《蜀臣》 正文 楔子 雨后初晴,益州广汉郡什邡县的乡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从岷山山脉蜿蜒东去的石亭江畔,篱落疏疏,划出一缕山野小径,深入稀稀落落的桑树林。 寻径步入,一路光影流动,枝芽青翠欲滴,待百余步后,便豁然开朗。 只见此处三面矮山拥簇,涓涓细溪绕前,十余间房屋依次坐落。投目而顾,但见苍郁掩映中,有闲庭稚童逐鸟鸣;又见碧空洗练处,有炊烟袅袅竞白云。 宅前错落有致的栽了些桃树,夭夭灼灼,雨后残芳撞落于地作春泥,颇有几分树头花落未成阴的景致,与山野旷达水安然的淡薄。 恰是寄情山水的避世处。 此间,是什邡郑家的别园,也是郑度的隐居之处。 郑度,早年以才学闻于州郡,仕益州牧刘璋为州从事,但因性情刚直,且秉性淡雅,是故官位一直不得显。 初,刘璋因张鲁骄横杀其母及弟,为仇雠,彼此相攻。 又于建安十六年,遥闻丞相曹操将遣锺繇等将讨汉中,以为图己,内怀恐惧。乃听别驾张松之言,遣法正迎先主刘备入蜀,先伐张鲁而拒之。 先主刘备到葭萌,厚树恩德以收众心,率兵南来取蜀,占据广汉涪县。 刘璋惧,聚众官商议,郑度献策,曰:“左将军县军袭我,兵不满万,士众未附,野谷是资,军无辎重。其计莫若尽驱巴西、梓潼民内涪水以西,其仓廪野谷,一皆烧除,高垒深沟,静以待之。彼至,请战,勿许,久无所资,不过百日,必将自走。走而击之,则必禽耳。” 先主刘备得闻,甚恶之。 然刘璋不用奇策,谓麾下群僚曰:“吾闻拒敌以安民,未闻动民以避敌也。” 并责以不仁,罢黜郑度官职,遣归乡闾。 后,刘璋兵败而降,被徙荆州南郡公安。 先主刘备得蜀后,自领益州牧,乃大起巴蜀旧吏以安抚人心。 群僚佐以郑度有筹画之能,劝先主请之。 先主刘备深以为然。 先遣小吏奉文书,往来什邡复其故官职,又令刘璋留蜀子刘循前来劝说,后亲自与书请之。礼遇甚隆,赏赐颇重。 郑度皆辞不受。 声称无意仕途,但愿老死乡野。 当时权柄过渡,郡县职权以及兵马重新归属调度,郑度以屡忤逆先主刘备招揽,恐有阿谀奉承之徒,构陷罪名诛郑家为幸进之功;又见巴蜀易主后,郡县不日而安,有志之士无不竞劝,心忧郑家门楣泯与众人,便托词为子孙计,隐居避祸。 郑度早年妻广汉郪县王家、王甫之姊,亡于大疫,遗长子彦。数年后,纳郡内一商户女为妾,生幼子璞,便扶为续弦。 王甫,有清名,仕刘璋为州书佐,后被先主刘备见信,授职为锦竹令。 郑彦,字子彣。 生于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少时受父所遣,学于同郡名士秦宓。 虽才智无其父奇画策算,然性情笃厚,事亲至孝,常能记人之善而忘人之过,以德行称美郡县。未及弱冠,便被郡征辟为门下掾,任职主薄。 任职数年,事必躬亲,颇有美声。 待其父郑度被刘璋罢黜时,郑彦想辞去官职归家耕读尽孝,但其父不许。后先主刘备定蜀,广汉太守更调,身为门下掾的郑彦便解职归家,时年恰好二十。 新任太守,唤作夏侯纂。 是先主刘备的元从,于建安三年便开始相随。 为人谦谨恭敬,性格和善,慕文好学,尤喜与名士大儒相近。 到任后,便拜请广汉名士秦宓为师友祭酒,领郡五官掾,并且以“仲父”称之,倾慕异常。 是故,听闻郑彦往日为僚佐声誉甚佳和曾受学于秦宓,心起亲善之意。 又见郑度不应先主征辟,便抱着安抚地方的心理,令人征辟郑彦为门下掾,欲以功曹授之。郑彦虽长,但以家中大人尚在不敢擅专,归去桑园问询。 郑度得闻,大悦。 既心慰子孙仕途得续,又心安于郑家不会因己而受牵连。 乃命郑彦应之,教谕当勤勉任事、勿损门楣家声。并请宗族及妻弟王甫观礼,让长子彦出继亡兄血食,将家中产业一分为二,而自带妻儿转来城外桑林别园隐居。 以分治产业,让长子彦独立门户,郑度自归桑园隐居耕读,纵情于山水,不复理世俗。 当年,其幼子璞,年仅九岁。 学业郑度自授之。 什邡县出好茶且有盐井,城西依着蜀郡西北山区(后改置汶山郡),此间常有汶山羌(夷)随商队往来,将猎物毛皮或草药于集市贩卖,亦常寻径误入桑树园。 甫一开始,见郑度气度,不似寻常人,不敢惊扰。 后又见郑度不以汉夷而鄙之,众羌人便常将桑园当做歇脚之处,并在农忙时节前来求雇帮佣赚些口粮。 羌人自古少文学,有慕汉家。 随着双方熟稔与日俱增,便胆大者携猎物备钱礼,前来恳请,求郑度同授学于子侄。 郑度诧然,又心思自己闲居山野,左右也无事,便许之。 但戒言众羌子侄,不得以师徒相称,亦不收授学束脩,让其随意旁听。 旋即,口口相传,乡闾消息辗转开。周边汉家黔首百姓,有家贫而无处受学者,亦遣稚童前来受教。 众稚童年齿不一,有十一二者,亦有七八岁者,皆不曾启蒙。 郑度见状,以幼子璞六岁已启蒙,便改设蒙学,每日早上为众稚童启蒙,私下再寻时间教幼子学业。 于是乡闾称赞,州郡传誉。 期间生小女嫣。 如此至建安二十四年。 春,受寒抱恙,寝疾,以幼子璞已年十四,代授学。 秋,卧床不起,自知大限将至,便为幼子璞冠礼,赐字为子瑾。 未几,卒。 出继长子郑彦奔丧,与幼子璞扶棺依山葬于湔江畔,结庐守孝。 及葬之日,自发会葬者近千人。有承恩子侄受学者,亦有巴蜀士人慕气节而来,如同郡大儒杜微、名士秦宓、时任广汉太守的犍为郡武阳人张翼等。 盖因先主刘备定蜀后,隶属刘璋故吏多降,鲜有守节者。 唯故州从事张任,战败被俘,厉声曰“老臣终不复事二主矣”,引颈受戮全忠义之节。今郑度固节不移,终其世不仕于先主刘备,故得世人叹服耳。 章武二年。 孝满,除服斩衰。 州郡以郑彦昔日任事勤勉,及嘉门第名声,绶官,试守梓潼郡汉德县。 次子璞,孝毕体虚,因守丧久不沾荤腥,一时贪膏腴之美,大啖致大病,卧床月余,气若游丝。时人不知由,乃赞其孝。 后,竟愈。 然举止异于常人。 殊不知,此郑璞,已非彼郑璞矣! 正文 第001章、抉择 暮春三月,细雨连绵,乍暖还寒。 什邡县城外,被湔水和石亭江蜿蜒而过的郊野,两岸草烟低。 哀切婉转的子规啼,声声催绿了山峦林木,提醒着又是一年春耕至。 阡陌纵横中,随处可见青壮扬鞭扶犁,吆喝着耕牛将土壤翻整。年迈老丈与农妇躬腰于秧苗青青中,呵护着今岁果腹的希望。 许多垂髫小儿,一点都不畏惧春水寒。 光着脚丫,时而在如烟如雾的田坎上挖野菜,时而跳进小水洼里摸泥鳅。让衣裳和脸蛋涂满了泥浆的同时,也将嬉闹欢笑声播种在人们的心田中。 此时已是建兴二年,公元224年。 拜丞相诸葛亮闭关息民、督促州郡务农殖谷所赐,让昔日夷陵之战大败的愁云和先帝刘备大行的满城缟素,已随着时光流逝被人们悄悄尘封在记忆里。 丰饶的巴蜀,再度焕发了生机。 隐于桑树林里的郑家别园,小溪潺潺处,郑璞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一手支颐,一只手扶着鱼竿垂钓。 远远望去,似是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雅兴。 往近了瞧,却见他正眉心微蹙,星目半阖,满脸若有所思。 这种场景对郑家别园的人们而言,已见怪不怪。 所有人都知道,郑家二郎自从除服斩衰后,性情就转为淡雅,不复往日轻佻,尤喜独处静思。 事实上,却是因为他的灵魂来自一千多年后。 魂穿的时间,正是一年多前的那场大病。 历经了初来乍到时有过惊奇、恐慌以及无所适从,安抚了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和弄清楚今夕是何年后,他便对未来有些踌躇。 倒不是担忧什邡郑家的安危。 兄长郑彦试守梓潼郡汉德县令以来,勤政公允,吏民皆爱之,官声甚佳。只需持之以恒,未来官至两千石,传承郑家的官宦门第易如反掌。 亦不是忧虑日后的温饱。 郑家世居蜀中,耕读传家,是什邡县的大户,家中产业颇丰。 哪怕是郑度生前让长子出继亡兄,将郑家产业分治,属于郑璞的良田也有数顷、桑树数百株和仆从佃客百余人,且有母家代为行逐商贾之利,堪称内有馀帛外有赢财。 真正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明知历史轨迹之下,该如何抉择自己的未来。 作为后世的灵魂,历经了泱泱中华数千年文明传承的熏陶,知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王朝更迭规律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三国鼎立也好,三家归晋也罢,认知里习惯了去接受这是历史洪流的大势所趋,是盖棺定论的结局。 所有的一切,都已无改变或者扭曲的可能。 不管是仰慕魏武鞭挞宇内的风采,还是敬佩先主终不为人下的坚韧,亦或者好奇“生子当如孙仲谋”和“孙十万”的完美转变。从骨子里就习惯了,将这些历史古人当成一种谈资,仅供茶余饭后做嬉笑怒骂的真性情。 但如今,身份忽然转变为这段历史“参与者”,心理难免会产生落差。 亦或者说,跃跃欲试的瞻前顾后。 男儿心中自有英雄梦。 郑璞也向往过在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里,当一个扭转乾坤的英雄。 比如倚仗出身士族的门第和先父名声的帮衬走上仕途,以多出一千多年的见识为蜀国光复汉室奋争,冀望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只是理智也提醒着他,一个很骨感的事实。 蜀汉灭亡的最大缘由,是天下三足鼎立后,曹魏独占七分的国力碾压。 堪称全才的诸葛亮都无法做到优劣逆转;他前世不过是一个为碎银几两终日奔波的普通人,单凭对历史轨迹熟悉,就能让奇迹诞生吗? 或许,一厢情愿,只是换来螳臂挡车的笑谈罢了! 而如果选择冷眼旁观历史进展,则是未来可期。 譬如学他先父郑度那样,隐居不理世俗,赡寡母之老、养幼妹之羸,皓首求经做学问以养名望,随波逐流到蜀灭入魏的时候,或许能让门第在九品中正制里被划分为中上品。 若是觉得生活乏味,或可盛邀佳朋满坐、高山流水遇知音;或可书房青灯长卷、笔墨吞吐天下事;或可院落花鸟虫鱼、一蓑烟雨任平生。游山水之乐,贪口腹之欲,弄丝竹之音,再用家中财物多买几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红袖添香夜读书。 上可为门第添誉,中可全孝悌之义,下可享悠哉人生;虽庸庸碌碌,亦可逢人便负手昂首向天,道貌岸然道一声“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的可贵,尽显隐士风流。 如此生活,岂不美哉! 同为炎黄子孙,又何苦去为了一段历史尘埃里的正统之争,成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间惨剧的帮凶? 事实上,在去岁得知先主刘备大行的消息时,郑璞心中就倾向于选择小富即安当咸鱼的那条路。 在他前世读史时,就觉得三国这段历史的精彩绝伦之处,在于魏武、先主、孙策、荀彧、周瑜、关羽、诸葛武侯等人谱写的荡气回肠。 而如今,诸多枭雄人杰俱往矣! 若再后十年,待诸葛武侯遗恨五丈原,剩下的三国史虽也英豪辈出,却已无心情再看。 不仅因珠玉在前。 更因为后三国那段历史,是一场可预见结局的拉锯战。 郑璞暗自思量过,自己如今年十九,依照仕途惯例从小吏做起,算算从位卑言轻熬资历到有资格对政务军伐出谋划策的时间,或许那时候诸葛丞相就已故去了....... 熟悉三国历史的人都知道,无诸葛丞相的蜀汉,光复汉室几乎成为了奢望! 不仅是人才凋零和国力疲敝。 更因为后继者如蒋琬、费祎和姜维等人,都没有诸葛丞相一言九鼎的威望! 比如蒋琬开府主政时期,制定了出兵夺回东三郡开辟荆州战场、和吴国相互呼应的战略,但朝廷上下普遍持有反对意见,至死都没有执行。 费祎主政时(董允为副),则是倾向于与民休息,每次北伐的兵力仅万余人。 而待姜维继任大将军后,蜀汉内部反对北伐的声音更加激烈。 如张翼就屡次在朝会中于姜维争辩,如谯周更是连鼓噪蜀国当接受天命的《仇国论》都做出来了。 因为从先主刘备定蜀开始,看似齐心协力的蜀汉,一直暗流汹涌。 其根源,正是外来士人与益州本土豪强的矛盾日益尖锐化。 这点,要从构成蜀汉政权的四股势力说起。 正文 第002章、暗流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虽孔夫子在春秋时期就提出过“无偏无党”的恪守,但在仕途之上抱团取暖的利益趋使下,蜀汉政权的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先主刘备自从举义兵讨黄巾开始,到建立蜀汉政权,麾下汇聚的人才,从地缘、利益以及归属等因素,形成了四股政治势力。 其一,是元从系。 如关、张、赵,和简雍糜竺及孙乾等人。 较晚加入的汝南陈到、义阳魏延,因为是先主刘备的部曲出身,亦可归到此列中。 他们都是誓死追随刘备创业的老臣,在蜀汉政权享有超然的地位和绝对的信任。如先主定蜀时,关羽镇守荆州、张飞镇巴西、魏延为汉中太守;陈到领宫禁宿卫、赵云统兵安成都内外,几乎将蜀汉各地兵权尽掌。 然而,随着老一辈的关羽、张飞及糜竺等人亡故,如今的元从系却是逐渐没落。 威望最高的赵云性格忠厚,永安督陈到克己忠贞,皆无争权之心;独掌兵权的魏延又因性情桀骜自负,不为人喜。 更因为他们随先主半生颠沛流离的关系,子嗣皆年幼且稀薄。 如关兴、张苞刚过弱冠之年,官职为侍中,短时日内不复父辈督战一方的权柄。 唯独有机会再续父辈名声的关平,却战败亡故于荆州。 青黄不接,在所难免。 其二,是东州士。 如随着刘焉父子入蜀的吴壹等,或者因为战乱饥荒等缘由避祸于益州的外来士人,如法正、李严、许靖和费观等。 这些人在先主定蜀时,备受优待。 如被倚为谋主的法正是蜀汉第一任尚书令、吴壹的族妹被先主纳为夫人、董和与诸葛亮同署左将军大司马府事;而李严更是后来居上继任尚书令。 但如今因法正、董和已故,孟达投魏等各种缘由,东州士更多是清贵之职,后进者亦是蜀汉政权内中层官职居多。同受托孤的李严,虽领中都护统内外军事,但留镇永安,游离于中枢之外,逐渐退出了朝廷的决策。 又因许多东州士是荆州人,在诸葛亮开府权专后,慢慢同化为荆襄系。 嗯,蜀汉的第三股政治势力,就是荆襄系,亦是如今掌控蜀汉权柄的势力。 最初,先主刘备被荆州牧刘表所纳,先客居新野,后联东吴于赤壁大败魏武,得以积攒西吞巴蜀的根基。 其间收拢的荆州籍贯士人,厥功至伟。 如诸葛亮、庞统、马良、赖恭,以及黄忠和霍峻、邓方等等。 现今,诸葛亮以丞相之职受托孤开府治事,并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政事无巨细,尽决之。荆襄系也随之水涨船高。 其四,则是由巴蜀之地士人组成益州系。 亦是如今在蜀汉政权中,话语权最低、备受打压的派系。 又或者说,从刘焉父子割据益州到如今蜀汉建立,益州本土士人缘于利益,就没有停止过与掌权者上演相爱相杀的戏码。 巴蜀之地自古闭塞,偏安一隅,以及丰饶的出产和盐铁之利,极容易催生跋扈自恣的本土豪族。这些益州豪族多挟其财势,欺凌小民,为所欲为,使蜀中之民思为乱者十户而八。 益州系,就是益州豪族的代言人。 刘焉掌权时,为了收拢权柄,托事诛杀益州豪强王咸、李权等十馀人,激起了蜀郡豪族出身的犍为太守任岐及校尉贾龙起兵相攻。忿怒难当的贾龙,甚至还想做引狼入室的决策,与董卓联合。 刘璋继位益州牧掌权后,又发生了沈弥、娄发、甘宁等人的叛乱。 到建安五年,巴西郡赵韪以钱财贿赂的方式收买荆州地方官,联合益州本土大族聚众起兵,意图驱逐刘璋。 就连请先主入蜀,都是益州豪族张松主动充当内应的结果。 只是先主刘备掌控巴蜀后,为了长治久安、巩固权势,对益州豪族也对同样采取打压多于拉拢的态度。 如掠夺豪族的财富,充实库存和军资。 在刘巴的建议下,先主刘备下令铸造“直百钱”,和任命官吏掌控市场物价,数月之内便搜刮本土豪族的财富,让益州府库充实。 如严法治蜀。 以诸葛亮、法正、伊籍、刘巴与李严共造《蜀科》,遏制益州本地势力以强侵弱,让各大豪强不敢再兼并田亩和藏匿隐户坐大。 如打压益州系士人们官职。 先主刘备在世时,唯一能参与庙堂中枢决策的,仅巴西黄权而已。 但他却在夷陵之战败北后,因无路归蜀便选择了北上投魏,让举蜀汉朝堂之上,再无益州系喉舌。更让益州系处境雪上加霜的,则是先主刘备大行的前后,先有汉嘉太守黄元举兵叛,后有豪族雍闿杀太守,联合越嶲夷王高定和牂牁朱褒叛乱南中诸郡。亦让打压益州系士人,成为蜀汉朝臣的默契。 而郑璞,就是益州本土士人。 如此局势下,郑璞就算有心踏上仕途,立志为光复汉室竭诚效力,也会因为头上的标签而事倍功半。 是故,郑璞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仕途必然一路荆棘;又带着“青史留名者绝非泛泛之辈”的敬畏,觉得以自己的才学太难脱颖而出,难成为蜀汉重臣参与庙堂决策,便浇熄了心头上的火热,更倾向于小富即安的逍遥日子。 却不想,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后的举动,又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并非是诸葛亮不顾蜀汉安危、转为姑息纵容益州豪族坐大了;而是开建府署后,从辟置僚属的人选中,可以看出他没有刻意打压益州士人。 如蜀郡成都人张裔,是任人唯贤的彰显。 张裔之前被被叛乱的雍闿所执,被当成礼物送给孙权。诸葛亮主政时,派遣邓芝去联盟东吴时,特地要求孙权将其释归。甫一归益州,便任命为丞相府参军,代行相府政务,又兼任益州治中从事,器重非常。 如巴西郡阆中人马忠(狐笃),是提拔贤才的体现。 马忠之前官职不过汉昌长,因先主刘备感慨“虽亡黄权,复得狐笃,此为世不乏贤也”,今已被征辟为相府门下督。刻意提携培养之意,昭然若揭。 或是说,授张裔和马忠以显职,归于诸葛亮一心为国的公允;那么,他对益州大儒杜微的礼遇,则是隐晦的对益州士人释放了善意。 正文 第003章、筹画 杜微,出身于梓潼涪县大姓。 少时受学于益州大儒任安,是如今巴蜀士人的风向标之一。 之前曾仕刘璋为州从事,后以疾去官;先主定蜀时,自称耳聋,闭门不仕蜀汉。丞相诸葛亮领益州牧后,便征辟为主薄,但杜微依旧不应。 然后,便发生了让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 被天子“事之如父”、蜀汉权柄尽握的诸葛亮,竟然礼仪很隆重的派车马将杜微接来官署中来面谈;在杜微托词耳聋拒绝交谈时,又连续两次亲自做书劝解,请其出仕。 虽然事情的结果,还是因杜微固辞,而改授为清贵养老的谏议大夫官职,放其归去。 但诸葛亮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姿态,以及对益州士人释放的善意,都能让一些有心人暗自品咂出滋味来。 尤其是,诸葛亮劝说杜微的第二封手书里,有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语:“君但当以德辅时耳,不责君军事,何为汲汲欲求去乎!” 十分露骨直白的,道出了他征辟杜微的目的。 不需要杜微劳顿于案牍,或者忙里忙外;但求身为益州豪族代表、士人领袖之一的杜微做个样子,接受官职表个态,让其他巴蜀士人不要再抵抗蜀汉政权。 而熟知历史轨迹的郑璞,得闻此事,感悟则是更深。 被托孤的诸葛亮,光复汉室就是此生唯一的目标! 在这个目标面前,任何事情都要退避三舍! 为了让巴蜀之地变成北伐中原的稳定根基,他甚至可以委曲求全,放下姿态来请杜微出仕。以此推论,只要对光复汉室这个目标大有裨益的人才,他也不会吝啬破格提携! 也就是说,郑璞之前担忧的,出仕后会因出身卷入派系倾轧,在诸葛亮执政期间就是无稽之谈。 当然,先决条件,是郑璞得展现出他人不可及的才学来! 不然的话,物竞天择,本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谁又会有闲功夫,去关注一个庸碌之辈的处境公平与否? 而且,郑璞还知道,如果想获得破格提携,就必须在平定南中叛乱之前,先被诸葛亮青睐征辟入丞相府,进入蜀汉的权利中枢! 因为讨伐南中叛乱时,是诸葛亮优先重用益州士人的时期。 这是对时局的妥协。 益州南部五郡地理偏僻,汉夷杂居,向来是寡文少礼、异动难安之地。 不管是想讨伐叛乱,还是战后的安抚,都需要仰仗当地豪族大姓的威信力推行羁縻政策。 这种威望,是本土士人祖祖辈辈定居于此积累出来的口碑,荆襄系和东州士都无法替代。 从蜀汉朝廷的角度出发,想北伐中原就需要有一个稳定的后方;而想让南中五郡迅速安稳下来,就要厚待益州本土士人。让那些叛乱的人觉得,接受蜀汉朝廷的统治,比举兵叛乱更符合自身的利益! 进而瓦解叛军的斗志,不战而屈人之兵! 一旦南中叛乱被平定后,从长治久安的角度出发,朝廷也必然取消对益州士人的优待,为了避免催生地方豪族坐大,与民争利,诱发动乱。 毕竟,豪族侵吞田亩和隐匿人口,都会让朝廷的赋税和兵源减少。 两者之间的利弊此消彼长,天然就存在着无法化解的矛盾。 至于诸葛亮准备什么时候讨伐南中诸郡叛乱,关注天下时局的人都有答案:明年! 理由之一,是曹魏即将伐吴。 在夷陵之战后,魏天子曹丕就以孙权不遣长子孙登入质为由,派遣三路大军攻伐过。 当年的战果,曹真、曹休等军击败孙盛、吕范和诸葛瑾等军;唯独攻打濡须口的曹仁,被朱桓击败。若不是南线曹军瘟疫爆发,孙权又再度纳贡称臣,曹魏说不定就攻下了朱然固守的江陵城。 但魏天子曹丕在退兵之时,还趁机将名为魏臣、实为割据诸侯的臧霸、孙观等人都调入了洛阳,彻底消除了魏国东线的内部隐患。也得以将徐州与扬州的兵力整合,拥有不亚于东吴的水军与战船。 如今孙权再度弃魏联蜀,曹丕不可能坐视不理,必然再度兴兵攻伐! 这意味着,蜀国在未来一两年之内,没有外患之忧! 也正是消除内部叛乱的大好良机! 另一缘由,是蜀汉朝廷拖延不起。 南中诸郡叛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若是蜀汉朝廷继续置之不理,那边的蛮夷部落和观望的民众,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对蜀汉朝廷失去信心! 他们觉得朝廷无力派遣大军去讨伐,索性转为追求眼前的利益,选择共同叛乱! 是的,留给郑璞的时间,仅剩下一年。 如此短的时间内,想以一介白身进入权力中枢,绝非易事! 但郑璞觉得,自己可以试试。 身为男儿嘛,胸襟里还得装点梦想与斗志。 反正也不占地方。 万一,一个不小心就实现了呢? 若是被征辟了,便跟随千古一相的步伐,谱写一段金戈铁马的岁月峥嵘。不管是功成名就的昂扬还是马革裹尸还的惨烈,都不枉老天爷让他来三国走一遭。 若是事不如愿,那就选择隐居耕读,纵情山水,当个没羞没臊的文抄公;顺便执行广播种计划。力所能及的,为传承中华文化以及延续血脉做出贡献。 让生活变得朴实无华,且枯燥。 至于怎么试试,郑璞当然不会学姜太公钓鱼。 他不是杜微,没有具备“以德辅之”的威望;什邡郑家充其量也只是中等豪强,在巴蜀之地还排不上号。 想得到诸葛亮的赏识,就只能对讨伐南中的战事提出不同的见解来,至少要比马谡的“攻心为上”更好一些! 以此来彰显自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对蜀汉以后北伐中原大有裨益! 当然了,以郑璞如今的身份,还无法接触得到诸葛亮,就连毛遂自荐的机会都没有。 是故,郑璞思来想去,便将目光投向了与郑家颇有交情的名士秦宓身上。想借着秦宓的声望,当成面见诸葛亮的桥梁。 嗯,如今秦宓正好有事情寻他。 缘由是在守丧结束后的近两年时间里,郑璞一直开设着桑林蒙学,继承了郑度有教无类的美誉。而且他给稚童启蒙的授学内容,异于常人。 就连名士秦宓,都觉得新奇,派家中子侄前来抄录。 正文 第004章、幼妹 秦汉期间稚童受学,先习字书。 待字书辨通,才能学习《孝经》和《论语》,步入解经义的准备。 昔日郑度给乡闾和汶山羌夷稚童启蒙,所用的字书是汉元帝时黄门令史游编撰的《急就篇》(又名急就章)。 而郑璞守孝结束后,继续开设蒙学,所用的是南北朝时期才出现的《千字文》。 最初选择标新立异的缘由,倒不是为了沽名钓誉,只是单纯的为了让幼妹郑嫣对识字的兴趣更大一些。 郑家的三个子女,年齿跨度有些大。 长兄郑彦年近三旬,郑璞年十九,但幼妹郑嫣却才七岁。 当年郑度过世时,郑嫣还是孩提,家人怜她少孤,便多有娇惯溺爱。不管什么事情,都舍不得严辞强迫于她。 习字书也是如此。 去岁郑璞刚开始给郑嫣启蒙的时候,就发现她对学《急就篇》有些吃力,出于溺爱的心理,便搜刮记忆默出了《千字文》来授学。用《千字文》启蒙,优势在于工整对仗,而且其中有参杂了许多人物故事或者典故。 郑璞借着讲故事的方式,来教郑嫣识字,效果明显提升了不少。 因而也受到启发,给其他乡闾稚童授蒙学时,也转为用《千字文》。还很无耻的,将一些没有出现的典故,如“嵇琴阮啸”等,胡乱编撰。 比如说在上古传说中,有个姓嵇的人,十分善于弹琴,每次弹奏的时候,就连九天之外的凤凰都会飞来倾听;比如说远古时,有个姓阮的人,十分善于口技,长啸的时候,能将一座大山给震崩裂了。 胡扯得离谱,都快奔着说山海经里的故事去了。 当然,大多数典故,都是劝人向善进取或符合当世道德品质的。 譬如“剑号巨阙,珠称夜光”这句。 郑璞就借着巨阙剑,从越王允常命欧冶子铸造了五把宝剑,一直讲解到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最终击败吴王夫差;以及借着夜光两个字,从隋侯仁慈救蛇被报恩赠送珍珠,一直讲解到“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处世品性。 这样的教导,很耗费时间。 有时候,口干舌燥说了一两个时辰,只是为了稚童们学会四个字。 不过,效果却很不错。 在七八岁稚童们的心智里,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 郑璞通过寓教于乐,反而让这些稚童求学兴趣大增,识字效率大大提高,还因此引出了一件美谈来。 小孩子心性,尤其喜欢对家中长辈卖弄。 这些被郑璞启蒙的稚童也同样如此。 在郑家桑园里听完郑璞讲述,归家后在父辈们问及当日学业时,也会有模有样的学舌。 黔首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鲜少有娱乐。亦让那些授学稚童的学舌故事,变得乡闾间的为数不多的消遣与趣谈。 不少已经开始学习《孝经》或《论语》的少年郎,都听得如痴如醉。 有些觉得新奇者,竟随着那些稚童前来桑园听讲。 是故,口口相传,让郑璞的《千字文》和以历史典故为引的新奇授学,变成了什邡县的美谈。亦有许多豪强之家或士人慕名而来,求抄录新字书归去给自家子侄启蒙。 远在成都领长水校尉的秦宓,却是不知如何得闻消息,素来喜好文学的他,亦派了个家中子侄前来郑家桑园,求抄录一份。 郑家与秦宓的关系,一向友好。 之前郑度在世时,就曾经让长子郑彦拜入秦宓门下授学,想抄录文书这种小事,也正是增进两家情谊的美事。 郑璞得知,自然大喜过望。 他正绸缪着,想借秦宓之口,得入诸葛亮之眼呢! 当即,便婉转回绝了秦宓的子侄,说自己所作的《千字文》,许多地方都是胡乱编撰的,若是没有注释的话,很难将其中典故展开。 不如等他逐句注释后,再亲自送去成都给秦宓过目。 又声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己恰好有心将于春耕过后游历巴蜀之地,届时正好带去成都给秦宓。 如此盛情尽心,让秦宓的子侄却之不恭,连声告谢后才作别归去。 见事情顺利,郑璞连忙去后宅,告知其母卢氏,并请示自己即将出游的打算。 卢氏对此,倒没有反对。 士子弱冠游学,是很寻常的事,况且郑璞又事出有由。 只是细心叮嘱了一番出门在外要小心,便招呼家中管事为郑璞准备车马行囊,和安排随从等琐碎。 而郑璞也归自屋,俯首在案,执笔为《千字文》注释。 只是才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一阵蹦蹦跳跳的脚步声闯入,还伴着清脆童声的叫唤,“仲兄!仲兄!” 郑璞无需侧头而顾,就嘴角翘起。 那是他的幼妹小郑嫣。 缘于先父郑度亡故,郑璞一直给幼妹充当着如兄如父,以及童年玩伴的角色。 从春放风筝、夏扑蝉、秋尝鲜和冬堆雪人,到启蒙识字和教导事理。可以说,小郑嫣的童年,是郑璞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过来的。 因而,小郑嫣也总喜欢黏在他身边。 如今也一样,小郑嫣噔噔跑过来,还未坐稳,两只小手就已经抓住了郑璞的衣袖,昂着小脑袋,让两只大大的眼睛冒着欣喜的光泽,“嘻嘻!仲兄,我们什么时候去成都呀?” 嗯? 郑璞闻言,笑容停滞。 微楞了下神,才轻挑眉毛,语气很和蔼的说道,“是阿母告诉你的吧?不过小嫣儿,仲兄去成都是有点事要办,不能带上你。” 话语刚落下,就见原本兴高采烈的小郑嫣,脸上肉眼可见的爬满了委屈。 两只大眼睛里,还迅速蒙上了一层雾气,正慢慢汇成水珠。抓住衣袖的两只小手,不停微扯着,声音里充满了祈求,“仲兄,带我去好不好?我一定乖乖听话的!” “小嫣儿听话啊,你还小,不能去那么.....” 然而,郑璞的话还没说完,小郑嫣的小嘴就扁了扁,放声....... “哇~~~~~” 顿时,郑璞一阵手忙脚乱。 急声安慰与解释,“小嫣儿,莫哭莫哭。不是仲兄不愿意带你去,而是去成都要走很远的路,路上要被日晒雨淋.......” “哇~~~~~仲兄不疼我了!” “小嫣儿乖啊,在家陪阿母,等仲兄回来了,给你带好多好吃的好不好?” “仲兄不疼我了!哇~~~~~” “要不,仲兄答应小嫣儿很快就回来,以后再陪你去抓夏蝉好不好?” “哇~~~~~哇~~~~~” 郑璞:......... 当即,就忍不住只手扶额,一声深深的叹息。 好一会儿,郑璞才边抚着小人儿的背,尽量放缓了语速,轻轻说道:“这样吧,小嫣儿。如果阿母也答应了,仲兄就带你同去,好不好?” “真的?” 抽着鼻子的的小郑嫣,小肩膀也一耸一耸的,依旧弥漫着委屈的两只大眼睛里,盯着郑璞好一会儿,才嗫嚅出声,“仲兄不许骗人!” 不等郑璞回答,又撅起嘴巴,加了一句,“阿母说过,如果说骗人的话,会被山里的鬼怪抓走的!” “嗯,仲兄不骗人。” 郑璞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又轻轻的帮她抹去脸上的泪痕,“仲兄没有骗过小嫣儿,对不对?” “嗯!” 得到肯定的小郑嫣,立刻重重的点头,破涕而笑。 旋即,两只小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就挣脱郑璞的怀抱,起身蹦蹦跳跳的往屋外跑去。 一边跑,一边还很兴奋大声嚷嚷。 “阿母!阿母!仲兄也答应了!我可以去成都啦!” 亦让刚想张嘴出声,提醒莫要跑摔了的郑璞,满脸愕然。 这小妮子! 竟然早就得到阿母许可了!? 正文 第005章、怪人 夏四月。 又是一日清晨。 郑家桑园宅前,一棵硕大的桃树下,四五十个稚童依次围坐,鸦雀无声。 衣衫整齐者,正襟危坐,一手拿小木板,一手持毛笔沾水练字;脚蹬草鞋而衣衫褴褛者,几乎四肢着地俯趴着,手执着小木棍在沙地上写划涂抹。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的求知欲。 昔日郑度开设蒙学,就养成了规矩。每日清晨,郑家管事会于卯时将当日所授内容挂在桃树下,供先来的稚童抄录及练写。待到辰时,郑度出来授学一个时辰,便各自散去。 以不接受束脩为由,勒令众稚童不得行师徒之礼,授完亦不答疑解惑。 郑璞续授学后,也延续旧例。 只是在另一棵桃树下设案几,放置完整版的,供其他有求者随意抄录。 这也是他让郡县称赞的缘由之一。 既是不敝帚自珍。 也让许多落魄士子抄录后,在农闲之时带去一些偏僻的乡闾授学,赚些钱财给婆娘扯几匹布帛或割几斤肉给子女开荤等,算是授人与渔。 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辰时刚到,郑璞便牵着小嫣儿的手走出来。 “咳!咳!” 借着几声清咳,让众稚童自觉端坐准备听讲,郑璞刚想往桃树下坐席而去。 却感觉自己衣袖被扯了几下。 俯首一看,只见小郑嫣以手捂嘴,眉目弯弯的偷喵着桃树那侧,悄声说道:“仲兄仲兄,你看,那个怪人今日还在呢!嘻嘻!” 循着幼妹的目光看去,郑璞也不由莞尔。 那是这几日才出现在桑园的怪人。 年齿过二旬,身高八尺,十分清瘦。 洗得发白、布满大小补丁的大袂单衣,犹如被挂在木架子上,两肩之处隐隐约约可见骨头凸起。如此身躯,若是生了一副好容貌,尚可归于道骨仙风的不同凡俗。 然而,他的长相,实在令人无从恭维。 只见他宽额窄颚,犹如簸箕倒立;双眉短而纷杂,譬如用久了的破败扫帚。 明明是吊眼龅牙、胡须稀稀疏疏的有若龙腮狠戾之象,但鼻梁却是塌陷了下来,再加上面有菜色,反而平添了几分滑稽。 客气些形容,是容貌朴素。 若往难听了说,则是不要在用餐时见,免得会忍俊不禁导致喷饭的不雅之举。 行止也很奇怪。 按理而言,像这样年纪的士人,早就熟读诸子百家,来桑园也仅是为了抄录。 他倒好,抄录完字书,还连续数日混迹在那些稚童堆里,气定神闲的听郑璞讲学,一点都没有“鹤立鸡群”的尴尬。 也没有和郑璞客套攀谈的意图。 每次听讲完后就离去,仿佛来桑园的目的,就是将蒙学温故而知新一样。 不过,郑璞对他也不做理会。 既然别人乐在其中,便随他去呗。 当即,郑璞收起笑容,缓步往坐席走去准备讲学。还不忘蹙眉佯怒的瞪了下小郑嫣,示意她不要置喙他人容貌及行止,失了礼数。 “今日要说的,是‘假途灭虢,践土会盟。何遵约法,韩弊烦刑。’” “意思是晋国向虞国借路去消灭虢国,晋文公在践土召集诸侯歃血会盟。萧何遵奉汉高祖简约的法律,韩非惨死在他自己所主张的苛刑之下。” “晋国,是周朝的诸侯国;假途灭虢,是指......” “晋文王是春秋五霸之一,姬姓晋氏,名重耳......” “韩非,是韩国的宗室,授学于荀子,主张......” .............. 一个时辰的时间,辗转而逝。 讲学完毕的郑璞拿起水囊,润了润嗓子,便宣布自己明日开始要外出游学,蒙学将由他人代授的安排。嗯,他紧赶慢赶的,终于将给注释完毕;家母卢氏也安排妥当了出行的车马及随从,可以出发成都了。 众稚童听闻,有些伤心。 他们舍不得郑璞引古喻今的趣味讲学,但也不敢置喙什么。 倒是那名怪人,听闻郑璞要游学后,先是面露惊诧,随即很郑重的整理衣冠对着郑璞拱手作礼,才转身离去。 此举,也让郑璞心中疑窦大生。 因为那怪人的行礼,有就此别过的意思,也昭示了他来桑园的目的:并非为而来,而是专程观察郑璞! 难道,此人是太守府的僚佐? 不对! 开春之时,我才以“奉孝寡母养幼妹以及自己才疏学浅”的理由,婉拒了太守府的征辟,现今不可能再度派人来。而且看他那身褴褛衣裳,也不符合官吏该有的威仪。 但若非官府之人,他又抱着何种目的,特地前来观察于我? 嗯,要不要让家中管事,挑个机灵人儿前去尾随,探知其底细呢? 只是,看他那样子,对我也没有恶意,派人尾随似乎也不妥? ......... 正当郑璞捏着下巴,看着那人渐渐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就有一句很温和的话语打断了他思绪,“子瑾,这是在担忧明日的行程吗?” 侧头而顾,是表兄卢晃,郑璞二舅的长子。 当年郑度将小妾卢氏扶为续弦后,商户出身的卢家,就举家依附了过来。 为了倚仗郑家的士族门第,让卢家的商队少受官府与豪强的刁难,以及按照约定成俗形成隐户,逃避赋税。 更深层的考虑,则是冀望被郑家同化为耕读之家。 大汉传承四百年,让士农工商变成根深蒂固。 卢家也想摆脱商户之家的铜臭味,让后辈子侄有机会踏上仕途,成为人上人。 如今,郑璞的大舅帮忙操持着郑家田亩产业,二舅带着已经更名为郑家商队逐利,其余子侄皆悉心钻研诗书经义。 比如大舅的长子卢达,已经学有小成,被郑璞的兄长郑彦带去梓潼郡充当门下小吏。 卢晃之所以还留在家中,则是为了日后代替郑璞授蒙学,为卢家积累家门声誉的人。 “没。” 郑璞摇了摇头,对着卢晃露齿而笑,“此去成都不远,沿途住宿吃食又有二舅安排妥当,我没有什么担忧的。倒是从明日起,表兄就要代为讲学了,不知表兄尚有什么需要我讲解的否?” “愚兄还真有一处不解!” 卢晃闻言,就拍了下额头,声音变得有些苦恼,“是‘恬笔伦纸,钧巧任钓’这句。我就记得子谨解释过蒙恬造毛笔、蔡伦造纸,和上古时有位唤作任公的人极善于钓鱼。但‘钧巧’是何意,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指魏国的马钧改造水车...... 现在还未成典故呢,你当然很难记得住。 心中默默回答了一句,郑璞乐呵呵的点了点头,一点都不脸红的就开始杜撰,“这个‘钧巧’的意思,是指传说中有个四足两首而人面的异兽,名为‘钧’的,有巧思,曾经助力大禹治水......” 一番打岔下,郑璞就打消让人去摸那名怪异的士人底细的打算。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人离开郑家桑园后,便径直去了广汉太守官署,并在晌午过后,跟着几个小吏往成都而去了。 正文 第006章、鹊起 人间至美四月天。 在绿意旖旎的原野上,不急不躁的微风拂面,让人心中感受到一种愉悦的震颤。 进发成都的郑璞一行,只有五人与一辆逼仄的鹿车。 长途跋涉,之所以仅带三个护卫,是因为《蜀科》执法严峻,如今的蜀中说是路不拾遗有些夸张,但贼寇绝迹却是没错的。 而鹿车,则是专为小郑嫣准备的。 若不是她年纪太小,无法步行,郑璞甚至打算徒步前去成都。 倒不是他清简朴素,而是自从汉中之战后,曹魏就遏制住了河曲马流入巴蜀的商路,也让蜀中马匹奇缺无比。 唯一成建制的骑兵,还是当年斄乡侯马超带进蜀中的西凉铁骑。 只是军中战马历来阉割,昔日马超带着数千骑耀武扬威成都城下,让城内震怖、刘璋稽首而降的精锐之师,如今只剩下千余老迈战马。高大雄壮的河曲马,已经成为了天子及公卿才有资格用的仪仗。 世家豪强们想驾车出行,不想累坏耕牛的话,只能选择滇马。 就是俗称为“滇池驹”的南中矮脚马。 自汉武帝时期开始,大汉王朝就开通了从成都出发至身毒的贸易商路,“茶马古道”。 而身躯矮小、爬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滇马,就是商队必不可缺的驮挽、骑乘役畜。亦让不少巴蜀商队青睐相加,争相从南中引入。 郑璞母家的商队,就有五六匹滇马。 但那是春耕结束后,商队往来道路崎岖汶山郡的逐利倚仗,不应耗费在出游的路途上。 尤其是,有了鹿车代步,郑璞一行的赶路也犹如龟速。 小郑嫣的年齿太小了,吃不了餐风饮露的苦,也受不了车马的颠簸。 哎,谁让他被自家幼妹给诈了呢? 郑璞无奈之下,索性将此次前往成都,当成了真正的游山玩水。 沿途遇水则停、逢丘则停,和随从们垂钓弄野餐赏景;或即兴横笛吹一曲高山流水;随便督促下幼妹的学业,玩得不亦乐乎。 他是玩得开心了,但秦宓却是有些等得烦躁了。 缘由是也不知道谁传出来的消息,说郑璞将来秦府拜访,让成都城内一些士子屡屡登门来询问到期。 是的,郑璞这个名字,这几日忽然在成都鹊起。 因为丞相诸葛亮的一句称赞:“此子未及弱冠,竟已有如此敏思,实乃巴蜀俊才也!” 评价,不得不说很高。 至于诸葛亮是如何得知郑璞之名的,那得从那名怪异士人说起。 那名士人,是巴西郡充国人,谯周谯允南【注1】。 因研精六经、善书札和通晓天文,而被丞相诸葛亮征辟为劝学从事【注2】。 只是他辞家来成都上任前,还特地转去广汉郡拜访了太守,交情颇好的同县人姚伷。 亦从姚伷口中得知,年仅十九的郑璞竟然做出了新字书《千字文》,且能以寓教于乐的方式,来给稚童启蒙。 本是儒人的谯周,见猎心喜下,便有了混迹稚童堆里听郑璞讲学的事情。 听罢归来,与太守姚伷畅抒叙话时,还仗着关系熟稔,捉掐打趣来了一句,“我观郑家子讲学,融贯古今,典故张口即来,非一郡之才也!府君不明察举才于州府,反而贸然征辟,今被婉拒,岂不徒增笑谈邪?” 言辞尖锐,挤兑得姚伷气急。 一阵胡须乱颤后,才摇头苦笑连连。 亦有了亲自执笔手书举才,让谯周带去成都代呈州牧府。 谯周脚程迅速,到了成都时,被丞相诸葛亮亲自接见,一番授职嘉励的流程走完,便呈上太守姚伷的手书以及抄录的《千字文》。 然后拱手躬身做礼,语气很诚恳的拜辞,“周本山野之人,才疏学浅,得丞相不弃,授于州劝学之职。本应竭诚所有,尽绵薄之力。然,周近日游广汉,得闻什邡郑家子做新字书授学,心奇,往顾之。听讲数日,周愧所学不如。若此子遗于山野,而周厚颜登堂授学,恐为他人所笑耳!” 此话刚落,州牧府内左右侍从,皆面面相顾。 就连丞相诸葛亮听完,都大为惊奇,眼中兴趣大增。 无他,因谯周父祖皆是蜀地大儒,家学渊博;他自幼又勤奋好学,饱读经书,如今已是公认的儒者。 仅以才学论,蜀地弱冠者,无人敢专美于前。 然而,这样的人,竟然抛出有人比自己更适合当劝学从事,不敢接受官职的言论。 且,看他严辞正色,不似谦虚作伪。 不由让人惊诧不已。 正襟危坐于案几前的诸葛亮,垂眉略作思考,便抬手安抚道,“允南莫作辞言,且先入坐。待我看完姚子绪书信及新字书后,再做商议。” 随之,接过小吏呈上的书信看读。 先看的,是姚伷的书信。 书信不长,只用寥寥数言赞郑璞的才学,更多笔墨则是用在对郑璞出身、品性以及郑家渊源的阐述。 看到郑璞年仅十九时,诸葛亮的目光微凝。 而看到郑璞生父是郑度时,诸葛亮的长眉,便微不可见的挑动了下。 待将《千字文》展开于案前,大略观过,然后又细细品咂一番后,更是陷入了沉默。 以他的才学,无须他人讲解,就可对字书里涉及的典故一目了然。 也正是如此,让他心中更加诧异。 将一千个不同的字,编纂为对仗工整、行文流畅和辞藻华丽的字书已是不易! 但这《千字文》竟然还分为天地开辟、处世品行、历代王朝和田园生活四部,皆融入了古今的典故,其才学可想而知!【注3】 尤其是,著书之人,年齿竟未及冠。 此子,乃生而知之者乎? 亦或者,此字书是其父生前所著,未公布于世便亡故,是故今郑家子得以邀名耳? 诸葛亮暗自道了一句,忍不住心生疑云。 缓缓将刻录字书的竹简卷起时,抬头顾看下席的谯周,徐徐而问,“允南方才说,曾听郑家子讲学数日,大为叹服。不知他是如何授学的?” “诺!” 谯周闻声起身,将郑璞引古喻今的寓教于乐,一一道来。 亦让诸葛亮打消字书是郑度遗做的想法,也不吝对郑璞的才敏赞了几句。 能得天子“事之如父”的丞相一声赞,自然也会引发无数人好奇,竞相争告。 是故,郑璞虽未到成都,名声却一时鹊起。 --------------------------------------------------------------------------------- 【注1:《三国志》形容谯周身长八尺,体貌素朴。摘录《蜀记》曰:周初见亮,左右皆笑。既出,有司请推笑者,亮曰:“孤尚不能忍,况左右乎!”】 【注2:汉制,司隶校尉及州刺史之下,设从事史若干人,分司州政。蜀在益州设劝学从事,为州之学官,地位略次于典学从事。】 【注3:《千字文》是南朝周兴嗣编撰,一夜书成,须发皆白。】 正文 第007章、群汹 谯周还是赴任了。 丞相诸葛亮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为由教谕勉励之。 并暗示将不日征辟郑璞为劝学从事,主蒙学,让谯周与之为同僚共课州学。 此事在成都传开后,便有许多功勋世家造访谯周,求抄录《千字文》的同时,亦问及郑璞其人如何。 谯周不知是真心想为郑璞扬名,还是故意激起他人嫉恨,竟然张口即出,“昔日州郡有云,巴西程公弘、犍为杨文然、巴郡杨季儒与蜀郡张伯达并为巴蜀翘楚。今程公弘悼恨未呈,但复识郑子谨,虽谋面数日,亦可谓巴蜀之地不乏贤也!” 如此话语,堪称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谯周提及的四人,分别是故益州别驾从事张松之子张表、故益州从事祭酒程畿之子程祁,和杨戏、杨汰,皆少年成名,被誉为巴蜀后起之秀。 且都已经踏上仕途,颇受丞相诸葛亮器重,以才学与德行闻名。 其中,程祁在一年前病故。 而如今谯周竟然说,见了郑璞之才后,便觉得“四士”之名依旧可以传扬下去。 将郑璞和程祁等人相提并论。 最耐人寻味的,则是“谋面数日”这个前缀! 仅谋面数日,自然了解不深,但却足以让谯周以为才学媲美于张表等人;若是与之深交,了解郑璞更多以后呢? 是否会断定,郑璞之才尚在张表等人之上? 是故,一时间,朝野士庶的目光,都被此事吸引了过来,成为茶余饭后的群议汹汹。 亦让长水校尉秦宓的府邸,屡屡被人造访问询。 只因他之前和郑璞先父颇有交情,且有好事者嚼舌头,将郑璞不日将带着注释版的《千字文》,前来拜访秦府之事广为传扬。 素来喜静的秦宓,不胜其烦,却又不好闭门谢客。 能不请自来登门的人,其身份地位自然也和秦宓相当,或者本来就交情尚可。 最后,在不堪其扰之下,秦宓便托词公务烦身,夜里也留宿丞相府署去了。 嗯,近日朝中事务颇为繁琐。 吴王孙权派遣了张温,以辅义中郎将身份出使而来,将商讨和解旧日仇恨、重修两家关系,并敲定联盟共抗曹魏的事宜。 此事干系到蜀汉的国策,朝廷上下对此都异常持重。 秦宓寻了这样的借口,避而不答,让人无可奈何。 但那些官职尚不得显,或有许多闲暇时间的年齿不高者,却另辟蹊径。 竟邀朋携友,终日奔走于北城门外河畔(走马河),意图在郑璞入成都前,先睹其人和考校其才。 如故军师中郎将庞统之子,庞宏庞巨师。 因其父中流矢而亡、少小被先主刘备养于府上的他,如今被终日在宫中无聊的天子刘禅所遣,前来见闻时事新奇的。 如丞相府东曹掾蒋琬的次子,尚未出仕的蒋显。 他是被派来关注郑璞的行程,好去登门秦府宣告,州牧府征辟郑璞为劝学从事的文书。嗯,蒋琬先前曾任职什邡县令,是故丞相诸葛亮将征辟郑璞的事转托于他。 还有蜀中豪门的家中子侄。 他们是被父辈所遣,想先人一步从郑璞手中抄录注释版的《千字文》。 不过,众人皆不识得郑璞相貌。 只得效仿盲人摸象,见了年齿弱冠且不曾谋面的士子,便让随从上前做礼询问辨别。 但连续数日,皆寻不得郑璞踪迹。 无聊乏味之下,又这么多功勋子弟和豪族子侄凑在一起,不可避免的,就让得意气风发、怒马鲜衣的性子展露了出来。 先是因父辈颇有交情得关系,并肩偕来的庞宏和蒋显。 他们一个早就被授官,一个也即将踏上仕途,且都是根正苗红的荆襄系二代,难得游郊的闲暇,索性让随从设席于河畔,兴趣勃勃的商讨学问及辩解时事。 其余豪族子侄见了,纷纷效仿。 就是有些类似于东施效颦。 庞宏和蒋显不过一杯水酒话学问;他们倒好,依仗着家中财资丰厚、生活奢靡,竟然带来了不少美婢奏丝竹之乐,让仆从们设宴欢歌,权当广邀友朋踏青郊游之趣。 亦让北门河畔在刹那间,仿佛有了一种醉生梦死的靡靡。 郑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抵达了成都城池北门。 甫一见如此场景,不由心中大诧。 他亦无法想象,为何京师成都的郊外,有如此多的年少者,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不是说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以来,时人皆勤勉任事,不无竞进吗? 为什么这些衣裳华贵的膏粱子弟,驱车走马聚众于河畔,有若牵黄擎苍、斗鸡嬉戏的纨绔之象呢! 莫非,是传言有误? 带着疑惑,郑璞与随从护着鹿车,缓缓步入城门。 而那些等候了数日的众人,见郑璞路过,只是微微打量一番后,竟无一人让随从上前问询。 这也不怪他们。 虽然郑璞身长七尺五寸,面如冠玉,两目神采奕奕,举止萧洒安详,隐隐有爽朗清举之气质。让人见了,都忍不住从心中赞叹一声:此子风姿特秀。 但也无人会将做出《千字文》的蜀中俊才形象,和眼前这人重叠在一起。 其一,是郑璞穿着打扮和豪强之家的管事无异。 况且那简陋逼仄的鹿车之上,不见文墨竹简诗书;但见镬、簋等炊食之物,以及一些瓜果吃食!尤其是,那鹿车上还端坐着,一位年齿颇幼的女童。 一个离家游学的士子,谁会选择携带着女童随行呢? 这分明是乡郊豪强携家眷踏青游玩,顺便进成都城见见世面嘛! 其二,则是郑璞一点都不维护士人风度。 尚未步入城门前,竟然还跑去城外熙熙攘攘的小摊上,买了几个“糍”【注1】和“寒具”【注2】,分给车上女童以及随从。 就这么咬一口走一步,一点都不矜持的在无数人前,啃得津津有味。 《论语.乡党》有云:“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士人守礼,克己,慎独。 哪有众目睽睽之下,贪口腹之欲的? 鄙徒! 贩夫走卒辈! 可惜,白生了这副好皮囊! 众人心中泛起这样的惋惜,目视着郑璞一行的身影转入城门内。 ----------------------------------------------------------------------------- 【注1:糍,是汉朝对米糕的称呼,别称还有“稻饼”、“饵”。】 【注2:寒具,馓子的古称。屈原《楚辞.招魂》篇有:“粔籹蜜饵,有餦餭兮”。宋代林洪考证:粔籹乃蜜面而少润者;餦餭乃寒具食,无可疑也。】 正文 第008章、秦府 进了成都城内,方能感受到闭关息民带来的繁荣。 入目所及,街衢闾阎之间,皆熙熙攘攘。 公廨、酒肆脚屋、狗屠肉铺、文轩墨阁,一路雅俗杂陈,交相辉映。 若说是“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有些太夸张了。 不过在星罗棋布的两侧屋宇前,但见勋贵豪族车马粼粼而来,商贾驮运货物川流不息,走夫肩挑手提奔波忙,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生活的烟火气。 亦可让郑璞觉得,这才是蜀中闭塞安详的可贵。 而自幼生长于山野的小郑嫣,则是大开眼界。只见她身躯前倾,昂着小脑袋,两手扣住鹿车辕壁,仿佛两只眼睛不够用一样,不知疲倦的四处乱瞥。 见到新奇之物,还会目光微愕小口微张,双眼满是晶莹亮光闪烁。 步行于侧的郑璞见了,不由莞尔。 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嗤笑着打趣道,“小嫣儿,别看了,你口涎都垂出来了!” “呀!” 本是目光迷离的小郑嫣,猛然回神,一声惊呼。 亦满脸羞红,连忙将小身子缩回鹿车中,还偷偷曲手抓住衣袖,抹了抹嘴角。 待发现自己被逗趣了以后,又挺起身躯,鼓腮撅嘴,眉鼻皆皱的委屈控诉,“仲兄你骗人!待回去桑园了,我就告诉阿母!” “哈哈哈~~~~” 郑璞畅怀大笑,似乎觉得赶路鲜少沐浴的身上粘腻感都少了好多。 又见小郑嫣憨态可掬,便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小脑袋。 “仲兄你还笑!” 伸手拍落兄长的手,小郑嫣侧身以背对,委屈巴巴的嘟囔,“嫣儿再也不理你了!” “好好......仲兄不笑了。” 收起戏谑之色,郑璞拍了拍幼妹的背,示意她往东侧看去,“小嫣儿,那边有卖饴糖的,要不要仲兄给你买一份?” “好呀!在哪?” 几乎没等兄长的话语落下,小郑嫣转身顾盼,满脸雀跃的脱口而出。 旋即,对上了郑璞似笑非笑的神情,嘴巴又撅了起来,“那......仲兄要先答应我,以后不许骗人!” “好。” ....... 一路闹闹笑笑。 不一会儿,便按着当日秦宓家中子侄留下的地址,寻到了城北里弄闾阎。 这是朝廷专门划出来,给朝中公卿百官造府邸的地方。 笔直且阔绰的街衢,可供两架四驱马车交错而过,两侧灰白色质的外墙沿着道路蔓延,围合着各家主宅起伏的歇山顶或悬山顶。 但见苍穹之下,筒瓦排山勾滴,瓦当井然有序,檐角深远飞入云,恰是亭台楼榭齐竞秀。 各家宅前门楣轮廓粗犷,线条简练的椽、楹之上,依稀可辨认出各种姿态的牛鸟、蟠螭、白鹿和狡兔等福瑞等图案。 公卿贵胄,官宦门第,无需近观,亦可感受到那股雄浑威严的气势。 令人高山仰止。 “哇,仲兄,这里的房屋好高呀!嗯,也好漂亮啊!” 不出意外,小郑嫣再次为年幼新奇发出了感慨。 “嗯,因为这里是贵人住的地方。” 郑璞颔首,侧头问道,“小嫣儿,还记得仲兄路上叮嘱你的,怎么做才不失礼吗?” 小郑嫣乖巧的点了点头,声音脆生生的,如数家珍,“记得。不要盯着别人看,也不要随意开口,更不要高声叙话.......” 秦府是哪一栋,并不好寻。 不过郑璞也有办法。 当一队挎刀巡视的甲士经过时,郑璞不等他们盘询,便主动上前道出此来目的。 因而也享受到了被甲士引送的殊荣。 虽然那几位十分热枕引路的甲士,手一直放在刀柄上,神情警惕无比。 就差脸上没写着“如有异动则缚以囚之”等字了。直到秦府的子侄辈出迎,证实了郑璞确实非歹人,那些甲士才放心离去。 亦让郑璞忍不住感慨,诸葛亮开府治事后,各级僚佐及小吏们执法的严谨。 失于严苛,却胜在仔细、一视同仁。 怪不得蜀科执行以来,蜀中百姓皆服呢! 此时未至晌午,秦宓尚且在公廨任事未归,秦家子侄不敢随意代父设宴待客,只是招呼仆从让郑璞几人在别屋安顿来了,便令人去公署禀报。 郑璞也正好得以休憩一下,缓解连日跋涉的疲惫。 沐浴更衣、草草果腹后,便摒退秦府的婢女丫鬟,跪坐在案几前,取出从家中携带的熏香点燃,就着一缕幽淡的袅袅,阖目而思。 吾日三省吾身。 托词送书来到了秦府,即将面见秦宓,郑璞也要好好思虑一番,如何借着秦宓之口,见到丞相诸葛亮当面。 再不济,也要让诸葛亮知道有自己这么一号人。 嗯,关于谯周大肆宣扬他才敏、引发成都众人好奇之事,一路赶路的他尚且未知。 日暮时分,得家人传报的秦宓从公廨归来。 甫一见郑璞,未等他行礼拜见,秦宓便露出满脸笑容,“数年未见世侄,不想子瑾今已成七尺男儿,一表人才矣!” 顿了顿,又语气唏嘘不已的加了句,“子瑾能得丞相赞为‘蜀中俊才’,衡之兄于九泉之下亦无所念矣!” 衡之,是郑璞先父郑度的表字。 亦让郑璞闻言,先是面露谦逊,继而愕然。 诸葛亮已经知道我了? 而且,还夸赞我为俊才? 微微愣神后,郑璞收起心中疑惑,情真意切的以子侄之礼拜见秦宓,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含笑而答,“数年未谋秦世叔音容,今得见,一时欣喜而罔礼,望恕罪。嗯,不知世叔方才所言,丞相知我名是何故?小侄之前在什邡桑园一直深居简出,实在想不通,竟有名入丞相耳之事。” “噫!你尚未知邪?” 正伸手虚扶郑璞的秦宓,手中动作一顿,亦惊诧出声。 旋即,微微蹙眉后,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莫非,是谯允南自作主张,为你扬名乎?” 谯允南? 巴西郡的谯周,为我扬名? 一头雾水的郑璞,神情更加愕然了。 “哈,有趣!” 倒是秦宓打了个哈哈,走过来十分亲近的执起郑璞的手,往主宅堂中而去,“世侄远道而来,不必在此枯立叙话。家中应已设宴,我等席上再详谈。” “诺!” “惭愧,璞有扰世叔。” 正文 第009章、世故 空旷的主堂,两只案几,分主次席而设。 案几之上,用形状简朴的碗蝶,分别盛放着肉羹、鱼脍、貊炙、盐菜、粟饭、酱汤;以及用餐的竹箸,割肉小匕等物。 秦家设下招待郑璞的宴席,放在公卿之家,都能算是丰盛。 如果再添一美婢服侍在侧,为之温酒待斟的话。 嗯,倒不是蜀中无酒。 秦汉期间,世人以酒取谷物精华而成,是“阳中之阳,乃纯阳之物,益气养生”。 饮酒之风,盛行于世。 当年先主刘备定蜀,因旱灾荒收颁发禁酒令,只是禁民间百姓不可自酿。且最初执行太过于严苛,被昭德将军简雍巧妙谏言以及旱灾过后,便执法松懈。如今诸葛亮治事,也只是强调不可酗酒无度而已,并非禁止酿酒饮酒。 秦宓之所以不以酒待客,是因为郑璞乃是子侄辈,亲自设宴相待,已是屈尊。 若再以酒奉,则是不合礼法。 席间,秦宓将谯周在相府推崇《千字文》、将郑璞和张表及杨戏等人相提并论等事,以及丞相诸葛亮的赞语一并告知。 郑璞这才知道,谯周就是昔日在桑园行止怪异的那名士人。 不免,也将谯周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趣事说完,秦宓又问及什邡郑家近况。 郑璞亦细细悉心作答,堪称言笑宴宴,主宾皆欢。 不一会儿,饭饱餐足。 待婢女奉上青盐水漱口,两人便转到了别屋,来到秦宓的书房中。 久别的闲暇话叙完了,就到了说正事的时候。 昔日郑度让长子拜入秦宓门下授学,本就奔着通家之好而去的。 如今郑度已故,弱冠年纪、尚未出仕的郑璞登门来访,秦宓自然要代替故友略尽父辈职责,考校学业以及问日后志向等。 盏灯如豆。 逼仄的书房,随着灯芯不时迸裂而忽暗乍明。 已呈现老迈之象的秦宓,俯首案几前,细细读看着注释版的《千字文》。 时而,会因视力不济,捧起竹简凑近灯前辨认;时而又忽然挺直身躯,蹙眉捏须,搜刮记忆做思吟之态。 郑璞不敢惊扰,放轻鼻息,正襟危坐,双手垂覆膝前静候。 “此字书虽对仗工整、辞藻华丽,但为了行文流畅,参杂太多荒诞之事。如这助大禹治水、四足两首而人面唤作‘钧’的异兽,老夫就未曾得闻之,想必是子瑾自杜撰的吧?” 良久,秦宓卷起书简,抬头顾看过来,嘴角泛起一丝戏谑。 问完话落,不等郑璞做答,又叮嘱道,“经学之道,精于严谨。子瑾虽才思敏捷、文采斐然,但也莫妄自信口雌黄,免得让人说你恃才放旷、不敬先贤。” “诺。” 郑璞闻言,双手加额,肃容以礼,“谨听世叔之言。璞久在乡野,言行举止多有轻佻,日后必引以为戒。” “呵呵,家中叙话,不必如此拘束。” 那悉心听教的恭敬姿态,让秦宓都莞尔的摆了摆手。 随之,又阖目捋须沉默了一阵,才目视着郑璞,语气殷殷,“子瑾,我与你先父乃知交,你兄长又受学于我,有些事情我便直言了。你携幼妹而来,我知其意矣。但我幼子虽未及弱冠,却已定下亲事,若寻支系子侄婚配,却又愧对什邡郑家门第。不如,我为你寻一上佳门第为姻亲可好?” 嗯?! 什么叫我携妹而来,你知其意? 还有,不是在说教学问与处世吗,怎么就扯到为我寻姻亲之家了? 话题的骤然变化,让郑璞一时反应不过来,满脸不解的陷入了无语中。 而秦宓见他张口结舌,还以为是被直白道破心思而发愣,又缓缓出声宽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子瑾不必惊诧,亦无需担忧受你先父不仕先帝所累。你如今已有名声传扬,我又在朝中任事多年,要寻一门好姻亲,不算难事。” 这次,听到了“先父不仕先帝”时,郑璞总算是相通了是怎么回事。 那是秦宓对人情世故太过于练达,反而误会了。 学富五车,且世家大户出身的秦宓,早就世事洞明。见郑璞带着小郑嫣随来拜访,便从世事常理出发,以为郑家这是在隐晦示意,想和秦家更亲近一些结成姻亲呢! 毕竟郑璞和他差着辈分,有些事情不好宣之于口。 不然,正常来访,岂有带着年幼女眷之理? 但他幼子确实早就定下了亲事,为了不让自己的回绝影响了两家关系,所以才有了退而求其次,抛出为郑璞物色一门好姻亲的言辞。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郑璞是真没有这份心思。 带着幼妹小郑嫣来成都的缘由,只不过是出于溺爱惯宠的心理罢了!哪想到会让人陷入世俗的误解中? 弄明白了事由,郑璞当即起身而拜。 先是情真意切的,谢过秦宓顾念两家情谊的友善。 又言辞诚恳的致歉,说自己带着幼妹来成都,并无其他心思。 为了让秦宓笃信,他还打出了悲情牌。 说小郑嫣生长于乡野,家中为了让她对亡父有印象,便时常将郑度生平之事讲述,亦让小郑嫣对成都很向往。此次刚好他来成都,便携带上了小郑嫣,想让她见见世面。 秦宓听完,好生哑然。 这样的解释,虽在情理之中,却是他意料之外。 让他心有怏怏,觉得方才的一厢情愿,犹如做了竹篮捞月的笑举一样。 而郑璞见秦宓兀自沉默,满脸无语之状,便再次躬身作揖,“璞行事孟浪,罔顾世俗法理,不想让世叔误解,是为不当人子!” “莫多礼了,坐。” 秦宓挥了挥手,见郑璞满脸歉意,自己却是先笑了,“是老夫浸淫世故久了,见事皆做汲汲营营之思。不过,老夫想为你寻一门姻亲,却不是随口之说。衡之兄早故,子瑾你也即将及冠,亦到了成家之时。” “多谢世叔顾念。” 刚入座的郑璞,拱手露齿而笑,“只是璞现今身无所长,亦无成家之念。以后若是有此心,定厚颜来求世叔出面,届时还望世叔莫推辞。” “哈哈哈.......” 秦宓闻言,不由大笑。 还抬起手,佯怒指着郑璞责骂,“衡之兄素来不苟言笑,却不知如何教出了你这诙啁竖子!” 好一阵,他才止住笑意,露出严肃的神情。 “既然你自有主意,此事便做罢。嗯,我近日在公廨中,闻小吏嚼舌,说丞相有意征辟你为州劝学从事,治蒙学,你意如何?” 对此,郑璞不做思虑,便做出了答复,“回世叔,璞不应辟命。” 正文 第010章、所求 却说,郑璞做出了答复,便让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对秦宓而言,是一时间陷入了恍惚。 方才郑璞毫不犹豫的姿态,让他想起了,当年郑度也是以如此决绝的态度,选择隐居不仕先主刘备。 此子欲承父志乎? 秦宓心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只是很快,他又自行否决了。 当年郑度既然让长子郑彦,应广汉太守夏候纂征辟。以此可得知,郑度并没有仇视先主刘备之心。执意隐居山野,不过是对自身气节的恪守罢了! 亦可推论,若说郑璞承父志,乃是无稽之谈。 因而,他也是不解,郑璞何故要推辞征辟? 若是说,郑璞不应征辟是沽名养望的手段,也说不通。 丞相诸葛亮兼领益州牧,州牧府的征辟,亦是才学得到诸葛亮赏识的见证。郑璞未及弱冠,能得此殊荣,蜀地尚有几人邪? 有何不知足的! 而且劝学从事,是主兴文教之职,虽然不参与政事,却胜在清贵! 郑璞只需持之以恒,任职十年以上,便可称桃李满益州,成为蜀地士庶皆敬仰的儒者!甚至是四海知名的大儒! 届时,无论个人声望,或是门楣清誉,都更上一个台阶。 何乐而不为!? 秦宓纷思如泉涌,百般衡量,却依旧不得其解。 索性,放下心中杂念,捋须做闲情态,细细打量起郑璞容貌神情来。 看着看着,才猛然发现,郑璞与其兄郑彦长得一点都不像。 郑彦眉目疏朗、容貌矜严,以不苟言笑著称,亦有不怒自威的正气凛然之赞;但郑璞却面如冠玉,睛如点漆,堪称昂藏七尺躯。 或许,是非同母所生之故吧...... 秦宓为自己这个发现,做了无聊的结语。 旋即,又眉毛高高挑起,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缕精光。 他想起了,除了容貌之外,这两兄弟还有一处大不同:郑彦拜入他门下受学,但郑璞却是郑度自授之。 他秦宓是蜀地闻名遐迩的学士。 而郑度遗于世的名声,除了固节不移外,还有兼通军略的“奇画策算”! 是故,他微微沉吟后,便出声试问道,“子瑾,你为何不想应辟?” 郑璞垂头做恭状,徐徐而言,“回世叔,并非璞故作姿态,想邀名卖直。乃因璞自知,己无皓首求经之恒心。” 呵,果然! 秦宓心中暗道,就连捋须的动作,都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嗯........” 先是一记长长的鼻音。 秦宓又略作沉吟,才继续问道,“你启蒙以来,衡之兄都授过你何书?衡之兄故去后,你自己又曾读过什么书?细细思之,再悉数道来,勿有遗漏。” “诺。” 郑璞恭敬做礼而应,清了清嗓子,便口若悬河,如数家珍。 “璞六岁启蒙以来,先考以《孝经》、《论语》授之。” “璞十岁后,先考便督促璞读《诗经》、《礼记》和《春秋左氏传》。” “璞年十四时,先考病卧于榻,告诫璞读《捭阖策》和《战国策》。” “璞结庐守孝期间,寻得家中藏书如《三略》、《六韬》以及《孙子》,见书中皆有先考注释,不敢辜负,便自读之。” “除服后,璞闲在桑园,无所事事,便托兄长及母家阿舅寻得《吴子》、《司马法》、《尉缭子》以及《孙膑兵法》等研读。可惜,托亲寻得之书,皆残缺不全,遗漏甚多。且璞性子又轻佻,读书常不求甚解,仅略知其意而已。惭愧!惭愧!” 喔........ 饶是早就心有所悟,但秦宓听着听着,还是忍不住手颤顿了下,捻断了好几根胡须。 亦忍不住,愤愤的瞪了郑璞一眼。 小子无状! 当长者之面,竟不真诚笃粹! 流传于世的兵书和筹画策计论,大多都读过了,还自谦什么惭愧?! 虽说,如今的郑璞止于纸上谈兵,但益州豪强大户,又几家是有筹画兵法传承的? “唉,衡之兄的心思,我知矣!” 半晌,秦宓才悠悠的叹气,冲着郑璞摆了摆手,“子瑾何求,我亦知矣。夜了,你且去歇下吧。” 他的确已明了。 从郑度授学用的书籍便可知道,想将郑璞培养成为筹画士。 这也很好理解。 对于郑度而言,长子郑彦早早就踏上了牧民施政那条路,足以传承官宦门第;幼子没必要再重复。不如传承父之所长,当个熟谙军略的筹画士。 只是郑度过世后,郑璞在自己摸索的期间,还变本加厉喜欢上了兵家的攻伐之道。 并不甘心给别人当帐下幕僚,止于出谋划策。 或许,是当年郑度献策于刘璋,却被罢黜遣归乡闾的缘由吧! 秦宓也想通了,郑璞决绝不应辟命的缘由。 如今蜀汉的庙堂决策,都出于丞相府。 这也是秦宓身为长水校尉,署公时却是在丞相府的缘由。而州牧府,因为是丞相诸葛亮兼领的关系,许多紧要职权都并入了相府中。若是郑璞应了州牧府的辟命,便再无筹画策算、战事随征伐的机会。 尤其是,州府还是辟郑璞为劝学从事主文教。 唉,罢了!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老夫与衡之兄知交一场,理当为你张罗一番。至于事协与否,便看你造化了。 郑璞离去后,又独自枯坐良久的秦宓,最终做出了决定。 随即,便唤来家中管事,让其连夜抄录注释版的《千字文》,才去歇下。 翌日,丞相府。 秦宓忙完公务,便寻到了蒋琬,径直发问,“公琰,尚有空闲否?” 正埋首案牍署事的蒋琬,闻言而顾,见是秦宓,连忙起身拱手做礼,笑容洋溢,“秦校尉来寻,我自是有闲暇的,不知校尉有何吩咐?” 嗯,秦宓年纪已有六旬,扬名之时刘焉尚未入蜀,辈分很高。而且他素有清名,无争权夺利之心;亦是如今蜀汉政权中,为数不多的益州士人领袖之一。 是故,不管哪个派系的士人,对其都颇为敬重。 “闲谈耳。” 秦宓颔首,伸手虚引,示意蒋琬同行,边走边问,“我得闻,丞相让你征辟郑家子为州劝学从事,可有此事否?” 正文 第011章、有父风 丞相府,东曹署。 端正跪坐的蒋琬,将手中的竹简搁置在案几上,眼帘耷拉,捏须而思。 大略看完注释版的《千字文》后,让他心中好奇倍增。 因方才秦宓寻他,问及是否征辟郑家子之事后,便转赠《千字文》。辞别之际,还意味深长的劝谏了一句,“公琰就莫辟命郑家子了。此子有父风,非儒人也!” 是的,与郑家颇有渊源秦宓,让他莫做徒劳。 亦让他再度想起,当年任职什邡令时,曾拜访郑家桑园之事。 那时,郑度尚在世,却以“山野鄙夫,不污百里侯之耳”为由,将来访的他拒之门外,盏茶洽谈都不愿。今秦宓断言郑璞有父风,想必其亦是性情固执之辈。既无意应辟命,那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但,却又加之“非儒人”? 年十九,做出博古通今的新字书,却说“非儒人”? 呵,有趣! 阖目思虑少时,蒋琬手微抬,刚想出声唤书佐来。却又想起了什么,便起身步出相府,叮嘱值守在侧的甲士,让他去城外将次子蒋显寻来。 那小子,任事玩忽放纵! 让在他城外打探郑家子来京师的日期,却不想郑家子都入秦府了,他还在城外枯守! 确是可恼! 约莫一刻钟后,被唤的蒋显与庞宏联袂而来。 亦让想借故训示一番的蒋琬,不好发作,只得略带着愠色嘱言,“李书佐将送征辟文书去秦府,你且随去。切记细心观郑家子言行举止,归来报我,不得再恍惚!” “阿父是说,郑家子竟已至成都了?!” 蒋显闻言,当即惊呼出声,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但其父却是不做理会,衣袖一挥,便背身自顾步入相府继续署公而去。 徒留蒋显搔着鬓角与庞宏面面相觑,讪然而笑。 而那上了年纪的李姓小吏,却也圆滑,冲着他们微笑拱手,“两位少郎,此去秦府颇有路程,在下步行亦慢,若两位需净脸去尘,还请自便。” 说完,亦缓缓徒步而去。 两个少年郎这才发现,方才一路奔走匆忙,早有尘土覆在脸庞与衣裳上,甚为不雅。 “唉,今日事罢,恐我将被禁足家中矣!” 一声哀叹,蒋显摇头苦笑连连,“走吧,巨师,我等先去寻处净脸。” 对此,庞宏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待到了秦府,两人佯作成州府扈从随小吏被迎入内,见到了郑璞。 甫一见,便觉得郑家子器宇轩昂,竟依稀有些熟悉。 再细观,这才发现当前之人,正是当日被他们认定为举止粗鄙的走夫! 但今日的郑家子,行止又颇有不同。 只见他从小吏手中接过文书,执笔答复一呵而就后,便拱手作礼辞去,丝毫不拖泥带水,仪态礼数皆显世家风度。 逢面时间短短,却也足以让蒋显与庞宏二人,做出初步评语回去禀报。 仪表风姿英伟、行事不拘小节,接人待物不卑不亢? 听到次子的回禀,蒋琬默述了一遍。 再展开征辟文书,看郑璞回复的“蒙府君错爱,诚惶诚恐。然,璞乃山野粗鄙之人,散懒成性,无恒心授学,望恕罪”等推脱之词,心中便有了计较。 自然,出于严父心态,径去寻丞相诸葛亮回禀职责之前,他还不出意外的,勒令蒋显禁足家中些许时日。 丞相诸葛亮的署屋,摆设十分简陋。 两壁架庋具,藏之书简,纵横得当;主前一案几,杂陈灯盏案牍、笔墨砚台等物,和搁置焚香青铜熏炉;侧置一张几榻,施枕簟,供坐卧依凭,或以之展经史舆图。 既无金玉之器,亦无字画悬窀,恰得雅致脱俗的爽心悦目。 偶有阳光透过窗帏斑驳漫入,便与屋中主人的斑白双鬓,和眉目间丝丝皱纹,共映光影流离。 经小吏传报,蒋琬缓步而入。 尚未来得及行礼禀叙,便被诸葛亮招手给抢了先,“公琰此来正好,我恰有事知会于你。” “琬见过丞相。” 先行了一礼,蒋琬才应声,“不知丞相何事吩咐?还请示下。” 话毕,眼角余光又瞥见,署屋之侧早有人在,便又微微侧身颔首致意。 “不必恭谨,此非案牍公务。” 诸葛亮含笑道,“公琰你司职东曹掾以来,勤勉任事,我已上书朝廷,将迁你为参军。” 顿了顿,又加了句,“君宜显其功举,莫做推辞之言。” 蒋琬闻言,神情微愕。 继而,释然而笑,试声问道,“丞相此举,是将欲部署征南中乎?” “哈哈哈~~~~” 一阵晴朗的笑声,从署屋那侧之人口中发出。 笑毕,又挺直身躯,戏声说,“我就说公琰兄素来智捷,必能知丞相之意,果不其然!” 举止如此放肆轻佻,素来以严谨著称的丞相诸葛亮,竟不肃颜呵斥。反之,却眉目舒展,颔首微晃而笑责,“年过三旬,幼常尚不持重邪?” 嗯,此人便是才器过人、好论军计的马谡。 亦是诸葛亮深为器异的人。 哪怕是先主刘备有遗言,戒谓曰“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但诸葛亮以为不然,甫一开府,便将之擢拔为相府参军,常与商谈计事军略,不舍昼夜。 见信之重,风头无两。 佯责完马谡,诸葛亮又转头顾看着蒋琬,轻声解释道,“幼常近日巡各郡兵卒及库存,谓士气可用、粮秣军资充足,可讨南中之叛矣。将公琰迁为参军,正是想以你的雅量宽和,佐长史张君嗣安蜀中士庶。” 蒋琬听罢,便俯身而拜,掷地有声,“得丞相器重,琬敢不效命邪?” 礼毕,直身,又露齿而笑,“丞相,琬此来,恰是有一事上禀。若事不意外,或能对安蜀中人心有所裨益。” “哦?何事?公琰速言之!” 顿时,一直忙于安抚蜀中豪族的诸葛亮,不禁出声催促。 就连旁边的马谡,都面有好奇之色,屏息倾听。 蒋琬亦不耽搁,先将征辟郑璞之事的前后,都悉数说了。然后,便话锋一转,“今日秦校尉嘱琬,谓郑家子有父风,非儒人!我自思量,以为秦校尉乃是指郑家子有其父筹画之能也!不应辟命,并非不愿出仕,乃不欲为儒士也!” 筹画之能? 诸葛亮听罢,眉目深锁,抚须而思。 而那马谡,却已双眸炯炯。 正文 第012章、赴宴 时间辗转则逝,不舍昼夜。 恍恍惚惚,郑璞暂寄居于秦府中,已有半月之久。 此期间,随着州牧府将注释版的《千字文》公布于学宫,让士庶随意抄录后,便让他的名声毁誉参半。 赞誉的,是老生常谈类的蜀中俊才、文采斐然等。 但诋毁之议,却是极尽所能。 如有人痛斥郑璞的注释杜撰太多,荒诞不经、虚妄离奇,实乃误人子弟。 亦有人发出了,类同于当日丞相诸葛亮初见《千字文》的质疑。 认为新字书乃郑璞先父郑度所作,郑璞不过盗父遗作以邀名于世,为君子不齿也! 更有一些已有名声的士人,对字书的词句吹毛求疵。 抨击最多的,便是“学优登仕,摄职从政”这句。 郑璞在新字书里,对此句的注释是,“学习出色并有余力,就可走上仕道做官,担任职务参与政事。” 但学通诗书的儒者,都能想到此言有典故而寻。 乃出自《论语·子张》,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子夏的本意,是指出仕是“时习之”的途径之一,将所学、所修用到从政实践之中;但修身学习无止境,从政可以更好修身、推行仁道。 两种解释,背道而驰。 因而,郑璞免不了被指责为断章取义,曲解先贤之意。 亦让秦府这些时日,屡屡有士人投书,欲邀郑璞出府赴文会,共辩论经学之义。 嗯,朝廷五校之一的秦府,可不是一般人能登门拜访的。而有资格来访的,却不会为了和小辈争辩,而引发秦宓的不满。 仕官高位者,向来少有不识趣者。 是故,郑璞也乐得清闲,对这些作书邀请一概摒之即可。 他可没有如此“雅兴”,和别人引经据典的辩论。 尤其是,他本来就对那些经书,读而不求甚解,又何必去被一群儒生找不自在? 但个别人的抨击,他却避无可避,连秦宓都无法护他周全。 那是都乡侯,刘琰刘威硕。 其在先主刘备为豫州牧时便追随,是元从系之一,素来被厚待。 如今更是官至车骑将军,朝议班位仅亚于李严,但不参与国事,仅领兵千余人为导从仪仗。 为人有风流,擅长谈论,以名士自居;连家中数十侍婢,皆能为声乐,悉教诵读鲁灵光殿赋。然失在性情偏执,且车服饮食皆号侈靡,不为同僚所喜。 其见谯周盛赞新字书、丞相诸葛亮赞郑家子为蜀中俊才,又见郑璞不应州府辟命,便屡屡大肆扬言责之。以郑璞的不回应儒生的质疑,当成心虚的佐证。 多次在朝野之会,斥郑璞乃沽名钓誉之徒。 言辞激烈,强聒不舍。 为此,秦宓归府时,还特地宽慰了一句,“刘威硕之意,乃是借故发难,做桀犬吠尧之态,子瑾莫做理会便是。” 郑璞自然点头称是。 就是暗地里,难免心意难平。 因为秦宓的宽慰,说得很明白:身为元从系的刘琰,如今借题发挥大肆抨击他,是出于当年他先父郑度不仕先主刘备之故。以抨击不愿出仕的益州士人,来彰显自己对蜀汉的忠贞,借此邀宠于天子! 生而为人,岂能贬他人以谄己! 实在可恨! 郑璞在羞恼之时,亦让心中蒙上些许阴郁。 在家国天下的世理中,有些事情,不会因父辈过世而尘埃落定。 比如个别元从系,依旧会将郑璞划分为不愿效力于先主刘备、不愿拥护蜀汉朝廷权威的不臣者。 而且,这半个月里,他的心志有些消沉。 因为他冀望能被丞相府征辟的事,犹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 虽秦宓私下隐晦表示,已将他有筹画之能透口风于丞相府,但相府那边却是半点音讯都没反馈。 或许,是我太异想天开了吧。 竟想以未及弱冠的年纪,一介布衣的身份得登丞相府。 心灰意冷之下,他亦有了想做辞别秦宓,归去什邡桑园的打算。 随来成都的小郑嫣,在历经初时的新奇和数日游走闲逛后,已生乏趣,反倒拘束于此间礼节繁琐来。亦念想起久别阿母的音容,开始期盼着归期。 唉......... 不如归去。 徒留此等候,亦于事无补。 然而,在归去之前,郑璞还决定先去赴一场宴。 那是蜀郡成都人张表,遣家中管事来秦府,给他投了爵里刺。 张表,字伯达,有威仪风观,年少便扬名巴蜀,乃故益州别驾从事张松之子。 因其父内通先主刘备取蜀,事未协便被刘璋所诛,是故先主定蜀后,被厚待之,未及弱冠便征为郎。 今丞相诸葛亮主政,又辟他为州府议曹从事,甚器之。 不过,这些并不是郑璞决定赴约的缘由。 而是张表在爵里刺的下方,还附上了几行蝇头小字。 曰:“表与郪县王文孚乃知交,少时尝同游州郡,好论计人物。文孚亦言及子瑾事迹,表心有慕之,常恨不得见耳!今表得闻子瑾往来成都,不胜欢欣,设宴家中,扫榻以待,祈屈尊来赴。” 郪县王文孚,乃王祐。 乃故荆州议曹从事王甫之子,亦是郑家的姻亲。 当年郑度的结发妻、长子郑彦的生母,就是王甫之姊。虽然郑度后来再续弦,但两家关系一直都很亲近。远的不说,郑璞在桑园读的兵书里,就有一些是托兄长郑彦出面,从郪县王家抄录回来的。 嗯,郪县王家乃蜀中望族,门第比什邡郑家更高。 现今,张表既然在请帖里提及了王祐,郑璞于情于理,都不好推辞不去。 尤其是,王甫已战死于夷陵之战,王祐如今在守丧中;郑璞若是借故推辞了,怕是会让张表心生误解,觉得什邡郑家与郪县王家的情谊或已不近。 唉,人情世故。 有时候,活于世,确是不由己。 按着拜帖上约定之期,郑璞先知会秦家,又叮嘱幼妹莫调皮妄动后,便让扈从驾着那辆逼仄的鹿车,两手空空往张府而来。 就连秦家子侄好心备下礼物,让他携去,他都固拒之。 张伯达既称慕我久矣,我又何需携礼? 反添俗气! 正文 第013章、偶遇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不知张表是想彰显自家门第,抑或是真欣喜郑璞来赴宴,在车马落门前时,竟有带着吹笙鼓簧的伎乐出迎,着实让郑璞大为惊诧。 随之,心有凛然。 正所谓礼愈隆者,所图必愈多。 素未谋面,且自己名声与家世不过尔尔,安能得如此礼遇邪? 只是,郑璞心念辗转,又自忖此身无长物、无他人觊觎之处,便生出且看他张伯达作何打算的心态来。 一番客套,分主客入宅。 方至宴席厅内,却发现早有一人负手而立。 只见他身长八尺,猿臂蜂腰,端的超尘拔俗。方脸宽额,鼻若悬胆,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之下,一对环眼灼灼,煞是英武不凡。髭须密而长,且修葺整齐,倒平添了几分温文尔雅。 观此人风采,绝非泛泛之辈! 这是郑璞心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 旋即,又有疑惑生:难道张表大费周章,搬出郪县王家请我来赴宴,是因此人之故? 而那人,见郑璞步入,不等张表代为引见,便先行拱手作礼,声若洪钟。 “在下乃柳隐柳休然,成都人也。与伯达少为友朋,得知伯达今日设宴,某心亦慕子瑾之名,便厚颜登堂自来,还望子瑾莫见怪。” “不敢当,不敢当。” 连声谦逊,郑璞也连忙拱手回礼,“伯达兄不以璞粗鄙,引见友朋,乃我之幸也!” 分席入座后,张表便令人起歌舞,仆从婢女供奉上酒食。 亦让郑璞大开眼界,何为豪族奢靡之风。 先是二健仆,抬一具兽首衔环云纹方炉,于席外现做炙貊,如鹿、羊、鸡、鱼等肉类,皆膏腴丰美。 其次三仆手捧青铜染炉,分置各自案几上。 此物下置炭炉,中承盏盘,上注椒蒜之酱汤温沸,供鱼脍等精细物煮涮。 再次,则是婢女依次呈上菘、葱、韭等诸多盐菜,以及菰米(雕胡)饭。 楚苗之食,雕胡之饭。 菰米饭,乃是枚乘在《七发》列举的天下至美之一。 最后,便是妙龄美婢入侧,伺候温酒待斟。 炭炙烟气袅袅,酒味拨弄鼻息,似是巴郡賨人以稼黍野稷所酿的清酒。 一宴之请,一餐之用,竟如此奢侈靡费! 郑璞暗自咋舌不已。 心中非但无受宠若惊,反而,还泛起了恶趣味:若是此间场景,被苛法严政、并以身作则劝谏天子及僚佐起居清简的丞相诸葛亮见到,张表就算不被徙贬不叙用,亦会左迁遥署官职以闲置吧? 呵~~~~ 正自思量着,却被张表打断了思绪。 此刻,他满脸春风,双手举盏相邀,“子瑾、休然,盛饮!” “请!” 郑璞亦是喜笑盈腮,以双手执起酒盏,朗声而应。 于轻歌曼舞的靡靡之音中,一阵举盏邀杯,觥筹交错。 你来我往的笑谈风月见闻,客套几句各自仪表风流及才学斐然,不一会儿三人便酒酣耳热,皆隐隐有些醉意。 却不想,不见家仆来报,竟有一人径自昂然步入。 此人长得气宇不凡,行走间龙骧虎步,颇有威势,应是久居显职之人。 甫一到,便越俎代庖,挥袖斥退歌舞伎乐,冲着主位上的张表勃然作色,“正值益州多事之秋,安能贪图享乐做此靡靡之音?” 待看到列席于两侧的郑璞与柳隐,才放缓了脸色,但意犹难平,“咦,宴客?嗯,伯达你身为州府吏僚,哪怕是宴客,亦当与友商讨学问,或论策为社稷计,于国有益才对!我辈当立志,克己且笃行,何故令伎乐做这靡靡之音耳!” “诺!参军训示的是。” 连忙起身的张表,躬身给那人作揖,陪笑告罪,“是表放浪,以至嬉戏荒唐,惭愧!惭愧!” 说完,便让家中仆从再添置一只案几位于上首,并且将自己席位转去与柳隐并驱而落。 待请那人上首入座了,才为郑璞与柳隐二人引见,“此乃丞相府的马参军,名讳谡,旧时曾任职成都令。表学业不解之处,便多次拜访求指点。是故,马参军常往来我家,门房习以为然,不做通报。” 这边解释完,又再度对着马谡拱手,“参军,这两位皆是表友人。一为成都柳隐柳休然;一为什邡郑璞郑子瑾。” “隐见过马参军。” “璞见过马参军。” 理所当然,两人皆学着张表躬身作揖。 而在郑璞心中,在听到马谡这名字的时候,还隐隐有所悟。 他知道张表是为何宴请他了。 准确的来说,马谡才是宴请他的人。 张表不过是代为出面张罗,给两人营造一次非官方的、不期而会的“偶遇”罢了! 因为不期而会,才最符合丞相府的利益。 作为蜀汉权力中枢,丞相府自然要保持高山仰止的权威。不可能直接召见一介白身、尚未及冠的郑璞。不然,将下级的州郡府置于何地?其他僚佐又如何各司其职? 但秦宓是益州士人领袖之一,亦是旗帜鲜明效力于蜀汉政权的人,他既然已经隐晦举荐郑璞于丞相府,总不好置之不理。不然,其他尚在山野的益州士人,岂不是觉得朝廷对益州士人依旧有戒心,不愿纳之? 进退维谷之下,不期而遇便是最好解决办法。 既然秦宓断言郑家子有父风,有筹画之能,那就让自幼好论军计的马谡,前来探一探。 若是果如其然,便以才举高第、公车辟之。 既能彰显朝廷唯才是举、不遗贤良于野,又能借此事安巴蜀人心。 毕竟,郑璞之父郑度,乃是终其世不仕先帝之人。而朝廷不究过往,让郑璞得举高第,其余益州士人还何须担忧被打压? 而若郑璞才不堪用,那就将此事作罢,任谁都不能置喙半分! 是故,在张表引见郑璞与柳隐时,马谡的笑容已令人如沐春风,颔首受礼后,便虚引二子入座,还不吝啬言辞的夸赞二人数句。 随即,便将目光投在了郑璞身上。 嗯,柳隐恰逢其会,正如他所言,是不请自来的误入。 乃意外。 正文 第014章、作色 平肩,垂臂,微垂首,神色穆然。 正襟危坐的郑璞,心无旁骛,静候上首的马谡考校。 另一侧的张表则是放松得多,伸手偷摸在案几下,微微扯了扯柳隐的衣袖后,便目不斜视的自顾畅饮,若无旁人。 柳隐虽长得雄壮无比,但自幼亦饱读诗书。 被扯衣袖时,侧头微挑眉,对张表以目视之,眸含疑惑。 待见到张表如此作态,又以眼角瞥见马谡与郑璞两人的神凝气沉,便垂头蹙眉略做品咂。 随即,便嘴角微翘,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意外误入。亦心有灵犀、默不作声的自斟自饮,权当自己是观听客。 “子瑾,我自幼便喜兵家攻伐之道,尤好论军计。” 举盏而邀,马谡笑而谓之,“前些日在相府署公时,与公琰兄闲谈,提及秦校尉断言你有筹画之能,当时心甚喜,恨不与你逢面耳!不想今日竟遇于此,我欲与你共论军计,望子瑾莫推辞。盛饮!” “马参军请!” 高举酒盏,郑璞先朗声应请,一饮而尽后,才言笑晏晏,“璞长于山野,年少学浅,不敢当有筹画之赞。然,马参军既有言,璞虽不才,安敢拂参军之趣邪!” “善!” 马谡颔首,又扼腕叹息,说道,“桓灵二帝以来,汉室倾颓,以致天下汹汹,纷扰不息。今天下三分,巴蜀式微,子瑾以为当作何计邪?” 呃........ 这那是论军计啊? 分明是在问我,有无为汉室效死之心嘛! 郑璞暗自腹诽,脸上却是做慷慨激昂之色,掷地有声,“无他,当奋先帝余烈,兴复汉室耳!巴蜀虽式微,然凛凛忠臣在!今又有东吴遣使来,重申两家和好,逆魏得知,必兴兵而伐。朝廷可趁此无外忧之机,先定南中诸郡之乱,再积谷储资、修缮甲兵以北伐逆魏,攘除奸凶,克复中原!” “壮哉!” 顿时,马谡击案而赞。 用力之猛,声响之大,让众人都不由一怔。 他自却无察,还当即挺直身躯,满斟酒盏,盛情群邀,“子瑾此言大善,当浮一大白!诸君,共饮之!” “饮!” 众人自是举盏附和。 待放下了酒盏,他却又面如沉湖,盯着郑璞催问,“子瑾觉得,如何定南中?” 话毕,不等郑璞出声,又阖目捋须,徐徐自语。 “我昔日曾任职越嶲太守,深知南中诸郡,汉少夷多,诸部蛮夷素来不服王化,耆帅恣睢,民多劲勇,皆易动难安,悍不畏死。朝廷若发大兵伐之,固然能灭叛贼恶獠。然,南中道路险恶,军资粮秣转运艰难。若长久驻军,则国不堪负;但若不驻军,又恐有恶獠,不思朝廷恩义复反!如此反反复复,让朝廷进退失据也!” 说到这里,马谡猛然睁目,眼眸精光闪烁,声音里尽是愤慨难当。 “子瑾今为布衣,或许有所不知。朝廷有不少官僚以南中偏远,声称军出无利、讨之无益,竟有论不如弃之,或以军政权柄皆委之南人,不求收赋税于国库,但求不北侵耳!” 呼............ 一次长长的呼气。 再次做停顿的马谡,举盏润了润喉,努力遏制住胸中情绪,才对着郑璞露齿而笑,殷殷谓之, “因而,子瑾慨言当讨南中诸郡叛乱,已胜却无数人矣!现我以南中叛乱问计于你,并非有意诘难,乃寻志同之言矣!你不必拘束,亦无需心急,慢慢思量,再将心中所想尽数道来。言错亦无谓,权当你我盏酒逐趣之辩耳。” 勉励完郑璞,他还不忘冲着张表、柳隐颔首,“你二人俱蜀中俊才,既然恰逢其会,亦思之。有所得,尽管畅言,不必拘束。” 算是,没厚此薄彼。 张表与柳隐闻言,皆颔首应声,耷眼蹙眉,各自陷入思虑中。 而郑璞,却是不同。 他先拱手谢过,马谡方才的勉励。 然后,便不假思索,直接说道,“马参军,璞有所思,还请试言之。” 亦让那已经开始举起酒盏,悠然自得的、细细品咂滋味的马谡,闻言大愕,竟被给呛得咳嗽连连。 只见那微浊呈淡白色的酒水,肆意划过他颚须,溅落在衣裳前摆以及案几之上。 瞬间狼狈不堪。 眼眸,也迅速爬上缕缕血丝。 不知是呛的,还是被激怒的。 嗯,此刻的他,直接将酒盏掷于案几上,甫一撩起衣袖抹去脸上的狼狈,便竖眉,张须,沉声,一字一顿从喉咙中挤出,“郑子瑾!让你无需拘束!然,并非容你妄言!” 亦不怪他如此忿怒。 《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明明他出于好心,以郑璞年少,便许他多思虑些时间和大胆放言抒己见。 却不想,此子却骄横! 竟然不做思虑便要大放厥词,权当策论军计为儿戏! 他身为相府参军,摒下繁忙案牍公务屈尊而来,竟被一黄口小儿戏耍? 确是可恼! 作为此间主人张表,见马谡须发皆张满脸羞恼之色,当即起身劝解,“参军莫动声色,子瑾尚年幼,难免意气风发,一时失言,莫怪莫怪。” 说完,又对郑璞以目视之,示意他赶紧作礼谦逊。 就连权当坐客的柳隐,都出言附和劝解。 嗯,此间马谡最为年长,且官居显职。 次之为柳隐,刚过三旬;张表亦早过二旬,唯独郑璞年未及冠。若他谦逊几声年少轻狂等,众人亦不会多加指责。 但郑璞却对张表的示意,当作视而不见。 兀自端正不动,先整理衣冠后,于席上拱手作礼,才穆然而言,“参军言重矣!璞虽年少且轻佻,亦知‘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岂敢妄言军计策论?今斗胆请试言之,乃是璞之前居乡野时,无所事事,便对征伐南中之事多有思虑,已大致定论矣!” 言至此,郑璞微顿,再度出声,“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若参军不信璞已有思,请按捺片刻,让璞先说这南中五郡势力分错可好?” 话落,马谡眉目诧然。 而张表与柳隐,则愕然而顾。 正文 第015章、南人 “夫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此乃高祖刘邦,对留侯张良的评价,亦是世人对筹画士的最高评价。 今,张府内,年未及弱冠的郑璞,竟敢自请筹画南中之论,实乃豪壮之语也! 在席三人,恍惚间,皆顿生为之气夺之感! 尤其是马谡,更感触良多。 当年他在如此年纪时,亦时如此意气风发、气概豪迈。后随先主刘备入蜀,历任各郡县和年齿渐长,虽称笃行务实,锐意却已不在。 此子,有我旧风也! 暗自感慨了一句,马谡肃然危坐,郑重其事伸手虚引,说道:“子瑾但且言之,我洗耳恭听!” 他作态,张表与柳隐二人亦不敢造次。 自行寻座落,肃然屏息恭听。 “诺!” 郑璞朗声应诺,再次施礼,“璞不曾游历巴蜀之地,但对南中五郡亦有所知。源于建安二十二年时先帝用兵汉中,越巂夷王高定叛乱举兵攻打新道县,李中都护时任犍为太守、兴业将军,驰兵大破之。那时,先考尚且在世,便以此事断言,南中日后必再生乱。亦将南中诸部势力讲解于璞。现虽时过境迁,但大致不变。璞试言之,如有谬处,敬请参军指点,不吝斧正!” 言毕,不等马谡应声,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南中五郡,分别为朱提郡、越嶲郡、益州郡、牂柯郡和永昌郡。 其中朱提郡的前身乃犍为属国,地小且民少,是庲降都督的直属区,亦是从蜀中进入南中的主要道路之一(五尺道),极容易安抚戍守,很难诞生本土势力。且此次叛乱并没有被裹挟,可忽略不计。 剩下四郡,从各自首领的背景,便可看出南中四股势力的影子【注1】。 先是最具代表性的夷王高定。 他是夷人耆帅,亦是被历代王朝挤压了生存空间,被迫往青衣江南下迁徙的部落的代表。这些部落和本土人融合后,形成了耆老宗长制,不服王化。也让越嶲郡演变成为南中最难治理、最异动难安的地方。 其次,则是益州郡的雍闿。 从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汉武帝征发巴、蜀二郡兵卒开拓西南,建立犍为郡开始,或是戍守兵卒在当地卸甲归田,或是流放囚徒戍边,或是天子新旧交替中失势官僚被举族迁徙等缘由,汉人就没有停止过往西南迁徙的历程。 三百多年里,这些在南中各郡(主要聚居在益州郡)繁衍生息的汉人,亦逐渐形成“焦、雍、娄、爨、孟、量、毛、李”八个豪族大姓。如庲降都督李恢和其姑夫爨习,还有雍闿,都是大姓出身。 八大豪族,历来同气连枝,姻亲关系盘根错节。 当时,无论朝廷还是黎庶,都将他们称之为“南人”,将之从南中夷人分析而出,并用于区别其他汉人。 或许是如今天下三分,先主刘备崩殂的缘由,八大豪族内部意见不一,出现了分歧。李恢任职庲降都督,总领南中各郡;雍闿却联合部分豪族杀太守举兵叛乱,意图实现南人割据南中。 再次,则是牂牁郡的朱褒。 牂牁郡前身是夜郎国,山脉连横,地势高且陡峭,耕地十分稀少,本地部落很难聚居联合成为势力。而朱褒是朝廷任命的郡守(一说府丞),倚仗手中职权布施恩威,收拢各部落为己用,逐渐恣睢跋扈。且牂牁郡与荆州、交州接壤,不服蜀汉朝廷,亦又后路可退,朱褒索性也举兵叛乱,形成割据。 最后,便是永昌郡。 永昌郡乃是古哀牢国的故地,鲜少有汉人迁徙或被流放至此。 郡内士庶自为一体,气候温润,粮秣瓜果出产极丰,是故人口极多【注2】。 境内且又有“茶马古道”商路,因而一直都努力维护与益州掌权者的关系,历来臣服于蜀汉政权,图商路贸易中获得丰厚利益。 这股势力,只要蜀汉朝廷不对他们横征暴敛,不触犯他们的利益,以及保持“茶马古道”商路贸易的通畅,无需驻军都能安分臣服,让朝廷无忧。 一番叙话,口干舌燥。 郑璞拿起酒盏润了润喉,又给马谡拱手作礼,才继续说道,“参军,这便是先考为我讲解的南中局势以及势力分布,不知可有误否?” 然而,马谡却不做答复,而是端坐兀自捋须,眉掩目半阖,看似陷入自思量中。 无独有偶,另一侧的张表与柳隐亦然。 郑璞哑然,等候少时,不由再度出声催问,“马参军?” “嘣!” “精妙绝伦!” 缓过神来的马谡,又一次奋力击案而赞。 让目视着的郑璞都觉得,自己手掌隐隐发疼。 但马谡自是恍若不觉,依旧豪气出声,“子瑾先父,真乃不世之才也!身居乡野外,隐居多年,竟依旧对南中各郡了若指掌,鞭辟入里!” 随即,又摇头苦笑几声,怅然若失的叹息出声,“唉,枉我任职越嶲郡守数年,对南中诸郡的了解,竟不及子瑾先父半分!当真惭愧!” “璞代先考,谢过参军之赞。” 先父被赞,郑璞当即离席而拜,口称致敬后,才宽慰道,“其实,此番分析乃是我郑家世居蜀中,先考素喜筹画之道,便多加留心,故能了然耳!参军又何必自谦邪?” 然,马谡却是不领情。 闻言,反而蹙眉瞥了郑璞一眼,眸含羞恼之意。 无他,郑璞这个宽慰,有些流行形式。 张表与柳隐亦是家中世居蜀中,他们怎么就不对南中了若指掌呢? 还不如不宽慰! 不过,他自是不会与少年郎计较言辞世故。 瞥完了郑璞,他又自顾捋胡沉思,半晌之后,才再度发问,“子瑾,既然你对南中局势熟谙于胸,想必对如何讨南中之叛亦见解独到,不知当做何筹画?” “不敢。” 郑璞谦逊避辞,“璞昔日做闲暇之思,今不惭言之,还请马参军参详。” “善!速言之!” ------------------------------------------------------------------------------- 【注1:越嶲郡对应现今大小凉山山脉,牂牁郡是贵州高原、益州郡是云南高原;永昌郡涵盖云南西部、缅甸克钦邦东部和掸邦东部。】 【注2:永昌郡近热带气候,《后汉书》记载(公元140年)时,郡内户籍23万有余,人口189万有余,仅次于南阳和汝南两郡。】 正文 第016章、伐谋 “发大兵而伐,诛不臣而赦降。” 郑璞先颔首致意于马谡,然后才说道,“此中利弊,参军先前已说透,璞无需再赘言。我昔日在桑园所思,兵出征伐乃四策,分为‘斩首、绝根、分化、推恩’四点。” 说到这里,他给自己斟了一盏酒,起身离席,踱步侃侃而谈。 “其一,斩首,乃是对牂牁郡朱褒也!” “牂牁郡汉夷各部多且杂,星罗密布犹如散沙,本就难成气候。如今叛乱于郡内,皆被朱褒恩威裹挟耳!今东吴遣使来申两家和好,亦必然断绝与朱褒往来,其势已孤矣!若朝廷择一良将,率军诛杀首恶朱褒,申仁德赦免其余;再委任良吏抚慰,劝农桑,郡可安矣!” “其二,绝根,乃是对越嶲夷王高定也!” “彼蛮夷高定者,素来不臣朝廷,先前屡次出兵扰乱各方,今又杀郡将焦璜叛乱,其罪不可赦!朝廷若发大兵讨伐,当诛灭其系血脉,以儆效尤!再将其族人及家属妇孺皆没入官奴,尽徙蜀中或汉中,以离其地,而断其为祸根基!迁徙之后,世代为军户,血脉不绝不休!男子壮者为卒、羸者屯田、妇人勤桑麻、孺子牧养牲口。再依秦法治之,让其等心有祈盼,以随征斩首记功,斩一首,赦家属一人!” “此外,越嶲郡山险地恶,其余夷人部落藏深谷山泽,难讨灭。且耆老宗长及族人,皆畏威而不怀德,不可赦之,不然大军甫一返,定复反矣!我所思者,乃依他们贪财好利之性,可出财货钱资募之为卒,虏其族中劲勇者,让其族再无叛乱之力,断其根!” “其三,分化,乃是对南人八姓豪族也!” 于此,言止,郑璞忽然肃颜,给在席的马谡三人,拱手作揖,“璞此论,将涉及庲降都督以及其他南人僚佐,还请三位勿要往外声张。不然,璞家中或有刺客如春雨连绵不休,终日惶惶不安矣!” 众人闻言,皆张口结舌。 倒是久之显位的马谡,最先反应过来。 当即,霍然起身,声如夏雷交加,“子瑾安心,我等皆非搬弄口舌之人!再者,子瑾为国论计,与国分忧,何须有虑邪?我虽位卑言轻,不能顾子瑾周全,但必将今日之论上禀丞相,令宵小之辈无机可乘!” 张表紧随其后,连声宽慰,并慨然许诺绝不声张之言。 而那柳隐,却是更加有趣。 他佯做醉态,起身给三人行了一礼,“马参军,伯达,子瑾,我一时贪杯,已醉矣!先行作别!” 竟是想托词贪杯,而避席矣! 且甫一说完,不等他人应声,便撩袍大步往外行去。 亦让郑璞错愕一阵,才慌忙大步追,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脸上苦笑连连,“休然兄若就此辞去,将陷我于不诚矣!还请入席,璞无不信休然兄之心,还望休然兄亦无不释之意。” “子瑾这是作何?” 被扯住袖子的柳隐,连忙转身解释,“我并非是恼子瑾嘱咐,乃是担忧自身以后贪杯,醉态失言,将陷害子瑾于不利。是故,索性避席不听,求得两全其美耳!” “哈哈哈,休然真乃妙人也!” 马谡见两人拉扯,不由纵声大笑,出声赞后,又劝解道,“休然能有避席之举,足见克己品性!又何故担忧日后有饮醉之行邪?” 喔............ 此言亦是在说,我以后不得纵饮邪? 柳隐闻言,不禁哑然。 但最终,还是半推半就,被张表给扯着入座,继续当坐听客。 一场闹罢,郑璞不再作态,继续将心中所想畅言。 “南人八姓豪族者,雄据南中,根深蒂固,素来同气连枝,荣辱与共。若奉朝廷法度,乃朝廷之幸!但若心生恣睢,则朝廷之祸也!是故,璞窃以为,可趁其八姓分歧之时,分化之!图长治久安!” “可许官职爵位,以庲降都督为将,携其余依旧奉命朝廷诸姓,攻雍闿等叛逆!使其内斗,以战消耗彼此部曲以及资财!待双方疲敝,再以攻心之策,驯服余者。届时,八姓豪族皆势力消耗,不得不依附朝廷,亦不复反矣!再次,可扶持其余南人小族小姓,授其官、显其职、立其威,让南人权势再次分解。如此一来,南人各姓,欲得权柄以肥己,皆俯首有求于朝廷矣!” 这次话毕,马谡等人,皆做慄然态。 无他,郑璞此计,乃是绝户计!居心歹毒! 虽然说,他对越嶲郡的夷人,同样是采用了釜底抽薪的伎俩,将夷人再反的根基给断掉,但那毕竟都是叛乱者。 诛之,亦无错。 而针对雍闿的叛乱,郑璞却是连庲降都督李恢,以及其他没有反叛的南人大姓,都给算计进去了! 无罪,亦诛其根! 抹去南人数百年持续坐大的威胁! 无分对错,不顾忠贞,只看对朝廷是否有利! 张表与柳隐听完,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他们都是益州本土士人,与南人八姓豪族素不相干。然而,听闻南人势力可分崩离析,心中免不了的,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然而,身为荆襄士人的马谡,则是觉得心中大快! 尤其是,他之前和丞相诸葛亮论南中之时,亦提出过类似的建议:攻心为上。 是故,他对郑璞,顿生知己之感。 “子瑾之论,当真振聋发聩!” 毫不吝啬的盛赞,马谡起身离席,步来执住郑璞的手,满面春风,“子瑾真如秦校尉所断言,有筹画之能!实乃我大汉之幸也!哈哈哈~~~~~” 理所当然,郑璞再度口出逊言,面露谦色。 然,心中却是大喜:观马谡言止,丞相府的考校,算是高枕无忧了。 又看到已有如火残阳映入厅来,便拱手给众人作别辞归。 却不料,他的手,有一次被马谡给抓住了,还声音迫急而催,“子瑾,其四呢?为何不言‘推恩’邪?” “推恩,乃效仿昔日主父偃为武帝所谋的《推恩令》也。然而,我尚未思好。” 郑璞抽出手,给众人躬身作揖,便大步离去。 正文 第017章、戒言 夕阳如火,燃亮云霞,红逐白隐且藏金。 张府外,简陋的鹿车侧。 郑璞以天色已晚为由,执意归去,众人只得执手道别。 马谡话别时,竟有一丝殷殷期盼,再度邀约,“听子瑾一席言,令我获益良多。我家藏有南中舆图及各部蛮夷栖息地考据,颇全。若子瑾不烦,我明日遣车马去秦府将你来,你我再论细节可好?” “参军盛情,璞本不能却。” 郑璞颔首致意,笑道,“然,璞归期已定,翌日将返归什邡矣。” “归什邡?这是为何!” 闻言,马谡微愕,猛然拔高了声音,继而又低声语,“莫非,以子瑾之智,尚猜不到我来伯达家中........” “参军,乃是璞早与家母定下了归期。” 就当马谡欲将两方的心照不宣问出,郑璞便出言打断了,解释道:“璞此来成都,还携幼妹随行。至今离家有一月,懵懂如她,已思家母音容矣。璞不能再耽搁,还请参军见谅。” 喔.......... 扯到了家眷,马谡释然,亦不好再挽留。 垂目略作思绪,便笑颜谓之,“也罢。近日邮驿小吏传报,说东吴使者已至江州,不日将到成都。届时我亦将劳顿于案牍,子瑾且归也好。不过,近些时日还是莫外出游历了,你家中或有书信来。” 说完,不等郑璞回应,便微拱手给其余人致意,转身登车离去。 或有书信来? 这是暗示我,丞相府将有辟命来桑园吗? 呵~~~~~ 郑璞心有所悟,亦让嘴角微翘。 “子瑾来成都半月有余,众家多邀,唯独赴我家之宴,乃我之幸矣!本不应再做贪念,然,今日见子瑾风采及策论,诸多见解令我有茅塞顿开之感,恨不抵足而眠耳!还望子瑾日后再至成都时,不吝往来。” 这是张表的作别之辞,客套之中亦含真挚,令人如沐春风。 而那柳隐,则是朴质得多。 “方入仲夏,日甚炙且雨水多骤然,子瑾携幼妹归家,道途之上还需多注意。” 郑璞自是逐一谢过,拱手别去。 归途无话。 在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没入天际时,郑璞归至秦府。 甫一进门,却早有仆从等候。 原来秦宓今日署公早归,得知他往张家赴宴,便留言门房让郑璞归来时,前去书房详询。 得闻,郑璞不敢怠慢,连忙取水净去脸尘土,便整理衣冠前来书房。 书房门扉半掩,缕缕熏香从逼仄的空间蔓延而出,恰是静谧悠然。 秦宓斜倚塌,正手执竹简而读。见郑璞至,便将竹简搁置榻上,笑颜慈祥且和煦,“张伯达是受何人所托,邀子瑾赴宴邪?” “万事瞒不过世叔之慧。” 郑璞冁然而笑,恭谨行礼后,亦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 “噫!事谐矣!” 听罢,秦宓拊掌而叹,说道,“马幼常此人,行事锋芒毕露,意气颇重。我虽不喜,然,亦叹服其胸有韬略。今子瑾之论得他赞赏,实属难得!” 话落,恐郑璞不解其意,又加了一句,“丞相甚器异马幼常军计,尝与之昼夜彻谈。他既让子瑾于家中等候消息,自是有举子瑾于相府之意。子瑾当自勉之!” “诺!璞谨听世叔之言。” 郑璞颔首而应。 让秦宓笑意潺潺,屡屡捋须,顾盼间皆是“孺子可教也”的畅然。 旋即,又开口嘱咐,“子瑾明日归去,我令家中备了些俗物,你且带归。我自是知你家中用度不缺,权当两家心意往来,你可莫做推辞。” “长者赐,安敢辞邪!” 郑璞先是故做肃颜,然后才戏谑而言,“世叔不嘱璞,璞亦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也。” 顿时,秦宓忍俊不禁,以手指之而骂,“你这竖子!真.......真有亏衡之兄昔日德行!哈哈哈.......” 一时间,书房内欢笑声洋溢。 少时,一阵笑罢。 秦宓敛起笑意,蹙眉而视,轻声问道,“子瑾,你知朝廷是何故,授我长水校尉之职否?” 嗯? 微微愕然,郑璞昂头而顾,对视上了秦宓意味深长的目光,才知其意。 嗯,原先的长水校尉,是荆州武陵人廖立。 其人才学斐然,曾经被丞相诸葛亮赞曰:“庞统、廖立,楚之良才,当赞兴世业者也。” 亦被先主刘备器重,年未满三旬,便擢拔为长沙太守。 建安二十年时,东吴吕蒙奄袭荆南三郡,他不顾守土有责,弃地只身归来,先主仍以其才器不加责,改授巴郡太守。 后又屡屡提携,见信甚重。 然而,他却益发自恣才高,目中无人。 当先主刘备崩殂、天子刘禅即位,授之为长水校尉时,他自诩才学当为丞相之副,不应官职位于李严之下,便心中愤愤,常口出狂言。不仅大肆抨击朝廷用人得失,还常贬低同僚;最后,竟连先主刘备都给抨击了。 丝毫没有感恩,当年先主的不责与擢拔。 堪称利令智昏。 因而,他被朝廷以诽谤先帝及朝臣、狂悖自大等罪名,废为民徙往汶山郡。亦让朝廷将长水校尉之职,转授给时任左中郎将的秦宓。 如今,秦宓以官职为引,问于郑璞,便是隐晦告诫之。 让年齿尚少的郑璞,不要因被马谡赞之,或不久后被丞相府辟命,便自恃才高而狂悖自大,步入廖立的后尘。 “世叔之意,璞知矣。” 悟出其意的郑璞,郑重起身而拜,“先考在世时,亦曾戒璞曰‘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等言,璞不曾有忘。今又得世叔金玉良言,璞当谨记之,以后必恭谨行事,绝不妄自尊大而做他人笑柄!” “善。” 秦宓这才露出笑容来,欣慰无比。 随即,又挥了挥手,“夜了,你明日须跋涉,先且歇下吧。” “诺。璞先告退。” 郑璞拱手拜别,情真意切的加了一句,“璞亦望世叔爱惜身躯,早些歇息。平日莫多劳,多加餐。” 话语之温馨,让场面譬如父子日常叮嘱。 无独有偶。在远处的丞相府,类似的场景亦在上演。 正文 第018章、肃容 夜幕低垂,虫豸欢鸣。 白日里僚吏往来忙碌的丞相府,现亦陷入了寂静中。 唯独府署深处,诸葛亮署屋的窗帷,透出缕缕昏黄灯火,与璀璨星辰共点缀着夜色撩人。 此样场景,来回巡视的甲士,已习以为常。 这位蜀汉权柄尽掌的丞相,事无巨细皆亲躬,劳顿案牍至深夜、卷衣伏案而眠乃常态,鲜少有归家宿夜时。 马谡步履缓缓,穿行逼仄昏暗的连廊而来。 署屋外值守的小吏,远远瞧见了,连忙护着青铜油烛具,趍步来迎。 人未到跟前,低声的忧愁就已飘来,“马参军,丞相今日又未用暮食,我等皆不敢入屋打扰。还请参军见丞相之时,代劳劝说几句。” 马谡闻言,脚步不由一顿。 旋即,便是一记微不可闻的叹息。 因事务繁琐而废寝忘食,丞相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暮食尚温否?” 亦压低了声音,马谡问道,“且去察看,若温便取来,我亲自奉入。” “尚温!尚温!” 值守小吏连连颔首,喜不自胜,“在下一直让人小火煨着。还请参军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来。”甫一侧身去,却又拧回来,随手将青铜油烛具搁置在檐廊柱下,躬身做了一揖,“多谢参军体谅!” 然后才转身敛衣奔去。 为了避免疾行弄出声响,竟还不忘踮着脚尖。 马谡见状,赞许的点了点头,但目光转到那依旧灯火昏明的署屋,嘴角的笑意又化作冰消雪融。弯腰捞起青铜油烛具,步履轻轻至门扉前,等候少时,那值守小吏手捧食案复返。 食案短且仄小。 仅搁置一肉羹、一盐菜、一栗饭、一酱汤而已。 一国之宰,餐食之清简,令人侧目。 “启禀丞相,马参军来见。” 食案被马谡接过的值守小吏,轻叩门扉。 “速招。” 声音颇为温和。若是听得仔细了,还能感受到那一丝欣喜。 马谡得入,只见丞相诸葛亮正跪坐在案几前,俯首于案牍中,奋笔疾书。听到脚步声,亦不抬头,而是轻声吩咐,“幼常自寻入坐,待我片刻。” “诺。” 微声应诺,马谡端着食案趋步向前,静立恭候。 片刻,丞相诸葛亮似有所觉,疑惑抬头而视,见马谡如此模样,不由莞尔。 打趣道:“幼常这是欲当庖宰乎?” 马谡亦笑了。 顿了顿,又收起笑容,露出满脸的关切,轻轻谓之,“若能让丞相按时用餐,谡任庖宰之职亦心甘。” “你啊~~~” 微微摇头,诸葛亮嘴角泛起一丝无奈,俯首继续奋笔数息,才将案牍之物收拢挪至一侧。 马谡见状,连忙将食案奉上。 食不言,寝不语。 少时,诸葛亮搁置下竹箸,起身自取清水漱口净手,出声换值守小吏入内收拾。 而那案上之食,几近一半未动。 让马谡眼眸微黯然,不禁出声,“丞相身系大汉中兴望,还请为国爱惜身躯,努力用餐。” “近日胃气不平,食欲不振。” 摆了摆手,诸葛亮从两壁庋具下取出一胡牀,搁置案几前自坐。伸直腿,手自揉捏捶打,缓解长久跪坐的气血不畅。在朝廷百官前,素来持重威仪的他,唯有在马谡面前,才会做此居家态。 或许,在他心里,马谡不止于僚属吧。 揉捏了一阵,诸葛亮才发问,“幼常今日见那郑家子了吧,其人如何?” “此子仪表甚佳,筹画一道,亦登堂入室。” 兀自正襟危坐的马谡,闻声而应,“今日与郑家子谋面,我以南中叛乱问之,其不言战事胜负,径直言战后如何安抚。以未满弱冠之年,便对敌我之势已洞若观火,实乃俊才也!” “哦?” 诸葛亮闻言,略做诧然,颔首而笑,“如此看来,郑家子倒有成才之资。” 诚然,朝中百官都有共识,发兵平定南中叛乱并不难。 南中叛乱乃是雍闿首倡,邀越嶲夷王高定共谋,而朱褒则是恰逢其会的乘势兴起。三方并没有隶属关系,各自为政,极容易被各个击破。 且他们最为倚仗的地利,如今也荡然无存。 东吴孙权遣使来申两家和好,定然会放弃对雍闿及朱褒的私下支持,进而形成蜀吴围困南中之势。一旦蜀汉朝廷发兵南中,这些叛乱者除了负隅顽抗外,再无纵深迂回的空间。 最后,乃是蜀汉朝廷对南中,未曾有过横征暴敛的苛政。 而诸如雍闿等人,各据一郡之地抵抗巴蜀来伐,定然会大肆搜刮敛财为军资。且他们并没有类于朝廷这样健全的法度,遏制骄兵悍将对黎庶的暴戾,如突其庐舍淫略妇女、剽虏资物等行径。 时日一久,人心必然大失。 南中最棘手的问题,是战后如何安抚,让其不复反。 郑璞能看到这点,只对战后做谋划,足以见其眼光前瞻与胸中所学。 毕竟,筹画士最重大势所趋。 马谡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然,或是郑家子长于山野之故,所谋颇为偏激,失于刚戾。竟不理会朝野干系盘根错节,意图借讨南中叛战事,将五郡数百年积弊一举肃清。其心虽可嘉,但其才待琢。若使将之辟入相府,多加历练,假以时日,必成朝廷栋梁。” 如此先抑后扬,让诸葛亮眉目舒展,早就倦色已浓的脸庞,亦泛起些许兴趣来,“能让幼常断言必为国之栋梁者,蜀地少年郎寥寥无几。想必,这郑家子自有独到之处。幼常且将今日之事,细细说来。” “诺。” 马谡应诺,不再赘言,将郑璞之论悉数道来。 待说到如何安抚牂牁郡时,诸葛亮仅是微微颔首。 待说到如何泯灭越嶲郡耆老及族人的叛乱根基时,他不禁失声而笑。 亦感慨了一句,“此子虽年幼,所谋却颇为歹毒。不过,其中不乏可取之处。嗯,甚好。幼常继续言之。” 待说到瓦解南人八姓豪族根基时,他便眉目深锁,肃容以对,叮嘱道:“幼常,郑家子乃一介白身,言辞无所禁忌便罢了。你乃相府参军、朝廷僚属,切莫容此等言辞流于外!” 正文 第019章、眸灼 “诺!丞相宽心,谡知其中轻重。” 被叮嘱的马谡,当即朗声应诺,神情穆然,眼神却是流转着惋惜。 让丞相诸葛亮见了,亦暗自叹息。 郑璞对南人八姓豪族的“分化”之乱,并非不好。相反,分化之策,与他和马谡的多次私下论计,不谋而合。 倒不是诸葛亮对南人有什么敌意。 而是同气连枝的南人势大,已经成为朝廷的动荡隐患之一。 今天子新旧交替,政权过度,便雍闿起兵首倡南中叛乱。以后朝廷若再迎来艰难时刻,未必就不会出现一个“焦闿”或“爨闿”等。 为国筹谋,图长治久安,有些动荡隐患就应该尽力消弭于萌芽中。 然,以如今朝廷的局势,此策难实施。 南人八姓豪族中的李、爨、焦等姓,都是拥立朝廷的。 其中,庲降都督李恢在先主刘备攻刘璋之时,便已主动前来投奔,首开南人拥先主入蜀的先河。且在先主围攻成都时,还不顾安危,亲自前往汉中郡阴说斄乡侯来奔先主,成为刘璋出城稽首请降的决定因数。 后被先主刘备厚待,授官都督南中诸郡、持节领交州剌史,任事勤勉有加,是如今大汉朝廷讨伐南中叛乱的倚仗之一。 无论军事,或者人望。 马谡身为相府参军、朝廷官吏,若是肯定了郑璞的分化之策,必然会导致李恢等人离心。 亦或者说,就算朝廷想借此时机,瓦解南人八姓豪族的权势,也只能采取“一夜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去做。 且,还需谨慎有加。 推行一步,便停止观李恢等豪族的反应,再做一步打算,以免激起义愤。 毕竟,朝廷需要一个安定的南中。而李恢等豪族,在此次平叛、安抚皆必不可缺,亦会因功而被朝廷增重权柄。若是他们心怀忿怒,随意私下搞点小动作,就能让南中士庶纷争再起,自此烦扰不休! 除非,李恢、爨习等功勋之臣皆亡故了。 届时朝廷便能以录父辈功勋、荫子孙富贵等理由,将其后人皆调入朝中任清贵之职,淡化其在南中之地的影响,再去推行分化。 非穷数十年之功,不可成行。 嗯......... 一个长长的鼻音。 诸葛亮将心中所想摒去,直接岔开话题,“郑家子不是还言一策吗?幼常速叙来。” “诺。” 点了点头,马谡亦将杂念放下,眉目含笑,“第四策,乃是‘推恩’。郑家子自言,乃效仿昔日主父偃为武帝所谋的《推恩令》。然而.......” 言至此,马谡故作停顿,让嘴角高高翘起,“他竟对谡托辞,言自己尚未思虑周全也!” “嗯?” 闻言,诸葛亮有些愕然。 蹙眉略作思虑,眼中便闪过一丝了然,亦忍不住摇头莞尔,笑骂道:“小子无状!” “哈哈哈~~~~” 而马谡则是放纵得多,直接放声大笑。 好一阵,才强止住笑意,戏言道:“谡窃以为,亦不能怪罪郑家子别有用心。丞相扬名天下,四海皆仰慕。那郑家子故意留着‘推恩’之策不言,亦是想借此得见丞相之面,以解思慕之渴。一番殷殷期盼之情,何以罪之邪?” 是的,他们皆是才智过人之辈。 且又浸淫仕途多年,长于人情世故,对郑璞那点小心思,略作思考便洞悉了。 “幼常亦无状!身为朝廷僚属,安能口出如此谄谀之辞邪!” 习以为常的,诸葛亮亦笑责了马谡一句。 待止住了笑意,他才摆了摆手,“罢了。此子既有才学,且能为国筹画,我见见他又何妨!嗯,以幼常之见,此‘推恩’乃当做何论?” 这次,马谡闻言,脸上有些慎重。 对于《推恩令》,任何人都知道,是指当年汉武帝忌惮于宗室诸侯王势大,故而以推恩之策,将他们的领地通过不断分封消弱,无力再对抗朝廷权威。但今日大汉则是不同。先主刘备起于微末,半生飘零,几无宗室助力,何来诸侯王势大之弊病? 然而,郑家子既提及此策,乃是效仿《推恩令》之意,其中必有所关联。 “丞相,谡于相府归途上,亦细细思量郑家子的本意。” 马谡沉吟了少许,便昂头拱手,眼眸炯炯,“然,其中细则,谡不敢断定能已悉数参透、了然于胸。但亦敢斗胆,请试言之。” “嗯,但说无妨。” 诸葛亮赞许的点了点头,和煦的笑容再度绽放。 他最欣赏的,就是马谡身上这股不甘人后的锐气。 或许,在别人眼里,算是锋芒毕露。但他觉得,如今地小民寡的巴蜀,想与占据天下七分的曹魏争锋,就应该拥有具备锐意进取的意气! 就应有不屈之锐! 奋争之勇! 否则,以何与之争? 尤其是,他身为一国之宰,须以持重威仪示人,无法做意气风发之态。 而年过三旬不久的马谡,上能参与朝廷议事,下能入掌行伍繁琐,便是最佳人选。 “诺!” 马谡颔首,便朗声说到,“建安七年,南匈奴再次内附于大汉,当时曹公秉政,便先后将南匈奴分为五部,每部择立贵族为帅,另选汉人为司马对其进行监督。后,建安二十一年,单于呼厨泉来朝,曹公便扣之于朝,该授右贤王去卑监其国,让南匈奴再无力为叛矣!” “是故,谡窃以为,郑家子此推恩之策,乃是佐分化南人及瓦解南中夷人部落之意。如朝廷平定南中叛乱后,便将五郡之地再重新改置,以分其土绝南人势力纵连;如以朝廷之命,征辟各部夷人部落首领入朝为官,待以客礼,授于富贵,再择汉人僚佐或忠于朝廷的夷人,代为掌部落。如此长久以往,南中皆无力反矣!” “然也!” 诸葛亮拊掌而和。 继而,又欣慰不已的冁然而笑,“幼常之论,甚得我心。” 马谡自是谦逊一番。 两人再续些闲话琐碎,便以夜已深散去。 独自一人时,诸葛亮再也抑制不住满脸的倦色,和衣偎塌而眠。 只是那撩人的月色,调皮的从窗帷透入,流连在地上,拨弄着难眠人儿的心绪。 自建安十九年先帝定蜀,至今已有十载矣!然,依旧有许多蜀地豪族,不愿让子侄出仕或荣辱与共,唉........ 诸葛亮辗转反侧,困倦异常,却半点睡意都无。 倏然,猛然睁眼,目光灼灼。 蜀地豪族? 推恩? 呵,此郑家子,当真另类! 正文 第020章、偕行 卯时,京师成都。 北城门洞开,车马与士庶鱼贯而出。 一郑家扈从手执马缰绳,引滇马开道,郑璞与其他扈从护着鹿车两侧,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城门。 逼仄鹿车上,睡眼惺忪的小郑嫣,手扒车壁探出小脑袋来,频频后顾。 眼眸中的不舍之色,隐约可见。 待出了人群,眼眸中的巍峨城墙,随着马蹄缓缓渐行渐远,她最终还是按捺不住,伸手抓住了仲兄的衣裳,声如蚊蚋,“仲兄,以后我还能来成都吗?嫣儿忽然觉得,这里也挺有趣了呢!” 唉......... 这小妮子! 连续闹了数日说思念阿母,迫不及待的要归去什邡桑园。 临行了,却又有了不舍。 郑璞嘴角泛起些许无奈,侧头而顾,看到那委屈巴巴撅嘴的幼妹,眼眸又泛起了丝丝溺爱。 习以为常的,将手放在她的小脑袋上揉了揉,轻声宽慰道,“会的。小嫣儿要是喜欢成都,那以后仲兄寻个机会,在城里置下一院子,让小嫣儿想来就来,好不好?” “好呀!” 果不其然,小郑嫣两只眼睛立即就亮晶晶的,充盈了雀跃之色,声音且疾且喜,“仲兄你不许骗人哦!嘻嘻!嫣儿就知道,仲兄最好了!” “呵呵~~~~” 护着车侧的两个郑家扈从,听得真切,忍不住失声而笑。 天真无邪且又调皮好动的小郑嫣,素来都是什邡桑园的快乐源泉,郑家众婢仆亦对其溺宠有加。 “你啊!” 郑璞亦是忍俊不禁,屈指轻轻叩了叩她的小脑袋。 又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往车内挤去,避免被马车卷起的尘土给覆面了。 而心情好转的小郑嫣,话语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的,不停的寻着话题问郑璞。 “仲兄,那你置院子时,要置大一点的,嫣儿想带阿母一起住呢!” “好。” “仲兄,那大兄会不会来住呀?嫣儿好久没见到大兄了呢!” “大兄啊,他来不了。小嫣儿啊,大兄是朝廷的官员,要在地方任事的,不能随意离开。不过,大兄没有闲暇,仲兄可以带小嫣儿去大兄那边看看啊!” “哦.......那,那仲兄你以后也会变成官员吗?会不会,也不在桑园住了呀?” “应该会吧。不过,仲兄答应你,如果仲兄不在桑园住了,也会尽快置下宅子,把你和阿母都接来一起住。” “嗯!嫣儿相信仲兄!嘻嘻,仲兄最好啦!” .............. 一路絮絮叨叨,且言且笑,车马已经到了走马河畔。 前方牵马引车的扈从,止住了脚步,还将手放在了腰侧刀柄上,头也不回的,低声示警,“家主,前方有一骑,似是奔我等而来的。” 嗯? 未离成都城外十里,竟有贼寇出没? 闻言,郑璞心中一惊,连忙昂头凝眸,往前望去。 在不远处河水泛起粼粼光点中,果真有一骑正策马直奔自己而来。 胯下骏马十分雄峻,浑身漆黑,曲线优美,四蹄纷飞的驰骋中,那长长的鬣毛随风肆意飘扬,彰显着力与形的美感辉映。 马背上的骑士,亦是雄壮无比。 身躯八尺,猿臂蜂腰,相貌堂堂,修葺整齐的髭须密而长,恰是英武不凡。 看得真切的郑璞,不由心中大定,急忙出声叮嘱做戒备状的扈从道,“此人我识得,是友非敌,尔等莫失礼。” 说完,又宽慰小郑嫣几声,才抬步越众向前迎去。 来人正是柳隐,柳休然。 只见他疾驰而来,在离约莫二十步鹿车前,就勒住马缰绳,让战马两只前提高高扬起,几近人立。随即,未等战马站稳,他便矫健的跃下马背,牵着马匹缓步而来。 人为到跟前,犹如洪钟一样的声音,就已震入耳膜,“子瑾来得何其慢邪!我都在此处等候许久了!” “哈哈哈~~~~” 闻言,郑璞大笑,连忙疾行几步,“休然兄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我又不知此处有人等候,安能疾行邪?”话落,不等柳隐应声,又加了一句,“不过,若是我早知休然兄在此候我,定然会拖延到明日再出城!” 戏谑之言,将柳隐给逗得大乐。 亦佯做怒颜,笑而责之,“哈!好你个郑家子!实乃无礼之徒也!” 一番笑罢。 郑璞挥手让扈从护着鹿车且先行,自己与牵着战马的柳隐并肩随后。 亦将疑惑问出,“休然兄,你这是要远行乎?” 嗯,柳隐的战马上,还搁置了小衣裹及行囊零碎,且他身上亦是跨刀背弓,不难让人猜出外出远足之意。 “是也。” 柳隐颔首,眉目笑意可掬,“昨日在伯达府上,有幸得闻子瑾筹画,我自愧不如。恰逢子瑾言今日归家,且,横竖子瑾不日还要再返成都,我便生出与子瑾结伴同行之心,以求沿途讨教一二。” “我要再返成都?” 眉目微挑,郑璞讶然而问。 亦让柳隐横目而撇,出口反问,“子瑾不实诚也!我虽才智不如子瑾,然也痴长数岁,安能听不懂马参军言外之意邪?乃丞相府不日将辟命子瑾矣!” 喔.......... 不过口误而问,无须语气愤愤嘛。 郑璞堆起笑容,连忙拱手告罪。继而,又愕然止步,失声而问,“休然兄竟未出仕邪?” 亦不怪他惊诧。 丞相府就算征辟郑璞,也要等东吴使者归去后,且往返什邡与成都尚耗费不少时日。 柳隐若是出仕了,绝无可能,有如此久的休沐时间。 况且,柳隐今年齿已三旬有余,在蜀地知名之时,比张表杨戏等人更早。 当时,人们将他和同族的柳伸、现左中郎将杜琼之子杜祯,相提并论。今柳伸、杜琼二人皆已经被丞相诸葛亮辟为州牧府别驾从事,柳隐却仍旧布衣,岂不怪哉? “嗯,尚未。” 点了点头,柳隐含笑解释道,“我年少便喜武事,及冠后又好游侠,常行走巴蜀各地,是故不应郡县辟命。后,虽年岁渐长,秉性却是难移。索性,便淡了出仕之心,常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山野,以自娱乐。” 淡了出仕之心? 你若是真淡了,还会不请自来,与我偕行邪? 郑璞脸上笑容不减,颔首恍然道:“原来如此。” 正文 第021章、恶月 仲夏之月,日在东井,昏亢中,旦危中——《礼记》。 五月,亦唤作恶月。 “恶”,乃是指仲夏时节湿热盛、五毒出,疾病多发、疫疠横行。 赶路亦是如此。未及晌午,就应去寻阴凉之处歇脚避阳,免得被炽晒中了毒螫,以致“昏亢而旦危”。从卯时便出发的郑璞一行,巳时方过不久,便寻了官府的亭障歇下。 嗯,如今三蜀之地(犍为、广汉和蜀郡并称)的道路十分便利。 先主刘备尊号汉中王后,为了对抗北方曹魏,以汉中郡为前哨根基;从白水关至京师成都,设置连绵400里的亭障馆舍,以保障邮驿的正常运行。与之对应的,是犍为郡至巴郡江州的亭障,和当时镇守荆南的关羽,沿江而设立的“斥堠”直连。 这些本是用作军事传信的邮驿,如今在诸葛亮治事后,亦能被民间所用。 官宦家眷出游、游学士子、往来的商贾以及游侠儿或走夫,在出示验明身份的文书以及缴纳一定资费后,都可以歇一歇脚。 不得不说,昔日自比管仲的诸葛亮,在为国敛财实仓禀上,确是有非常之举。 郑璞的归程,乃是先后经新都与雒县,再转道西向什邡。几乎与邮驿铺设大抵重合,自然不会错过而露宿山野。 横竖这些许资费,于什邡大户郑家而言,不屑一提。 经得亭吏许可,众人取了井水净尘怯汗,草草果腹后,便各自歇下。 郑家几个扈从之前都是商队护卫,常年奔波于外,闲不住,径直跑去与那亭吏箕踞在邮驿前闲扯。而郑璞见小郑嫣在鹿车上侧卧睡下了,便与柳隐移步远些,寻了处树荫聊闲。 主要是聊些军争之事。 不同于马谡的叙话,素喜武事的柳隐,似乎有意避讳谈及现今局势。 而是列举了许多古时战役与郑璞商讨。例如马陵之战、桂陵之战、城濮之战和长平之战等,并常邀郑璞各执一方,互作推演,以此为趣。 慢慢的,两人就发现了各自所长。 郑璞重“势”,讲究以正合、以奇胜,偏向于以势压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而柳隐则是重“术”,追求积小成多,执着于一战一城的得失。 而且,柳隐早年游历过巴蜀各地,对山川地理、人文风俗十分熟谙,在论战中常加入地形对战事的遏制以及敌我兵卒士气等因数,以此驳回郑璞战略难于实践等。 让双方谈性更浓,于各抒己见中互补其短,洽谈甚欢。亦让原本两人关系迅速升温,颇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 就连郑家仆从和小郑嫣,都开始觉得这位雄壮无比的人,面目变得亲切了。 理由是在日复一日的赶路中,柳隐仗着马快,每日清晨便携弓先行去狩猎,再于晌午时分寻来亭障与众人会合。虽说,成都与广汉郡地势颇平,田亩宅舍遍布且人口稠密,于些许矮山及树林里狩猎,柳隐带回来些猎物,只是野兔或稚鸟之类,但也足以让众人缓解嚼干粮的乏味了。 一路言笑晏晏,终于五月中旬,回到了什邡郑家的桑园。 长于世故的柳隐,甫一见到郑家门宅,便先行出声告罪说自己困乏了,求安排个房屋让他歇下,连暮食都声称随意在屋内用便好。 事实上,却是想借此脱身,免得打扰了郑家久别再聚的叙话家常。 郑璞知其意,自然不无不可。 连忙亲自引路,将柳隐安置在靠近矮山的偏静阁楼下榻,并且安排了仆从在屋外听使唤。 嗯,登堂拜母,那是通家之好才能有的亲近行举。 两人虽然有意气相投之感,但也都是世家大户出身,自然知道一言一行都干系道各自背后的家族。有些约定成俗,还是要忌讳几分的。 毕竟,礼不可废,亦不可逾。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郑璞自提着两个长喙陶瓠,步履缓缓,身后还随一仆抱着一堆竹简,往柳隐歇下的阁楼而去。 深夜打扰,看似不合待客之道,但郑璞却无此顾忌。 别人都随来自家中了,有些难宣于口的事,还是作为主人的自动挑明了更好。 少许,来到灯火昏明的阁楼前,郑璞抬头看被灯火映在窗帷上的高大人影,略作沉吟了下,才向前轻叩门扉,朗声问了句废话,“休然兄,可安寝了否?” “尚未,子瑾稍候。” 阁楼二层的窗户,探出柳隐的脑袋来,笑语而应。 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噔噔踩木梯下楼的脚步声,伴着门轴转动的“吱呀”一声,门扉摒开,柳隐现出身躯来。不等他叙话,郑璞便举了举手中的长喙陶瓠,笑容潺潺,“盛夏酷热,夜亦难眠,便来寻休然兄畅饮,但愿没扰休然兄睡意。” “哈,固所愿也!” 柳隐大笑,连忙让开,让郑璞入内。 而那郑家仆从,却没有进来,径直将抱着的竹简交给他。 柳隐微愕,连忙接过时,也侧头疑惑出声,“子瑾,这是?” “恐休然兄在桑园乏味,我便带了家中藏书来。” 已经扶着木梯上阁楼的郑璞,回头而应,“嗯,此乃我先考注释的《六韬》。” “啊!” 闻言,柳隐忍不住惊诧失声。 手亦一抖顿,差点没将竹简给撒落在地。 如此激动,倒不是他家中没有《六韬》。而是蜀地公认有筹画之能的郑度,在书中的注释,是毕生所学的感悟。 称为郑家的不传之秘,也不为过。 因为有幸揣摩这些注释,某种意义上,也相当于接受郑度授业了。 如今郑璞拿来给他研读,可见此番情谊之重。 脸上泛起感动之色,柳隐刚想致谢,却见郑璞已经上了阁楼,便急步登梯随来。 待上了阁楼,甫一放下竹简,柳隐便端正跪坐,执礼甚谨的向郑璞致意,“子瑾之情,我感铭腹心,没齿不忘!” “休然兄不必如此。” 早就入座的郑璞,也回了一礼,将一长喙陶瓠递过去,出声宽慰道:“不过一书籍而已,你我性情相契,我有何敝帚自珍的?再者,我先考的注释乃一家之言,是否对休然兄有益,尚且未知。来,盛饮。” 这倒是实话。 读了郑度的注释,能不能融会贯通以致用,那得看个人的悟性及性情。 毕竟每个人的所学偏好,都不尽相同。 听了郑璞的宽解,性情粗犷豪放柳隐也晒然而笑,亦不再拘泥于繁文缛节,双手执起长喙陶瓠致意,“子瑾,请!” 只是方饮了一口,他脸上便泛起异色。 轻蹙眉,再轻抿一口,品咂着口中的滋味,才昂头疑惑看着郑璞,“子瑾,此乃何酒?”问毕,不等郑璞回应,又咂舌啧啧称奇,“此酒滋味,似甘还酸,兼之清冽爽口,且味感绵长。枉我自认蜀地之酒皆饮过,今竟是识不得!” 郑璞含笑道:“乃我家中自酿的酒。不过酿好后,还加入了机子浸泡半月。” “机子?” 柳隐微愕,随后便眉目舒展,连连颔首,“怪不得!怪不得!我便说为何品不出来,竟是以杨梅浸泡而成!” 继而,再轻抿一口,阖目微晃头而回味。 再度睁眼,已是喜逐颜开,“此趟厚颜随来子瑾家中,果真不虚此行!待我归家中后,也让家人仿制些,届时定请子瑾共饮!哈哈哈~~~~” “虽不忍败兴,然而今岁,休然兄是无法仿制了。” 郑璞亦笑,摆手而谑,“杨梅果熟于小满时节,今已仲夏中旬,待休然兄归家,果期已过矣!” “啊~~~~” 微声叹讶,柳隐轻拍了自己额头,露出满脸惋惜之色,“愚兄却是忘了这点!唉,如此说来,倒是可惜了。” 说完,又将长喙陶瓠凑道嘴边,小心微抿,似是多饮半分乃是罪过一样。 亦让郑璞忍俊不禁,出声劝道,“休然兄,机子酒我家中还有不少。若是喜欢此味,我再令人取来便是。” “不必!不必!” 柳隐连连摆手推辞,“时令之物,子瑾家中既是有藏,亦必然不多。我若是贪多,岂乃维为客之道邪?” “哈哈哈~~~~休然兄真乃妙人也!” “彼此彼此!哈哈哈~~~~” .................. 一番说笑,屡屡劝杯。 不大的长喙陶瓠,便见了底。 柳隐便随手置于一边,改为正襟危坐,面露肃容,谨声说道,“与子瑾相识时日虽短,却如饮醇自醉。且子瑾以尊先君之书示我,此番情谊,我便不做外人之念。是故,我有些疑惑,如鲠在喉,想问于子瑾。若有失礼之处,敬请海涵。” 言罢,脸色顿了顿,又试声而问:“嗯,以子谨之慧,想必已悟出,我厚颜随来什邡之由了吧?” “嗯,心有所猜,不敢确凿。” 微颔首,郑璞应道。 “那我便直言了。” 柳隐先拱手一礼,才问道,“子瑾尊先君,终其世不仕先帝。令兄今已为百里侯,官声之嘉,我在成都亦有耳闻,他日为两千石易如反掌。此情此景,子瑾又为何与马参军论军计,欲应丞相府辟命邪?” 果然是为此而来!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一叹。 正文 第022章、臧否 却说,但被柳隐问及为何要和马谡论军计、图丞相府辟命时,即使心中早有准备,郑璞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并非不想回答。 而是觉得这样的问题,以后他还会陆续遇到。 缘由,依旧还是他乃益州士人。 尤其是,他还有一位固节不移、不仕先帝的先父,所以备受瞩目。 如今大部分益州豪族,对蜀汉政权的抵抗,是采取很温和的消极态度,不愿意“竭诚效命、荣辱与共”。 譬如柳隐,就是最鲜明的例子。 成都柳氏乃世家大姓,族内有学之士颇多,但如今唯独柳伸出仕。 其余子侄,如柳隐年过三旬,却宁可终日游荡山野狩猎为乐,亦不愿意出仕为官。 理由之一,是因为这些益州豪族,并不看好蜀汉的未来。 天下三分之势,夷陵之战后,蜀汉最式微!以一州之地,想克复中原,谈何容易? 亦或者说,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们不想将举族的身家性命以及未来,都压在希望飘渺的蜀汉朝廷! 让家中一二个子侄出仕,向朝廷以示自家无反心、做恭顺态,足以保全家族富贵便罢了! 且,从世家传承上百年的底蕴而言,他们不乏后路。 譬如东吴的吴郡陆氏,便是如此。 吴郡陆氏上位家主,是庐江太守陆康。被袁术派孙策围城攻伐两年,陆氏宗族百余人因此战死伤过半,两家堪称血仇! 然而,孙策入主江东后,吴郡陆氏依旧风光无两。 陆康之子陆绩出仕孙权,陆逊更是妻孙策之女,如今成为了孙吴的大都督! 亦是说,这些益州豪族只要耕读传家的底蕴在,无论谁入主益州,他们都不乏再度崛起的机遇。无需在看不到希望的蜀汉朝廷付出太多,以免伤了家族的根基。 另一缘故,乃是他们看清了本质。 从刘璋父子割据益州到先主定蜀,无论谁主政,在野望泛滥的大争之世,都不会吝啬打压坐拥大量田亩资财的他们。 既然如此,又何苦竭诚效命? 什邡郑家,在时人的眼里亦是如此。 明明有了一位官声绝佳的兄长郑彦,足以保家族富贵及门楣,为何郑璞还要出仕呢? 难道,不担忧日后蜀汉政权灭亡,什邡郑家被列入蜀汉的死忠,被新主政者刻意打压,以致家族门楣衰败? 事实上,郑璞对这个问题,早就有过思量。 作为后世的灵魂,他并没有光复汉室的忠诚,因为曹魏、蜀汉和孙吴三家之争,乃是各路枭雄的内战,无对错之分。 犹如当年的“春秋无义战”。 郑璞想效力蜀汉,不过是因为诸葛亮而已。 不管后世对诸葛亮功过是非,如何臧否,任他人评说便是。在他个人的眼里,就认定一点:诸葛亮有汉家儿郎的脊骨! 一朝受托孤,终生鞠躬尽瘁!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对比后世物欲横流,几人尚有以身殉志的气节?! 泱泱华夏,五千年文明,最为宝贵的传承,不就是这顶天立地的民族脊梁与精神吗? 有幸随这样一位先贤,共筑华夏脊梁伟岸,岂不是身死亦能含笑九泉! 何必以成败论英雄?! 自然,这种答案,是郑璞给自己的。 对于柳隐的疑惑,还须重打腹稿。 “休然兄此问之意,我试言之。” 郑璞垂头略作沉吟,便肃容以对,双眼灼灼,“乃是今天下三分,而益州疲敝。以世理论,我什邡郑家传承多年,既然兄长已出仕,我当守家业为上。此解,然否?” 虽郑璞的话语,乃是妄议朝廷成败很犯忌讳,但柳隐并没有回避。 而是满脸穆然,重重颔首,朗声而应,“然也!” 是故,郑璞也露齿而笑,并没有急着回答。 乃是起身,挪步到窗帷处,负手昂头,看着夜幕中的皓月,亦不忘出声相邀,“休然兄,且看这星辰。” “好!” 对此,柳隐有些不明就里,但也不拒绝。 应了声,便起身而来,与之并肩,沉静的仰望着星辰。 盛夏的夜色,尤其撩人。 平视连绵的山野,入目所及,皆是皓月如水银迸裂洒满了人世间。 昂头而顾,只见那稀稀疏疏的星辰,被随意错落钉在夜色之上,一闪一灼的挣扎。 而郑璞看似喃喃自语的飘渺声音,亦如梦如幻。 “皓月星辰,亘古不变。” “然芸芸众生,古往今来,留名于世者,寥寥无几。” “今益州疲敝,那又如何?” “今大汉式微,那又如何?” “沧海横流,更应显我辈男儿本色!” “生逢乱世,当提三尺青锋,驱十万甲士,立不世伟业!” “安能瞻前顾后,徒做田舍翁富贵计邪!” “休然兄,我虽不才,亦不愿做庸碌辈!有志以胸中所学,但求青史留名耳!” 说到这里,郑璞侧头,目视着柳隐,“成,固然喜!败,亦无憾!” 一番话语,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亦让柳隐,一时目瞪口结。 他问郑璞之前,自己就曾思虑过,郑璞会如何作答,会说出如何缘由。 然而,他自忖的答案与郑璞给出的,迥然不同! 甚至是,背道而驰! 他根本没有想过,眼前这位看似羸弱且温文尔雅的少年郎,胸中竟有如此激昂的志向! 古今筹画士,先谋己,次谋人。 为何这郑家子,竟不同邪? 但,心中诸多不解,亦不妨碍,他鼻息渐渐沉重。 觉得胸腹中有一股热浪,犹如熊熊之火在炙烤,将欲汹涌溢出。 “生逢乱世,当提三尺青锋,驱十万甲士,立不世伟业!” “但求青史留名耳!” 这亦是他年少时,便向往的未来! 只是可惜,随着年齿痴长,此身锐气亦被那世俗利弊给消磨殆尽! 变成了,甘于庸碌,只求苟身! 流年匆匆,我竟已沦为俗人,而不知也! 可悲矣! 亦可恨耳! “呼~~~~~~~~” 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浊气。 柳隐侧身,目视郑璞,缓缓后退几步后,猛然躬身作揖,声若惊雷,“子瑾之言,振聋发聩!隐得闻,方悟蹉跎岁月而不自知耳!当以拜谢!” 正文 第023章、辟命 同辈论交,骤然行大礼。 亦让兀自负手昂首、故作激昂姿态的郑璞,顿时一阵失措。 “使不得!使不得!” 连忙趋步向前,扶起柳隐,郑璞苦笑连连,“休然兄真折煞我也!” “子瑾有教于我,有何当不起邪!” 性情朴质的柳隐,依旧豪情迸发,反问了一句。 喔! 若是你知,此乃我搪塞之言,或许会取刀斫我首而去........... 郑璞心中自忖,又从窗帷处探出脑袋,见那家仆依旧于阁楼恭候着,便出声使唤道,“郑乙,且去取些机子酒来。” 待那家仆领命,他又侧头顾看柳隐而笑,解释道:“此时若是无酒助兴,乃憾事也!” 顿时,柳隐开怀大笑,“知我者,郑子瑾也!” 少顷,酒取来,两人再席地而坐,邀杯换盏。 或是藏于冰凉井水中的酒水,将胸腹中的火热激昂平息了关系,柳隐将身子斜靠在塌檐,只手捋须,星目半阖,缓缓谓之,“子瑾,依你之见,我若出仕,当应募州郡吏为上,抑或是北上汉中投军更佳?” “北上汉中郡?” 闻言,郑璞不由挑眉。 “对!汉中郡。” 柳隐颔首,捋须之手都快了些,顾盼间亦颇为自得,“忘了知会子瑾,我那匹良驹,便是游历汉中时夺来的!” 原来,柳隐和今镇远将军马岱还有些交集。 当年汉中之战时,马超曾领军入武都郡,马岱随军而战,因而留在汉中郡与关城一带任职。后先主刘备称帝,马超病故前,上疏以扶风马氏血脉殆尽,唯剩马岱支撑门楣,请先主顾看之,因而受重用。迁职为广石督,驻守阳安口(阳平关),兼戍守褒斜谷一带兵事,为汉中太守魏延的副职【注1】。今天子即位后,马岱亦升迁为镇远将军,广石督以丞相府参军廖化(廖淳)继任。 丞相诸葛亮主政,以曹魏遏制西凉商路导致蜀中战马匮乏,及马岱父兄在西凉羌氐部落中素有威望,便令他督廖化及其余将士,常出关隘联络陇右一带的羌氐部落,或诱其来降、或利使阴驱战马来贸易、或纵兵夺马等,为朝廷组建骑兵。 柳隐去岁游历至汉中郡,恰逢其会。 亦机缘巧合下,以朝廷僚属之家的良家子身份,布衣随军中小校出关隘。 途中遇阴平氐王强端外围游离部落的探马,当即奋发豪勇逆战,独自格杀十余人,让敌胆寒而退,乃夺取良马牛羊数十而归。 是故,猛士之名,在军中传誉一时。 马岱得闻,乃大赞之,折节盛请柳隐出任军职。 被柳隐婉拒后,亦不勉强,改从军出夺回的辎重中,取良驹一匹、羊数头赐之,以壮其声势。 柳隐乃受,留良驹为己用,将羊分同行军卒食,备受赞赏。 因而,他今提及北上投军,便是想去投入马岱麾下,以图建功业。 郑璞听罢过往,先赞了好几声壮哉,然后沉吟片刻,才试声而问,“休然兄不提南中之叛,乃是觉得应募了州郡吏,亦因履历太浅而无法随征?” “然也!” 柳隐颔首,扼腕而叹,“我若当年便与从兄或杜文然一同出仕,征南中之叛倒能主动请缨,但今布衣,难逢其会矣。且听子瑾壮言,心亦有只争朝夕之念,是故便想另辟蹊径,转去汉中郡谋军功。” “嗯........” 微微一鼻音,郑璞耷眼沉思。 他对柳隐的印象十分不错,已以友朋视之,亦有心为其参详一番。尤其是柳隐乃勇猛之士,且胸有韬略,已有将才之姿。 而柳隐见状,也不催促,兀自抱着长喙陶瓠慢饮,静候其思定。 寂静半晌。 郑璞才昂头睁目,语气缓缓,“正如休然兄所言,若想只争朝夕,北上汉中郡乃上策。不过,若是休然兄信我,不如静候一两月之期,待你我归成都后,看有无转机,再做决策。” 嗯? 归成都后? 难道,子瑾是想在被丞相府辟命后,举荐我随征南中? 柳隐闻言,瞬息间心念百辗,亦冁然而笑,“子瑾之智,我安能不信邪?莫说一两月,静候半年又何足道哉!”说罢,又加了一句,“况且,子瑾尊先君注释的《六韬》,资质愚钝如我,一两月之期安能悟透?” “哈,休然兄自谦矣!” “实言耳,何来自谦!哈哈哈.......” ........ 诸事聊定,两人又谈笑一阵,郑璞便以夜深罢席离去。 就是出了阁楼后,被那皎洁的月光,往心中塞入了些忐忑。 方才劝柳隐暂候时日,看有无机会随军南征平叛,他并无十分把握。 当时在张表府上与马谡坐论,故意不言“推恩”之策,便是想有机会面见丞相诸葛亮。既是为了自证他是愿意与蜀汉休戚与共的益州士人,亦是为了尝试将心中之谋畅所欲言,以“推恩”的方式让利于益州豪族,进而将之绑上蜀汉的战车。 只是他不敢确凿,诸葛亮是否会听取他的进言。 若是事不谐,推举柳隐便无从谈起。 唉,罢了! 多思亦无益,且看吧。 归到自屋的郑璞摇了摇头,摒弃杂念歇下。 此夜过后,柳隐便将自己关在阁楼里,悉心专研郑璞先父注释的《六韬》,除了偶尔出来纵马外,足不出户。 而郑璞亦然。 平日与家人共话家常,偶尔在小溪畔垂钓,悠哉游哉的静候丞相府辟命到来。 悠闲的时光,最易流逝。 转眼,便是伏月中旬。 与往常的午后一样,戴着青箬笠躲暑气于小溪畔垂钓的郑璞,正昏昏欲睡,外兄卢晃便喜气洋洋的疾步而来。 人未到跟前,欢喜之音已至。 “子瑾,速净手整仪容!朝廷有辟命来!” 嗯? 终于来了? 郑璞昂头,起身伸腰,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正欲收拾钓具,却又被外兄卢晃给扯住衣袖,连声催促,“还理会这些作甚!我已将之迎入主宅堂内,子瑾速去,莫让其久侯!” 催得郑璞无奈,只得疾行遁去自屋收拾仪容,步去主宅。 待见到前来传诏令的郎官,心中不由泛起了疑惑。 朝廷郎官,竟如此年少? 且,此二人,为何我似是眼熟? ------------------------------------------------------------------------------- 【注1:广石,是魏武曹操定汉中后,任夏侯渊为督,依着阳平关隘修筑的阳安口防御戍围,以张郃守之。先主北进汉中,曾遣数倍精兵昼夜攻,不能拔。】 正文 第024章、授职 因丞相诸葛亮开府,并宫中府中俱一体的缘故,相府僚属的任命,皆是以朝廷诏令辟命的。 是故,前来什邡郑家桑园传辟命的,乃是天子的近侍郎官。 只是这位谒者年未弱冠,上唇下颚的胡须,尚未茂盛;那故作严肃的年轻脸庞,依稀还能看出些许稚气来。 尚且,还有另一常服少年郎,斜傍在谒者身侧。 看那衣着行止,隐隐有书卷气。 怪哉! 何时开始,谒者外出署公,竟能携友朋同游矣? 若不是随行那几位顶盔贯甲的禁卫,太易识别,郑璞甚至都以为是假的。 按捺下心中诧异,执礼甚恭的接过诏书,走完流程后,郑璞便笑容殷殷,随口客套了句,“有劳诸位拨冗跋涉而来,在下这就令人备下宴席,为诸位洗尘怯汗,还望莫作推辞。” 嗯,真就客套。 一乃朝廷自有法度。 身为天子近臣谒者,传召完毕,理应立即归去复命。 另一,则是丞相诸葛亮执法甚严,申令署公时有玩忽行止以及杜绝宴请之风。 就算这谒者沿途劳顿,也应在邮驿歇脚才是。 却不想,那年轻谒者,闻言竟喜笑盈腮,唤一甲士先行归去成都禀信,然后对郑璞拱手作礼,言谢道,“能得子瑾兄之邀,实乃幸事也!安敢辞耳!” 喔! 莫谢。 你若不怕归去后,被上官依法申责便是.........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郑璞微愕然,立即缓和了神色,连忙颔首出声笑应。 又唤出家中婢女,引诸人先去别屋洗尘暂歇,以及让家仆尽快备下宴席。 待厅堂内仅剩自身时,他又拿起诏书细看,看着看着,不由眉目蹙翘,心中然忍不住又道了声“怪哉”! 嗯,这次,乃是对被授的官职。 相府书佐。 倒不是郑璞觉得,被辟命任职书佐屈才了。 汉制,州、郡、县皆分曹治事,诸曹下各有书佐。 州部书佐位次从事,郡、县书佐则次掾、史,职权主起草和缮写文书。 譬如张翼,出仕第一个官职,便是先主刘备的州部书佐。短短十年时间,已历任各县令郡守,现更升迁为京师成都所在的蜀郡太守。 今丞相诸葛亮开府权专,相府书佐之职,对比先主刘备领益州牧时的州部书佐,见信程度可相提并论。 然,今丞相府僚属中,并无书佐一职! 平时佐相府各级僚属如司马、长史、参军、东西曹掾以及主薄等缮写文书的,乃是被戏称为“刀笔吏”的那种假佐。 难道,此职乃特置于我? 奇也! 郑璞只手捻着不长的胡须,眼中满是不解。 再往下看时,见到自己还是归门下督节制时,又隐隐有所悟。 今丞相府门下督是马忠,掌兵事。 或许,马谡举我之后,丞相见我熟谙南中各郡势力,便打算让我先历练,以便日后征伐南中之叛时参马忠兵事吧? 哈,真乃天从人愿,正合我心! 郑璞弹额而庆,轻笑出声。 旋即,又起身,拿着诏书疾步往柳隐所栖的阁楼而去。 那边的柳隐,早就被郑家家仆的忙碌所惊觉,正倚窗眺望缘由。见郑璞脚步匆匆来了,便下木梯启门扉相迎。 尚未出声,便被郑璞抢了先,“哈,休然兄,事谐矣!” 语罢,还不忘握拳轻挥臂而庆,煞是欢喜。 柳隐见状亦被逗乐,面露笑意,问道:“子瑾何事如此欢喜?” “非止我之事。” 郑璞将手中诏书递过,笑逐颜开,“乃是休然兄之事,亦谐矣!” “哦?” 微愕,柳隐接过诏书细看,待看到郑璞乃归门下督节制时,才了然:郑璞是指举他随征南中平叛之事,几可定论。 缘由,是身为相府门下督的马忠,不可能缺席南中讨叛。 且,他乃益州士人。届时,若是郑璞以柳隐在汉中之事为由举荐,称赞其有将略,马忠亦不会介意麾下多位猛士。 “子瑾待我之心,隐安能报之也!” 品咂出其中意思的柳隐,面露感动之色,连自称名的谦态,都做出来了。 “休然兄,可莫会错了意!我是见休然兄勇力过人,便居心不良,想着裹挟去南中为保自身安危罢了。哈哈哈~~~~” 郑璞摆手,故作戏谑。 又岔开话题,拉着柳隐前去作伴宴待谒者。 少时,宴席置好,双方举盏盛请,亦让郑璞知道了这两位是何人。 年少谒者,是庞宏;而那布衣少年,则是蒋显。 都是蜀汉荆襄系的第二代。 且传诏完不急归去,是因庞宏与霍峻之子霍弋一样,被先主刘备养在府上,是当今天子的伴读,便被张皇后托私事,顺路置办些什邡好茶归去。 张皇后好茶? 亦或是今天子,性嗜口腹? 郑璞听闻,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又细思,张皇后乃故车骑将军张飞长女,心中便将此事暗记了下来。 毕竟,若能与在蜀汉地位超群的元从系相处甚欢,和得天子刘禅亲善,日后自己想尽情施展心中所谋,那便更加顺畅了。 自然,一切前提,需要获得丞相诸葛亮赏识才行。 一番言笑晏晏,让郑璞亦更加了解他们的秉性。 蒋显好文事;而庞宏则似有志再续父风,席间所言,多是请教于军略之事。 少顷,他们便以尚有事由,不敢久耽搁,辞别而去。 郑璞送别时,还颇为不舍。 因为这两位少年郎的留宴,让他获益良多。 譬如,他当初思虑“推恩”时,尽想着益州豪族了。却忘了,朝廷肘腋之内,有元从系这步好棋子! ------------------------------------------------------------------------------- 申月上旬,京师成都。 郑璞先去秦府留宿一夜,收拾仪表后,才步履缓缓前来丞相府署前。 请值守于外的甲士代为传报后,便安心恭候。 少时,一身着简易戎装将率出来,目光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带着巴郡口音问,“你便是什邡郑子瑾?”说完,不等郑璞答复,又很自来熟的执其手带入相府。边走,边解释,“丞相现时有事,你且随我进来静候。” 亦让郑璞有些诧然。 因为此人不是相府门下督马忠。 马忠年齿已过三旬,而此人年齿看似刚过两旬不久。 正文 第025章、诛心 丞相府署不算巍峨,却颇为恢弘。 盖因朝廷诸公皆在此署公之由,府内划分了许多区域。 随行在那将率身后,郑璞步履缓缓,亦听着他简明扼要的介绍。 “此乃朝中诸公署事处,无事不可擅入。” “此乃长史署屋,无传莫入。” “此乃相府议事处,擅闯者,诛!” “此是州牧府僚佐署公处。” ...... 郑璞悉心听着,偶尔目视那些值守着各屋前的执刀甲士,心中不由有些好笑:自己就算想擅闯,似乎也没有机会啊! 絮絮叨叨好一阵。 那将率止步,转身笑道:“到了,此处便是门下督的公署。子瑾来了正好,以后马都督再有案牍之事,应不会再寻我了!” 呃...... 好吧。 郑璞被这人的直率,弄得有些啼笑皆非。 刚想言谢其为己引路,却又见他自拍了下额头,口气懊恼的说道,“倒是忘了知会子瑾。我乃巴西汉昌人句扶,字孝兴,今添为门下录事,归马都督节制。嗯,我尚有职责在身,先不作闲谈,子瑾少候。” 说罢,拱了个手,便自行先去。 汉昌句姓? 难怪了! 郑璞目视着句扶的背影离去,心有所悟。 巴地山脉纵横,賨夷聚居,人多劲勇,而句姓是汉昌首屈一指的大族,颇有威望。且马忠当年,就曾任职巴西郡汉昌长。是故,句扶年齿轻轻,便能入丞相府任职,不仅是唯才是举那么简单。其中,必然有马忠的连带关系,再加上丞相诸葛亮想借辟命句扶为吏、让句家能拥立汉室的心思。 自行在署屋内寻了个位置,郑璞入座静候。 一直待到黄昏,饥肠辘辘,才有一小吏疾步而来,拱手作礼,问道:“这位郎君,可是什邡郑子瑾否?”得到肯定答复,又转身引道,急声催促,“还请郑郎君随我来,丞相有召。” 郑璞亦不敢怠慢,当即起身随行。 那小吏一路疾行,穿檐走廊,几经阁角月门,才到丞相署屋前。 “到了,丞相有嘱咐,郑郎君自行入见。” 呼........... 悄声呼出了一口气。 郑璞心自凛然,执手整理了衣冠,才轻叩门扉,声音微昂,“什邡郑璞,请见丞相。” “进来。” 声音很温和,却夹带着一丝疲惫。 轻推门,微垂头,小趋步而入,端正跪坐毕便双手加额,顿首而拜,“璞,见过丞相。” “免礼。” “诺。” 郑璞闻言,挺直了身躯,目不斜视,亦暗中以眼角余光偷偷打量。 年过四旬的诸葛亮,双鬓已霜白,三缕胡须修葺整齐,或许久居上位的干系,儒雅温润的气度中,尚有一丝威势藏于眉目间。 而端坐于案几后的诸葛亮,也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神情似笑非笑,出声问道,“幼常曾言于我,谓你性情慨慷果决,行止意气风发。然今见,却为何如此恭谨邪?” 因你是鞠躬尽瘁的千古一相啊........... 郑璞暗道一句,再度拱手,“回禀丞相,乃因昔日璞为布衣,行事尊本心;今璞为吏,行止当依礼法也。” “善!” 轻颔首,诸葛亮微笑捋须,“不必如此拘束。嗯,子瑾,我且问你,当日于张伯达府上,你谓幼常‘推恩’之策尚未思定,乃是托词吧?” “诺。” 郑璞轻轻的点了点头,脸上没有讪讪然,而是怅然而叹,“并非璞有意不欲告知马参军,实乃此策过于狠毒。一旦传入他人耳,蜀地虽大,亦无璞立身之地矣!” “呵~~~~” 闻言,诸葛亮晒然而笑。 因为这样故作夸张的言辞,太像说客了。 顿了顿,又摆了摆手,“子瑾既是为国谏策,便不必担忧安危。有我在一日,那些豪族还伤不了你。嗯,尽言之吧。” 明明语气很随意很温和,却与人一种高山仰止、智珠在握的感觉。 郑璞听罢,瞬息间为之气夺,颇为心折。 然而,旋即又回过神来。 一个很骨感的现实:他才年十九,比丞相年轻太多了....... “诺!” 收回心神,郑璞正襟危坐,开始畅所欲言,“璞闲在山野无所事事,便常以思时局为趣。今斗胆妄言,若有失敬之处,还请丞相不究小子之罪。” “所思之一,乃是先帝定蜀以来,不过十载,梓潼太守、后将军、尚书令、前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和侍中前后卒亡故,乃是大汉之殇矣。” 原本神闲气定的诸葛亮,甫一闻言,当即目露寒霜。将目光落在郑璞身上许久,见对方满脸坦然,并无他意,这才泛起了一丝忧虑。 因为郑璞提及的,是关羽、张飞、法正、霍峻和马超马良等人。 都是蜀汉的中流砥柱,却皆以高才早世! 而更深一层意思,则是指如今天下三分之势,人才已不复诸侯割据时流动择主。 亦是说,不管请不情愿,元从系、荆襄系或者东川士,都会随着时间凋零!未来的蜀汉朝廷,终将会被益州士人所占据多数!届时他们为国决策,必然会倾向于益州豪族的利益。 而且,如今朝廷打压他们越多,未来他们反弹就越狠! 譬如当年的张松。 被刘璋以益州别驾从事授之,位高权重,却仍旧选择主动当先主刘备的内通! 丝毫不念及,刘焉父子在蜀二十年的恩义! “唉........” 为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诸葛亮沉寂了半晌,才感慨出声,“子瑾之远虑,真不似个少年郎。续言之吧。” “诺!” 拱手致敬,郑璞肃容,继续言道:“所思之二,乃是昔日战国七雄之争,秦国广纳六国客卿,皆授于高位,但关陇士庶却并不抗拒,而是仰仗众多客卿才学,得以灭六国。然,今益州诸多豪族,为何不愿竭诚效力,图克服中原邪?” 这次,丞相诸葛亮没有表态。 而是阖目而思,犹如老僧入定般,许久没有声响。 郑璞不敢惊扰,静静的恭候着。 一直等到夜幕低垂,诸葛亮才睁开眼,面无表情目视郑璞眼眸,徐徐而道:“是故,子瑾‘推恩’之策,乃是欲授蜀地豪族权柄乎?” 顿时,郑璞愕然。 因,此问诛心! 正文 第026章、勉之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伎乐,列乎深堂。”——仲长统《理乱篇》。 这是献帝时,尚书郎仲长统对民间豪族的描述。 譬如当年资助先主刘备创业的安汉将军糜竺,家中便是“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赀产巨亿”的中原豪族之一。 自古闭塞偏安的巴蜀豪族,亦然如此。 如此巨资财及田亩僮客,若是再执掌权柄,那么无需多久,皇宫便要换个主人了。 是故,当诸葛亮问及“推恩”之策,是否欲授蜀地豪族权柄时,郑璞当即愕然,亦不稀奇了。 这岂是问策? 分明是问郑璞之心,是否将欲汉室换个姓氏! 唉,果然! 家国天下、乡党宗族为世理,我身为益州士人,所进之言难免被误解乃为乡党所谋。 哪怕睿智如丞相,一时只见,亦不能免俗。 心中深深叹了口气,郑璞迎着诸葛亮的审视,眼神清澈无比,朗声应道:“回丞相,乃似是,而非是。” “嗯?” 十分意外的回答,让诸葛亮微挑眉毛,面露诧容。 连身躯都不知觉中,微微前倾了少许。 随即,似乎是意识到了失态,便又坐直了身体,阖目捋胡自思少许,才放缓了声音,温和说道,“子瑾,尽可言之。” “诺。” 郑璞颔首,再度出声,已是气作愤忿,“蜀地豪族,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辰龙章之服;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荣乐过于封君,埶力侔于守令。至使弱力少智之子,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实乃国之硕鼠也!称之为附骨之疽,亦不为过!璞虽同为蜀人,然亦鄙之!” “此言大善!” 顿时,诸葛亮拊掌而笑,眸含赞赏之色。 又微微略思,便催声问道,“依子瑾之意,乃是效仿孝武帝推恩之举,将这些国之硕.......嗯,蜀地豪族分为多个小户,以消其势乎?” “虽不中,亦不远矣!” 郑璞谈性大起,一时忘形,竟口出诙啁之辞。 顾盼间,对上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心一惊。 他这才发现,方才自己竟是,对开府权专的大汉丞相作了戏谑之举! 瞬息间,郑璞背上猛然竟出无数冷汗,连忙俯首告罪,“山野鄙夫,无状忘形,狂悖自大,死罪!死罪!” “哈哈哈~~~~~~” 诸葛亮大笑,畅快淋漓。 连眉目间的倦色,似乎都被笑声弹走了不少。 好一阵,他才收起笑意,抬手虚扶,“竖子无状!起来吧。” “谢丞相不责。” 郑璞连声告谢,亦不敢再节外生枝,将心中所思疾声说出,“璞之思,乃是有二。” “一乃分户。昔日曹公将汉中之民尽迁徙,以致今汉中郡人烟荒芜,不如朝廷托他事,徙蜀地豪族分支前往汉中定居。” “二乃取赀。今孙吴来睦,南中之叛可讨矣!璞便思,不妨借讨南中时,赦令蜀地豪族子弟官职,让其出家资赀自募夷民劲勇者为部曲。其官职大小,以募兵多寡而定。自然,既然被朝廷授官,须听令朝廷调度。如益其兵,定其隶属将率,再调往汉中或南中戍守,皆可依时而定。” “如此二事,若能执行顺畅,蜀地豪族为自身利弊,亦会倾力支持大汉克复中原!” 一阵口干舌燥,郑璞半分不停顿,便悉数道出。 嗯.......... 诸葛亮听完,轻微颔首做了个鼻音,又阖目而思。 以他的才智,不需要郑璞说得太细,就了然于胸了。比如“朝廷托他事”,乃是指让各郡县小吏,寻蜀地豪族子侄在乡闾间的横行不法之事。 这是轻而易举的。 自古民不举官不究。 底层庶黎卑微习惯了,被豪族压迫、受些委屈,亦不会举于官府,而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忍气吞声。 另一授官亦如此。 只需寻个名目,嘉奖蜀地豪族、萌荫其子侄便是。 他心中在衡量的,是其中的利弊得失。 因为郑璞的两个建议,都在无形中壮大了,蜀地豪族的声望以及势力! 然后导致,尾大不掉! 以什邡郑家为例,长兄郑彦已经出继自立门户,而郑璞守桑园,看似已分治产业而式微了。但,彼此之间同气连枝,仍旧共进退。 若想彻底分化,还得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到来。 这个时间过程,太长了! 长得让丞相诸葛亮担忧,大汉朝廷会不能承其重,而导致苦酒自酿! 好长一阵沉寂。 诸葛亮睁眼,目视郑璞,轻轻谓之,“子瑾,你可思过,其中轻重?” “回禀丞相,璞有思过。” 重重颔首,郑璞拱手作礼,说道,“此亦是璞所思之三。璞少时听先考言,谓关中昔日乃天府之国,人口稠密,鼎盛一时。其中豪族富商等,皆以聚居孝武帝茂陵周边为殊荣。” “小子之心,阴险至极!哈哈哈~~~~~” 这次,诸葛亮甫一听罢,便忍不住佯怒责了一句,又再度大笑不已。 因为定居茂陵周边为殊荣,郑璞是反着说的。 当年汉武帝修筑茂陵时,强行迁徙举国豪族富商来周边定居,乃是将这些“民间豪人”从本地连根拔起,让其不能在乡闾作威作福! 是故,诸葛亮听罢,便知道郑璞谏策的阴狠之处。 先以让利的方式,让那些蜀地豪族上钩,支持大汉复兴;等攻下三秦之地后,便以迁回故都为由,将他们全迁去关中定居! 蜀地豪族,离开了蜀地,还需担心他们尾大不掉? 至于,能不能攻下关中,亦不需要考虑了。 毕竟,连蜀地豪族都竭诚效命了,都聚集所有力量了,还无法攻下关中之地,那大汉也就没有了未来。还须担心什么?! “子瑾,你筹画之道已登堂入室,当自勉之。” 一阵笑罢,诸葛亮敛容,目含威严,语气却是殷殷期待,“假以时日,或能与法孝直比肩。” 正文 第027章、赐餐 蜀臣正文卷第027章、赐餐法孝直,便是法正。 既是先主刘备的谋主,亦是先主在世时,唯一见谥的臣子! 就连关羽、张飞及马超等人,都没有如此殊荣。 今,诸葛亮竟然亲口对郑璞“假以时日,或能与法孝直比肩”嘉勉,其典评之佳、期待之高,可想而知! 郑璞听闻,再一次心绪跃至山巅之上,有一种被深渊凝视的感觉。 倒不是妄自菲薄,乃是自家知自家事罢了。 若是说,他有筹画之能,也对。 毕竟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就是被筹画士郑度悉心教导,以传父学的。 但若是说,无筹画之能,亦不冤枉。 譬如他对马谡、诸葛亮谈及的筹谋,皆是倚仗多了一千多年的见识,知未来而反向推演,得出来的谏言罢了。 又何足道哉! 当即,郑璞拱手作礼,谦虚道:“璞不敢当丞相之言。昔日战国时,赵括熟读兵书,其父马服君赵奢亦无法驳其论。然而长平一战,赵括为将,导致赵国几近灭国。璞今日,以狡言见谏丞相,亦与赵括无异,安敢自大比肩翼候矣!” “善!” 却不想,诸葛亮见他谦逊,反而面露喜色,频频捋胡而赞,“不矜不骄,子瑾有君子之风也!” 喔! 我真不是在谦虚啊........ 郑璞心中一句哀嚎,按捺住无奈不流于面,再度拱手致谢。 略作思绪,索性寻了别事转话锋,“丞相,璞未及弱冠,心性未定,不敢当此赞。且,今大汉朝野,少年俊才何其多也!如璞近日得识朝廷谒者庞巨师,其才颇佳,亦似有志再续父辈名声。” 庞宏? 有志再续庞士元声望邪? 闻言,诸葛亮眼眸微凝,旋即,便侧头眺望窗帷外,满目思愁。 昔日客居荆州躬耕南阳时,隐士庞德公他与庞统并论,号为卧龙、凤雏。 名士司马徽,举荐他于先主刘备时,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 可惜,庞统天不假年。 随先主攻蜀时,率众督军围攻雒县,为流矢所中,功业未建便卒。 唉........ 士元经学思谋,皆为荆楚高俊! 巨师贤侄虽才学堪佳,然若有志续之,岂是易事? 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诸葛亮收起过往思愁,刚想开口对郑璞言其他,又瞬即扼住了话语。 方才被庞统早卒的感伤弥漫心绪,他一时竟没有听透郑璞的意有所指。 此小子,那是在举庞宏之才啊! 分明在隐晦的谏言,为方才“授益州豪族子侄辈官职,让其自行募部曲”之策,作补充呢! 嗯,意思乃是让荆襄系、元从系的第二代,同样授于官职前去南中招募部曲,然后朝廷再以他们为将率,统领那些蜀地豪族的子侄! 为了让朝廷将兵权控制在手中! 兵者,凶也! 当慎!安能授之,而不制之? 况且,如今这些荆襄系、元从系二代子弟,家中都颇有资财。 先主刘备宽仁有度,能得人死力。昔日围攻成都时,便与士众约定,曰:“若事定,府库百物,孤无预焉。”及刘璋稽首出降,果如其言,置酒大飨士卒,取蜀城中金银分赐将士,还其谷帛。 其中,荆襄系及元从系等功勋老臣,赏赐最厚。 若依郑璞谏言,授这些功勋之后官职、励其效父辈功绩,必然是喜闻乐见之举。 至于郑璞为何不明言,亦很好理解。 他身为益州士人,今又位卑而人轻,不想落了“妄议朝政”的口实罢了。 想到此处,诸葛亮忍不住心中大悦,眉目舒展:郑璞能提及荆襄系、元从系二代,足以证其所谋乃一心允公,绝非贪恋权柄之徒。 随即,又顺着思绪,他还想到了更多。 如,此郑家子,或许也心不甘止于出谋划策,亦有志于领军攻伐呢? 毕竟,当年他先父郑度,为刘璋筹画良谋,却被弃之不用、罢黜遣归乡闾。今这郑家子不想再遭父辈之遇,不愿止于幕僚,亦是有情可原。 嗯........ 微微一鼻音。 诸葛亮星目微张,瞥了郑璞一眼后,再度捋胡沉吟。 他忽然觉得,尝试着让郑璞掌兵权为将率,亦不是不可。 其一,郑璞胸有韬略,让其历练掌兵,或能为大汉培养出一位将才来。 其二,乃是什邡郑家,有忠节之义。 对于郑璞的先父郑度,终其世不仕先主的固节行止,在诸葛亮心中是没有敌意的。 又或者说,他心中是极为赞赏的。 人臣忠贞者,当不事二主也! 且,当年献帝尚是天下共主,刘璋与先主皆为汉室宗亲,郑度效忠刘璋,恪守臣子之道为之固节,亦是忠于大汉! 只是所托非人耳,并非有仇视先主之心。 其父忠贞,其子被面命耳提下,忠诚之节亦比他人更值得信赖。 “子瑾之志,我知矣!” 一番思罢,诸葛亮颔首,笑逐颜开,“不过,子瑾毕竟年少,且莫心切。须知欲事立者,当躬亲且力行。” 嗯? 不是在言军国之策吗? 为何忽然之间,便转为督励于我? 且,我尚未言己有何志,你却声称已知矣? 郑璞心中诧异莫名,但也不怠慢,连忙拱手行礼,口称受教等言辞。 见天色已晚,又觉得今日所言,已将自己心中所思尽数谏之,便生出了辞归之心。 尤其是,与马谡、柳隐等人叙话,他可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尽显智珠在握。 然而,对眼前这位,郑璞本来就带着“高山仰止”的倾慕。与之坐论,难免心神惶惶,唯恐一时失言而冒犯,心中颇多不自在。 那种感觉,仿佛自己是一只已经上钩的了鱼,被渔夫嬉戏的拉出水面数息,再扔入水中数息,如此不停反复。 “丞相,天色已晚,不如璞.......” 心中思定,郑璞便拱手,言半而止,并以目瞥窗帷示意。 而丞相诸葛亮,循着郑璞眼光而视,见窗外早就漆黑一片、群星璀璨于夜空,便会意的颔首,莞尔而笑,“一时谈兴大起,倒是忘了看时辰了。” 是极! 丞相日理万机,我早该不扰了。 郑璞听罢,心中甚喜,刚想出声作辞去。 却不想,诸葛亮竟然以手叩了叩案几,声音微昂,“来人,上餐食!嗯,再取些酒水来。” 说罢,又目视郑璞而笑,“我近日食欲不振,倒是忘了子瑾正年少易饥时。且先用餐,你我再议其中细节之事。” 我是想告退啊.......... 郑璞心中哀嚎,但脸庞上却是露出感激之色,拱手致谢,“璞,谢丞相赐餐!” 正文 第028章、马忠 夜暮安谧,沉寂如一潭死水。 月色朦胧,星光迷离,从夜空中如丝缕垂下,将丞相府的楼台亭阁笼罩其中。 丞相诸葛亮署屋外的廊道中,一小吏手提青铜油烛具居前引路,郑璞紧随其后。微风轻拂,青铜油烛具火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映拖在后方,时而张牙舞爪睥睨,时而起舞欢庆喜悦。 一如郑璞此时心绪。 被丞相诸葛亮赐餐后,两人又坐论叙话了良久。 依旧是丞相问,他作答。 且,所问之事,不再局限于军略筹画,而且涵盖了政事、民生、用人及吏治等等诸多琐细。考校之意,多于探讨。 亦让日后将提携之心,润物无声藏言辞中。 郑璞自然凝神悉心作答,既不敢锋芒毕露,亦不甘作庸碌老成之态。 是故,甫一叙罢出来,便觉得身心憔悴。 唉........ 与这样一位达治知变的智者坐谈,固然能获益良多,却也是心累不已。 心中暗叹了声,郑璞收起思绪,将目光放在青铜油烛具上,留意脚下道路。 值守小吏引路的去处,乃是门下督署屋。 汉制,州郡及县的府署,后方都空出几间院屋,供一些无财力自行购置住处的主官以及僚属栖居。丞相府亦然,各级僚佐署屋都有栖居之处。尤其是门下督(全称为门下督盗贼),乃有仪仗、值守、宿卫等职责,自然不缺僚佐及甲士的下榻之处。 郑璞并不想入住在此。 但京师禁宵,无手令不得夜行! 无法归去借住秦府,亦只好将就一夜。 而且,从诸葛亮署屋里出来时,他还被丞相叮嘱代为传话:让门下督马忠前去议事。 一路轻声慢行,到了门下督署公处。 郑璞请那引路小吏暂候,自去寻值守的甲士询问,“在下乃书佐郑璞,归马都督节制。敢问壮士,马都督今夜所栖在何处?” “原来是郑书佐。” 那甲士闻言,便放松了脸上的警惕之色,先以军礼执之,然后笑道,“日暮时分,都督见郑书佐被丞相留谈,便吩咐我等转告,郑书佐归来时可先行歇下,明日再进见。” “劳都督体恤。” 郑璞微怔,连忙侧右拱手以示致谢马忠,又说道,“不过,我归来时,丞相让我代为传话,让都督前去议事。” “啊!” 甲士讶然作声,连忙转身往内步入,“郑书佐请随我来!” 疾行少时,那甲士竟是来到一军帐前,高声禀报,“禀都督,丞相有召!” 话落,军帐内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不过数十息时间,军帐帘布便被从内撩开,一年过三旬、身披甲胄的将率走出来。 只见他身躯七尺有余,方脸宽额,五官犹如刀斧雕刻般棱角分明,须发浓密,目眸且锐且深邃,令人甫一见,便忍不住赞一声英姿飒爽。 且,他能如此迅速出帐,不难让人猜到,他是不卸甲而眠的。 不愧是被先主刘备赞誉之人啊! 郑璞暗自打量,也不敢怠慢,向前一步,执礼说道,“见过马都督。在下乃书佐郑璞,方从丞相署屋中归来。丞相令我带传话,让都督前去议事。” “噫,你便作新字书《千字文》的郑子瑾?” 马忠侧目而顾,嘴角含笑打量,“果然一表人才!嗯,有劳了,你且去歇下罢。夜已晚,其余事明日再叙。” 说罢,摆了摆手,便大步离去。 一夜无话。 翌日,卯时,天色蒙蒙微泛白。 郑璞满脸倦容,从木榻上爬起,觉得浑身都酸痛僵硬。 嗯,他和丞相府的宿卫甲士挤了一夜。 亦让他听了整宿的呓话、磨牙与呼噜声,还有一股混杂着脚臭、汗味、狐臭等说不明道不白的味道,久久盘旋在鼻息前。驱之不走,挥之不去,别提有多难受了。 揉了揉了眼眉,郑璞步出军帐。 外面早有许多甲士,组成小阵于不大的校场里操戈而舞。 或许是被申令不许喧哗了吧,这些甲士挥着长矛或环首刀演武,竟只有劲风声,无人呐喊助威。郑璞眯眼,默默看了少时,眼角余光瞥见到角落有一水井,便缓步过去,挽起衣袖取水洗漱。 “咦?郑书佐竟歇在此处?” 一记诧异声,从身后传来。 郑璞随手抹了脸上的水珠,侧头而顾,原来是昨日引他入丞相府那将率,句扶。 “原来是句录事。” 颔首而笑,郑璞起身拱手致敬,“昨夜归来晚了,便随意歇下。” “啊!我倒是忘了!” 句扶亦回了一礼,满脸懊恼,“郑书佐有自己署屋的。我昨日本想待郑书佐见过丞相后再领去,但书佐日暮时分亦未归,便以为书佐不住相府内。” 呃........ 你可以不用如此率直的。 郑璞闻言,想起昨夜的几无眠,便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笑容依旧灿烂,“无碍。若句录事有空闲,还劳烦现领我去。” “得闲!得闲!” 连连颔首,句扶侧身伸手虚引,“郑书佐,随我来。” “有劳。” 依礼亦伸手虚引了下,郑璞随其后,“句录事,你我年齿相仿,不如以表字相称可好?” “如此最好!” 句扶露齿而笑,“郑书......子瑾若不说,我亦想提。我家中在汉昌,賨人居多,素来少文,亦最不惯这繁文缛节。对了,子瑾,你所作新字书提及的异兽,可有缘由否?” “嗯?为何如此问?” 脚步微顿,郑璞有些诧然。 心中亦暗忖,此人不会是昔日抨击我字书中杜撰太多、荒诞不经者之一吧? “哈,是随我来相府任职的甲士,他们都是賨人,素喜鬼神异兽之说。昨日听子瑾入相府了,便托我问之,想请子瑾讲讲那些异兽的典故。” 句扶解释罢,恐郑璞见怪,又紧着加了一句,“子瑾,賨人性情直率豪爽,常直来直往。且离乡久了,无以为乐,方有此念,你莫见怪。” 你也很直率...... 郑璞腹诽了句,出声应道,“无碍。若我得闲了,说说亦无妨。” “子瑾真乃......” 侧头而笑,句扶刚想致谢,却又挺直身躯行军礼。 “见过马都督。” 得闻,郑璞侧头,见马忠正缓步而来,亦连忙拱手,“见过马都督。” “嗯。” 微微颔首,马忠从两人身前步过,“子瑾,且随我来。” 正文 第029章、賨人 步履缓缓的马忠,并没往署屋而去。 反而折回小校场内侧,一路颔首给那些行礼的甲士致意,寻到了餐食之处。 此间颇为宽敞,早有许多甲士在狼吞虎咽。军中多鄙夫,这些甲士餐食的姿态,有箕踞、倚廊、席地盘腿等,且吧唧之声甚大,不绝于耳。跪坐于仄案前端正用餐的,寥寥无几,看那甲胄应是都伯或军中文吏。 或是习惯了,见主官马忠入来,众人皆是颔首而笑,并不禀礼。 “所食多寡,量自而取。” 马忠侧头,目视郑璞颔首,叮嘱了一声。 “诺。” 恭声而应,郑璞微抬头,目线越过众人看餐食,不由心中赞了句:好生丰盛。 他处军营,稻饭管够便足矣。 这里的餐食,竟有稻饭、豆饭、几种盐菜可选,且那冒着缕缕热气的酱汤,还有些许油花晕开。 实属难得。 或是军中汉子食量大的缘由,取餐的陶碗颇大。 郑璞瞥了眼点点糠皮的稻饭,索性稻饭、盐菜和酱汤全取在陶碗内,寻到案几隅角入座,亦顾不上形象,俯首执箸大口扒拉。 他确是饿得狠了。 丞相诸葛亮饮食清简且量少,他昨暮食半饥半饱,夜里又几无眠,腹中早就空空如也。 却不知,远处端正用餐的马忠,眼角余光一直瞥来。 见他如此做状,便收回视线,嘴角微有弧度。 少时,微微打了个饱嗝,郑璞搁下竹箸,侧头看马忠尚且慢条斯理用餐,便先自行步出屋檐外取水漱口,驻足静候。 站立数息,本来就困乏,甫一餐食罢,不由睡意阵阵来袭。 郑璞强忍着打哈欠的举动,将目光投去餐罢而出的甲士身上。此刻用餐的健儿,脸带倦容,双眼困迷,应该都是值守宿夜的。甫一出来,便边走边卸甲,往那几个军帐归去。 亦让郑璞瞧得仔细。 他们都大多椎发,或椎髻弜头,以布裹之。身着斑斓织,衣裙皆比汉人短了些,个别魁梧雄壮者,裸露于外的肌理上尚有条状黑青色文身。尚未入帐,便矮身除去布履足衣,跣足往地上且跺且搓,似是在释放被履衣束缚的不耐。 “他们都是賨人,别称板楯蛮,号‘巴郡神兵’。” 正当郑璞细细观量时,一记淡淡的声音,传入耳中。 侧头一看,却是马忠不知何时来到身侧,也正目视着那些健儿,语气缓缓,“天性劲勇,以板为盾,善弓弩矛戈。人多率直豪迈,好淫祀,喜歌舞,善狩猎且酿酒。昔日曾举族出征助高祖定鼎关中,后又多次助朝廷平乱。然,先帝定汉巴之地时,曹公迁七姓夷王朴胡与邑侯杜濩安置邺城,数万户賨人至关中。今三巴之地,賨人声势已然不如之前矣。” “原来是白虎复夷,多谢都督解惑。” 郑璞听罢,便出声言谢。 嗯......... 一个轻微的鼻音。 马忠摆了摆手,径直趋步在前,示意郑璞跟随,“子瑾昨夜似是无眠吧?” 说完,不等郑璞回答,便又加了句,“你若有心兵事,尚得早日习惯这行伍粗鄙之处。嗯,礼少些,军中兵卒多桀骜,鄙缛文者众。” “诺。” “昨夜,丞相招我议事,言你有筹画策算,让我多顾看些。日后,若你需舆图等物,或想观摩各部兵卒如何配合组阵演武,尽来寻我便是。” “璞多谢都督!” “句孝兴,你已识得了。他为门下录事,兼领军正,掌军中律法。你以后点卯告假,或是外出署公需甲士护送等事,寻他便可。” “诺。” “还有,军中兵卒多目不识丁。你昔日在家中桑园授蒙学,今到了相府,若闲暇之时,可给那些兵卒讲讲。不求让他们尽数识字,用你新字书里那些典故,多传授些忠君守节、克己向善之事。” “诺!都督放心,璞知此中轻重。” .................... 一路缓步行。 马忠既是殷殷谓之,又是频频点出军中事务及郑璞日后职责。 待到了门下督署屋前,他才止声,入内自行坐下了,便以手指一席示意郑璞且先坐候,便轻轻的叩了叩案几。 随即,便有将率、甲士以及早就恭候在外的假佐纷至踏来。 马忠逐一细声问及今日各种琐碎,时不时还执笔俯首疾书一番,好不忙碌。 亦让百无聊赖的郑璞,困意更浓了。 他有些迷茫,马忠是为何让自己留在此枯坐看。 且,他身为书佐,案牍撰文之事,岂不是他的职责所在吗? 为何不唤他执笔呢? 许久,屋外再无僚属入内,马忠似有些疲惫,搁下笔轻轻揉了好一会儿的眉心,忽然发问,“子瑾,困乏否?” 呃........ 安能不乏? 我就差没掐腿以提神了。 闻言,兀自强打精神的郑璞,侧头而顾。 却是瞧见,马忠正斜头而顾,眼神及嘴角满是戏谑;与之前干练且苛肃的形象,判若两人。 心中微愕,郑璞略作停顿,还是据实而答,“回都督,璞颇为困乏。” “嗯,我亦颇困乏。” 点了点头,马忠起身挺腰耸肩缓解久坐酸楚,便往署屋外步去,边走边言,“同是深夜才眠,我还需值守昼日,子瑾却是能归家安歇,实在令人心意难平啊!” 已起身步行随后的郑璞,闻言又怔呆:他方才叙,我早就可以归去了? “哈哈哈~~~~~~” 顿时,马忠见他状,便齿牙春色。 好一阵,他才笑罢,伸手拍了拍郑璞的背,“我等巴人好戏谑为乐,賨人更甚之。子瑾早日习以为常,他日督领他们,亦能少些坎坷。” 嗯!? 我要掌军? 原本还暗自愤愤的郑璞,心中瞬息泛起欣喜,努力用很缓和的声音,“都督方才是说,璞日后要领军?” “乃丞相嘱我之事。” 马忠点了点头,作肃容,“不过,尚未到时候。子瑾先熟悉军中事务,且静候吧。嗯,这些时日,你若得闲暇,可随句孝兴于军中行走。” “诺!” 郑璞亦作肃容,拱手而拜,“璞定不负丞相厚爱,以及都督提携。” “无需多礼。” 马忠摆了摆手,步出署屋,往右一指,“此乃你署屋。我麾下之人,无分兵卒与文吏,一月须夜宿相府一旬之期。可多,不可寡!违者,行军法!” 正文 第030章、闲谈 郑璞的署屋,是并檐依柱而开的小室。 木斫痕迹尚新,一看便知是临时隔出来的。 空间亦逼仄无比,仅可容一案几、一几榻而已,当真是“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 所幸,檐下开了窗取光,劳顿时可目视屋外花木绿意,权当雅趣。就是不知,若雨水连绵的时节,是否变作水帘洞。 郑璞,推开门见状,不由哑然,再度悻悻然阖上。 如此简陋逼仄,也没什么可清理的。 然,他亦不能嫌弃什么。毕竟马忠署屋隔出他的署屋后,空间也大不了多少了。 或许,这就是马都督一直宿在军帐内的缘由吧。 暗道了一句,郑璞转身步出丞相府。 困乏无比的他,如今只想归秦府,好好休憩一番。 嗯,他还未正式开始任职。 丞相府对外地僚属颇为体恤,应辟命前来的,都会匀出一旬时间,让僚佐自行寻住处安顿家眷或处理人情世故等杂事。正式任职后,才会按着“吏五日得一下沐,言休息以洗沐也”的《汉律》来。 一路无话。 归来秦府,门房迎入时,还转告了一句,“郑二郎,昨日未时,有一自称柳隐的壮士来寻你。得知你尚未归来,便留了家中地址,说是你若得闲了可去寻他。” 咦,休然兄这么快就寻我了? 郑璞闻言,眉毛微扬。 他与柳隐是同行归来成都的。 离开什邡桑园之际,面对小郑嫣的不舍,他便许诺会尽快在成都寻个宅子,好让家母卢氏和小郑嫣有空便来住些时日。 那时,柳隐在侧,便主动请缨。 说自家世代居成都,对三教九流都颇熟悉,将寻宅子的事情给揽了过去。 对此,郑璞盛情难却。 因为最初柳隐的打算,是想匀出自家一栋阁楼,给郑璞住的。 若是退而求其次都不允,未免也太伤情分。却不想,才归来成都一日,柳隐竟已寻到了宅子,前来邀他去看了。 “谢老丈提醒。” 微微颔首,接过一支写着地址的竹简,郑璞向门房致谢后,才入府内歇下。 一夜无话。 翌日,郑璞洗漱完毕,正欲出门寻柳府而去。 却不想,方步过中庭,便撞见闲坐庭前莳花弄草的秦宓。 未来得及出声作礼,就被满脸和蔼的秦宓诏书出声相唤,“子瑾,来,来!过来叙话。” 如今的秦宓,已鲜少去署公。 缘由是吴使张温刚归去不久,他便被朝廷升迁为九卿之一的大司农。 此职以往很显赫,但如今清贵无事。 不过,却是十分称秦宓的心思。 他本儒人,无心仕途。 尤其是当年,他曾劝阻先主刘备东征而获罪被下狱,最后以资财贷出。现年齿已高,且疾病频发,早就不耐劳顿于案牍。 闲下来,反倒可以休养身体,读书抚琴、含饴弄孙为乐,不亦快哉! “闲坐庭前,淡看花开花落,漫观云卷云舒,世叔好逸情!” 郑璞连忙拱手步来,喜容可掬的赞了句。 “噫,此言甚美!” 甫一听,秦宓就拊掌而赞。 旋即,又垂首捻着胡须,嘴自将郑璞之言喃喃数次,才昂头叹息,“子瑾之言,想必是衡之兄晚年在桑园的日常吧?唉,老夫汲汲营营太久,此身难得清静旷远矣!” 喔........ 郑璞有些哑然。 不过随口恭维,却是引发了长者的感伤自怜,且不知如何劝慰。 所幸,秦宓感慨不久,便缓和了神情,捋胡而笑,殷殷谓之,“子瑾文采,果真斐然!短短一言,便道尽了隐士风流,可嘉!然,亦有一点不好,暮气太重!子瑾正年少时,且已受了相府辟命,不可再作此无志之思。” “诺。璞受教。” 执礼以示受训,郑璞笑意潺潺,自寻席位坐下。 嗯.......... 微微一鼻音,秦宓亦满脸孺子可教也。 他对这个故人之子,最欣赏的不是筹画策算,而是恭敬却不迂腐的性情。 “子瑾,昨夜你未归,是夜宿相府了?” “回世叔,是。” 轻轻颔首,郑璞便将昨夜之事扼要说了一遍。 末了,便加了一句,“世叔,璞已托友朋在成都城内在寻宅子,若是相中了便迁过去。日后,璞闲暇了会常来秦府叨扰,世叔可别烦我。” “小子言,甚可恨!” 被逗乐了的秦宓,哈哈大笑,张口便责之,“信口雌黄,老夫何来烦你之说!安能诽谤长者邪?” 一阵笑罢。 他又微微倾身前来,“子瑾已应辟命,再住我家确是不便。不过,老夫在成都任职多年,且你我两家乃通家之好,子瑾何须劳烦友朋邪?” “此乃璞之过。” 先拱手告了声罪,郑璞才含笑解释,“璞知世叔之心,然亦不敢劳烦世叔过多。不然,家兄若得知,必代先考棍棒加之矣!” “狡言!” 不出意外,秦宓又训了句,却也不再执着,摆了摆手,“你自有主张,便作罢了。届时寻好了宅子,知会老夫一声,老夫让管事送些仆婢过去。” 话落,不等郑璞回答,又故作肃容,“长者赐,不可辞也!此乃子瑾你原话!” 呃........ 郑璞再次哑然。 微怔少时,便莞尔而笑,拱手做谢,“世叔盛情,那璞就却之不恭了。” “如此甚好。” 屡屡点头,秦宓捋胡的手也快了几分。 继而,似是想起了什么,手往腿上拍了下,出声道,“倒是忘知会子瑾了。你归什邡后,巴西谯允南常来我府上,谘访《春秋》、《易》等书,亦屡次问及你何时再返成都,似有邀你为朋之心。你若有意,不妨去学宫拜访一二。” 咦,谯周寻我? 闻言,郑璞微讶,垂目作思吟。 他对于谯周,印象还留在桑园听蒙学的那刻。 然,后来谯周竟将他名闻于丞相诸葛亮之耳,且将他与张表、杨戏等人相提并论,亦算是有擢名之情。今他既有心结交,自己似乎也不好辞。 一番思定,郑璞便颔首,“世叔,璞得闲了,定去拜访。” “嗯。” 秦宓欣慰而笑,挥了挥手,“闲话叙吧,子瑾且去忙吧。” “诺!璞先告退。” 正文 第031章、约事 柳隐留的地址,在成都城西。 这与成都格局划分有关。 天子坐北朝南乃惯例,是故皇宫、丞相府以及功勋贵胄府邸等都安顿在城北;城东外有走马河蜿蜒折南下广都县,沿着龙泉山脉而上可扼守住东入成都的危隘“金堂峡”【注1】,历来是朝廷戍守驻军以及囤积仓禀甲兵之地。城南乃商贾、走夫、屠户及杂役等聚集;世家大户若想在城内置府邸,首选便是城西。 一路寻路来,且行且看。 对比城北功勋贵胄府邸的那股雄浑威严气势,城西的世家府邸,虽同样鳞次栉比、楼阁亭台齐竞秀,但却丹楹刻桷、富丽堂皇,少了些庄重贵气。 成都柳姓,是少有的“三世共财、宗族共居”之家。 是故,并无“京师大居不易”的窘迫。 相反,柳家所起楼宇层台累榭,异常恢弘雍容,连秦府都无法媲美。 郑璞寻至时,昂首而顾,便暗自咂舌不已。 如此规模,若是府前再置一象征门第的庑殿式双檐石阙,说成王侯之家亦不为过了。 缓步向前,给值守门外扈从递上柳隐留下的竹简,无需在外等候,便被迎入别厢耳房歇脚避暑。 少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柳隐雄壮的身躯便映入眼眸。 人未到跟前,洪钟般的声音已入耳。 “子瑾迟迟而至,可让愚兄一阵好等!哈哈哈......” 柳隐眉目舒展,大笑步向前来,亦不行礼作那股繁文缛节,直接亲昵的执起郑璞之手,往内堂拉去,“将近晌午,暑气正盛,子瑾且随我入屋怯汗,再去看那宅子。” “却之不恭。” 郑璞颔首而笑,并肩前行时,亦作戏谑言,感慨道:“我若早知休然兄家中如此豪富,当日在什邡桑园时,便厚颜受了赠宅之意矣!” “子瑾敢作诺邪?” 早就深谙郑璞性情的柳隐,闻言,便斜眼瞥之,口气微作挑衅,“现今,亦为时未晚!” “休然兄如此待客,不惧家中长者以棍棒授之邪!” “我有嘉宾,当鼓瑟吹笙;我有损朋,当言辞苛之!” “鄙夫者,柳休然是也!哈哈哈~~~~” “哈哈哈~~~~~酸儒者,郑子瑾是也!” .......... 且谑,且笑,且趋步。 一路穿月门、过亭台廊阁,终得入柳隐自屋宅。两人分主客入座,自有柳家仆婢奉上井浸羔酒、瓜果蜜饯等物。 一阵举盏,盛请共饮罢。 柳隐便挥手摒退仆婢,微前倾身,探首过来轻声问道,“子瑾,前日入丞相府,是夜,你便留宿了?” “嗯,丞相公务繁琐且治事严谨,入暮时分才召我见,叮嘱至夜半时分。” 郑璞颔首,解释了一遍,“是故,便留宿门下督署屋内。” 旋即,又叹了口气,“与众多甲士挤一军帐内,扰甚,几无眠。昨日我便没来寻休然兄。” 听到郑璞与丞相诸葛亮坐谈至夜半,柳隐眉目高翘,诧异莫名。待郑璞说几无眠时,不由冁然而笑,“子瑾久在桑园,清雅惯了,自然是不耐兵子粗鄙。” 顿了顿,又由衷欢欣而言,“如此说来,子瑾才学,得入丞相之眼矣!” “哈,乃侥幸耳!” 并不作谦虚,郑璞点头莞尔而言。 言罢,敛容垂头略作思绪,才目视柳隐而问,“休然兄,你我性情相契,我便直言了。成都柳家可称豪巨富,不知家中操戈者有几多?嗯,我乃是问,你若仕官军伍中,家中可助你携多少部曲随军?” 嗯? 顿时,柳隐脸上连连泛起异色。 亦不当即作答,而是垂眉捋胡而作思量。 并非是郑璞此问,犯了柳家忌讳。 自黄巾之乱起,世家豪族结坞堡、聚私兵自保乃常态。成都柳家巨豪,又宗族共财不分家,田亩众多且逐商贾之利,家中专职执刀操戈者,不下五百之数。若临危难之际,聚族人以及授刀甲于庄客、健扈等,千数尚不止。 而是柳家已有子侄仕于州郡,不会再将过多底蕴为朝廷所用。 毕竟,柳隐现今并非柳氏家主,且宗族耆老众,多持老成安身之见。 “子瑾之问,我知其意矣。” 良久,柳隐昂头,先拱手致意,才轻轻谓之,“家中知我素来喜武事,亦颇看重。我若随军,授扈从四五十,应有之。若有晋身之阶,近百之数亦未必不可。” “四五十之数,足以!” 面露欣喜之色,郑璞连连点头,探过首来,附耳而言,“昨日听门下督之意,若无意外,我随征南中几可定论!届时,休然兄若不以我位卑,你我便偕行,共建功业!” “大善!” 柳隐听罢,当即握拳狠狠的挥了下,喜不自胜。 亦举起酒盏,盛情而邀,“此当浮一大白!来,子瑾,盛饮之!” “饮!” ............ 事论定,两人不敢大饮,转做闲聊笑谈。 少时,见暑气稍退,柳隐便唤扈从备车马,往寻好的宅子而去。 按郑璞所言的“不求宽敞高瓦,但求清净无扰”之需,柳隐在城西与城南之间的拐角处,寻了一处小宅。 原是一常年行走南中的商贾,作储货物之用。 但今南中诸郡叛乱,他货积无销,赊财颇多,早有变卖田宅之念。只是当时先主刘备大行,士庶皆惶惶,无人问津。 是故,正好让柳隐寻得。 郑璞下车马,内外目顾片刻,便心生欢喜。 此宅近依城墙,常有戍守甲士巡视,无安危之忧;内无雕甍丹镂之奢、玉栏假山精饰之绮,恰是静居之宅。 “知我心者,休然兄矣!” 由衷的赞了句,郑璞做谢,又问,“不知此宅作价几何?” 对此,柳隐却是不答,乃是拉着他到一矮垣处,指着一月门,挤眉而笑,“穿过此月门,乃我新置别居。子瑾此边小宅,乃是那商贾卖我的添头!” 郑璞闻言,当即哑然。 随之,又摇头苦笑,“不想,竟被休然兄算计,强行以宅赠之了。” “此乃皆拜子瑾尊先君注释的《六韬》所教也!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相视,大笑。 少顷,郑璞收起笑容,冲着柳隐点头,“与休然兄比邻而居,也是幸事。我正好想作宴,为休然兄结识一将率。” 正文 第032章、请宴 郑璞想邀请的将率,自然是门下录事句扶。 一则,乃是两人年齿相仿官职相当,且句扶为人颇为直率,正是良朋之选。 尤其是,马忠已表示过,日后将依照丞相诸葛亮之意,以賨人甲士授兵于郑璞;且又让郑璞闲暇时随句扶熟悉军中事务。 以此推论,句扶早知内情。 嗯,或多或少。 是故,二人若早些熟稔,对日后共事,亦是大有裨益。 另一缘由,乃是柳隐喜武事,胸有韬略,且志在军功。 郑璞引句扶结识,既能相互探讨军略以互补,又能让柳隐通过句扶得入马忠之耳,为以后举荐随征南中。 恰是两全其美! 至于此二人能否性情相契,亦无需担忧。 同为巴蜀大族出身,礼仪气度本不缺。且一人性情直率、一人性情豪迈,皆为大好男儿,待二三陶壶水酒入腹,岂能不含情脉脉、眉目传情....... 哦不! 乃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作如此思虑,郑璞翌日,便寻来丞相府相邀。 只是待寻到句扶时,尚未出声,就被他满脸诧异的抢了先:“咦,子瑾今日便来署公了?” 问完,不等郑璞作答,他又抬手示意噤声。 左右顾盼了下,便将郑璞拉至一角落,低声嘱道,“子瑾勤勉,乃是好事。不过,我且劝一句,莫作早。我等门下督署事务琐碎繁杂,难有五日一休沐,子瑾不惜今闲暇,他日便悔之矣!” 呃~~~~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有些好笑,兼之感动。 方才见他举动诡异,还以为有何变故呢! 哪料到,竟是此缘由? 先道了声谢,郑璞才道出此来缘由,还戏谑了句,“孝兴如此嘱我,若马都督得知,必以军法责之。” “哈哈哈~~~~~” 得知自己误解后,句扶不由搔着鬓角讪笑。 笑罢,才拱手谢邀,喜形于色,“子瑾迁居之喜,且亲自来盛情相邀,我安有不赴之理?嗯,不知子瑾将宴定在哪日?” 还了一礼,郑璞笑道,“我尚有闲暇数日,看孝兴何时得休沐,便何日设宴。” 却不想,句扶手一挥,不假思索便道,“子瑾定下便好,我随时可休沐!” 亦让郑璞闻言,当即愕然。 怪哉! 任事丞相府,竟能随时休沐? 而句扶见状,脸庞便泛起苦涩,絮絮叨叨的解释了缘由。 原来,句扶长在巴地,于成都并无友朋。 随马忠来相府任事以来,觉得日常休沐亦无事,索性便一直值守,仅去岁告假归家了一次。 然而,带着满心欢喜归家省亲,甫一进家门,便被其父执棍杖之,怒斥曰:“竖子才疏学浅、德浅行薄,万幸得相府不弃,授于职责!竟不思为丞相执帚图报,反而贪恋闲逸归来!可恨!逆子,受杖!” 若不是其母闻声,赶来劝解,句扶指不定当日便逐来京师继续值守。 饶是如此,句扶亦只在家宿了一夜。 是故,句扶自此未再休沐过,若他今请禀马忠,饶两三日休沐,马忠绝无不允之说。 郑璞听罢,一时无语,亦忍俊不禁。 倒是句扶忠厚,呵呵陪笑了几声,又轻拍郑璞的背,挑眉挤眼,“巴人甚好酒,我素有豪饮之名,且已许久未盛饮过。子瑾既邀,可得先诫家中仆从,免得醉态被我所谑。” 郑璞先笑,亦故作慨然,“哈,孝兴竟不自谦也!孰醉被谑,尚未知矣!” 旋即,又敛起笑容道,“孝兴正当值,我便不多扰了。设宴之日,定在三日后申时,可否?” “甚好!” 重重颔首,句扶拱手作辞,“届时我定依时来赴。子瑾,我且去署公。” “好,孝兴且去。” 拱手作别,郑璞便步出相府。 正自思,乃是去秦府要一二仆婢,抑或是托柳隐从家中寻数个扈从,来操持宴席之事,却不想衣袖竟忽然被人所执住。 还有,一句颇为惊喜的话语入耳,“不想子瑾兄已来成都了!” 郑璞侧头一看,原来是谒者庞宏。 却是不知他身为天子近侍,为何在相府外流连。 微微而笑,郑璞颔首致意,“嗯,我方到京师数日,巨师近日可好?” “尚好!尚好!” 庞宏连连点头,笑逐颜开,“我正好来相府公干,却不想竟遇子瑾兄,心甚喜焉!” “呵呵,我亦然。” 自然,郑璞笑颜,犹如春风满面。 小叙一阵。 郑璞见他喜容真挚、眼眸亦灼灼,不由心中好感大增。 有心想再多叙,又恐误了他公务之事,便出声提醒,“巨师,你我在此闲叙,不会误了你公务吧?” “不碍事,不碍事。” 不想,庞宏连连摆手,先颔首致谢,才笑道,“谢子瑾兄提醒了。我乃是在外等候小吏,将丞相批阅之案牍送来,再携归宫内,并非玩忽职责。” 随之,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便拱手执礼道:“当日桑园一聚,与子瑾兄坐谈,我受益良多,恨不能抵足而眠矣!今兄已至成都,我斗胆设宴请之,还望兄莫作辞。” 喔........ 我本来宴人,竟被宴矣? 郑璞心中,不由叹了句世事巧合多。 又觉庞宏乃可交之辈,便先将三日后申时设宴之事说了,随后说道,“巨师盛情,我本不该辞。然,我数日后便入相府署公,他日休沐之期亦不敢定。若是巨师三日后得闲,且不责我并宴之,不如同来共聚可好?” “三日后?” 垂头略作沉吟,庞宏便喜笑盈腮,“我应可得闲。子瑾兄,那便如此说定了,届时我若无法脱身,定先遣人来知会。” “好!” 微颔首,郑璞便借着尚且有事,作别而去。 登上简陋的鹿车,刚想让扈从驱归,又转念一想,便往张表府上而去。 庞宏与蒋显交情莫逆,连署办张皇后私事尚不避嫌,届时若赴宴,定也会谐来。 如此,本是小宴,亦会传扬出去。 不如并请张表同来,免得他后得知,怪罪不宴他。 只是,郑璞能料到庞宏会谐蒋显同来,却料不到,有人竟不请自来。 且是恶客! 正文 第033章、逐客 三日后,申时。 句扶赴约,而庞宏果如所料偕蒋显而来。 至于张表,则是署公今日事毕后,一路疾行而至。 郑璞与柳隐逐一盛情请入,柳家扈从婢女忙碌穿织其中斟酒奉食。 虽无佳人鼓乐轻歌曼舞,却胜在无尊长同席,可无所拘束肆意言笑谈乐。 众人觥筹交错,嬉笑怒骂释放真性,尽是不亦乐乎。 却不想,酉时方到,于外候门的柳家扈从,竟入内执礼禀报:“郑郎君,门外有一人来访,自称尚书台选曹郎,陈奉宗。” 选曹郎陈奉宗? 陈祗? 郑璞听闻,心中诧异莫名。 他与陈祗未曾谋面,且不同曹署公,为何不请自来邪? 而席内的张表听得真切,见郑璞兀自诧然,还以为他不知陈祗其人,便上前来解释了一番。 陈祗,汝南人,乃名士、前司徒许靖兄长之外孙。 少孤,于许靖家中长大,为人相貌威武、性情庄重严厉,弱冠时,才学与持重之名便扬于巴蜀之地。后许靖过世,其子少夭且孙年齿尚幼,朝廷便以陈祗名声,及有许靖昔日“人伦臧否之称且私情不协”之风,乃辟命为选曹郎,主管铨选官吏事务。既彰显抡才是举,且兼全门荫之意。 说罢,便笑吟吟加了一句,“子瑾,陈奉宗已然名士矣!现慕名而来,乃幸耳!不如我等移步迎之?” “嗯,依伯达兄之意。” 点了点头,郑璞整理了下衣冠,步出门外,先拱手作礼,“陋室小宅,不想得奉宗兄屈尊前来,蓬荜生辉也!” 却不想,那陈祗回礼后,只是微颔首“嗯”的一声,便步入来。 或许,汝南许氏乃大汉望族高门,陈祗长在许家,因而耳濡目染便养成的气度吧。 郑璞心微不悦,依旧春风满面。 待迎入内,扈从添好食案,他竟不入座。 反而负手而立,面有矜容,神情亦颇为倨傲,目视郑璞道:“久闻什邡郑子瑾文采斐然,心有慕,故不请自来。不求羔酒之甘、珍馐之美,但愿得见子瑾文采耳!” 话落,席间倏然静寂。 郑璞闻言,亦蹙眉眼眯。 虽不知陈祗为何作挑衅姿态,但郑璞已不想究其缘由。 他张罗此宴,本是为柳隐引见句扶,陈祗不请自来便罢了,竟还倨傲无礼,有意刁难! 真当自身薄有名声,便可让他郑璞屈尊奉承? 岂有此理! 心早不喜的郑璞,目视片刻后,声音倏冷,“不知奉宗兄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仅是想知,谯允南识人是否有误罢了。” “呵~~~~~” 一声晒笑,郑璞阖目略作思吟,心绪一动,便睁目而答,“好!既然奉宗兄有如此雅兴,我岂有拒绝之理!”不等陈祗开口,又以手环屋而示,“以此陋室小屋为题,我作骈文一篇,为诸位助兴!” 说完,矮身执起酒盏,且饮且步且吟诵。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咳!咳!” 吟诵至此,郑璞猛然迸出一阵咳嗽。 看似,是一时气郁于胸。 然,却是他心道了声好险,差点将“南阳诸葛庐”给顺出来了。 倒不是不可,只是身为相府僚属,如此明言奉承阿谀于丞相诸葛亮,他会被人鄙夷为谄媚之徒。 “子瑾,无碍乎?” “子瑾兄,且先饮,润润喉。” ............ 众人不明就里,自是纷纷出声发问。 郑璞面色不变,颔首向众人致谢,趁着将酒盏凑近嘴边之时,暗自思量下文当如何叙。却不想,酒盏早空空如也,便将手中之盏往宴间伺席的柳家扈从一伸。 “酒来!” 作态,端的慷慨激昂! 加之其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容貌,不由令人暗自心折。 “壮哉!” 被感染的柳隐,亦是豪情大发,击案而赞。 旋即,便挥手摒退扈从,起身自提起陶壶步来,轰然放声,“且让我来为子瑾把盏!” 微俯首,双手执盏接过酒水,心有所思的郑璞眼眸一亮。 执酒盏向众人遥敬后,自己一饮而尽,便掷于地下,朗声而道,“南阳庞公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庞公,便是隐士庞德公,名隆荆楚之地。 因水镜先生司马徽年齿小庞德公十岁,以兄事之,称之为“庞公”,故“庞公”之名由此而来。郑璞将之与杨雄的子云亭相提并论,毫无突兀之处。 众人听罢,皆心旷神怡。 既是叹服郑璞的才思泉涌、文采斐然,短短时间内竟以小宅陋室为题,便将一篇辞藻华丽、朗朗上口的骈文一蹴而就。亦是为此文中所寓意的洁身自好、不慕名利态度以及高洁傲岸的情操所倾倒。 “妙哉!” “贤哉!” “美哉!” ............. 一时间,盛赞之声,不绝于口。 赞罢,又不约而同的,“唰”一声将目光投在兀自傲立的陈祗身上。 此情此景,若按当下风气,陈祗该整理衣冠以示庄重,再拱手告罪出言谦逊。然后郑璞亦自谦两句,不计前嫌盛邀入座,让士林里就此多一段津津乐道的佳话。 陈祗亦是这样打算的。 他本与郑璞无仇无怨,今日贸然登堂诘难,乃是抹不开车骑将军刘琰的情面。 嗯,刘琰前有抨击郑璞之举,已然不和。 后知郑璞被辟入丞相府,恰好间闻今日之宴,便托付陈祗前来寻故指摘一二,隐晦告诫郑璞莫小人得志作反讥之言。 陈祗本是不情愿。 然,许靖生前与刘琰多有来往,无法回绝。 不过,前来之际,他心中亦早有打算。 想着故作倨傲之态激怒郑璞,随后再放低姿态谢罪冰释前嫌,如此既能有交代于刘琰,又能和善于郑璞,取两全其美之意。 却不想,他尚未出声,郑璞反倒先行拱手做了一礼。 声音依旧慨然激昂、掷地有声,“我本山野鄙人,不敢污高第之耳;此乃陋室小宅,不敢屈高士之尊!” 言至此,又伸手往门外虚引,“尊驾,请!” 竟是当面逐客! 顿时,屋内又一片死寂。 众人皆愕然,他们百思莫解,为何郑璞竟作如此刚愎态。 明明同朝为僚,自是以和为贵。且郑璞若让一步,便可彰显自身虚怀若谷的胸襟,邀名于世,为何以强硬态度逐之? 当面折辱之,固然一时畅快。 然,那陈祗颜面无存之下,以后岂不是化成仇雠? 何苦来哉! 事实上,郑璞话落之时,陈祗早就作色。 怒发冲冠、目眦尽裂虽无,老羞成怒却是有之。 “今日,有扰了!” 当即,陈祗一拱手,撂下低沉且愤愤、几是从嗓子挤出来的话语,便转身大步离去。 正文 第034章、子龙 京师成都,勋贵子弟众,多有好事者。 陈祗不请自赴宴却被郑璞折辱而归之事,一二日之内,便成了满城的茶余饭后。 尤其是,庞宏在罢宴后,还抄录了《陋室铭》归来示人。 嗯,倒不是他想邀好于郑璞,乃他是庞德公的从孙。骈文既然盛赞了家中长者,他岂能不心喜以示人之理? 是故,郑璞的名声,再次褒贬不一。 有夸赞其文采者;亦有贬其性情者,如直性狭中、无容人之量等。 对此,郑璞无动于衷,一并摒之。 为人者,坚守本心即可,是非臧否,随他人说便是! 扪心自问,兀那陈祗咄咄逼人,他何须委曲求全,而吝啬针锋相对邪? 孔子尚且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非圣人,何来唾面自干的觉悟? 得罪了陈祗,那便得罪了!金银财帛,尚有安贫乐道者不屑,生而为人,又如何能让众人皆心生欢喜? 且他此番宴请,目的已然。 句扶与柳隐二人一见如故,罢席之后,竟还私下约定了同游之乐。至于张表等人,亦尽欢而归,情谊再增。 有数位性倾相契、志同道合者为友朋,人生便足以! 无须蝇营狗苟为那仕途之上那点龌龊,垂眉折腰而不得开心颜。 不过,郑璞虽是如此作想,烦恼却是不断。 拜此事被嚼舌者纷纷扬扬所赐,他新宅所在亦被人所知,竟有许多士人不期来访。 真心慕才学者有之。 企图坐论而邀名者亦有之。 不堪其扰之下,郑璞索性归去了秦府。 权当是署公之前,给秦宓抚琴读书作伴,尽些后辈子侄的孝心了。 自然,免不了被长者以“刚而易折”戒之等等。 然而,他不知的是,此事直接影响了丞相诸葛亮对他的看法,以及日后职责的安排。 却说数日前,丞相诸葛亮与郑璞坐论至半夜,虽盛赞其“假以时日,或可与法孝直比肩”之言,但对其提出来的“推恩”之策,并没当即付之以行。 老子曰:“治大国者,若烹小鲜。” 《毛诗故训传》亦有曰:“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 诸葛亮虽推行“威之以法”,但值此闭关息民之际,亦无大刀阔斧推行之心,免导致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之事。 是故,他近日频频召尚书陈震、相府长史向朗、参军马谡以及蒋琬等人来昼夜商讨。 至于接替原先病故相府长史王连,代行一部分相府政务的参军张裔,虽颇被丞相见重,确是因他为蜀郡成都人而不在召唤之列。毕竟让一益州士人,来讨论如何挥动砍向益州豪族的刀,终是强人所难。 数日商讨,集思广益,丞相诸葛亮心中大致有了定论。 授官职自募部曲,先在元从、荆襄两系子侄中推行,看效果如何再做其他考虑。 至于寻豪族支系不法、以罪徙汉中郡之事,得待讨南中之叛归来、宣朝廷“叛者必诛”的兵威之后,才能图之。 因而,诸葛亮很鲜见的,白昼罢公归家而去。 嗯,为了设宴请征南将军赵云。 之所以如此郑重,自然是有缘由的。 其一,乃赵云当得起。 如今蜀汉资历最高、威名最盛以及德行最隆的元从老将,非他莫属! 且他一直驻守在成都,从戍守京师的职权以及见信程度,称为军中第一人亦不为过。 另一缘由,则是此事需要赵云参谋。 今天子刘禅即位的建兴元年,赵云便任职中护军。职权为掌禁军、总统诸将,主持选拔武官、监督管制诸武将。现今虽迁为征南将军了,但许多职权依旧在握。想擢拔荆襄、元从两系子侄授予军职,赵云乃是最佳的咨询人选。 丞相的宅邸,并非在成都城内,而是城北外依着走马河而筑。 说是府邸,不如称之为庄园更恰当。 因为当年先主刘备定蜀时,本想将成都中屋舍及城外园地桑田分赐诸将,被赵云以“归田宅,安民心”为由谏回,改授诸功臣其他土地起宅邸。 诸葛亮本清雅旷达,崇尚淡泊明志以修身,是故所选之地,便依水眺山而居。 后陆续被赏赐周边田亩,形成了于田亩阡陌纵横中见桑园、桑园之内见府檐的格局。 一路沿着篱落疏疏而入,只见桑木茏葱,花草熌灼。走马河犹如一条泛着银丝的绸带,曲折泻于石隙之下,俯而视之犹如清河泻雪。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斑驳青石为栏,一排宅庐隐于花木树杪之间。恰是出则治国天下,入则修身养性。 应邀而来的赵云,缓缓驱马而入。 身长八尺、姿颜雄伟的他,并没有因年迈而暮气。 反而,那斜飞的英挺剑眉,棱角分明的轮廓上如点漆双眸,偶尔还会泛起,那股孑然纵横敌阵的舍我其谁。 唯独可惜,岁月奔流不舍昼夜,尽染须发寒霜生。 昔日从先主刘备微末时便追随的人,登锋履刃辗转大汉各地,如今唯他独存。 回首而顾,已无故人音容,此中滋味唯天地可共矣! 唉...... 终究,他也老了。 缓缓耷拉下眼皮,星目半阖,赵云忽然不想去看那冬去春来又绿意葱茏的草木。 转而,将心思放在丞相邀宴的缘由上。 朝廷诏令门荫,擢拔功勋后辈子侄为将率? 各家出资自募部曲? 这种做法,有些类似东吴那边的部曲私有制。 弊端很明显,父死子继,其部曲只知将主而不顾朝廷,未来指不定还会引发动乱。然而,对于如今大汉而言,却能将举国财力物力尽用于兵事,为克复中原打下根基。 此乃幸事乎? 抑或,饮鸩止渴乎? 随着马背颠簸的赵云,心情亦在起伏不定。 待到了宅前,被扈从引入厅堂,见丞相与马谡早在席间。 赵云正要上前见礼,却听见丞相一声怅然叹息:“唉,我断言此子若历任多方,其筹画他日或能与法孝直比肩。却不想,秉性及行事,亦能比肩邪!” 嗯? 大汉何人,竟能与法孝直比肩?! 顿时,赵云眸露讶然。 正文 第035章、虑远 法正之才学,无需赘言。 然而,他留于世间的名声,还有“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的不以德著称。 丞相诸葛亮叹息郑璞“直性狭中、无容人之量”,与法正秉性类同,正是马谡得闻逐客之举后的闲话。 不过,赵云的关注点不在此。 他更在意大汉何人,筹画之道能与法孝直比肩。 朝廷若能再有一法孝直,奋先帝余烈、克复中原或可未来可期! 哪怕,他今已老迈,或许无缘目睹那一天的到来。然,至少,他在魂归九泉与先帝团聚时,亦可告慰之汉室可兴矣........ 辞世,可无遗恨。 “谡,见过将军。” 倒是席内的马谡眼尖,见赵云到了连忙起身恭敬作礼。 而丞相诸葛亮闻声,也笑逐颜开起身相迎,赵云自是拱手见礼。 礼罢,甫一入座,赵云便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率先发问,“丞相,方才我听闻,朝廷有贤良筹画之才竟可与翼侯法孝直比肩邪?” “子龙倒是听得真切。” 微微颔首,诸葛亮莞尔打趣了句。 旋即将郑璞其人、其才学大致叙述了一遍。 话末了,又扼腕叹息,“此郑家子,为国筹画之心可嘉,其才学亦可再琢,然其人性情失于过刚,恐他日难融于同僚矣!” 垂耳倾听的赵云,闻“推恩”之策执行始末时,不由眉目舒展,心中放下来时路上的忧虑,捋须颔首而笑。待听到郑璞逐客时,又垂头陷入思吟。 半晌,才昂头,略作拱手,便出声道,“丞相方才之言,我倒不尽以为然。” “哦?” 顿时,诸葛亮闻言,不由眼眸微讶,笑容殷殷,“子龙不必拘礼,何所思尽可道来。” 旁边那马谡,亦身轻倾身案前,竖耳以待。 “我之思者,乃人无完人耳,无需苛求太多。” 赵云先颔首致敬,才露齿而笑,“彼郑家子性情刚愎,那又如何?国之用者,取其才耳。若其真如丞相所言,他日或能与翼侯法孝直比肩,我大汉克复中原之志,亦能多一倚仗也!此乃国之幸也!且,丞相言此郑家子未及弱冠,锋芒毕露乃少年郎秉性,若能使之潜心历练,未来如何尚可知矣!” 话落,又眼眸黯然,长声叹息,“譬如昔日先帝东征时,若翼侯法孝直尚在,随军筹画策算,彼东吴岂能让先帝铩羽而归邪?我大汉又如何式微至此,唉........” 拳拳之心,感伤之言,让宴席陷入了沉默。 丞相诸葛亮,眼眸里亦泛起忧思。 不仅是因赵云之言触动了情感,更有一丝寂寥在心间蔓延。 正如赵云所言,国之用郑家子乃取其才,不必苛求太多。然,如此瑕不掩瑜之理,他安能不知邪? 执国者,所虑当深远。 对于郑璞展露出来的性情,让他更深层的担忧。 当年法正睚眦必报、行事跋扈,先帝刘备皆不究,一则是耀其功勋;另一是当时大汉人才济济,法正再跋扈亦无损朝廷安稳。 而如今的郑璞,太年轻了,比马谡尚且小一辈。 若不计履历以才擢拔之,让其得以积累功勋权柄在握,依他的性情,以及献策所彰显的狠戾,未来又有何人能制之?会不会以权倾轧同僚,导致不利国家之事? 就如当年性情刚猛的刘封(寇封)一样。 先帝见信而授之督一方,他却不思睦于同僚,既不承前将军关羽之命出兵助战,且又以私忿而夺孟达鼓吹仪仗,导致孟达以郡投魏。 虽旧日勤勉、咸有功劳,又何能益补后日之祸邪! 唉,罢了。 旧事多思,亦无益当前。 按下心中思虑,诸葛亮眼眸含笑,颔首对赵云道,“子龙之言,犹如振聋发聩,是我太拘泥了。” 自然,赵云连连口自谦逊之。 倒是心思活络的马谡,出言宽解道,“正如赵将军所言,丞相自谦矣!以丞相之智,安能思虑不至此邪?谡窃以为,乃是丞相生出爱才之心,所期亦高,是故所责亦切矣!” “然也!” 赵云听罢,不由附和出声,拊掌大笑,“幼常此言,正切我意!哈哈哈~~~~~” 一阵笑罢。 三人又言笑数息,便正襟危坐,脸露肃容。 同是国事操劳者,小插曲的闲话聊罢,自然便是到了商讨正事的时候。 此次,是丞相诸葛亮先开了口。 他先是举盏邀赵云共饮一杯,然后便捋胡而问,“子龙,我欲让朝廷门荫功勋子侄,授职自募部曲之事,你以为可行否?” “回丞相,我以为可行之。” 微拱手,赵云先颔首而答,后又摇头而笑,“不瞒丞相,我来于途时,本以为此举不可行。然,得闻‘推恩’全策后,便以为可行之矣。” “呵呵~~~~子龙厚德,依旧直率如此。” 听罢,诸葛亮不由失声而笑,赞了句后,紧着加了句,“那依子龙之见,现今朝廷功勋之家,后辈子侄,孰人可授之以职?” 顿了顿又莞尔,轻谓之,“我知子龙素来忠厚,必然不举自家。是故,我以决意用子龙家中二郎为其一,子龙莫做推辞便是。” 嗯,赵云得子嗣较晚,且仅两子。 长子赵统,已然出仕。 次子赵广因未及弱冠,被赵云以白身带入军中历练,寄望言传身教让其成才。 “丞相言至此,我安能辞邪?” 先拱手谢过,赵云又颔首而道,“丞相,容我且作思量。” “好,子龙自便。” 诸葛亮点了点头,见赵云已经垂头自思,便侧头与马谡低声商议其他事务。 半晌过后。 赵云肃容昂头,“丞相,我以为授于军职自募部曲,兹事体大,不可不慎。若尽擢拔白身后进,恐引朝野诽议。是故,我思有四人,一乃昔梓潼太守之子霍弋、一乃故军师中郎将之子庞宏、一乃相府蒋参军长子蒋斌、一乃故安汉将军之子糜威。此四人皆颇有父风,或可为国裨益。” “甚好!哈哈哈.......” 闻言,诸葛亮冁然而笑,“子龙之思,几与我所思者尽合!” 不一会儿,议事罢,众人散去。 而诸葛亮自归书房里,就着一缕袅袅香薰,蹙眉而思。 旋即,便提笔而落两字:黄崇。 正文 第036章、天听 蜀汉的皇宫,不算巍峨宏伟。 因其前身,乃是刘焉所筑、刘璋修缮后的州牧府。 当年先主刘备定蜀后,自居之,府邸无所增。进位汉中王,亦未敢越僭而修殿、造舆车或以玄牡告天;待尊天子号,又于是年七月发兵东征,再不得归。 后,天子刘禅即位,丞相诸葛亮治事,尚清简斥奢靡。 以益州疲敝为由,皇宫仅于外署添筑应天门双向三出阙,以彰示帝王威仪而已。 因而,天子刘禅的日常,十分无趣。 虽无需操劳国政,然终日倦屈在这宫内,所见所闻所乐皆日复一日索然无趣。 所幸,丞相为他安排的近侍颇多,且大多乃年纪相仿的功勋或父辈故人之后,让他可得以畅谈趣事,或以为耳目,代为寻宫外之趣归来解乏。 如当日京师士庶的茶余饭后,丞相赞誉、谯周为之扬名的郑璞臧否趣闻,他便派了少时伴读庞宏外出循迹。 今日,更是得开心颜。 在宫内流水小亭处,天子刘禅设小宴以待近侍。 此类场景,乃宫中日常。 国事无操劳,这些侍中、谒者等也清闲,除了日常陪伴读书及阅览丞相批注的案牍奏章外,陪天子解乏亦是习以为常。 与宴之人不多,仅四人,皆是天子素日亲昵者。 侍中有二,关兴及张苞;谒者有二,少年伴读霍弋及庞宏。 嗯,方过弱冠不久的关兴与张苞,少而居高位,乃是有缘由的。 张苞,乃故车骑将军张飞的长子。 张飞有两子两女,张苞乃是结发妻所出,其余子女皆为夏侯氏所出。长女先被纳为太子妃,后天子刘禅即位,立为皇后。 是故,朝廷录张飞旧勋及以苞为外戚,特擢拔为侍中,出入禁中顾应天子。 与之类同的关兴,乃前将军关羽次子。 关兴年少便以才学知名,素被丞相诸葛亮器异。 后天子刘禅既立,朝廷录父辈功勋以及长兄关平壮烈殉国,敕令嗣爵汉寿亭侯,擢拔为侍中,与张苞共侍天子左右。 亦是再续了先主刘备微末时,关张二人影从,终日侍立身后的佳话。 今日之宴,不预国事,乃是观文。 郑璞逐客之事,已群汹至满城风雨。天子刘禅得闻庞宏竟恰逢其会、身在宴席中,不由泛起兴趣,让庞宏尽情将其中缘由叙来,权做日常取乐。 待庞宏转述《陋室铭》时,不由为此骈文所寓意的淡雅旷远大加赞赏。 又得知,庞宏竟抄录其文而归,便让其归家取来,以赏文为由设宴邀近侍共乐。 众人自是不敢不从。 不过,待庞宏取来奉上,天子刘禅甫一见,便怫然不悦。 因那骈文《陋室铭》,竟是抄录于细绢之上。 当即,便蹙眉而叹,“巨师,今益州疲敝,朕宫中及相父府中用度皆清简,而卿如此奢靡,竟以细绢录书邪?且,文为陋室,竟撰于丝巾之上,孰为陋邪?孰为奢邪?” 恐得庞宏一阵惶惶,连忙告了声罪后,才解释其中缘由。 原来,当日他求抄录骈文而归时,郑璞便不假他之手,亲自撰写。 然而,他家中新置,并无多余竹简之物可录。 与宴的柳隐见状,便让扈从去他自住的别院取来。家中巨豪、且有心示好的柳隐,取来的自然是奢侈之物。 “原来如此,朕倒是误解巨师了。” 呵呵一乐,天子刘禅接过细绢,沿案铺展,细细品咂。 少许,才昂头,诧然而道,“此郑家子文采,果真斐然也!却是不知,他既在文中尽叙以淡薄为雅趣,又为何不彰虚怀若谷释然陈选曹郎之诘,反而强令逐客耳?” 言罢,又示意众人向前来取细绢传阅,脸上泛起新奇之色,兴致勃勃,“卿等观之,且思,再为朕试言其中之故。” 呃......... 天子之令,当真...... 嗯,当真雅兴斐然。 众人不敢怠慢,皆口称领命。 待陆续传阅罢,年齿较长的侍中张苞,便被众人以目视之。 意思很明显,让他先开口答天子之问。 这也亦是常态了,每每遇上天子问及文事雅趣,大家都会让张苞来回答。 因为其父张飞素爱敬君子、慕文学,自幼便对他读书多有督促。后张飞被名士刘巴鄙夷为兵子,不屑于之语,就连诸葛亮劝慰都无法周旋。曰:“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兵子共语乎?” 自此始,张苞便被家中督学更甚,其劲头让一些皓首穷经的儒人,都自愧不如。 众人虽都熟读诸子百家,但若单以文采而论,张苞当为魁首。 对此,张苞似是也习惯了,略作思吟,便先行礼再开口叙道,“陛下,臣略有所思,胆敢请先试言之。” 天子刘禅伸手虚扶,“小宴为乐,卿无需多礼拘束,尽言即可。” “唯!” 朗声领命,张苞便口若悬河,“陛下,臣窃以为郑家子做《陋室铭》,其中的陋室并非指成都小宅,乃是指什邡郑家桑园耳!盖因郑家子已出仕,与文中有‘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不谙;然,却谙合其先父的隐居避世。臣以此推断,郑家子性情之刚,与文中淡雅无关矣。” “妙哉!” 天子刘禅听罢,拊掌而赞,亦举盏而邀,“文容之言,鞭辟入里,当浮一大白!诸卿,盛饮之!” “饮。” 饮罢,君臣便撇开此事继续宴乐。 不多时,便各自散去。 毕竟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宫中小酌,乃雅兴所致;若是大饮,被丞相诸葛亮得闻,定会对天子以言戒之。 此四人会更惨,定被申令责之。 天子刘禅,性情素来以宽厚著称。 鲜少让这几个少小亲近之人无辜受责。 且,他与张皇后凤凰于飞,得了新奇之事,也心切着归禁内共赏。 只是他拿着细绢入内时,张皇后的兴趣并不在骈文上,而是诧异莫名,“陛下,且观此郑家子所书之字,其书法似是不曾见过。” “咦?” 闻言,天子刘禅亦诧然。 待拿起细绢,再度细细打量时,不由奇异而喃喃自语,“相父善书法,尝有教于朕。然而,此书法却不曾见过。” 言罢,便垂头蹙眉而思。 旋即,又目光灼灼,侧头向宫外而视。 正文 第037章、马槊 宫中,禁内。 天子刘禅手攥着抄录《陋室铭》的细绢,张皇后立其侧,两人细细对比着,铺于御案之上的竹简字体。 那竹简,是丞相诸葛亮亲笔所书。 先帝刘备素来雅敬丞相,当年定蜀后,亦请丞相为嗣子刘禅挑选授学书籍。 诸葛亮受托,乃为其手抄《六韬》、《管子》、《申》、《韩》之书。 且,每一书,皆用了不同的书法。 嗯,丞相诸葛亮素喜书法。 躬耕于荆州南阳时,曾经苦心寻名家之迹而习,造诣颇高。 精通多种书法,尤善篆书、八分(隶书之一)与草书。 用不同书法抄录的良苦用心,是想让激发天子刘禅对文墨之事的雅兴,让其选一种书法,自习之。 性情敦厚的天子刘禅,自然不敢辜负丞相之心。 以当时奏章、案牍皆以隶书而写,是故挑了八分而习。又因如今无所事事,日渐笃迷,常于午后挥毫练字,权当解乏。 今得张皇后提醒,才发现郑家子所书之字,竟与丞相说书大有不同。 其字,结体疏朗、细劲有神;笔迹虽至瘦,却不失其肉;细细揣摩之,又隐约可见风姿绰约之处,平添了几分飘逸。以笔意神韵论,算是刚而不矝,奇伟而不失灵动。 “奇哉!皇后家中早年寻各家抄录书籍颇多,且各书手迹不一,可曾见过此书法否?” 天子刘禅品咂半晌,侧首扬眉而问。 “未曾。” 螓首微摇,张皇后含笑而答。 旋即,又接过细绢,皓眸顾盼,言道,“或许是妾不记得了。陛下,不若让妾遣人将此细绢送回家中,让家兄逐一对比后,再做定论可否?” “不必了。” 摆了摆手,天子刘禅自行寻榻几入座,“如此小事,无需大费周章。” 话落,又怅然若失,“比起书法,我倒有些好奇那郑家子。据庞巨师所言,其人丰神俊朗、气宇轩昂,言辞颇喜作谑,令人不由亲近。可惜,我拘束在这宫中,无缘谋面。” 见状,张皇后长长的蛾眉微动,便巧笑倩兮。 径直步来,坐于侧,将如笋玉手覆于天子刘禅手上,缓声轻谓之,“陛下为天下之主,肩负大汉中兴之任,当持重且勤勉,不可常作此出宫戏耍之念。” 锦言细语,于酥酥柔柔中将规劝之意尽述。 此亦不意外。 当年先帝选她为太子妃,不仅是因其父张飞的功勋和忠贞,更因她兰质蕙心、行止雍容得大体,可为刘禅日后掌国裨益。 “我知晓。” 轻轻颔首,天子刘禅反手而握,眼眸温柔无比,“只是近日暑气太盛,我有些闷乏了,一时有感才出此言。” “陛下自是知晓的。乃是妾心切则乱,反而矫枉过正了。” 嘴角泛起弧度,张皇后恭顺垂首口谦,“正如陛下所言,近日暑气大盛,妾亦颇为烦躁呢。嗯,所幸,家慈生辰将近,太后已允妾出宫归省,心亦有所期。” 话落,不等天子刘禅开口,又紧着加了句,“陛下若是不耐宫中乏闷,不如与妾同归,妾先嘱家兄寻些雅致之趣,为陛下解解乏。” 闻言,天子刘禅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有此理由,想必太后亦会允我出宫。嗯,我再令人多备些礼资,免得皇后家中破费太多。” “妾多谢陛下体恤。” 张皇后笑容宴宴言谢,然后明媚的眼眸里,便倾泻出一丝狡黠来,“不过,陛下,妾之意,乃是指可让庞巨师寻个理由,邀那郑家子同来赴宴,让陛下于暗中见见。” “如此甚好!哈哈哈......” 顿时,天子刘禅拊掌而笑,“皇后真知我也!” 然,未几,他笑容又戛然而止,眉毛轻蹙起,“皇后此举虽好,然毕竟不是巨师家中设宴。且,皇后家中乃贵戚,那郑家子或忧增趋炎附势之名,恐不会应巨师之邀。” “陛下所言极是,是妾思虑不周了。” 螓首频颔,张皇后满面春风,退而求其次,“嗯,那妾嘱家兄出面邀请吧。” 天子刘禅仍旧摇头,言道,“恐亦不妥。文容与那郑家子未曾谋面,并无交情,且又不同署为........” 话语言半,倏然而止。 且似是心有所悟,扬眉目视张皇后。 却见张皇后笑而不语,眼眸犹如一泓泉水,婉约流转间,荡漾起丝丝涟漪。 亦让天子刘禅见了,不由心中一荡,捏紧了手中的柔荑,脸庞之上,亦泛起了几缕溺宠,“皇后之意,我知矣!” 嗯......... 旋即,天子刘禅垂头略作思吟,微微一个鼻音后,才昂头而言,“罢了。皇后可转嘱文容,他所思之事,若能得相父首肯,我亦无有不允之意。” “妾,代家兄谢陛下恩宠!” “不必,不必。” .................... 夕阳西下,京师城北,张府。 演武院内,浑身汗渍的张苞,挥手摒去扈从递过来的帕巾,用手胡乱的抹了抹脸庞上的汗水,冲着一阉人侍从发问,声音惊喜且急切,“天子真应下了?你且将事情始末再叙一遍!” “诺!” 那阉人侍从行礼,再将方才之话再叙了一遍。 末了,还多加了句,“皇后还嘱言,让张侍中莫忘了陛下之事。” “哈哈哈~~~~~” 张苞听罢,昂头大笑,然后又连连点头,声若洪钟,“有劳!有劳!你归宫中后,且代我回复皇后,陛下之事我定会办妥!” “诺,下官告退。” 目视那阉人侍从离去后,喜不自胜的张苞,倏然敛容。 疾步取水净尘,便转入一偏堂内。 此偏堂颇为宽敞,却四壁空空,唯独正中案几之上,横架着一支马槊【注1】。 槊杆以细麻绳层层缠绕,不见半点分叉,那两尺有余的锋刃,无光线照耀下依旧泛着哑色冷芒,令人望而生畏。 张苞注目半晌,恭敬俯首而拜后,才取了下来。 这是他先父张飞所遗的马槊。 世人皆誉关张为“万人敌”,不仅是指统兵之能,亦是赞其勇武。 而他张苞容貌身躯皆类于其父,虽少时便被家中督促读书,但内心里却更喜武事,更心慕于当一个“万人敌”。 这也是他托皇后之事。 征伐南中之叛将近,他想求得天子及丞相首肯,改授武职统兵,征战沙场! 再续父辈“万人敌”之声誉! ------------------------------------------------------------------------------- 【注1:东汉服虔《通俗文》曰:“槊,矛长丈八谓之槊。”】 正文 第038章、入署 十日之期,辗转便逝。 天色尚未发白,身着吏服的郑璞到了相府。 步履缓缓入内点完卯后,便在自己署屋静坐,等候上官马忠到来以及安排具体事务。 只是等到了将近一个时辰,马忠却依然不见踪影。 且,上次坐看马忠署公时,此刻署屋前应该早就有许多低级将率、令史、假佐等恭候才对。今,却是唯独一甲士跨刀执戟值守。 郑璞心中不耐,又觉得此场景匪夷,便步出署屋,寻那甲士问道,“这位执戟郎,马都督近日来署公的时辰,是不是改了?” 闻言,那甲士便梗起脖子,略带不满的出声分辩,“回郑书佐,马都督严以律己!且以军法约束麾下,署公的时辰未曾变过!今日未至,乃是于三日前,奉丞相之命外出了。” “马都督竟不在相府?!” 不由,郑璞眼微睁大少许,惊诧出声。 “嗯,不在。马都督外出具体是何事由,在下不知。不过,临行时告诫我等,现今门下督署乃由句录事暂代为节制。郑书佐若有事,可转去军营校场那边相询。” 呃......... 甫一听罢,郑璞便哑然。 眼前这位甲士,从清晨便值守在此,是目视着他来署屋里等候了如此之久的人,却没有第一时间告知........ 唉,他可真不愧对这魁梧身躯,连脑子都练出肌肉了! “嗯,多谢告知。” 微微颔首,郑璞利索转身,大步往军营校场而去。 他怕离去晚了,会忍不住胸中愤愤。 或许,是兼着军正的缘由,句扶的署公与夜宿之地都在一军帐中。 军帐帘用一带钩往右高高撩起,让人无需靠近,便看到他正端坐于一案几前,执笔勾勾画画。时不时的,还会愁眉苦脸的将笔杆咬在口中。 似乎,是想将怨气发泄在笔杆上。 颇令人莞尔。 呼.......... 见状,郑璞轻呼出方才的愤愤。 又摆了摆手,让值守于前的甲士不必通报,便径自步入,眼角含笑打趣道,“孝兴若想让腹中墨水多些,不妨咬笔的另一端。” 闻声,句扶昂头抬眉,见是郑璞便露出笑容来。 也不起身相迎,只是随手将笔搁下,故作蹙眉佯怒,“好你个郑子瑾!甫一来任职,便敢口出戏言!小心我以兼军正之职,依律申责于你!” 说罢,不等郑璞反应,他自己倒没憋住先笑了。 迅即,又摆了摆手,“子瑾,且入坐,待我片刻。” “好,孝兴且忙。” 微微颔首,郑璞亦不客套,向前两步随手捞出一胡牀,面朝军帐外而坐。 只见帐外,依旧是以伍为单位的甲士来往巡视,许多令史假佐奔波忙,人人神色肃然且步履匆匆。 或许,如此忙碌的场景,便是巴蜀在短短两年时间内,再度生机勃勃的缘由吧! 郑璞心中暗道了声,微垂目养神。 少许,句扶再度搁笔,出声唤一假佐入内。 待那假佐手执一案牍离去后,他便毫无形象的边耸肩拔腰扭脖,边出声道,“让子瑾久候了。嗯,子瑾知晓马都督今不在相府了吧?” “然也。” 郑璞颔首,又倾身向前,问道,“马都督临行时,可有事交代孝兴转我否?” “自然是有的。” 句扶起身,伸手虚引同行出账,“都督知子瑾这几日来署公,便让我转告,让子瑾前去随胡主薄署事一月。” 说罢,又顾盼了下左右,才探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这是丞相转告都督之意。” 嗯? 我隶属门下督,为何转去主薄署? 讶然扬眉,郑璞脚步微顿,才继续随上。 亦移首挨近,压低了声音问,“孝兴,你知这是何缘由否?” 却不想,句扶当即就横瞥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子瑾莫嗤笑于我。丞相心思,我安能知晓邪?” “啊,我不是如此意思,只是一时心切,所......” 郑璞连忙出声解释,却被句扶摆了摆手打断。 “无碍,我知子瑾之意。” 随即,又继续低语,“嗯,马都督乃是去城东立下新军营、筹备衣甲刀兵以及粮秣囤积等琐事,并在秋收完毕后,督军演武操练。数月之内,估计都不会归来相府。” 督军演武? 难道,是为了准备南征? 嗯,应该是了。算算时日,若是明岁南征,今岁秋收后演武也是必然。 只是,十日前他不是明言,说丞相有意让我在军中历练么?如今却是为何不让我随去军中,反而是去佐胡主薄署事邪? 瞬息间,郑璞心念百转,手自捏须而思。 而那并肩而行的句扶,见他默然不语,不由出声相询,“子瑾,乃是在思,为何都督不携你去城东邪?” “嗯。” 并不隐瞒心思,郑璞颔首而应,“想必孝兴已知,当初都督明言有意让我随军。是故,我心有不解。” “哈,这有何不明的?” 闻言,句扶眉目飞扬,声音却是依旧很小,“子瑾甫一应辟命,便被丞相留谈至夜半,器重之意何人不知邪?我所思者,乃是丞相有意让子瑾先多接触些事务,以便日后提携。毕竟,今若随都督前去城东,尽是些琐碎之事,仅是落一勤勉有加罢了。” 咦,如此之说,却是有些道理....... 郑璞心微动,眉目舒展。 正欲口谦几句,却又被句扶抢了先。 “到了,此处便是相府主薄得署屋。我就送至此,子瑾自行寻入便是。” “好,有劳孝兴。我若得闲暇,再去寻你叙话。” 拱手谢过,待句扶转身离去了,郑璞便整理下了衣冠,才步近署屋前,“我乃书佐郑璞,奉命前来寻胡主薄,有劳这位执戟郎代为入内请见。” “郑书佐,且稍候。” 值守甲士轻颔首致意,转身入内。 少时,便有一身长近八尺、年齿约三旬之人大步而出。 面有矝容,鼻窄且直,两道法令纹深且长,一看便知,其人性情刚直而克己。 果然,不愧是被丞相诸葛亮赞誉为诤友,可与崔钧、徐庶及董和相提并论的人啊! 郑璞心中微凛,先行前一步,拱手作礼,“见过胡主薄。在下乃书佐郑璞,奉主官马都督之命前来署事。” 正文 第039章、面惭 因政事无巨细,咸决於丞相的缘由,尚书台的诸多职责,亦被转来相府。 是故,相府各级僚属司曹,不限于一人任职。 譬如今主薄署内,便五六位主薄在任事。 不过,郑璞数日前在秦府避客,于朝中任职多年的秦宓,亦为他简明扼要的讲解相府如今的人员。 如今相府主薄,掌紧要职权者,有三人。 一乃是荆州义阳人胡济。 字伟度,从甫一开府便任职,资历最老,深受器重。 为人性情刚直,不避嫌疑,敢于直言,多次向诸葛亮进谏,被诸葛亮赞为诤友。 一乃南阳郡安众人宗预。 字德艳,曾经是隶属故车骑将军张飞的僚佐。 后来张飞身故,他辗转各职,名声传扬,今年刚被诸葛亮辟为相府主薄。 一乃荆州义阳人董厥。 字龚袭,先是相府僚属里最低一级的令吏。 数有良言谏上,被诸葛亮赞为“良士”,亦是今岁才迁为主薄。 其余者,有以德行名声挂职,有以尚书兼任,或是以州牧府的僚属暂代,皆司些无关紧要之事,比如起草撰写赦令、敕书、刑罚等等。 郑璞被遣来寻的,便是胡济。 “子瑾不必多礼。” 步出迎的胡济,也拱手回了一礼,微微含笑,“我与子瑾不同署,且官职亦无尊卑之分。今子瑾前来佐我署事,乃丞相之命,非我尊于子瑾耳。” 他所叙,倒是实情。 相府书佐此职,先前未有,无人知此职权柄高低如何。 且,郑璞被丞相遣隶属门下督、归马忠节制,亦无法和主薄署类同并论。 毕竟,马忠的职权与相府参军一级类同,要比相府主薄权重得多。 此人不似很难相处啊! 为何频频有令吏、假佐私下嚼舌,说他难以亲近呢? 心中暗道一句,郑璞嘴角含笑,颔首而应,“长者为尊,达者为先。胡主薄任事多年,且又年长于我,亦必然会有教于我,我安能不知礼邪?” “呵呵~~~~” 这次,胡济露齿而笑,还顺势捋了捋胡须,“近日听闻子瑾文采斐然,今日得见,不想辩才亦了得,甚幸!嗯,署公之时,不做闲谈。子瑾,且随我入内,请。” “胡主薄,请。” 随行步入主薄署,一路颔首给其他在座的主薄致意,郑璞亦留心打量。 或许是署屋并不宽敞的缘由,各主薄并没有隔屋,而是各自据一角落搁置案几署事。 各自都隔得不远,偶尔侧头,便可相互顾看或言谈询问。且个别案几侧,并不架庋具藏案牍、置几榻以备夜宿。 应是掌事不同,个别人的事务较为清闲吧。 资历最老的胡济,所设案几署事之处,自然在右上侧的尊位。 只是如今,稍微往边上移动了些,饶出些许空间置了一张逼仄的案几,上面笔墨砚台俱全,且堆积着不少案牍,却是无人在座。 郑璞见了,心有所悟。 那应该此一月内,自己的署事之地了。 果不其然,胡济邀他入座后,便挥手让一假佐,将装着算筹的布算袋奉上来,轻轻谓之,“子瑾,秋收在即,丞相命各郡县清点邸阁库存,以备新粮入库及调拨戍守各军所用。我分到粮计一事,你且分担一些。” 原来是被抓来当计吏了。 郑璞心道,正想应诺,却被胡济抢了先。 他此刻,已凝眸作肃容,沉声叮嘱道,“粮计之事,干系重大,且又琐碎易错,子瑾切不可玩忽。须知,我等若是计错,那各郡县之下的邸阁督,轻者以罪免职徙五百里、重者论罪诛之!” 喔! 竟是看我年齿小而叮嘱莫轻佻。 难怪,你会被那些令吏、假佐私下嚼舌......... “诺!” 重重颔首,郑璞亦作肃容,拱手领命,“胡主薄,我知其中轻重,绝不敢玩忽。” 却不想,胡济又露出笑容来。 自行入座后,才摆了摆手,“让子瑾莫多礼,竟是不听。嗯,你若是敬我年长,且以表字称我为伟度兄便是。” “非不愿,实不能耳。” 闻言,郑璞便面有难色,轻声谓之,“胡主薄,我需为尊者讳。” 嗯? 胡济诧异侧头扬眉,微微讶然。 迅即,似是反应了过来,以手轻拍自己额头,口连告罪,“啊,我却是一时忘了!子瑾莫怪,莫怪!那子瑾日后,随意称我便是。” 嗯,郑璞先父名为郑度,以当世礼法,子不称父名讳,须避之。 “好。” 小插曲过后,两人不做闲谈,各自忙碌。 只是才过半晌,那边的胡济,却是眉目已然蹙起,眸中余光撇着郑璞,尽是欲言又止。 倒不是郑璞玩忽。 反之,郑璞专心致志,几乎心无旁骛。 但他却是不用算筹,每每展开一竹简,默默凝眸注视少许,便执笔点墨书写,速度极快!胡济这边才算完一县,他竟已经算完二三县之储。 这便是暗中观察的胡济,心有不满的缘由。 计量素来以琐细著称,岂有不用算筹之理? 不惧出错邪? 若是计有误,效率再高又有何裨益?! 明明他方才以事关人命叮嘱要慎重,言犹在耳,此子竟然妄胆自以为是! “咳咳!” 默默注视了一阵,实在是忍不住了,胡济搁下笔,借着轻咳将郑璞目光吸引过来,便出声发问,“子瑾,为何不用算筹邪?” 声虽轻,言却已隐隐含有不渝。 嗯? 不过是加减的简易算术罢了,何需用算筹如此麻烦? 郑璞闻言,心中哑然,面上却依旧笑吟吟,“回胡主薄,我计量,从不用算筹。” 话落,顿时胡济就须张眉竖,面有愠色。 勃然起身径自步来,眸含戾色,声音亦微厉,“子瑾,且停笔。我职责在身,不敢疏忽!得罪了!” 说罢,便出声唤几个令吏、假佐过来,将方才郑璞算过的竹简,逐一铺开于地。 竟是要再算一遍! 此动静,亦引来了其他主薄的目光。 只是他们神色微讶,却没有出声,瞥了一眼又自顾忙碌。 倒是郑璞显从容,气闲神定,兀自坐着垂眉养神。 而胡济面色则是精彩得多。 那些令吏、假佐第一次算罢,他当即就满脸的不可置信。 或是心犹不甘,他亲自与众人再算了一次,然后便是瞠目结舌。 默然许久,他才挥手让假佐收拾一地狼藉。 旋即,便冲着郑璞拱手作礼,面有羞愧之色,“不想子瑾竟有心算之巧。惭愧!惭愧!庸庸如我,今竟敢有贬俊才!” 正文 第040章、暮归 误解,随着胡济的致歉而告终。 甫一来相府任事的郑璞,性情再刚愎,亦不可能为此事大动肝火。 避席不接礼、口自谦逊两句,此事便过去了,让主薄署内又是寂静的各自忙碌。 只是氛围却是有了些不同。 郑璞依旧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署粮计之事。 而其余那些主薄,却是在批注完一案牍时,偶尔亦会侧头瞥一眼顾来。 眼眸之中,有类似于诧异、新奇或匪夷等情绪一闪即逝。 时光于专注中,疾速流逝。 不知觉,夕阳已偏西。苍穹上白云苍狗荡漾起寂静金色,原先流淌于山峦的晚霞彩衣,亦笼罩住相府,延伸入主薄署来。 偌大的署屋内,此刻仅剩下胡济与郑璞二人。 不同的是,郑璞依旧俯首于案,目不斜视,奋笔不停。 而胡济却是早已隔笔于案,原先铺展的案牍竹简,亦已收拢完毕。 此刻的他,正侧头捋胡,含笑目视着郑璞。 好不闲暇。 少时,郑璞搁下笔,将计量完毕竹简卷起搁置一侧,正欲取另一卷时,似是隐隐有所觉,侧头往胡济目顾而来。 见胡济如此作态,不由微愕。 “哈哈,子瑾任事,当真专注!” 先是迸发一阵笑声,胡济起身,冲着郑璞颔首,“子瑾,暮色将至,今日署公毕,且随我去用餐吧。” “好。” 顾看了下空空如也的署内,郑璞不由失笑,颔首而应。 亦是先将案几收拾整齐,才起身。 “唉,若人人皆如子瑾,又有何事可称琐碎邪?” 却不想,胡济兀自驻足,目光频频,在自己与郑璞计量完毕的竹简堆来回打量,长声叹息。 嗯,郑璞计量完毕的竹简,乃是他的三倍,且有余。 “年少者,不可事事皆顺;年壮者,不可碌碌而闲;年老者,不可诸事逆耳。” 文绉绉的扯了句,郑璞嘴角含笑,口称谦逊道,“胡主薄,且莫再夸我,免得小子得志而妄自尊大矣!” “噫!子瑾此言,当真发人深醒!” 当即,胡济听罢便拊掌而赞,自垂首作喃喃少许后,又昂首目光灼灼,笑逐颜开,“哈,今与子瑾共事,安知孔夫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之幸也!” 呃........ 适可而止吧。 再度被赞的郑璞,不由摇头苦笑连连。 乃先伸手虚引,转开话题,“胡主薄,我腹中空空如也,若主薄再作叙谈,我便自归门下督署寻餐了。” “呵呵~~~” 亦是微摇头而笑,胡济伸手虚引下,拔步先行,“罢了罢了。子瑾作谦逊,我亦不好再赘言。你我这便去寻餐,请。” 少时,至小食屋。 与门下督的食屋不同,此处皆设独立食案,且所食更加丰盛。 不仅已有肉羹,竟还有酒水。 “子瑾,所食多寡,皆可自取。” 自觉为郑璞讲解了一番,胡济又压低了声音,嘱咐道,“唯独酒水,人限两盏,多取将被依律申责且罚俸。此乃丞相之令,恐有贪杯者,多饮误事耳。” 郑璞自是颔首谢过,“多谢胡主薄点明。” 士者,克己,食不言。 少时,食罢。 两人取青盐水净口后,往相府外步出。 此刻暮色未低垂,离禁宵之时尚早,是故两人缓缓而行,权当是消食。 黄昏时分,暑气微散,且时而有凉风徐来,不由令人心情大好,激起谈兴雀跃。 胡济亦然,并肩而行未几步,便寻了话题闲谈,“子瑾,你现今所宿乃何处?” “城西与城南弯角处。” 郑璞颔首作答,顿了顿,又加了句,“不过,近数日,厚颜借住于大司农府上。” 微微扬眉,胡济似有疑惑。 随即,便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想必是想通此中缘由:郑璞逐客,被好事者来寻扰。 只是,亦无法将此话题给顺延去了。 略作沉默,他索性又谈及公务,“子瑾计量神速,让我分属之事可节期署毕,若不意外,子瑾或许不日将与我出城些时日。秋收新粮时,历年皆是我巡京师周边的。” 语罢,恐郑璞不解,又紧着加了句,“丞相仁德,在纳秋粮时,皆会遣府中僚属巡视黎庶田亩收成。若是岁有歉收,便会少征些,让黎庶们以徭役增期代之。” 果然....... 不愧是诸葛丞相啊! 郑璞心中赞了句,便颔首而答,“若能随胡主薄巡视,乃正中下怀也!实不相瞒,我长在什邡山野,不曾游学见巴蜀风物,常以为憾。” “哈,如此甚好!” 闻言,胡济不由捋胡而笑。 且谈,且行。 不多时,便到了相府门前。 不想,胡济却于门内驻足,拱手作别,“子瑾,明日再会。” 先依礼拱手,郑璞有些诧然,出声问道,“胡主薄今夜宿在相府?” “嗯。粮计一事,本我职责,却是子瑾所劳更多,心有愧矣,只好挑灯以勤补拙。” 喔....... 此人虽性情刚直太过,不谙世故,却能做到苛求己身,且真挚笃粹,倒不失为佳朋之选。 心有所动,郑璞略作思绪,才昂头问道,“以胡主薄职权,可调一木匠遣用否?” 话落,又补充了句,“无需技艺高超,能熟练以铆楔作小巧之物即可。” “自然是可以的。” 先是微微颔首,胡济才诧异发问,“嗯,不知子瑾欲作何物?” “主薄若是想知,明日为我召一木匠即可。” 故意不言透,郑璞挑着眉,兀自捉掐而笑,拱手作辞,“胡主薄,日色将暮,我且先归去,明日再会。” 说罢,不做停留,转身步去。 徒留那胡济,驻足捏胡蹙眉,目视他背影作思虑。 不过,片刻之后,便微微一笑,释然转身而去。 自然亦不会忘,于沿途上寻了一甲士,让他趁着暮色未低垂,疾行去匠作署调一木匠明日来候。 而缓缓于归途的郑璞,则是不停得揉着,执笔一白昼而酸楚无比的手腕。 嘴角之上,还泛起一缕苦涩。 唉,今夜还得执笔,默出《珠算口诀》。 是也! 他想做的,便是算盘【注1】。 ------------------------------------------------------------------------------- 【注1:算盘发明时间,有东汉至南北朝、唐宋、元明三种说法。笔者以“筹算从周代应用到元代,唐代曾经规定文武官员都必须备有算袋”为佐证,设定三国时期没有算盘。嗯,bytheway,古人将算筹装袋或笔筒随身携带,称为算袋或算子筒。】 正文 第041章、囊锥 翌日,晨曦载曜,万丈霞光破晓出。 从门下督署点卯毕的郑璞,步来主薄署前,却发现胡济已然驻足于外侧,负手阖目养神。 似是在缓解起晨的惺忪,抑或在沉吟今日案牍琐事。 他身后,尚有一人垂手而立。 只见他微俯首,自屏息,略耸肩身躬,于不知觉中将骨子里久居人下的卑微,荡漾在晨曦鸟鸣悦耳中。应是被匠作署遣来的匠人了。 见状,郑璞步前执礼,口出戏谑言,“胡主薄,在酝酿诗赋乎?” “子瑾来得真早。” 素来以严谨著称的胡济,没有接腔戏谑之言,而是含笑招呼一声,便往身后一引,“此人是我寻来的匠人,今日归子瑾差遣。” 顿了顿,又加了句,“子瑾若让他作物,不可在此处,免得杂声扰了他人署事。” “我晓得。多谢胡主薄了。” 颔首应下,郑璞笑道,“我携他去门下督署罢,那边不惧声响。” “如此甚好。” 胡济点了点头,甫一转身去,却又折了回来,压低了声音叮嘱,“子瑾,勿要耽搁太久。你甫来署事,莫让他人因此而嚼舌。” 说罢,不等郑璞应声,便拔步入署内。 亦让郑璞不由目视他的背影,莞尔而笑。 “你且随我来。” 冲着那匠人点了点头,郑璞转身疾步往门下督而去。 待到了自己的署屋,于外寻了处阴凉地,便从衣袖内衬取出一葛布,铺展于地,挥手招来那匠人,“你且细看,如此小物件,晌午之时可做出来否?” “诺。” 那匠人连忙应声,小趋步移近,伸脖探首以目视。 只见葛布之上,画着几样小物件,如中孔圆珠、细长小棍、长短方辕等。且每物图案侧,皆标了数量以及尺寸。 看罢,他不由心中哑然。 如此简易之物,连民间匠人都可随手完成,何况他身为匠作署之吏邪? 只是他亦不敢腹诽,连连点头,“可做可做。回郑书佐,无需晌午,我便可全做出来。” “那便好。” 郑璞颔首,又叮嘱了一句,“此物还需要铆楔组装,你且自行看尺寸做些出来。” 话罢,起身挥手,召来署屋不远处的甲士,让其带那匠人寻些木头等物。随后,便自去主薄府署事。 见他归来如此之速,胡济有些讶然。 却也没说什么,微微含笑颔首致意,便有俯首继续署粮计之事。 时至晌午,郑璞搁下笔,略作收拾,起身正欲步去门下督署,却是被胡济出声唤住了,“子瑾且候片刻,我随你同去。” 呵~~~~~ 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心奇呢! 郑璞莞尔,微微颔首,“好,我在署外等候胡主薄。” 少时,两人寻来门下督署。 只见那匠人,正箕踞在地,目光呆滞的昂头看白云苍狗,似是心神皆已飞天外。 “咳咳。” 轻咳数声,见那匠人惊醒目顾而来,郑璞敛容发问,“我所需之物,可做好否?” “回郑书佐,做好了。” 连忙爬起,那匠人急声应道,侧身让开视线。 他身后一长板上,圆珠、细小棍、长短方辕以及铆楔俱全。 且每一物件,外部都滑润铮亮,煞是好看。 嗯,那是郑璞所需之物太简易,他半个时辰便做好。但却因尊卑有别,他既不敢求甲士引去主薄署内寻郑璞,亦不敢擅自离去。闲暇无聊之际,索性便用小匕,将所作之物都细细刮刨打磨一番。 郑璞见了,不由于心中赞了声。 亦放缓了神情,笑颜和煦,召他来用铆楔零散小物件组装上。 完毕了,让甲士护他出相府前,还不忘叮嘱了一句,“你归去后,不妨自行再做一具熟稔技巧,或可得上司赏识。” 徒让其归去前,还满头雾水。 而旁边的胡济,早就将此物操在手中,蹙眉细细打量。 此物谈不上精巧。其形且方且长,周为木框,内贯直柱,共十;框内横以梁,梁上两珠,梁下五珠。 “此物我称之为‘算盘’,用于量计,更简便于算筹。” 出声打断胡济的沉思,郑璞伸手虚引,往自己署屋步去,“不过,须佐新算诀而用。胡主薄,且随我来。” “更简便于算筹?” 胡济闻言,脸上异色更浓,当即疾步随行。 入屋后,郑璞便将昨夜默出的珠算口诀,铺于案几上,“这便是口诀。嗯,此算盘,梁上每珠作数五,梁下每珠作数一。主薄且自行摸索试试。” “好!” 并不客套,胡济径自入座,将口诀挪来身前细细品咂。 偶尔,还会拨弄算盘,尝试口诀的应用。 珠算口诀,本就脱胎于筹算,以胡济之智,倒不难融会贯通。 然,他亦是谨慎之人,大致明了后,并不当即便出声臧否。而是拉着郑璞疾步归去主薄署,取出些竹简,让郑璞以心算、令吏以算筹、以及他以算盘,来回试了数次皆无所误后,才长声而叹,“子瑾之巧思,真当令人叹服矣!” .................... 十日后,丞相署屋。 于门外等候少时的胡济,被丞相诸葛亮唤入。 “伟度,入坐。” 不等胡济行礼,诸葛亮便伸手虚引,径自发问,“本需近一月时间才能将粮计量罢,伟度今为何节期完成邪?” 胡济先是行了一礼,含笑而道,“回禀丞相,此乃郑子瑾之故。” 说罢,不敢怠慢,连忙将郑璞有心算以及巧思作算盘之事,悉数细细说了。 末了,又加了句,“丞相,济已多次试过,以算盘计量并无误,且比算筹更加简易,可省不少人力。” “伟度素来谨慎,竟以言赞之,想必算盘确是巧思之物。” 诸葛亮冁然而笑,又微微作思吟,才问道,“伟度与子瑾共事,觉得此子如何?” “回丞相,时日尚短,济不敢妄言。” 顿时,胡济肃容以对,拱手告罪后,才徐徐出声,“还请丞相宽限些时日,待济携子瑾巡视农事归来,再试言之。” “呵呵~~~” 闻言,诸葛亮不由莞尔,脸上亦浮现一缕无奈,“也罢,我不难为伟度。” 顿了顿,又嘱言道,“嗯,伟度,既然子瑾有巧思,那你今岁不妨巡一巡金堂峡吧。” 咦? 金堂峡? 胡济微诧昂头。 待对视丞相似笑非笑的双眸,顿时心中了然,朗声领命,“诺!济知矣!” 署屋内,恢复了沉寂。 丞相诸葛亮垂眉半阖眸,以手捋胡。 本是筹画士,竟还有巧思? 莫非,乃‘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乎? 正文 第042章、休沐 夜幕近低垂,郑璞才带着一身疲惫,缓缓步回城西小宅。 他已留宿相府十日了。 之所以如此,乃是之前胡济告知,过些时日便让他随行出城巡视农桑。 且,是要夜宿驿站,巡罢方得归城。 他念及起门下督马忠当初叮嘱过,众署僚佐一月内皆要夜宿相府一旬,违者军法处置。便担忧外出时日太多,届时违了将令。 另一缘由,则是胡济太勤勉。 明明,他让匠人做出算盘,乃是想让其轻松些。 哪料到,胡济自从得了算盘后,反而废寝忘食,竟每夜都在相府里挑灯署事。 主事者尚且如此勤勉,他一佐事的新人,终究不好日落而归。 索性便夜宿相府了。 亦正好,践行了当初给句扶的承诺以及马忠的嘱咐:将新字书里的异兽、包含忠贞朝廷及劝人向善的典故,为賨人甲士们讲解。 效果颇佳。 就着军帐内的味道及各种声响,他竟可安然入眠矣! 且那些平时值守时目不斜视、满脸肃容的执戟郎,每每见到他,都会微微一笑颔首致意。 甚至个别憨厚的汉子,还会将从巴地乡闾携来的“清酒”,盛情邀他共饮。 賨人以稼黍野稷所酿的清酒,乃供淫祀奉父母且留自饮,鲜少对外作卖,在巴蜀之地当属珍贵之物。 至少,郑璞也仅是在张表府上饮过一次。 而今日,他得以归来城西自宅,乃是粮计一事已毕。 胡济又声称两日后,才会出城巡视农桑,很体恤的让他这两日无需来主薄署,隐隐有劝他休沐的意思。 今暂代掌门下督署的句扶,则是更为果敢。 竟未与他商议,便以军正职责,强行允了两日休沐之期。 振振有词,曰:“子瑾入署任事近半月,却未曾休沐过,莫非是想给门下督署平添苛刻僚属之恶名邪!” 唉,直率之人啊~~~~~ 寻个理由,都牵强无比。 对此,郑璞自是却之不恭,连番谢过。 亦秉性作谑言,“孝兴,我归去后,会代你与休然兄畅饮的。莫有念。” 嗯,句扶与柳隐一见如故,且都是豪饮数石不乱之人,先日早就相约再聚之期。然,马忠外出城东设新军营后,他便没有了休沐时间。 自然,句扶当场被激得横眉切齿,低声笑骂了好一阵,才挥手撵人。 一路无话。 待归到小宅,已是挑灯时分。 充当门房的扈从郑乙见了,连忙向前问及暮食,以及唤出婢女去备热水之事。 末了,又加了句,“家主,长支家主于三日前,有家书至秦府转来。” 嗯,郑度当年分治产业时,便依昭穆宗法,勒令桑园的家仆婢女对长子郑彦改称为“长支家主”,以区分两子。 “三日前?” 脚步微顿,郑璞侧头,口气微有不悦,“为何不来相府托值守甲士转我?” “回家主,乃是秦公的嘱咐。” 先是行礼告罪,郑乙才道,“长支家主亦有作书与秦公,秦公令人转书来家主时,特嘱咐不可前去相府打扰。” “嗯,那应是兄长告知秦世叔的。” 微微颔首,郑璞略作思绪,步履不停,“且将书信置于书房案几上吧,待我沐浴罢了再看。莫忘了备下熏香。” “诺。” “近日,家中尚有事否?” “有,尽是些贵人遣仆从前来邀宴之事,我已尊家主嘱咐,以在相府署公回绝了。” “甚好,你早些歇下吧。” “诺。” .................. 少时,洗去一身疲惫的郑璞,步入书房内。 自点燃了一缕檀香,将兄长郑彦的书信,铺开于案细细看。 甫一开始,免不了是长兄如父的淳淳教诲,如任事相府须勤勉尽职、离乡出仕须谦和,不可与人多迕等等。紧接着,便是声称已遣人归去桑园,接郑璞生母及小郑嫣前去梓潼汉德县暂住些时日,让郑璞无需挂念家中。 而末了,所提之事,却是让郑璞不由哑然。 兄长郑彦竟是以他明岁将及冠为由,问有无成亲之意,且人选都先行物色好了。 乃是梓潼涪县李家,李福之女。 李福,字孙德。 乃蜀地颇有威势的大族,其父李权曾任职临邛县长。 后刘焉入蜀,为巩固自身势力,托事诛杀巴蜀豪强十余人,李权便是其一。 先主刘备定蜀后,因此缘由辟命李福为书佐,乃得以转任各方,今已然为巴西太守,颇被朝廷见重。 若以门第论,什邡郑家已逊于涪县李家了。 然,兄长郑彦却言之凿凿,声称郑璞若是愿意,他便厚颜请其师(秦宓)代为出面,定能聘之。 让郑璞读罢,既是感动又是无语。 他这位远在梓潼郡的兄长,只知勤勉任职,对朝廷局势不甚了解。 且不说,他现今并无成家之念。 就算成家,亦不能再选益州世家大户联姻了。 有些约定成俗的忌讳,本就不叙于口。试问,他若与蜀地豪族联姻了,朝廷需要多久才会安心授于他兵权,去为克复中原征战呢? 既然志在征伐之事,有些容易被人诋毁或攻讦的理由,能免便免了吧。 唉.......... 微微叹了口气。 郑璞思索半晌,便裁下一片布帛,化墨执笔,给兄长回书。 先是以“功业未立无心成家”的理由,回绝了兄长好意。又转至家常琐碎问安,以及叙些自身在成都的近况等。 末了,便附上此间小宅的地址,声称年末会接家母及幼妹来成都住些时日,让兄长不妨遣人护送侄子侄女同来。 嗯,郑彦已三旬,有了一子一女。 一番书罢,困乏顿生。 只是他尚不能眠,而是收拾笔墨后,便正襟危坐,就着缕缕檀香阖目而思。 吾日三省吾身。 近日,他白昼劳形于案牍,夜里又须给賨人编古寓今,一直未有时间来省身,思虑所行所言的得失。 反正明日无需点卯署公,且晚睡些吧。 但可惜了,事不遂人愿。 翌日,未至卯时,扈从郑乙便开始叩房门,“家主,庞谒者登门。” 庞宏?! 如此之早,他来作甚? 被吵醒的郑璞,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眸,从榻上无奈爬起。 正文 第043章、扰梦 简易洗漱一番,郑璞步过檐廊来前堂。 此时夜空之上,依稀有些许长情的星辰在闪烁,贪恋着夜色温柔不舍隐去。 郑璞见了,不由困意再泛生。 先狠狠揉了揉脸庞,才拔步入堂,见庞宏已然在座,便边拱手边入座,问道,“不知何事,让巨师如此仓促赶来?” “有扰子瑾兄清梦,恕罪!恕罪!” 先是拱手连声告罪,庞宏才道出缘由,“然而,我三日后便要去汶山郡,实在匀不出时间,只能赶在点卯前来打扰。” 汶山郡? 你犯事被论罪徙边了?! 甫一听,郑璞心中一颤,瞬即清醒。 汶山郡属于边地,向来羌夷杂居,除了被授职以及逐利商贾外,鲜少有人前往。亦是朝廷官僚论罪徙边的良选之地。 不过,待看庞宏穿戴整齐的谒者服饰,郑璞心又安了下来。 略作思绪,便试言道,“巨师,你身为天子近侍,竟要前去汶山郡署公邪?” “哈哈哈~~~~~” 闻言,庞宏齿牙尽露,畅怀大笑,“我来此便是想知会子瑾兄,今日署公罢,我便不是天子近侍了!” 说罢,又见郑璞兀自讶然,便将缘由解说开来。 郑璞且听且思,心中便了然。 原来,乃是他最初给丞相诸葛亮的“推恩”谏策,开始铺展了。 便是当先授予官职于荆襄系、元从系的后辈子侄,以家资自募部曲,检验成效后,再推及益州豪族子弟。 丞相诸葛亮,行事素以谨慎著称。 本次挑选的二代子弟,如张苞、赵广、霍弋、糜威、蒋斌和庞宏等,父辈功勋皆有目共睹,且都颇有家资。 当年先主刘备定蜀后大赏功臣,赐诸葛亮、法正、关羽及张飞各金五百斤、银千斤、钱五千万,锦千匹。其余如赵云、霍峻、糜竺以及庞统的后人,颁赐亦没少几分。 其中,侍中张苞,转任裨将军。 前往巴东涪陵郡,以先父张飞当年威震巴郡、义释严颜等声望(严姓乃当地望族),于当地招揽部曲,主召巴地八族的獽人与蜑人。 巴地前身乃是古巴国,其民有濮(僰)、賨、苴、***、夷、蜑、獽等。 獽人与蜑人,主要栖息地在涪陵郡。 因当地山险水滩,无蚕桑,少文学的缘由,田亩猎场诸多果腹之需,以及盐井、茶、丹、漆、蜜、蜡等家富之资,人尽搏命争之。 是故,獽蜑二族,以耆老宗长聚群,人多戆勇。 若有口角而斗,或讼于官府,则必拔刃以分生死。 昔日大汉强盛时,以獽蜑二族血勇不畏死,常征其民为“赤甲军”。【注1】 年齿最长的糜竺之子,行虎贲中郎将糜威,转后参军。 糜威少时与父随先主颠沛流离,熟谙军务,为人雍容敦雅,有父风,便弓马,善射御云。他将前往汶山郡,以奉天子诏令招募兵卒设新军,与自资募部曲并时而行。 此举,亦有丞相诸葛亮,让他顾应庞宏的心思在。 因为年齿最小的谒者庞宏,转为昭信校尉,同去汶山郡自资募部曲。 谒者霍弋,转为昭忠校尉,前往汉嘉郡募部曲,以备日后随军征南中。 白身赵广,特擢拔为昭义校尉,蒋斌为昭武校尉,同往朱提郡(庲降都督直属地)募部曲,暂归李恢节制,以备日后随征。 以上调度的敕书,将于今日朝会以天子命颁布。 至于如此骤然,是否会引发朝野诽议,倒不需要担忧太多。 是因此举,仅授职,而非授以权柄。 嗯,从先主刘备定蜀开始,军中权柄与官职就不成正比。 譬如当年汉中之战,黄忠斩杀夏侯渊后,被先主拜为征西将军。 然而在迎战魏武曹操亲自率兵来争汉中时,黄忠却是归属官职更低的翊军将军赵云节制。 无独有偶,东三郡尚在蜀汉手中时,申耽被拜为征北将军,但被官职更低的副军将军刘封所统制。 今天子刘禅即位后,亦然如此。 同受托孤的李严任职中都护,统内外军事。 然而他实际所掌的兵权,与领中护军的赵云无法相提并论。【注2】 如今,朝廷门荫这些功勋之后,擢拔官职,令其出家资自募部曲为国效力,而不是直接授兵,倒也令人无法置喙一二。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赞了声丞相的手腕。 旋即,便微笑宴宴,说道,“倒是先恭喜巨师得偿所愿了!” “承子瑾兄吉言!哈哈哈~~~~~” 一番口干舌燥解释完的庞宏,闻言喜笑盈腮,摆了摆手。 拿起案几的上水盏润了润后,又压低了声音,“子瑾兄,我此去汶山郡,乃是就地募部曲演武操练。且,丞相前些日召见我等嘱咐过,还需将那些部曲的家人迁来蜀中或汉中定居。唉,乡闾难离,劝说那些汶山羌夷部曲家眷迁来绝非易事,我亦不知何时才能办妥。” “咦,尚且要迁徙家眷邪?” 闻言,郑璞扬眉,诧异出声。 “然也。” 庞宏微微颔首,轻轻说道,“丞相声称,若家眷不迁来归朝廷一并编户授田,则部曲皆无战心。” 那是因为,只需朝廷控制了家眷,便可无忧部曲会因将主之故而祸国。 郑璞心中暗道了句。 亦不道破,而是侧头瞥眼堂屋外,见天色已微微发白,便出声提醒道,“巨师,卯时将至,你若再闲谈于我,恐误期矣!” “啊!” 庞宏惊诧一声,连忙侧头而顾。 旋即,便起身离席拱手,“多谢子瑾兄提醒了。嗯,我且去署公。” 话落,不等郑璞回答,他又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竟是忘了,来扰子瑾兄的正事了。子瑾兄,我此去汶山郡,不知何时能归。正好子瑾兄休沐,我便想明日辰时后设宴作别,还请来赴。嗯,还请子瑾兄代我邀休然兄一并而来。” “好!为巨师践行,我岂有不赴之理!” 一番客套。 待庞宏离去后,郑璞便归自屋补眠。 只是,睡意方上涌时,他又猛然惊愕,双目灼灼:为何庞宏,竟知我此二日休沐邪?! ------------------------------------------------------------------------------- 【注1:历史上丞相诸葛亮从獽蜑二族取劲卒三千人,为连弩士,且迁其家人于汉中郡而居。】 【注2:蜀汉中护军之职,一直是赵云兼领。后赵云病故后,诸葛亮以中护军职权太大,一分为五,即中护军、前护军、右护军、左护军、后护军。蜀汉后期时,蜀国军中兵权依旧与官职不成正比。如夏侯霸投蜀后被拜为车骑将军,却依旧被官职更低的姜维以卫将军统领。】 正文 第044章、伐吴 京师城内,稍有动静,便是茶余饭后群议纷纷。 今日朝议罢,关于朝廷大肆擢拔功勋子侄的举措,便流入豪门市井中。 唯独不同,市井乃闲谑图趣,而豪门“闻弦音知雅意”罢了。 群议愤愤的,倒不是张苞、赵广等人被授军职;亦非法正之子奉车都尉法邈,转为侍中,为天子近侍;乃是事关已投逆魏的黄权。 其留蜀子黄崇,岁不满十,竟被朝廷征入宫禁为舍人矣! 垂髫小儿,《孝经》和《论语》尚未习全,如何能奉天子邪? 此举,让许多益州豪族品咂之后,便欣然鼓舞。 嗯,阆中黄家亦然大族。 且黄权当年,被先主器重异常,依为臂膀之一。 众人皆知,汉中之战,法正厥功至伟。 却鲜少人知,首向先主刘备献策当图汉中郡的人,乃是黄权。 昔年,魏武曹操攻破阳平关,张鲁走米仓古道入巴地依附賨邑侯杜濩、七姓夷王朴胡等,黄权便献策,曰:“若失汉中,则三巴不振,此为割蜀之股臂也。” 先主刘备深以为然,乃加黄权官职为护军,督领诸将去迎张鲁,想以张鲁在巴地及汉中经营多年的威望,出兵夺回汉中郡。 然而,甚是可惜。 黄权将兵未至,张鲁已携杜濩、朴胡归汉中南郑诣魏武降,卒不成行。 后,魏武自归师而去,留夏侯渊都督汉中。 且张郃屡屡兵出巴地夺资虏民,被张飞所破,法正便再度提及夺汉中之事,先主乃先遣兵攻破杜濩、朴胡;后进军汉中斩杀夏侯渊。 是故,黄权之谋不得显耳。 后,黄权随征夷陵,道路隔绝不得归蜀,帅众投逆魏。有司执法,白收权妻子,先主刘备以“孤负黄权,权不负孤也”赦之,待其家眷如初。 然,先主大行后,黄权一系血脉便被宗族鄙之,恐他日有权势者旧事重提,祸连己身。 今朝廷显其留蜀子黄崇,其意昭然若揭。 不外乎借此子,以示朝廷既往不咎,且不日将有诏令擢拔豪门子弟罢了! 至于是如何擢拔,有些人拭目以待,有些人便将目光放在张苞等人身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颜。 而正一路疾行的郑璞,得闻此事后,再度为丞相诸葛亮的手腕叹服。 先以利暗示之,再以张苞等人专美于前,坐等那些豪门为子孙计前来拜求。 如此一来,既无需担忧直接推行时被疑神疑鬼,又将主动权尽握于手,在适合的范围内予取予求!效仿姜太公垂钓,静候愿者上钩! 然,郑璞叹服罢了,又心有诧异。 今日,乃他休沐第二日。 却是不知为何,被丞相遣小吏来召。 且,他本已让扈从已备好车马,正欲与柳隐偕肩往赴庞宏之宴,却是只能失约了。 一路脚步匆匆。 待小吏通报,得入丞相署屋内,却见马谡早就在座。 一番行礼罢,甫一入座,便被马谡将小片布帛递来。 布帛很小,一看便至乃邮驿传递军情所用,亦仅寥寥数字,言简意赅:“逆魏曹丕,七月朝议定论,八月初大征水军,今循蔡水、颍水入淮河,将至寿春。” 原来,是魏天子曹丕,第二次亲御伐吴了。 莫非,召我来,乃丞相想趁此魏吴攻伐之际,有所谋乎? 看罢,郑璞将小布帛归还给马谡,心隐隐有所悟。 而高座于上的诸葛亮见状,便出声轻轻谓之,“子瑾,你有筹画之能,今逆魏大举伐吴,我大汉当如何自处?可从中取利邪?且暂作思虑,再试言之。” 顿了顿,又加了句,“嗯,心中何所思,畅所欲言即可,无需顾忌。此间之言,不出六耳之外。” “诺。” 先拱手作礼,郑璞不假思索,便昂首而答,“回丞相,昔日孙吴遣辅义中郎将张温来和睦,璞便有思逆魏将伐吴之事,今斗胆请言之。” “善!” 丞相未开口,马谡便先赞了一声。 嗯,素来喜军计的他,早有心寻郑璞坐论,然近日郑璞忙碌于粮计夜不归宿,只好强忍不去打扰。 诸葛亮自然是不会见怪马谡的。 此时,他亦捋胡含笑,“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子瑾有远虑,可得此谓也。嗯,何所思,且言之。” “诺!” 再度行礼,郑璞便开始滔滔不绝。 “璞窃以为,孙吴已历三世,士庶皆用命,且水师精锐,拒长江天险,昔日曹公尚无法屈之,何况今曹丕邪?逆魏此伐,必无功而返耳。” “今我大汉式微,当先之急,乃是讨南中叛乱,得以合益州之力修缮甲兵,不可轻易动兵。且,璞以为魏吴多争,乃是彼此相耗,已然有利于大汉矣。不若作偃旗息鼓之态,示之以弱,让此两家多争之。” “璞以为,彼曹丕者,志大才疏,甫一得位,便连年大动刀兵。兵马频动,所赋必多,治下之民必苦之。不若遣些细作,前往关中诱先前汉中及巴中之民,以授田免征三年赋税,看能否为国增户。” 说至此,郑璞微露笑颜。 “此上之思,以丞相之智,必然已有定论。是故,璞有一思,不知可行否。乃是令人暗通款曲于逆魏新城太守,不期其率众归义,但求让其将商贾限制放宽些许,让关中战马得以流入我大汉。” 曹魏新城太守,便是孟达。 当初他不出兵救关羽,且被刘封所逼,既惧罪又忿恚难当,乃以郡投魏 魏天子曹丕善其姿才容观,以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封平阳亭侯。且将上庸、西城和房陵三郡并为新城郡,以他为太守。 “暗通孟子度邪?” 马谡听罢,先是诧异出声,旋即又凝眉而思。 而丞相诸葛亮则是眉毛挑扬,微微诧异后,亦垂目捋胡自思。 于郑璞到来之前,他与马谡先前的商论,亦觉得逆魏曹丕不可能建功,且以巴蜀疲敝作不出兵之论。 将郑璞招来,不过觉得此子颇有才学,想兼多人之言,看无遗漏之处罢了。 却不想,他竟有思,谏言诱关中之民归及孟达之事。 诱民归汉中,倒也不新奇。 关中与汉中为秦岭所隔绝,尚有陈仓道-联云栈道、褒斜谷、傥骆道和子午谷入今大汉所控制的汉中郡(不含东三郡)。这些年大汉亦频频派遣细作,潜入关中打探军情及消息,让他们诱惑原先的汉中、巴中之民,亦不难。 且,能诱一户归来,便是逆魏少一户,此消彼长。 成与不成,于大汉皆无害。 至于与孟达暗通款曲,让逐利的商贾驱赶战马而来,倒是他们没有思虑过的。 孟达叛蜀后,虽被逆魏曹丕器重,但前途已伏下祸根。 身为贰臣,恩宠盛隆便罢了,焉能掌郡且执兵邪? 其余曹魏臣子,安能心甘邪? 一旦曹魏易主之际,便是孟达迎来诘难之时。 这点庙堂权争常识,孟达自身应该有所悟。 或许,未必不能成行? 少许,诸葛亮的长眉微微抖动了下,便瞥起眼眸,目视郑璞温和而笑,“子瑾此提议,莫非是得知今奉车都尉法邈转为侍中邪?” 嗯,法正与孟达乃同乡。 当年因关中动乱大饥奔蜀,亦是两人偕行,情谊颇深厚。 若是让法邈去试着接触孟达,孟达念及故人之意,又贪可从中获资财来蓄养部曲士卒,或许能稍微放开商路。 毕竟,他治下亦有一条裕谷道联通关中。 且关中今人烟稀少,导致北部羌胡部落大举内迁,以那些羌胡部落贪利贩马的秉性,若是事发了,孟达便可断掉商路亡羊补牢,上表请罪时,魏天子也仅申一疏忽之罪罢了。 无伤大雅,无关痛痒。 “回丞相,璞不是因此。” 颔首而笑,郑璞轻轻说道,“丞相,璞乃是觉得朝廷蓄力克复中原,日后出兵之处,荆襄已无出路,必然是关中及陇右。此两处征伐,素以骑战称雄,若无骑,则难建功。且,孙子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今大汉式微,逆魏强盛,以弱击强,若无骑可出奇,亦难建功。” “唉..........” 丞相诸葛亮听罢,不由阖目微昂首,长声叹息。 罢了,又睁眼目视郑璞,眸中丝毫不吝啬赞赏之色,谓之:“我与幼常尚且在为南中之事筹谋,却不想,子瑾之思已如此长远矣!” 此话方落,郑璞脊骨凉意顿生。 连忙拱手而拜,口自谦言,“璞不敢当丞相此言。丞相乃一国之宰,所思自然谨慎,璞乃一狂徒,所思自然肆无忌惮。” 亦将丞相诸葛亮给逗乐了,摆了摆手,笑道,“起来吧,如此恭谦作甚?” 而那边的马谡,陪着笑了几声,便拱手而道,“丞相,谡以为子瑾此说,不如让法侍中作书于孟达试试。成固然喜,不成亦无害。” “嗯。” 诸葛亮微微颔首,“此事且缓缓,待逆魏曹丕无功而返,再行之更佳。” 话罢,略作思绪,便冁然而笑,冲郑璞问道,“子瑾,近日随胡伟度署粮计,可还称心否?” 咦,为何如此发问? 闻言,郑璞微愕。 亦不敢怠慢,连忙微垂首而答,“回丞相,为国效力乃本分,璞只知尽心,不敢思称心。” “小子狡言耳!” 不由,诸葛亮莞尔,笑骂了句。 待捋了捋胡须,脸上已作肃容,目视郑璞,“子瑾,我若让你以相府书佐兼任军中之职,你可愿否?” 正文 第045章、军职 丞相署屋内,郑璞作别辞去。 马谡目视他的背影,从门扉消失后,便将欲言又止神情,流于表面。 亦让诸葛亮见了,不由莞尔,出言打趣道,“素有锋芒的马幼常,竟有踌躇难言之时邪?” “丞相当前,谡安敢妄动邪?” 马谡亦笑逐颜开,作谑回了句。 罢了,又略作思绪,才昂首拱手作礼,发问道,“丞相,谡颇为不解。先前丞相有言,谓此子行事颇刚,待以历任琐碎杂务磨去锋芒后,再拔入军中效力,擢为股肱,以期他日成为国之干城。然,今丞相又为何提前授他军职邪?” “唉.........” 闻言,诸葛亮敛去笑颜,怅然长叹,徐徐而言,“乃时不我待矣。” 马谡微讶,旋即默然。 他是一时执迷了。 方才郑璞提及可暗通孟达、建立骑兵图北伐计,亦是时不我待的筹谋。 彼曹魏窃居神器,不过短短数载,竟可连年发兵伐吴,可见人心思汉者,已为数不多矣!若再多等数年,四百年大汉积威尚存多少? 届时北伐中原,尚有多少心存汉室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邪? 唉......... 微不可闻的,马谡亦叹了口气,面有惭色,“惭愧,乃是谡智迟了。” 对此,已出相府的郑璞,却是不知的。 他此刻心情颇为雀跃,连归途这熙熙攘攘街衢闾阎的吵杂之音,都觉得变悦耳了。 丞相诸葛亮,终打算授于他军职了。 虽未明言,将授何职戍何方,但亦是很好的开始。 军中行伍,最重履历。 那些登锋履刃沙场搏命的士卒,可不认什么门楣抑或世家名声。须同宿同食获得他们的信任,再以战场功勋获得敬爱,步步积累出威名来。 他心有为大汉征伐之志,早一日进入军营历练,日后便能早一日掌兵出征。 得偿所愿,岂不美哉! 而在城东走马河畔,作富家士子打扮的天子刘禅,却是怅然而归。 他乃是借着为张苞践行为由,好不容易出宫一次的。 且,此次外出,张苞与庞宏等人设宴,还有为他邀那郑家子来见见的意图。 原本,郑家子已来于路上了。 却不想,临时被丞相给招去,商议事务,让他空欢喜一场。 贵为天子,本予取予求。 但唯独于丞相前,他不敢放肆。 不仅先帝临殂前曾诏敕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更因他知道,今日大汉若无丞相,不得安矣。 唉,罢了。 下次出宫,却不知是何日。 且,文容及巨师等亲昵之人,皆要远赴他方,日后宫中更加无趣了。 “定国,日后这宫中,仅你我枯守乏趣了。” 归宫途上,于车架上的天子刘禅,侧头对旁边徒步随行于侧的关兴,叹息出声。 “陛下,为......” 甫一听闻,刚想出口谏言的关兴,侧头看到天子刘禅脸上的怅然,不由将后面的话语咽了归去。 他年少便入宫禁任职,自然知道宫中的乏趣。 且他日暮便归,休沐之期亦没有缺少过,而眼前这位天子,想出来一趟,都犹如登天。 略作思绪后,关兴便婉言劝道,“陛下,那郑家子尚在京都,今日不见,未必他日便见不着了。”语罢,又觉得方才宽解之言,太过于敷衍。便又紧着加了句,“陛下,既那郑家子此前在桑园授学,不如遣傅佥拜入他门下。日后无需陛下出宫,以询问傅佥学业为由,便可将之招来宫内坐谈矣。” 傅佥,乃荆州义阳人,忠烈傅肜之子。 当年先主刘备东征,傅肜随征任别督,夷陵败北,他为先主断后拒敌,势孤力薄时犹怒骂东吴,不屈战死。 是时,其子傅佥不过垂髫,先主怜之,乃养于府上。 天子刘禅听罢,喜上眉梢,连连颔首,“定国此言大善!我本想,以欲习那郑家子书法,请相父将之调职来宫中,却不想定国之思,更加妥当!” “乃是陛下尚未思及而已。臣若不言,陛下稍作思绪,定能思及。” 谦虚了声,关兴微作踌躇,又问道,“臣颇为不解,为何陛下如此垂青此郑家子邪?” “无他,乃山野之趣耳。” 语气淡淡,天子刘禅言罢,便阖目养神。 关兴见状,心有所悟,亦不敢再出言扰。 山野之趣,市井之乐,乃是天子无法接触到的。 ....................... 翌日,晨曦破晓。 郑璞精神抖擞,步履微作急迫。 方至相府门,便被值守甲士,告知了一声,“郑书佐,胡主薄有言让我转告,言他已自行出巡农桑之事,书佐可归门下督署。” 咦? 看来是丞相近日便授职于我了! 心中了然,郑璞称谢后,便往门下督署寻来。 沿路含笑给早就熟稔的甲士打招呼,待寻到句扶军帐时,却见他早就于帐外驻足而候,脸色且喜且急切。 郑璞见了,心有诧异,正欲出声问缘由,倒被他抢了先。 “子瑾,速来!” 话落,便大步过来,执郑璞之手拉入军帐中,竟还将军帐帘布掩上了。 “孝兴,这是何故?” 郑璞微愕,压低声音而问。 哪料到,句扶反而更诧异,反问了句,“子瑾竟不知邪?” 问罢,又搔着鬓角,“丞相授我兼领别部司马之职,以你为我副,竟未告知子瑾邪?” 喔~~~~~ 原来授军职之事,且还是以我为你副。 郑璞这才了然,亦连忙催声,“我尚未知。孝兴且将此事,细细说来。” “好,子瑾且坐。” 颔首而应,句扶虚引郑璞入座,自行坐下后,便开始悉数讲解。 昨日丞相诸葛亮与马谡商议罢,待郑璞归去后,还便让小吏去城东寻马忠归来了一趟,所叙何言,无人知晓。 然,马忠昨夜却是宿在了相府中。 还寻了句扶过来,叮嘱他不日将兼领别部司马之职,挑选五百賨人甲士为本部,以备前往南中。 但去南中将欲何为,却是没有说。 唯独说了,郑璞将以相府书佐兼领句扶之副,假司马。 甫一授职,便要前往南中? 何事如此急迫邪? 郑璞听罢,不由扬眉,讶然莫名。 而句扶讲解罢,还径自满脸苦恼作思虑,说道,“子瑾,我昨夜有思,以为丞相先遣我等去南中乃是充任前哨,探知敌情以及为大军寻落营等事。然,此事于庲降都督而言易如反掌,何故遣我等多此一举邪?但若非此职责,我却是想不出缘由了。” 闻言,郑璞不由莞尔。 心情畅快之下,亦忍不住戏言,“届时出发,便见分晓,你我谨听将令便是,何必思虑过多?莫非,孝兴欲为丞相参详筹画一番邪?” 不出意外,句扶闻言便横眉瞥眼。 迅即,又冁然而笑,“还是子瑾想得通透,我思虑如此多作甚!倒是子瑾,以后便归我节制了,可莫忘了这军中尊卑,不然我以军法责之!哈哈哈~~~~” “好!届时我定对句司马唯命是从!哈哈哈~~~~~” 一阵笑罢。 郑璞敛容,轻声问道,“孝兴,马都督让你挑选五百甲士为本部,是从哪部军中挑选?” “自然是从马都督军中挑选啊!” 略带诧异,句扶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见郑璞依旧不解,又解释了一番。 当年先主东征时,巴西太守阎芝曾发诸县兵五千人以补遗阙,遣时任汉昌长的马忠送往。但兵马送到,先主已败归永安,先主便令马忠暂代为掌之。后,马忠被丞相诸葛亮辟命为门下督,所领兵马也尽偕来成都,亦被打散分各属。 如今隶属马忠统领的,有三校之数。 相府的值守甲士,便有近半数,出自于马忠麾下。 句扶,便隶属马忠的小校之一。 因当年阎芝聚五千兵马时,汉昌句家倾出家资揽当地賨人,合家中扈从、宾客共计六百余人,让句扶引来投军。 是故,朝廷嘉句家忠义,素来厚待句扶。 哪怕如今调他入相府宿卫了,依旧在军中挂职兼领着兵卒。 今马忠让他挑选五百兵马,乃是因为隶属句扶的那一校兵马,大半都在相府宿卫,不能再随意调动,只能去其他两校兵马挑选而已。 呃....... 顿时,郑璞听罢,一阵哑然。 他这才知晓,原来眼前这位,竟是一直兵权在握的。 “孝兴,求你一事。” 沉吟了半晌,郑璞便昂头,目视句扶而道,“待朝廷任命下时,孝兴可否缓一日,再去挑选兵卒?” “子瑾何必称求邪?不过缓一日罢了,我有何不可?” 闻言,句扶摆了摆手,又凝眸问道,“却是不知,子瑾让我缓一日,所欲何为?” 微拱手谢过,郑璞眼眸含笑,“我想去寻马都督,举荐一将才同行。” 言罢,见句扶茫然,又大笑,“乃休然兄也!” “啊,竟是休然兄!” ............... 三日后,朝廷诏令下,而早就与柳隐商议罢的郑璞,与句扶亦往城东疾行,寻马忠而去。 嗯,句扶主动谐行,乃是想共荐之。 毕竟,对于马忠而言,他的举荐要比郑璞分量重得多。 然而他却是白来了。 马忠甫一听闻柳隐,便两目灼灼,“柳休然竟愿出仕邪?!” ------------------------------------------------------------------------------- 感谢书友“儒者人之所需”打赏。 感谢书友“七星点命”打赏。 正文 第046章、雏鸟 成都,城东军营。 本直属马忠的军营一隅,被简易鹿角疏疏划出。 内起伏数十大小军帐,围合着颇为宽敞的校兵场,陈设斧钺旗鼓,鼙鼓威震,严列士卒以刀击盾,呼声如雷。 甫一听闻,不由令人赞叹“矫矫虎臣,在泮献馘”之威势。 再细细分辨,却是发现军中兵卒演武罢了,正以类似于汉制的“都试”比较为乐。 句扶与郑璞端坐胡牀,前有案凭笔墨,将偌大校兵场从中分隔为二,正相悖目视着军中健儿。 循着句扶目顾之处,但见无数賨人健儿各据一地,跣足光膀徒手,横眉切齿正捉对角力。 被卸力掼于地者,满脸愤愤,犹自握拳狠狠捶地,以示不服及恼己。 而那胜者,当即欢呼出声,浑然不顾汗水裹尘土遍淌于身,足下生风奔来句扶处,兴奋嚷嚷,“句司马,胜者乃我!乃我!” 句扶自是含笑颔首,只手于前挥走尘土,便执笔记下胜者名字。 而郑璞那侧,则是琐细得多。 乃以射术为较。同样是捉对比试,箭靶画布曰正、栖皮曰鹄,以矢中正鹄论胜负。矢靶别分各五十步、八十步、百步;又分为蹲、站射。 如此盛况,倒不是他们二人于军中乏闷,闲作戏玩。 而是选拔军中各级佐率,如伍长、什长、队率及屯长等。 此源于郑璞的劝说。 句扶在挑选五百本部兵卒时,本想调任原本校的佐率前来约束。 然,郑璞以为此法不妥。 一乃此些兵卒从各校中挑选而出,彼此本不熟稔,且原先职位不一,贸然被归于陌生佐率下,其中必不乏心不服者。 亦不利于征伐之时,同袍偕肩并战。 另一,则是马忠先前叮嘱句扶时,曾透出口风,谓之不日将被遣赴南中。 短短时日内,句扶郑璞二人无法在此些兵卒心内树立威望。届时行军或遇敌,莫说如臂指使,连令行禁止的法令严正都无法做到。 诸多弊端,倒不如重新选拔。 以类同“都试”的较技艺考核,采取“能者上,庸者下;若持平,有文学者定为优胜”的方式,重重选拔出新佐率。 此番做法,虽繁琐了些,然每一级佐率都能服众,且能彰显句扶及郑璞的公允不偏私。 更利于军中兵卒奋勇争先,以及统领指使。 句扶对此,大加赞赏,便有了此数日的盛况。 至于二人共举荐柳隐之事,却是连续数日等候,都未见消息。 当时,马忠得闻柳隐有意兵事,细细询问了二人一番后,对于是否纳柳隐从军之事,却是不置可否。仅扔下一句:“你二人先挑选本部操练,此事待我且思之,再作决策。” 言罢,便施施然离去。 徒留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颇为茫然。 倒是随马忠已久,熟谙其秉性行事的句扶,后知后觉而出声宽慰。 声称马忠既不拒之,便是心已许之。 今不当场应下,乃是一时骤然,尚未思定如何安排柳隐之职罢了。 然,郑璞心中,却是觉得此举唐突了。 他竟是忘了,柳隐最初才学与柳申、杜琼等人齐名,而后二者今已然州牧府别驾从事矣! 马忠为避免屈才,一时不好贸然应下,亦是常情。 再者,成都柳家乃豪族,且柳隐先前屡不应州郡辟命,乃是益州豪族不愿为蜀汉竭诚效力的体现之一。今竟携家中扈从,主动请缨为国征战,其中转变的缘由,马忠尚不得知,亦然需谨慎些。 至少,且先告知,今一心拉拢益州豪族维稳局势的丞相诸葛亮后,再作决策。 事实上,郑璞此思,正中马忠下怀。 得闻后,是夜马忠便归相府,寻丞相诸葛亮细细上禀。 丞相甫一知,微作诧然。 待马忠将郑璞柳隐二人交情、互勉“建功立业只争朝夕”转告后,才释然而笑。 不期而来,自当欣喜而纳之。 而数日之内,皆未有消息传来,则是丞相在衡量利弊。 固然,正值益州多事之秋,有豪族子侄携扈从请缨为国征伐,自当以显职嘉之! 既示朝廷之诚,又可以激励有后者效仿,何乐而不为邪? 然,其柳隐此来心志,却是想随句扶及郑璞二人同去南中。此中干系,便涉及到了授兵与否的进退维谷。 若授职,而不授兵,其柳隐或无怨言。 但其他豪族得闻后,必以为朝廷戒意太重,以致心有戚戚焉。 但若授之与兵,又与军中律治不合。 彼柳隐者,不过白身,寸功未竟,却被授于兵权,其余将率如何心甘邪? 治事素来谨慎的丞相诸葛亮,自然防患于未然,不允许有如此不谐之音出现。 一番思绪后,丞相索性将“推恩”之策,稍微推进了些。 以“国难见义士”为由,壮柳隐率扈从投军之义。上书朝廷表请柳隐为别部司马,并特恩准其出家资财自募,合其扈从共三百人为本部。继厚待黄崇之后,再将柳隐树为榜样,供其他益州豪族自去揣测,于大汉朝廷共赴克复中原的利弊。 自然,柳隐南下所募的部曲,亦须将其家眷尽迁来蜀中,归朝廷一并编户授田。 如家眷不愿迁,则不可募之! 然,思定对柳隐的安置妥当后,丞相诸葛亮又再度蹙眉。 柳隐骤然加入,亦无异打乱了,他对郑璞的培养计划。 本来,授职给句扶携郑璞前去南中,主要目的,乃是期郑璞早日熟谙军中行伍之事,以便为国所用。 名不正,言则不顺。 试想,仅句扶为正、郑璞为副,二人尚且能共筹画计事。 若再加一柳隐,郑璞位卑,安能断事邪? 思来想去,诸葛亮便又免掉了郑璞的假司马之职,改授以相府书佐暂代监军之职,置于句扶与柳隐之外,代朝廷协理军务,督察将率。 如此一来,郑璞既权不夺位,又可参与军中计事,取两全其美。 “呼......” 轻轻搁下笔,诸葛亮手执墨迹微润的上表,微轻吹了吹,便出声唤门外小吏,遣人将此送入宫中让天子刘禅用印。 旋即又阖目,只手轻揉鼻根部,缓解目视过久的双眸酸涩。 少时,便睁目,侧头将视线蔓延至窗帷外。 那里的长屋檐内,有一鸟雀筑巢,此时正觅食归来哺育雏鸟,逗起叽叽声一片。 唉,鸟雀亦知勤勤哺之,以期后辈茁壮健长。 譬如当今的大汉,荆州之失与夷陵之败,带来的后果并非丧兵失土那么简单。 尚有无数将率俊才的凋零! 老一辈的关羽、张飞、法正和马超及刘巴都在此期间亡故,中青代的关平、马良、冯习、张南、程畿和傅肜、王甫及李朝等尽亡故! 人才青黄不接,大汉亦由盛转衰! 他被先帝托孤、被今天子托于朝政,身为肩挑大汉中兴的丞相,自当事事躬亲勤勉,哺育后辈健长成才,为国裨益。 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侧目看了好一阵雏鸟的欢鸣雀跃,丞相诸葛亮又耷下眼帘,凝眉成川。 似是有些时日,未入宫面君了,不知陛下近日如何了? 尚勤勉习政读书否? 却是不知,治国驭人之术,权衡之道,帝王威势,陛下融会贯通有了几多? 嗯,有兰心蕙质、颖悟绝伦的张皇后在侧,陛下应颇多用心吧? 罢了,妄多思,亦无益。 待此些日子忙罢,便寻个空闲入宫见见陛下吧。 敛起心中思绪,丞相诸葛亮再度睁目,取出一案牍铺展于案几上,细细看读。时不时,便只手执笔,点墨于竹简内侧,行云流水倾泄出一行蝇头小字。 只是,批阅少时,便又微侧头,眉微蹙,搁笔捋胡而思。 似是未闻郑家子有婚约之言? 其父早亡,应未有吧? 以此子之才,他日成朝廷重臣不难。 或许,可先为其寻一功勋之家定下姻亲,以备日后能谨记君恩浩荡,此生终节为大汉诚臣? 嗯,此事暂且缓缓。 待看他南中之行,其才施展如何,再做定论。 撑案起身,丞相诸葛亮从右侧庋具上方,取下一小巧木匣,从内将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布帛铺展于案,执笔落下“郑子瑾、姻亲、守忠节、朝廷功勋之家”,便再度收起。 随后,伏案署事,心中再无杂念。 时光流逝,如白马过隙。 转眼,便是暮秋末。 日夜于军营内操练兵卒演武的郑璞三人,终于接到了丞相诸葛亮的调令:三日后,率军赶赴庲降都督府所在地,朱提郡南昌县。 此去何为,或是担忧人多口杂的缘由,竟未告知。 乃是让马忠私下叮嘱,曰:“待到了庲降都督府,李都督自然会告知。” 军令如山,郑璞三人亦不敢多问。 连忙督促将士们收拾行囊,又持着丞相府的手令前往就近的邸阁及武库署,领了沿途所需粮秣、辎重及甲兵等物,准备兵出而去。 自然,出发之前,除了于城内不置宅子的句扶外,郑璞与柳隐都抽空归家一趟。 收拾些细软,以及叮嘱家宅之人几句等等。 却是,哪料到! 甫一归自宅,被扈从郑乙迎入时,庭中便有一小子疾步行来,躬身而拜。 “佥,拜见先生!” 郑璞:“!?!?!?” 正文 第047章、道难 夜微深,月朗星稀。 皎洁的月光,抚摸着已落叶无数的花木,温柔宽慰着暮秋的肃杀。 而些许顽强的虫豸,则是将最后的欢鸣与不甘凋零的悲鸣,荡漾在秋风萧瑟中。 小宅的书房里,青铜薰香炉内,檀香点点红光乍暗忽明,吞吐出青烟袅袅,弥漫满了逼仄的空间。 郑璞跪坐于案几前,强忍眼皮的抗议,手执笔点墨,给兄长郑彦及家母卢氏去信。 他将南去,且归期未知,自然要给家中去信说声。 只是,执笔书写之余,总忍不住将眼眸余光,瞥去那案几隅角上的诏书,随后便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天子刘禅,竟以诏书的形式,遣傅佥前来拜他为师! 职不过一书佐,为何天子能知我邪!? 且,知我亦罢了,为何遣傅佥前来拜我为师邪!? 我自身未及弱冠,且又非大儒或军中宿将,安能为忠烈之后传道授业解惑邪!? 不惧我误人子弟乎!? 此事,饶是郑璞绞尽脑汁,亦百思弗解。 亦因而,胸中愤愤,心意难平! 倒不是想回拒,不为傅佥之师。 自古君无戏言。天子诏令已下,郑璞再心有不愿,都已无回旋的余地。 乃是傅佥此十岁小儿,竟已有父风矣! 嗯,乃是此子性刚且倔! 本来,郑璞看完诏书后,便受了傅佥的拜师之礼,旋即将后日奉命前往南中之事说了,让傅佥明日便先归宫内,待他从南中归来之时,再行授学之事。 哪料到,此子闻言,张口即出,“先生,陛下有命,谓佥除先生于相府署事外,佥皆须紧随先生左右。” 郑璞听罢,自是一时气结。 强行拜师便罢了,还如影相随? 且,如今他将前赴南中,乃是受军职而去,未必不亲临一线厮杀! 安能携十岁小儿而去邪? 战场厮杀,登锋履刃,流矢纷飞,万一伤了傅佥,他岂不是成了残害忠烈之后? 军中最重袍泽情谊! 若是他背上此名声,日后还能在军中任职? 莫说是被同僚排挤,就连底层兵卒都会义愤填膺,鄙夷他不顾全袍泽之后! 呼............ 长出一口气。 郑璞强忍心中无奈,和颜缓声,对傅佥轻轻谓之,如“战场凶险绝非嬉戏、或许陛下未知他将赴南中、军中无法携年幼者入营”等等理由,劝傅佥莫作倔强。 谁知,傅佥虽执礼甚恭,回答尽是不依不饶。 如说他在宫中,亦是宿在禁卫营内,早就学会了骑、射等,以及熟谙军中法度等,随行南去,绝不会成为郑璞的累赘等等。 叙到最后,他嘴里吐出一句,“先生,佥不敢违背陛下之命。” 呃............ 顿时,郑璞悲愤难当。 他亦是不敢,有悖于天子之命的。 只得昂头向天,以手扶额,长声叹息不已。 最终,还是以夜幕低垂,遣傅佥前去别屋歇下了。 嗯,拜师之事,天子刘禅颇为自专。 遣禁卫送傅佥来时,不仅将傅佥穿用之物都携来了。还赐给了郑璞不少财物,声称一半是拜师束脩,另一半则是供傅佥以后吃用之资。 竟不知会郑璞一言半句,便直接将傅佥安在小宅内了。 且,不知作何想,还勒令郑家扈从郑乙,不得以此事去军营打扰郑璞。 声称拜师乃私事,不得扰郑璞署公云云。 对此,郑璞自是满心愤愤。 天家岂有私事邪! 不过,愤愤之后,又陷入了沉吟。 已是满腹蝇营狗苟的他,亦想到了更深:天子遣傅佥而来,或许,真不是私事。 比如,或许是天子刘禅与丞相诸葛亮有过商议,让傅佥少小便随他左右,乃是以便日后可授他掌军征伐。 毕竟,待到可授他独立掌军时,傅佥的年齿,也足以充当他副职了。 国之用才者,且用之,且慎之,以致长远。 罢了,或许天子亦知我南行之事。 带着如此念头,郑璞亦打消了明日寻马忠或寻丞相上禀,别作安置傅佥之事。 还亲自跑去邻屋的柳隐别院,借了匹滇马,为傅佥随行的代步。他才年十岁,再少小习武,亦无法跟上军中健儿的步伐。 是夜,再无话。 三日后,城东军营,一支为数六百的甲兵,沉默疾行而出。 其中,一百兵卒,乃是柳家的扈从。 柳家家主及宗族耆老得知,丞相竟许柳隐以家资自募部曲后,当即便将私兵一百授于柳隐,并殷殷嘱咐务必要竭力报效朝廷。 至于报效朝廷是为柳家门楣,还是大汉中兴,则不可明言也! 然,柳隐对此,却是听罢便忘,一心念着郑璞之前那句“但求青史留名耳”。 是故,他亦以先前游历巴蜀熟谙地形的理由,自动请缨率本部走在前方,且揽了下斥候侦察、探路,挑选落营之地等杂事。 对此,郑句二人,自是不无不可。 素来豪迈直率的句扶,见状亦揽下殿后督运粮秣辎重等琐碎。 让郑璞留在中军,闲暇且无所事事,犹如此番行军乃是外出郊游踏青般。 不过,他的闲暇,却是无人指摘或鄙夷。 相反,众将士目顾他时,眸中尽是善意及敬爱。 尤其是那五百板楯蛮,眸中泛起的亲近之意,流转不绝。 因近一月的军营相处时光,众将士最欢乐的时刻,便是暮食过后,于校兵场之上团团围坐,倾听郑璞讲解异兽以及山海经里的故事。 而随性于郑璞身侧的傅佥,则是被人瞥眼目视的会心一笑。 此小子,正只手牵着滇马引道,只手持一竹简,心无杂念的朗朗有声。 行军与读书,毫不耽搁。 那是郑璞扔给他的《春秋左氏传》,并戒言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年少当勤学,虽行军于途,亦不可荒废时光。若于无心习书传,便归京都去罢了,莫让我背上误人子弟之誉。” 傅佥年齿虽小,却十分倔强。 闻言,执礼甚恭的应诺,便开始了手不释卷。 晌午之前,徒步牵着驮运他自己衣裳、书籍等细软之物的滇马,疾步随行而读;晌午过后,体力不支,便骑在滇马上垂首而读。 时不时,还会寻出不解之处,侧头请教郑璞。 在日暮落营,于等候暮食前,傅佥还会自行寻一空地,执刀持矛勤练武艺。 所用的环首刀及长矛,皆已开刃,但比军中将士所用的小了一半,一看便知是顾及腕力而让匠人定制打造的。 且,招式来来回回,尽是刀劈、砍、撩、抹、切;矛突、刺、扫、挑、钻等几个动作。 简洁,而又实用。 恰是军中老卒,崇尚的熟能生巧。 回想起他自言在宫中时,乃夜宿在禁卫军营中,不难想到是那些百战余生的禁卫所授。 如此勤练勉学,亦让句扶、柳隐及各自麾下兵卒,对其好感大增。 句扶直接遣了一雄壮无比的板楯蛮,教他刀盾合击、矛盾共用的搏斗技巧;而柳隐则是挑选一游侠儿出身的扈从,来教他轻盈闪避的步伐,以及射术。 一路之上,他算是最累的人了。 若无滇马代步,或许他早被仍在辎重车上推着走。 源于兵卒以生长于巴中丘陵、极善徒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板楯蛮为主,且此地乃巴蜀腹心,无需警戒太多等缘由,郑璞一行行军速度颇快。 依常理,正常行军的速度,一日约七十汉里左右。 但他们竟每日都行军八十里以上。 句扶还叹息过,若有畜力驮运粮秣及辎重,他麾下賨人日行一百里,亦非难事。 嗯,巴蜀鲜少畜力。 耕牛金贵,不做军用,而驮马又稀少无比。 他们一行的辎重粮秣,都是人力推运或背负,极大拖延了行军速度。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行军路线的前半段,乃沿着走马河流向而行,途径广都、武阳、彭亡聚至南安县(鱼涪津),再折向东进入僰道,亦是到了蜀地东入南中的主要道路之一:南夷道(五尺道)的起点。【注1】 此前道路颇为平坦,且沿途邮驿颇多可补充干净水源,亦可持丞相府手令于县邑补充粮秣。 因而,句扶等人所携的粮秣,仅需够五日之用即可。 极大减轻了兵卒们的运负之苦。 后半段,则是从僰道循着南夷道,走南广县,折东南,入南中的朱提郡,至庲降都督府所在的南昌县。 这段路途几乎跋涉于崇山峻岭中,异常逼仄崎岖。 又兼水泽密布,毒瘴蛇虫颇多,人马皆难行。 日行五十里,都可称之神速。 然,道虽难,军令已下,误期则斩,郑璞三人亦不敢玩忽,每日尽可能多行几里。 所幸,秋冬之交,天高气爽,让行军少了些日炙苛刻。 就在郑璞等人跋涉南下时,京师成都内,却是群议汹汹,人声鼎沸。 成都柳家,被某个小吏暗示下,便将朝廷允柳隐可出家资自募部曲之事,在闲谈中“无意”透露出来。 瞬息间,各大豪族,闻风而动。 各请托或自荐,求朝廷能让其后辈子侄“为国”竭诚效忠,誓身作齑粉亦不悔! 自然,被丞相一句“尚未逢时,稍安勿躁”给压了下去。 让那些豪族们徒然坐而待旦,犹恐失之而落他人之后。 免不了,频频聚宗族耆老商议。 而皇宫之内,天子刘禅与侍中关兴,则面面相觑而无语。 ------------------------------------------------------------------------------- 【注1:公元前220年,一统六国的秦始皇以咸阳为中心,下令修筑连接全国各地的驰道,南夷道乃蜀地延伸至云贵高原的部分。然受地形影响,道路逼仄处仅宽五尺(约1.2米),故亦称为五尺道。汉朝为控制五尺道以安南中,建置了僰道、南广、朱提和味县四县,因而五尺道前段,被称为朱提道。】 正文 第048章、戍围 “荒谬!” 成都,宫禁内,甫一得闻傅佥已被郑璞携去南中,天子刘禅便勃然作色,怒不可遏,“此郑家子,安敢让稚童随军邪!” 而前来告知的侍中关兴,闻言哑然。 微作踌躇,便垂首,声若呐呐,“陛下,傅佥性颇刚倔。” 亦让天子刘禅满脸忿怒,尽化作窘态。 他却是一时忘了,有过傅佥须影随郑璞左右的叮嘱。 沉默少时,关兴便昂首,轻声说道,“陛下,携辎重行军,行途必不疾。不若臣遣一骑,将傅佥追归成都可否?” 但却天子刘禅并为答复,乃是思吟片刻,才压低声音,答非所问,“定国,此事相父可知晓了否?” “应是未知,臣.......” 略作思虑,关兴刚出言而答,却不想,一宦者疾步而来,打断了他的话语。 “启禀陛下,丞相来觐。” “啊~~~~” 一声惊诧,略带恐慌,天子刘禅连忙出声,“速请!” “唯!” 倾之,丞相诸葛亮缓缓而至,未来得及行礼,便被天子刘禅趋步迎向前,执手引座,“不想相父今竟得闲入宫,我心甚喜焉!” 丞相自是行礼致谢。 几句闲谈罢,便问及了天子近日所学。 期间,或嘉勉,或谏言,或指正,君臣坐谈温馨如父子授业。 待一番叙罢,天子刘禅终究忍不住,将遣傅佥拜师于郑璞之事说了。 亦让丞相诸葛亮挑眉诧异,不禁发问,“陛下深居宫禁,竟知郑家子才学邪?” “乃是相父之故。” 天子笑容可掬,神情颇雀跃而谓,“那郑家子未及弱冠,竟能作新字书,且得辟命入相府,可见其必有过人之学。是故,我所思,不若遣傅佥前去,或可得一良师授业。” “此言甚善!” 丞相听罢,顿时眉目舒展,屡屡捋胡,口气欣慰无比,“陛下可谓见微知著矣!先帝若有知,必心有慰矣!” 自然,天子刘禅连谦逊数声。 罢了,才将傅佥竟随行入南中之事告知。 亦顺势发问,音容颇为急迫,“相父,那郑家子此去南中凶险与否?若不,我遣一羽林将傅佥追归来?” 临问,丞相诸葛亮一时间,并不作答。 乃微蹙眉而思,数息之后,方含笑而言,“忠烈之后,既已随军,便不必追归来了。嗯,南中纷扰,郑子瑾监军而去,自是有兵事临身;但若说凶险异常,却也不尽然。” ......................................... 孟冬十月末。 牂牁郡,平夷县以东。 一支兵卒皆披甲,横盾执刃,拥簇着各自伍长结小阵,如长蛇蜿蜒,缓缓而行。 时而又或因辎车跟不上,或因前方斥候归来禀报,而稍作止步。 此军自然是郑璞一行。 嗯,朱褒随裹挟郡内吏民叛乱,但却没有将牂牁郡西北角的平夷县占据。 并非不愿,乃是不能。 昔年,李恢被先主授职庲降都督时,还以与东吴失睦,使持节领交州剌史。 意在走牂牁郡水路,攻入隶属孙吴的交州。因而,李恢将庲降都督府从朱提南昌县,转来相邻的平夷县,厉兵秣马,筹备攻势。 然,兵未发,而先主刘备已败于夷陵。 是故,以孤兵力穷,不成行。 后,蜀汉孙吴互聘,申两家和睦,盟约共抗曹魏。 李恢又将庲降都督府转回南昌县,专心维护五尺道的通畅及督视各郡。 但平夷县毕竟被他竭力经营过,驻军多且城池防御工事修缮完善坚固,以朱褒裹挟吏民之力,尚不想前来攻坚,徒增丧亡。 而郑璞三人率军出平夷县,乃是丞相诸葛亮的军令。 十日前,他们行军至庲降都督府后,李恢代为转告了,他们此行的职责:东出平夷县近百里,于延江水(六冲河)拐北处,修筑戍围而守,为他日南征牂牁朱褒前哨。 依地理而看,若在此修筑戍围,便可隔水往南眺望广谈县,循水西顾则至夜郎县,沿水北上可至牂牁郡最北的鄨县,径直东去可至牂牁治所:且兰县。 堪称乃一子落定,牂牁郡北部诸县,皆如鲠在喉。 自然,亦有极大的可能,朱褒于如芒在背之下,会遣大兵来战,诛灭郑璞等守军,夷平戍围。 因而,李恢将其子李遗,遣来了平夷县驻守。 对郑璞三人信誓旦旦,曰:“若贼子朱褒遣众来袭,诸位若坚守难继,可积薪于高处而焚传信,两日之内,我子必将兵救至!” 且,还十分体恤的,将每月运送粮秣之事揽了过去。 如此慷慨且无微不至,堪称不计个人得失为国效力,同心戮贼、义不容辞的典范了。 亦让郑璞三人,深铭肺腑,好一阵执礼连声致谢。 嗯,李恢之所以如此顾念,乃是丞相诸葛亮还让其代为嘱言三人一句:“戍围可守,守之;不可守,弃归平夷。其地之民可抚,抚之;若冥顽不可抚,量力自讨之。” 此言,将征伐决机之权,尽授矣! 擢拔栽培之意,昭然若揭矣! 身为督领南中五郡的庲降都督,李恢若连丞相如此明显的意味都品咂不出,那他索性上表乞骨骸,卸职归家养老罢了。 是故,傅佥亦有了一少年郎作伴。 乃是李恢的从子,年仅十二的李球。 当时,李恢见年仅十岁稚气未脱的傅佥,竟随行于军中时,不由大为惊奇。 待问知傅佥身世,以及随军缘由后,便不吝壮赏。 随即,从家中将亲弟之子李球唤出,声称他建宁李家向来慕忠义之节,又见傅肜勤学勉行,便有心将李球遣入郑璞军中与傅佥作伴,以期能近朱者赤。 如此要求,郑璞三人自是不能拒绝。 仅三人日后粮秣辎重补充及势穷求援,皆捏在李恢手中,便让他们不敢造次。 且,李球随入军中的安危问题,身为庲降都督的李恢亦不会不知。 他既然开尊口,想必自有思量,郑璞三人何必过多置喙。 军情如火。 郑璞三人在南昌县仅作一日休整,便赶来了平夷县,去了一月之用的粮秣及辎重,赶往落下戍围的地点:映山豁。【注1】 ------------------------------------------------------------------------------- 【注1:今大方县与黔西县之间,偏东南方向。】 正文 第049章、险地 人皆椎结左衽,邑聚而居,俗好巫鬼禁忌,能耕田。 地多雨潦,寡畜生,又无蚕桑,故其郡最贫。 牂柯郡,历来被称之为大汉最贫瘠、生计最难续的郡。 对于郑璞一行而言,一路行军而来,自踏入平夷县开始,便感受到了何谓之“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前往映山豁,区区不足百里的路途,他们竟足足行走了八日! 拜雨水充沛及闷热所赐,行军于途,或在碎石崎岖的山涧河谷中穿行,或挥刀劈开枝节横生肆意蔓延拦路荆棘草木。 且,些许行途路段,有山石突断,前方兀然凸起数尺之高! 以致装满粮秣辎重的笨重辎车,无从推行。只得让士卒们将粮秣辎重等物卸下,人力背负及扛抬车体过去,方能通行。 更令人沮丧的,乃是骤雨来去匆匆。 前一息尚且晴空万里,数息之后,竟不知从何处冒出些云朵,急匆匆洒下一阵急雨便飘远而去,似是唯恐阳光见怪般。 将众人淋得衣裳半湿,冬日微风徐来,不由浑身难受。 郑璞亦然如此。 随手沿路拔出几张不知名的阔叶子,折叠一番做成两只简易的斗笠,分别给身侧的傅佥及李球覆于头上。 唉,丑陋无比,权当聊胜于无吧。 年幼者,身骨未健壮,阳气未弥生,骤然淋雨极易感风寒病邪。 他可不想,届时归去成都时,还需带一布囊的小儿遗物。 一番艰难跋涉,习惯了“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怪异,他们终于赶到了映山豁。 相传,映山豁的称呼来由,乃是仲夏时节,此地的映山红会怒放,染红整片丘陵河谷,蔓延至天际,与湛蓝苍穹形成泾渭分明的锦绣旖旎。 但现今已入冬,此处虽尚有绿意点缀,那群芳竞秀的场景,却是无缘目睹。 此处为倾斜坡地,有数条溪流涓涓,从陡峭山侧蔓延而下,蜿蜒流转于碎石土砾间,注入不远处的河流中。 于苍穹之上俯瞰,但见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干流河谷束放相间,除部分河段河谷开阔有河谷小盆地外,其余均为深切峪谷。 虽河不甚宽,且处于秋冬枯水时节,河水至浅处不过约莫四尺,无需舟筏亦可横渡。 但沿岸却是崩石林立,险滩栉比,河床陡峻,人畜皆难通行。 如此地势,纵然有十万兵马来袭,亦无法一并铺展开来。 若是在此依山修壁垒、筑防御工事,受敌面亦仅容七八百兵卒并力向前。 恰是易守难攻之地,修筑戍围的不二选。 唯一可虑的,便是粮秣的补给了。 若是敌遣大兵来,于戍围外困而不攻,待守军耗尽粮秣,则可不费吹灰之力,尽禽之! 郑璞看罢此地地形,心中凛然。 急忙让人去寻依旧在远处督斥候警戒的柳隐,以及兀自与板楯蛮挖壕沟垒土筑高营的句扶,尽拉往高地无人处合计。 亦不作那套繁缛礼节客套,直接便以手指着陡峻的河床,轻声谓之,“孝兴,休然兄,此处地形守势占尽优势,我等虽仅六百兵卒,但纵使贼子朱褒遣敌来十倍,亦不为惧。然而,亦有一忧,朱褒若思及,我等将陷入死地矣!” 甫一话落,句扶便会心而笑,“子瑾所指,乃是困守时,我军的粮秣之忧乎?” 而那侧的柳隐,亦嘴角含笑而不语。 看来,他们也都看到此处死穴了。 “然也!” 郑璞颔首,眉目舒展,冁然而笑,“似是我危言耸听了。” 笑罢,又敛容,神情庄穆问道,“我等率军此来,仅携来一月之粮。却是不知,平夷那边的李守将何时将其余粮秣送至?” 嗯,此戍围预计的积粮,乃是足两月之用。 然而,初来乍到,戍围营寨尚未树起,且此地雨水太多,粮秣运来亦难以存放等缘由,他们便与守备平夷县的李遗商议,后续粮秣过些时日再遣人送来。 “李守将声称,月半之后,粮必运至。” 此次,乃是一直负责戒备等事的柳隐出声而答。 年过三旬,性情已有持重之风的他,还微蹙眉发问,“子瑾,是否觉得有不妥之处?” “不妥,倒是谈不上。” 先是露齿而笑,郑璞微微摇头,又声音淡淡,略带忧虑,“乃是心中颇有忐忑。休然兄,孝兴,我等从平夷进发此地,耗费于途的时日,确是太多了。” 话落,句扶顿时满脸肃然。 侧头目顾柳隐而去,却发现他亦敛容凝眸,凝眉成川。 柳隐早年尚游侠,常年只身游猎山野外,对未知危险的嗅觉极为机敏。 听罢郑璞的担忧,他亦倏然忆起,行军于途时,斥候偶然撞见的那些短褐穿结、衣衫褴褛,且形销骨立的椎发南中蛮夷。 那时,他见这些蛮夷身形单影只,徒手跣足正在山野采集植物果茎,便不以为念。但却是忘了,这些人亦有可能,为了一日果腹之餐或微末之财,而奔去叛军告信。 若果真如此,熟谙地形的叛军,会拖延时日,放任他们立下戍围否? 以军中常理,应是选择在他们立足未稳时,大举来袭才对吧? “子瑾之担忧,我知矣!” 微作思绪后,柳隐便朗声而道,“戍围修筑未毕前,我让麾下斥候,尽可能探得远些,定不会让朱褒贼子有掩军而来之机!” “休然兄之言,正是我心!” 句扶重重颔首,亦紧接出声,“子瑾莫有忧!我部下皆賨人,皆是健壮老卒,亦善修筑此戍堡工事。我稍后叮嘱几句,尽早将戍围修筑成型。哪怕那贼子朱褒得到消息整军来袭,亦无机可乘!” “休然兄,孝兴,你二人这是作甚?” 郑璞听罢,连连摆手,笑而做戏谑言,“我不过甫临军阵,心略有不安耳,并非指摘二位任事疏忽。再者,二位多有操劳,唯我无所事事,安敢颐指气使邪?” 言罢,又轻声谓之,“休然兄、孝兴,我是担忧李守将运送后续粮秣来时,会遭遇贼子朱褒的骚扰。便想便分出一半兵卒,现今前去将粮秣运来。” 正文 第050章、蹙眉 “分兵?” 郑璞话语甫一落,柳隐与句扶不约而同惊诧出声。 继而,又面面相觑,各自垂眉作思虑。 正如郑璞所虑,若是贼子朱褒遣兵来拔他们这前哨,于时间上算,恰好能赶上李遗运粮秣之时。届时,叛军岂有不纵兵劫粮之理? 如此一来,他们这股兵马,亦会进退维谷。 若出戍围而战,此来修筑的防御工事便化作徒劳;但若不兵出救援,一路跋涉而来李遗,以区区疲惫护粮兵卒,又如何抵御得了? 且,郑璞的提议,未必不能成行。 前来之时,行军速度缓慢的主要缘由,乃是除了粮秣之外,辎车上还装载了盐巴、镬、釜及簋等炊食用物,士卒衣履军帐以及弓弩箭矢、矛戈、绳索和铁蒺藜等军辎。 现今,若遣三百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板楯蛮,轻装归去,以人负一石,三日一往来而计,粮秣取来亦不是难事。 然,此地兵卒若少了,戍围的修筑又如何能完成邪? 戍围不坚,无法御敌,纵有两月之粮,却又有何裨益邪? 沉寂少时,主事修筑防御工事且执掌賨人甲士的句扶,昂头目视郑璞,轻声言道,“子瑾所思,固然有所道理。然,恕我不能从子瑾之议。若朱褒贼子扰粮道,李守将谨慎些尚且能周全;但若戍围不坚,我等兵力又处劣势,以弱敌强,恐皆不得归矣!” 那侧的柳隐,闻言亦然颔首,出声附和劝说,“孝兴之言,我亦以为然。若子瑾依旧心有忧,我让麾下多刺探且兰县那边的动静。若朱褒贼子来袭,我再遣人前去知会李守将,让其自行谨慎行事便是。” 以常理而断,两位执掌兵权者都出言否决,身为监军的郑璞理应将此议作罢。 毕竟,他的职权乃是督察将率,并非临阵决机。 且,句扶及柳隐皆好言相劝,以理拒之,绝非是以权专横跋扈。 然而,郑璞若是就此偃旗息鼓,他便不会被丞相叹息“性情及筹画之道皆类法孝直”之人了。 “休然兄与孝兴之言,乃谨慎行事,我亦深以为然。” 先是颔首而应,郑璞又扬了扬眉,齿牙春色,“不过,若我有办法,即使遣賨人甲士前去负粮,亦不耽误戍围修筑呢?” “子瑾此言当真?” “咦?子瑾速言之!” 不出意外,句扶与柳隐再度诧然,亦催声发问。 郑璞却是不做回答,而是侧头,以下颐往右侧一努。 句柳二人,连忙寻目而视。 但见河水粼粼的拐角处,有一片碧碧翠翠的竹林,蔓延在山与天相接之处。阳光斑驳,水畔袅袅,缭绕入竹林化作阵阵云烟,静候风儿传递竹语沙沙。 ..................................... 且兰县,太守府。 一年齿过四旬的男子,正襟危坐于案前。 额宽颐正,浓眉长目,鼻若悬胆,蓄短髭,削薄之唇轻抿起,正只手捻胡须,目光深邃于铺展于案几之上的数片小布帛。 甫一看,如此容颜,可赞之“卿乃佳人矣”。 若是知他乃是举起叛旗的朱褒,亦可叹息一声“奈何为贼矣”。 近观,却见他倦容甚深,眸中血丝密闭,忧虑之色,随着目光流转而肆意流淌。 如此憔悴,应是数月皆寝食难安了。 事实上,自从仲夏五月得闻,孙吴遣张温入蜀申两家和好后,他便鲜少有囫囵入睡之夜。 先主刘备大行,南中诸郡叛乱,而丞相诸葛亮却没有兴兵来伐,看似诸郡叛军恣睢得意,实乃外强中干,不尽人意之处多矣! 首倡者雍闿,先杀益州太守自领郡,又缚张裔走交州献孙吴,图引孙权为外援。 被孙权遥授永昌太守后,联合越嶲郡夷王高定攻伐永昌近二年,却是无法破郡,徒增士卒伤亡、费帑无数。今,既无法虏奴犒南人大姓,亦无法夺财资赏士卒,以致人心涣离,质疑鼎沸,其势已然衰败。 而朱褒自身亦然,迎来了焦头烂额。 牂牁郡本困顿,出产极少。 若想举事,必然外有援财,内有大姓声援资助,方能鼓噪起本土蛮夷的拥护及相随。 但孙吴与蜀汉已睦,交州再无粮秣支援来,已断了他一臂膀。 雍闿等人攻伐永昌郡不顺,又导致了郡内大姓貌合神离,人心思异。 龙、傅、董和谢等大姓,尚且与他同心同德;然而那鄨县王氏、夜郎故王族竹氏,已屡次寻各种托辞为由,鲜少与他合谋共论事。 最令朱褒深恨切齿的,乃是毋敛尹氏。 尹姓,乃郡内望族,深受士庶蛮夷爱戴,不亚于夜郎故王族竹氏。 缘由乃是明章二帝时期,其先祖尹珍游学大汉,拜汝南许叔重受五经、师事应世叔学图纬,还归郡内授学,让牂牁始有文学。 堪称一人之望,可冠一郡之疆。 今,尹姓已明哲保身,断了与朱褒的往来,声称纷扰之际,当闭户耕读而授学。 朱褒焉能不知其作何心思邪? 然而,却又顾忌其家声望太高,而发作不得,确是可恨。 恰是此时,他派遣驻守于广谈县的心腹之将,连续数日,皆遣人送军情来。 先是声称,有当地僰人,撞见一支汉军从平夷县东来,所欲何为,尚且不得知。其次再言,他遣人前往探斥,声称此支汉军约莫六百人,于行军行伍森严中,可分辨出乃精锐之师。 最后传来的消息,倒是切确了。 乃是那支汉军,此刻正于映山豁修筑防御工事,似是有筑戍围而守之意。 且,汉军中以板楯蛮居多! 让朱褒凝眉成川的,便是这句“板楯蛮”居多。 是也,他得到麾下传来,汉军有异动的军情后,心中便确凿要率兵前去拔掉戍围。 一乃兵事常理,不可能任汉军在如此扼要之地建立前哨,窥知己方虚实,让牂牁北部各县的如芒在背。另一,则是他此刻,迫切需要一战而胜,树立个人威信,压制郡内那些豪族的人心思异。 然而板楯蛮,却难以对付。 号称“巴郡神兵”的他们,历来以劲勇善战闻名。 四百年汉室,各地州郡多有叛乱,朝廷征发板楯蛮讨伐,每战必克! 南中,亦有过板楯蛮随征的身影。 正文 第051章、动众 灵帝熹平中,蛮夷复反,拥没益州太守雍陟。 上遣御史中丞朱龟将并、凉劲兵讨之,不克。朝议不能征,欲依朱崖故事弃之。 太尉掾巴郡李颙献陈方策,帝乃拜颙益州太守,与刺史庞芝伐之,颙将巴郡板楯军讨之,皆破,陟得生出。 前昔南中诸郡叛乱,距今不足一甲子。 巴郡板楯蛮劲勇善战、每战披靡之名,南中诸郡并未忘却。 今,朱褒亦然。 且,那时板楯蛮攻伐的乃是益州郡。 益州郡外有五尺道迎商贾货利,内平地广袤田亩产粮,以及铁、铜、银、锡等出产供军辎,富庶十倍于牂牁郡,但依旧不能挡兵锋。牂牁郡素穷困,粮秣及甲兵辎重皆用度不足,对阵板楯蛮,又能有几分胜算邪? 所幸,仅是一支不足千人的兵马。 一倍不可敌,三倍不可胜,然而,我若发五倍而往呢? 呵~~~~ 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 朱褒轻轻将案几的军情小布帛卷好,亦将心中的忧虑微微搁下。 凭案起身,侧头目视,那卷立于厅隅的锥发扈从,“备马,往军营。” ..................................................... 葭月中旬,映山豁。 汉军修筑的戍围,雏形已毕,防御工事亦颇具规模。 以陡峭山势为背,横向垒土砌石为基,固以石柱木桩,一道黄绿色的竹墙连横纵立。两侧高架竹楼、置火盆,充军中斥候警戒之用。 竹墙高近两丈,体颇厚,外直内倾斜,中以竹笼装卵石垒砌,两侧再绳固之以柱,最后灌入沙砾及粘稠河泥。可承兵卒于掩墙后,执刀持矛而战。 竹墙外侧,每逢一尺,尚有捭阖出一封闭垛口。 宽近三寸有余,由内至外,突出一支锐端的竹枪来。 远远顾看,犹如一硕大无比且被激怒的猬鼠,正迎风立起浑身尖刺。 再顾之,又如一卧地的雉鸟,正侧伸翼,羽如林之盛。 戍围之外,两道壕沟横连,皆深约一丈有余,內布满尖锐竹篾;宽近九尺,人疾奔虽可跳跃而过,然,将会撞上后方的防御鹿砦。 嗯,应是称为拒马枪才更恰当。 鹿砦者,本为遏阻敌兵通行之障。 但郑璞让賨人甲士,将鹿砦微微改动了下。 取木径二尺,长短不定,十字凿孔,纵横安检人臂宽的老竹于其中。老竹长一丈,皆锐其端,敌若奔驰而来,以身撞之,必被洞穿身躯。 是也,郑璞劝说句柳二人分兵、言之凿凿,称不会误了修筑戍围之期,倚仗便是此处有竹林! 取竹以代木,无论工期及繁琐程度,都会大为减少。 且,生长于巴地的賨人,因生活习俗,一生都会与竹子有交集,所栖居之用的阁楼、塌、庋、牀,狩猎所用的竹弩等等,皆赖竹子而成。 堪称每一位,皆是手艺娴熟的篾匠。 军用防御工事所用之物,本就大开大阖,郑璞的要求于他们而言,不过尔尔罢了。 自然,竹子终究替代不了坚木。 此处的防御工事,若是对阵曹魏,在“霹雳车”、床弩、石砲等攻坚利器下,不足以抵御半日,势必被攻破。 不过,素来少文学的南中之地,何来霹雳车、床弩等机巧之物邪? 更莫说,困顿如牂牁郡,士卒甲胄尚且无法备全,黎庶果腹尚且难以为继,朱褒若能有霹雳车,又为何还困守此地?循着珠江水南下掠夺交州财资粮秣壮声势,西往益州郡攻城拔寨宣兵威,让雍闿及其他蛮夷部落俯首称臣,岂不美哉!? 再须三日,粮秣将尽数运至,且此地戍围亦可成型,届时可无忧矣! 负手于背,郑璞缓缓徒步,于如火如荼忙碌的士卒中穿行视察,心中暗道。 之所以如此清闲,乃是自幼四肢不勤的他,本来也想体现下与士卒同甘共苦,动手参与修筑之事。然而,他甫一动刀斫竹为篾,便扎得满手鲜血淋漓。 亦唬得身侧指点的賨人甲士,一脸惊慌不已。 自然,他便梗着脖子,死活不愿再让郑璞碰竹子了。 而那闻讯赶来的句扶,则是大笑不已,挤兑数言后,便劝他巡视各处忙碌有无遗缺罢了。 唉,术业有专攻,我还是莫添乱了....... 很有觉悟的,郑璞便放弃了“略尽绵薄之力”的打算。 而常是负手行走于忙碌的士卒间,或是锤一锤这个的肩膀,或是嘱咐那个脚下留心莫摔倒,抑或者插科打诨戏谑言几句,权当是以嘴皮子彰显存在感了。 却是有一点不同。 每每路过傅佥及李球跟前时,他总会敛容作肃然,步履从不作停顿。 或是说,傅李二人亦挥刀斫竹取篾,那动作流畅无比的“咄咄”之声,让他无法驻足。 咳咳! 师者,当严苛也。 岂能于弟子前嬉皮笑脸邪! 且行,且看,且谑言。 郑璞穿织于防御工事中,不知不觉便行至了戍围内。 此处早就撑起了许多军帐,供兵卒歇息和藏粮秣以及军辎,亦然是以竹子架根基,以防多雨潮湿或岁末地寒等。戍围饮用之水,乃是取大竹子对半剖开,沿着山势架于峭壁上,将从山上蜿蜒而下的数条小溪流,引至内围储存。 此戍围的修筑,由外到内,方方面面,皆颇得章法。 哪怕是军中宿将见了,亦不会挑出什么纰漏来。 以他们三人的军中履历,以及首次独立领军而出而算,实属难得。 “郑监军,句司马与柳司马于豁口外候你。” 正闲逛着,倏然有一甲士气喘吁吁的疾行而来,行礼而告。 咦? 于豁口外? 莫非,是贼子朱褒率众来了? 隐隐心有所悟,郑璞冲那甲士微微颔首,便拔步而往。 未行至,却已见句柳二人,驻足于山坳高处,正细细询问一斥候。亦不做怠慢,径直发问,“休然兄,孝兴,乃是贼子朱褒有异动乎?” “然也!” 负责戒备的柳隐,重重颔首,“我麾下斥候探到,叛军近日频频有粮秣及辎重,运送至广谈县那边。若不出意外,当是贼子朱褒将欲来伐我等矣。”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看来,朱褒确是将来袭矣。 郑璞闻言,便微微颔首。 而句扶亦作肃容,紧着补充了一句,“且斥候声称,往来广谈县的辎车数量颇多,朱褒恐是遣兵颇众!” 正文 第052章、临阵 朱褒共挟三千五百兵卒而来,声势颇为浩大。 然,从行伍纪律松散中,便可看出,此军良莠不齐。 事实上,仅一千兵卒戍守郡兵,是朱褒嫡系。 其他五百乃龙、傅、董和谢等大姓的私兵扈从,而剩下的两千蛮獠,乃是朱褒以利诱来的各大蛮夷部落。 “夷平汉军戍围,粮秣军械及辎重,我无所预!皆任尔等自取!” 此乃朱褒聚各部蛮夷耆老宗长,以鬼巫共诅盟的承诺。 牂牁蛮夷之俗,鬼巫既诅之,众耆老既盟之,则不可改,改则必遭天谴。 有犯者,各部共攻而诛之! 因而,各部耆老宗长听罢,当即聚族内青壮执刃影从而来。 汉军数百人,筑戍垒而守,所积军粮必丰。 哪怕汉军势穷时,点燃了军粮,亦有无数衣甲及刀兵可得利。 对于各部耆老宗长而言,若得了汉军的甲胄及利刃,便可装备族人,以武力夺得相邻的田亩,进而扩大宗族的生存空间。 反之,若己不影从,而他人往,恐日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矣! 且,今已然入冬,正是农闲时,留家中亦不过徒耗为数不多的存量。 尚不如前往朱褒军中寻果腹之餐。 至于战死与否,亦不会比穷困饿死冻毙更凄惨。 无需多作思虑。 朱褒亦然。 他只需一场胜利,来威慑郡内其他貌合神离的大族。 各得所需,自然同仇敌忾。 然而,待当他率众抵达映山豁,见到郑璞等人修筑的戍围时,便忍不住脊骨冷意顿生。 虽心早有所悟,兵未满千的汉军,胆敢孤兵深入,必然有所倚仗。 然,如此张牙舞爪、竹墙狰狞的戍围,竟十数日之期可成邪? 莫非,汉庭乃是遣宿将高翔或陈式,甚至是吴懿来此乎! 朱褒百思弗解,驻马于六冲河畔,兀自昂头对着三百步外戍围之上的“汉”字军旗,沉吟不已。 “呜~~~~呼~~~~” “咚!咚咚!” 汉军戍围之上,浑厚低沉的牛角号绵延天际,鼙鼓争鸣,震耳欲裂。 如雨得鼙鼓声,声声催那矫健的众板楯蛮,次第翻身上竹墙,依着掩垣执盾架弩,严阵以待。 原来是句扶及柳隐等,见朱褒引兵至,便鸣鼓催卒备战了。 而郑璞则是携着傅佥及李球,早就各自执盾屈卷在戒备箭楼下,眺望远处黑漆漆的众贼兵,好整以暇,静待攻坚之战伊始。 军中职责,向来严谨,各不干涉。 他身为监军,并无临阵指挥职权,现唯有观战了。 “纵使翻睹兵书编绝,亦不如亲历一战!尔等小子,既然恰逢其会,当且多观之,且多思之,以求长见!” 自然,亦不忘了,以师者之言叮嘱傅佥及李球一句。 “诺!” 两小子重重颔首,朗声应诺。 傅佥的年岁,尚未到身骨蓬勃拔长之时,被那甚大的木楯挡住了鼻息,便时不时的踮起脚尖,极目远眺,想目睹得真切些。那探头探脑的新奇急切模样,亦让以眼角余光偷瞥的郑璞,嘴角不由泛起弧度。 正想让旁边护卫的賨人甲士,去寻一垫脚之物来,却又听此小子急切出声。 “先生,速看!贼子似是遣人来阵前说项了!” 闻言,郑璞定目而视。 只见对面有一人,跋涉过河,高抬双手示意无歹意,正缓缓往戍围步来。 然,待他步入百步内,戍围之上便有一记“嘣”的弓弦声,骤然响起,直接将他钉在了地上,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弹了。 “壮哉!” 与此同时,戍围右隅的柳隐部,士卒轰然大赞。 循声望去,却正见柳隐正收弓捋胡,豪迈大笑,顾盼得意。 “呀!竟射杀矣!” 踮脚专注而视的傅佥,瞧得真切,不由张口失声。 迅即,又侧昂头,看着郑璞发问,“先生,为何柳司马不让那人过来,且听他传何言,再做计较呢?” 伸出只手覆在傅佥头上,将之扭去留意前方,郑璞才语气淡淡而答,“兴兵反叛作乱者,夷三族。且,他受贼子朱褒所遣,不外乎夸些己军强盛、让我等莫负隅顽抗罢了。如此,听亦无益,何必容他作犬吠之声邪?” “哦~~~” 傅佥应了声,不再疑惑,却又竖耳而循声侧顾。 原来是戍围之上的板楯蛮,见柳隐一箭射杀敌,便皆执刀击盾,跺足而和。 “咚!” “咚!” “咚!咚!” 有一健壮无比者,率先昂首扯开嗓子,倾泻出浑厚的歌声,“咿咧呀顿啊~~~~~” 亦引发其余板楯蛮,伸颈高亢放声,“迪哒戈啊~~~~” “咚!” “伊~~~~~亚!拉!” “咚!” 一句土话俚语歌辞毕,便是一记击盾声落。 应和紧密,歌声击盾声皆豪烈,而壮人心胸。 却是这些勇健好歌舞的健儿,迸发賨人临阵踏歌舞的习俗,以激越之声壮气势、凌敌枭锐气了。 傅佥及李球两小子,听得热血激胸,亦捏起拳头,狠狠击盾而应和。 然后,郑璞侧头,伸手,曲指,挟劲风叩于他首上。 “为将者,太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颜容作肃,眸光微厉,呵斥道,“区区歌声便可扰心声,日后如何任大事邪!” “诺!佥受教!” 傅佥当即敛容,重重颔首而应。 就是侧微头与李球对视时,还挑眉挤眼,吐了吐舌头。 不过,郑璞视线,已不在他身上,而是蹙眉盯着河对岸的朱褒徒众。 他们见遣使被射杀,当即一阵轰然鼓噪。 未几,又被中军帅旗之下的牛皮大鼓雷动所激昂,各部缓缓怪叫连连,越阵缓缓出,往戍围而来。 兀那朱褒贼子,竟是攻坚器械都未作,便来袭攻邪? 戍围之上的郑璞见了,不由讶然。 再细细看时,却发现出阵的几校兵马,人皆无甲,锥发跣足,甚至有头插鸟羽者。 且人人不手执利刃,反而是只手执木制大橹、只手提着麻网兜土石,以七八人为一股,聚团相互掩护,步步挪来。 距戍围百步之外,尚且步履缓缓而进;待临近百步内时,便发足狂奔而来。 原来,是想先填平壕沟。 正文 第053章、攻坚 “嗡!” 伴着整齐的松弦声,一股乌云骤然从叛军阵内腾空而起。 那是数百支箭矢同时抛射,才能展现的壮观。 只见那箭矢倾斜抛向苍穹,待弓弦力衰后,又依着镞重而羽尾的着力惯性,画了一完美的弧线,往汉军戍围上猛然扎落而下。 泛着哑光的箭镞,依稀闪耀着阳光点点刺眼。 “盾!” “盾!” 无需句扶及柳隐亲自下令,各级佐率便厉声大吼。 让前列士卒闻声,当即矮身入掩垣躲避,并举盾于顶,护住身侧双手持弩者。 “咄!” “咄!咄!” 箭矢如暴雨席卷而至,或零乱的扎在板楯上,或寻缝钉入竹墙之隙中,或被外延坚石弹开。 且一阵落罢,又有一阵从贼阵腾空而至。 然而,戍围之上的汉军,除去几个倒霉儿被流失刮蹭而过外,几无伤者。 不过抛射的目的,主压制掩护。 在箭云升起时,那些出阵提着麻绳网土石的各部蛮夷,已经发足狂奔而来。 不可避免,阵型在疾奔中,个别人的身躯露了出来。 而汉军戍围之上的持弩者,正心无旁骛的,正眯眼透过军弩的望山瞄准,食指压着弩下方的悬刀,准备狙击。 “嗖!” “嗖!” 零零散散,短仅两尺粗如拇指的弩矢,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笔直劲射而下。 数量虽少,却建功颇丰,弩矢狙中者十有四五。 且,因机怒弦乃齿轮机绞,力道强劲,中者十有七八皆伏地不起。 半埋于土的铁蒺藜、竹木蒺藜,亦然建功不少。 许多疾奔而来的贼军,注意力皆躲避弩矢上,鲜少留心脚下者。是故,不慎踩到,脚足瞬间被洞穿而伤残,一两月之内都无法踏上沙场了。 但此些生长于穷山恶水中的蛮夷,在死亡面前,身躯内的血勇之气反而被激发,个个双眸充血,面有戾气,鬼哭狼嚎纷至沓来。 箭来,弩往,生命在奔驰中绽放着血与汗的欢歌。 受上天眷顾者,全须全尾而归;被命运遗弃者,伏尸于途,甚至有些挣扎掉入壕沟中,死了都以尸骨添沟壑。最悲惨的,乃是那些伤而未亡者,悲切哀嚎声连绵起伏,被伤痛折磨许久后,才会迎来死亡的怜悯。 一个多时辰后,晌午悄然而至,以生命为赌注的博弈,才得以短暂消弭。 贼军以伏尸百余具的代价,将汉军戍围前的两道壕沟,添平了中间那一段,约莫三丈有余。 但今日,注定了是这片贫瘠土壤,得以饱饮鲜血的饕餮盛宴。 仅作两刻钟的修整,朱褒阵内再度鼓声如雷,驱逐着那些蛮夷部落以及一部分郡兵,含不畏死的持盾执刃狂奔而至,用血肉之躯迎着弩矢,破坏鹿砦。 然而,那些张牙舞爪的“变异”鹿砦,可不是那么好破坏的。 至少,以单手之力,无法抬起或挑拨开,以寻到那绳索固定之处。 因而,许多兵卒只得扔下盾牌,两三人合力将鹿砦掀翻或挪开,再以刃斫断劈坏绳索,清理出进军的路径来。 亦让戍围之上的持弩甲士,尽情倾斜弩矢,畅快淋漓收获击杀叛贼之功。 自然,亦有快速建功者。 如那些随叛得郡兵,乃是手执火把提着油脂坛子而来,直接将鹿砦给燃了。 但素来寡畜生的牂牁郡,油脂库存可不多。 朱褒亦不可能,将所有油脂坛尽数携来,消耗在此处。 是故,仅是清出可直抵戍围基壁、约莫两丈宽的路径,贼军又再付出了三百多具尸体。 未白刃相接,麾下兵卒便有五百之数伤亡。 如此结果,让朱褒亲临阵前观战的眸绽冷光,切齿长恨。 这与他心中的预计,相差多矣。 且,那犹如受惊刺鼠般,竖起丈余竹枪的戍围垒壁,想架长梯蚁附而攻,还得费好一番周折!以今日进展推断,届时攻下戍围,己军兵卒还剩下几多? 为一戍围,得不偿失矣! 日暮收兵,归营途上。 素来与朱褒交情莫逆的龙姓家主,驱滇马并肩而行,出声建议道,“太守,强攻无益,不如围困吧。”未等朱褒答复,又压低了声音,轻轻谓之,“那些蛮夷,士气已有萎靡之态。” 闻言,朱褒微后侧首,以眼角余光瞥去后方的蛮夷耆老宗长。 竟见他们已然凑身一起,正低语些什么。 此状,亦让朱褒心中凛然。 无需询问,他便知,乃是甫一攻坚便死伤太多,让那些耆老生出衡量得失之心了。 毕竟,汉军衣甲辎重虽好,若无命取得,亦是空欢喜一场。 唉,罢了。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还是莫作一蹴而就的念想了。 微不可闻的叹息了声,朱褒微微颔首,“龙家主之言,深谙我心,且先围困之吧。” 语罢,便挥手唤来,那戍守广谈县的心腹。 让其明日便领本部五百士卒,前往平夷县东出七十里外落营,戒备平夷守军来救援。 又驱马前往众部落耆老处,声称他们今日战死的族人,皆按军中之制给予抚恤,再度激起了军中士气。 事罢,朱褒便将军营挪到映山豁口处,多挖深沟伐竹木设障,以困戍围守军。 且,还依着“围三阙一,瓦解敌决死之心”的兵法,留下约莫七八丈块的缺口,给予汉军虚无缥缈的希望。 自然,他注定徒劳无功。 戍围内,郑璞及句柳二人,对朱褒连续数日都没来攻坚,亦聚首商议过数次。 甫一开始,还将士卒们分为两拨轮流守夜,以防贼军趁着夜色,出其不意掩袭而来。后,让斥候外探归来,声称朱褒已然反向修筑困守工事后,便稍缓了心情,彼此各司其职。 句扶及柳隐,每日督促兵卒谨慎戒备。 郑璞每日为众士卒授新字书,以及讲解鬼怪异兽之荒诞,且忙里偷闲,督促傅佥与李球读书及习军阵之事。 既然朱褒想围困,那便耗着呗! 反正戍围之内,两月之内,尚且粮秣不缺。 且,朱褒挟来的兵力更多,所需粮秣更巨,每每运送更加劳师动众。不如静观其变,待看他是否能困守多久!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戍围内气氛日益凝重。 一月已过,那朱褒竟依然好整以暇,兀自围困不移,并无粮秣之忧。 是故,郑璞近日便常驻足于箭楼上,极目远眺,捏须蹙眉而思。 正文 第054章、扰夜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孙子兵法》 原本,郑璞等人修筑戍围,便是融会“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精髓的做法。 哪料到,竟被反其道而行之。 兀那贼子朱褒,竟不知为何对一支尚不足千人的戍围,如此上心! 今将大量粮秣耗在此,届时朝廷发大军来讨,他尚能抵御乎? 驻足于箭楼之上,郑璞眺望着远处的贼营,心中百思弗解。 抑或者说,戍围内粮秣消耗过半,让他心有不安。 昨日句扶及柳隐亦都商议过,以近日贼子无来攻坚为由,是否将各士卒配给的口粮适当减少些,以图多撑数日。 毕竟,有远虑者,方能致远。 且,那朱褒贼子此来遣兵甚多,多得令郑璞三人都心有所悟:依平夷县李遗仅两千有余的兵力,哪怕调拨兵马来救援,亦会被朱褒以逸待劳,围点打援! 唯一寄望的,乃是李遗能如其父,庲降都督李恢般胸有韬略。 譬如见此地无战机,便率兵转去骚扰朱褒的粮道! 以攻其必救,逼迫朱褒解围而去。 然而,郑璞兀自心忖一番,又觉得如此围魏救赵,或许亦难得逞。 兀那贼子朱褒,连围三阙一、围点打援都结合着用了,安能不留心平夷县的兵马异动邪? 岂能不防劫粮道邪? 或许,李遗甫一率军出城,朱褒便得到消息,趁机先行沿途设伏了吧? 唉.......... 苦哉! 本想坚垒而守,却不想成了作茧自缚! 盘膝而坐,郑璞只手支颐,凝眉成川,目视戍围外泛着点点白光的河流,让愁思点点随之流淌。只是那河流不甚解风情,带不走他的思绪。 “子瑾可让我二人好找!” 少时,一记轻呼,从背后传来,亦惊醒了郑璞的思绪。 他自思太深,入神恍惚了,噔噔踩竹上箭楼之声,竟没听闻。 连忙扭头而顾,却见柳隐及句扶联袂而来。 见他侧头了,柳隐还指了指句扶手中的皮革酒囊,轻声而笑,“子瑾,除月过半,新岁不日将至,今可有浅酌一番之雅兴否?” 除月过半? 郑璞微愕,旋即,便醒悟过来。 近日心思尽在兵事上,于不知觉中,从兵出成都至今竟已有三月之期,除夕将至矣。 却是不知,阿母及小嫣儿可还好? 兄长是否会遣人,将侄子侄女送归桑园团聚? 唉,今岁末,却是不能为小嫣儿守祟了。 心念瞬息间百辗,郑璞偷偷在心中叹息了声,才对着柳句二人冁然而笑,“既然休然兄与孝兴有雅意,我安能拂兴邪?” “哈!我就言巴中賨人清酒,子瑾必然贪杯也!!” 闻言,句扶便谑言打趣了句,迅即也盘膝而坐,将手中酒囊怼嘴轻抿一口,又用衣袖抹了抹囊口,才递给郑璞。 “相识甚久,孝兴竟嘴不饶人!” 摇头莞尔,郑璞伸手接过,轻抿后亦擦拭囊口后,才转给柳隐。 三人且谈,且谑,且推饮。 不大的酒囊,不一会儿便殆尽。 柳句二人敛容,皆目视着郑璞,让郑璞亦肃容以对,心隐隐有所悟。 被贼困于此,身为军中将率,若无缘故,孰人有雅兴取酒来饮邪? 而郑璞被丞相授职为监军,有督察将率之责。 因而,此二人联袂而来之意,便呼之欲出:他们是有意率兵出戍围二战了。 果不其然,句扶见郑璞目光灼灼,便径直说道,“子瑾,我与休然兄商议过了,觉得困守于此,徒然消耗粮秣,终不是办法。是故,便想着率兵出去寻战机,看能否击贼。” 他方话落,柳隐便紧接着开口,“孝兴之言,我亦觉得可行。我少时常游侠,于野外匿身藏迹颇有心得,绝不会让贼众发觉。且,我等乃是想试探一番,并非是倾军出战,子瑾勿有士卒死伤太多,而无法坚守戍围之忧。” “然也!然也!我麾下賨人,子瑾是知晓的!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极其善于丘陵山林中作战。此间山路崎岖,林木遍布,兵出若无利,想退归来亦不难。” “嗯,我麾下本是家中扈从,游侠儿众,亦善于攀爬腾挪,脚力出众。且,我所思者,贼子朱褒定然料不到,我等竟敢主动出战,可出其不意矣!” ............... 此二人,应是先行便议定了。 甫一开口,二人便一人接一句,轮番进言劝,丝毫没有给郑璞叙话的机会。 “且住!且住!” 让郑璞不由一阵苦笑,连忙抬手制止二人的滔滔不绝,“休然兄,孝兴,莫多作劝,我知其意矣。嗯,容我且思之。” 亦然不等他们答复,便凝眉耷目,捏须而思。 柳隐与句扶见状,亦不好打扰,只好面面相觑,彼此无奈耸肩后,噤声静候。 一刻钟,悄然而逝。 两刻钟后,郑璞依旧阖目蹙眉。 三刻钟将至,正气血方刚的句扶,脸色浮起一丝躁色,挑眉目视柳隐,以颐往郑璞一努。 意思很明显:想唤醒郑璞。 但柳隐却是微微摇头,还以目示意他稍安勿躁。 自然,句扶心意难平,只得甩头而泄气。 却不想,此时郑璞倏然睁目,朗声而问,“休然兄,你二人麾下士卒,无雀目眼者有几多?” 雀目眼者,乃是夜盲症。 “雀目眼?” 早就不耐的句扶,闻言便欣喜接腔,“子瑾思有得邪?嗯,賨人历有渔猎之俗,我麾下士卒,无雀目眼者半数以上。” 柳隐则是稳重得多。 待句扶说罢,他略作思绪后,才出声,“我麾下亦有半数之上。子瑾之问者,乃是将欲夜袭贼子营寨乎?” 而郑璞却是可恨,只顾捉掐挤眼,齿牙春色,半晌不作答。 数日后,叛军营寨,朱褒跪坐在案几前,满脸戾气。 近日夜半,那戍围之上的汉军,频频遣二三十之数士卒偷黑摸来,射杀守夜的哨卒后,便一阵鼙鼓争鸣、大肆鼓噪作偷营之态。 然而,待军中各部士卒皆惊醒戒备时,竟又遁去。 如此反复,甚至一夜三五次! 不胜其烦下,各部士卒屡屡被扰,士气有所萎靡,怨声滋生。 且,他设伏数次,皆被汉军警觉,无法将之禽杀。 正文 第055章、无遗 数日被扰,设伏无济于事。 遣兵追出去,但见人影绰绰,远遁而去,恐有埋伏亦不敢追远。 朱褒怒意甚盛,然亦无可奈何。 只得叮嘱各级佐率,轮番约束好兵卒严加戒备便是。 反正,汉军每每骚扰,皆是三更而来四更时分遁去,权当听一时辰的狂风卷山林声罢了。 很快,他便为此决定付出了代价。 五更将毕,夜与昼的交替之际,守夜的士卒疲惫不堪,正昏昏欲睡时,一股为数约莫两百的汉军搬开鹿砦杀入营地来。 骤然被袭,且无示警,自然犹豕突而入,所向披靡。 虽被汉军突入斩杀者,不过近百人,且粮秣囤积处有重兵戍守,并未烧毁。 然而士卒所栖的军帐及甲衣辎重等,被烧毁无数! 更让朱褒恚怒难当的,乃是士卒慌乱之际,竟有拔刀自相残杀者,虽没激起营啸,却有约两百余人死于己军袍泽刃下! 确是可恨! 朱褒目睹满地狼藉,当即便令人拿下守夜的兵卒,枭首示众。 随即,便将大军挪来汉军戍围前十里,与之对望落营,且是高垒深沟困之。 守备之森严,莫说是汉军士卒,连野豕都无法同行! 誓不拔此戍围,不罢休! 然,祸不单行。 甫过一日,又有将率前来禀报,广谈县的粮秣,竟未如期运送至。 军中运粮,逾期者尽斩! 此些兵子竟敢玩忽乎! 莫非,当真以为我剑不利乎! 得闻,朱褒勃然作色,怒发冲冠,呵斥心腹将率立即引人前去催促。 但他竟一个时辰后,携满脸凝重而归,甫一开口便让朱褒撞翻案几而起:粮秣并非不如期运送,乃是半道被劫了! 且,运送粮秣的百余兵卒,尽被戮杀尽! 此处尚有汉军邪?! 朱褒听罢,且惊且恐,半晌才回过神来。 于平夷县外设前哨监视的部将,每日皆遣信使前来通报,不曾声称平夷县守军有异动。 但若非汉军所为,又是何人所为邪? 绝无可能是流寇或山贼。 早在一年多前,举起叛旗之际,他便派人将牂牁郡内大小寇贼皆以利诱之,揽为己用。且,此地乃四县地接勾连处,并无青壮众多、实力强盛的蛮夷部落定居。 一时间,朱褒心念百辗,却是百思弗解。 索性,便勒令心腹部将悉心戒备营寨,自己纵马前去查看。 待到了事发之处,见运粮辎车早无影踪,且百余运粮士卒伏尸于地、形状颇为怪异的后,心中才了然。 此事,绝非汉军所为! 此些被伏杀的运粮士卒,莫说随身携带刀矛利刃皆被卷走,个别人的衣履都被扒走了! 汉军若是深入其境劫粮道,理应速战速决! 一旦得手,便立即远遁而去才对! 为自身安危计,粮秣辎车尚且尽焚之! 焉能卷走刀矛利刃等物,甚至扒死者衣物邪!? 非汉军所为,那便是郡内势力了。 将百余运粮士卒尽数诛杀、不走漏一人,能有如此实力者,此地亦无几家了。 郡内大族,如龙、傅及董等大姓皆遣私郡随来,稍有实力的蛮夷部落亦然被他利诱随军,如此,有此实力者,唯独剩了两家。 不过........ 乃鄨县王氏乎? 抑或者是故夜郎王竹氏邪? 嗯,应是裹挟了些实力微末的蛮夷部落,不然,不会连运粮士卒的衣物都扒了。 来回穿织于尸首间细细察看的朱褒,心中的推断悄然落地。 “你携本部留下,将此些尸首好生葬了。” 再度跨上滇马,扯着缰绳,拨转马头缓缓归去时,朱褒还淡淡对身侧的心腹部将嘱言一句。 言罢,便阖目养神,任凭心思随着马背颠簸而起伏。 他倏然觉得,映山豁的汉军戍围,能拔掉与否,已不再重要了。 原本,他挟大军而来,乃是想借着诛杀汉军前哨,给王氏、竹氏与尹氏以及其他心有异念的大族立威罢了。 并非是非拔汉军戍围不可。 牂牁郡地势陡峭,类似于映山豁的险要之地,比比皆是。 拔掉映山豁戍围、诛灭数百人,对汉军称不上伤筋动骨。且,平夷县在汉军手中,再寻地方修筑一个亦不难。 况且,汉军戍围内囤积的粮秣,不知能坚守到几时! 尤其是,于私心而虑,他并不想以此引来汉庭的瞩目。 南中三郡皆叛,受瞩目的乃是益州郡的雍闿,屡屡聚众扰乱的乃是越嶲夷王高定,汉庭若是遣兵讨伐,亦将主力遣此二处才对。 是故,遣来牂牁郡的汉军,应是偏师。 与偏师交锋,胜算尚且大些。 再不济,抑或能胜负两可之间。 但若是他现今,将映山豁戍围守军尽诛了,难免会被汉军遣主力来讨。 届时,岂不是自身为雍闿及高定挡兵锋? 如此,诚不可取也! 再虑之,今粮秣被劫,此必乃鄨县王家、故夜郎王竹家之一。 他们既得手一次,必然会再起贪念。 若假意不做戒备,阴以兵马潜而设伏,必可将其一举禽获! 届时,以此为罪名诛其家,夺其田亩资财! 既可树威名,让其他大姓不敢在心生二念,亦可有田亩资财犒赏士卒及拉拢蛮夷耆老宗长,激励士气及效死之心,何乐而不为邪? 为何徒然消耗粮秣,困守映山豁的汉军戍围邪? 一路且思,且行。 朱褒归到营寨时,心已有决断。 乃密遣心腹部将,率兵先行隐匿处潜伏,再让广谈县续运粮秣来。 为了诱敌确信,他还稍微让广谈县运粮时,多遣了一百士卒。 既可将一百护粮士卒戮杀殆尽,再多一百人护送,其贼亦忍不住贪念的。 孰不知,他此番调度,让早就引三百板楯蛮潜伏在广谈县外的句扶,弹冠而庆,暗道了声:“事谐矣!子瑾筹画策算,几无丝厘偏误,实乃不世之才也!” 然也,劫粮者,并非鄨县王家,抑或故夜郎王竹家。 此乃郑璞所思之谋! 以柳隐引两百士卒频扰贼军,顺势偷营,不过是让句扶得以神鬼不觉率兵潜出,以及让朱褒瞩目于戍围这边。 毕竟,烧毁广谈县的积粮,才是重点! 唯有句扶断粮得手,让朱褒陷入粮秣不续,方能解戍围之困! 正文 第056章、述表 广谈县,本驻军近两千,朱褒以心腹守之。 后,朱褒欲拔映山豁汉军戍围,调士卒一千随行,一百被戮,再遣两百运粮出城,今仅剩五百守城。 且,因郡素困顿,广谈亦非治所,所修筑城墙并不高,仅一丈微余。 军中矫健者,无需借助长梯等物,肩扛手提协作,便可越墙入城。 随句扶而来的三百板楯蛮,皆精挑细选的勇猛之徒,且又早遣庲降都督李恢襄助的土人向导,先行入城探知粮秣囤积所在,以及守军戒备疏忽处。 是故,夜里偷越城,竟直至粮秣囤积处,守军才惊觉示警! 然,骤然被袭,难以结阵而御。 又兼板楯蛮勇猛、士气如虹,未及一刻钟便被句扶突入其阵,取火焚积粮。得手,句扶再战数息,待火势蔓延不可救后,亦不做恋战,径直突围出城而去。 战损者,仅数十。 朱褒得广谈县来报,当场目怔口呆。 旋即,拔刃斫案,咆哮如雷,怒不可遏。 然而事已然,恚怒亦于事无补。 他终究是一郡之守、久居显位者,自然不会迁怒太久。 抒发一阵怒意后,便摒退扈从僚佐,独自正襟危坐于军帐内,星目半阖,静心思虑着当今之计,且当如何? 嗯,与其言思虑,不如称之为衡量利弊。 粮秣不再续来,退军已成必然,他唯独需要决策的,乃是衡量退兵之前,倾尽全力拔调汉军戍围与否? 今,军中粮秣可支十日。 扣去归途之食,亦可容他攻坚五日之用。 且,戍围守军,已别遣一部夜袭广谈县烧粮,守势薄弱了些,五日为期,不计伤亡昼夜攻打,未必不能破而屠之。 只是有粮秣被烧事迹在前,攻下了戍围,亦无法威慑人心思异的郡内大姓! 仅是泄愤耳! 颇有点得不偿失。 再者,尽力攻坚,还有一层担忧:平夷县的兵马,或会来救援。 那汉军戍围背部陡峭山棱之上,尚有一积薪堆,一卒守着昼夜不息的火盆。 无需置喙,便知那是传信告急之用。 若是汉军戍围势穷,燃火驱浓烟求救,平夷县兵马来援,恐怕自身亦会难于从容撤军。毕竟,敌兵在侧,想退兵只能且战且退,极大拖延了时间。 一旦拖延至粮秣耗尽,无需汉军冲阵,士卒便主动哗变了。 然而,若一矢未发,便解围而归,郡内豪族焉能不私下谓他惧汉军如虎? 且,那些随征而来的蛮夷耆老宗长,死伤了不少族人,却要空手而归,焉能不鼓噪生事? 更甚者,会积忿而谋,联合倒戈,为汉军引道杀了且兰! 彼蛮夷者,素来寡文少礼,唯利是图,有何不可为之? 唉......... 进退维谷,两难。 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朱褒只手轻揉眼根。 蹙眉时,亦将愁云丝丝,尽揉入脸庞细细密布的皱纹里,于盏灯如豆中,应和着死寂的夜深人静。 许久,他缓缓睁目。 只见眼眸里,已布满了冷芒,偶尔还会泛起一缕狰狞。 二日后,原驻守于平夷县东出七十里的广谈县守将,率军归来映山豁合兵。 朱褒便解了戍围之困,拔营率军离去。 然而,令人不解的,乃是随他离去的仅是郡兵,以及郡内大户的私兵部曲。 那些被诱之以利的蛮夷部落,竟在各自耆老宗长率领下,各寻方向日出执刀而出,日暮满载粮秣资财,以及以绳缚哭哭啼啼的女妇而归。 如此三日,方烧毁营寨归去且兰县。 亦让映山豁方圆百里内,每日都有缕缕浓烟拔地而起,各山坳聚居点野狗故狼闻血腥而至,啃食尚温的尸首。 若从苍穹之上俯瞰,触目所及,满山满谷的都是逃难的土人僚夷。 皆哭天抢地,悲啼着往平夷县而去。 彼朱褒,身为一郡之守,食民膏者,竟许蛮夷任意屠戮子民矣! 抑或者说,于他而言,区区百里之民的倒悬涂炭,与他拉拢影从者以展心胸野望相较,不值一提! 竖夫! 枉为人矣! 于外藏匿数日、得见此惨剧的句扶,甫一归来戍围,便寻来柳隐及郑璞告知,并怒发冲冠、唾沫起飞,兀自怒骂不已。 柳隐听罢,默然不语,长声叹息。 他年长历事多,且又常游侠行走各地,亦然见闻过越嶲夷王高定屡屡兴兵作乱,掳掠汉嘉郡等地的黎庶惨象。 而郑璞听罢,亦不做言辞,而是目视原野外,颜眸皆怅然。 王朝兴与亡,皆黎庶之苦。 天下纷扰之际,黎庶离乱之时,他一己之力,无法改变什么。 抑或者说,现今,他无能为力。 .................................. 与平夷县李遗再度音信联通后,戍围粮秣可得补充。 但郑璞三人,都以身作则,与士卒们皆将每日口粮减少了四分,且频频遣多兵卒外出狩猎寻肉食。 尽可能的,省出粮秣,让平夷县那边能救济更多土人僚夷。 自然,战事罢,郑璞亦然执笔,给丞相诸葛亮述表军情,以及众人近况。 述表曰: “孟冬十月末,抵映山豁,月半,筑戍围成。贼朱褒率众来袭,攻一日,贼死伤五百之数,弗可拔,乃困围。月余,戍围粮将尽,柳隐乃率两百士卒偷营,斩杀百余,焚军帐数十,毁辎重颇多,归时卒无一损。句扶将三百士卒潜出,先戮贼护粮卒百人,后焚广谈县积粮,归时卒损六十有余。贼朱褒粮秣无续,乃解围而去。临行,纵放兵士掠土庶夷民,突其庐舍,淫略妇女,剽虏资物,以致流离失所者无数,尽携老扶幼至平夷乞活命。映山豁无余粮,固难为抚民之责。今戍围,已无贼扰。别部司马领相府门下督录事句扶、别部司马柳隐、代监军领相府书佐郑璞,拜表。” 去信罢,便静候丞相的新令,日常戍守及戒备。 就连除夕时,都平平淡淡而过。 建兴三年,公元225年,姗姗启封。 成都,丞相府。 丞相诸葛亮正襟危坐,捋胡蹙眉,注目着案几之上的军情布帛。 不过,乃是四份。 除了一为郑璞述表外,其余三份乃是庲降都督李恢所上,且日期皆不同。 正文 第057章、改职 庲降都督李恢的来表,乃是一月一书。 表中所叙,不仅南中各郡近况,更有映山豁戍围的情况。 郑璞三人在南中所为巨细,丞相诸葛亮皆了然于胸。 因而,郑璞所呈述表内没有提及的,如戍围乃是被六倍贼军围困、被困月余并不燃积薪传信求援等细节,亦让丞相蹙眉而思。 并非心有不满。 乃是心甚慰:此三人皆初战,竟能临敌而从容拒之矣! 不仅斩获颇丰,且能调度得当,寻到战机烧毁贼军粮秣,逼退贼子朱褒! 自然,此战果,与旧日霍峻守葭萌相较,犹如萤火与皓月争辉。 然,丞相亦有欣容矣。 盖因今大汉将才,已然无多! 且,军中宿将乃是以时日及战事,步步累积而成。今郑璞三人虽无法与霍峻比肩,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独挡一面的良将! 国有梓才,崭露头角,焉能不欣然鼓舞邪? 是故,丞相诸葛亮便目视着,郑璞述表中“映山豁无余粮,固难为抚民之责”此句,蹙眉作思量。 因无余粮,而难抚民邪? 此子抑或是声称,若有余粮,可尽抚庶民安居邪? 呵~~~~~ 小子心志,竟不言惭也! 嘴角微微泛起弧度,丞相轻缓将军情述表收起,眉目舒展,眺于窗帷外的花木。 新岁启封,虽风雪依旧,但无法阻碍,春意催绿芽生。 一如今大汉,虽积弱疲敝,然亦有梓才冒头。 甚好! 嗯,可南征矣。 丞相眺望了少时,便有耷下眼眸。 事实上,甫一被先帝刘备托孤时,丞相便有心南讨不臣,后因故相府长史王连殷切谏言,方止不往。 现今,益州去岁大熟,收获粮秣颇丰。 且,士卒演武经年,士气正锐,已然可出鞘。 更难得的,乃是逆魏去岁,堪称流年不利。 去岁,逆魏曹丕东征,于九月时无功而返,徒然耗费人力物力无数。 归师不久,又于十一月时遇上冀州大饥。 且,幽并二州边郡,皆迎来了鲜卑寇边。 初,源于中原数十年内耗,边郡不平,以致鲜卑得掳掠庶民、工匠而归,日渐强盛。 幽并两州边郡之地,有轲比能、弥加、素利等部落大人,各统御其众。 并共约誓:皆不得卖马与中国(魏)。 后,有部落酋帅步度根,势弱而献马曹魏求依附;东部大人素利亦违盟,卖马千匹与魏,皆被轲比能所攻。 素利不支,乃求援于曹魏护乌桓校尉田豫。 豫率轻骑乘虚击,于十一月破轲比能帐下小帅琐奴。 轲比能由是不满,开始遣兵频频寇边,扰幽、并二州,双方已成水火之势。 亦是说,短时间内,逆魏内忧外患,绝无出兵可能。 大汉,暂无外忧矣! 可无虞南征矣! 不过,大军欲动,非一日之功。 既然今郑子瑾三人,已然在牂牁郡立下前哨,平夷县又有土人蛮夷嗷嗷待哺,不若先遣别部,督一支兵马携粮秣先行,顺势为映山豁戍围的后援。 且,此郑家子,竟敢隐晦彰显自身有抚民之能,不若试之,看是否果如其言,文治武功皆俱。权当是,嘉奖他守戍围之功了! 一番思定,丞相诸葛亮睁眸,取笔墨,书写朝廷上表。 陬月,上旬。 丞相诸葛亮亲自上表,转相府门下督马忠为牂牁太守。 益兵,合其本部共两千,护运粮秣前往平夷县哺饥民,安境守民。 以映山豁坚守诛敌之功,拜句扶为牙门将,依旧归马忠节制。 代监军郑璞,改授为参马忠兵事,领相府书佐如故,且兼抚民之责。 而柳隐,则是因先前白身得授职,以无有数月二迁得显之例,故不改职。以朝廷嘉其名,赐财资,遣协同郑璞抚民,同样归马忠节制。 此举,亦有践行之前承诺:让他自出家资以募部曲。 抑或者说,丞相乃是看他与郑璞性情相契,且有互勉建功立业之谊,索性遣之继续共事,以求共长进了。 诏令到了映山豁戍围,句扶三人自是一阵欢欣。 倒是使者传诏罢,还将郑璞拉扯到一侧,声称受天子刘禅嘱咐问傅佥近况,及让他出来见见音容。 却是不巧,傅佥去了南昌县。 嗯,李球除夕前,已被李恢遣人来接归南昌县。 临行,还盛情邀傅佥随行。 郑璞对此,自然不无不可。 此二小子憋在戍围中数月,饶些时日外出散心或戏耍也好。 闲话聊罢,待送使者离去后,句扶还摇头感慨了一句,“休然兄与子瑾授别事,日后这戍围仅我一人枯守乏趣了。” 自然,郑璞与柳隐皆笑骂他贪念重。 此番朝廷嘉奖中,以句扶的牙门将之职最显。 牙门将,领军千人,可作别部独遣征伐。且今牙门将与裨将军职权日渐模糊,句扶可视为被朝廷预授将军之位了。 从军数年,甫一临初战,便得如此隆恩,竟心犹不足邪? 一番揶揄,让句扶连连讨饶,赌言皆欠二人数坛賨人清酒,打闹才作罢。 而郑璞及柳隐,静候马忠抵来之际,亦开始频频携着十余扈从外出,巡平夷城外的山林丘陵及田亩等。 若欲民安,乃足衣足食也。 既然丞相明言,让他二人兼抚民之责,先行探查下周边何处可辟田亩,亦是本分。 却不想,仅数日后,马忠竟抵平夷县,遣人来召他们前去议事。 “马太守竟如此神速邪?” 得令之时,郑柳二人皆惊诧不已。 亦不敢怠慢,连忙赴平夷县城而去。 原来,马忠甫一授职,便让军中小校督士卒运粮在后,自身仅携十余扈从,倍道南下。 先是去了庲降都督府,寻见李恢。 以南夷道粮秣转运不便、饥民难以为继等理由,请求李恢先将南昌县囤积的粮秣,转运至平夷县急用。待他麾下士卒运粮秣至,再如数补归。 对此,李恢自然不无不可。 因为马忠麾下士卒,乃是从僰道转运粮至南中,不需要多长时间。 嗯,蜀郡临邛(西夷道起点)、犍为郡僰道(南夷道起点),这些年丞相都有将各郡县粮秣调来囤积,为讨南中之备。 正文 第058章、抚民 郊外,郑璞与柳隐携十余扈从,步履匆匆赶赴平夷县城。 近日小雪连绵,将依旧绿意葱茏的山峦林木染白点点,白绿交融,煞是好看。 沿途遇上些许溪流,兀自欢快流淌着,于那淡淡的雾霭中,叮叮咚咚奏响大地的乐章,守护这里的岁月沧桑。 抑或者是,在为那些流离失所已无力悲鸣的人儿,涕零着世道多艰。 随着城池将近,沿途逃难的人儿,于视线中便多了起来。 多为衣衫褴褛,煞是可怜。 且,人人皆蓬头垢面,双眸无神,脸庞僵硬且麻木,半点生气都无。每当初春寒风徐来,便有似是于“哀莫大于心死”的凝重,在肆意蔓延。 当郑璞及柳隐步过,那些扈从刀甲在疾行中撞击之声,竟惊起了不少小儿放声大哭。 此情此景,亦给郑璞心中平添了不少阴郁。 民畏卒如虎,安能抚否? 少时,抵城门,入前身为县署的临时太守府。 无需候禀,便被值守甲士引入内,见到了正俯首于案,执笔点点划划的马忠。 或许是一路疾行赶来南中的缘由,马忠音容皆颇为憔悴,唯有双眸炯炯。 亦然,秉承着干练果决的作风。 待郑璞及柳隐行礼入座,他便细细问及戍围被困、贼子朱褒退兵前后,以及周边如广谈县鄨县等近况。 一番问罢,沉吟少许,便雷厉风行。 直接将刚跋涉到平夷的柳隐,给遣归去戍围携兵来,“我此来,仅挟扈从十余,难维护县内饥民秩序。休然,你麾下有卒近百,且尽数携来平夷,护安顿饥民,戍围防御尽交句孝兴即可,无需担忧。三五日之内,南昌县有粮秣转运至,你好生护领,若有以强凌弱、恶意生事或哄抢粮秣之徒,自依法斩之,无需禀我。” “诺!属下领命!” 当即,柳隐轰然领命,行了一礼,便转身大步离去。 亦让马忠看着他的背影,兀自捋胡,微微颔首,含笑对郑璞谓之,“休然倒颇有果决之风,子瑾亦然算为国举一贤才也。” 说罢,不等郑璞出声谦逊,便垂头只手揉鼻根,声音疲倦不堪,“朝廷诏令,应是到有数日了,各自职责应早知,不知子瑾可有抚民之思否?” “回太守,璞有思。” 先拱手一礼,郑璞将近数日屡屡巡山野之事说了,才轻声而道,“璞窃以为,民有恒产者乃安。是故,所思者,一乃是开辟田亩。” “辟田?” 闻言,马忠侧目,讶然出声。 见郑璞肃容颔首确切,便满脸怪异,垂首自捏胡作思虑。 亦不怪他诧然。 牂牁郡,数来以山脉纵横著称,可开辟田亩的平坦之地,郡内十不足一。亦早被郡内大姓,及实力雄厚的蛮夷部落占据,焉能寻到适合的土壤再辟田亩邪?再者,此地饥民有千余人,又皆老弱妇孺居多,就算郑璞能寻到少许坦地,亦然于事无补。 莫非,子瑾乃是想寻县内大姓或蛮夷部落,假罪究之,夺其田亩,以供养饥民邪? 顺着思绪,马忠眸中微微泛起了一丝了然。 他倏然想起,于成都临行时,丞相诸葛亮曾如此嘱言。 “德信署事严谨,且有果决之风,此去牂牁,我本无所嘱。然,那郑子瑾现归你节制,便赘言一二。嗯,乃是此子虽胸有韬略,颇有远虑,却是失于性情甚刚。筹画所谏,颇有戾气,德信还需自权衡而取。” 被丞相如此断言,马忠自然深记于心。 亦忍不住,将郑璞之言给想偏了。 沉默少时,他才昂头说道,“子瑾且试言之。” “诺。” 微微颔首,郑璞说道,“回太守,璞近日观平夷县周边,见缓坡矮丘颇多,便想着或许能驱黎庶开辟梯田。” “原来是梯田。” 马忠闻言,恍然大悟。 他虽是巴地人,但对南中梯田亦有过耳闻。 从秦汉时期,迁徙来南中各郡的汉人,已然有开辟梯田的先例。 然,梯田开辟与维护,皆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且粮秣收成颇低。亦常有不懂维护灌溉水系者,梯田仅开辟使用一岁,便被仲夏时分的暴雨摧毁。 得不偿失下,梯田便鲜少人再开辟。 是故,马忠明了后,亦忍不住紧着催声,“子瑾可有思过,开辟梯田的利弊?” “回太守,璞有思过。” 郑璞含笑而应,迅即,便将心中所想悉数道出。 以此间饥民,一日朝廷不诛灭朱褒,他们便一日不敢归去故里。 聚众露宿,便溺难制,恐会引发疫病横行;且,今已岁初,春耕在望,以时间计,他们今岁恐无法耕耘而自食其力,对朝廷而言,乃是一巨大的负担。 是故,郑璞觉得,与其让他们徒然耗于此地,尚不如“以工代赈”的方式,遣他们开辟梯田,无论秋收多寡,对朝廷而言,皆算盈余。 再者,遣他们以劳力换取果腹口粮,亦能形成秩序化,更便于管理。 如此,梯田耗力问题便无从谈起。 至于梯田维护难度问题,郑璞亦有办法。 他打算以“顶蓄水以灌溉,田亩环形阶梯而下,左右竖开纵壑以泄仲夏雨水,阶埂束垒坚固”的方式开辟。如此开辟强度虽高了些,但梯田可使用十岁,甚至数十年。 最后,乃是地力贫瘠问题。 矮丘缓坡土壤所蓄的地力,终究无法比拟坦地的田亩。 若想梯田收成更丰,就必须想办法改善地力。 言至此,郑璞齿牙春色,“太守,此乃我所思抚民者二,雇民养豕。” 亦让马忠脸色异色更甚。 原本,当郑璞叙到以工代赈之法时,他便眉目舒展、脸庞倦色消散不少了。 抚民最令人烦躁的,乃是民众聚于一起,不好约束。譬如黎庶因无处发**力,而导致滋事斗殴或掳掠淫略等不良现象。 且,此地寡文学,少礼仪,亦不好刑罚。 杀之,太过,无利安稳。 挞之,又太轻,无法慑众。 而郑璞之法,恰是驱逐黎庶们为了果腹口粮,无心亦无力闹事。 至于梯田能否收获粮秣,却是无所谓了。 若有,固然可喜。 若无,本不做念想,又何来可惜? 但郑璞现今,竟思如何让梯田获丰,牵扯至雇民养豕来。 当今养豕,最佳场所是沼泽洼地,其次便是山林。 沼泽、滩涂水草茂盛,乃是豕群的上好饲料。其水草无需种植管理,不用任何投入,而且取之不尽,放牧数量几乎不受限制,故司马迁言“泽中千足彘”。 武帝时期的丞相公孙弘,就曾于滩涂牧豕读书。 而山林养豕,则是依托林内树木果实及草籽,原理大致相同。 南中之地,气候温润,山林遍布,养豕倒是上佳之选。 然,亦有一处缺欠,野外放牧豕可在春、夏、秋、三季,冬季便难寻牧草。 今黎庶颗粒无存,牂牁郡又素来困顿,冬季之时,此豕又如何饲之邪? “辟梯田,子瑾所思甚好。” 是故,马忠先是颔首肯定开辟梯田之谏,又委婉的回拒了养豕之说,“至于养豕,想必子瑾乃是以豕便溺增地力。然,此地虽山林颇多,养豕不难,但此地蛮夷亦见利而忘命,恐有私下偷盗,而引发纠纷等不谐之事。且,豕牧于山林,依旧须泔糠饲养,此处蛮夷皆无余粮。依我之见,雇民养豕之事,便作罢。” “太守之言,当真发人深省。” 恭维了句,郑璞恭敬言道,“正如太守所言,于此地养豕,思量颇有欠缺。不过,我思养豕之法,并非牧于山林。” 说罢,再度口若悬河。 他所思之法,乃是圈养。 依着“圈不厌小,圈小则肥疾”的养豕精髓,他想将平夷县一些陡峭的山脉亦加以利用,悉数种上牧草:紫云英。 此草喜温暖、湿润的气候,对土壤要求不严,不仅可为豕之饲草,且能兼用为绿肥。 若是官府出稚豕贷于黎庶养之,以得利各取一半为契,种牧草之事无需官府叮嘱,贷豕之家便自发为之。 解释罢,他便起身,对马忠作揖而请。 “璞以为养豕可补军用,能让土人蛮夷获利,且能为梯田改善地力,多有裨益之处,还请太守成全璞之情。” “如此缛礼作甚?” 固作不悦骂了句,马忠才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入座,“既然子瑾言之凿凿,我又有何不允之理?嗯,此二事皆你提议,便亲为之吧,我叮嘱其余僚佐,尽力配合。不过,还望子瑾多躬亲,莫让我愧对丞相提携之恩便是。” “诺!璞定不辱命!” 当即,郑璞躬身领命。 又见事已定论,亦作别而出。 二日后,待柳隐携归麾下,郑璞便借着士卒约束饥民之际,正式将以工代赈及募民养豕之事推行,亦让许多非饥民,踊跃求为其一。 或有因农闲时想以力换些口粮者。 或有贪养豕之利者。 亦有县内大户及城外蛮夷部落,想习新梯田开辟之法者。 目的不一,却是热情高涨,如火如荼。 再加之,马忠暗中使人刻意喧嚷,朝廷哺饥民、辟田授民及授豕等恩德,一时间牂牁郡的大姓以及有势力者,皆瞩目平夷县。 譬如,私下比较旧太守及新太守的区别,从叛获得的利益多寡等。 而待半月后,马忠的两千兵马抵平夷县,有些人便按捺不住了。 正文 第059章、心忧 仲春二月,牂牁平夷县。 城外的矮丘缓坡之上,人声鼎沸。 褪去甲胄的士卒及黎庶青壮,卖力挥锄,将矮丘刨平,洞开沟渠,以及夯实田埂。 而老迈者及妇人,有的躬腰于山林中,挥短刃扫割草烟;有的俯首于田地,细细将稻种呵护入土壤内。 最开心的,当属稚童们。 三五成群,嘻嘻闹闹,合力抱着一大堆断草,从山林携来沤肥处后,都会被守在此处的甲士,奖励一小把蒸好的麦粒。 麦粒有些硬,闻着略含清香,颇有嚼劲。 你一颗,我一颗,他一颗,彼此轮流分食,扔入嘴里慢慢嚼着,总会忍不住眉目弯弯。 虽然往来几次,便分没了,但稚童们满足的欢笑却是没停过。 不仅是南中无麦,他们尝得新奇,更因为从未有官吏或大户等贵人,会给予他们这些土人蛮夷小儿恩惠。 唯独那位,每日都在矮丘四周走动的郑郎君。 听阿父说,他曾经击败了挨千刀的朱褒,还制定了劳作就能领到口粮的制度,是一家的救命恩人,遇到了一定要行礼致谢。 而阿母说,家中被木头圈囚起来的稚豕,是他令人送来的。 等养大了,就能杀了吃肉,或者去换钱扯几丈布匹归来,给自己作新衣裳。 因而,见到郑郎君了,要记得笑着问安。 懵懂的小儿,对致谢和问安的区别,并不是分得很清楚。 但他们都知道,最近的时日有吃有喝,那些长得很壮的兵卒,也没有抢东西或者烧房屋。这样的生活,让他们觉得很快乐,已经不再思念从前那个山坳里的家了。 频频行走于矮丘缓坡的郑璞,亦觉得如此生活,颇为安详。 他近些时日,都巡视小吏督促士卒及黎庶开辟梯田,以及竭尽所能,让这些黎庶从骨子里感受朝廷的仁义。 并非是“得人心者得天下”的嘴上道理。 乃是想借着口口相传,瓦解牂牁郡各县蛮夷对朱褒的拥护。 缘由,乃是近日,鄨县王家与夜郎竹家,皆遣人来送书信拜见马忠。 马忠亦遣人将书信,送于他过目了一番。 两家所书之事,大同小异。 先是对朝廷哺饥民等事,极尽赞美之词。 又为彰显自身对朝廷的忠贞之心,极尽慷慨之意。 那些言辞,郑璞读罢,亦忍不住心生纳闷:贼子朱褒举起叛旗两年时间,他们竟是一直未曾耳闻邪?! 待继续往下睹看,终于言之有物。 乃是关于贼子朱褒最近的举措。 他得闻朝廷新委任太守,且是领兵而来后,便将自身及心腹将士的宗族家人,皆迁去南部的句町县安置。自身则是将三千士卒,于广谈县与且兰县其间的险隘驻守。且,将便将库府所存及家中资财,尽数赠于各县蛮夷部落的耆老宗长,誓与他们共富贵。 最后,是鄨县王家及夜郎竹姓,皆义愤填膺的表态,声称若马忠进军且兰,他们必然将私兵部曲影从,誓为朝廷平叛尽绵薄之力等等。 郑璞看罢,迅即便将最后的那段忽视了。 因为最近驻守戍围的句扶,亦频频遣斥候归来通消息。 亦讲述了鄨县王家及夜郎竹姓欲报效朝廷的缘由:贼子朱褒乃是以兵锋裹挟大户望族前去句町县,若不从者,出家资方可得免兵锋踏户。 鄨县王家及夜郎竹姓,自然是不愿去的,因而皆被勒索了不少钱粮........... 不过,句扶却是没有探到,朱褒勾连各县蛮夷部落之事。 嗯,朱褒的做法,很明智。 是南中部落最常见、亦是最让朝廷头疼的应对策略:拖! 以精兵扼守险隘,乃是为了无法抵御朝廷兵锋之时,亦然有机会退兵重整旗鼓。 不似困守在郡治且兰县,被朝廷围困住,败了便插翅难飞,唯有死路一条。 而他将将士及大姓宗族家人裹挟而去,一乃是威慑其等不敢背叛,另一则是想以牂牁山岭纵横的地势,增加朝廷讨伐的难度。 譬如粮秣补给难以转运、士卒对南中戾瘴水土不服减员等情况下,朝廷权衡利弊下,在短时内不会继续挥师南下追击,让他得以修正生息。 且,如此做法,尚有一层思量。 句町县乃是牂牁郡西南角的县,地势十分复杂,不知王化的生獠极多,民多困顿而恶。 走东南可下交州,西顾可至益州郡,朝廷若是穷追不舍,他还可前往交州占山为王、抑或前去益州投奔雍闿。 不乏生路。 至于大肆勾连蛮夷部落,自然是为了让他们给朝廷讨伐大军暗中作祟。 如掘路断桥、投毒水源、人为制造疫病促发基础等。 更甚者,乃至仗着地形熟谙,于后方偷摸骚扰民众激起民声鼎沸,以及袭击运粮队等。 无需耗费多少人力无力,便可让朝廷讨伐大军焦头烂额,顾不上南下追击。 此亦是马忠传书与郑璞的缘由。 近期成都的丞相诸葛亮,已经频频调动各郡兵马聚集,不日将南下讨不臣。马忠既然已授职牂牁太守,诛贼子朱褒乃是分内之事,自然要先行筹谋一二。 且,郑璞有参兵事之责,自当筹画。 然而,郑璞此时却是一筹莫展。 倒不是没有见谏之策。 对贼子朱褒此法,若想破之,易如反掌。 只需步步为营,朝廷平叛大军收复一县,便止住休整,将此县黎庶安抚及督促民生恢复,再发兵去下一个县。 步步推进,朱褒自然会陷入无处藏身的窘境。 然而,此策所需时日颇多,穷三五年之功,都未必将疆域颇大的牂牁郡彻底平定。 且,如此显而易见的对策,马忠焉能不思得邪? 他既然遣人来问策,自然不是想用此老成谋国之计。 甚至,丞相亦不会想用此办法。 于今大汉朝廷而言,北伐逆魏、克复中原,方是迫不及待的国策!根本不会将大量时间以及战争潜力,消耗在号称不毛之地的南中各郡。 唉,愁! 郑璞面如春风,步履缓缓,巡视于辟田士卒及黔首之间,屡屡含笑颔首,给那些行礼或善意笑容的人儿回致。 然,每每驻足暂歇时,却是忍不住眺目于南,眸含忧思。 如何应对朱褒之策,马忠并没有限制他筹画的时间。仅是告知了,丞相诸葛亮已有密信前来,声称有一支三千余人的兵马,不日来牂牁郡归马忠调度。 亦是说,丞相乃是想让马忠,尽快将郡治且兰县夺回来,以宣扬朝廷权威。 于郑璞而言,则是时不我待。 暮春三月将至,丞相兵锋南下的时日,已然步入倒计时。 届时,朝廷讨伐大军誓师进发、再度有兵马前来牂牁援马忠,朱褒得知了消息,恐连扼守广谈县及且兰县之间的险隘都放弃,直接遁去藏于深山老林中,暂避锋芒,静候朝廷退兵。 毕竟,仅从粮秣供给考虑,朝廷就不可能让如此多的兵马,于牂牁郡驻守太久。 而仅仅依靠马忠的直属本部,驻守城池尚且捉肩见肘,又如何遏制朱褒纵兵扰乱邪? 从此,牂牁郡焉能有宁日邪? 且,讨伐不臣若徒劳无功,于大局而言,乃是朝廷兵锋无法威慑蛮獠,会让无数土人蛮夷心生二念,就此鄙王化于尘埃。 于个人而算,马忠、句扶及柳隐和他,都会被以平叛不利而调任他职。 虽不会左迁,然至少雪藏数年,方可再度授兵权。 于公于私,这种结果,皆非郑璞所愿。 若不,效仿一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兵行险着? 树荫之下的驻足,郑璞垂眉半阖眸,心中猛然闪过,以身犯险的思量。 是的,他苦思数日,唯独觉得孤军深入,将朱褒一举斩杀方能化解此局。 彼朱褒者,未战而先谋退路,坚守死战之心,必然不足! 是时,马忠后续兵马一到,进军攻来,他抵御少时,必然会心生保存实力之思,引兵退往牂牁南部。 而这便是,郑璞所思的机会! 先遣一支精锐士卒,深入敌后,半道设伏,将朱褒斩杀于退军之途! 若一击得手,将朱褒传首于南部诸县,诸事皆可平矣! 试问,首恶已诛,叛军大势已去,朝廷再宣不究过往,何人尚且欲作徒劳之举? 哪怕有个别冥顽不灵者,想负隅顽抗,又有几多人誓死影从,为之陪葬? 然,此策可一举定乾坤,亦凶险异常。 抑或者说,成事几率,不足三成! 盖因牂牁郡山脉纵横,土人蛮夷杂乱星落而居,谁都无法意料,何处会有人家栖居盘桓,暗遣孤军深入,极大可能被发觉,进而被朱褒所知。 尤其是,朱褒已散尽库府及家财,勾连蛮夷,誓与共富贵。 其二,乃是兵力我寡敌众。 暗遣之军,为隐匿踪迹,绝无大军而往。 而那朱褒退兵之际,亦不可能大残而归,虽是伏击,但想突入击杀一军主将,又谈何容易? 更大可能,乃是功亏一篑。 其三,则是后果,郑璞无力承担。 抑或者说,马忠亦无法担责。 孤军深入敌后,稍有不甚,便是全军覆没。 牂牁郡作为三郡叛军最弱的一支,朝廷大举出兵来讨伐,尚且折戟沉沙,其影响岂乃一郡之事? 南中叛乱时日已历两年,益州郡及越嶲郡不乏蛇鼠两端者。 若他们见素以困顿著称的牂牁郡,朝廷尚且讨伐不利,焉能不心生恣睢,与雍闿及越嶲夷王高定合流? 此,岂不是乱了丞相讨伐之事? 正文 第060章、扈从 “郎君,日已毒,多饮水。” 一记浑厚低沉之音,打断了郑璞眺目而思。 那是近些时日,半步不离,影随于郑璞身侧的一壮汉。 只见他年齿约莫三旬,侧锥发,肤色黑亮,挺直犹如松柏渊立。 环额,重鼻,大耳,方颐,目深眸邃,斜眉飞入鬓,须发如戟,浓密且无序,此容颜令人甫一见,便不由暗赞一声“我辈男儿粗犷阳刚当如是”。 再顾之,又见他长极大,身有八尺五寸之上,雄壮无比,仲春微凉时节竟已裸着双臂,块状肌里筋肉交错坟起,让人不由思忖:此人恐有徒手裂虎豹之勇。 土布左衽裹身,侧背甚大竹编箩,于空镂中可洞见内有竹简、笔砚、胡牀等杂物;腰挎环首刀,双腿根外侧皆绑着无鞘短匕,算是身兼了杂仆及护卫职责。 此乃郑璞新收的家族扈从。 至于为何是家族扈从,而非编入军中士伍,还得从他本人叙起。 此人唤作乞牙厝,本是牂牁郡东南漏卧与谈稿二县交界处,不知王化的生獠。 生来不知父祖、无宗族依附,少小于母家长大。 母丧后,狩猎采集为生,类比野人,足迹遍布牂牁南部各地。后,斫一巨大长虫,巧救谈稿县外一蛮夷部落耆老之女,被尊为猛士,纳入宗群。 然,他却与那耆老之女情愫暗生,常借外出狩猎之际,两人密幽山野溪畔之地。 一年有余,其女珠胎暗结,事遂发。 源于其女早许与另一部落宗长之子,图联姻共力外御之盟,是故,耆老大怒,纠同族将欲诛二人泄愤,以及取得许姻亲部落谅解。 乞牙厝力大勇猛,搏命乞活之际,威不可挡,乃得以挟其女突围而去。 后,二人辗转各地,最终寻至平夷县外一处山坳安居,辟田而耕、刀狩渔猎,一心抚养幼子成长。 果腹虽艰,家用难续,却是夫唱妇随,乐在其中。 可惜,好景不长。 去岁赶上了朱褒纵容蛮夷部落劫掠黎庶,乞牙厝栖居之处亦然被寻至。 是时,乞牙厝狩猎未归。 其妻逢时,仓促之间,仅能藏年仅八岁幼子于屋外老树之上,无法自脱身,乃执刀独奋力反抗。然妇女之人,力终有限,又兼寇众有七八人,少时便被寇以绳绊倒于地。 众寇见其貌美,心中歹意大生,竟扭手压腿撕衣物,意图就地淫略。 其妻性刚烈,自是誓死不从。 见将受辱之际,乃奋力昂头张牙,撕下一贼寇半片耳,生噬之。 贼怒,拔刀而向,遂被杀。 然,弥留之际,断气之后,依旧被扒下衣物,群而淫略之。 恰好其时,乞牙厝狩猎归于途。 远远看见家中有火烟起,便心焦虑,疾步而归。 待到了家庐步外,见妻身无片缕,僵于地而目不瞑;且有贼兀自以脚肆意践踏尸首,有贼搜刮存粮布匹等资财,顿时目眦欲裂。 径自拔刀,不顾性命怒号豕突而向。 贼众突遭袭,措手不及,被斫死二人后,方群起围杀。 乞牙厝本力可撕虎豹,生猛无比,又恚怒焦心而不避利刃加身,安能是他们能抵御? 不过数息,贼又有三人被砍死于地。 亦引发余贼惊恐,想脱身去寻部落族人前来协力并战。 但乞牙厝常年狩猎,动如脱兔,身矫如豹,又兼身长腿疾,遂一一追上诛杀。 泄愤后,他便归来庐舍,跪地于妻尸首侧,双手扶妻脸,且泣且悲且号鸣,声如深山老林的夜枭,凄厉不已。 亦让躲于屋后老树之上的幼子得闻,循声辨人,方敢放声嚎哭,下树奔来。 子嚎而来,方让悲痛欲绝的乞牙厝惊醒。 恐贼有徒众寻至,乃连忙纵火烧了庐舍,背弓挎刀,一手挟子,肩扛妻尸身奔入山林亡命。 躲藏之际,寻一地葬妻后,亦然遇上了许多逃难之人,他这才知道,家中遭难,乃是何人而为。 乞牙厝自是咬碎齿牙。 想顾身执刀而去,凭一身血勇诛朱褒,以祭亡妻之灵。 然,子尚幼,无法独立谋生,便从众前来平夷县乞官府怜悯而活命。 后,马忠受职至,让柳隐督麾下安顿饥民,且容他从中招揽部曲。乞牙厝得闻,当即想投入行伍,既是为了幼子活路,亦是想从军为妻报仇。 但他的条件,与柳隐出家资自募部曲不合。 朝廷允许柳隐招募部曲,乃是必须将部曲举家迁往蜀中或汉中编籍入户,为国增赋税。 乞牙厝仅一幼子,又如何能编户? 不过,柳隐见他生长得雄壮,心甚喜,便将之携来,让郑璞收为家族扈从,以为护卫。 毕竟,能成为什邡郑家的扈从,对乞牙厝而言,乃是幸事。 别的不说,仅听闻什邡桑园一直开设着蒙学,就能让活于世间唯独牵挂幼子的乞牙厝,趋之若鹜了。更莫说,郑璞身侧,还有一位弟子,乃是大汉天子亲自遣来拜师的。 郑璞听罢,暗中使人探知乞牙厝事迹的真伪后,便心生怜悯,索性收了下来。 依世家收仆惯例,给其子赐下郑姓,以其母悲惨遭遇而改他名为仇,并遣去与傅佥作伴,让傅佥先简易教他习字书及汉家礼仪。 因而,乞牙厝感恩戴德,以家仆兼侍卫身份,随身于郑璞之侧。 恭敬异常,亦敬爱有加。 见日至晌午,炙热而毒,便取了装水竹筒,出声劝郑璞多饮。 “好。” 被打断思绪的郑璞,闻言轻轻颔首,伸手接过,拔开木塞,畅饮解一路叮嘱小吏的口干舌燥。 山泉之水,烧沸凉却后,入口依旧清冽甘凉。 入腹之际,令人顿生四肢筋脉舒展、头脑清震之感。 亦让郑璞将心中忧思,悉数荡开。 男儿生于世,当断则断耳! 何必忧思过多? 既有心从军征伐,自当秉勇烈而果敢之风! 区区贼子朱褒,不过驱一群持勇而斗的徒附匹夫,纵使孤军深入而战,又有何畏首畏尾邪? 今若连牂牁之地,都无法决死而战! 他日若随军北伐,面对国力强盛、兵强马壮的曹魏,又安能与之一战! 又以何颜面,敢放言克复中原、匡扶大汉之志! 呼~~~~~~ 郑璞长长呼出一口。 既是舒展饱饮甘爽山泉水的惬意,亦是将心中踌躇怯去。 随即,侧头,含笑而道,“乞牙厝,取笔砚与竹简。” “好,郎君稍候。” 乞牙厝连忙点头,接过装水竹筒系在腰上,方放下竹编箩,先取了胡牀给郑璞坐下了,才拿出笔和竹简递过。 然后,自己便矮身于地,手捧着砚台,让郑璞研墨水点笔。 如此蹲姿,身躯长大之人,会十分难受。 但他容貌如常,时而抬眸看砚台是否需要加水润之,时而环瞥一眼周边来往人群,警惕着靠近郑璞十丈之内的每一人。 虽然郑璞已屡次劝说,无需如此,他却是倔强如故。 是故,郑璞便随他,只是迅速点墨书写不辍。 待将三支竹简,密密麻麻点满蝇头小字后,郑璞手中微顿,缓缓侧头,目视着他,轻声问道,“乞牙厝,若是我率军去狙杀贼子朱褒,你随行与否?” 话语方落下,乞牙厝瞬息间鼻翼怒张,呼吸粗壮,将那手中的砚台之墨都冲出丝丝涟漪;眼眸亦迅疾化作了赤红,狰狞之色不断吞吐闪现。 只是他并未当即表态。 乃是先屏息片刻,努力淡去满脸狠戾后,才回道:“郎君让我随行,我便去;郎君若不携我,我便不去。” 声音极力压抑,以致微微颤抖。 “嗯,我知矣。” 微微点头,郑璞侧头继续点墨奋笔,口气淡淡,“我现致书请战,若太守许我往,那你便随行吧。” “谢.....谢郎君成全。” 这次,乞牙厝猛然侧头,急速眨眼了好一阵,方出声回应。 声音,略含哽咽。 是夜,军帐连绵的军营内,鼾声起伏。 乞牙厝一脸倦色,从郑璞军帐内出来,缓缓往左侧的小帐篷步来。 步履之轻盈,踩在枯枝上,竟亦几不可闻。 但他雄壮的身躯,依旧被值守甲士从夜色辨认了出来。 那甲士,似是习惯了,不做警戒,反而微微含笑,侧头以颐一努。 微躬身谢过,乞牙厝步前,轻轻侧撩起军帐帘一缝隙,投目而顾,眸中泛起溺宠。 此是傅佥栖夜的小帐篷。 数日前,小郑仇也挤了进来,两小儿抵足而眠。 倾听自子平缓的呼吸,目睹其沉沉的睡容,乞牙厝眸中不由有些含润。 两月前,从众裹挟来于平夷县途上,郑仇每夜半时分,便发噩梦,惊恐大呼着“阿母!阿母!”而醒来,随即抱着他的臂弯好一阵涕泪齐下,哭得累了才昏昏睡去。 一月前,他成为郑璞的扈从,郑仇白昼随傅佥识字书习汉家礼仪,夜里噩梦便少了。 他有一夜,依妻生前轻拍子臂哄入睡的习惯,想让郑仇睡得安稳些。 却是不料,郑仇恍惚侧翻身来,只手抓住他腕指,梦话含糊不清一句,“阿母,我有新衣裳穿啦~~~” 那一夜,他无眠。 目视着酷似其母容貌的幼子,任凭涕泪冲刷胡须,无声淌湿衣襟。 如今数日,他之子夜宿,已无须他作伴矣! 抑或说,他可往赴另一活于世间的意义:为妻复仇! 正文 第061章、身往 暮春三月,成都。 天公作美,晴空万里,阳光不温不燥。 城东军营,形色各异的旌旗迎风猎猎,鼙鼓远近争鸣,各部矫健士卒,于官吏百姓夹道的瞩目及勉励中,鱼贯纵出,赴南而去。 少顷,于尘土飞扬中,一曲盖之车缓缓而出。 首有金鈇钺引道,前后仪仗皆有羽葆鼓吹,中有六十雄壮禁军虎贲拱卫。 车架之人,身躯修长,端坐笔直,眉目半阖,肃容威严。 “万岁!” “大汉威武!” 伴着车架缓缓向南,夹道人群的激昂猛然迸发。 山呼海啸之声,连绵起伏,震落屋宇积尘,激起走马河涟漪层层,荡漾着早已春意旖旎的河畔草烟倒影。 春来万物复苏的希望,在得意的招摇。 夙夜以求的复兴大汉之志,亦蓄力已然,满溢迸发。 今,乃丞相诸葛亮,誓师出征,亲率军赴南讨伐不臣! 先帝刘备大行后,蛰伏近三年,终于迈开了复兴大汉的第一步! 南征之师分为三部,各自箭指越嶲郡、益州郡和牂牁郡。 其中,而主力三万大军,乃是丞相亲领,讨伐屡屡扰乱南中及蜀地的越嶲夷王高定! 益州郡则是由庲降都督李恢进发,麾下兵马将近一万;牂牁郡由太守马忠调度,兵力五千有余;两者皆为偏师。 兵力有多有寡,职责亦然不同。 李恢战略目的,旨在攻入益州郡,牵制贼子雍闿的兵力,让其不能与高定相连。 而马忠,则是攻下郡治且兰县、宣朝廷权威即可。 至于其余诸事,两部偏师见机行事。 可讨,便自讨之;不可讨,只需坚守之,静候丞相一路平推,捷报频传的佳音便是。 不过,正在马背上颠簸的的牂牁太守马忠,却是心有一丝冀望。 五日前,他便等到了,丞相遣来归他调度的三千余部,数日休整后,便依将令兵发广谈县与且兰县之间险隘——贼子朱褒驻守之地而去。 本来,他可以先分兵遣别部东去,先将几无叛军兵力驻守的鄨县占据,再等候别部南下兵临且兰,威胁朱褒后方,逼迫朱褒放弃险隘往南遁去,再进军且兰的。 如此一来,便可完成丞相的将令了。 但他依旧力排众议,只留少数兵马驻守平夷县维护治安及梯田,便一路旗鼓张扬、声势浩大的大军南下,作势进攻险隘。 看似好高骛远,不惜士卒性命强攻险隘,想将叛军一战而定。 事实上,却是在为早就潜军南去的郑璞等人,创造伏杀朱褒的机会。 然也,他终究还是认可了,郑璞孤军深入的弄险之计。 倒不是郑璞那番“北伐逆魏、克复中原已枕戈待旦,无需在南中徒耗时日”等言辞说动,更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慷慨悲歌所激昂。 他若是能被唇舌轻易鼓动之人,丞相亦不会如此器重于他。 事实上,郑璞第一次致书请命,他是拒绝了的。 而第二次郑璞亲自前来,慨然请战,他依旧不许,直接将其遣归继续督促饥民着手春耕事宜。 然,第三日,他便令人将郑璞招了归来。 细细叮嘱一番,许了此番深入敌后的弄险之计。 缘由,乃是雍闿死了。 很令人捧腹的死法:内讧。 当丞相亲自率军南来讨伐不臣的消息口口相传,合力围攻永昌郡的雍闿与越嶲夷王高定,爆发争执,各自横眉怒指。 越嶲夷王高定的部曲,便将雍闿手刃之。 事情,颇匪夷所思。 大战将至,竟内讧而杀盟友。 但若细细了解其中缘故,又觉得此乃必然。 雍闿首倡叛乱起兵,而越嶲夷王高定这些年虽屡屡兴兵作乱,但此次联合起事,却是被雍闿给诳骗了。 因言语风俗不通的缘由,益州对南中郡县蛮夷部落的征调物资(岁贡),往往选择以南人大姓为中介,代为传通消息。雍闿有心叛乱,便遣人一位南人大族出身、素为汉夷所服的南人,传信越嶲夷王高定,声称朝廷为弥补兵败夷陵之缺,须复征调许多额外的物资。 首批,乃胸无白毛黑犬三百(祭亡招魂及其他)、三丈巨木三千根(造船及筑永安宫)。 越嶲夷王高定听罢,当即怒发冲冠,咆哮如雷。 莫说黑犬鲜少有胸无白毛者,兀那造船之木至长不过两丈,又为何须三丈之长邪? 且,数量如此之巨! 焉能筹齐邪! 而其余同气连枝的小部落,各耆老宗长皆愤愤而来,呼啸着请高定代为作主,号召各部共抗官府剥削。 因而,越嶲夷王高定便从善如流,与雍闿歃血共盟举事。 后,雍闿被东吴孙权遥授职永昌太守,而朝廷并没有发兵来讨,高定便携兵共往,以图以战争牟利。 期间,雍闿诳骗之事败露。 越嶲夷王虽怒不可遏,然身在其中无法解和,且雍闿再许了攻下永昌郡加授财资等,便只好且行且珍惜。 然,事情再起波澜。 围攻永昌郡一年有余,寸土未下,匹布不获,徒然耗费粮秣、士卒性命无数。 今,竟丞相亲自引兵来伐矣! 且,是大军兵锋,直指越嶲郡! 此情此景,越嶲夷王高定,焉能再按捺得住? 与雍闿爆发激烈冲突,遂使部曲手刃雍闿于大帐内。 令人深思的是,雍闿的部众却是没有乱,更没有对夷王高定挥刀而向。 而是迅速选定了新首领,与高定再度结盟了。 新首领,便是那位素来被汉夷所服的说客。 因而,高定暴怒使人杀雍闿,乃是为自泄私愤,抑或者是新首领暗中指使,那便无从考究了。 嗯,新首领,乃出身南人八姓之一的孟氏,唤住孟获。 但不是朱提孟,乃是益州郡的孟氏。 自然,马忠对益州郡孟氏与朱提孟氏,两者之间有何联系,并不感兴趣。 但他听本土僚佐提及,孟获此人在南中各郡的威望很高,僚夷愿为之效死者无数。 是故,便心有担忧,万一朱褒势衰之下,遣人去引孟获为援,恐怕牂牁郡南部各县将难讨平矣! 如此思量之下,便才有首肯郑璞弄险的心思。 不过,首肯,并非是全盘赞同。 马忠自思忖一番,将郑璞的孤军深入,稍微变动了下。 他打算攻破朱褒扼守的险隘后,便遣一支为数两千士卒的兵马,紧随其后,作追击之势。 如此一来,既可让贼子朱褒兵退南下时,将大量兵力殿后,及将警惕之心放在追击之兵身上;又能待郑璞等人伏兵起,可为后援。 若郑璞等人能一举诛杀朱褒,后续之兵则可顾应,威慑受降或其他。 若郑璞等人失手,便成为援军,免得他们全军覆没。 取两全其美之道。 更深一层的思量,则是马忠久在相府任职,亦然心有所悟:丞相甚器奇郑璞之才,刻意栽培历练之,以期他可成长为国之干城。 如此,他安能不安排后手,免得郑璞折损于南中邪? 自然,不让郑璞参与伏击之策,更能保障安全。 然,马忠劝说了数次,亦终于体会到了,为何丞相诸葛亮会断言此子性情颇刚了。 此小子,先是大义凛然声称为国效力,当不计身死! 随即,又以仁义来强词夺理,声称深入虎穴之谋乃他所出,焉能让袍泽独身去冒险,而自身惜命不亲往邪? 再次,便是不厌其烦的请命。 声称他扈从乞牙厝,乃是谈稿一带的生獠,对牂牁郡南部地形了若指掌。但其人生性颇倔,若无他前去,乞牙厝便宁死亦不往! 如此隐隐有要挟上官的卑劣手段,竟敢付之行动矣! 那时马忠听罢,当即横眉竖眼,眸绽冷芒。 差点没忍住,唤来甲士将此子领出去,以军法责之! 然,最终,看他一心为公上,还是彰显上位者当有容人之量的胸襟。 亦不胜其烦,将之撵去寻句扶了。 嗯, 因牂牁郡地理及蛇虫密布的环境,便决定了,唯独有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板楯蛮,方可胜任一路疾行奔波后,尚有冲阵的余力。 而马忠军中,除去自身外,能让板楯蛮心悦诚服的将率,几无人。 句扶,便是为数不多的之一。 然而,不知何故,郑璞被允许参与后,马忠竟还将之任为督将,句扶与柳隐反而成了副职。 考验? 抑或尽信我矣? 接到将令的郑璞,目视着四百精挑细选的板楯蛮,心中百思弗解。 但很快,就将之抛于脑后,让句扶及柳隐各自分板楯蛮甲士督领,又命乞牙厝带领斥候先行探路警戒后,便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时间已然迫切,且他们需疾行许多路途,方能抵达伏击之处。 在山脉纵横的牂牁郡行走,水流的冲击出来的河谷,便是最佳的道路。 从平夷县沿着延江水而下,逆流上汉水(三岔河)西往,入夜郎县境内;再翻过山陵,顺着北盘江南下,寻至其与南盘江(温水)汇流形成牂牁河水之处,便是最佳的设伏地点。 因贼子朱褒若想南下句町县,就必然途径此处。 且,此处已是谈指县之东,属于牂牁南部,朱褒断然不会思至,汉军竟会在此处设伏! 正文 第062章、攻破 残月如勾,勾魂动魄。 勾得漫天星辰情迷意乱,各自欢快烁灼夜幕上,争相邀宠献媚。 亦甚是撩人,让那些远离家乡的人儿,忍不住在眼眸里泛起乡闾及亲人的思念。 怪石栉比的水畔,郑璞和衣躺在一巨石上,双手枕脑后,目视着如勾新月,心中亦然在思念着什邡桑园里的人儿及林林总总。 于不知觉中,来南中竟将近半载了。 期间零零散散写了几封书信,托付军中信使携外犍为郡的邮驿,转归家中。 但什邡桑园,却是因为无法托付南中军吏信使,且商队早就不往来,一直未有音信来。 让他心颇有挂念。 虽,心早知,兄长郑彦必然会安顿好家人。 然,那血浓于水的亲情,和长期朝夕相处中磨合出来的温馨,总会让他心中的思念,犹如海浪冲上沙滩,一波未熄,一波又至。 不知疲倦,永不停歇。 却是不知,阿母近来可好? 还有,此颗星辰闪烁迅疾,好似小嫣儿调皮时刻的眼眸啊~~~~ 正陷入自思绪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隐隐入耳。 微微侧头,投眸而顾,原来是句扶。 此刻的他,袒着上身,踢踢踏踏的汲着鞋子,手径直拧着湿漉漉的头发,见郑璞看过来了,便露齿而笑,“子瑾,乃是在思虑休然兄音信邪?” 边问,边步来于侧,盘腿而坐。 郑璞对此,亦习惯了。 自从平夷县奔波近二十日,一路疾行至此安扎下来的数日内,句扶与那些板楯蛮便彻底放开了性子,犹如归去了巴地乡闾间一般。 除了日常警戒外,其余时间要么二三十号人拉着蔓藤编的简陋藤网水潭内摸鱼,要么三五成群执棍入林寻长虫或其他猎物,仿佛他们此来的目的,乃是山野郊外露宿野餐,而不是潜入敌后伏击。 嗯,此地乃是北盘江,蜿蜒出来的一处山坳水泽。 往东行走,约莫三里便是牂牁河了。 因几无人烟,此处鱼类颇多且极大,再加上长虫及灌类等猎物不乏,句扶便让麾下的板楯蛮各自寻些猎物归来,改善啃干粮的乏味。 “军中所携粮秣不多,健儿们又善于渔猎,且此番出来亦无外人,便不苛守军规了,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吧。” 他是这么给郑璞解释的。 郑璞倒是不无不可。 此番弄险而来,战罢不知有几人能归去,且随他们戏耍吧。 至于,句扶所问的,则是柳隐数日前,带了些扈从于土人向导及乞牙厝引路下,北上去探知贼子朱褒的行踪了。 朱褒退兵与否,南下行军路险的选择,都干系到伏击地点的变动。 此亦是郑璞等人,并未开始构筑伏击工事的缘由。 “倒不是。” 听闻句扶所问,郑璞亦笑容晏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来伏击,我等做好本分,能否得手,且看天意如何罢了,多思亦无益。” “哈,子瑾当真洒脱!” 赞了声,句扶后昂头,甩动着头发,声音有些焦虑,“我却是无子瑾如此定力。休然兄已北上五日,我心甚忧,唯恐贼子朱褒不南来。不瞒子瑾,我还想斩杀贼酋之功,为牙门将一职夯实功勋呢!” 说至此,他手中动作一顿,将头发撩至另一侧,探首过来轻声说道,“忘知会子瑾了。我于映山豁戍围时,家父托小吏让军中信使送家书来。书信中声称已为我寻了门亲事,待南中战事罢,便让我告假归去成亲。届时,亦须在成都城内置下一宅子。子瑾,你那小宅周边,可还有他人出售屋宇否?” “你要成亲了?!” 挺腰坐起的郑璞,惊诧出声。 话落,又冁然而笑,“嗯,孝兴今二十有三,亦到了成亲之龄。可喜!可喜!” “呵呵~~~~” 句扶亦笑,方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声微昂喧哗,便侧头而顾。 待见到数支火把,正晃动着往这边奔来,他便霍然起身,满脸肃容,将手放在了腰侧环首刀上。他乃久在行伍中之人,亦习惯了,利刃从不离身。 郑璞亦然。 连忙起身,挥手让周边的甲士,迅速去集拢其他板楯蛮,以备有敌情。 少时,数支火把在十余丈外停止,一戍夜甲士奔来跟前。 人方至,声音亦随至,“郑督将!句将军,柳司马遣斥候归来了!” 嗯? 闻言,郑璞与句扶相顾一眼,步往那火把聚集处。 归来的二人,皆是柳隐的贴身扈从,郑璞在柳家时便见过,相互之间颇为熟稔。见郑璞及句扶步来,不等发问,便径直出声,“郑督将,句将军,我家司马命我等先归来告知,贼子朱褒已退兵,行军取道夜郎之东的涟江,即将进入蒙江一带。” “蒙江?!” 句扶听罢,大步趋前拍了下那柳家扈从的肩膀以示欣喜,方侧头目视郑璞,喜逐颜开,“子瑾,贼子朱褒此番可逃不脱,必成我功勋之一也!” 蒙江,是汇入牂牁河的支流之一。 朱褒的退兵路线,既然选择了蒙江河谷,亦可断定,他必然是逆流走牂牁河而来。 “甚好!” 郑璞亦喜不自胜,连连颔首,说道,“明日起,我等便开始修筑伏击工事!” “何需明日?” 但句扶一听,当即就摆手,兀自嚷嚷,“贼子朱褒送首至,我等岂能怠慢邪?况且,区区夜色,安能阻我巴地健儿行军邪!” 说罢,不等郑璞回复,便大步前去,唤起板楯蛮们整装准备伏击事宜。 郑璞见状,不由莞尔。 亦不做阻止,径自扯二柳家扈从,寻个静僻处,细细相问柳隐探知敌情的细节。 ......................................... 蒙江畔,叛军临时营寨。 朱褒在十余亲兵护卫拥簇中,缓步巡视着军营内各部将士的安置。 倒不是,他有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名将之姿,而是近日军中士气有些不稳。缘由,乃是他扼守广谈及且兰之间的险隘时,与马忠攻防战近十日的疯狂。 那处险隘,唤作马段谷。 乃是两座陡峭危山相逼迫近,挤出来的山涧通道,宽不过十丈有余。 他以三千嫡系垒土落营,内有巨石木栏塞道;外挖壑渠、置鹿砦及陷坑等防御工事,虽不能称之为固若金汤,但御敌数月绝非难事。 这亦然是他的打算。 先将朝廷平叛大军,拖在此处一两月,耗尽他们一半粮秣后,再徐徐南退。 届时,朝廷讨伐军陷入粮秣补给艰难,必然不会追击。 且,益州郡及越嶲郡的战事,应能大致判定出孰军优势更显,以便他筹谋日后的打算:与朝廷画牂牁江而治;抑或者鼓动蛮夷部落潜行往平夷县一带,伺机将朝廷讨伐军的粮道断了,再率军北上把整个牂牁郡夺回来! 然而,朝廷讨伐牂牁的主将,仅用十日,便将他的计划给搅乱了。 嗯,马忠率四千有余的大军,至马段谷前落营寨后,便在十余亲卫拥簇下,驻马于一箭之地外的高地,观看朱褒落下的营寨及防御工事。 一看,便是一日。 第二日,便遣来了三五百军士,垒土成小丘,随即,便架上了十余张大黄弩! 大黄弩,乃军中利器! 弓力最高可达十二石,射程可达两百丈(五六百米)! 哪怕是以雄峻著称的西凉战马,亦可一击而杀! 昔年李陵出塞,以五千步卒战十余万匈奴,就曾经亲自操纵大黄弩狙击,差点将匈奴单于射杀于两百丈外! 自然,此等利器工艺繁琐,金贵异常。 是故,朱褒是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已经历经夷陵之战而陷入军用匮乏的朝廷,竟让一部偏师携带了十余张贵重无比的大黄弩,前来不毛之地! 还是素以困顿著称的牂牁! 虽那马忠所携来的大黄弩,皆是简易缩小版的,射程仅一百丈左右。 但足以让朱褒麾下的兵卒,人人惶惶,士气萎靡。 试想,登瞭望箭塔戒备及营寨木栏值守,就会变成大黄弩狙击的靶子,且木板所修的护垣、盾牌都无法阻止弩箭的洞穿,他们岂能不惶惶? 且,近百丈外,是他们无法反击的射程! 朱褒亦试图重金募敢死之士,突出外围想毁掉大黄弩。 结果,三百猛士,仅冲出一半距离,便被一阵弩雨给逼了归来。 仅是百余人有幸活着归来。 彼那马忠,早就在架起大黄弩的土丘两侧,伏了半校弩兵恭候多时了! 无法摧毁大黄弩,亦让叛军士气大跌,轮至值守箭塔的兵卒,满脸生无可恋,犹丧考妣。 但朱褒对此,实属无奈。 十余张大黄弩,对攻坚裨益并不大,射杀之人亦有限,但他又无法给麾下解释得通,只好让轮值的兵卒,两三人成群,合力举着大橹以全性命。 如此至第十日,马忠忽然召集所有兵马,擂鼓抬长梯准备攻坚。 亦让躲在大橹后观看的朱褒,冷笑连连。 他修筑的防御工事,一日之内,绝无可能攻破,亦是说:朝廷今日攻坚,他麾下兵卒将迎来一场胜利,可再振奋士气了。 然,他万万没想到,马忠真一日便攻破了! 是日,东风大作! 马忠以募敢死先登,冒箭雨将许多潮湿的草木及油脂坛子,扔于防御鹿砦上,再以大黄弩将火弩点燃,让滚滚浓烟被那强劲的东风,悉数裹往朱褒的营寨。 随即,便大军掩杀而至。 朱褒这边的士卒,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泪涌不止,目无法视物。 无论将率如何咆哮,都无法在木栏护垣上,抵御攻势。 是故,塞道防御,一战而溃! 正文 第063章、断道 客观不利,从不因人而异。 于滚滚浓烟中,马忠虽顺势突破塞道的防御工事,然而亦无法顺势掩杀突入叛军的营寨,扩大战果。 是故,他在朱褒率军退归营寨后,便止军攻势。 转为让士卒们清理火势以及路障等,静候道路彻底通畅了,再发动攻势。 然,朱褒却是不想再战了。 并非是他无力再战。 被朝廷大军趁浓烟袭来时,他见无法抵御,便勒令各将率呵斥兵卒归去营寨内扼守。 兵力仅损失了三百有余。 且几无临阵战死者。 至于是为何损员,或掉队被俘了,抑或是趁混乱之际逃亡了,无人知晓。 而是他觉得,毫无意义。 双方兵力相较,朝廷讨伐军更众,他无险可守,胜算不大。 另一,则是于此处倾尽嫡系兵卒,与马忠决一死战,胜了亦损失不小。哪怕损失一半兵卒,他日后都难以压制牂牁诸县的蛮夷部落。 只是两军对垒,谁都无法来去自如。 他有心退兵,又担忧出了营寨后,马忠会趁机大举遣精锐突阵,演变成为双方不死不休的短兵相接。 因而,他思得了,金蚕脱壳之计。 先频频遣几部士卒,修缮营寨外围的防御,做出死守的姿态。 暗地里,却是偷偷让心腹部将,携辎重粮秣等物,趁着夜色先行南下。待无辎重拖累行军速度后,才纵火焚了营寨阻止追兵,率军倍道撤兵。 并且亲自领了精锐断后。 马忠见火光起,又得闻斥候声称朱褒退兵时,并未携带辎重后,略作思绪,便了然其中缘由。 亦无被朱褒于眼皮底下走脱的懊恼。 毕竟,他本也不指望,能于此临阵诛杀朱褒。 按原先与郑璞商议的定计,遣了两千士卒随尾追去,便转军往且兰县,安抚牂牁北部诸县的黎庶人心,以及肃清蛮夷部落趁势作乱了。 追击之初,两军距离将近六十余里。 如此距离,在山脉纵横的牂牁郡行军,需要一日方能追上。 然尾随的朝廷讨伐军,乃是轻装追击的,辎重粮秣所携并不多,距离亦日复日缩短。 仅十日,便缩减为十余里。 若有变故,汉军抛下辎重急行军,无需一个时辰便短兵相接。 且此距离尚在缩短中! 亦让朱褒心绪大为焦虑。 若归师而战,两军兵力相差无几,且朝廷讨伐军无论士气,还是战力都更胜一筹,胜负在两可之间。 既是胜了,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 沿途设路障,又会极大拖延自身前往南部句町县的时间。 不战,自身所携辎重太多,亦舍不得扔掉,速度确实快不起来。 思来想去,索性分出少数兵卒,再次携粮秣辎重先行,自身仅率一千五百人殿后,每每逢险要之地便落下营寨,顺势设些路障或破坏道路,拖延追兵二三日,再急行军赶去会合去粮。 如此做法,虽也无法摆脱追兵,然却能极大减缓被渐追渐近的窘境。 且待到了牂牁河畔,便无须担忧追兵了。 他早在对岸备下了接应的舟船,可径自横渡而去,而追兵伐木竹造筏,可须不少时间。 再者,“兵半渡可击”! 他只需于对岸留下一股兵马,量追兵亦不敢横渡而追来! 尤其是,渡津将近。 一路且行且停,他已逆着牂牁河往上,行军了五日,再穿行前方突兀拔起的断陵崖,只需三日便可横渡。 且,此处断崖,可通行的道路,颇为逼仄,亦是防守的佳地。 只需留在此地落营,堵道三五日,便可摆脱追兵了。 然而,可惜了。 当他让粮秣辎重先行通过逼仄道路,自身尚未来得及落营时,变故突生! 一支鸣镝,尖锐且高亢,刺破了苍穹! 一股浓烟,于断崖之上怒冲而起,直达天听! 倾之,便是阵阵闷雷声,响彻天地! 只见那断崖之上,无数山石与长木以及荆棘条,顺着陡峭的山壁犹如雪崩般,挟无可匹敌之势,席卷而下!撞碎的山屑、裹挟的泥土、卷起的尘埃,犹如被激怒的上古异兽,带着戾气及睥睨八荒之威,咆哮而来! 瞬息间,将那逼仄的山道中段,平地垒起两丈有余! 亦将护送辎重粮秣的先行叛军,与朱褒亲自率领殿后的一千五百士卒,拦腰截断! 首尾不相顾! 断后叛军阵内,士卒们猛然迸发的悲恐,滇马的惊鸣,各级将佐的暴怒呵斥,种种声音混杂震耳欲聋的喧哗,让人绝望无比。 被受惊滇马厥下地壤的朱褒,在山石土木落下时,双眼刹那间极度充血,仅剩下灰色的眼眸点缀在一片赤红中。 旋即,眸瞳又极度凝缩,惧色不断吞吐。 那记刺破苍穹的鸣镝,可不仅仅是下令让伏兵断道! 他的身后十余里,尚且有两千追兵! 急行军而来,无须两刻钟! 两刻钟! 他麾下士卒,焉能清出道路来?! 此刻,他意识中唯有一念头:将那前方探路的斥候悉数缚来,亲手执刃,将之剁成肉糜,以泄炙焚胸心的忿怒!! 然,一丝残存的理智,亦在提醒着他:追兵降至。 “结阵!!” “结阵!!迎敌!!” 犹如山魈的尖锐厉吼,从朱褒胸腹间上涌,再挤出嗓子。 吼罢,又猛然抬脚,踢在那殷勤扶他起身的亲卫身上,横眉怒目,口绽咆哮,“速攀过路障,让前军速速搬开石木,倾力来援!” “诺!” 那亲兵一个踉跄倒地,立即又手忙脚乱爬起,转身亡命奔去依旧尘土弥漫的堵路山木堆。不顾荆棘条的倒刺挂烂战袍,不理尖锐山石刺破手心,亦不屑无数木屑扎入血肉肌理,埋头便奋力往上爬。 身手颇为矫健,三五下便攀登至顶,便猛然一跃,让身影消失在朱褒视线中。 徒留声声厉叫着“太守有命!速清道路,来援后军”,在山道中回音不绝,渐闻渐弱。 亲卫如此忠贞,着实可嘉! 只是朱褒眼眸中,并未有欣喜之色泛起。 截断山道的石木如此之多,后军若想清理出通道来,绝非一时之功! 届时,已然受惊的士卒,士气大崩之下,尚且能至后军来援否? 焦虑且忿怒的朱褒,时而目视兀自惊恐不已、稀稀落落结阵的兵卒,时而投眸于后方的天际线外,频频来往而顾,眉目间尽是忧愁。 心里,亦开始向上苍祈言,希望那些追兵能来得慢些。 无比虔诚。 然而,上苍再次忘了眷顾于他。 当鼙鼓争鸣声,隐隐约约传入耳,那天际线外,便兀然浮起一杆绣着古朴威严“汉”字军旗! 且,在急促跳动中! 一跳,便猛然窜高一大截! 数息之间,便彻底挣脱地表的束缚,凌空跃起,迎风招展着四百年的大汉积威! 此刻,天地之间,唯有硕大的汉旌光辉万丈,睥睨世间! 山河为之失色! 万物为之颤栗,皆哀嚎臣服! 继而,一缕黑色丝线,蔓延在地上,亦逐渐增大,慢慢汇成晃动的人形。 追兵,来得比预想中,还要迅疾。 朱褒眸光,尽是木然。 微侧头,目顾那于水汽袅袅中,无法看清对岸的牂牁河,又心若死灰。 泅渡,亦无生路.......... 因而,他脸庞之上,迅速爬满了狠戾与狰狞,眸中疯狂之芒,灼灼生辉。 伸手拨开簇拥跟前的亲卫,他大步往战鼓处突来,一把便夺过鼓槌,奋力击打,极力怒吼:“诸君!归路已绝!死战乃生!!” 各将佐见了,亦“哐锵”一声拔出腰侧佩剑,怒吼不已:“死战!!” 后有追兵,前无生路,且主将亲自擂鼓催声“背水一战”,军中兵卒士气或多或寡,会再度被激起。 所幸,能被主将挑选随行殿后之军,乃精挑细选的精锐。 亦然是忠心耿耿的敢死之师! 叛军阵内,先是有个别士卒,赤红眼眸梗着脖子,跟随将佐嚎叫着“死战”,慢慢演变成一伍、一什、一屯、一曲........ 最终,全军皆“死战”的怒号,连绵起伏于山道之间,久久不绝。 而此刻,汉军亦奔至一箭之地外。 先是在各部将率呵斥下,止步稍作阵型休整,随即阵内便有凄凉且悠长的牛角号,催声了进攻的序幕。 “呜~~~~呜~~~~” 一部部汉军,鱼贯而出。 “嗡!” “嗡!!” 双方军阵后方,都有一阵箭雨腾空而起,将苍穹瞬即暗了下来。 汉军的前排盾兵,肩扛手举大橹,疾步推向前。 紧随着矛兵,双手紧握长矛,猫头微俯身躯,尽可能将自身藏在盾牌庇护内,大步影从其后。 最后,乃是身裹简陋皮革甲的刀盾短兵。 他们此刻,皆扔了原先缚之小臂的小圆盾,双手执利刃,身躯前倾,脚下履尖已然微微扣入土壤中,眸中血勇杀气涌动,蓄势待发! 待盾兵将大橹推进半箭之地,他们便咆哮如雷,犹如脱缰野马,狂奔而向。 “捍我大汉!!” “诛贼!!” “杀!!” ................. 此刻,旌旗猎猎,鼙鼓争鸣,敢死咆哮,主宰了此方天地。 而牂牁郡的贫瘠土壤,再一次迎来了,血肉盛宴的狂欢! 正文 第064章、鏖战 南中之地,气候向来苛刻。 虽方初夏,却已是烈日当空,哪怕是在牂牁河畔,亦闷热异常,也无法感受到一丝凉意。 尤其是,对于甫一见鸣镝传信、便从十里外疾行军赶至的汉军士卒而言。 然,他们却是斗志昂然,目视前方的叛军军阵,人人眸绽欣喜。 一如当年战国时,强秦令六国惊恐的“闻战则喜。” 这是丞相诸葛亮的功劳。 先帝大行后,丞相开府治事,便制定了不少军功奖励机制。 一是有感于夷陵之败,几乎将巴蜀之地百战老卒殆尽的局面,以图刺激起军中锐气。 另一缘由,乃是高瞻远瞩的筹谋。 巴蜀素来富庶,人思安者众。民风不似逆魏的幽、并及凉等边地彪悍;战争潜力的人口,亦然不如疆域宽广的逆魏。将来若北伐中原,恐难以决胜,索性便厚待士卒,挑选其中健壮者为“劲卒”,专职征伐之事。 取代了原先讨伐不臣,京师南北军出征时,还需征发郡兵的汉制。 再者,于赏罚严明之上,丞相亦添饰制定了不少军中律法,堪称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若士卒不幸战死捐躯,朝廷亦有丰厚抚恤,足以让家中寡母度日、让子女健壮成长。 如此厚待,又无后顾之忧,众士卒自然甘愿死命而报。 是故,当拉开进攻序幕的牛角号响起,汉军一如猛虎下山,唯恐为人后。 而叛军阵内,亦然气势如虹。 他们都是朱褒穷数年之功,“推食食之、解衣衣之”拉拢的嫡系。 亦是朱褒立足蛮夷生獠遍布南中之地的仰仗,以及胆敢举起叛旗的底气所在。 于如今,背水一战的决死之局,主将朱褒亲自擂鼓催战,他们亦眉目狰狞,人人眸绽悍不畏死的疯狂。 随着汉军冲阵而来,他们亦怒吼如雷。 一箭之地,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汉军被弩矢夺走近百条人命后,终于冲到了叛军阵前。 然而,冲锋而上的阵型,与结阵固守,优劣势不言而喻。 当前排的扛着大橹的兵卒,以身躯为重力,狠狠撞在叛军防线上时,仅来得及喊出一声“杀”,便被三四支长枪扎进了胸膛。 倒地再无声息。 马上的,他的尸骸,亦为袍泽所用。 前赴后继的大橹甲士,汹涌而至,一脚蹬在他尸首上,借力高高跳跃而起,以自身生命为代价,狠狠撞入叛军军阵中,试图为后续袍泽撕开进攻的阙口。 “盾前,蹲!” “矛突,刺!” 叛军各个小军阵内的将佐,不带丝毫情感的命令,连绵起伏,伴着无数鲜血飞溅。 “呵!” 盾如磐石,长矛如林! 叛军每一次整齐的呼哨,冒着寒光的,长长的矛尖便往前突一次。 从盾兵肩膀上冒出的矛尖,闪电般伸出又收回,绽放了无数朵殷红的花儿。 简单的突刺,高效的杀伤。 此刻,叛军各个小阵,更像一只竖起尖刺的猬鼠,暴戾狂怒,誓将任何一个士卒,扎得遍体鳞伤。 亦让更多冲阵的汉军,饮恨沙场。 但是,慢慢的,结阵而守的优势,被敢死勇士用身躯所弥补殆尽。 演武近二载的汉军,最不匮乏的,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锐气正盛、悍不畏死的汉军,登锋履刃都不寸步不让! 于每一叛军小阵的盾阵前,厮杀了半刻钟,付出十余人死亡、以尸体堆高了山道后,叛军以半人高的盾牌结阵的优势,便失去了作用。 越来越多的汉军兵卒,突破了盾兵的防御,挤进了长矛阵,敌我双方厮杀在了一起。 更令人欣喜的,乃是最后冲锋而来的刀盾兵,终于冲到了! 弃盾双手执利刃的他们,依托前排袍泽以盾牌及长矛架开道路,得以豕突而入。 亦如鱼得水! 轻便的皮革甲衣,赋予了他们灵敏的腾挪步伐。 两只半臂长的利刃,赐予了他们在叛军密密长矛阵的人海中,在贼人尚未拔出环首刀前,揉身而上捅刺入胸腹或抹过脖颈,便抽刃离去。利刃泛起的哑光,时而如风中的梨花纷飞,时而如毒蛇吐信,每一次挥舞,都带走一条人命。 “死战!!” 叛军各小阵内的将佐,厉声锐叫着,也高扬起了佩剑,带着亲卫冲上。 此刻,你中有我的战场已经不需要指挥了。 血花不断绽放,断臂和头颅不时抛向半空,杀红了眼的双方兵卒,互不让一步。 许多人被砍断一只手臂或者被矛尖扎进了胸膛,也会猛然冲向前,抱住敌人好让袍泽为自己报仇。 “诛贼!!” “死战!!” ............ 两刻钟,辗转而逝。 两军鏖战之声,依旧震耳欲聋,士卒皆舍生忘死。 然,优势,却是慢慢往汉军倾斜。 不可否认,朱褒的嫡系,堪称虎狼之师。 但以利诱人的从叛之心,终究比不上朝廷纪律森严的法度,建立起来的信念之师。 且,他们可没有被承诺,战死后,家中孤儿寡母的安置及抚恤。 甫一接战,士气如虹;但久战之下,士气难免会萎靡。 叛军后方,立于军中大鼓、牙旗所在处,双手抓着鼓槌死命的锤着的朱褒,眼眸泛起的光芒,亦慢慢开始变得焦虑。 他亦看出来了,己方士卒,已开始显示出不支之势。 不管己方阵列节节后退,抑或是一开始汉军伤亡更多,到如今变成自方伏地更众,皆是最好的信号。 若想扭转局面,最好的办法,不外乎是增兵压上。 然而,他将鼓槌扔给亲卫后,侧头环视拱卫牙旗的四百亲兵,嘴角抽了抽,又努力压制下了心中所想。 他不能让部曲督,率亲卫曲去增援! 亦不敢! 汉军断道的伏兵,现今尚未显出踪迹! 以堵塞山道的石木数量如此之多,伏兵绝无可能,少于三百之数! 他若是将亲卫部曲皆压阵而去,伏兵来袭,又何来士卒抵御邪? 届时,前后夹击之下,己方岂不是士气崩溃? “擂鼓!” “再吹号!” 思来想去,朱褒只能让亲卫们,奋力击鼓催战,并祭出最后的办法来激励士气,“今若胜,人皆赏万金!绢百匹!” 却不想,他此种做法,正中汉军主将的下怀。 同样留有五百兵卒,护卫牙旗及军鼓的汉军主将,见朱褒阵内再度鼙鼓大宣,不由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他乃陈式。 是丞相后遣三千兵卒,来牂牁郡归马忠调度的主将。 嗯,仅是暂时归马忠调度,而并非是给马忠当僚属或部将。 缘由,乃是他军中履历很深,堪称宿将! 陈式年少便从军,一步一个脚印,累积战功慢慢爬上将率的位置。 于昔年先帝与魏武的汉中之战时,便已是可充当别部、独立作战的裨将军。 然而,他运气并不好。 当年,他与十余营兵马的将率,被先帝刘备遣往马鸣阁道(白水关与葭萌关之间)扼守益州门户,却被魏名将徐晃率军长驱直入,一举击破,兵马死伤无数,被依律贬职。 后,随征夷陵,因身在后军之由,未参战,亦难以复职。 直至今,丞相开府治事,以夷陵之战将才凋零、大肆擢拔军中宿将,他方得以复前职授兵重用。 是故,他对前来南中听从马忠调度,十分感激。 军中升迁,唯有战功! 丞相诸葛亮此举,无异于,让他得以再次证明自己才能的机会,以及赋予日后大用的期待。 因而,他很谨慎。 亦终于捕捉到了,可令全军压上的战机! 夫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彼那贼子朱褒,竟再次鸣鼓催战,岂能长久邪! 岂非已势穷邪! “鸣鼓!催战!” 侧头对亲兵一记厉吼,陈式亦拔出佩剑,高举于空,大步趋向前,“众将士,随某踏破贼阵,掳贼酋朱褒!” “战!” “战!!” 顿时,五百压阵士卒,影从他身后,大声咆哮而前。 簇拥着那迎风猎猎的中军牙旗向前,于尘土弥漫中,缓步推进,向着鏖战一线靠拢。 至此,汉军追兵,悉数压上矣! 而依旧如雷鸣的战鼓,则是由十余甲士护卫着。 其中,一位甲士正弯弓搭箭,将一支鸣镝射向苍穹,让高亢之音再度刺破苍穹。 主将亲临一线,士卒自然更加悍不畏死,士气大振! “杀!!” 汉军前部,看见那主将牙旗正急促奔来,猛然迸发一阵高昂欢呼,将那叛军阵内的喊杀之声,彻底压制。 叛军的战线,更加岌岌可危! 然而,朱褒却是没有心情去管前军。 当那记刺破苍穹的鸣镝,于汉军后方高亢入云时,他便以手扶着腰侧剑柄,在亲卫高举的盾牌后,焦急的左顾右盼。 鸣镝者,以音作示警传令之用也! 此时汉军再度祭出鸣镝,唯独一解释:令那断道的伏兵,出击! 他的预感无误。 离战场二三里开外的林木丛中,句扶与三百板楯蛮,一直极目远眺着两军鏖战的血肉飞扬,早就望眼欲穿。 一听鸣镝入云霄,句扶当即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树木上,满目昂扬! 正文 第065章、牙旗 “杀!” 人皆跣足,短战裙,手执刀盾或矛盾。 三百板楯蛮,于句扶的率领下,犹如猛虎下山,从山林内斜斜往叛军牙旗所在,突袭而来。 亦让朱褒见了,连忙呵斥着身侧的部曲督,引三百五十亲兵前去围堵,以图坚持到后军清出道路来援。 不然,一旦句扶转向折去突袭已然不支的前军,战局将提前落幕! 然,被他寄予厚望的部曲督,能抵御得了吗? 但见疾奔中的板楯蛮,原先散落的阵型,却正往中间集拢着,变成了一个巨大锥子。 乃锥形阵! 又名牡阵,系《孙膑兵法·十阵》所记载之一。 锋尖以精锐兵卒担任,通过狭窄的正面攻击敌人,突破、割裂敌人的阵型,两翼扩大战果,是一种强行进攻突破的阵法。 冲锋之势,竟可调整阵型,精锐之师不外乎如此矣! 充任锥形阵锋尖的,正是句扶。 他身躯虽不似柳隐或乞牙厝雄壮,却是胜在武艺精湛、身手矫健,步伐灵活。 甫一与朱褒亲卫部曲临面,面对长矛突刺而来,直接微侧头矮身避过,只手盾贴身护腰,双足发力,猛然揉身突入,将手中利刃抽空捅入那叛军长矛兵的身躯中。 亦然迅疾无比。 那叛军惨叫声未冲出喉咙,他已掰盾撞摒开,顺利拔刃而出,再度冲阵向前。 紧跟在他两侧的,乃是亲兵部曲,他们清一色皆执刀盾,努力抵御着往句扶身上招呼的各种刀兵。 “杀!” 见句扶如此勇猛,如入无人之境,众板楯蛮亦激昂无比。 两军夺锋,短兵相接,唯勇耳! 不过数息间,句扶竟已手戮近十人,也将己方的阵线推进十几步。 堪称一步杀一人! 端是勇猛无比,挡者披靡。 而众板楯蛮,亦然人人奋勇争先。 朱褒亲卫曲,甫一接战,兵卒就如同被狂风吹过的麦浪一样,不断俯倒在地。 而另一侧,早已亲临一线厮杀的陈式,瞧得真切,心中大喜。 当即,机不可失的,再度发出催战之声,以身作则死命的往前突进,意图趁着这股锐气,击溃朱褒前军本部。 战鼓如雷中,他周边的亲兵部曲,护卫着他的将旗步步向前。 嘴里的喊杀声,随着每一次脚步落地而响起。未等句扶率领板楯蛮突前,形成前后夹击之势,陈式便将朱褒的前军阵杀得节节后退。且,个别小阵已然崩溃,叛军整个防线漏洞百出,让汉军得以长驱直入,将战场分割成数个小块,肆意戮杀收割。 哪怕不谙兵事之人,见此亦能了然,叛军前军已无力回天。 除非,被山石树截断的谷道另一侧,朱褒先遣护送辎重的兵卒,能及时赶来支援。 于牙旗之下的朱褒,此刻脸庞一片铁青,狰狞无比。 而眼眸中,却是黯然一片。 他放弃了牂牁郡北部,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扔出了好多承诺与利益交换,才采取了诱敌深入、拖垮汉军补给的谋略。 心自忖之,并无纰漏之处! 且深谙兵法! 然,执行时,却是屡屡遭挫。 先是被马忠十日攻破苦心安扎的险隘,现今又被截杀于此,莫非上天将亡我于此乎? 然也,他已有了觉悟。 今战事至此,自身恐在劫难逃。 “太守!一刻钟后,山道将清出道路!” 正当他心已绝望时,一记由远至近的禀报之音,让他柳暗花明。 原是先前遣去召集护运粮秣辎重前军的亲卫,赶归来了。 侧头而顾,只见被堵的山道那侧,已经零零散散有士卒,正攀过矮了许多的石木路障,整阵而来。 然,他却是没有欢喜。 因他眼角的余光,亦然瞥见了,另一侧有一支约莫五十人的汉军,正悄无声息的往他疾奔而来。 为首一人,文身锥发,头戴鸟冠项挂兽牙,身高将近九尺,壮如山魈。 他是乞牙厝! 随他悄然突袭而来的,有四五十板楯蛮。 山崖之上断道的兵卒有五十,而句扶仅率领了三百板楯蛮突阵,余下之兵,郑璞尽数让他携上了。 而郑璞正立于牂牁河畔,被柳隐领了十余扈从护卫着。 当鸣镝未响起时,郑璞就与句扶分开了。 因见到了叛军牙旗处,有数百亲卫扈从护着,便想让句扶率军先行,让朱褒悉数将兵力调开,好让乞牙厝一举突进。 “乞牙厝,你去将贼子朱褒的首级取来!” 郑璞是这么嘱咐,而对另外其余的板楯蛮,则是如此吩咐,“朱褒若亡命而去,尔等先斫断叛军牙旗!” 斩将!夺旗! 无论哪一点,都能提前将胜局锁定! 而欲报杀妻之仇的乞牙厝,亦不负他所期望。 一路疾奔离朱褒约莫五十步,方才被警觉。 见朱褒侧目而顾,惶惶让身侧数十亲卫迎来时,他便倒提着的长柄铁蒺藜骨朵,一边拔足狂奔,一边发出野兽般的怒嚎,“贼子朱褒,纳命来!” 长柄铁蒺藜骨朵,是郑璞托付军中铁匠,为其量身定制的。 倚仗力大与身长,步战时,可以力破巧,摧锋破阵。 乞牙厝甫一奔到两军短兵相接之处,长柄铁蒺藜骨朵便高举,以泰山压顶之势斜砸下。 与他面对的叛军亲卫,很训练有素的,将半个身体都斜斜的藏在了圆盾之下。 意图用坡度卸掉对方的力量,以待对方旧力方去,新力未生之际,将另外一只手握着的环首刀捅进对方的肚子里。 他的做法很对,亦很可惜,没机会了。 “嘣!” 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圆盾在阳光投射与尘土飞扬中,化成四射的木屑。 那名可怜的叛军亲卫,半个肩膀都被砸凹扁了。惨白的骨头断裂,有些刺出肌理来,有些倒扎入肺腑,让其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来,喉咙里就被胸膛涌上的鲜血给堵住,倒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而乞牙厝看都不看他一眼。 借着被盾牌反弹之力,手腕一翻,借力就力,再度扬起了手中的凶器,带着死亡呼啸之声,往另外一个兵卒势如奔雷。 “嘣!” 又是一条人命,如蝼蚁般被凋零。 又一个兵卒的脑袋,如同装满油脂的坛子被暴力砸碎,参杂着百里透青的块状小肉,与那殷红鲜血溅落满地。 “贼子朱褒,纳命来!” 乞牙厝杀得兴起,双眸死死盯着朱褒,狂怒咆哮着。 不顾被血滴溅了满身都是,再度提着长柄铁蒺藜骨朵往前冲。 堪称挡者披靡。 盾牌被铁蒺藜骨朵扫到,就会破碎断裂,连人的胳膊都断了;如果是兵卒身躯被碰到,犹如高速驰骋的战马撞到,当场离地倒飞,喷血毙命。亦让那铁蒺藜骨朵,沾满了殷红的鲜血与白色的脑浆,尖锐的铁刺上甚至挂着碎肉。 仅距二十步的朱褒见了,心惧面怖。 “太守,速走!” 那位报信归来的亲卫,连忙扯着朱褒的衣袖,往那清理的七七八八的山道而去,“后军已悉数到来,可护太守归去句町!” 他的做法,很对。 因为再不走,乞牙厝率领的数十板楯蛮,将会兵临眼前,想走亦来不及了。 但他此举,亦是将牙旗扔下了。 牙旗若倒,于主将被诛无异,皆会引发全军溃败! 抑或说,是将朱褒多年所积累的嫡系皆抛下了,既使归去了句町县,亦不会再有重整旗鼓的财力物力! 然,被拉扯着的朱褒,却是没有呵斥。 更没有拒绝,而是脚步于不知觉,随之奔跑了起来。 “嘣!” 再度将一悍不畏死的叛军,狠狠砸飞,乞牙厝偷空抹了下脸,目视朱褒正往远处遁去,情急之下,便后退数步,放声大吼,“朱褒已逃,速去斫断牙旗!” 待板楯蛮转变突袭方向,将拦截的叛军引去后,他便独自一人,偷摸侧斜绕道往朱褒奔去。 两人距离,本就数十步。 常年与山野上狩猎为生的乞牙厝,步伐十分轻快,拔足奋力追赶,不过少顷,竟斜插入了朱褒前方。 “嗷!” 亦不做客套,一声大吼,沾着无数脑浆、血迹、肉渣的长柄铁蒺藜骨朵便出现,带着千钧之势往地上的朱褒砸去。 “噹!” 报信的亲卫,举起长刀,勇猛向前,挡住了乞牙厝的第一击。 然而他双手虎口尽裂,当即便一口血给喷出来,身躯亦被巨力震得噔噔后退数步,一下子坐倒在地,挣扎数息,都爬不起来。 此刻,朱褒身前无一人矣! 而那被弹起的铁蒺藜骨朵,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半弧形匹练,迅如奔雷再度横扫而来,狠狠往朱褒腰侧砸去。 仓促只见,朱褒仅仅来得及,拔出佩剑想抵御。 但那竖立的剑身,于含恨出手的长柄铁蒺藜骨朵之前,毫无作用。 “噹”的一声,剑飞,骨朵至,狠狠的贴在了朱褒的腿上。 如同干枯的树枝,被人大力从中间扭断一样,朱褒的身躯一下子弓折而倒,张嘴就是惨叫声响起。 “啊!!!” 他被砸的腿,肌肉都变成了糜,连白色的骨刺都冒出来不少。 很快,他便安静了。 因为乞牙厝的第三击,落在了他的胸腔上,哪怕是有胸甲护着,都凹进了一片。 胸骨都冒出来了,纵使扁鹊再世、华托复生亦救不活。 于此同时,他伏尸不远处,那杆绣着“朱”字的牙旗,轰然倒地! 正文 第066章、悲歌 中军牙旗刚落下的时候,汉军就猛然爆发了一阵欢呼。 他们皆在大喊着:“朱褒已诛!” 是故,汉军兵卒皆爆发了奋勇向前的无穷勇气,争取捞个斩首之功。 而叛军前军的兵卒,却是截然相反。 他们被汉军的欢呼惊醒,后首一看,然后脸上就如丧考妣,斗志全无。 尘土飞扬的战场,人的视线,无法越过密密麻麻的袍泽,看到后方的主将。唯有那牙旗,才是全军士气的依托。 如今中军牙旗都看不到了,太守朱褒尚存活否? 他们还为谁拼命? 很快,众兵卒有些转身仓惶而逃,有的扔了手中刀矛投诚,哪怕是各级将率撕破喉咙怒斥,亦无法遏制。 最终,将率们无力回天,亦昂首长叹。 或有执刀突阵求死者,或有绝望奔入牂牁河内殉葬者,皆以死报朱褒昔日厚恩。 鲜有投诚者。 二元君主制的时代,哪怕在寡礼仪、少文学的南中不毛之地,亦然不匮乏慷慨悲壮之士! 以信念与生命,捍卫着华夏民族的气节! 自然,战场亦没有怜悯、慈悲等情绪滋生的土壤。 这些以死报君恩者,终究还是犹如昙花一现,便被消弭在众多投诚之音里。 或许,唯有此地饱饮血肉、蓄足养分的山道,来日滋长出半人高的草烟,才会感激他们吧! 然,他们却是不孤单。 当陈式及句扶等将率,皆开始勒令士卒们,接受叛军投诚、诛杀负隅顽抗者,以及收拢战场袍泽尸骸时,被堵的山道另一侧,猛然战鼓雷鸣。 原来,乃是山道障碍被清空了。 朱褒已然被诛,山道方开,一时间颇为讽刺。 那被朱褒所遣,护送辎重粮秣先行的心腹部将,率兵归援,却见乞牙厝割下了效忠之主的首级,正兀自肆意炫耀着,当即便目眦欲裂。 “为太守复仇!” 哐锵一声拔出佩剑,他怒吼如雷,拔足往乞牙厝奔去。 虽身后之卒,更多人往相悖方向亡命而去,仅数十亲卫咆哮拔刃影从;虽已然发现他冲来的汉军,在各级将佐呵斥下,靠拢以盾架起了弩阵,但他仍旧狂奔而来。 因他眼眸中,唯一关注的,乃是乞牙厝正挽着发丝,高举着的朱褒首级。 是故,虽千万人,吾往矣! “嗡!” 无需陈式下令,结弩阵以待的将佐,在敌入一箭之地时,便让所有弩兵射出了弩箭。 随着冲锋的叛军亲卫,瞬间倒下了一片。 那叛军将率,被脚下的尸首绊倒了,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咆哮如雷,长剑与人都继续无畏向前。 亲卫皆伏地于途上了,他继续向前冲。 腿部中弩箭了,他扑倒在地,迅即又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向前冲。 胸膛被弩箭钻进去了,他依然不管不顾,迈着步子,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还有二十步,就到乞牙厝前了...... 尚有十五步,就能夺回效忠之人,朱褒的首级了...... 十步...... 五步...... 慢慢的,他迈不动步子了。 不停往外涌的鲜血带走了他的力气,苍白了原本慷慨赴死的脸,抽搐了他强壮的四肢...... 他以长剑当杖,支撑着身体,艰难的向前挪了二三步,几乎贴上了被高举的朱褒首级。 “太守,恕罪,我来晚了.......” 艰难的挤出一句喃喃,他微微颤颤的伸手,试图着去触碰已然发青的朱褒脸庞。 然,终究还是不支,“扑通”倒在了地上。 一片灰尘扬起。 牂牁郡贫瘠的土壤,张开饥渴的嘴巴,贪婪的吸吮着不断流淌的鲜血。 弥留之际的他,眸瞳正在扩大,倒映着远处的山岚绿意嫣然,泛起着天际线外白云追逐阳光的雀跃。 此刻,仿佛世间都安静了。 他的耳畔,唯有那善解人意的初夏微风,在轻声呢喃着。 有点像前不久护送粮秣辎重先行,分别时朱褒的叮嘱,有点像出征前,父母妻儿话别时的温柔之语,有点像旧年尚未举起叛旗时,于且兰县城墙日升日落中,与袍泽插科打诨的欢快时光...... 唉,就这样吧。 他心里叹息了一声,眼眸中再无神采。 “此人虽从叛,却不失为军中好男儿。” 目睹此幕的陈式,于亲卫拥簇下,缓缓步来,叹息出声,“可惜,所托非人。恩,首级,莫割下论军功了。将之与贼子朱褒的尸身,一并葬在路侧吧。” 叮嘱完亲卫,他才侧头,目视着立于乞牙厝身后的郑璞,以齿牙春色,逐走方才的惆怅之音,“某乃陈式。想必,你便是郑子瑾吧?我听闻马太守言及于你,今得见,果然年少有为,一表人才!恩,得诛贼子朱褒,子瑾当居首功!” 闻言,郑璞心中对其好感大增。 将率统御部众,皆赖军功赏赐之物,以结人心。 是故,军中将率争功者,比比皆是。 然此陈式,竟甫一谋面,不言其他,便先将首功给推了出来,不得不令人心生敬佩之意。 “璞,见过陈将军。” 当即,郑璞便拱手见礼,连忙口出谦逊,“不敢当陈将军以首功推之。我不过献一策于马太守,具体筹谋各部之劳、此地登锋履刃之战,我皆未有之,安敢厚颜居功邪?” 谦逊之人,向来被人欢喜。 陈式闻言,眉目笑意更胜,目瞥了一眼于乞牙厝手中的朱褒首级,冁然而笑,“子瑾谦言矣!你先献策,后为伏兵督将,今扈从又斩朱褒,有何不敢当首功邪!不管子瑾如何推让,我上书陈战时,必然据实而言,定不会让子瑾有机陷我有夺功之举!哈哈哈~~~~~” 话落,还捏手成拳,轻捶郑璞一记。 将那已然将之默认为袍泽的情谊,用军中士卒的粗鄙行举,悄然流露。 呃......... 言至此,郑璞亦不再纠结此事。 以免落了并肩携战、却不愿为性命相依袍泽的生分。 含笑执礼谢过,郑璞略作思绪,盯着那决死的叛军将率尸身被挪走,才眉微蹙,对陈式轻轻谓之,“不知将军追击临行时,马太守可还有嘱言否?” “未有。” 见郑璞眉目有忧思,陈式亦然收起笑容,言道:“临行时,马太守声称临阵决机,我皆可自专之。”话落,又微微扬眉,试言道,“子瑾之意,乃是见贼子朱褒麾下,皆有敢死之心。是故,便担忧牂牁郡南部,难以传首而安邪?” 的确,陈式此言,堪称一矢中的。 于朱褒授首、叛军大败之下,此处尚有那么多将率无畏殉死。 以此推论,牂牁南部诸县,亦然不乏决死之辈。 且,若人人皆死战的后果,并非是最坏的结局。 郑璞最心忧的,乃是怕那些效死朱褒之人,引部众弃城池遁入山林,依托山泽险地形成难以剿灭的流寇,让牂牁郡从此烽火连绵,不得安宁。 让朝廷既使讨伐胜了,亦难以抚之。 如此结果,绝非马忠以及丞相诸葛亮所期。 “将军此言,让我心中所思,无所遁形。” 轻轻颔首,郑璞含笑恭维了句,又作肃容,拱手而拜,“将军,若能夺叛军辎重及粮秣,足以让我军南下句町县,还请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恩,句扶所领的板楯蛮,在那山道石木清空之际,已然追击而去。 陈式身为军中宿将,自然亦不会放过,追击夺敌军辎重粮秣的机会,也早下令让麾下一部兵马疾行同去。 而郑璞想率领本部南下句町县,亦很好理解。 不外乎,是想将朱褒先遣南下的另一支嫡系,困在城池内,让其不得遁入山林的机会。 然而,他的兵力太少了。 若想成行,只能求助陈式增些兵力与之。 至于为何不是陈式亲自南去,乃是此处打扫战场所获、掩埋敌我士卒尸身以免引发瘟疫,以及押解俘虏等战后事务,都离不开他。 不过,郑璞此举,亦有些瓜田李下之嫌:求陈式分兵,前去夺功........... 然,陈式却是无恼意。 相反,他当即扶起郑璞,慨然出声,“同是为国讨贼,子瑾何必言请邪!若辎重粮秣充足,我分兵马,以益子瑾兵,让子瑾先行!” 话落,顿了顿,又露齿而笑,“子瑾此去,无须忧后路。马太守今在毋敛县抚民,我令人急报之,半月之内,必然有兵马南下为后援。” 于追击中,陈式每日都遣人,与马忠互通消息。 亦得知,马忠已然安抚了鄨县、夜郎及且兰诸县,正率军驻扎在毋敛,以防朱褒折道东往,遁去荆州。 郑璞闻言,大喜过望,连连称谢,“多谢将军!” 正如陈式所言,马忠得报朱褒授首后,并没有责怪陈式与郑璞的自作主张。 而是对二人,没有拘泥规矩纵失战机,赞赏有加! 便急遣千余兵卒前来归陈式调度,让其率军南下,传朱褒之首收复其余各县;自身则是督粮秣辎重,缓缓往句町县支援郑璞而去。 路途无话。 疾行十数日,领了一千兵卒的郑璞,于仲夏五月赶到了句町城。 让原本从溃兵归来得知朱褒已亡后,为去或留、战或降而争论不休的叛军,人心浮动。 如今的句町城内,叛军分为三部势力。 正文 第067章、三士 句町县,又名町国。 乃春秋时期,濮人建立的王国,王族乃毋姓。 于此姓氏中,和牂牁郡的毋单、毋敛两县,以及益州郡毋棳县之名,可大致推断出故町国的疆域。 然,如今的町国王族,风光不再。 于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时,句町王亡波率部归附大汉,朝廷以其地置句町县。 汉昭帝始元五年(公元前82年),亡波因协助平定姑缯、叶榆的反叛有功,而被封为“句町王”,享受着国县并置的特殊待遇。 但如今,句町城外东南两向,所繁衍生息的獠人部落,日渐强盛。 獠人多不服王化,生性好斗凶狠,通过战争将濮人城外的田亩占据,已然成为句町县人口最多的大族。 此亦然,乃是朱褒选择句町,为牂牁南部坚守之地的首要缘由。 自从朱褒前来牂牁任职太守伊始,便极力推行扶持獠人打压濮人的策略,以图将抹去旧日句町王室的威望,更便于郡县的政令推行。 数年积恩累下,句町县獠人部落已然壮大,亦对朱褒感恩戴德,愿为其效死。 另一缘由,乃是句町县储备了不少粮秣。 虽说句町一带,可开辟的坦地不多,比毗邻益州郡的牂牁西南之地,如漏卧、同并、漏江及毋单等诸县,匮乏不少。 然,此地盛产一种树木,唤作“桄榔木”。【注1】 其木坚如铁,可为鋘锄刀兵;其皮心酥软,以牛酥酪可作面,可食之,百姓资以为粮。 当地习俗,若土人獠夷欲取其木,先当祠祀之。 朱褒昔日扶持獠人部落时,便存储了不少桄榔食面;举叛旗后,更大肆砍伐桄榔木作刀甲及粮秣之储。 堪称人心可用,粮秣辎重充足。 若是他能活着归来句町,朝廷想攻破此县,绝非易事。 然而,可惜了。 随着他的身亡,昔日种种恩惠,亦悉数葬尽了。 他的长子,先行一步前来句町县主事之人,话语权已然无法压制其他两股势力,陷入了“人走茶凉”的无奈中。 另外两股势力,一乃獠人众部落的耆老宗长的联合;另一则是龙、傅、董和谢四大郡内大姓的联盟。 原先,他们都是追随朱褒反叛之人。 但现今,却是对朱褒之子、年仅及冠的朱邪,能否对抗朝廷讨伐大军,毫无信心。 朱邪得知其父兵败身丧,自然是想与朝廷死战到底。 而诸大姓则是不愿为之陪葬,心生投降之念。 他们觉得,朝廷若想让牂牁郡安宁,必然会启用郡内有威望的大姓,代为约束土人蛮夷部落。 因而,不会对所有人斩尽杀绝。 今,朱褒已亡,相当于首恶已诛。 他们这些从叛者,若率众请降,必然可得朝廷赦免。 哪怕是朱褒之子,亦会被当成彰显朝廷恩义、拉拢蛮夷部落的对象,得以赦免活命。 至于獠人众部落的心思,则是想朱邪率军随他们归去山泽险要中,暂避朝廷锋芒,待朝廷大军归去后,再图夺回句町县。 此两家之言,一乃声称欲保朱家血脉得以延续;一乃声称让朱邪后日再起,皆有各自的理由。 让朱邪无法反驳。 但他心中亦明了,此两种言论,皆不可选。 彼诸大姓之心,不过是求自家族得以存续罢了! 诚如他们所言,朝廷今日或会不究朱家之罪,但“举兵作叛者,夷三族”乃律法!日后任何一位牂牁太守,皆会心存芥蒂而积心打压朱家,直至朱家沦为庶民或奴仆! 至于众獠人部落,亦不安好心。 他们不过是,想将朱褒昔日在牂牁郡的威名,加以利用! 若朱邪随他们前去部落中落足,必然会被挟持!哪怕,日后夺回句町县以及牂牁南部了,朱邪亦不过一傀儡罢了! 是故,他们各执一辞而争。 且,三家在城内的兵力相当,皆不能压制其余,便僵持下来。 竟拖延到郑璞率军至,亦无决断出。 所幸,汉军前来的兵卒,仅千人,尚不能对坐拥兵力三千的他们构成威胁。 反之,敌我悬殊之下,他们还暂时达成了共识:先协力合兵,攻打这支先遣汉军! 是战是降,或是遁走,且先试试汉军的实力也好。 若能大胜之,对三方都有好处。 于朱邪而言,乃唤起他人的坚守死战之心;于大姓而言,投降时亦以此要挟更有底气;于獠人部落而言,得以彰显实力让朝廷不敢小窥之,无论他日句町县孰人为主,皆不能撼动獠人乃第一大族的地位。 然,他们的倾巢而出,却寸功未竟。 仅携一千士卒,便胆敢孤军先来句町县的郑璞,安能没有倚仗? 见叛军出城来袭,当即便让士卒们将辎车横连于前,盾兵及长矛兵插空列阵,将五百弩兵护卫在中间。摆出了大汉步卒野外遇敌,最常用亦是最有效强劲的车弩阵! 当叛军咆哮冲阵而来,弩阵便以“三段击”的方式,将如蝗弩矢倾泻而出,让那叛军的尸首,铺出一条死法形状各异的伏尸之路。 且,冲得最近的尸首,尚离汉军辎车半箭之地。 甫一冲阵,尚未白刃相接,便死伤两三百兵卒,人心本就不起的叛军三家,亦无法再坚持下去。尤其是,有些被弩箭所中而将死未死者,哀嚎起伏,丧人胆魄。 无奈之下,他们便又归去了城内,为日后如何取舍,再度爆发争执。 郑璞兵少,不能将城池围困住,便在城北角约莫十里,落下营寨。 每日让柳隐及乞牙厝二人,各自携带扈从外出巡视,监视城内叛军的动静。且让句扶领了三百板楯蛮,随时待命着。 以防叛军出城遁去时,能及时追击而战。 自身,则是将那些中了弩箭而被俘虏的叛军士卒,逐一细细盘问。 待了解城内如今主事者有三,且互不统筹后,便蹙眉而思。 旋即,双眸灼灼,捏胡而笑。 若真如俘虏所言,此句町县想拔之,不难矣! 不过,他心中所需,得先等太守马忠后续兵马到来,有了兵力优势后,方能实施。 却是不想,马忠领兵尚在途中,其他军情,倒率先纷至沓来。 皆是好消息。 一乃陈式的军报。 他携朱褒之首,别遣千余兵马往牂牁西南诸县进发,一路顺利无比,叛军望风而降。 另一,乃是庲降都督李恢。 李恢所领兵马有万余,得知丞相从成都兵发南来后,当即便率军突进益州郡。兵马动时,几与牂牁郡同时。 然而,他进军比马忠更为顺利。 他本乃建宁俞元人,深谙益州郡的山势地形,无迷途之困,以及鲜少被当地蛮夷部落所阻。 且,越嶲夷王高定,间接帮了他一把。 李恢进军之时,恰好是叛军内讧、雍闿被杀之际。 当时益州郡叛军无首,众部混乱无人统筹,于孟获上位申令严明之前,李恢早就率军入了益州郡治滇池县。 但他的轻装贸进,亦付出了代价。 孟获树立威望毕,亲率数倍大军将滇池围困住,让李恢成为了瓮中之鳖。 且局势,乃是外无援军,岌岌可危。 从成都进军的丞相诸葛亮,尚且在越嶲郡与夷王高定大战中,于李恢之军粮秣断绝前,绝无可能赶至救援。 万幸,丞相兵锋甚利! 越嶲夷王高定所布防阻敌的地点,分别是西夷道途中的旄牛、定笮、卑水三地。 指望将兵锋阻在汉嘉郡内,不让战火损自身所控的越嶲郡。 然,丞相诸葛亮,焉能遂他所愿? 直接率军顺着岷江而出,于乐山西转入大渡河,转至旄牛东东三十公里处,循着支流越西河(牛日河),向南进抵至阐县,绕过越嶲夷王高定的布防,兵锋切入后方的卑水县而来! 越嶲夷王高定无奈,只得率军来战。 却是连战皆负,自身亦然被阵斩! 其余部落的耆老宗长,皆引溃兵奔往来益州郡,依附孟获合力,共抗朝廷兵锋。 孟获得闻,又见丞相亲率主力进入益州地界,遂亲自领军北上迎敌。 亦给了李恢逆转局势的机会。 当时,被困的李恢,思得缓兵之计,谓叛乱南人曰:“官军粮尽,欲规退还,吾中间久斥乡里,乃今得旋,不能复北,欲还与汝等同计谋,故以诚相告。” 以南人豪族昔日的同气连枝,抛出势穷欲从叛的筹码,取信于叛军。 待城外叛军围守怠缓,便趁机激励将士,誓死出击,大破之! 但他并没有率军北上,与丞相诸葛亮的主力,前后夹击孟获所率的叛军。 而是辗益州郡东南部的叛军追奔逐北,将益州郡南至槃江(南盘江)、东接牂牁的诸县皆收复,让孟获再无回军之地。 至此,昔日声势浩大的南中叛乱,已然日暮西山。 句町县内,三家势力得闻越嶲及益州郡战事,如丧考妣。 又见马忠及陈式率军合围而来,乃各自私下频频聚心腹商议,皆图自身之计,不复前日三家合谋矣。 而城外汉军营地,郑璞与马忠二人,驻马于一矮丘之上,极目眺望着句町县防御。 郑璞肃容,对马忠轻谓道,“太守,句町城坚,守备充足,若强攻之,殊为不智。我近日有思,或可效仿昔日晏子‘二桃杀三士’之法,不费吹灰之力,破之!” ------------------------------------------------------------------------------ 【注1:《临海异物志》曰:“桄桹木外皮有毛,似栟榈而散生。其木刚,作鋘锄利如铁,中石更利,唯中焦根乃致败耳。皮中有似捣稻米片,又似麦面,中作饼饵。”《广志》曰:“桄桹树大四五围,长五六丈,洪直,旁无枝条,其颠生叶不过数十,似棕叶,破其木肌坚难伤,入数寸得面,赤黄密致,可食也。”】 正文 第068章、狠戾 盛夏时节,万物繁盛。 雨水颇多的南中闷热之地,山峦树木皆绿意葱茏,随风得意招摇着生命向上的资本。 句町城十里外,东、西与北三向,依着围三阙一的困城兵法,分别被马忠、陈式及句扶三部兵马落下营寨。 汉军合兵不足四千,与城内叛军兵力大抵相当。 因而,马忠等人非是挖沟渠围困。 乃是依着军中辎车架弩阵,彼此相依,让叛军不敢出城来攻。 所图者,亦是想叛军衡量利弊之下,自动放弃城池地利,从城南依着文象水(西洋江)遁去。 不过,城内叛军似是尚未有决断,迟迟未有动静。 因为仓皇引兵遁去,汉军必然会追击。 届时,士卒或可且战且退。 然而,那辎重粮秣,却是无法顾全的。 此便是郑璞给马忠所谋,‘二桃杀三士’的筹画前提。 素以困顿著称的牂牁郡,粮秣比人命更为珍贵。 于叛军而言,若不能将粮秣携走,自身逃出生天了,未来声势亦无所依;而对朝廷来说,若夺下叛军之粮了,便能抚民安郡。 随着马忠亲自率兵到来,将兵权上缴做回本职“参伐牂牁叛军兵事”的郑璞,就是将目光放在粮秣之上。 且,所筹画之谋,异常狠戾。 于他心中,句町城内,昔日朱褒储备的粮秣,可被消耗或焚毁。 但半颗稻粒,都不能被叛军带出去。 因他在这十数日之内,已令人探悉句町县外各处坦地,众獠人部落所耕耘的田亩所在了! 南中之稻,一年二熟。 今已然六月,待到初秋七月,便是首季收稻之时。 他要依托朝廷兵锋之利,结阵以往,将这些稻谷悉数抢收了! 如此,众獠人部落,弗得首季之稻,亦不敢于朝廷兵锋威胁下,播种二季稻谷,便会陷入今岁过冬无粮果腹之困。 无粮之军,犹如困兽,不足惧也! 朝廷可赈粮活命为胁迫,不管强制收编户籍、迁徙蜀中汉中,或强征健壮者为卒羸弱为民等,皆可对此些不服王化的蛮獠,予取予求也! 再者,便是针对从叛者的威逼。 不管朱褒之子朱邪,抑或叛乱的四大姓,根基并不在句町县。 他们之势,皆各执千人,已然穷途末路。 只要众獠人部落一乱,他们既使负隅顽抗,以汉军在此地的兵力,想攻灭之亦不难。 至于他们是否会请降,郑璞亦有建议。 他请马忠以“国有国法”为由,强硬言辞,仅给他们两个选择。 其一,顽抗至底。 待大军攻破句町县,皆以叛乱之罪,族诛! 另一,则是献上投诚之物,向朝廷以示再无反意。 恩,就是朱邪与四大姓,只能活下来一方。 要么朱邪诛杀了四大姓来乞活命,要么四大姓提着朱邪的首级来保存家族。 此外,别无他选。 驻足于矮丘之上,眺望句町城的马忠,听罢郑璞谏言所谋,瞬息间于盛夏日炙毒中,脊骨凉意顿生。 微微侧头,细细打量着郑璞的容貌。 他心颇好奇。 为何这位面如冠玉、昂藏七尺躯、与人甫一见便可赞为“卿乃佳人也”的温润少年郎,心中筹画,竟如此狠戾邪?! 然也! 仅是觉得狠戾,非乃不用。 反之,他心中对此筹谋,拊掌而赞。 在其位者,谋其职。 已然被授职太守的他,如今心中所思者,并非是将句町城内的瓮中之鳖,如何悉数肃清。 乃是思虑着,如何让牂牁郡就此安宁下来,不再有烽火。 毕竟,今南中局势,已然明朗了。 越嶲郡叛军,被丞相诸葛亮悉数打残,余者要么俯首臣服乞活,要么惶惶逃来依附孟获。 然,今孟获亦自身难保。 庲降都督李恢,以滇池县为驻点,将益州郡最富饶的温水(南盘江)流域(曲靖坝子与陆良坝子),以及滇池大泽、抚仙湖周边县诸平定,彻底断了孟获的归路。 孟获为今的选择,亦仅两条出路。 要么,击败丞相亲率的讨伐军主力,再挟带大胜之威归师,与李恢争夺盛产粮秣的温水流域及滇池等大泽,稳固维持叛军之势能长久的根基。 要么,率兵往西南下遁去,至秦臧、双柏等县,伙同当地生蛮如夷濮、鸠獠,依托即水、仆水以及哀牢山脉等险要,从此子孙后代皆沦为左衽。 然而,孟获仅能选择第一个。 因他乃是出身于南人大姓。 倾力拥护他为主的,亦仅是南人大姓,余者如被利诱裹挟的生獠和战败往来依附的越嶲蛮夷,不过是一时利同而合,皆不会与他休戚生死与共。 而南人大姓,家族根基在李恢所据的诸县。 他们最初拥护雍闿为主叛乱,不过是想割据南中罢了! 今势穷,孟获若是无心,夺回他们世代繁衍生息的根基所在;而是让他们南去,让子孙后代从此编发左衽、随畜迁徙,过上蛮夷的生活,他们必然人心思异。亦会做出,抛弃孟获,转为向朝廷投诚,以求保存家族。 自古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以势相交者,势去则倾! 从叛的南人大姓,可不是昔日随田横泛海于岛上的五百义士! 对此,孟获深谙于心。 亦频频激励士卒,誓死与丞相诸葛亮大战数次,却是每战皆负,自身还曾临阵被生掳过。 所幸,丞相诸葛亮并没有将他斩了祭旗,以及宣朝廷之威。 乃是见南中诸郡大势已定,便用上了当初马谡献策的“攻心为上”,将孟获释遣归去,让其再整军来战。 想用朝廷兵锋之利,将这些在南中之地有巨大威望的南人,打到心悦诚服! 让其日后,无力再叛。 亦不敢再叛! 围困住句町县的马忠,心思亦然如此。 他亲自率军南来于途中,便一直思虑着如何让牂牁郡的大族归心,日后不再叛。 以大汉朝廷对主蛮夷的不毛之地,常以羁縻政策恩威并施的惯例,他并没有想过,对朱邪或从叛四大姓赶尽杀绝。 身为首恶的朱褒已诛,朝廷兵威已显,接下来便是施恩的时刻。 以他的心思,只要这些从叛者弃戈而降,便可宣告此番讨伐不臣的战事结束了。 哪料到,年齿轻轻的郑璞,竟能想出,能让牂牁郡长治久安的谋略来? 确是能长治久安。 依朝廷平叛惯例,这些从叛者,只需付出无伤他们根基的代价,便会赦免。日后家族再度强盛崛起,并不难。 若有风云际会时,他们对朝廷是叛是忠,难以预料。 那些獠人部落,亦是如此。 一时势穷,俯首而降,根基无损之下,他日再叛,又有何不可? 然,若依着郑璞所谋,相当于断了这些从叛者的根基! 朱邪与郡四大姓不必说,无论存活那一方,都会势力大损,且会因诛杀友军导致门楣声望大跌,哪怕日后再度昌盛,亦不会被人拥护。 尤其是,被夷灭那方的资财与田亩,朝廷便可顺势纳入囊中! 无论用以军屯养驻军,抑或者授于土人蛮夷编籍入户,皆是朝廷喜闻乐见之。 至于獠人部落,以粮胁迫,迁徙走一半族群,其势则弱。再稍微扶持一下濮人,让两族相互制衡,他们焉能再敢心生叛乱之念? 唯一可虑的,便是郑璞之策,实施起来更加繁琐、更费时日罢了! 不过,身为太守的马忠,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与耐心。 “子瑾之策,甚好!” 一番思定的马忠,微微颔首,冁然而笑。 旋即,又轻轻谓之,“不过,子瑾如何筹谋,让彼朱邪与那些大族,相互攻杀邪?且兀那獠人部落,素来不服王化,生性凶狠,若是势穷反生戾意,决死与我军呢?我军于此兵力,并不占优势,若大战起,胜虽无悬念,然亦会死伤众多,此绝非丞相所愿也!” “回太守,贼众内讧,已无需我筹谋矣!” 得问,郑璞露齿而笑,轻声回道,“彼贼众者,若有共难之德,那么,我甫一率军来此时,便早倾力来攻,以图灭我军之锐。然他们却是错失良机,以此可见,他们并无决死之心矣!今太守及陈将军已率军至,敌我优劣逆转,彼势穷之际,又安能不遂我军之意邪?” “哈哈哈~~~~~” 闻言,马忠畅怀大笑。 还很亲昵的,拍了拍郑璞之背,感慨出声,“子瑾心智,真不似方及弱冠之人!” 呃.......... 一时间,郑璞微愕,心中讪讪然。 所幸,马忠亦没再赘言。 乃是一定计,便迸发果敢干练,雷厉风行。 先是将郑璞所言“仅活一方”的招降之意,录多份绑于箭矢上,遣人射入城内。 又大举征并未从叛的濮人部落,别遣军护道,前去将獠人部落所植的稻田尽数抢收,还不忘放不少獠人妇孺入城内告知消息。 事竟后,便将三面困城之势,尽归一营,静候城内叛军是战是降。 是时,已然七月中旬矣! 恰好,益州郡传来消息,贼酋孟获率从叛南人,肉袒至丞相诸葛亮营前投降。 此消息于句町城内的叛军而言,乃是到了不得不做出决定的时刻。不然,丞相别遣军来援马忠,他们想投降,亦无机会矣! 正文 第069章、类反 族者,凑也,聚也。 谓恩爱相流凑也。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 ——《白虎通·宗族》。 宗族相依的世理,迫使从叛四大姓率先做出了选择。 先辈以数百年的筚路蓝缕,方成就一郡大姓之称。他们绝不会允许,为了一个效忠数年的太守而让门楣凋零。 尤其是,这个太守已然亡故。 不过,朱邪手中的兵力,与他们相差无几。 为了能成事,他们还暗地里,接触了獠人部落的耆老宗长。 以事成后分割宗族资财田亩为利益承诺,请獠人共谋。 总獠人宗长,当即应下了。 且,双方还细细斟酌了细节,如四大姓率兵去攻朱邪时,獠人部落将以支援朱邪为由,率兵突进,将朱邪一击必杀! 然而,双方谋定,獠人部落的耆老宗长,便悄然派人去寻了朱邪。 倒不是此些獠人部落,对朱邪忠心耿耿。乃是衡量利弊之下,觉得与朱邪共诛杀四大姓,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其一,是昔日朱褒对獠人部落的扶持,尚能让人念起几分恩惠。 另一,则是四大姓所允诺的利益,朱邪亦然能给予他们。 且无需担心,事毕后,朱邪会反悔。朱褒任职牂牁太守,不过数年,朱家在牂牁的根基,尚不敢与众獠人部落为敌。 然,传承数百年的四大姓,却是可以! 事成后,若四大姓相互推诿,不践行承诺,众獠人部落亦对其无可奈何。 是故,从叛的四大姓,便迎来了灭门之灾。 当他们率私兵部曲,进攻朱邪所在的营地时,本是盟友的獠人部落忽然发难,于背后杀来,与朱邪形成了前后夹击。 骤然被袭,又敌众我寡,四大姓的私兵部曲士气崩溃,一败涂地。 朱邪得胜,恨其无义谋己,乃诛尽四大姓男丁! 妇孺皆以绳缚之,囚于营地。 随即,便让麾下士卒皆弃刀兵,悉数率领出城伏地。 自身肉袒于前,携众獠人部落耆老宗长,至汉军军营前,伏地而降。 马忠得闻消息,大喜过望。 于军营出,亲自步前,取刀挑断朱邪身上绳索,执其手扶起。 面北遥致敬天子后,方声称朝廷“不欲多戮子民黎庶”的恩慈仁义,以太守之职代替朝廷将众皆赦免之,率军入城。 至此,牂牁郡刀兵,尽消弭。 战后安抚,亦开始有序推行。 昔日从成都赶来牂牁任职,马忠便被授权,可自主决郡内叛军及黎庶安抚之事。 因而,他亦挟大胜为威,将郑璞之前所谏策,悉数推行。 先是将朱邪辟命为太守府僚佐,让众投诚者心安,以及留在身边监视后,便请陈式率征伐之兵,携一部分獠人部落北迁。 其次,用已覆灭四大姓的资财与田亩,招当地贫困土人蛮夷耕种,避免他们因战乱而无粮果腹,流离失所下会徒附于郡内其他大族,扼杀让大族们得以坐大因素。 再者,便是“以工代赈”。 以平夷县的实例,大举推行梯田开辟新法、官赁豕于民等共利仁政,指望改善牂牁民生困顿的局面。 欲得民心者,令其足衣足食也! 马忠希望以兵立威、以食示恩,让此地土人蛮夷对朝廷畏而爱之,日后不再心生叛念。 自然,百忙之中他亦不忘,执笔手书述职表陈于丞相。 丞相诸葛亮的大军,现今在滇池县。 随着孟获的心服投降,丞相亦携军来于庲降都督李恢会和。 因无论越嶲郡,还是益州郡,依然有许多蛮夷部落,遁入山泽恶地中,负隅顽抗。 如隶属亡故夷王高定的部曲及嫡系部落,如益州郡南部山泽中数来不服王化、编发随畜迁徙的鸠獠部落等。 孟获虽素为汉夷所服,但投降之际,亦仅有从叛的南人大族影从。 不过,这些蛮夷部落皆实力弱小,所逃窜隐匿之处星罗密布,且无共主发号施令、聚力成事,于朝廷而言,不过疥癣之病罢了。 只需庲降都督李恢,以及各地郡守,足以压制或讨平。 是故,丞相诸葛亮亦在筹谋着战后安抚,以及大军归师成都之事。 恩,亦无非是恩威并立。 从叛南人大族,投降后几乎都被丞相以朝廷名义,征调入朝,许了个清贵而无权之职,让其不能留在南中多生事端。 而此战战功赫赫的李恢,爵封汉兴亭侯,职加安汉将军。 其余从朝廷征伐的南人大族有功者,如李恢姑父建宁爨习、朱提孟琰等,则是被授于兵权,往赴成都任事。 历来叛乱不断的越嶲郡,移青羌万馀家至蜀地。 取其健壮者为卒、羸弱者屯田,世代为军户,用其刚狠之俗,为国而征。 马谡的“攻心为上”,亦再度用于安抚。 丞相诸葛亮以南中各郡蛮夷习俗,“征巫鬼,好诅盟,投石结草,官常以诅盟要之”,乃为夷作图谱,先画天地日月君长城府,次画神龙,龙生夷及牛马驼羊。后画部主吏,乘马幡盖,巡行安恤。又画夷牵牛负酒赍金宝诣之之象,以赐夷,夷甚重之。 将大汉乃天命所归,融入蛮夷好巫鬼之俗,冀望他们以后能服王化、认可朝廷权威,不复作乱之心。 至于郑璞昔日所谏策,化解南人大族威望,丞相酌情而用。 将南中五郡,改置为七郡,分别为“牂柯、越嶲、朱提、建宁、永昌、云南、兴古”,以分土的形式,润物无声将南人权势分隔。 另一则是,传书于成都相府,酌情挑选巴蜀豪族后辈子侄,授予官职,自出家资招募部曲。且是将部分留任南中,让南人豪族及蜀地豪族形成相互制衡之势。 马忠的述表,便是在如此情况下,呈上了诸葛亮的案几上。 亦让丞相顿笔,凝眉成川,捋胡而思。 倒不是对马忠安抚牂牁郡之事,觉得有不妥之处。 乃是马忠的述表很长,几事无巨细,皆录于书,悉数禀呈。 是故,丞相亦得知,牂牁郡诛杀朱褒战事及安抚土人黎庶中,郑璞前后筹画及领军之功。 且述表中,马忠录各部将率战功时,竟与陈式联名,推郑璞为首功! 而叙述战后事务时,马忠尚赞不绝口,称郑璞“二桃杀三士”之谋,让牂牁郡推行安抚之策,土人黎庶几无反抗,政令顺通无滞。 此子他日成就,不在法孝直之下也! 这是丞相看读完述表后,对郑璞的感慨。 随即,心中又悄然补充了一句:然,其性之刚、所谋之戾,较之法孝直,或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搁笔于案,丞相诸葛亮阖目,轻柔鼻根解目乏。 然而那心中思虑,却是犹如潮汐拍岸,纷至沓来,不愿停息。 夫郑子瑾者,筹画无遗,且善断! 今益州疲敝,大汉式微,国能得此才,乃幸事也! 然此子虽年少,竟能以才学,不足一年时间,便让一郡之守马忠及军中宿将陈式,皆叹服之!日历任多事,功勋得累,才智得显,只需积威二十载,朝野内外,将无人胆敢置喙矣! 年少得志,必长其戾气! 且此子性刚,行事已然有独专之风,他日于国家而言,此乃幸事乎? 录其功,授显职,不吝擢拔邪? 抑或者,且先转任地方施政牧民,以琐事磨其心志邪? ............. 素来对俊才擢拔果决的丞相,罕见的泛起了,举棋不定的踌躇心绪。 不仅是因自身性情本谨慎,更是因先帝刘备所续的大汉,数十年所聚良才,鲜少有心智狠戾者! 如昔日的荆州故事。 是时,先帝刘备未入蜀,庞统劝取蜀为基图王业,先帝曰:“今指与吾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故而失信义於天下者,吾所不取也。” 然也! 先帝刘备少孤家贫,贩履织席为生,得识黎庶生活之艰,故行事有仁义之心。 所聚良才,亦物以类聚,皆可称之德行俱佳。 而郑家子所露心性,却是大不同。 献“推恩”之策,断巴蜀豪族根基,已显阴狠狡诈之象;今从征牂牁,以势迫人叛军内讧之举,戾气十足! 堪称行事唯有功利之别,而不择手段,亦不惜自身羽毛矣! 身为大汉臣子,无有先帝余烈之仁;反而类同于,逆魏的暴虐之戾! 唉............ 微不可闻的一记叹息。 丞相诸葛亮睁眸,凭案起身,缓缓步出中军大帐。 于军帐内,伺候左右的昭忠校尉霍弋及昭义校尉赵广见了,连忙放下手中案牍,影从随行于后。 恩,他们二人,近日都临时兼领了一官职。 相府记室参军,主军中文书案牍。 霍弋之前在汉嘉郡募部曲,赵广则是在朱提郡。丞相率军南征来,沿途之上,亦顺势将他们二人辟入军中随行。 其心不必说,乃是哺育国家后辈人才。 想让他们多接触军中事务,冀望他们快速成长,早日成为国之干才。 正文 第070章、后者 七月末了。 南中的气候,却是依旧闷热不已。 然南中土人蛮夷们,却是对烈日炙烤,感恩戴德。 稻谷生性喜热,正好可翻整田亩,播种今岁第二季的果腹之粮了。 丞相在滇池县的驻军之处,恰好是滇池大泽畔,于中军大帐而出,无需眺目而顾,便有无数土人蛮夷躬身田亩中的景象。 微风携着大泽的微润气息徐来,让埋首案牍许久的丞相,不由神情一震,投目而顾。 但见一望无垠的大泽,铺展于天与地之间,层层涟漪随风晕开,荡漾着人们的心情。 渔船点点,来回穿织,偶尔还会隐隐传来,渔夫那浑厚且悠扬号子。 恰是“船在碧波漂,人在画中游”。 唤不出名儿的鸟雀,亦不甘寂寞。 振翼击空,扶风翱翔,几星灰白点,于水泽上方划出优雅的轨迹,追逐着天际线外的白云朵朵。 此情此景,如诗如画,宁静且悠远。 丞相诸葛亮驻足之际,亦眉目舒展,屡屡捋胡,眸深且邃。 昔日班彪上书光武帝之言,“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奋人心志,犹在耳!昔日宣帝题“定胡碑”之辞,“凡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江河所至,皆为汉臣”,威加四海,安敢忘却! 我泱泱大汉四百年,大好山河,焉能让乱臣贼子所覆! 时局虽艰,复兴虽难,又能如何! 今南中已定,便是北伐之始! 克复中原,攘除奸凶,光复汉室,我辈当竭诚效命,涸尽其力也! 呼........... 长舒一口气,将胸襟激昂尽数释放。 随即,丞相又笼手于前,悄然按住了腹部,眉目半阖。 事务繁琐,废寝忘食亦太多,让先前的胃气不平食欲不振,已然转为偶尔会隐隐作疼。 亦曾寻过太医令,被告诫须静养。 然,受先帝托孤之重,安能不夙夜图报邪? 况且,先帝尚称“人五十不称夭”,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也! 今,白发已生,此身已老,年齿已痴长四十有余,又何需惜命蹉跎岁月,而不图报知遇之恩邪?! 但求只争朝夕耳! 有生之年,率军北伐,若能夺回关中,让大汉得以归还旧都,我虽身亡亦可瞑目矣! 奋发余烈之事,驱逐奸凶,让大汉再上演“凡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江河所至,皆为汉臣”故事,乃是后来者之为矣。 但愿我于九幽之下,候得大汉已兴的祭文,莫要太久。 思至此,丞相诸葛亮不由微侧头,以余光微瞥,目视着随行身后的霍弋及赵广二人。 此二人,皆功勋忠烈之后,亦是他日肩扛大汉,克复中原旗帜的人选之一。 我亡故之时,他们也应步入壮年了。 我若能夺回关中之地,他们亦应能克复中原各地。 还有子瑾,其才更佳........ 心念兜了一圈,丞相的思绪,又归道了原点。 然而,此次他并没有再度蹙眉,为郑璞如何用而举棋不定。 乃是嘴角含笑,对霍弋及赵广轻轻言之,“你二人,先归去约束部曲收拾行囊,且去军需处领两月粮秣,静候军令下达。” 嗯,霍弋及赵广二人,源于父辈的遗馈,自募部曲之事早就完毕。 霍家乃南郡枝江大族。 昔日天下纷扰之际,荆州宗贼作乱者众。 霍峻之兄霍笃,乃合家中扈从及揽乡闾数百人,率兵归荆州牧刘表。 后,霍笃天不假年,刘表乃令霍峻摄其众。 表病卒,其子不成器,霍峻乃率众归先帝刘备,被封为中郎将,领部曲如故。 随征入蜀,霍峻功劳卓著,深受先帝器重,特画地分出梓潼郡,拜为太守。 未几,病故,子霍弋尚年幼。 先帝刘备素来仁义,无有夺将率部曲之事。 是故,乃将霍弋养于府上时,亦将霍家的部曲暂随入禁内宿卫,以待霍弋日后年长任事时,再归授之。 今,霍弋被授武职,外出募兵,先前亡父所遗部曲,天子刘禅亦尽数赐归还。 因而,霍弋仅在朱提郡自募了百余人,便有了五百部曲。 赵广的情况,大抵类同。 其父征南将军赵云,随先帝辗转南北,不避艰辛,被倚为股肱,所掌兵权颇重。 今,舐犊之情下,亦将自身部分部曲及百战余生的老卒,转给少子赵广,以冀他能早日任事健长。 是故,赵广的部曲,虽仅三百人。 然却精锐异常,哪怕对阵拥兵五百的霍弋,亦胆敢声称不败。 难得的是,此二子皆咸有父风。 霍弋生性慷慨,断事公允;而赵广厚德不争,常晦己而彰他人之美,皆能得人死力。假以时日,必为朝廷栋梁也! “诺!弋告退。” “诺!广告退。” 霍赵二人不敢多问,闻言连忙拱手而拜,先缓缓退数步,方转身离去。 ........................................................ 仲秋八月。 牂牁郡,夜郎县。 奔流东去南转交州郁林郡的北盘江,从城西蜿蜒而过,此时被人们称之为“遯水”。 青青绿绿的秧苗,已然被点缀在,依着河畔而开辟的田亩中,以及山峦矮丘处新开辟的梯田内。 土人蛮夷们,忙了一个多月,终于可松了口气。 而郑璞,亦然得了数日闲暇。 自从句町县的反旗被拔去后,陈式率军护迁徙的獠人部落归成都,而马忠亦给受自身节制的僚佐,悉数委派了事务。 郑璞与有私兵部曲的柳隐,被马忠委派来夜郎县。 以督促农耕及开辟梯田的名义,监视及遏制故夜郎王室竹姓的私下小动作。 如趁人心动乱之际,倾吞田亩、招揽佃户隐匿人口等。 不过马忠有些多虑了。 夜郎竹姓,对从四大姓的覆灭,心中大为恐惧。 不但安分守己、不敢从中牟利,竟还以助军的名义,献出了不少粮秣资财给于官府,声称自家对朝廷的忠贞之节。 但求郑璞等人莫要寻个事由,将夜郎竹姓也变成后人的回忆。 对此,郑璞自然是却之不恭。 用这些粮秣资财,招揽当地土人蛮夷开辟梯田,让夜郎士庶皆欢颜。 今得了闲暇,便携了扈从及傅佥郑仇等人,前来河畔野餐,权当是缓解数月征伐的戾气。 尤其是,他近日心情很不好。 来南中将近一年的时间,他终于收到家书了。 倒不是南中商路开通,或什邡桑园的家人,寻到可托付的军中信使了。 乃是出家资自募部曲的柳隐,为了让部曲士气高昂,前些时日去了封书信,让家中援些资财来,授于私兵,以收人心。 柳家乃蜀中豪族,扈从执刀者众,护卫商队运资财来牂牁并无困难。 因而,他们在念及郑璞和柳隐性情相契,便通知了留在成都小宅的扈从郑乙,让他归去什邡桑园问及,可否有书信转去否? 什邡桑园那边,自是大喜过望。 竟遣了郑乙,随行于柳家商队行伍中,前来南中寻郑璞。 所携之物,除去各位亲友的书信外,还有为郑璞新作的衣裳鞋履等。生母卢氏恐郑璞于军中伙食不好,竟还让郑乙携来了几块鹿、豕腊肉。 《易经·噬嗑篇》记载:“晞于阳而炀于火,曰腊肉。” 腊肉,蜀中有些资财的人家,都会备下一些。 只是郑乙所携来的,数量颇多,几乎是什邡桑园一年所需了。 唉,儿行千里母担忧。 亦让郑璞心中,开始期待着归去蜀地之期。 南中叛乱已消弭,农耕亦已毕,我应也要被调归成都了吧? 心中如此作想,却迟迟未见调令来。哪怕,驻军于滇池县的丞相诸葛亮,数日前已经率军归去成都了。 正文 第071章、授兵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遯水穿行于崩石鳞次栉比中,辗转过人们的思念,蜿蜒东去。 微微斜倾的河畔,一堆木火被燃起,傅佥与小郑仇正候于侧,时而翻转竹穿而过的鱼扒,时而侧身俯首,取刃斫竹。 那是郑璞教他们作的竹筒饭。 竹取段,涤净,灌稻及水,片腊肉藏其中,密封置于炭火上炙。 待绿竹转黄而干裂,微有焦味漫鼻息,便以刃破开。 竹之清香雅淡,稻米颗颗饱满犹如新剥甘荔,再佐之腊肉咸鲜,令人见了,不由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傅佥与郑仇前些时日尝过,便念念不忘。 今随来野餐,自然不用郑璞吩咐,径自取刃寻竹来弄。 另一火堆前,乞牙厝缓缓步来,将一扒皮洗净的长虫,放入架起的陶瓮中煮。 稻饭蛇羹,是獠人们果腹的寻常食谱。 他已成为郑家的扈从,日后必然也会随郑璞前往蜀地。届时,可就鲜少有机会,弄亡母及亡妻素喜的味道了。 而郑乙,则是立在河畔,屏息而候。 他身前的巨石上,郑璞正盘膝而坐,只手扶钓竿,星目半阖。 偶尔,手腕还猛然往上一提,让长长的钓竿甩起。 只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只肥硕的鱼儿被丝线拉起,在半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啪嗒”的一声,刚好落在了郑乙身侧。 人烟鲜至之地,让这些鱼儿便得安逸,不知人心险恶而频频咬钩。 哪像这遯水,春夏秋冬,皆坚守本心,奔流不分昼夜,物我皆不悲不喜。一如大丈夫生于世间,但求不忘本心,不必计较荣辱得失。 是也。 对于调令迟迟未至,郑璞已然释怀。 句扶所领的板楯蛮,几与丞相归师成都同时,得到调令先归去。 彼此作别时,他隐隐透露过,叙马忠透出口风,似乎他此番随征之功而所授之职,乃是代相府门下督,先暂作补缺。 就连柳隐,亦在数日前得了调令,督促私兵部曲整理行囊北上汉中郡了。 他将充任裨将军张苞的副职。 嗯,张苞前往涪陵募兵十分顺利。 以其先父张飞于巴地的巨大威望,且有江州李严本着顾念同僚后辈的心思,派遣僚佐去相助,竟有千余户蜑、獽人响应,皆携老扶幼前来围堵募兵之处,声称自己甘愿从军,举家徙居汉中郡。 千余部曲,自出家资畜养,张家自是承担不起的。 所幸,他乃外戚。 当地大族严家帮他垫了些资财,他又去书于天子刘禅,声称自身只留三百部曲,余者皆编入朝廷的军制中,方避免了因募兵而引发的动乱。 柳隐此去,归他副职,自然是职与权皆迁了。 句柳二人,皆得职先行,此亦是让郑璞压下心思,得以释然的缘由。 一来,乃是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以来,法令严明,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连句扶及柳隐之功,都先被擢拔,自身被马忠及陈式共同推为此战首功,丞相不可能会罔顾。 之所以迟迟未定,应是衡量着所授职权,偏征伐,抑或者偏牧民罢了。 另一,则是句扶及柳隐,皆是巴蜀豪族出身。 将此二人别分调遣开,郑璞心中亦有所思。 源于扈从郑乙,前些日子至南中时,所携带的几封书信。 有其一,乃是秦宓所书。 书信中,大致是叙话些家常、勉励后辈任事勤勉等。 却是在末尾,添了一笔。声称丞相出征南中前,曾与他坐谈过,亦有过一句意味深长之话,“子瑾胸有韬略,乃干才也!正值国家奋起之时,但愿其多尽心任事,勿将心思转去图家计。” 图家计........... 沉浮宦海多年的秦宓,对此的推断,乃是让郑璞此数年,莫要有成家之念。 哪怕是家族所需,真要定下姻亲之家,也勿要寻巴蜀之地的豪族了。 郑璞结合此言,再见句柳二人别遣职,因而心中大致得出定论:不出意外,丞相诸葛亮还会授于他军职。只是共事之人,将是元从系或荆襄系。 此非猜忌或打压,乃是擢拔与呵护——想让郑璞,融入元从系或荆襄系。 若能顺畅,郑璞以后被授职权,亦不会让朝廷担忧与打压益州豪族的国策相悖。 且,若能让郑璞通过姻亲及同僚,身兼益州系、元从系及荆襄系的人脉,他日亦能更好的舒展胸中才学,为国裨益。 因而,有思至此,郑璞亦心安了。 静候消息便是,调令迟来便迟了,权当是休沐罢。 “郎君,诸食已好,可先用膳否?” 正思着,缓步过来的乞牙厝,与郑乙并肩,轻声问道。 郑璞回首而视,却见傅佥及郑仇已然将烤鱼放置在荷叶上,十余根竹筒饭,亦然取出搁在石上纳凉,正目含期待的瞥过来。 “好。” 微微含笑,郑璞起身,跳跃下巨石。 扈从郑乙连忙向前,将钓具收拾好,才随行而来。 一番食罢,已至晌午,南中炙日,烤得众人困乏,个个避于树荫之下,昏昏欲睡。 郑璞很无士人形象的,双手枕头,斜躺靠在树根上,目视着泛起点点白光的河流,就这微风拂面,双眸迷离,眼帘渐渐沉重。 却是不想,旁边的傅佥,跻身过来,轻声问道,“先生,难得闲暇,此情此景,何不来一曲尽兴?” 咦? 侧头而顾,见傅佥一手负后,笑容潺潺。 亦让郑璞不由莞尔。 诸如字画、音律、诗赋、手谈及格物等等士人雅趣中,郑璞唯喜书法与竹笛。 因练字可静心,而吹笛可抒怀。 是故,在南中这些时日,他尝以练字及吹笛解乏趣。 傅佥身为弟子,随于身侧日渐熟稔,又见郑璞所谋之事无遗,倾佩之情更深。亦受渲染,常临摹郑璞的“瘦金体”,以及寻人做了一竹笛,想习其曲调。 算是年少未定性前,有慕尊长的人之常情吧。 今出声请音,负后那只手,不用猜测,便知是执藏着竹笛。 “也罢,取我笛来吧。” 轻轻颔首,郑璞双手撑躯,盘膝而坐。 少顷,傅佥从行囊中取笛来,还不忘唤上了郑仇。 将笛递给郑璞后,两小儿皆手执竹笛,将一竹简铺开于地,就着曲谱等候郑璞笛音起,以摹其音调把控。 不远处的乞牙厝及郑乙见状,亦然屏息而坐。 犹如昔日同营的板楯蛮,期待暮食后郑璞编古寓今的异兽故事一般,听郑璞吹笛之音,乃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 轻咳清嗓,将竹笛凑唇,郑璞眼眸阖上。 笛音袅袅,便将他心中所好的《故乡的原风景》,倾泻而出。 先婉转而缥缈,犹穿过悠悠岁月而来。 似是梦语的呢喃,又如俏皮的风儿穿过林荫小道,戏弄枝芽的声音。 继而,转为清脆与柔和相应,委婉与清亮并存。 倏然激越之音昂起,随即又遁去,化作悠扬连绵,让人有一种不知名的情愫,于心田间缓缓浮起。 思乡闾邪? 慕庄子化蝶邪? 抑或者,悟其先父寄山水之情邪? 山坳另一畔,原本疾行而来的十余人,闻笛声而顿足。 目视着那盘膝而坐吹笛之人,竖耳细细倾听,亦于心中泛起思绪。 他们都披坚执锐,于发丝顺淌脸庞的汗水,偶尔还会偷偷彰显出那杀人如麻的眼神。 为首二人,须胡淡淡,年齿颇轻。 亦雄壮无比,皆八尺开外,腰侧配环首刀。 “何人窥看!” 一声暴呵,撕破了安谧悠扬之音。 却是常年狩猎而颇为警惕的乞牙厝,率先发觉有人前来。 见他们披坚执锐,不由拔刀挡在郑璞面前,出声示警。 郑乙亦拔刀,低声催促,“家主,若来人有歹意,我与乞牙厝先于他们纠缠,家主趁机携二小子先遁去!” 不过,郑璞到没有多少慌张。 睁眸之际,他便见到来此的十余人,虽不曾谋面,但他们身上甲胄皆是汉军所制。 若说是歹人,几率不大。 “敢问,足下可是郑书佐否?” 那群士卒,见郑璞等人戒备,为首二人便挥手让随从后退些许,并肩向前步来,止于约莫十余步外,露出笑容,拱手而问。 此做法,亦让郑璞等人,心中宽解不少。 正欲答话,不想身侧的傅佥,拔步越众而前,惊喜交加,“竟是绍先兄来夜郎了?!” 话罢,又转首回顾,“先生,来人有一我识得。乃是故宫禁霍谒者,绍先兄。” 霍弋? 闻言,郑璞先示意乞牙厝与郑乙收起刀刃,才露出笑容,向前回礼叙话。 一番叙罢。这才知,霍弋与赵广乃是受丞相诸葛亮所遣,前来送任命于郑璞。 嗯,郑璞迁职了。 以相府书佐,兼领牙门将,不再归马忠节制。 而霍弋及赵广,将会以副职的身份,率部曲入郑璞所掌之军。 不过,迁职却没有授兵。 敕令郑璞以朝廷名义,在牂牁郡募一支兵马归去,且不受制于牙门将领千人的军制。 “一月为期,无论多寡,皆归成都缴令。” 此乃丞相,让霍赵二人转告郑璞的原话。 亦让郑璞听罢,心中欣然鼓舞。 多寡? 我若于此地募兵,岂有“寡”之说? ------------------------------------------------------------------------------- 感谢书友“李家人1”打赏。 正文 第072章、不怀德 军户者,户出一丁入伍。 父死子继,兄死弟及,世代相袭。 战时随征,闲时演武屯田,可使家中免赋税;无有男丁继,则罢归民籍,征赋税。 制度看似苛刻,却能让牂牁各县的土人蛮夷颇为意动。 盖因牂牁可耕之地,素来寡少且贫瘠,劳顿一年末,果腹之粮依旧难续。 况且,此郡不服王化者众,民风愚昧且不畏死。常有争田亩及猎场,而举族械斗,死伤众多之事。 不过,乡土难离。 纵然官府声称汉中郡土地肥沃、物产颇丰,会遣老农教他们精工细作保障粮秣出产;以及律令严明,绝无将率仗势欺压夺资粮等事发生,他们亦鲜少有人甘愿北上从军。 理由乃汉夷有别,他们不敢信,亦不想信。 恐被诳去了汉中郡,失去耆老宗长的庇护,被官府予取予求,沦为填沟壑的尸骨。 毕竟,于牂牁郡之内,各级汉家郡县佐吏及世家大户们,秉着蛮夷粗鄙之念,尚不能善待于他们,何况远赴汉中? 此乃丞相诸葛亮,允郑璞募兵多寡不制的缘由。 依常理而断,丞相及马忠等人,皆以为郑璞能募到兵卒的部落,仅是从去岁逃难在平夷县的,数千饥民中挑选罢了! 其一,那些饥民,乃是受官府救济,方得以苟活。 活命之恩,让他们对官府信任有加,甘愿从军效死,为家人搏出另一番活法。 另一,则是郑璞之名,在此些饥民中声望盛隆。 “安我者太守,饱我者郑君!” 此是数千饥民口口相传的赞词,以感激郑璞昔日率领他们开辟梯田,说服马忠以官府名义赁豕民养、教他们放鱼苗于梯田内畜养(稻花鱼)等。 尤其是,郑璞率军深入虎穴,阵斩了他们深恶痛绝、誓不共戴天的朱褒! 以如此威望,郑璞前往平夷县,以朝廷名义迁户募兵,无需大费周章,四五百户土人蛮夷响应,还是唾手可得的。 如此一来,正好在丞相的预计之内。 他本意,乃是让郑璞招募些,归来成都再补充些,让其领两校兵马(一校八百)。 赵广及霍弋的部曲合兵,便有了一校之数。 既授职郑璞为主将,理应让其自领一校。 然,郑璞甫一听闻“一月为期,不论多寡”的要求后,便迸发前所未有的热情。 当即,请霍弋及赵广尽数携上部曲随行,让乞牙厝引道,浩浩荡荡往谈稿与卧漏二县交界处而去。 先往之地,乃是乞牙厝的母族栖息处。 以乞牙厝代为沟通,自身与部落耆老宗长歃血而誓、以鬼巫共诅盟,让此生獠部落悉数收拾行囊,兴高采烈准备北徙。 还有意外之喜。 此部落耆老宗长,竟还邀请了与自身有姻亲,或共力外御之盟的部落,共迁往汉中郡。 虽响应者,仅一两个部落。 然而,亦让郑璞瞬间募得了,八百有余的兵卒。 后顾之处,乃是乞牙厝的妻族那边。 不过,此番乃郑璞亲自出面。 先让赵广及霍弋率兵,将此部落的楼寨围困住了,才遣人请其耆老宗长前来,声称乞牙厝乃他扈从,曾被他们率族人围杀! 最后,便让此部落的耆老宗长抉择。 乃是让他报扈从之仇邪? 抑或者,迁徙往汉中,入伍为卒,然后既往不咎邪? 那耆老宗长,看着披坚执锐的汉军甲士,只得一脸悲戚的颔首,声称愿意举族从军徙居。待与郑璞以鬼巫共诅盟,又见到乞牙厝母族那边的部落皆欢颜后,其心才安了不少。 自然,对郑璞问及,是否邀共力外御之盟的部落携行,他思虑片刻,便颔首应下了。 一者,迁徙汉中安居,固然要比在此地更容易果腹。 另一,乃是想让自身部落族人,北上之后,亦有可信赖依靠的盟友。 因而才短短十余日,从军迁户的獠人,竟已有了一千三百余户。 如此效率,莫说霍弋及赵广,面面相觑,暗自咋舌不已。 就连太守马忠得闻,亦会惊诧莫名。 不过,更让霍弋及赵广,心中更多的是哑然。 他们终于明了,丞相遣他们前来之际,为何尚有言诫之,“子瑾筹画之才,冠绝当辈。然性情颇刚,所谋亦戾气颇重,尔等身为副职,可多劝之。” 以灭族为胁迫,募兵迁户,戾气岂能不重!? 是故,于归途上,二人让佐率督领士卒后,便前来与郑璞并肩而行。 率先出声的,乃是霍弋。 叙话亦颇有技巧。 先借了傅佥拜师后,学识及见闻大涨为缘由,好生赞了郑璞一番。 随即,便话锋一转,发问道,“子瑾,我等已募得兵卒千余人,无需再募了吧?” 嗯,三人年齿相仿,数日熟稔,便皆以表字相称。 “千余人,亦不多吧?” 微扬眉,郑璞有些诧然,回道,“且此间蛮獠部落,皆不编入户籍。我等募兵让其迁徙汉中,亦是为国添户,乃多多益善也!何乐而不为邪?” 呃............ 闻言,霍弋心中好一阵无奈。 他当然知晓,将蛮夷部落迁往汉中,乃于国有所裨益! 只是想劝谏一句,行事莫要如此狠戾,以留把柄让人诟病罢了。 正踌躇着,是否将心思以言挑明了,却见郑璞反问毕,又微微蹙眉,加了句,“绍先之意,乃是我等官职微末,不宜招募太多兵卒邪?” 虽不中,亦不远矣! 微颔首,霍弋笑意潺潺,正想趁机将心中所思说出,却又被另一侧的赵广抢了先。 “子瑾,非是不能,乃不妥。” 性情素以厚德笃粹著称的他,颇有其父犯颜直谏之风,径直将规劝之意悉数说出,“威迫黎庶从军迁户之举,有损朝廷信义,恐遭人诽议,且丞相亦不喜如此行径。” 唉....... 原是觉得,我不以德行著称了....... 然,非常之时,为何不行非常之事? 昔日秦皇汉武,赫赫武功背后,岂非暴戾苛政取民资以支撑? 天子者,代天牧民也! 何为“牧”邪? 宣帝亦曾有言:“吾家自有制度,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今益州疲敝,大汉式微!若想以一州之力,北伐逆魏,克复中原,安能纯任德教牧民,以冀成事!? 况且,此地蛮夷,不服王化,少文学,鲜礼仪,皆畏威而不怀德。 纯任德教牧之,无百年之功,不可成事。 逆魏据天下七分之力,持久则益盛,安能容大汉从容牧民百年邪? 穷兵黩武亦好,涸泽而渔也罢! 此时当穷益州之力,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举北伐,以冀夺回陇右、入主关中,定鼎昔日强秦王霸之基,再与民休息,施牧德教,徐徐而图。 困守益州、偏安一隅之际,诚乃生死存亡之秋也! 何必顾惜羽毛,坐看敌我国力日益悬殊,而沦为冢中枯骨待毙邪? 刹那间,郑璞心念百碾,竟生出几分“夏虫不可以语冰”之感。 不过,募兵之事,他于心中还是暂且放下了。 身为副职的霍弋及赵广,皆持有反对意见,且声称丞相不喜如此行径,甫一被授兵权的郑璞,终不好再坚持。 “多谢绍先与义弘不吝明我。” 略作思绪,郑璞便冁然而笑,拱手致谢,“我一时被授兵,欣喜之下,已失方寸,竟让贪念而罔顾朝廷信义矣。惭愧!惭愧!” 闻言,霍弋与赵广亦回礼,连声谦逊,彼此皆露欢颜。 随后,郑璞便率军北上至平夷县,于去岁饥民中再募数百人,合兵为三校之数。分别与霍弋、赵广各领一校,归成都而去。 一路无话。 待抵成都地界,早有人于邮驿恭候。 乃旧识,相府主簿胡济。 却是丞相得闻,郑璞等人募兵归,迁户者众,以迁往汉中路途遥远,恐有事端。 乃令主簿胡济前来将众户,转去蜀郡临邛县落户。 划分田地,并以当地盐铁之役,让众军户家眷得以谋生。 所思颇为周全及体恤,让赵广及霍弋且将兵同往,就地演武操练,让此些蛮夷亲眼目睹家眷定居后,方再话征伐之事。 而郑璞,则是以久征之劳,召归成都丞相府缴令。 是故,胡济甫一将事情叙述罢,便对着郑璞,难得作戏言,“募兵之功,子瑾领之;编户之劳,我却苦之。以此得见,子瑾非益友也!” 众人得闻,皆拊掌大笑。 郑璞亦摇头笑了一阵,方作礼谢过,口许来日必然设宴告罪等,便各自作别,分署各事。 归入成都城内,先遣傅佥归宫内告安,自身则归宅沐浴去尘,便赶来丞相府。 阔别一年的相府,并无多少变化。 若真要寻出些变化来,或是往来的僚佐以及那值守的甲士,举止及神情中,因南中讨定而添了几分昂扬吧。 轻车熟路,过长长的檐廊,步来丞相署屋前。 郑璞对那值守小吏微笑颔首,轻声谓之,“劳烦通报,我请见丞相。” “郑书佐稍候。” 那值守小吏亦颔首而笑,转身而前。 少时,署屋门扉半开,小吏步来,侧身伸手虚引,“郑书佐,请入。” 正文 第073章、动容 推门而入,垂首,小趋步,跪坐毕便双手加额,顿首而拜,口出敬言。 虽非首次请见,郑璞入内时依旧恭敬异常。 让目视他入内的丞相诸葛亮,只手捋胡,嘴角微微泛起弧度:此子虽性刚,然敬长尊上之礼,却是不失的。 “子瑾不必多礼。” 出言免礼,丞相亦细细打量起郑璞来。 经年未闻音容,随军征伐之后的郑璞,肤色黑了少许,面容肃严,眸亮且灼,颇有几分昂扬之志。亦愈发类似于,昔年汉中之战后,法孝直壮志得酬的顾盼自得了。 悄然压下心中所想,丞相眉目含笑,声音温和,“贼朱褒授首,牂牁诸县讨平,多出于子瑾筹画,委实厥功至伟;今竟募得千余家蛮獠归来,确是令人侧目。嗯,且先说说,子瑾如何让如此多户不服王化的蛮獠,愿为国而征邪?” “讨叛牂牁,乃朝廷天威及丞相与马太守调度之功也,璞不敢居之。” 先是拱手谦让,郑璞方将募兵迁户之事,悉数道来。 待谈及乞牙厝母族欣然从军时,丞相捋胡而笑。 而待说道以兵锋威逼,乞牙厝妻族迁徙时,丞相长眉抖了下,不由微垂头而叹。 思及平句町县时,郑璞以势迫叛军自相残杀,丞相亦忍不住出声,以言诫之,“子瑾虽为国谋事,公心可嘉,然所行所谋,过于狠戾矣!且不说以兵迫民,有失朝廷仁义;今子瑾年齿尚轻,才学亦拔群于同辈之人,他日必可得施展之职,何不爱惜羽毛邪?” 语话殷殷,犹如对自家子侄后辈的淳淳教诲。 将对郑璞的器异之心,以及期待日后成才之意,尽情倾泻而出。 郑璞听罢,不由有感动之情,由肺腑之中顿生,瞬息间弥漫躯干,尽涌上脸庞。 动容,且眸微酸。 “诺!璞,受教!” 情真意切的,郑璞再度顿首而拜。 再起身时,见丞相的双鬓斑白,倦容依稀,且两腮清瘦,不由心中一颤。 略作思绪,微咬牙,郑璞便双眸灼灼,垂首拱手,朗声而请,“丞相,璞有一言,不吐不快,还请丞相允我试言之。” 呃.......... 闻言,丞相顿时哑然。 眉目间,依稀泛起了,几缕无奈。 此子之刚愎,竟已如斯邪? 无需过问,丞相便知,郑璞想叙些什么:其不外乎,乃为自身所作所为,分辨一二,以求“狠戾”之说乃必然罢了! 然而,甫一称受教,却又要请自辩解,安有此理邪? 或许,最初秦宓断言此子“有父风”,不仅指筹画之能,亦有性情固执之说吧? 捏胡蹙眉的丞相,将眸光投去窗帷外,目视着初冬时节的花木衰败。少顷,又转归来,见兀自垂首拱手的郑璞,那头浓密且乌亮的发丝,半响没有出声。 冬之残破衰败,酝酿着春的新生繁盛。 一如老辈的持重谨慎,涵养着后辈的锐意进取。 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思至此,丞相的眉目,慢慢舒展开来。 《商君书·更法》有云:“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 古往今来,出类拔萃者,几多不性情固执且刚烈者邪?唯唯诺诺,而不坚持己见者,又有几人可成事邪? 况且此时,丞相恰是尤喜性情果烈,锐意十足的后辈。 譬如那锋芒毕露的马谡。 盖因益州疲敝之际,尤其需要开拓进取之锐。 不争则亡之势,若皆是萧规曹随、人云亦云者,中兴大汉之志,孰人可扛鼎! 且,兼听则明。 此子胸有才学,不妨听他如何辩解,看无裨益之辞也好。 “起来吧。” 微阖目,丞相只手捋胡,好整以暇,声音淡淡,“子瑾试言之。” “诺。” 闻言,郑璞昂首,侃侃而谈。 “启禀丞相,璞窃以为,夫蛮夷者,不服王化,尚不知礼仪信义,行事皆秉利益而酌,乃畏威而不怀德也!今璞以阴狠加之,乃遵循其本性,亦不足称之为过也!” “且璞以为,今南中叛乱已定,朝廷将蓄力北伐,当尽益州之力也。逆魏据中原富饶之地,人口众多,国力强盛于我大汉,朝廷当涸尽全力,以求首战大胜,夺地而增民,图以战养战,方能长久也。” “若天佑大汉,北伐如愿,得据八百里秦川之富,以关中四塞之固,则我大汉有与逆魏长久对峙之基矣!” “届时,朝廷再施仁义德教,与民休息,可缓缓蓄力图克复中原矣!” 言至此,郑璞再度拱手,顿首而拜,音容皆激越。 “丞相,璞知兵事乃死生存亡之道,以我大汉今国力,兵寡地小,北伐万事当谨慎,不容有失,亦不容冒进。然,璞亦知,以弱克强,无有不拼尽全力而建功者。因而,璞斗胆妄行,作‘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并非不自爱羽毛,乃是但求为国裨益,而不以名节为念耳!” 话毕,署屋内,死寂一片。 丞相诸葛亮,已不再捋胡而静听,乃是昂首阖目,长声叹息不已。 亦动容不已。 士大夫立于世,德行也! 德之小者,修身克己也!德之大者,为国为民也! 汉室传承四百年,不计自身荣辱,而但求为国裨益者,不计其数。 然,天下纷扰已久,汉室式微,诸如中原等四海扬名的官宦世家,有几多伺奉逆魏,欢呼献帝被迫褪下天子冠冕邪! 此郑家子,不过年方及冠,竟已有此心,亦付之以行,此非我大汉之幸乎? 性情刚愎,筹画狠戾,所损者自身,所益者国家! 焉能不令人动容? 虽丞相不甚认同,郑璞所言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涸益州之力北伐,然确是对其一片赤诚之心,感铭五内。 罕见的,丞相感慨毕,竟凭案起身,步前来,亲自扶起了郑璞。 还执其手,以目顾其眸,殷殷谓之,“子瑾之心,我知矣。他日,我亦无此谓矣。” 说罢,转身归入案几,微阖目,揉胡而思。 少时,方睁眸,嘴角含笑,问道,“子瑾先父,天不假年,不知辞世之前,可曾为你定下亲事否?” 呃? 顿时,郑璞愕然。 虽早知,以仕途为念,自己姻亲不可再择巴蜀豪族之家。 然而,如此私家之事,竟被日理万机的丞相问及,他一时之间,心思难以辗转。 微愕少许,他方拱手而答,“回丞相,先考不曾为璞定亲事。” “嗯,我知矣。” 微微颔首,丞相揉胡之手,动作不知觉快了几分,“子瑾虽已及冠,不过男儿生于世,当以功业为重。且先好生任事,过些时日,我为你择一家良配,以彰你拳拳报国之心。” “啊~~~~” 顿时,郑璞惊诧失声。 又是好一阵的愕然,方拱手作谢。 述职之事已毕,二人再叙了些闲话,郑璞便告知。 待出了署屋,心中依旧怪异不已。 竟被事无巨细咸决之的丞相,声称要为己寻一姻亲,此事让郑璞觉得犹如天方夜谭。 有些恍惚,他步过长长檐廊。 沿途寻一甲士,问及暂代补缺为相府门下督的句扶,如今栖身何处。却被告知,句扶告假归乡闾汉昌成亲,尚未归来。 又见日已偏西,夜幕将垂,便往城西自宅归去。 难免,形单影只的途上,让他再度思及丞相为己择妻之言。 无需多念,以如今赵广及霍弋,领他副职推断,便知妻家必然出自元从系,抑或荆襄系。 就是不知是哪家? 关家之女,已然婚配李恢之子李遗,而赵家似乎无待嫁之女;张家倒是有一位。 不过,似是听闻张家二女,年齿尚幼啊! 思至此,郑璞不由心中好笑。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 竟以为,什邡郑家门第,能与关张赵等功勋彪炳之家联姻。 应是择自荆襄系吧。 若是荆襄系,可选之家,那便多了。 嗯,多思无益。 丞相既然声称,为我择一良配,想必亦不会差到哪里去。 静观之,且待之吧。 微微摇头,郑璞嘴角含笑,步履缓缓穿行于人声熙攘的街衢中。 然而,行数步后,便猛然顿足,脸色亦然一僵。 他倏然想起,丞相之妻,乃是沔南黄氏啊~~~ 不知,那沔南名士黄承彦之言,“闻君择妇,身有丑女,黄头黑面,才堪相配”,是否乃戏言邪? 还有,那乡闾谚语,如“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是否有误邪? 若无误,丞相所声称的良配,该不是“才堪相配”吧........ 虽说,娶妻乃“娶德不娶色”。 他自身,亦非庸俗肤浅之人。 然而,若能得秀外慧中、才德兼备之妻,孰人又会拒绝呢? 唉,罢了。 不作自扰之思。 丞相既已言之,自身是拒绝不了的,且看天意吧...... 脸色微缓,郑璞再度拔步归小宅。 只是那步伐,已不似方才那么笃定且稳健。 夜幕低垂,被乞牙厝及郑乙迎入小宅,郑璞步去书房,取笔作书。 归来成都了,亦该让生母卢氏及小嫣儿,来成都团聚些时日;还有去信与兄长,问声安宁及叙家常里短。 正文 第074章、复叛 夜初静,人已寐。 万物静谧祥和,孟冬十月末的残月,半遮半掩地隐没于层云中。 似是伊人的嫣然一笑,掩面遮住了朱唇。 丞相署屋中,昏黄的灯光,正与夜幕奋战,争夺光与暗的领地划分。 熏香袅袅,丞相诸葛亮,正襟危坐,耷眉捏胡须,目视着铺陈于案几上的二份军报。 其一,乃是永安邮驿送来的。 逆魏曹丕,第三次伐吴,无功而返。 源于暮春三月时,魏并州刺史梁习大破扰边犯境的鲜卑轲比能,魏边地得以短暂的安宁,曹丕乃凿通讨虏渠,欲以水师征吴。 五月至谯郡,八月入淮水,十月至广陵。 今岁天寒,水道结冰,船不得入江,且东吴严兵固守,森严不可图。曹丕临江观兵,见大江波涛汹涌,叹道:“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 以征伐难建功,遂还师。 携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而来,仅临江叹息一声,犹将军国大事如儿戏。 东吴杨威将军、广陵太守孙韶,见曹丕引兵还,忿其连年伐吴。乃遣部将高寿,率敢死之士五百人,于径路夜间袭击之。 曹丕骤然遭袭,大惊而遁走,高寿等获其副车羽盖而还,扬威耀武于江淮间。 东吴孙权得闻,盛壮之! 亦壮志踌躇,以魏屡伐无功,势衰不可惧,乃厉兵秣马,将欲反攻之。 因魏国东线荆州,征南将军、荆州牧夏侯尚,已因病重,被召归洛阳修养。细作传闻,似是命不久矣。 夏侯尚,乃夏侯渊从子,与曹丕乃布衣之交,亲近异常。 曹丕践阼后,乃转其督领荆州,假节都督南方诸军事,倚为国之藩篱。 其人深谙军事,颇有计略,曹丕初次征吴,夏侯尚率步骑万馀人,水陆并进大破诸葛瑾。 亦有抚民之能。 自孟达投魏,东三郡与荆州道相通,夏侯尚自上庸通道,西行七百馀里,恩威并施,山民蛮夷多有服从者,五六年间,得降附数千家。 其若亡故,孙权得缓忌惮之心。 亦将目光投来荆北,不再拘泥于寿春及合肥........ 另一军报,乃是安汉将军、领庲降都督李恢所呈。 朝廷征伐大军归去后,南中叛乱再起。 诸多蛮夷部落,卷土北上,攻杀李恢留建宁郡守将,以及新赴任的云南太守吕凯。 吕凯者,旧永昌郡五官掾功曹。 雍闿及越嶲夷王高定攻永昌时,郡太守已改易,又因道路壅塞,与蜀地隔绝,吕凯乃与府丞王伉等,帅厉吏民,闭境拒闿,守忠义人臣之节。 后,丞相率军讨平诸郡,得闻吕凯及王伉事迹,为之动容。 乃上表朝廷,嘉二人忠义,皆封亭侯,又授吕凯为云南太守、王伉为永昌太守。 建宁郡及云南郡者,乃是丞相分之前益州郡,划分越嶲、永昌二郡部分疆土的新设之郡。 其用意,自是以分土之势,断南人豪族及蛮夷大部势力的连横。 今,南夷复叛,以区区残兵,竟杀建宁郡督将,以及云南郡太守! 其中干系,不由令人发省深思。 亦令人不能深究。 且,吕凯深受永昌吏民爱戴,今朝廷授职则死,恐让人借此生事端。 “畏威,而不怀德邪?” 低声自语,丞相微睁开眸,精光四溢,将二军报收起,取笔点墨疾书。 翌日,晨曦破晓。 洗漱完毕的郑璞,缓缓步来小院内。 见乞牙厝正督导着小郑仇练武,不由嘴角泛起弧度。摆了摆手,让其等不必见礼,自身亦取来佩剑,一板一眼的演武。 身兼军职,武艺还需练练,不求能上阵勇略三军,但求体能不为士卒累赘。 嗯,近日他颇为闲暇。 一乃久征归来,休沐之期颇长。 另一,则是霍弋及赵广,率军随相府主簿胡济,往临邛县暂安扎。 千余户编籍授田、起屋落居,以及来年春耕前,分配耕牛、赁贷粮种等事,皆非一日之功。待他们归来成都,让他得以忙军务,应是明年春暖花开时了。 丞相亦有言,旬日休沐毕,先入相府署书佐之职责。 对此,郑璞自是领命。 不然会与人贪恋兵权之嫌。 恰好,他阔别成都一岁之期,许多亲朋好友亦需要走动,便顺其自然了。 此数日,他已拜访秦宓、张表等人。 却是不想,他甫得闲三日,事情却接踵而来。 正于庭内练武的他,先是见傅佥于一禁卫陪同下,疾步归来。人未到,声已至,“先生,天子令我传话,让先生晌午过后,入宫觐见。” 天子竟召我? 闻言,郑璞将佩剑收起,扬眉目顾傅佥身后的那雄壮禁卫,眸含询问之意。 那禁卫拱手作礼,笑容潺潺,“郑书佐,陛下昨日考校傅佥学业,见其学识大涨,心颇欣慰。特让书佐入宫一叙,非朝政之事。” 原来如此。 郑璞颔首而笑,亦回礼,说道,“有劳执戟郎传报,我晌午过后,必然奉召叩阙。” “甚好!” 顿时,禁卫喜笑盈腮,连连点头,“那卑职便归去禀告陛下,傅佥便.......” 话未续完,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侧头而顾,但见一相府甲士疾行冲进来,脸庞衣甲沾不少尘土。 步来前,亦不多礼,直接一拱手,便声如洪钟,“郑书佐,丞相急召!敬请随我即刻往赴!” 嗯? 莫非那新募的獠人部落,编户之际生事端邪? 郑璞心中一惊,随手接过郑乙递来的丝巾,胡乱抹了抹额头汗渍,大步随行。 疾行数步,又顿足,回首与那禁卫言道,“还请执戟郎代我回禀陛下,丞相急召,不敢怠慢。若我晌午之前可事毕,必然携傅佥往宫请觐。” 话罢,便出宅而去。 亦让那禁卫哑然。 丞相召郑璞以公事,他自是不敢说什么的。 抑或者说,天子刘禅亦不会见责。 无奈之下,他便叮嘱了傅佥几句,自归宫禁禀报而去。 却说郑璞随甲士疾来相府,被引来之处,并非丞相署屋,乃是相府议事之厅。 驻足通报候召之际,与他早就熟稔的值守甲士,悄声告知早有三人,于卯时之际便前来议事。 分别乃是镇南将军辅匡,裨将军王平,与州从事习忠。 辅匡,荆州襄阳人。 随先主入蜀,任事勤勉,历任巴郡太守、巴东太守,并随征夷陵之战,咸有功劳。 后,天子刘禅即位,迁为镇南将军。 王平,巴西宕渠人。 本养外家何氏,后复姓王。初随杜濩、朴胡诣洛阳,假校尉,从曹操征汉中,因降先主,拜为牙门将,天子刘禅即位,乃转为裨将军。 习忠,乃荆州襄阳人,豪族出身。 其父习祯,有风流,善谈论,名亚庞统,而在马良之右。 后随先主入蜀,官至广汉太守,卒于先主称帝前。 其姑母,乃庞统弟庞林之妻,因曹操取荆州,夫妻隔地,习氏独自养幼女十余年。 后庞林随征夷陵,职在黄权军中,随其降魏,得团聚。时人皆赞习氏之节,魏天子曹丕得闻,亦赐给床帐、衣服,以显其节义。 郑璞听罢此三人,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此番被急召,应不是那獠人部落编户落籍生事了。 竟不知,何事如此仓促,人卑位轻如我,被召来议事之厅邪? 正思吟着,值守小吏便步来,音色皆促,“郑书佐,快入内,丞相有请。” “好。” 微颔首,郑璞拔步而入。 甫一入内,见丞相高踞主案,正叮嘱些什么。 两侧列席,各二人在座,却是不知,除了辅匡、王平与习忠外,另一是谁。 未来得及行礼,丞相便手一挥,“子瑾且先入坐。” “诺。” 躬身作礼,郑璞步去左侧末席,正襟危坐,且静观之,且听之。 听了少许,大致明了一二。 原来是南中复叛了,而丞相似乎有意,让辅匡为将,文忠为参军,王平为前部,遣去与庲降都督李恢共讨之。 正思着,丞相顿言,将目光投来,谓曰:“子瑾,将你句町县抢收稻粮迫獠人俯首之策,谈稿县兵困獠人、以死迫其北徙之事,细细叙之。” 呃......... 郑璞闻言,心中诧然,又心有欣然鼓舞。 莫非,前日“涸益州之力”之谏,于丞相心,已许我之言邪? 亦不敢怠慢,连忙领命,开始口若悬河。 少时,叙罢。 主案之上的丞相,肃眉敛容,朗声下令。 “不降者诛之,降伏者徙之。收其野谷散资,以及田亩,皆授于其余未叛者,以嘉其节!元弼,你此南去,遇事多于李德昂商议,莫专断。” “诺!匡定不负丞相之望!” “复叛者,不知信义,乃桀骜禽兽之类也!公节,你主徙民,莫疏忽!” “诺!忠领命!” “子均,你为前部督,摧锋履刃,当谨慎行事,莫要贪功而罔士卒性命。” “诺!平铭于心!” 伴着辅匡等人领命而出,丞相亦露出倦容。 凭案起身,步厅外而去之际,将一句嘱咐落下,“子瑾,你休沐毕,且与威公共署画地度田之事。威公,子瑾虽年少,然才学甚优,且有巧思,莫轻之。” ------------------------------------------------------------------------------- 感谢书友“嘉意盎然”打赏。 正文 第075章、尊者讳 伴着丞相的离去,偌大的议事之厅,平添了几分穆然。 郑璞侧头,朝着自身上席那年约四旬之人,拱手作礼,“璞,见过杨参军。” 他便是襄阳人杨仪,字威公。 建安年间,本为魏荆州刺史傅群的主簿,后慕先主之德,背傅群而诣襄阳太守关羽。 被关羽任命为功曹,遣西来蜀地诣先主刘备。 先主刘备与语论军国计策,大悦之,又嘉其背魏归己,因辟为左将军兵曹掾。 后,先主为汉中王,擢拔为尚书。 先主称尊天子号,东征孙吴时,杨仪却是与尚书令刘巴起争端。刘巴乃名士,且资历深厚,随先主后咸有功劳,是故,杨仪被左迁,遥署弘农太守。 后刘巴病故,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乃表请杨仪为参军,署府事,且随征南中。 杨仪人如其名,仪表堂堂,眉疏目朗,面有矝容,不怒而威。 性情亦然。 相传,他署事调度效率极高,他人三五日之功,其不过一日斯须便了,颇被丞相见重。 然自视亦高,甚重履历,尝苛刻僚属之名。 同职与他共署事之人,亦颇有腹诽,毁誉私谓人。 或许,此乃丞相离去之前,特嘱“子瑾虽年少,然才学甚优,且有巧思,莫轻之”话语的缘由吧。 见郑璞作礼,他亦颇为专大。 竟以长者自居,并不回礼,乃是轻轻颔首,捋胡轻声而言,“久闻子瑾之名,谓曰蜀地俊才,今得见,不虚名也!” 话语虽有赞赏之意,眉目却半分神情皆无。 让人听罢,颇为怪异。 郑璞本性刚,见状,便淡了攀谈一二之心,口出谦逊言罢,便起身告辞而去,“杨参军身居要职,诸事繁琐,璞不敢打扰,先行辞去。” 却是不想,杨仪闻言,眸微闪,亦起身与郑璞并肩,缓缓步外。 依旧肃容,不苟言笑,问曰:“彼蛮夷者,畏威不怀德。此言者,乃子瑾谏于丞相乎?” 私语之对,你竟得知邪? 看来,丞相对你,见信异常。 郑璞心念百辗,颔首而应,“然也。不知参军何故问及?” “因我以为,此言甚不妥!” 倒是笃粹,杨仪直抒己见,“夫泱泱大国,伐蛮夷者,服其心也!施仁义德教王化之也!子瑾此言,有悖我大汉朝廷信义也。” 话罢,又顿足,对郑璞蹙眉而视,言辞皆厉。 “子瑾可知,今日丞相别遣镇南将军率军南去,乃因你此言邪?仲秋八月,大军方归师;今不过孟冬十月,竟再分拨兵马南下!兵马频动,士卒苦之,黎庶苦之,南中诸郡亦纷扰之!益州本疲敝,子瑾如此谏言,人心何来安宁之说邪?” 闻言,郑璞先是心中愤愤,旋即又生出几分谑意来。 心思活泛如他,不难猜出杨仪为何如此作色。 不外乎,丞相以再度遣兵南去征叛询于他,他谏言不可,而被丞相不用罢了。 然而,自身之言被拒,反而迁怒于我,却是何种道理? “劳一时,可得安宁数十载,有何不可邪?” 郑璞亦肃容以对,声音不卑不亢,“彼蛮夷者,朝廷大军甫一归,乃复叛攻杀太守及郡将,此乃德教可王化之者邪?璞不才,窃以为恩义者,无威则不显也!且,今魏吴连年征伐,大汉外无兵事之忧,何不趁机摧平不臣,以待他日心无旁骛,全力北伐逆魏邪?” “你!” 被一后辈当面折言,杨仪顿时胡须乱颤,面浮赤色。 亦让他想起,眼前之人去岁有当面逐客之举,生性有刚愎之称。 “须胡未繁盛,任职不过一载,竟已不容长者之言邪!” 愤愤出声,杨仪怫然挥袖,“汝郑子瑾自身不惜羽毛,无视朝廷仁义,自为之便罢!为何谏此言于丞相,促再次南伐定论?莫非不知,镇南将军兵锋南下迫蛮夷之时,便是丞相清誉受损之际邪!” 呵~~~~ 竟以自身岁长,及履历深厚,讽我乳臭未干? 听此言,郑璞暗自嗤笑一声。 亦昂头,双眸灼灼,“我虽山野之人,亦尝闻之,‘为人子者,当为长者讳;为人僚佐者,当为尊者讳’。丞相受先帝托孤之重,身担大汉中兴之望,我为相府僚佐,岂能坐视丞相清誉受损邪?在下虽人轻位卑,既得闻此事,不敢罔之。少顷自会寻镇南将军,以死请之。兵马再南去,乃丞相定论也!狠戾之谋,我私谓之狡言也!” 话落,杨仪目光定怔,一时不语。 旋即,眉竖须张,勃然作色,“小辈休得妄言!镇南将军乃朝廷中流砥柱,你职不过一书佐,焉敢自尊大,前去鼓动口舌邪?我身为相府参军,寻镇南将军之事,尚由不得你专美!” 呃......... 有损名声之事,竟也争之? 此人性情,虽不讨人喜,却也颇有担当。 不过,能得丞相器重,授职为参军,自是有几分道理的。 郑璞心中暗叹,亦对杨仪的感官,好转一二。 然而,很快的,刚泛起的那几分好感,当即便消失无踪。 因杨仪呵斥罢,竟说道,“言不谐,事必不顺。我与子瑾,性情难相容!你休沐毕,自行署事去!署画地度田之事,我自会禀丞相,自任之,不敢有劳!” 言罢,不等郑璞回复,便拔步而去。 性情难相容邪? 固然,我生性刚愎! 然,你却是不自问,可有长者虚怀若谷之襟邪?! 哼! 心中一声冷哼。 郑璞当即拔足,往前追数步,先拱手一礼,朗声而道,“生性不契,禀信不谙,见解不一,乃私也!守职署事,为国操劳,乃公也!璞虽年少,亦知不可因私而废公也!丞相已定璞与参军共署事,安能因私而增丞相忧烦邪?望参军心自斟之!” 语罢,转身,大步离去。 徒留那杨仪目顾其背影,好一阵横眉切齿。 然而,少顷之后,他又凝眉,不知思及何,竟捋胡作笑颜矣。 却说郑璞出了相府,见日未及中天,便疾步赶归小宅,唤郑乙备鹿车及傅佥收拾,自身转去沐浴整容一番,便往皇宫而来。 候阙少时,便被禁卫引路,入宫禁一池畔小亭候驾。 此处之景,颇为雅致。 但见假山兀起,花木并立,以为景障,取“曲径通幽”之意;水池之内,布满荷花,一蜿蜒小水道辟于侧,似是为“曲水流觞”雅兴所作。 只是可惜,此时已临仲冬,万物残败,花木及那池内荷花皆凋零颇多。 让人甫一见,非但无临水静悠之旷然,反平添几分悲秋伤春之感。 少小长于宫禁、随行而来的傅佥,见禁卫甲士立得颇远,便低声语之,为郑璞叙起此处之况。 “先生,天子颇喜此处景致,常设私宴于此,与亲近之人同乐。” “先生,天子尤喜荷花,闲暇之时,尝临亭作丹青,赠与他人。如文容兄、绍先兄、巨师兄等人,皆被恩赐之。” “先生,天子........” 唉,天子哪是喜此地景致啊~~~~ 分明是闲暇无所寄情,是故聊以生趣罢了。 隐隐心有所悟的郑璞,伸手拍了拍正兀自喋喋私语不休的傅佥,低声告诫之,“噤声。人臣者,不可倚恩宠,而语天子之私。” 亦让傅佥当即敛容,噤若寒蝉。 驻足等候约莫一刻钟,一约莫年齿十四五之人,身着舍人服饰,引不少宫人而来。 先是让宫人摆案铺席设宴,才转身来郑璞之前,笑容灿烂,“郑书佐,在下乃张绍,字文继,今添为舍人。天子令我先来设宴,以待书佐。” 故车骑将军次子? “天子隆恩,璞感铭五内,不胜惶恐。” 闻言,郑璞先面北侧右拱手,遥致天子后,才对张绍言笑晏晏,“今竟得识车骑将军之后,乃幸也!” “不敢当,不敢当。” 张绍听罢,笑容更胜,连声谦逊,步来与郑璞并肩。 先笑着拍了拍傅佥手臂后,才目视郑璞,言道,“郑书佐,我自幼筋骨羸弱,难为武事之能。是故,颇喜文学,亦喜书法。书佐先前所书,赠与庞巨师的《陋室铭》,我有幸得见,甚喜其书法,却不曾识之,尝引为憾。今得逢面,还请书佐不吝明我。” “不想闲居山野之拙作,竟能入张舍人之眼,甚幸哉!” 郑璞冁然而笑,亦不藏私,将瘦金体细细说来。 “此书法,我私谓之‘瘦筋’,取其字无肉而筋骨挺拔也!亦可谓,取‘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之意自勉也。士者,可穷困潦倒、生计无可继;可刀刃加身,死无葬身之地。然,不可无气节之骨也!” 话甫一落,张绍未言答,竟有一记赞赏,闻于众耳。 “大善!此言当浮一大白也!” 郑璞循声而顾,只见一人被众宫人拥簇着,不知何时已在侧。 见郑璞目顾来,他亦嘴角含笑,双眸欣喜不已,拊掌而赞曰,“什邡郑家,有忠义之节也!” 然后,其余人闻言,皆俯首大礼而拜。 亦让郑璞心中一惊。 连忙整理衣冠,大礼参拜,“臣,牙门将、领相府书佐璞,拜见陛下!” 正文 第076章、阿斗 先入为主,便偏爱之。 初,天子刘禅对郑璞便心甚奇焉。 后遣傅佥拜于门下一年有余,佥见识大涨,因而更心异之。 今,得闻郑璞以书法论忠节,恍然之间,竟心生“贤良自远方来”的亲切之感。 是故,天子欢欣,大悦之。 一番礼罢,甫一入席,便举盏邀郑璞共饮,以彰方才之言。 且饮罢,似犹不尽兴,竟声称得闻郑璞言“瘦筋”之风骨,心甚嘉之,有意日后临摹而习。 亦让郑璞暗自汗颜不已。 其一,乃是有傅佥在侧,他亦然知天子所习书法,乃丞相的隶书八分。 另一,则是身为帝王,如瘦金体这种书法,不习也罢。以免,冥冥中自有定数。 “山野拙作,得入陛下之眼,臣不胜自喜矣!” 略作思绪,郑璞先谢恩,随即便执礼而谏,“然,臣此书法,去肉立骨以勉气节,乃人臣之道也!陛下乃天下共主,当行堂皇之道也!臣斗胆,请陛下勿摹习之。” “噫!” 天子刘禅听罢,喜笑盈腮,叹诧出声,“不想郑卿之言,竟与费卿所谏相差无几,此非贤才者,见事皆类同邪!” 费卿? 乃黄门侍郎费文伟邪? 然而,丞相南征归来后,不是遣他往赴东吴出使了吗? 郑璞听罢,面露讶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而性情敦厚的天子刘禅,见状大乐,以言谓之,“郑卿不知,你录《陋室铭》赠巨师之丝绢,朕亦尝睹之,见此‘瘦筋’书法颇奇,自摹而习以为乐。费卿得闻,乃有谏于朕。其言与郑卿今之辞,竟几无别矣!” 原来如此。 闻言,郑璞连忙行礼,口自谦逊之。 天子刘禅似是甚亲近郑璞,言笑晏晏,不仅将那《故乡的原风景》屡屡赞之,声称已令宫中伎乐习之,待曲谙舞成,定邀郑璞前来共赏同乐。 竟连那竹筒饭,亦然被话及。 对此,郑璞倒没有,心生“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讥讽之意。 乃是感叹,类似于“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的怜悯。 眼前之人,虽贵为天子,衣食无忧,效命者众,亦是不免沦为被世俗及礼法,所束缚的尊贵“囚徒”罢了。 似是天子年齿,比我还轻一二岁吧? 本当年少轻狂、鲜衣怒马之龄,却是终日困倦于宫禁内,其中乏趣几人可知邪? 思至此,郑璞心中大谙,乃顺天子之意,尽挑选些山野之趣、市井之乐,以及巴蜀及南中各地风物,细细言之。 亦让天子谈兴大胜,喜逐颜开。 时而拊掌大笑,时而击案而叹,亦频频举盏邀杯。 是故,服侍天子周边的那年长宫人,不忍鼻目微发酸。 盖因天子少小时,便服侍于侧的他,已然许久未得见,天子有如此畅快淋漓之欢颜矣! 正言笑着,不想远处一近侍步来,径直入席,对天子执礼而拜,声音淡淡,“陛下,时辰已至矣。” “啊!今日之时,竟如此之迅邪?” 虽犹不尽兴,然天子刘禅诧异罢,亦颔首,“朕知矣。” 随即,起身步来,执起亦然起身的郑璞之手,轻轻谓之,“与卿宴,时如白驹过隙,三秋竟一日也!甚惜!朕知卿尚需为国操劳,事务繁琐,不宜多入宫,然朕甚喜与卿坐论,待他日卿休沐之时,朕再宴之。” 言之切切,让郑璞亦忍不住感铭五内。 当即,大礼而拜,昂声而道,“得陛下宴,乃臣之幸也!臣尝闻,得君主隆恩者,当杀身以报!陛下若有遣,臣必当此言矣!” “言过矣!言过矣!” 扶起郑璞,天子刘禅冁然而笑,轻轻颔首后,便转身离去。 嗯,他乃去署今日的朝政案牍。 看似朝政尽托丞相,而得闲暇的天子,其实每日可供自娱的时间,并不多。 常卯时便临朝,若逢无朝会,将转为自读书传,晌午方罢。 稍作歇息后,待申时之始,便批阅朝廷案牍。 此些案牍,并不会付于政令。 乃是那是丞相遣人送来,且是尚未批阅过的,供天子自行拟批之。 因于隔日,丞相会将自身批阅过的,让佐吏抄录一份传来宫中,让天子自行对比其中得失。 若有不解或相悖之处,天子可令谒者等近侍,传去相府与丞相请教。 如之前谒者庞宏,便因此职责,常往来于宫禁及相府之途。 而丞相无论多忙碌,都会于当夜细细注释,其中缘由及见解。 是故,天子虽尚未亲政,却是比亲政更为忙碌。 抑或者说,先帝托孤于丞相,让天子事丞相如父;而丞相视天子如君,亦如亲子,殷殷劝导之,淳淳教诲之。 日复一日,天子难得娱乐,亦有可原之处。 不过,或是今日与郑璞宴,得心情畅快,天子归去署案牍的脚步,颇为轻快。 只是很可惜,方转过假山,身影没入禁内之际,先前前来催促的近侍,便作礼而拜,恭敬言道:“陛下,臣斗胆谏言,日后还是少召郑书佐入宫为上。” 他乃董允。 字休昭,其先父乃故掌军中郎将董和,早期东川士领袖之一。 先主刘备立太子时,他便被选为舍人,后徙洗马。今天子即位,丞相以他秉心公亮,乃迁为黄门侍郎,意在规劝天子行止得失。 天子刘禅甫一听闻谏言,当即敛容,驻足侧瞥,怫然不悦。 “董卿何出此言邪?!” 董允依旧微垂首,音容不卑不亢,“陛下召郑书佐坐谈,为闲暇之乐也!时日若久,恐朝野皆以郑书佐乃幸进佞臣矣。” 闻言,天子默然以对。 少顷,再拔步而行,怅然喃喃,“朕,知矣。” 让那变得沉重的步伐,拖着渐行渐远的背影,融于冬日残败景致中,平添了几分萧瑟。 而携傅佥出宫而去的郑璞,却是另一番景象。 天子临行时,乃是让近日随身侍中郭攸之,待为送一程,以表恩宠之意。 嗯,原先常伴天子左右的侍中关兴,前不久转武职,授中监军,统兵。似是丞相诸葛亮有心,让其以后随军北伐,图继父辈名声。 侍中郭攸之,乃是先帝刘备亲自为天子挑选的近侍之一,亦宫中老人了。 他与郑璞并肩步行之时,笑容潺潺,感慨道,“郑书佐,天子亲你,与宴之时,喜意不绝。我知书佐胸有才学,被丞相见异,日后再入宫时,还请多与天子言些学问或风物之事,以期裨益天子勤学之心。” “诺!” 闻言,郑璞侧头,拱手朗声而言,“在下亦人臣也,自当力争为天子裨益。” “善!” 郭攸之笑颜更胜,口称赞之。 二人且言且行,不一会儿,便至宫禁门阙,相互作别而去。 步上简陋的鹿车坐定,郑璞冲着扈从郑乙微颔首,示意他可驱滇马而行,又叮嘱身侧的傅佥,“途经州学宫之际,以声唤我。” 言罢,便敛容耷眉,半阖目而思。 并非是思虑,方才与天子刘禅坐宴的得失。 乃是心中有感,天子的敦厚性情,以及对自身表露出来的善意。 诚然,今天子的才能或人格魅力,皆不如先帝刘备。 却是有一点,颇为类同。 先帝能使人死力,而今天子与郑璞之感,恍如直率诚信君子,乃可倾心与交、同心同德的友朋。 是也! 竟是如此离奇。 身为人臣者,焉能视天威而无睹邪? 天家坐北称寡之人,安能以友朋论之邪? 一时之间,郑璞不知,乃自身性情之由,常刚而犯上,是故甫一得遇天子殷殷切切,便心生错觉。抑或者说,乃是天子刘禅,身无人君之威仪。 应是此二者,皆有兼之吧! 心百辗,亦弗解,郑璞便取折中,暂歇愁念。 又思及,今入觐见天子时,所见所闻的宫禁乏趣,便想起侍中郭攸之所言来。 天子亲我,是故与宴,喜意不绝邪? 唉,罢了。 人君者,不可困守于宫禁内,不识黎庶之艰也! 我且看如何作筹谋,待时机成熟时,谏言于丞相,看能否为你争取出宫机会吧。 一番思定的郑璞,将此事暂且搁下。 恰好,此时身侧的傅佥,朗声言之,“先生,州学宫至矣。” “好。” 微微颔首,郑璞出声唤前方牵马引道的扈从郑乙,“且止车。” 他要入州学宫内,送拜帖于劝学从事谯周,邀他得闲时,来小宅内一叙。 昔日得秦宓提点,言谯周将他名闻于丞相诸葛亮之耳,且将他与张表、杨戏等人相提并论,亦算是有擢名之情,当走动一二。 既其有心结交,郑璞亦不好拂人好意。 人情世故嘛,身尚在世,总不得免。 二人秉着“君子之交淡如水”,之前亦有所往来,坐论学问等,逐渐熟稔。 今归来成都了,且是休沐之中,不好罔而不问。 且郑璞此番来请,并非纯粹的人情世故往来。 更是他近日心中念念的北伐之事,有些或于国有所裨益的细枝末节,想请谯周能否帮衬一二。 因他乃耽古笃学、研精六经的儒士,冠绝巴蜀当辈。 亦是郑璞自身所识、所善,且是为数不多可请得动的儒者。 正文 第077章、猛于虎 一喜策算攻伐,一喜研经考典。 郑璞、谯周二人,于所学所喜而言,看似当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然人之际遇,若倾心真诚相交,总能寻到相契及互裨益之处。 谯周熟谙六经,通天文,郑璞与之论时,常请教天文之识,为日后率兵征伐“晓天文、知地理”裨益。 而谯周则是,颇慕郑璞之思天马行空。 譬如字书《千字文》里胡乱杜撰的典故,竟诸事皆可寓教于乐,让谯周大为叹服,亦以此请教郑璞,裨益于自身州劝学之职。 且二人性情,颇能相容。 郑璞性虽刚却喜作谑,谯周性情推诚而达变,皆不拘小节,且年齿相近,故能同乐。 因而,郑璞亲自送帖请之,谯周无有不赴之理。 且来时颇速。 翌日,晨曦方破晓,梳洗毕的郑璞,甫一提剑,正想于厅内演武健体,竟见谯周步履缓缓,被扈从郑乙迎入小宅来。 见郑璞持剑,他笑容潺潺,反倒先作戏谑言,“嗟乎!不想郑家子待客,竟提剑以迎邪!” 亦让郑璞拊掌大笑,戏言回道,“然也!我剑颇利,上可为国诛不臣,下可斩无礼如谯家子者也!” 言罢,递剑于扈从郑乙,便伸手虚引,请谯周入厅内。 且行且问,“允南兄来赴如此早,莫非今日休沐邪?” “然,我今告休一日。” 微微颔首,谯周感慨道,“自子瑾去岁随征,你我已一年未谋面矣!昨日子瑾来邀,我心甚喜,故来访甚早,却是有扰子瑾习剑了。” “何来有扰之说?” 入厅内后,请谯周入座的郑璞,冁然而笑,“剑随时可习,但能与学富五车的允南兄坐论,乃幸事也!二者焉能相提并论邪?” “且止!且止!!” 无奈垂头微摇,谯周抬手虚按,“子瑾莫再谑笑于我。” “呵呵~~~” 郑璞齿牙春色,转为叙话久别之谊。 二人叙了一阵闲话,郑璞才敛容,拱手轻声谓之,“允南兄,实不相瞒,我今日之邀,一者乃你我阔别已久,甚思渴之;另一则是有事想劳烦允南兄帮衬。” “子瑾此言差矣。” 闻言,谯周亦肃容,佯作恼色,“我与子瑾,乃君子之交也。我亦尝闻,友者,同道之辅也。子瑾若有事需我辅之,径直言之便是,何出劳烦之言邪?” “善!” 郑璞击案而赞,笑逐颜开,“允南兄有先贤之风也!” 语罢,凭案起身,请谯周步往书房而去。 步履缓缓时,郑璞探首而来,低语说道,“我知允南兄潜识内敏,耽古通史,是故想请兄代笔署文章数篇。无需辞藻华丽饰之,但求目不识丁者,听罢知其意即可。” 呃? 谯周脚步一顿,扬眉而顾,见郑璞面无谑意,方颔首称好,拔步携行。 于心中,却有匪夷所思之感。 先言我耽古通史,却又声称求目不识丁者听罢便明? 岂非前后相悖邪? 待入了书房,被郑璞请入案,方明了。 因案几之上,已然铺陈数竹简,皆已录卷名,而未着笔书其文。 逐一目视,依次为“固节牧羊十九载,茹毛穷海终不屈”、“单兵守疏勒孤城,十三将士归玉门”、“身虽匈奴子,誓封汉家侯”、“顾命忠节,七世不衰”。 学通古今的谯周见了,无需作思绪,便知此四卷书所言何人。 其一,乃是苏武,为宣帝“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 尝被武帝拜为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 被匈奴囚,图其降之。苏武固节不屈,于北海苦寒之地牧养十九载,方得归汉。 其次,乃出身扶风耿氏的耿恭。 尝被朝廷拜为戊己校尉,守西域,示汉威德。 匈奴杀车师王逼其反,发兵数万,攻耿恭固守的疏勒城。 恭率厉士卒坚守,经年累月,食尽穷困,乃煮铠弩,食其筋革,笮马粪汁而饮之,终不降伏而辱节。后得朝廷发兵来救,归来玉门关之时,举师上下,仅存活一十三人! 再次,乃高不识,汉时故匈奴部落王。 后归附大汉,被授职校尉,从骠骑将军霍去病击匈奴,以功封宜冠侯。 最后,乃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部太子。 兵败归降霍去病,进入长安,得到武帝宠爱,赐姓为金,后历任多职。 曾杀子以显礼法,咸有功劳,被武帝选为昭帝四大顾命辅臣之一。 其子孙后代,皆以忠孝显名,历七世不衰。 且今,同出身扶风耿氏的少府耿纪,以及金日磾之后金祎,见魏武曹操专权跋扈,睹汉祚将移,喟然发愤,于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聚众千人,以图攻杀都督御林军马的长史王必,夺其兵权以扶助献帝,并暗结先主刘备为外援。 可惜,兵败身亡,皆被族诛! 然,家声留于史,不负数百年来,和汉室兴衰与共。 谯周看罢各卷目录,眉目皆肃。 他虽儒人,却绝非“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圣贤书”之辈。 因而,亦对郑璞为何请他署文,心有所悟。 不外乎,为北伐计筹谋耳! 苏武及耿恭,乃人臣之表率,以激励将率士卒慕汉恩、临阵死战之心也! 而高不识及金日磾,以外族侍奉大汉,功勋彪炳,乃是激励那些被迁徙来蜀地、汉中郡的南中蛮夷部落,为大汉克复中原而战也! 是故,于他心中,亦有几分叹服。 既是叹服,郑璞的深谋远虑。 甫一讨平南中诸郡之叛,朝廷上下皆操劳安抚之时,然郑璞竟已筹谋北伐计矣! 亦是倾佩,郑璞的任事勤勉。 无需发问,他便知此事乃郑璞职责之外,亦是私下自为之。 不然,若丞相授意,郑璞岂会假他手署公邪? 一番思绪,犹如泉涌。 谯周心叹罢,目视竹简微微作沉吟,便执笔点墨,奋笔疾书。 每卷字约四五百,皆少顷即成。署文章之速,一卷墨迹未干,下一卷已然矣! 让身侧的郑璞心中啧啧称奇,手取一卷而视,见文章通俗易动、朗朗上口,不由感慨道,“四卷文章,点墨即成。由此可知,巴蜀我等后辈,无人出允南兄之右也!” “子瑾谬赞矣!” 轻轻搁笔,谯周揉腕谦逊,冁然而笑。 “非也!” 郑璞喜笑盈腮,将手中竹简放下,转身从庋具中寻了一阵。 却是又取出两竹简来,含笑谓之,“有道是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允南兄执笔署文,文思如泉涌,不妨帮我再作一篇吧。” “也好。” 对此,谯周颔首应下。 四卷都做完了,再多一卷,亦无所谓。 只不过,待郑璞将竹简铺展于案,他便目怔口呆,心神颤栗。 其一,乃是录好卷名的空白竹简,名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另一,则是署文所需的佐言。颇多,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于竹简上。 “初平四年及兴平元年,攻徐州,所过多所残戮,泗水为之不流。” “建安三年,征吕布,戮彭城。” “建安五年,官渡之战,坑降卒数万。” “建安九年,攻袁尚,戮邺城。” “建安十九年,夏侯渊戮枹罕。” “建安二十年,攻汉中,途经武都,戮河池氐王窦茂举族万余人。” “建安二十四年,曹仁戮宛城。” ............... “逆魏有律,屯田及士家制(世兵制),男子成丁则入伍,女子不得与民间通婚。其妇若寡,则强令改妻其他士卒。且,郡县皆有书录,严查寡妇者,取之以妻士卒。然而,太守小吏私勋绩,常录夺他郡或有已自相配嫁之女,以及民间寡妇或生人妇,赐士卒为妻,以至百姓啼哭道路。” 而于侧的郑璞,见他眉目皆含惊惧之色,兀自木然不执笔,便轻轻出声,说道,“逆魏视黎庶百姓如草芥,曹操及其将率屠戮百姓,以及多有暴虐之政。还请允南兄代我书之,以告天下,责其不仁。” “唉........” 闻言,谯周回神,便是长身叹息。 他耽古通今,自然亦知,悉观历朝历代,皆有“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之说。 然,所造杀戮,多为临阵兵卒。 黎庶百姓本无辜,何故举城而戮之邪? 尤其是,那取“生人妇”、以妻士卒之举,旷古以来,闻所未闻! 民非草木,安能如此苛暴之邪! 微耷拉下眼帘,谯周不做回复,乃是努力抑制胸襟愤慨,片刻之后,便执笔点墨。 疾书之时,横眉切齿,眸含厉色。 少顷,书成。 然他却没有搁笔,传书示郑璞。 乃是径自从案几一侧,再取一卷空白竹简,将那逆魏戮城及“生人妇”之举再抄录了一份。 且书之时,音色皆戾,谓曰:“子瑾所录逆魏罄竹难书之事,我且录一份,归去再署文,以告学宫士子,让他们识之,何谓‘苛政猛于虎’也!” 呃......... 郑璞听闻,朗声应是。 就是眉目间,似笑非笑,犹如那偷到了鸡的狐狸。 数日后,州学宫内,群议纷纷,皆为愤愤逆魏之苛政。而郑璞,则是携谯周代笔之书,往丞相府而去。 正文 第078章、谏上 巳时,相府。 丞相诸葛亮步履稳健,眉含思绪,步过长长的檐廊,归自身署屋。 他方从城东军营巡视归来。 仲冬十一月了,各部兵马越冬之衣与粮秣,以及士卒轮休等琐碎,总要前往巡视一番,方能安心。 尤其是,丞相亦想亲眼目睹,哪各部兵马的士气更胜一筹。 为了决定,日后乃是留守成都,抑或者是调往汉中,部署筹谋北伐。 至于为何清早便去,是因丞相近期,鲜少有留宿相府署屋内。 一乃南中诸郡叛乱,粗纲已定,朝政事务皆少了些,可得日暮归家之时。 另一,则是他最近多了一身份:大父。 孙诸葛攀,来于人世间十数日了。 初,丞相诸葛亮年过四旬而无子,便去信东吴,请长兄诸葛瑾过继一子为嗣。 诸葛瑾以分属两国,而不敢擅专。 乃上书征求孙权同意后,才将家中次子诸葛乔,遣来益州。 乔,乃诸葛瑾第二子。 本字仲慎,与其兄诸葛恪(字元逊),俱有名于时。东吴时人论,以为乔之才不及诸葛恪,而性业过之。 至蜀,丞相诸葛亮以他为己之適子,是故,改易其表字为“伯松”。 诸葛攀,便是他的长子。 含饴弄孙,乃人之天伦本性,丞相亦不例外。 虽不会因私而废公,然日暮署事罢归家于途时,尚是可心情急切一些的。 今巡营罢,亦心有别思。 既然诸葛乔已为人父,是否应该遣入军中任职邪? 恩,诸葛乔入益州后,被朝廷拜为驸马都尉【注1】,属侍奉宫禁之职。 且思且行,身已至署屋前。那值守于侧的小吏,连忙步前,轻推开门扉,垂首避侧迎丞相入内。待丞相步过,便于身后行礼而言,“禀丞相,辰时中,郑书佐曾前来请见。卑职言丞相不在,他便留下数卷竹简,且去门下督署屋候着了。” “子瑾?” 丞相微挑眉,有些诧然。 他尚记得,郑璞二日后方休沐毕,为何今来请见邪?且携数卷竹简而来,欲上言乎? “先将竹简取来。” 轻轻颔首,让小吏去取书,丞相自行从庋具中取出火燧,燃起檀香。 “诺。” 少顷,五卷竹简铺展于案。 一目十行,逐一看读毕的丞相,于熏香袅袅中,耷眉捋胡而思。 他终于明了,近日学宫士子群议汹汹,皆抨击逆魏苛政,乃是何人于背后推动。 且达治知变如他,无需多问,便知此郑璞乃是为北伐所筹谋。 苏武与耿恭者,乃激励将士死战之心;高不识及金日磾者,乃抚慰南中部落,期其竭诚为大汉征伐;而逆魏戮城及苛政者,乃让巴蜀黎庶,知朝廷为何北伐! 自古国之攻伐,增赋取粮资、频征发徭运,百姓多苦之。 然郑璞此举,无异于消弭百姓苦赋税徭役之怨。 不想沦为逆魏屠刀之下枯骨、不想自家妻女沦为逆魏士卒玩物,当死力鼎助朝廷北伐,攘除奸凶,还我大汉清平乾坤! 亦很好推行开来。 郑璞所呈之书,通俗易懂,只需抄录送于各郡县太守县令,令他们遣小吏为乡闾亭长及三老读解,便可让黎庶皆知。 昔日南征前,幼常曾言“攻心为上”,不想今日子瑾,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竟将“攻心”之道,用于巴蜀之民矣! 阖目而思的丞相,嘴角微微泛起弧度。 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现。 此郑家子胸中韬略,于巴蜀后辈中,如若松柏置于枯草,不可掩也。 国有梓才,可贺焉! 夫鸟同翼者而聚居,兽同足者而俱行。子瑾才优,伯松若领军职,或可让二人多接触些,看无裨益之处。 抑或者,不止于伯松一人。 思至此,丞相睁眸,轻叩案几,“召郑书佐来见。” “诺。” 门扉外的值守小吏,朗声而应。 门下督,郑璞自身署屋内。 逼仄的空间,与长久的等候,让他有些心绪烦躁。 索性,挑起并檐而开的小窗,目睹来回忙碌及巡视甲士,权当解乏。 一月有余了,句扶依旧没有归来蜀地。应是离乡闾太久,丞相允他休沐时间颇长,以及携妻而来,不宜赶路匆匆吧? 阿母与小嫣儿,不知收到我书信无? 天已寒,风雪将至,赶路多艰,若是来成都,还是莫耽搁太久为好。 还有休然兄,北上汉中郡,竟不知如何了? 目睹着来往的甲士,还有那已竟生无数小骨朵的寒梅,郑璞思绪如泉涌,品味着独自静坐的惆怅。 昔日汲汲营营,一心只想多积功累勋,以求得展心胸抱负。 今身在局中,又有了几分疲惫。 却是不知日复一日、累月经年的丞相,以及乏守宫禁的天子,是如何熬过的? ............... “郑书佐,丞相有召。” 署屋外的值守甲士,瓮声瓮气打断了郑璞的胡思乱想。 “好。” 微微颔首,郑璞耷下小窗,快步出署屋。 一路随那相府值守小吏疾行,穿月门,过阁角,入丞相署屋内。 未来得及行礼,丞相便眉目含笑,伸手虚引,“子瑾不必拘泥缛礼,且入坐。” “诺!” 闻言,郑璞躬身做揖,径自跪坐。 “子瑾所呈之书,我已尽读罢。” 丞相捋胡谓之,“对书中‘攻心’之举,亦觉得对朝廷北伐,多有裨益之处。子瑾休沐之际,尚多有良思,可嘉!” “璞不敢当丞相之言。” 口出谦逊,郑璞亦笑容潺潺,说道,“璞学浅才疏,此五卷书乃是请允南兄代笔书之。” 州劝学谯允南? 也是,若非谯周早得闻,安有学宫士子群议纷纷? 然而,此书辞藻不算华丽,郑璞自身便可执笔,为何请那谯周代笔邪? 微扬眉,丞相有些诧然,继续说道,“不想子瑾与谯允南如此熟稔,竟可连代笔书之。不过,谯允南学富五车,子瑾多与之交,可得裨益。” 言罢,微顿,便执其一卷竹简,含笑发问,“嗯,子瑾让其代笔,乃是想谏言于我,让他行走各郡县,传逆魏暴虐苛政邪?” “丞相见微知著,璞叹服矣!” 当即,郑璞便叹赞不已,亦拱手而拜,“因允南兄熟谙天文,璞常求其解惑,故得熟稔。亦得知其人性情推诚达变,能令人听教。是故,斗胆荐之。” 嗯........ 听罢,丞相鼻音微应,耷眼而思。 正如郑璞所言,让谯周来主事,似是不错的选择。 其父祖皆益州大儒,名声甚嘉,巴蜀之地思慕者众;且今又职为州劝学从事,师州郡各地年少士子,亦能让黎庶信服。 “也好。” 再度睁眸,丞相声音淡淡,“他已然参与其中,那便让他主事罢。” 话落,又话锋一转,问道,“子瑾数日前,曾与天子私宴之。天子传言于我,盛赞子瑾才学;不知子瑾,觉得天子如何?” 呃,天子? 刚想告谢的郑璞,闻言愕然。 虽早知,自己与天子宴之事,丞相不可能不知。 然而,他委实无法想象,丞相竟然以天子如何,来问与他。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连忙俯首请之,“请丞相恕璞不言。璞职不过书佐,焉敢妄议天子。” “不必拘束,此间之言,不传四耳之外。” 见郑璞如此作态,丞相不由好笑,摆了摆手,“非我为难子瑾。乃是天子亦想知,子瑾感官如何。” 乃天子之意? 莫非,天子乃传言丞相,想将我调入宫禁职近侍邪? 郑璞心头上,瞬间泛起此念头,亦大为头疼。 于他人而言,能成为天子近侍,乃幸事。 然而,他志在领军征伐,可不想,被困守于宫禁内无所事事。 微微作思绪,郑璞先拱手,昂头而言,“回丞相,璞以为天子乃仁德之主也。然,璞与宴归来后,却是对天子如今深居宫中,颇有忧思。” 忧思?! 丞相闻言,笑意一顿,肃容灼眸。 虽说先帝刘备之前,曾让益州学士尹默授天子《春秋左氏传》,但天子所学,更多是丞相亲力为之。今郑璞竟言,于此颇有忧思,安能不让丞相心切? 不知觉中,丞相身躯微前倾,催声道,“子瑾速言之!” “诺。” 郑璞朗声而应,口若悬河。 “璞在桑园时,闻逆魏曹操乃费亭侯之后,家世显赫。因而兴兵以来,心念功业,不顾黎庶艰难,肆意杀戮及暴政苛之。而先帝起于微末,得闻黎庶之苦,辗转南北,是故常怀仁义之心,多恤百姓,得四海赞誉也。” “璞数日前入宫,见天子不知宫外之事,是故,心有所忧矣。” “因而,璞斗胆谏言丞相,不若让天子巡巴蜀之地,尝黎庶果腹之食,行士卒征途之路,知益州风物,以期他日不为奸佞之臣蒙蔽也!” “璞又尝闻,夫雏鹰者,若无决死之心,展翅跃崖,便无有击空翱翔之姿。” “亦尝闻,夫寒梅者,若无寒冬之苦,擢立傲骨,便无有芳香满人间之赞。” “先帝创业以来,凡战必亲往,以图帅厉士卒锐气。今逆魏强盛,大汉式微,实乃生死存亡之际也!是故,璞以为,天子身负中兴之任,当效光武之风,奋先帝余烈,多外出宫历练,彰恤民之德,显亲卒之仁,以期他日北伐逆魏,可得同仇敌忾之勇也!” 正文 第079章、长舌 今岁初雪,于昨夜半悄然而至。 不大,却连绵。触目所及,皆是滩上了一层淡淡的素白。 偶尔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屋檐、树枝、街衢等处那层薄薄细细的雪花,便犹如柳絮飘飞,卷起上苍清雅涤静之心,将人世间芸芸众生的贪痴嗔怒等不洁,悉数掩埋。 街衢之上,人影稀疏,皆笼手缩头,步履匆匆。 因有些调皮的雪花,竟为寒风助纣为虐,悄悄从衣襟领透入,激起浑身汗毛骤然顿立,令人心情大为败兴。 正赶往相府点卯的郑璞,亦被那寒风卷了满身灰白。 今日他没有乘车。 如此天气,与其坐于鹿车上冻得手脚麻木,尚不如步行暖暖身躯。 尤其是,今日起,他要与杨仪共事,正好步行匀些时间,好好思量一番,如何面对那自视甚高之人。 且行,且思。 待到了相府,郑璞先往门下督点卯罢,便往参军署屋步来。 参军署屋,比主簿署屋要宽敞了许多,然而在席署公之人,却寥寥无几。盖因许多相府参军,多有身兼别职者,常不在成都内任事。 譬如廖化,一直以督军之职戍守于外,相府参军犹如添职。 尚有马谡,丞相南征刚归来,便遣他去了汉中郡,似是先行调度粮计、军辎等为北伐准备了。 不过,杨仪却是常在相府内,因丞相颇看重他居中调度之能,留署府事。 步入署屋,郑璞往杨仪署公所在而去。 然而,甫一见,便心中讶然不已。 此时的杨仪,仪表十分不雅。 胡须杂乱,犹如被用久了毛笔,根根丝丝作四散,肆意招摇。 头发亦不整齐,让进贤冠都倾斜了;脸庞油光可鉴,眼眶深凹,青黑一片,双眸布满血丝,令人乍一看,犹如见到了荒郊野人。 且,郑璞走近了,鼻息还隐隐可闻道,他身上隐隐有股酸馊味。 似是,许久未沐浴了。 亦让郑璞心中,百思弗解。 为何堂堂相府参军,竟如此不顾仪表邪? 难不成,他近日与人有迕,被丞相扔去牢狱中囚了,今日方放出来? “见过杨参军。” 强压下诧异,郑璞微拱手,以同僚之礼进言,问道,“我休沐之前,丞相曾嘱我来与杨参军同署画地度田之事,还请参军将需画地的郡县,传我一阅。” “就不劳烦子瑾了。” 大刺刺的昂头,杨仪并不回礼,出言回绝之。 声音干涩而沙哑,十分刺耳难听,且似乎含有一丝淡淡的得意。 嗯? 闻言,郑璞眉高挑扬,亦面含愠色。 昔日二人之争,他还以“不因私废公”谓之,却是不想,今日前来,此人竟依旧强硬声称不共署事! 心中愤愤,郑璞当即便勃然作色,“杨参军莫是连丞相之言,亦不尊邪!?” “呵呵~~~” 冷哼数声,杨仪亦横眉,回道,“小辈休得胡乱网罗罪名!丞相之命,我焉有不尊?乃是画地度田之事,此些时日,我已自署毕!免得你前来误事!哼!” 呃......... 听罢,郑璞讶然。 亦终于知道,杨仪今日仪表,为何如此不堪。 想必,他乃是趁着自己休沐的十日里,日以继夜、废寝忘食将事情赶完的吧! 此人虽讨嫌,然筹度规画之能,鲜人能及。 只是,仅为了与我争言,竟将自身折腾得如此不堪,尚值得否? 看着兀自作踌躇满志姿态的杨仪,郑璞心中不由为他哀叹一声:以言相争,竟残己身,何其愚也! 罢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或许,他乐在其中,素来以残身躯为乐呢? 思至此,郑璞心中恼意冰消雪融,便含笑拱手作了一礼,声音淡淡,“如此,那便多谢杨参军体恤,不让我劳于案牍了。不过,彼此同署为僚,在下亦多言一句。北伐未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劝杨参军莫要因小失大。” 言罢,不等杨仪反应,便转身步出参军署屋。 徒留那杨仪,目睹他背影,又一阵竖眉切齿,赤色浮面。 竟十日之功,几无眠,方才将画地度田之事悉数完成,本想由此打压那郑家子的气焰,亦想趁机看看,那郑家子恼羞成怒的失态。 哪料到,其不过淡淡一句多谢,便将此事带过了? 莫非,素以性情刚愎著称的他,近日竟改性邪? 煞费苦心,却白费功夫的杨仪,心中兀自怒不可遏,亦有几分怅然若失弥生。 尤其是,睡眠匮乏的眩晕,与自身那股酸馊味隐隐拨弄着鼻息。 唉............ 与一小辈置气,弄一身狼狈,不过徒增笑柄矣。 略作思吟,倏然觉得索然无趣的杨仪,微垂头摇了摇,自嘲的笑了几声,便收拾案几狼藉,准备归家休沐一二日。 而看似风度翩翩,潇洒离去的郑璞,步出署屋后,心中亦颇有踌躇。 倒不是,依旧对杨仪心意难平。 乃是自身此时,无事一身轻,竟不知该去作什么。 他书佐之职,本就无确切职责,暂代门下督的句扶又尚未归来任事,且也不好前去请示丞相诸葛亮。 一来,若是去了,必然言及自身与杨仪争执之事。 为人处世,刚而犯上,乃性情使然。 然署事之时,不睦于同僚,因私而废公乃大忌。他可不想因此事,在丞相心中留下一搬弄口舌是非的印象。 另一,则是前日,以天子深居宫内之事面谏丞相,丞相不置可否。 郑璞不知,乃自言犯了忌讳,抑或者是丞相别有心思,一时之间不好再去打扰。 唉,罢了。 且归自署屋内,寻个书传消磨时间吧。 杨仪自署画地度田之事毕,必然要上报于丞相,届时丞相自会嘱我他事。 一番思定,郑璞拔步往门下督署屋而去。 却是不想,方转过檐廊,便被人以声唤之,“子瑾,且来。” 循声而目顾,原是参军蒋琬。其正立于一檐柱前,柱前有花木蔓延而入,难怪方才看不到他身影。 连忙拱手,郑璞含笑步去,“见过蒋参军。” “呵呵~~” 笑颜潺潺的蒋琬,亦回了一礼,出声问道,“我正欲往丞相署屋,子瑾欲往何处?” 莫非,乃问我是否同行邪? 抑或者,将欲劝我莫去寻丞相邪? 郑璞心中微凛,脸色如春风徐来,回道,“回蒋参军,在下正要归门下督。” “善。” 轻轻颔首,蒋琬眉目舒展,轻声谓之,“威公为人颇自矜,子瑾莫多在意便是。” 言罢,又伸手虚引,“嗯,你我正好同途一段,子瑾请。” “蒋参军,请。” 且行,且谈。 蒋琬看似叙些闲话,却是偶尔闪过一两句话语,让郑璞大致知晓,丞相为何让他与杨仪共署画地度田之事。 后参军糜威和昭信校尉庞宏,即将归来成都。 他们去岁被遣往汶山郡,以朝廷名义募一支新军,和自出家资募部曲。 是故,士卒徙居来蜀地竟达三千余户。编籍落户之事,若不先行将房屋及田亩等温饱所需安排妥当,恐新募士卒将生事乱。 同行之路并不长。 少时,郑璞便率先拱手作别,归门下督而去。 蒋琬亦然转身,径自步往丞相署屋,就是脸色神采颇有些感慨。 方才两人同行之际,郑璞还故意微微落后小半步,以示敬意。 此细节,让蒋琬心中好感大生。 昔日他任职尚书郎的时候,杨仪便是尚书,亦没少受其自矜跋扈的气。如今迁职为参军,与杨仪职相同,但仍旧不免其仗着资历深,常指指点点。 因而,今日见杨仪苛郑璞的场景,蒋琬不由心中生出了,似曾相识之感。 尤其是,对于郑璞,蒋琬一直颇有好感。 最初,征辟郑璞之事,丞相授于他;而秦宓托口传话,言郑璞有筹画之能,亦然是他。 自身次子蒋显,亦因此与郑璞熟稔,常与庞宏携肩前去郑璞小宅座宴。 而长子蒋斌,则是因郑璞所谏“推恩”之策,被丞相与征南将军赵云选为自募部曲、将来督领巴蜀豪强子侄私兵的将率之一。 不知觉中,父子三人,皆和郑璞有了牵扯。 思至此,蒋琬见丞相署屋映入眼眸,不由哑然失笑,心中亦然有所决。 罢了,且当一回长舌之人吧。 ................................................................. 归自署屋的郑璞,正手执书传,心无旁骛看读。 不知过了多久,门扉便被人轻叩作响,“郑书佐,在下乃丞相署屋的值守吏。” 甫一听言,郑璞连忙起身,将木门打开。 却见那小吏领着一甲士,两人皆抱着一堆竹简。 见他开门了,便含笑而言,“丞相有言,让郑书佐这几日,且先细读此些案牍。” “啊,好。” 连忙侧身避让道路,让小吏及甲士入内。 待他们离去后,郑璞入座,逐一看各卷竹简的目录。 方发现所书之事,皆是关于东入成都的险隘“金堂峡”。如驻军多寡,每月所耗粮秣,和周边士卒屯田的数量及地利肥沃贫瘠等等。 莫非,丞相有意,待霍弋及赵广将兵归来成都后,便遣我率部去金堂峡落营驻扎,演武操练邪? 轻揉胡须,郑璞暗自疑惑。 亦不多自扰,悉数将众竹简一一细读。 三日后,方至晌午,那丞相署屋的值守小吏,再次前来,“郑书佐,丞相有言,让书佐即刻赶赴宫中觐见天子。” 正文 第080章、鱼服 不知何事,遣我觐见天子邪? 带着满腹不解,郑璞步履匆匆往宫禁赶去。 然而数日小雪连绵,以至没有乘车出行,亦不能做出街衢疾奔有辱僚佐威仪之举,让他叩阙之时,已是未时三刻。 似是天子刘禅也颇心焦。 郑璞甫一至应天门宫阙,便有一宫禁甲士疾步来跟前,出声催促,“郑书佐,且随我来,天子候你许久了。” 呃~~~ 连忙颔首随行的郑璞,心中更加诧异了。 被宫禁甲士被引来之处,依旧上次与天子宴的荷池小亭。 只不过,与上次十数宫人拥簇不同,此番仅有一年长宦者立在远处候着,周边的甲士亦立得颇远。 于小雪纷扬中,只见小亭内影影绰绰,似是有三五人。 而小亭外,则是有一颇为雄壮的将率,顶盔掼甲,战袍外裹,扶刀如松柏立渊。 盔顶及肩甲之上,皆有一层薄薄的白色。 应是巍然屹立,好些时候了。 脚步急切而来的郑璞,于远处便偷眼打量着他。 只见他身长八尺有余,宽额挺鼻,眉浓目朗,看似年齿方二旬有余,三缕胡须却是已然垂至甲胄锁领之处。假以时日,虬须四尺的威重豪壮,乃必然也! 且,他亦正目视着自己,眸中神色非是戒备,而是泛起几分好奇。 不期而遇的视线,让郑璞心中微发窘。 偷眼视人,终不是士人所为。 当即,冲其颔首一笑,便目不斜视,敛容大步向前。 “郑卿,朕候你久矣!” 未步入小亭,天子刘禅便越众步前,喜容可掬而道。 “璞,拜见陛下。” 郑璞连忙大礼参拜,朗声道,“臣来迟,竟让陛下久侯,死罪!死罪!” “郑卿不必拘礼。” 笑颜潺潺的天子,虚扶郑璞起身,随后竟如苍鹰掠翅般伸着双臂,发问,“郑卿,你觉着朕此身服侍如何?” 声含喜悦,略显急切。 亦让郑璞讶然。 他这才发现,天子今日服饰颇有不同。 头戴丝绢所制的“缣巾”【注1】,身着直裾深衣,广袖翩翩,绣纹华丽。 腰间的玉组佩,仅饰件便约莫二三十。 以双凤涡纹璧、透雕龙凤涡纹璧、犀形璜、双龙浦纹璜四玉饰,自上而下为主件;中间缀配以玉人、玉珠、璃珠、精珠以及金珠,末端再以玉套环居之。 既是大小各异,又轻重有序,兼之色彩斑斓,实属千金不易之美。 再佐之天子颇庞的身躯,以及长期养尊处优的神情言举,倒是深契公卿王侯等豪门贵人后辈子侄的装扮。 “天潢贵胄之姿,当如是也!” 细细打量罢,郑璞含笑而赞。 却是不想,天子听罢,反而面色一顿。 旋即,便扬眉催声,“郑卿,朕此身服饰,竟不类游学士子邪?” 游学士子? 闻问,郑璞膛目结舌。 一时之间,竟与天子面面相觑,相顾无语。 “咳咳~~~~” 倒是亭内的侍中郭攸之,年长且谙世故,径直轻咳数声,打断了他们二人的窘态,然后便冲着天子行了一礼,轻声说道,“陛下,郑书佐尚未知此事。” “啊!” 回过神来的天子,微讶一声,便连连颔首,“然也!然也!朕却是忘了,朕特请相父,且先不知会郑卿了。” 话落,便转身入座,以目视侍中郭攸之,喜笑盈腮。 “郭卿,你且来为郑卿解惑。” “唯。” 恭敬领命,郭攸之才转头,含笑为郑璞悉数叙来。 原来,乃是当日郑璞面谏丞相,让天子出宫见识巴蜀风物黎庶之事,丞相将之付与行了。 然,却是稍微变动了些。 郑璞最初的谏言,乃是让天子仪仗俱全出宫。 或巡视各郡县民生政务,或前往军营与士卒犒军同乐,或沿途抚慰黎庶孤寡以及赐餐乡闾三老等等,彰德显仁,令巴蜀之地慕汉室君恩。 而丞相诸葛亮,却是打算让天子乔扮游学士子,带着数近侍先观风土人物。 且观天子出游后的成效,再作他论。 若真如郑璞所谏,天子的见识及知权达变等,比乏居深宫时更具人君之风,那么,以后出宫可再多益之。 如若不能,便就此作罢。 免得允天子出宫之举,成为纵容荒政的嬉戏。 随行之人,乃诸葛乔与董允。 诸葛乔,丞相声称是让其随天子同历练,实乃携书沿途督促天子勤学。 而性情刚直的董允,则是兼领“起居注”。记录天子出游时行举言辞,呈丞相过目,以定夺此番出游是否裨益。 自然,《说苑·正谏》有云:“昔白龙下清泠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 白龙鱼服之事,丞相亦思虑周全。 刚迁为中监军的关兴,将率领五六扈从,充任护卫职责。 而他所领之兵,将调遣一屯兵马,假扮逐利的商队尾随天子之后,行程不超一二里。 更甚者,掌京畿内外的赵云,遣了一支兵马,以护送粮秣的名义,先天子一日行程出发,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蜀地颇为安宁,且天子不可能离成都太远,如此劳师动众,似是小题大做。 不过,亦能理解,天子安危干系朝廷动荡嘛。 侍中郭攸之一番说罢,又冲郑璞迅即眨眼,往天子那侧一瞥,方说道:“子瑾乃蜀地士子,还请为我等且叙,游学士子当如何装扮。” “然!郑卿速言,为何朕此身服饰,竟不类游学士子邪?” 郭攸之甫一话落,那侧坐定的天子,便急声催促。 亦让郑璞大致了然。 侍中郭攸之、董允等人,应是谏言过天子此身服饰不妥的。 只不过,被天子回拒了。 毕竟先帝年近五旬才有了子嗣,自然宠爱异常。 天子自幼锦衣玉食,记事以来又长于深宫,不知民间之事,亦有可原之处。 略作思绪,郑璞先行礼,步来天子前垂首说道,“陛下,臣未仕之前,亦曾往来成都过。那时,家中阿母及主商贾事的阿舅,便曾有言嘱我。称曰:孤身于外,常露宿荒野,当谨防无妄之祸。” “一者,当少言谨行,不可与人迕。” “二者,当葛衣素餐,不可露财资,诱他人觊觎,引杀身之祸。” “三者,当沿途请教老者,知乡闾风俗禁忌,不可犯众怒而被驱逐或围攻。” “四者,当沿邮驿官道而行,不可率性误闯山泽林地,以至迷途困乏,沦为野兽果腹之餐。” 言至此,郑璞敛容昂头,目视天子谓之,“臣斗胆言之,陛下今服饰,过于堂皇华丽,不宜行于途。” 呃....... 天子刘禅听罢,只手微抚着素来喜爱的玉组佩,脸色讪讪。 少顷,颔首长叹,“郑卿一席话,见知卓然,如令朕破云雾而睹青天,茅塞顿开也!”叹息罢,又摆了摆手,冲着侍中郭攸之颔首,“出游服饰及车马,皆按卿与安国调度而来罢。” “唯!” 闻言,侍中郭攸之躬身领命。 而那执刀于亭外的将率,亦然转身过来行礼。 原来,他乃前将军关侯之后啊,难怪有如此美髯! 然不住好奇,郑璞循声目顾而去。 却是不想,天子刘禅又出声道,“郑卿,此番朕出游,不知卿携几人邪?定国职责所在,须报往相父。” 咦,我亦随行邪? 郑璞讶然,茫然目顾众人,见众皆喜容可掬,不由一惊。 该不会,天子出游之地,乃是金堂峡吧? 心中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郑璞执礼而回,“陛下,臣不曾得令随行,故无有定论。” “哈哈哈~~~~~” 顿时,天子拊掌大笑,“相父竟未知会郑卿矣!” 一阵笑罢,天子才轻声谓之,“郑卿,相父有言,令卿前往金堂峡察地形,看有无辟田积谷等可能。而朕等人,则是与你随行,且观沿途风物。” 果然! 我竟作茧自缚矣! 得闻天子之言,郑璞心中一阵哀嚎。 如有选择,他绝不会与天子携行。 毕竟,天子安危,于朝廷而言兹事体大。莫说是沿途被放浪形骸的游侠儿冒犯,就连受惊吓或感风寒等,都会让郑璞被朝野抨击攻讦。 谏言丞相乃他,随行亦有他,焉能免责邪? “唯!” 强忍心中无奈,郑璞躬身而应。 微作思绪,便说道,“禀陛下,臣所携者有三,一乃扈从,另一乃傅佥及其读伴。” “善!” 天子颔首,随即便起身,竟执起郑璞之手,往小亭外步行而去,尚对其他人嘱言,“诸卿且自娱,朕与郑卿叙些闲话。” 待步去离亭子远了些,不明就里的郑璞,便发问,“不知陛下有何事嘱臣?” “无紧要事。” 天子笑颜潺潺,竟亲昵称了郑璞表字,感慨道,“此番能出宫,多亏子瑾谏言了。” 话落,不等郑璞谦逊行礼,又压低了声音,目光殷殷,“嗯,子瑾,相父有言,朕此番出宫,若能见闻有涨,日后可再得出宫之时。此事,子瑾务必为朕参详一二!” 此事有何难之? 不外乎,吃些苦头罢了。 微扬眉,郑璞笑逐颜开,“唯!陛下有命,臣自当竭诚。然,臣当日谏丞相,所言及者,恐令陛下有所劳形苦心。” ------------------------------------------------------------------------------- 【注1:秦前“士戴冠,庶人束巾”,巾多庶民、仆役等卑贱人所用。至汉,巾被士人在家宴居所采用,逐渐被通用,形成以戴巾为雅尚,广为儒生所好。葛布制称为“葛巾”,多为布衣寒门戴用;细绢制称为“缣巾”,多为王公雅士戴用。】 正文 第081章、饮血 雪后初晴,寒风猎猎。 依旧彤云密布的苍穹,灰扑连绵,催压山河而下,彰万物颤慄之天威。 平目所及,原野之上银装素裹,皆是战战栗栗的煞白一片。 唯有那从广汉纵连至犍为郡的龙泉山脉,山尖起伏拔群,忍高处不胜寒之苦,让朔风将林木的墨绿扒了出来,傲立于天际,给沉寂而肃杀的冬季平添了几分生气与不屈。 成都之北,东风渠津渡,小亭。 于此处,横渡东风渠,北上行至广汉郡的新都县毗江,再沿着毗江折东而向,便可抵金堂峡了。 小亭外,几乘逼仄的鹿车,横连安放于北遮风。 四五执刀护卫笔直矗立,将小亭内四人围合其中。 他们便是出宫了的天子一行。 声称偶感风寒,近日不临朝的天子刘禅,身着粗布缝腋之服,腰佩长剑,正驻足眺望成都方向,脸庞上亦有几分倔强。 董允等人,已然屡次谏言天子,莫迎风而立而染风寒之疾。 然而,天子一概摒之。 因隐秘出游,天子一行与郑璞乃各自出京都,定于此处会和。 但今郑璞尚未至。 非郑璞有事耽误了,乃是以往仅郊祭及谒先帝惠陵时,方可出成都城池的天子,心促之下,竟催众人早至了一个时辰。 还言之凿凿,以《诗经·鸱枭》谓之众人:“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美其名曰“预事宜早不宜迟。” 然,于寒风凛凛中,驻足了半个时辰,他已是满脸不耐。 自提的青铜兽文暖炉,几经搁地又提起,半刻钟必然会往成都方向极目远眺。 若不是董允谏言,他早遣一扈从沿路归去寻人了。 性情颇为温文尔雅的诸葛乔,有心劝说天子且习读书传以静心,然转头一想,今甫一出城,便催促天子读书,恐太过于苛刻。 索性,从鹿车上取了琴,横于膝上,为众人弹之。 看无以雅趣,让天子暂缓焦虑之心。 然而,可惜了。 他有心效伯牙置琴,天子却无子期之兴。 不过,郑璞却是于此时赶到了。 出于臣子本分,他亦然有心,提前三刻钟来此候天子,只是想不到天子竟更早耳。 “有劳刘君与诸位久侯,惭愧!惭愧!” 甫一至小亭,郑璞见众人皆已至,便连忙拱手见礼告罪。 嗯,为掩饰身份,众人皆称天子为刘君,余者各自表字相称。 唯有诸葛乔,为了避诸葛瑾之讳,称呼郑璞为郑君。礼尚往来之下,又因“诸葛”这个姓氏于巴蜀太过于如雷贯耳,极易引他人遐想,郑璞亦只好称他为“葛君”。【注1】 “子瑾莫多礼。” 喜笑盈腮的天子刘禅,步来执起郑璞手,往津渡而去。 众人见状,亦连忙收拾随上。 东风渠并不宽,有浮桥供人行,但鹿车及滇马等须舟船渡。 因而,津渡耗时不少,兼之冬日昼短,仅北上行走十余里,众人便投宿于邮驿中,恐天色作暗,赶不至前方的邮驿而露宿荒野。 缴钱资入住、收拾驿屋及生火造饭等琐碎之事,自有关兴让扈从安排妥当。 众人各自忙碌。 或有取水净尘,或有驻足眺景,或有揉捏捶打腿部,缓解许久未徒步跋涉的酸楚,等等。 令人侧目的,乃是久居樊笼中的天子刘禅。 本以为会新奇而四处顾盼的他,竟寻诸葛乔取了书传,端坐胡牀而读。 嗯,他被刺激了。 沿途之上,傅佥和小郑仇二人,手捧竹简诵了一路。 待到了邮驿,等候暮食之时,又执刀舞矛演武。 天子见状,颇心奇,便寻了郑璞而问。 得知傅佥如此勤学,乃是去岁随去南中时养成的习惯,且是无一日懈怠后,便长声叹息,“业精于勤,我竟不如一小子耳!” 此情此景,让一直关注天子行止的董允,连忙取砚化墨,执笔作起居注。 书曰: 时酉初,过渠津,上与璞携行于道。 上问,“今出,何得益?” 璞曰:“《尚书·说命中》有云,‘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夫世理者,知于书,识于师,敏于思,通于躬亲,唯知行合一耳。” 上称善,再问,“已知,有识,亦作思,何行是将?” 璞曰:“邮驿有卒,守于道,睹人无数,知黎庶风物者也。宿夜,上可寻之。” 上赞:“如卿言。” 于途,佥与一小儿,手不释卷,诵于道。至驿,皆执刀矛而舞。 上见闻,面惭而叹,乃取书自读。 ....... 书罢搁笔,将竹简墨迹吹干,轻轻卷起收入布囊中。 随即,董允便侧头,以目视正专注勤学的天子,眸中泛起了各种神采。 有惊讶,有感动,有欣然,以及酸楚等等,来回交织,竞相辉映。 从建安二十四年,被先帝选为太子舍人,后徙洗马,今职为黄门侍郎,董允六年如一日,皆侍天子身侧。见证了天子从一未有胡须的少年郎,到成亲、即位,于丞相督导下习施朝政等成长。 对天子性情,最是了解不过。 性敦厚,奉孝悌,慧不亚于常人,然而,顽心甚重! 相传,先帝刘备少时不甚乐读书,而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好交结豪侠。 然,后年齿及长,怀进取功业之心,半生颠沛不得志,亦不曾气馁,终得以微末之身继汉室荣光。 今天子却是相反。 束发之前,颇有勤读之心,尝据经咨问所疑。【注2】 后年长,困乏于宫禁,竟不喜读书矣! 唯有凤凰于飞的张皇后闲来伴读,以及丞相特嘱之书,天子悉心看读外,每每读书习政之时,容色厌厌,似是“浮于事”,徒有形而无心矣。 且,常怀出宫游观,以及增广声乐之心。 董允自身尝有谏,初时天子尚能入耳,后熟视无睹,不了而了。 如今日,竟自寻书而读之举,数年未有之! 委实匪夷所思! 焉能不令人惊诧莫名? 尝闻郑子瑾才学颇优,备受丞相器异,莫非,此番谏言天子出宫而游,乃谙孔夫子因材施教之谓邪? 思至此,董允不由将目光,转去正与诸葛乔相谈甚欢的郑璞身上。 最初,听闻郑璞谏丞相让天子出宫,董允心中颇有反感。 天子未及冠,心性未定,安能纵容助长顽心? 且天子即国家,称不谷,谓孤寡,当令士庶敬而畏之,焉能频频出宫而堕威仪邪? 然今日,得闻“知行合一”之说,见天子自生勤读之心,董允便将心中那丝反感,作冰消雪融。 或许,我本愚人。 不知子瑾之才,反作桀犬吠尧之举,徒增笑柄罢! 微微摇头,董允心中自嘲不已。 恰好此时,身后隐隐有脚步声入耳,不由回头而顾,然后便是一声大呼,“啊!” 惊起邮驿众人,竞相戒备,投目而顾。 原来,是至邮驿后,便往旁边山林而去的乞牙厝归来了。 却不是身躯雄壮,且头插鸟羽、颈别兽牙的他,让董允于暮色中误认为歹人,乃是他手中正执着一条六尺有余的长虫! 那不停吞吐的分叉蛇信,离董允不过一丈之地。 骤然得见,焉能不惊邪? “乞牙厝,快行礼告罪!” 闻声疾步而来的郑璞,先嘱言扈从,又给董允拱手,“休昭兄,我此扈从乃牂牁獠人,素来以稻饭蛇羹果腹,不想竟惊到休昭兄,惭愧!惭愧!” “无碍,无碍。” 已然回过神的董允,连忙摆手,笑颜潺潺,“非子瑾扈从之错,乃我骤见长虫而惊,倒是让子瑾见笑了。” 话落,又制止了乞牙厝的行礼。 眸绽喜色,目视着乞牙厝,拊掌欣然而言,“子瑾,莫非此便是手刃贼子朱褒之人乎?真壮士也!” 赞罢,竟还想伸手去拍乞牙厝肩膀,以示亲昵。 只是见那长虫仍在吐信,手方伸半,又讪讪收了回来。 “哈哈哈~~~~” 亦然闻声而来的天子,瞧得真切,不由大笑,口出谑言,“今方知,平日不苟言笑的休昭,竟俱一长虫矣!” 让董允啼笑皆非,好一阵发窘。 只是天子笑罢,不多时,自身便面色煞白。 因误会解开后,乞牙厝步来造饭之火前,将手中长虫以火暖了暖。 随即,便两手执长虫首尾,高举过顶,以牙咬开蛇尾后,便伏口而上,生汲其血! 端的生蛮无比。 悄然移步,离火堆远了些,天子拉着郑璞,轻声而谓,“子瑾,南中蛮夷,皆如此茹毛饮血邪?” 而关兴、诸葛乔及董允,亦然步来,竖耳以待。 “南中之地,鲜少有盐井。” 闻言,郑璞微微颔首,含笑而道,“南人大族,尚可有资财购盐食之。但土人蛮夷,不忌生食,常生饮血,裨益于身。” “呲!” 郑璞甫一话落,天子便毫无形象的倒吸了一口气,眸绽匪夷。 目怔少时,便微摇头,悄声而叹,“土人蛮夷,亦乃朕之子民也。竟困顿如斯,乃朕之不德也。” 不过,叹息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倏然侧头,双目灼灼,“子瑾随征南中,一岁有余,可曾生饮血邪?” ------------------------------------------------------------------------------- 【注1:《三国志·诸葛瑾传》载裴松注诸葛姓氏渊源。《吴书》曰:其先葛氏,本琅邪诸县人,后徙阳都。阳都先有姓葛者,时人谓之诸葛,因以为氏。《风俗通》曰:葛婴为陈涉将军,有功而诛,孝文帝追录,封其孙诸县侯,因并氏焉。】 【注2:汉,男子最晚十五束发。《礼记·玉藻》:“童子之节也,缁布衣,锦缘,锦绅并纽,锦束发。”】 正文 第082章、与歌 随天子刘禅的发问,数道饱含好奇的目光,皆落于郑璞身。 彼此年齿相仿,且皆是朝廷勋贵之后,自然对有军功在身的郑璞,颇为心奇。 而郑璞闻言,脸色不由一僵。 似是思及了,某些不堪回首之事。 “有过。” 默然半晌,他方自讪而笑,徐徐出声,“牂牁土人蛮夷,俗好鬼巫,多禁忌,谋事则共诅盟。昔日我募兵迁户者,多出自獠人部落,寡文学礼仪、不知王化者众。为巩其心,彰朝廷之信,乃依其俗,与各部耆老宗长以鬼巫共诅盟,杀鸡屠狗,取血饮,生噬心。北徙来蜀地的部落有五,我皆逐一与之共诅盟。” 呲~~~ 此番,不仅天子眸含惊慄,其余人亦然闻言而不寒而栗。 面面相觑时,但见各自脸色煞白。 就连将门之后的关兴,都暗自咋舌不已。 他宁可被三五骁锐之敌围攻,亦不愿作那茹毛饮血之举,更莫说是连续五次了! 少时,天子刘禅回过神来,便昂首长叹。 “我尝读史,见昔卫霍将兵出,匈奴却地三千里,本以为乃我大汉天威,匈奴弗能敌而遁也。今日听子瑾言,不过募两校兵马,其中竟有如此多坎坷。由此推知,匈奴控弦数十万,卫霍能驱逐亡北,又有多少艰辛邪?!” 叹罢,天子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作愤愤。 “且,子瑾如此屈己而报国,竟有人搬弄口舌,以言毁之,称子瑾行事刚愎狠戾,不宜亲近。委实可恨!” 咦? 竟有人讦我? 能入宫禁谒天子,且与我不和者....... 莫非,乃都乡侯刘琰邪? 若确切,此老贼当真可恶! 昔日便有谤于我,我念他年老,本无意争执,此老贼却是强聒不舍,真欺我不敢挥利刃以报乎!? 当即,郑璞眸中有缕精光,一闪而逝。 兀自感慨的天子,以及其余心有戚戚焉的众人,自是没有发觉的。 唯有被丞相嘱,作起居录的董允,正立郑璞于面,故而捕捉到此微细的神情变化。 亦然心中一惊。 他可是曾有耳闻,丞相称郑璞性情,类似故翼侯法孝直的“睚眦必报”。 然而,他却是没有想到,郑璞听罢,竟无有忿怒之色。 反之,乃是拊掌而笑。 挑眉作谑,言道,“我尝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今我被人以言毁,此非我已鹤立鸡群邪?” 话落,众人皆大笑,作开心颜。 心思颇为敏锐的诸葛乔,且笑且佯怒而责,“郑君此言,委实居心叵测也!安能自比为鹤,却视我等皆为鸡邪!” 亦让众人群起,指摘郑璞言有失,让其频频行礼告罪。 嬉闹了一阵,关兴便又问起南中战事诸多细节,让众人各自落座而谈。 董允见状,便避开了下,从布囊取出起居注,添了几笔。 书曰: 近暮食,璞扈从茹毛饮血。 上诧,“南蛮者,皆如此邪?” 璞曰:“盖因南中寡盐井之故。” 上闻,以南中民困,罪己不德。 再问,“卿伐南,可如是?” 璞曰:“南蛮好鬼巫共诅盟之俗。臣募兵迁户,从其俗,与蛮杀鸡犬饮血噬心。” 上怆然,叹曰,“悲夫,事非躬亲不知艰。卿伐南,朕知卿之功,不知卿之艰也!” .......... 录书至此,董允执笔之手,微微作挣扎,还是收墨作罢。 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不将天子刘禅后失言,以及郑璞面色有异之事记录于书。 夫谤人者,不可怜哉! 况且,子瑾亦未有忿怒形于色。 还是莫要以自思量,而捉风捕影,竟多事有扰丞相罢。 少时,稻饭熟,扈从前来请暮食。 外出之餐,自是一切从简。 腊肉洗净,切片,置于稻饭上蒸熟,再佐以坛装腌制的盐菜,以及煮了不少酱汤,便是暮食果腹之餐。 自幼锦衣玉食的天子,似是并无嫌弃之色。 端坐胡牀之上,自执颇大的陶碗,与众人言笑晏晏而食。 抑或者说,不拘分案而食之礼,不尊食不言寝不语之规,与众同乐的野餐,让天子觉得颇为新奇吧。 嗯,他亦无忘,让扈从送一份餐去隔墙屋的驿卒。 不仅是性情敦厚的使由。 更是他还记得,郑璞谏言他,暮食之后可寻驿卒攀谈,了解黎庶风物等。 先示之以好,方得人之欣。 如此简单的小道理,年少便即位的他,无需别人劝说,便深谙于心。 然而,当他去寻那驿卒攀谈归来后,便有些郁郁寡欢。 从成都直连白水关隘的邮驿,驿卒皆是由因年迈、伤残等缘由退役士卒充任。 此处的驿卒,本是荆州南郡人,举族聚落而居,耕田渔猎为生。 昔年,破虏将军孙坚北上讨董,途杀荆州刺史王叡,以至荆州郡县失纲,宗贼群盗烽起作乱,让诸多邑落惨遭屠戮,虏丁取妇掠粮资等。 此驿卒举族聚居之落,亦不得免。 他与族兄那时年少,遁入水中泅渡,逃过一劫。 流离失所,寻野果摸鱼兼乞讨为生。 后刘表单骑入荆,诛宗贼群盗,竟数年之功,安抚内外,州郡得安。 他们便投军求食以继活,本以为,能就此得安宁。 然刘表病故,魏武曹操率军南来,他们因曹操刘表屡次战于南阳,见魏军所造杀戮颇重,便随先主去了荆南。 隶属的将军,乃是战死于夷陵之战的领军冯习。 初,此驿卒昔日随先主刘备入蜀,历经攻伐刘璋诸多战事,亦然随征汉中之战,那是他最后的戎伍生涯。 被曹军兵卒砍伤了一只臂膀,左手再也无法使出力气。 不过,他尚是幸运的。 与他一起为卒的族兄,于汉中沔阳县城外,永远阖目而眠。 后,先主刘备进位汉中王,广修邮驿传军情,他便成为了驿卒之一,领着微薄的俸禄,以及被朝廷授田近百亩。 此亦是,让天子刘禅郁郁寡欢之处。 他无法理解,族兄战死、自身伤残,不过换来仅够果腹的田亩,衣褴褛、食无肉,居不过草庐,为何此驿卒对朝廷,还心存感恩邪? 竟还声称,他家中长子每日都勤练武艺,待成年后便应募为卒。 莫非,人命如蝼蚁之贱乎? 天子刘禅不知由,乃发问。 却是不想,驿卒叙出的缘由,更令人悲怆。 “卑贱之人,身之所长,唯有此命也!与其饿死冻毙,不如以命博之!今得田亩近百,足家小果腹;有俸斗食,可安此身老,有何不知足邪?” 然也! 天子刘禅的寡欢,乃是他恍然发现,宫外的世道,与他在宫禁乃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于宫禁,他出有车马,入有宫人,华服美饰,食有肉,饮有酒,寝有衾,娱有乐,三九不知寒,三伏不觉热,种种安乐,似是四海升平。 而宫禁之外,黎庶逆来顺受,为果腹之食以命相搏。 尚且,得斗食,竟感恩涕零矣! 此乃尊卑有别乎? 那陈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说,亦不是激励了无数人觅封侯吗? 更莫说,随先帝创业的股肱,以及后来随入蜀的老臣,寒门匹夫出身者更众! 话别驿卒,归来时,随侧的董允,见他面色郁郁,便出声宽解了一句,“刘君,天下纷扰,兵祸连频,黎庶离乱,果腹苟活,便是上苍所眷。” “嗯,休昭之言,鞭辟入里,我知矣。” 微微颔首,天子笑容颇为牵强,摆了摆手,“夜了,且歇下吧。” 说罢,便转身入自屋而宿。 其实,于他心中,尚有一疑惑。 他想知那驿卒,想日后遣家中长子为卒,随军征伐,乃是为了光复汉室、克复中原邪? 抑或者说,是为了让家中,再获得近百亩薄田邪? 自然,此问,乃欲问而未问,亦不能问。 且答案,似是能自忖而知,却又隐隐不想知。 唉,应是两者兼有之吧? 牵强下了定论,天子刘禅放下心思,卷衣而眠。 却是不知,乃铺于木板的稻草硌得慌,抑或是太久未有孤枕而眠的滋味,辗转反侧许久,竟是一丝睡意都无。 索性,便起身步出,且观夜色以静心罢。 甫一出,便见郑璞正执剑舞于庭。 “子瑾亦无眠邪?” 冁然而笑,天子刘禅步前而问。 闻言,郑璞收剑,笑颜而回,“然。长夜漫漫,思及今晨未习剑,故来舞之。” “善。” 天子颔首而赞,兴趣顿生,往不远处的扈从招手,取来剑后,“我亦许久未习剑了,今与子瑾共舞之。” ............................ 一番舞罢,天子气喘吁吁,却倍感畅快淋漓。 似是心中那股郁郁,亦随着劈砍寒风时,尽数散去了。 递剑于扈从,天子侧头,含笑而问,“听闻子瑾谏谯允南走巴蜀,宣逆魏暴虐苛政,乃是为北伐而筹谋邪?” “然,乃是想激黎庶同仇敌忾,期士卒知为何而战也。” 同仇敌忾吗? 略作思绪,天子忽然笑逐颜开,话锋骤转,“不知子瑾此番出来,可携竹笛否?” “啊?” 郑璞微楞,才点了点头,“有之。不知刘君,欲听何曲?” “大风歌吧。” 天子已转身负手,目顾着被漆黑夜色笼罩的汉室山河,语气淡淡,“我想与歌之。” 正文 第083章、偾张 再度起程的众人,隐隐觉得天子颇有了不同。 以往,天子刘禅得闲暇之时,或设宴邀众共饮为乐,或临亭手执笔墨作丹青,或招倡讴伎乐自娱。若是与张皇后共习书法,便是勤学了....... 今得出宫,众人本以为,天子虽不至于放浪形骸,做出有辱人君礼仪之事。 然而率性而为,或嬉戏孟浪些,应是免不了的。 哪料到,天子竟变得持重自律了。 候朝食时,诵书传以待。 候暮食时,与傅佥等人,舞剑以待。 沿途,竟不再乘车,一路安步当车,亦不再抱怨道路崎岖等。 道遇游侠儿,便取酒招来共饮,问其曾游历过的郡县风土,吏治清明以及百姓安乐与否等。 逢邑落时,便入内寻三老,或正值农闲时的黔首闲谈,问及今岁秋收如何,当地田亩出产如何,以及缴纳赋税后,尚可熬过青黄不接之时否。 隐隐有了几分,恤黎庶明民生的明君作态。 自然,顽心亦是在的。 偶尔亦会寻诸葛乔共抚琴,让郑璞横笛映景,或让扈从角力为趣。 对此,众人且诧且喜。 亦无有谏,各自忙碌,好整以暇且观天子能坚持多久。 最忙碌的,当属董允。 一直随行天子身侧,悉心观闻,时不时便取笔点墨,作起居录。 所书的起居录中,董允不再大略而记,而是转为极致详细书写天子林林总总,就差没将天子几时更衣没给丞相汇报了。 不过,虽忙碌,众人却发现,素来不苟言笑的他,近日竟频频作笑颜矣。 一路且行且停,行程颇慢,耗时近十日,方抵金堂峡。 金堂峡,顾名思义,乃是龙泉山脉断裂之处的峡谷。 从汶山郡岷山山脉及广汉郡西北部龙门山脉发源的绵远江、石亭江、湔江、青白江(蒲阳河)、毗江(柏条河),汇流成为湔水(沱江),冲入金堂峡,浩浩荡荡穿行犍为郡,南下注入大江(长江)。 如此多的支流,竟相入一峡,其水流湍急可知。 夏季雨水暴涨期间,湔水竟入金堂峡时,吼声不断,犹如那金戈铁马之怒,昼夜不息。 于当地黎庶的口口相传中,谓此处乃有被天帝困囚了一只上古异兽,每每水涨时节,便想奋力挣断束缚走脱,是故怒吼不断。 不过,此时正值仲冬枯水期,穿行金堂峡的湔水不算惊险。 偶尔传出水击山石峭壁之声,亦不足令人所惧,反而让人心生山河雄峻当如是的豪迈。 天子与众人,甫一至,便驻足高处,举目顾盼。 各自口中称赞起伏。 只见此处山势雄峻、峰峦秀美,两岸地势陡起,乱石交错,江水奔突而过,涛声隆隆,偶见舟船浮于峡中,时上时下,颇为惊险。 天寒而水暖,激云雾缭绕,将远处两岸茂密林木笼罩其中。 远目而眺,风光绮丽,犹如一条被上苍所宠爱的墨绿色丝绸,将如梦如幻的白色点点晕开,化作叠翠起伏径入仙人境的长廊,诱人心神有慕。 天子刘禅负手而立,眸中尽是喜色。 如此动人心魄的山河壮观之美,他已经许久未见了。 似是,上此得见,还是未束发前,由永安入蜀途经雄峻的瞿塘峡,方有如此豪壮景色可媲美。 只不过,那时先帝尚在。 关侯与外舅亦在,还有法正、马良、黄忠、霍峻等等。 山峦雄峻依旧,东去之水奔流不改,然昔日熟稔的人,却是连音容都已隐隐模糊了....... 然而,岁月虽更替,故人亦已去,但山河不改,壮志何有易邪! 呼......... 微微耷眼帘,天子悄然呼出一口浊气。 亦然,将那伤春悲秋的倾颓,尽数驱出胸襟。 随后,天子刘禅再度睁眼,双眸灼灼,骤然拔剑高举于顶,放声而誓,“嗟乎!如此大好河山,焉能任那逆魏奸凶荼毒!诸君,克复中原,复我大汉,我辈当奋起!” “壮哉!” 天子之声甫一落,关兴便拊掌而赞。 当即,虎目微润,拔出佩剑,放声咆哮,“北伐中原,复我大汉!” 他乃元从股肱之后,从小被父辈面命耳提,早就将忠贞天子刘禅、克复中原光复大汉之志,刻在了骨子里。 不过,与众之人,亦然不甘示弱。 素以雄烈著称的汉风,此刻在天子刘禅的誓声中,激起了所有人的血脉偾张。 彼此皆拔刃,面红眸赤,放声怒吼。 尽情释放胸襟中,那股熊熊燃烧的豪情、年齿未三旬的傲气、以及铁骨铮铮父辈烙下的精神印记。 年齿颇少的傅佥,用尚未变声的嗓音怒吼之后,便涕泪齐下。 随后,垂头只手捂脸,双肩激烈抖动,哽咽不已。 唉,此情此景,他应是思及亡父傅肜了。 唯有郑璞,从众而吼时,容貌不改,双眸亦然一片清明。 并非他胸襟没有激荡顿生,更非他没有克复中原之志,抑或者是觉得天子刘禅如此宣志不过尔尔。 乃是心中有一丝怪异,拨弄着他心弦,让共鸣的情绪不得释放。 他委实无法,将现今拔剑怒吼的天子刘禅,与尘封记忆中的“后主”重叠在一起。 莫不是,先帝刘备的豪烈之风,今附身于天子之身了吧? 然而此处,不是离先帝的惠陵颇远么......... 是也! 于郑璞心中,从未有过,冀望天子刘禅能有先帝刘备那般坚忍豪烈! 谏言丞相诸葛亮,让天子出宫增长见闻,食黎庶果腹之食,走士卒征途之途,观巴蜀风物,不过是为了避免,天子刘禅日后莫耽于玩乐,以至奸佞当朝、吏治腐败,拖北伐大计后腿罢了! 冀望,从未有过多祈! 亦不敢多祈。 孰人知,今天子刘禅竟猛然昂扬,令他恍如梦寐。 心中,迟迟不敢确信。 应不会一时豪情大发而勃然作态,随后便置之脑后了吧? 于袖中取了丝绢,递给傅佥的郑璞,心中亦在做思量,踌躇着言辞,看能若激励天子刘禅将今日之言,化作一诺千金。 只不过,他尚未思虑周全,众人便再度拔步,往金堂峡的驻军营地而去。 嗯,依之前所定行程,天子再入宿一夜军营,便要踏上归途了。 一者,乃是丞相诸葛亮担忧天寒地冻,恐天子在外餐风跋涉太久而染疾。 另一,则是身为一国之君,终不好太久不临朝。不然,朝廷百官长久不见天子音容,恐会妄自揣测,进而引发局势动荡。 金堂峡的军营,仅驻扎了三百士卒。 因今巴蜀之地颇为安宁,无需于此地驻军太多。 事实上,朝议中,之前便有过,以于安危无关紧要以及粮秣运送供给劳民等里理由,撤掉此地驻军的声音。 然,丞相力排众议,消弭了众臣之谏。 缘由,乃是此地颇为险要,若不驻军,恐会引来贼寇据之,劫掠过峡舟船等。 而粮秣供给颇难问题,便是遣郑璞来此处的理由:以郑璞昔日在牂牁平夷县,率土人蛮夷辟梯田之事,察观此地有无辟梯田的可能。 以供驻军士卒屯田自给。 郑璞虽众入军营时,趁着暮食为至,便携扈从乞牙厝沿岸行走,细细查看了地形。 亦绝了辟梯田的念想。 此处山势太雄峻,矮丘缓坡太少了,几不可见。 然而,沿两岸往上的荒野,土壤颇为肥沃,却是可以辟土殖谷。 只不过,灌溉无法解决。 拜都江堰水利灌溉所赐,蜀中平原少种麦类和粟、黍,而多稻。 稻,不可无水。 夏秋多雨时节,过金堂峡的湔水暴涨,当地黎庶以及驻军士卒恐引发山洪,是故皆垒土积石固两岸,让两岸之地高出水面一丈有余。 且,两岸荒地乃山脉脚下,地势缓缓抬高,亦无法开沟渠引水灌溉。 自然,若是效仿灵帝时掖庭令毕岚,造翻车渴乌(龙骨水车),倒是可以汲水。 只是翻车须人力或畜力拉动,对比所耗的人力及收获的粮秣,尚不如尽数栽种桑麻更为划算。 除非汲水,无须外力。 大略看罢的郑璞,心有已有了定论。 遣乞牙厝砍来根长竹,沿岸逐一在不同地点试水深,及大致量荒野坡度后,便归去。 待归入军营内,天子刘禅竟遣人,候了他不少时间。 不知天子何事寻我? 心中为讶,郑璞连忙疾步而往。 进了天子的军帐,却是发现帐内仅天子正襟危坐,执竹简而看读。 且颇奇,帐内无他人,连作起居录的董允,竟也无在侧。见郑璞至,天子笑颜潺潺,未等其作礼,便挥手而催声,“子瑾,且入坐。” “诺!” 躬身作揖,郑璞入坐,轻声而谓,“刘君急召,不知何事嘱我?” “无紧要事,乃闲谈耳。” 摆了摆手,天子朗声而笑,又略作思绪,方道,“明日我便归成都,子瑾有事务在身,不知何时再得闲坐谈,甚惜。索性趁此时,且与子瑾再叙话那‘知行合一’罢。” 最初,征南将军赵云先遣的那一支兵马,运来的粮秣便是供给金堂峡驻军。 如今亦然正驻扎在此,翌日一早,天子等人便易改将率甲胄,混杂此军中掩人耳目,归去成都。 正文 第084章、治戎 翌日,卯时。 五更便造饭而食军士,缓缓启程。 一身甲胄的天子刘禅,被关兴等人拥簇在中军,归成都而去。 亦然频频回首而顾,直至眼眸中那伫立于军营送别的身影,被雄峻的山峦遮住,方叹息一声专注赶路。 亦步亦趋于侧的董允见了,不由探首过来,轻声劝慰道。 “刘君,子瑾滞留此地署事,至多不过旬日。待其归成都后,刘君若得闲暇,再召之坐谈便是。” 嗯,十数日的相处,他心中已然推翻了,之前劝天子莫频召郑璞入宫的谏言。 不料,天子反而微摇首,叹息道,“唉,此乃休昭不明之处也。” 我有何不明之处? 莫非,昨夜子瑾与天子私谈,尚有提及别事邪? 脚步一顿,董允扬眉而诧,却见天子步履不停,已先前数步之远。连忙趋步赶上,低语试言而问,“允愚钝,不知刘君方才之言,何解邪?” 然,天子却没有作答,乃是反问道,“休昭,你观子瑾为人如何?” 闻问,董允不由神情一僵。 评价他人,乃慎言之事,他委实被问得措不及防。 然而天子发问,他又不好不答。 是故,略作沉吟后,他便取了折中之论,“允与子瑾相处时日不多,仅能泛泛而谈,还望刘君莫见怪。嗯,允观子瑾,所言所行不拘泥礼法,常有发人深省之论;任职署事不惜自身,只求为国裨益,不负丞相器异也。” “休昭之言,深得我心。” 听罢,天子怅然而叹,“子瑾每每所言,令我颇有所益,便有请相父改子瑾职入宫禁之心,期他与休昭共规劝得失于我。不想,昨夜与之闲谈时,我以言试之,他却婉言而拒。” 竟回绝天子之意? 董允眸微睁大,满脸诧讶。 而天子此时,亦侧头而顾,眉目间颇有失落,“子瑾先取班彪《王命论》之言,‘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功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谓我,再劝勉我当效仿高祖之风。” 呃........ 这次,董允听罢,便了然。 郑璞所学所长,乃是筹画之道,其志亦然是随军征伐。 因而以“知人善任使”谏劝,隐晦言自身不想任宫禁近臣,并请天子能全其志。 只不过,断然回绝天子之意,似是亦不妥。 董允心忖片刻,有心为其周全一二,便轻声说道,“刘君,丞相曾言子瑾性情颇刚,今不遂刘君之意,亦是他心怀报国之志,并非......” 规劝之言,尚未叙完,便被天子抬手打断,“休昭不必赘言,子瑾报国之心,我自是知的。有所叹,不过一时感怀罢了。” 如此,最好。 心中轻舒一口气,董允含笑而赞,“刘君宅心仁厚,不以己念,而全臣下之志,已然俱先帝之风也。” “呵~~~~~” 天子轻笑一声,摆了摆手。 见状,董允不由面有讪讪然。 性情贞实清正如他,素来无奉承之言,今偶作之,委实如隔靴搔痒般无令人开心颜。 “刘君若想得子瑾规劝得失,允倒是有一法。” 垂头略略思之,董允又出声道,“子瑾职为牙门将,领三校兵马,乃别部之师也。他日即使随征在外,亦必然常遣军中信使,禀军情于丞相。刘君不若以书信付于军使,与子瑾论得失,取兼听则明,想必丞相亦喜见之。” “善!” 天子听罢,当即拊掌而赞。 只不过,脸庞喜色方显又戛然而止,蹙眉而问,“相父事必躬亲,若他日督各部军出成都,我书信又如何传至子瑾处邪?” “刘君莫是忘了,傅佥已然随军邪?” “善!哈哈哈~~~~” 随行两侧的关兴与诸葛乔,一路静静倾听着。 待天子畅怀而笑时,关兴便侧头,目顾诸葛乔而挑眉,低声言道,“我常叹自军略不足,故想寻子瑾坐论。” “彼此,彼此。” 而诸葛乔颔首,笑颜潺潺,“我素喜音律,常思琴与笛可共奏否。” 言罢,两人便相顾而笑。 诸葛乔自入蜀以来,便在丞相叮嘱下常与关兴来往,二人交情颇深。 缘由,自是丞相期盼年少才俊者,能相互裨益之。 嗯,关兴备受丞相看重。 若是说,马谡乃是丞相最为器异的中青辈。 那么,关兴便是小辈的魁首,哪怕是同为勋贵之后张苞,亦不能出其右。 盖因昔日关侯,乃大汉屈指可数的帅才。而年少成名的关兴,任事以来所展现的才学与军略,已隐隐有父风矣。 且,难得可贵,其性情无有刚而自矜! .......................................... 独自留下的郑璞,七日后方动身归。 此七日,他寻金堂峡驻军将率、当地官府小吏以及邑落老农等人询问,多方确切两岸荒野若水利灌溉顺畅,便可殖谷务农后,方安心踏上归途。 因丞相性情谨慎,决事时皆先悉数过问细节。 他可不想届时上禀此番署事,被问及细节时而无言以对。 一路无话。 归来成都时,已然暮冬十二月。 先遣扈从乞牙厝,携傅佥及郑仇归去小宅,郑璞自身往丞相府而去,寻丞相诸葛亮上禀金堂峡之事。 却是不想,丞相已有数日不在相府了。 今相府诸多事务,乃长史向朗代为总领,统筹其余僚佐任事。 诧异之下,便去寻蒋琬求问。 这才知,天子刘禅未归来成都前,丞相便前去治戎了。 从南中诸郡招募、纳降或调动来蜀地及汉中的各部兵马,竟数月之功,已大致编户画地授田完毕,亦然到了打散重新整编的时候。 为了保障诸部的士气与战力,以及避免军中有结党徇私等弊端。 如斩杀越嶲夷王高定所纳降的夷兵,将之和巴地的板楯蛮混编,称为“賨叟”。【注1】 如迁来蜀地的万余户青羌,被分为五部,各设监军,弱化先前部落耆老宗长的威信,杜绝军令难行之弊。【注2】 如孟获投降后,被授于朝廷清贵闲职。 随他投降的兵卒,改为出身朱提孟的孟琰统领,并将其他南人豪族的私兵扈从合组,建称为“虎步军”。 尚有蒋斌及巴蜀豪族后辈子侄所募的部曲,则是尽数融入朝廷戎卒编制,裹挟作战。 至于依旧在云南与建宁二郡,讨复叛蛮夷的镇南将军辅匡,丞相打算将他们所虏、所迫降的部落,尽数迁徙汉中郡,待授田后再定夺归属。 若不出意外,他们应是被打散,均益给魏延、陈式、高翔等宿将所统。 不过,郑璞于牂牁郡所募的獠人,因赵广及霍弋的部曲多为军中老卒,且士卒数量有三校之故,却是独立成军,建号待定。 与之类同、独立成军的,乃是糜威与庞宏以朝廷名义,于汶山郡招募的新军。 以及张苞于涪陵郡所募的蜑、獽人。 而且,蒋琬故作含糊的言之不详,谓丞相似是有意,将再遣人去涪陵郡募兵。 不过,丞相虽不吝擢拔后辈,亦不会忘兵事非儿戏。 因而于最后,蒋琬还悄声说了一句。 出于担忧郑璞、张苞、糜威三人骤然独掌大兵,恐临事会莽撞之故,届时赐下建号,丞相将各遣派了一监军,入他们军中。 职主监察、奏免得失,待郑璞三人临阵调度让丞相认可后,方会调离。 自然,若郑璞三人临阵调度实在不堪,监军将转为主将。 入郑璞军的人选已定,乃是蒋琬的外弟,刘敏。 荆州零陵郡泉陵人,才学颇优,弱冠时便与蒋琬俱知名于州郡。 不过,他名声亚于另一外兄:因襄樊之战,被俘而转仕孙吴的潘濬潘承明。 郑璞听罢,心中且喜且忧。 所喜者,自然是自身出仕短短时日,竟即将被正式任为别督,授建号及军旗了。 此待遇堪比张苞、糜威等朝廷勋贵之后。 且,所掌之兵,几与关都尉所掌之数同,仅逊于陈式、高翔等军中宿将。【注3】 所忧者,自然是恐会与监军刘敏起冲突。 虽然蒋琬言之凿凿,声称其外弟刘敏为人恭逊,极容相处。 但郑璞自忖,自己领军临阵之时,必然是北伐!在尘封的记忆里,占尽优势、且绝对不容有失的首次北伐! 届时,万一事急,自身想挽救而弄险,刘敏是否会以监军之权极力反对? ------------------------------------------------------------------------------- 【注1:夷,是汉代对南中部落的统称。《后汉书·刘焉传》李贤注汉代称蜀为叟;《尚书·牧誓》孔颖达称叟乃蜀夷的别名;《华阳国志》与《中国少数民族史大辞典》记越嶲夷王高定为“叟帅”。汉越嶲郡部落以叟、羌为主。汉益州郡(三国时云南及建宁郡),部落以鸠僚、濮、叟、滇为主,大种曰“昆”,小种曰“叟”。汉牂牁郡北,部落以鄨、僰为主;郡南(三国时兴古郡)以僚、濮为主。汉永昌郡部落,以闽濮、鸠獠、僄越、裸濮、身毒为主。】 【注2:青羌,泛指青衣江(今乐山)一带的羌人部落,汉以地域称呼;类似于旄牛羌(夷)。】 【注3:关都尉,秦汉时设置,负责领兵守备关隘,稽查行人,兼掌税收。】 正文 第085章、吴书 辞别了蒋琬,郑璞便往将作署而去。 既然丞相诸葛亮不在,自身不如先让匠人试着捣鼓一番,看能否将水转筒车做出来。 然也,无须人力畜力汲水灌溉,筒车自是首选。 其原理亦很简单,乃是利用湍急的水流转动车轮,使装在车轮上的水筒自动戽水。轮周小筒次序入水舀满,至顶倾出,接以木槽导入渠田灌溉。 唯有的难处,乃是水车臂展颇长,中心承轴的承重及转动问题。 不过,术业有专攻,郑璞亦不作自扰之思。 他让寻来匠人,仅是想做一臂展五尺的小模型,且先让丞相过目。 若丞相称善,觉得有利于灌溉,自有匠作署接手操心。 颇巧,此番来匠作署,署监调遣与他的匠人,乃是为他作算盘的那位。 其心思甚巧,手艺堪佳。郑璞大致讲解罢,他便颔首声称,三日之内必然将模型做出来。是故,思及蜀道粮秣运送艰难,郑璞索性将“独轮车”亦悉数交代,让其一并试着做。 反正,对比筒车,独轮车更无技术含量。 一番叮嘱罢,天色已渐暗。 恐禁宵耽误,他便步履匆匆,赶回城西小宅。 甫一至,竟发现他阿母卢氏以及小嫣儿,已至成都数日矣! 且是,阿嫂及侄儿与侄女亦随来。 一年半未闻家人音容,相见之时皆且喜且惊,自是不提。 待久别之情叙罢,郑璞细细详询,这才知家人来成都之期,自身为何不知。 原来,他前往金堂峡之时,恰好什邡桑园的家书至,错过了音讯。而阿嫂及侄儿与侄女亦在,乃是他兄长也来成都候了数日。 不过,很可惜。 郑璞外出署事迟迟未归,他有职责在身不能久留,因而两兄弟无缘谋面。 嗯,郑彦来成都,乃是官职调动了。 他自试守梓潼郡汉德县以来,任事勤勉、断事公允,吏民皆爱之。 名声之隆,连成都士子闲聊或市井嬉闹之中,亦隐隐有传赞。 是故,他今被朝廷转任蜀郡郫令。 看似平级调任,其实乃是大迁。 汉德县不过户籍不足五千的小县,而郫县则是成都之西,毗邻都江堰的大县。 不仅人口稠密、户籍逾万,且良田广布,素以富庶而闻名。 更莫说,京师所在的蜀郡,治下各县令的任命,皆有非凡意义。 自西北部山区,被划出建置为汶山郡之后,蜀郡今仅辖成都、繁、郫、江原、广都与临邛六县。非美誉满州郡、朝廷着力培养者,不可授之。亦因此,形成了约定成俗:任职此六县令者,下一次调任,乃是外放食俸两千石的郡守。 其区别,不过是上郡或小郡而已。 夜深,万物寂静。 小宅内,团聚的欢声笑意已淡去,阿母卢氏等人皆已歇下。 而那别居一隅的逼仄书房,案几之后,郑璞虽满脸倦乏之色,却是依旧正襟危坐,阖目而思。 吾日三省吾身。 薰香袅袅,盏灯如豆。 将缕缕昏黄从窗帷透出,点缀着因皓月与星光不约而同的缺席,而倍显格外孤单的寂夜。 偶有油脂灯火迸裂,忽暗乍明,将郑璞的背影,拽至墙壁上肆意摇晃。 一如他此刻,涟漪朵朵晕开的心绪。 自身即将被授别督,兄长又转迁郫令,朝廷对什邡郑家太厚待了。 亦然意味着,他即将要被调离成都,前往汉中郡了。 不然,巴蜀之地户籍满万的县不少,官声甚嘉的县令亦不少,为何朝廷会转履历不算深厚的兄长,于蜀郡任职呢? 还有,军中将率如此之多,咸有功劳者亦众。 譬如职同为牙门将的句扶,以汉昌句家倾资财扈从报国之忠,无有被授独立成军之权。 尚有早就兼领相府参军的廖化,至今仍受镇远将军马岱督领节制。 而为何,无门第萌荫如他,却能与张苞及糜威等人共殊荣邪? 越级擢拔,恩隆加身,必有深意耳! 却不知,丞相竟是为何,打算将自己先遣往汉中? 凝眉成川的郑璞,微微睁眸,目视着铺展于案几之上的,一张暗黄色蔡侯纸。 纸上已有不少蝇头小字,散布各角。 乃是一些人名及地名。 如“东三郡,孟达、申仪”、“关中,褒斜谷、子午谷,都督夏侯楙”、“雒阳,曹真、张郃”、“陇右,雍州刺史郭淮、天水太守马遵”、“武都郡,陈仓道、祁山道,白马氐杨千万”、“阴平郡,白水关、景谷道、氐王强端”、“陇西河首枹罕、羌道-沓中、羌胡部落”。 竟是将东西秦岭山脉,逆魏将领与亲魏羌氐以及骑墙势力,几近悉数录于纸上。 不过,他思吟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自讪笑了几声。 径直取笔点墨,将雒阳、关中及陇右悉数划掉后,再度揉胡须而思。 此次犹豫更久,执笔之手几经停顿,才将东三郡、陇西郡与武都郡划掉。让原先密密麻麻的小字,仅留下阴平氐王强端。 亦眉目舒展,将蔡侯纸卷起,就着油脂灯燃之。 待好一阵耸肩挺腰扭头,缓解久坐的酸楚罢,便熄了油脂灯。 寒冬寂夜,再度陷入孤独中。 ...................................... 丞相虽外出,点卯署公之事,郑璞亦不敢懈怠。 翌日,点完卯后,便寻总领相府事务的长史向朗,被遣来主簿署屋,协助计吏之事。 不是岁末清点邸阁及武库的库存。 而是署计各郡县运送至梓潼郡涪县,储放的粮秣及刀兵辎重等。 涪县水陆四通,历来是蜀地支援北部各门户关隘的重镇。 是也,丞相已经开始调度着,将蜀地物资运送至汉中绸缪北伐了。 期间除了匠作署将筒车模型、独轮车送来相府,引众人好奇询问外,署公的日子犹如一滩死水,纹丝波澜不惊。 且,柳隐在汉中,庞宏、句扶依旧未归来成都;谯周走巴蜀宣逆魏暴戾,张表无比忙碌;诸葛乔与关兴,则是被遣去周游各郡驻军之地,与士卒同甘共苦,参领军中之事。 让郑璞刹那间,恍惚以为自身于这成都城内,无一友朋。 不过,无人扰亦不错。 历经久别,方知与家人重逢团聚的岁月,是如此静好与享受。 直至暮冬中旬将尽,丞相诸葛亮归。 或许,是各部军驻地散布各郡的缘由,外出跋涉了二十余日的丞相,依稀有了些餐风饮露的痕迹。 不仅眉目间疲倦之色彰显无遗,连法令纹都深了几分。 唯独双眸,一如既往的熠熠灼灼。 将为大汉复兴、克复中原的鞠躬尽瘁,薪火相传,燃起所有人儿的胸中斗志。 被召来署屋内议事的郑璞,目睹丞相容颜憔悴,心胸激荡难平。 既有被传火感染的亢锐,亦不缺少如刺心般惜痛之情。 春蚕至死,蜡炬成灰,虽激励了无数人,然却是以倾尽自身为代价,焉能不令人动容邪? “休昭所作的起居录,我已读之。” 将最后一份案牍,递给值守小吏拿去后,丞相方抬起头,目顾静候一侧的郑璞,含笑而赞,“天子此番出宫,行举多有谙于仁君之风,子瑾当日所谏,颇好。嗯,还有那‘知行合一’之言,亦甚嘉!” “陛下有先帝之风,乃天数也!璞不敢居功。” 闻言,郑璞连忙拱手,口出谦逊言。 “呵~~~~” 不出意外,对于后辈的谦虚,丞相自是欢欣作开心颜的。 顿了顿,又言道,“金堂峡之事,子瑾且言之。” “诺。” 恭声领命,郑璞大致将金堂峡地势及情况说罢,便细细说起了水转筒车,以及便于崎岖山道中运粮秣辎重的独轮车。 亦让丞相眸中,不断泛起异色。 待郑璞说罢,他并没有当即表态,乃是耷眼捋胡而思。 良久,方睁眸,径自取了空白竹简,执笔点墨疾书,边书边谓道,“筒车承轴难负重之难,自有匠作署思虑,子瑾不必忧之。倒是那独轮车,若果如子瑾所言,能轻易行走于崎岖山路,以及逼仄狭隘的栈道,此乃大善之举也!” 言罢,书已然。 亦不等郑璞回话,丞相便轻叩案几,唤小吏入内,肃容叮嘱,“速将此书传于蒲西曹,让其暂缓其他事务,先去门下督取了那独轮车,工善益之!” 蒲西曹,乃是相府西曹掾,蒲元。 “诺!” 值守小吏敛容,朗声领命而去。 亦让郑璞心中微有赧然。 似是那“木牛”与“流马”,与独轮车颇有渊源吧? 正暗自作思着,却是不想,丞相竟挥手招他近前,递来一丝绢,“子瑾,且看此书,细思之,再言于我。” “诺。” 先行一礼,郑璞方起身近前。 待拿了那丝绢,归来入坐细细看读。 这才发现,此乃是数日前,出使东吴归来的费祎,所携的孙权手书。 开篇无非叙些两家交好的废话,随即便是言辞微作夸张、与有荣焉的盛赞大汉讨平南中诸郡叛乱,最终方是图穷匕见。 他以两家攻守同盟为由,问及明岁巴蜀尚有余力,协同攻逆魏否。 且,颇为体恤。 谓言他知大汉甫一大征而归,必然需一段时间休整士卒、安抚黎庶之心。 因而,只求巴蜀能遣偏师迷惑逆魏,策应东吴一番即可。 正文 第086章、相诈虞 马谡尚在汉中未归,是故,丞相便将我当作可论计军国大事之人邪? 看罢东吴国书,郑璞心中且惊且喜。 恍惚之间,竟有心生一缕“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随即微微垂头,敛容阖目,努力抑制心中窃喜,陷入沉吟中。 一者,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性情轻佻者,不堪任事。唯有不为外物而喜怒、见事举措冷静,持重且沉稳者,方能统观全局,做出最恰当的谏言。 另一,则是思虑着丞相诸葛亮,让他谏言东吴国书的隐意。 如何回复孙权,达治知变如丞相,焉能无决断邪? 且无需多虑,便知出兵策应,并不符合大汉的利益。 东吴与巴蜀两家和睦,不过是利益所趋,损己而利人之事,孰可取邪? 莫说今岁朝廷方动众南征而归,不宜再动刀兵。就算朝廷兵强马壮,亦不会为东吴作嫁衣。 丞相今以军国大事询于我,应是想看有无拾遗补阙之处吧? 抑或者是,丞相得闻独轮车之喜,见我恰逢其会,便生考校一二之心吧? 一番思罢,郑璞心中已然清明一片。 又将先前独坐小宅书房的静思,细细梳理了一遍,方抬头作礼,恭敬出声。 “禀丞相,军国大事,璞位轻人卑,本不敢有言。然,丞相有问,璞亦不敢不答。是故,璞斗胆,请姑妄试言之,如有悖论,还请丞相不责。” “呵呵~~~” 闻言,只手轻揉着鼻根,缓解疲劳的丞相,不由失声而笑。 好一阵,方止笑意,摆了摆手,温和谓之,“子瑾性情,我早知矣。不必做谦逊态了,直言便是。” 呃........ 于丞相心中,我竟已刚愎如斯邪? 顿时,郑璞脸生讪讪然,略作几声干笑罢,便敛容称诺。 “丞相,我大汉与孙吴已然誓盟,共抗逆魏。然,璞窃以为,我大汉伐逆魏之时,孙吴难北上;孙吴出兵之际,我大汉亦难共力。非乃不协心,盖因各据一方,地利及彼此所虑者不同矣。” “哦?” 眸中闪过一缕异色,丞相脸上笑意更胜,将眉目间的倦色都驱逐了不少。 目光落在郑璞身上时,亦是欣慰且殷殷切切,“子瑾细言之。” “诺。” 再度拱手,郑璞便开始口若悬河。 “彼孙吴,抗逆魏所倚仗者,乃大江天险之利。且南船北马之故,其水军异常精锐,若有征伐,必用其长也。” “兵者,凶也,当未虑胜而先虑败。是故,孙吴出兵北上,常选夏秋多雨之时。待大江支流水系大涨,可供舟船长驱而入逆魏腹心之地,取‘则进可攻,退亦无忧’之慎也。” “我大汉,则是大有不同。” “璞与别部司马柳休然性情相契,尝得闻休然兄闲谈早年游历之言。谓蜀地出陇右之道,多处于雄山峻岭中,崎岖难行,且是栈道居多。士卒行军跋涉与粮秣辎重辗转,皆举步维艰,事倍功半。” “因而,我大汉若出兵北伐,当首选春日动身,以图秋季得据逆魏之境,抢收麦粟以资军粮,就食于敌,减粮秣转运之困也!” 言至此,郑璞轻舒气,缓解一番疾言的口干舌燥,“是故,璞以为,我大汉与彼孙吴虽有盟约,然难协力也。” “善!” 丞相听罢,拊掌而赞。 双眸之中,亦然丝毫不掩饰欣赏之色,“子瑾虽年齿不长,然胸中韬略,已不亚于幼常也!” 嗯? 不亚于马谡? 听闻丞相之赞,郑璞不由双目发怔。 而丞相见他愕然,轻笑出声,说道,“南征归来时,我与幼常曾有论,孙吴与我大汉共襄伐逆魏之事。幼常昔日之言,与子瑾今日之断,几无异也!” 原来如此。 果然,丞相心中早有决断,此番只是有考校于我罢了。 心有所悟的郑璞,连忙拱手,口出谦逊言。 亦然,顺着心绪,郑璞还想到了更多。 如今的大汉朝廷,或无人会冀望过,与孙吴共出兵协力北伐。 抑或者说,丞相昔日力促与孙吴同盟,只不过是为了,巴蜀东南线无有外忧罢了! 毕竟,当年襄樊之战,关侯水淹七军,斩庞德虏于禁,困曹仁于樊城,威震华夏,逼迫魏武曹操议徙都以避其锐。 然而,孙权却是背盟,遣将吕蒙偷袭荆州。 以至关侯功败垂成,兵丧身没!亦让光复汉室之志,折戟沉沙! 虽说以利互盟者,利不谐则叛,乃是世之常态。 但,举大汉朝廷上下,谁人不心怀忌惮?焉能不防备,孙吴再得可趁之机? 互盟不犯,可也! 共抗逆魏,亦可也! 然,若想协同出兵而伐,还是莫作念想了吧。 至少,于今岁刚讨定南中叛乱的大汉而言,还是免了。 “子瑾才学虽捷于当辈,然不可自傲,须知骄者难久,矜者易颓。” 赞罢的丞相,亦不忘叮嘱了句,方出声道,“此间事了,子瑾且去署事吧。” “诺。” 当即应声,郑璞连忙作礼,“璞谨记丞相教诲。” 只不过,他却是没有依言离席而去,乃是昂头,双眸灼灼而朗声请之,“丞相,璞尚有思未言全,还请续言之。” 咦? 竟未言全邪? 长眉高挑,丞相面露讶色。 随即,却是捋胡而笑,饶有兴趣的目视着郑璞,颔首而道,“可,言之。” “谢丞相。” 再度拱手作礼,郑璞轻声谓之,“丞相,孙吴声称,我大汉只需遣偏师迷惑逆魏,策应一番即可。璞窃以为,不若允之,遣三五千兵马以往。待他日朝廷北伐之际,遣使让孙吴出兵策应,彼亦不可辞也。” “哈哈哈~~~~~” 甫一听罢,丞相诸葛亮不由冁然而笑。 边笑,还边指着郑璞,佯怒而责,“小子之心,竟如此锱铢必较!委实狡诈之徒也!” 只是一番笑罢,丞相便作肃容,蹙眉而问,“子瑾,你可思过,我大汉若是出兵策应,其中有多少牵扯否?” 然也! 出兵策应,不仅仅是调动三五千兵马,佯作攻势那么简单。 其背后,所牵扯到的利弊,甚至能干系到汉、魏与吴三方未来数年的攻伐。 其一,乃是孙吴隐隐有嫁祸之心。 逆魏曹丕即位以来,好大喜功,倚仗地广兵多的优势,连年发兵伐吴不休。却是对巴蜀之地,熟视无睹。 流于表面的缘由,自是巴蜀闭塞,道路难行,乃易守难攻之地。 但若深究之,应是大汉连续经历襄樊之战、夷陵之战两场大败,又有南中诸郡群起叛乱,让逆魏曹丕觉得,巴蜀已苟延残喘,不足为虑! 譬如先帝刘备大行之年,逆魏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太史令许芝、谒者仆射诸葛璋各作书,遣人送来成都,给已然开府治事、事无巨细咸决之的丞相诸葛亮。 书信所言,乃是陈天命人事,劝说丞相举国称藩。 若不是逆魏上下,皆觉得巴蜀已日薄西山,焉敢作书劝降邪? 不惧遗丑青史,为后人所笑邪? 而孙吴与巴蜀结盟,本有共抗逆魏之约。 如今,孙吴连年被攻伐,又见巴蜀好整以暇,自是不心甘的。 作书请大汉出兵策应,正是想让逆魏觉得,巴蜀已然恢复再度征伐的元气,不可轻视之。亦然让那逆魏曹丕,莫要再死死盯着东吴这边不放了....... 国之交者,尔虞我诈也! 天下三足鼎立之势,又有哪一方,不想看另外双方彼此攻伐损耗,好坐收渔翁之利邪? 孙吴上下,亦是人才济济,焉能不深谙此道? 况且,孙吴移祸之举,乃是惯用的伎俩。 譬如建安二十四年,孙吴图阴袭荆州之计,便上书逆魏自称臣,说天命,请魏武曹操代汉!想借此,让关侯将更多兵力调往前线。 后,袭荆州得手,恐先主刘备兴兵报复,便将关侯之首传至雒阳与曹操。 今故技重施,险恶之心,不言而喻。 其二,乃是大汉若出兵,将会影响日后北伐大计。 于巴蜀而言,坐看逆魏孙吴彼此频频相互征伐,百利无一害。 且,继续示之以弱、作偃旗息鼓之态,可让逆魏对大汉掉以轻心;亦然会将更多兵马调动荆州、扬州攻伐孙吴,进而使关中、陇右等地守备松懈! 届时,北伐时机成熟,从汉中郡倾众而出,以有心算无心,攻占陇右,不难矣! 何必损己利人,为了那一纸盟约,与孙吴做嫁衣邪! 况且,今岁方大征而归,正是修生养息之际。以此理由,回绝孙吴之意,亦有理有据,其又能如何? 再者,逆魏一家独大,巴蜀与孙吴共盟求存! 巴蜀即使回绝了出兵之意,孙吴岂敢因此事,而放弃盟约不成! 哼! “回丞相,璞有思过。” 听闻丞相所问,郑璞亦作肃容,恭声而答。 亦不暇思索,当即将其中利弊尽数叙出,以佐自身之言。 是故,丞相听罢,便凝眉成川。 他本以为,郑璞尚年少,对尔虞我诈的伐谋伐交之道,有所不明,才出声谏言朝廷可遣兵为孙吴作佯攻之势。 然,他所言竟是字字珠玑,鞭辟入里! ------------------------------------------------------------------------------- 明日上架,感谢众书友一路相伴与支持。 至于订阅,更新无力,亦不敢有求,且随缘吧。 正文 第087章、难全 既尽知之,犹有言谏之? 对郑璞似是相悖之论,丞相诸葛亮略作思绪,心中便有了一丝了然。 有疑惑,不过是无有出兵之念,故不曾有思罢了! “子瑾意所指者,我知矣!” 是故,丞相亦然眉目舒展,笑颜潺潺而谓之,“兵出之处,莫若阴平氐王强端也!” “然也!” 闻言,郑璞击节而赞,叹息出声,“璞穷十数日之思,方有所得;丞相须臾之间,便一矢中的。故可谓,璞所进之言,无异于班门弄斧,萤火灼皓月之辉耳!” “呵呵~~~~” 轻声而笑,丞相摆了摆手,示意郑璞莫作阿谀奉承之言。 随即,又扬眉发问,“费文伟方归来数日,子瑾竟已思虑十余日。莫非子瑾早有所料,孙吴必邀我大汉出兵策应邪?” “回丞相,璞虽小有自负之心,却不敢称有未卜先知之能。” 郑璞笑容可掬,连忙解释,说道,“璞从金堂峡归来之时,得知丞相外出署军治戎,乃闲作自思,如北伐出兵之途、关中以及陇右各方势力等。今得丞相示孙吴国书,故有感而发,非是有先见之明耳!” “善!” 作恍然态,丞相含笑,轻谓之,“夫筹画士,未雨当绸缪,子瑾可当此谓也。” 言罢,便凭案起身,转去两侧庋具。 寻了一阵,便取出一牛皮舆图,步来几榻铺展而开,侧坐细细掂量,捋胡而思。 正好跪坐几塌侧的郑璞,探头而顾,方发现此乃雍州一带的舆图。 绘图不算精细,仅是大致划分了陇右各郡县,以及标注山川河流、关隘戍围,以及道路走向与逆魏在陇右安置羌氐部落的地点等。此图,应是驻守阳安口的马岱,以利诱羌氐部落交易战马,然后暗中遣细作探知军情而画的吧? 原来丞相为北伐计,已绸缪如此之多矣! 心中大为诧异的郑璞,不由叹服不已,对丞相谋事之谨慎与仔细的感官,再度上了一台阶。 而正细细查看舆图的丞相,对此自是不知的。 他心中正思虑着,郑璞所谏之言,遣兵策应孙吴,攻阴平氐王强端能否可行。 阴平郡,前身为广汉属国,隶属益州。 地小民寡,仅辖“阴平道、甸氐道、刚氐道”三县,世为氐人所居,时称阴平氐。安帝设属国以来,仅遣汉家官吏驻阴平城,宣汉威兴文教。【注1】 会先主刘备定蜀,欲图汉中郡。 乃先遣张飞督吴兰、雷铜,进军武都郡,围困治所下辩县;别遣马超入武都,以其于羌氐部落威信素著,召武都及阴平各部氐人共襄大事。 而先主自身亲率主力,蹑其后。 其计乃是诱汉中夏侯渊,弃阳安口险隘出兵救武都郡,而趁虚阴夺其郡也! 然,夏侯渊不中计,坚守不出。 魏武曹操得闻先主出兵,乃遣曹洪、曹休兵出关中,走陈仓道来救援。 是时,马超募得武都阴平各部氐万余人,正行于道,尚未赶至。张飞乃令吴兰督军困城,自身领本部移营于下辩县西北固山,作疑兵,欲断曹洪等援军后路。 意图拖延时间,待马超各部氐人合兵后再战。 然而,此计被曹休识破,当即领虎豹骑长驱下辩县,豕突吴兰所督。 大破之,阵斩吴兰部将任夔,解下辩之围。 张飞势穷,乃引兵与马超合,同向东去会合正攻阳安口的先主刘备。而吴兰则是引残兵,于其副将雷铜建议下,取道阴平,走景谷道归白水关。 雷铜者,本为阴平氐人也。 然,阴平氐王强端,见马超昔年败于陇右、今张飞又失利于武都,乃沿道袭杀吴兰、雷铜传其首于逆魏,又诛杀先主所置的僚佐,举广汉属国而降魏。魏武曹操乃改广汉属国为阴平郡,授强端以氐王率族人抵御蜀地。 后,夏侯渊战死,魏武曹操亲率军来争汉中。 别遣徐晃督军,以强端族人引路,取道阴平走景谷道,长驱击陈式等十余部守备的白水关。 陈式等十余部皆大溃,于马鸣阁道中跌落山崖谷底而死者无数。 待魏武曹操争汉中无果,撤兵归去。 恐先主刘备据汉中后,频频进军下辩虏民劫掠资财。 又以武都郡孤远,难以驰援,乃令武都太守杨阜徙武都之民万余户,往京兆尹、右扶风安置;迁氐人诸部往天水郡安置。 阴平氐王强端,不徙,领郡自安。 后魏武崩,雍凉两州羌胡叛乱,屡屡有之。 逆魏疲于应对,强端乃逐渐恣睢跋扈,托辞郡穷困不上贡,犹如割据。 逆魏以阴平地缘偏远,不责,亦无恩亲。 是故,郑璞谏言,出兵三五千讨阴平,哪怕逆魏得知,亦不算紧要之事。 于逆魏而言,干系关陇安危的,乃是巴蜀是否出兵武都郡。 因武都境内陈仓道可入关中、祁山道可袭陇右。 一旦被巴蜀所据,战云将密布催天来,逆魏西北疆域铁马金戈无宁日! 至于攻阴平氐王强端,逆魏是否以为巴蜀元气已复,而心生忌惮,倒也无需担忧太多。 其一,乃是先帝刘备生前,对强端尝有切齿。 谓曰:“失阴平之地及丧兵,皆贼酋强端之由也!” 只是汉中之战罢,襄樊之战再起,后又有夷陵之战,是故巴蜀不曾对强端用兵,亦让益州疆域一直缺了一隅。 今巴蜀讨平南中诸郡之叛,想报先帝之恨,亦是情理之中。 另一,设身处地,巴蜀攻阴平,亦是为自身防御所虑。 昔年徐晃曾长驱而入,走阴平郡的景谷道袭白水关,从中折断蜀地与汉中郡的联系,巴蜀自然记忆犹新。 亦然,会想亡羊补牢。 如若别遣偏师,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击败阴平氐王强端,应不难吧? 且,击败而不据其地,仅虏其战马牛羊、粮秣资财而归,再据景谷道修筑关隘戍围,作守备之势,应不会对逆魏打草惊蛇吧? 垂眉捋胡而思的丞相,心中悄然自问。 嗯........ 今辅元弼与王子均等人,尚在南中讨余叛,北伐还须两三年筹谋之功。 哪怕,攻阴平让逆魏有所警觉,我大汉再蛰伏两三年的时间,应也尽数化去了。 心有所决断的丞相,睁眸起身,小心将舆图收起。 “子瑾今所言,颇有可取之处。” 再度入坐后,方目视郑璞而笑,“不过,孙吴若发兵伐逆魏,尚在数月之后。我大汉是否出兵,是时且看形势如何再作定论吧。” 且观形势如何,自然是看逆魏有无再伐孙吴,抑或者孙吴乃是想攻荆北或寿春合肥。 毕竟,逆魏南线统帅,都督荆州兵事的夏侯尚归雒阳养病、似是命不久矣的军情,不仅孙吴遣细作探知,丞相亦有所关注的。 而夏侯尚若是病故,必然干系到逆魏庙堂决策。 且静观之,再作定论也好。 果然,谨慎如丞相,推崇谋定而动,事事皆稳如太山。 郑璞听罢,不由心赞一声,亦连忙颔首称是。 随即,又大礼而拜,朗声请命,“丞相,若他日如今所言,遣偏师击阴平贼强端,璞虽不才,亦敢斗胆请命,领军而往!” “呵呵,子瑾莫是,心有慕于那毛遂耶?” 不出意外,郑璞甫一话落,丞相便冁然而笑,还打趣了句。 或许,丞相自身亦没有发现,源于郑璞谏言屡屡有裨益,以及所彰显出来的才学,让他对郑璞态度,已然隐隐类同于马谡了吧。 趣言笑罢,丞相才敛容,“他日之事,子瑾先不必争之。嗯,先前所徙的獠人部落,胡伟度已大致编户授田毕,绍先与义弘不日将率兵归来成都,子瑾以后多留意兵事吧。” 咦? 此言是说....... 若我能将本部兵卒操练得当,届时便有机会率军攻阴平? 对于丞相没有当即应下,却又隐隐透出勉励的口风,让郑璞遐想联翩。 亦不敢再争,连忙拱手作礼。 “诺。璞领命。” 而此时的丞相,似是已不支困倦之色,正以肘撑案几,阖目轻揉着鼻根。 听闻,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告退。 郑璞见状,不敢再多扰,轻轻起身,小趋步缓缓而退。 待退到门扉,将转身而去时,又忍不住轻声说道,“丞相,北伐非一日之功,还请丞相为国多惜身,努力加餐。” 说罢,不等丞相回复,便推门而出。 亦让丞相闻言,手中动作一顿。 略略睁目,看他轻轻掩门的举动,不由嘴角微微泛起弧度。 似是,类似的话语,幼常亦有言过吧? 思至此,丞相倏然敛容,从案几后寻出两份述表,逐一展铺于案几之上。 随即,眉目间,便有一丝忧思缱绻流连,久久无法抹去。 两份述表,分别为马谡与魏延所禀。 所叙之事大体相同,皆是近几月汉中郡画田、士卒演武操练、各类物资调度等等。 然而,言辞却迥然不同。 马谡的述表,隐隐有所抱怨,声称自身被掣肘,许多事务无法如臂使指。而魏延的述表,则是直白得多,直接指摘马谡不谙军中事务,常有不妥之举。 其实于丞相心中,看罢哪还会不明之处? 无非他们二人,性情不契罢了! 马谡少有异名,心中颇自负才学,性情与行事皆锋芒毕露。 于成都之时,便隐隐有人私言诽议。 而魏延乃先帝刘备部曲出身,鞍前马后,咸有辛劳。 每战争先,不惜性命,登锋履刃唯恐为他人后,亦建功无数。 汉中之战后,被先帝力排众议,拜为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倚为国之藩篱。但为人自矜且桀骜,能善待士卒,却不屑儒生学士,颇类同于昔日的关侯。 二人如此性情,放在一起共事,矛盾顿生亦在所难免。 对此,丞相心中早有意料,却仍旧有一丝失望。 非是对魏延,乃是对马谡。 是也,乃马谡! 盖因丞相对马谡深器异之,所期极高。 常将其视为可继己之后,成为扛起光复汉室旌旗的人! 执国者,当有虚怀若谷、海纳百川的胸襟。 然而,马谡不过与魏延共事数月,却是已经在岁末述表中,隐隐有所指摘了。 魏文长乃干城之将,被先帝倚为国之藩篱的股肱! 为何幼常不能尊其才,与睦之? 莫非,以幼常之智,竟不知被我遣去汉中任事之意耶? 尚有子瑾,年齿轻轻便有谋善断,且颇能得士卒之心,牂牁之战已有将略崭露头角。 假以时日,似是可继法孝直筹画之能,亦或许能续关侯督率一方之才。 然而,此子性情亦刚愎、狠戾,竟兼得法孝直与关侯之短! 既似得其长,却又兼得其短,为何不能两全邪! 安国性情倒是颇佳,且有其父之能而无其父之短,但奇谋策算却不如子瑾多矣。 莫非,上苍所眷之奇才者,皆不忘赋予桎梏乎! 可恨兮~~~ 亦可悲哉!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大汉也! 昔日我大汉隽才,犹如过江之鲫,济济一堂,却皆以高才早世! 今唯剩寥寥数人,又皆有弊短! 唉....... 心中一记深深的叹息。 满目疲倦,隐隐有几分心力憔悴的丞相,缓缓将两份述表收起。 又微微摇头,方步来几榻,卷衣而卧。 近一月,奔波于各郡县军营,他白昼观兵演武、幕夜署朝政之事,一日得憩眠的时间,仅仅两个时辰。 且常有减时,不曾有过之。 只是,今好不容易可得休憩片刻,明明困乏异常,却是久久不能入眠。 那缕忧思太会纠缠,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辗转反侧之际,让木榻不时吱吱作响,不绝于耳。 或许,唯有这张见证过丞相无数次挑灯夜战、夙夜忧叹的木榻,方能明白他心中的无奈,因而心生怜悯,努力发出声响来共鸣一二吧? .................................................... 日暮时分。 结束今日署事的郑璞,步出丞相府,安步当车而归。 近数日,又是风雪连绵不休,触目所及,尽是银装素裹。 似是,近些年冬日的严寒,年赛一年。 虽未曾有闻,黎庶百姓冻毙之说,但大雪压塌房屋草庐之事,却常有之。 巴蜀之地,尚且算好的。 听闻逆魏所据的雍凉两州,近些年频频有羌胡部落聚众而叛,便是冬日大寒使牛羊冻毙无数,无力承担赋税之故。 就是不知,届时我大汉率军北伐,此些羌胡会不会群起来附? 思至此,郑璞不由又想起了,今日与丞相的坐论。 之前在署屋内侃侃而谈,今被寒风夹雪一吹,方感觉自己请命率军攻阴平,有些过于冒失了。 若往好处想,乃是一腔报国的赤诚之心。 但往龌龊里去,却是贪功慕权,汲汲营营之徒也! 所幸,丞相无有责。 就是不知,心中会对我如何作想? 倏然止步,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片雪花,看它在手心温度中慢慢消融。 行事素来果决的郑璞,竟生出一缕患得患失来。 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阵朔风,裹着雪花呼啸袭来,糊了他浑身。 无数小雪粒从衣领钻入,雀跃且欢快的在肌肤上肆意撒野,让满身汗毛激灵竖立。 罢了! 事已然,何必多思而自扰! 郑璞心中愤愤的咒骂一声,连忙疾步往城西小宅而归。 待及家,兼门房的扈从郑乙,连忙启门迎入,拿起打理衣裳的小笤帚,帮郑璞扫去一身雪花。“家主总算归来了。” 手上动作迅捷,嘴上亦不慢,音容颇为欣喜,“未时刚过,句录事便携妻过屋来访,见家主未归,便辞别而去。但留言说,他在家中设宴,让家主归来后往赴。” 孝兴竟归来成都了?! 甫一听闻,郑璞便喜上眉梢。 旋即,又诧异不已:孝兴何时在成都置下宅院了? 亦连忙催声而问,“孝兴留下的地址在何处?” 扈从郑乙露齿一笑,“回家主,就在隔墙之屋,原先柳司马之宅。” ------------------------------------------------------------------------------- 【注1:《后汉书·百官五》有云:凡县主蛮夷曰道。】 正文 第088章、护粮 带着疑惑,入宅给阿母卢氏问安后,郑璞便往隔墙屋而去。 刚穿过两家隔墙的小月门,早有一句家的扈从,在月门一侧恭候许久。 看来,句扶亦早有意料,他是不会堂堂正正叩门而来。 待被引到厅堂内,只见偌大的空间仅设两只案几,无稻饭、盐菜及酱汤,亦无竹箸;且相互近逼,中间的空隙,仅容一炭火温着的賨人清酒。 却无美婢伺候于侧,温酒待斟。 食案前,则是小青铜矮鼎煨火,两只兽纹耳穿过数支长签,架着半爿羊羔。 而句扶矮身于青铜鼎前,神情专注,手执割肉小匕,不停划开羊羔肉肌理,均匀撒下盐巴。 淡淡的貊炙焦香,弥漫鼻息的酒气,荡漾着人间烟火味。 半星世家大户宴客风范都无,反而类同于蛮夷部落的围火炙肉而乐。 但郑璞见了,心中却是泛起一丝暖意。 他与句扶的交情,从性情相契变成生死之交,便是在牂牁郡无数次这种围火炙肉畅饮的粗鲁中,升华而成的。 挥了挥手,让句家扈从无须禀报,郑璞便径自步入。 笑颜潺潺,出声作谑道,“此乃孰家的庖宰,不知我家可请之否?” “哈哈哈~~~~” 闻声而顾的句扶,顿时喜逐颜开,放声大笑。 将手中小匕贯入貊炙,起身来迎,“许久未见子瑾了!不想,子瑾仍言辞刻薄如故!” 两人入坐,一番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各述久别之情。 亦让郑璞得知,为何本为柳隐的别院成为了句扶之宅的缘由。 那时,仍在牂牁时,句扶便声称有意在成都寻个宅子安家,分别问及他及柳隐所居之处,可否有人家转自宅作售。 柳隐那时听罢,便声称将自身的别院赠之。 缘由,乃是成都柳氏乃“三世共财、宗族共居”的豪族,所起的府邸亦然在城西,柳隐鲜少入住此处别院。之前他置购此地别院,不过是想寻个理由,报郑璞以先父郑度注释的《六韬》示他罢了。 既然句扶有需,正好转赠之。 尚且,他们二人皆大族出身,家资颇丰。 又是可以性命相托的袍泽,以区区一小宅相赠,并无什么作态之处。 而句扶之所以如此之久,方归成都,乃是他归巴地不仅告假成亲。 丞相以巴地板楯蛮劲勇,让他携手令归去,寻巴西郡太守协助,再招募些賨人为士卒。 叙到此,句扶探首过来,悄声谓之。 “忘了知会子瑾。丞相声称,此番招募的士卒,皆归我统领!” 话罢,又捋胡绽容,颇为顾盼自得的说道,“哈,举各部军的牙门将,满卒千数如我,焉有几人矣!” 倒也不能怪他洋洋得意。 大汉自夷陵之战后,不仅老卒凋零颇多,连军中刀兵甲衣等辎重,亦然捉襟见肘。 以至各部将率所统领的兵卒,与官职并不相符。 譬如随镇南将军辅匡南下讨伐余叛,充任前部督的裨将军王平。 裨将军,乃最低级的将军,可领两营士卒。然而,隶属他统领的士卒,才堪堪八百之数。 身为牙门将的句扶,尚不可被称为将军名号,竟得满员一千士卒,实属难得。 亦能洞见,丞相诸葛亮对他的器异。 “喜哉,孝兴得展心志矣!” 句扶甫一话落,郑璞拊掌而赞,亦助兴而道,“不过,孝兴胸有将略,又从军多年,咸有功劳,被授士卒满千,乃无可置疑也!我素来坚信,以孝兴之才,他日必能被朝廷起高邸而授之!” 朝廷为之起高邸,乃是殊荣。 非功勋彪炳、金紫上卿之职,不可得之。 亦是说,郑璞乃是断言,句扶他日成就必然位列朝廷常置将军之职。【注1】 “哈哈哈~~~~~” 闻言,句扶大笑,连连摆手谦虚,“子瑾之言过矣!过矣!” 旋即又举盏而邀,豪气风发,“建功立业,当与子瑾共勉之!来,盛饮!” “饮!共勉之!” 郑璞亦轰然应诺,举盏一饮而尽。 刚放下酒盏,句扶却是拍了下自身额头,语气有些懊恼,“一直说我之事,倒是忘问及子瑾了。南征归来后,子瑾被授何职邪?” 得问,郑璞齿牙春色,“与孝兴同,以相府书佐领牙门将。” “啊,竟是牙门将!” 句扶大讶,眸绽喜色,“子瑾出仕不足两载,竟职为牙门将被授兵,羡煞旁人矣!不过,以子瑾在牂牁的筹画之功,亦当之无愧!可喜!可喜!” 言罢,又举盏邀郑璞共饮而贺。 就是放下了酒盏,他竟又发问,“子瑾被授兵几多?可有五百之数否?” 呃~~~~~ 授兵多寡,还是莫说了吧....... 顿时,郑璞面色微怔,心中暗道。 又见句扶脸上豪情依旧,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而句扶见他面带犹豫,还以为是郑璞乃被授于虚职、抑或是授兵太少,不好宣之于口。 反而挪身趋近坐,把住郑璞之臂,出声宽慰道,“子瑾莫气馁,职既已领之,授兵亦不久矣。且,以丞相之明,安能让子瑾明珠蒙尘邪?” 顿了顿,又语气殷殷加了句,“我今代为相府门下督,子瑾亦隶属门下督,他日我若被遣征伐之时,定会请丞相让子瑾共往,不愁无立功之机。” 唉,好吧。 目视满脸关切的句扶,郑璞终究不好再沉默下去。 “咳!咳咳!” 借着几声轻咳,郑璞垂头以袖掩面,低声道,“孝兴,我被授兵三校士卒。” “哦,三百士卒亦不.........”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句扶,顺口继续宽慰,待叙了几个字方惊觉,呆了呆,满脸犹不信,声音猛然高亢入云,“子瑾方才是说,被授兵三校!?” “嗯,三校。” 郑璞颔首确定,微微犹豫,便又加了句,“蒋参军私谓我,我所领独立成军,不日将授建号及将旗。” 然后,句扶双目怔怔,呆若木鸡。 让原本言笑晏晏的宴席,一时之间变得无比寂静。 似是被炭火温着的賨人清酒,那一直撩人鼻息的清香,都不忍打扰而悄悄隐去了。 “孝兴?” 见句扶许久无声,郑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 句扶讶然一声,方反应过来。 随即便横眉竖眼,勃然作色,一把抓住郑璞双肩,狠捏猛晃以泄恨,语气犹愤愤而骂。 “好你个郑子瑾,竟故作隐瞒,嗤笑于我!” “竟谓我,称他日朝廷起高邸而授之,真枉为人子也!” “枉我还搜刮心思,一心想着如何宽解于你!” ........... 被捏得呲牙咧嘴的郑璞,自是连连出声告罪讨饶。 一番嬉闹罢。 句扶自斟,举盏一饮而尽后,方长声而叹,“不想子瑾得丞相器重如斯!” 言落,不等郑璞出声,又横撇一眼过来,“昔日我迁职牙门将,子瑾与休然兄各自讹了我数坛清酒,今子瑾被授别督,不知欲当如何?” “设宴以待。” 闻言,郑璞冁然而笑,“除夕将至,孝兴仅携妻在成都,颇为冷清,不若过屋来于我同乐。嗯,我阿母等人,现今皆在成都,正好为孝兴引见。” 登堂拜母,乃是休戚与共的通家之好,方能有的亲近之举。 世家大族出身的句扶,对其中意味自是深谙之。 是故,郑璞甫一话落,句扶便畅怀大笑。 “子瑾,我此番归去,得知了个消息,乃关乎东三郡........” ...................................................... 岁月奔流不息,辗转则逝。 于不知觉中,已然是建兴四年夏四月。 成都,走马河北岸军营,郑璞驻足于矮丘上,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野草根,面朝北方而极目眺望。 自从正月时,霍弋及赵广率兵归来成都,他便入住军营至今。 亦然多了不少粗鄙的行为。 莫说毫无士人风度的叼着根野草根,连跣足赤膊与士卒角力嬉戏、亲手将长虫扒皮与士卒共食等等,都偶尔有之。 效果却颇为显著。 他这个缺席了数个月朝夕相处的主将,如今已十分受士卒们爱戴。其中缘由,自然不仅是因为,他曾与那些耆老宗长以鬼巫共诅盟。 至于士卒演武操练、不同兵种结阵协力作战等,那是霍弋及赵广的事。 术业有专攻。 他们二人乃将门之后,深谙兵事,届时亦是临一线指挥的将率。 郑璞并不觉得,自己熟读几卷兵书,便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因而,除了勒令士卒将水煮沸后再饮,以及将茅厕挪至远离水源之处、避免口粪相传引发疫疠外,便是整日与士卒插科打诨、不务正业了。 驻足眺望,乃他养成的新习惯。 自从春二月,原先驻守汉中郡阳安口广石戍围的督军廖化,转去广武修筑戍围驻守后,他每日暮食后,必然独自来此矮丘静思。 嗯,广武,在阴平郡内。 逆梓潼郡的涪水北上,过左儋道,便是江油关隘。 江油关继续往北,抵达发源于摩天岭的清竹江一带,便是广武戍围所在地。 清竹江蜿蜒至此,乃是取道东南,穿透龙门山进入梓潼郡,于葭萌关西北五里处,汇入嘉陵江。而且,从江油关-广武出发,有条牲畜不可行走的步道,可连通白水关与阴平景谷道。【注2】 因而,丞相让转任廖化为广武督,并非是让他独督一方那么简单。 亦是遏制住了,从阴平郡入蜀地最后一条可能通行的路途。 对于郑璞而言,则是丞相即将兵伐阴平氐王强端! 不然的话,戍守阴平入蜀地,江油关及白水关即可,何必劳师动众、耗费钱粮辎重去修筑广武戍围? 只不过,何时去伐、选哪一部兵马,皆未有定论。 哪怕廖化早已遣人归来成都,禀报戍围已筑成,丞相仍旧没有下令。 或许,乃是在等孙吴那边的动静吧。 颇为蹊跷的是,去岁来邀大汉共伐逆魏的孙吴,今岁初在陆逊的提议下,开始学逆魏屯田了。 且历来喜欢猎虎的孙权,改驾车之八牛为四耦牛亲自耕田,作态“与众均等其劳也”,让人恍惚觉得,江东的国策,是否就此开始与民休息。 许久未归丞相府的郑璞,消息亦闭塞了好多。 对于孙吴此番作态,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到底是两家今岁共伐逆魏的意图已作罢,抑或者是孙吴在迷惑逆魏,想出其不意。 “子瑾,今日亦贪恋夜色之美邪?” 正自作思虑着,身后忽然有一记声音传来。 无需回头,郑璞便知此人乃谁。 军中律令素来森严,如今举军皆称呼他为“督军”,惟有监军刘敏以表字称他。 非刘敏倚仗资历而自负托大,乃是郑璞以尊他年长坚持为之。 “然也!” 侧身而顾,郑璞含笑打趣,“正所谓‘月出照兮,佼人燎兮’,我虽无佼者可思,却可慕皓月之皎。” 谑言罢,方肃容而问,“子睿兄竟日暮时从成都赶来,莫非丞相有事嘱我?” 嗯,如今军中主演武操练,身兼别职的刘敏,一月仅旬日在。 “丞相无有嘱。” 微微摇头,刘敏亦矮身拔根野草,学郑璞叼在口中,轻声说道,“乃是得了些消息,便赶回来告知子瑾。月初时,逆魏夏侯尚病亡了。” 咦? 夏侯尚死了? 闻言,郑璞瞬间双眸灼灼,嘴角泛起弧度。 垂头略作思虑,才发问,“子睿兄,夏侯尚既没,孙吴那边可有调兵遣将的迹象否?” “竟是无有。” 刘敏揪着胡须,蹙眉而道,“我亦心奇焉。彼那孙吴,连番被逆魏所伐,竟不思趁此都督身丧、士卒惶惶之际,出兵荆州。哪怕不能攻城略地,掳民掠辎重而归亦不难啊!” 刘敏感慨罢,又目视郑璞,“对了!尚有一事知会子瑾。丞相以春耕已毕,乃让各部军护粮秣辎重,转运至汉中郡。城北军营的賨叟、无当等部,已得令开始筹备。想必,不日亦有令传来我军,子瑾不若先做准备。” 对此,郑璞自是颔首。 只是待那仲夏凉风习习而来,让他神情为之一振后,心中不由疑窦丛生。 仅是护粮? 抑或者,瞒天过海邪? ------------------------------------------------------------------------------- 【注1:汉常置将军职,仅大将军,骠骑、车骑、卫将军,以及前、后、左、右将军。】 【注2:史上邓艾偷渡阴平的路线,走一段景谷道,折西南至广武-江油关。】 正文 第089章、运难 梓潼郡,剑门关。 碧空如洗,风清气爽,白云朵朵竞相追逐。 让落在连绵起伏的山脉的阳光,化作斑驳点点晕开,触目皆光影流离。 夏季充足的雨水,让山脉上的树木们披上了新装,显得额外飒爽,和行走在这里的人儿一样生机勃勃。 一杆绣着“汉”字的军旗,猎猎作响,往葭萌关进发于剑阁道上。 剑阁道穿行于山脉之间,道路狭隘逼仄,让推着独轮车行走其间的士卒,犹如一条红黑色的丝线,连绵数里。 这是大汉新建号为“玄武”的别部。 此名号令人甫一听闻,便觉得张扬跋扈,不类于丞相诸葛亮素日行事风格。 事实上,丞相最早定的建号,乃是“牂獠”。 与“青羌”、“賨叟”等一样,取自于军中士卒多为牂牁獠人之故。 然而,建号上呈于天子刘禅,授仪帜等物时,天子便特地手书于丞相,改为了“玄武”。 《礼记·曲礼》有云:“玄武,龟也,龟有甲,能御侮用也。” 《左传》有云:“玄武在北方也。龟、蛇二虫共为玄武,故蛇是玄武之宿,虚危之星也。” 天子声称,改建号为“玄武”,乃是取御侮北方之故也。 对此,丞相捋胡笑了笑,便随之任之了。 而郑璞得闻,则是心颇有腻歪。 玄武者,蛇龟同体耳! 于他心中,觉得天子改建号,乃是昔日见扈从乞牙厝生汲长虫血,以及听闻獠人素来稻饭蛇羹之故。 然也,郑璞就是玄武督军。 他亦然接到了丞相府调令,从梓潼涪县取粮秣辎重,护送至汉中郡。 至于何时兵伐阴平氐王强端,依旧无消息。 不过,郑璞此刻心思,并不在攻伐上。 缘由乃是行走于剑阁道上,任何人都无法分心。 再心无所惧者,偶尔瞥一眼,栈道木栏外的深渊,都会变得专心致志。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自从先秦沿着嘉陵江开拓金牛道伊始,到后来发现更宽敞、更容易通行的白龙江河谷,如今从蜀地出武都郡的道路,全长约莫三百里。 分别设立了四个关隘。 从南至北,依次为剑门关、葭萌关、白水关与关城。 沿途皆是两山相互逼近的峡道,抑或者河水冲击出来的谷道,至宽处约四十里,最为逼仄处不足一里。其中,几乎一半的路程,需要借助栈道通行。 轻装行军,尚且心悸不已。 运送粮秣辎重,更是艰难无比。 哪怕是有了更容易操控的逼仄独轮车,遇上沿途的步步抬高的石阶,亦然免不了需要士卒手扛肩背而过。 剑阁道不过五六十里,若以平地行军的速度,不过一日的脚程。 然而,郑璞一行却是整整耗时四日,才将那巍峨的葭萌关,映入眼眸中。 唉........ 兵出关陇,北伐逆魏,乃我辈之志也! 然,若无法解决蜀地粮秣辎重,运送艰难的问题,恐难酬壮志矣! 做出了独轮车,于转运裨益亦是无多少。 驻足于葭萌关城墙,手扶着被岁月苛刻而变得斑驳的垛口,郑璞目视着关前的马鸣阁道,心中怅然而叹。 此时,已然夜幕笼罩大地。 盛夏时节的虫豸欢鸣,与关隘内士卒震天响的呼噜声交错起伏。 “督军,可是为明日行走马鸣阁道而忧思邪?” 正蹙眉而思着,身侧传来一声低语关切。 侧头而顾,却见霍弋不知何时步来身侧,正将手中的火把,插入矮垣孔洞中。 见他目顾而来,亦不等答复,又继续说道,“我方才寻了部曲及守将询问,马鸣阁道虽比剑阁道更险峻,不过胜在以栈道居多,鲜少有循石阶攀爬之处,行军速度应更快些。且木栈道外栏皆以铁索围护,士卒行走之时,可少些恐惧。” 嗯,昔年随霍峻坚守葭萌关的士卒,不少人便是霍弋如今的部曲,对马鸣阁道最是了解不过。 “善!” 听罢,郑璞不由拊掌而赞,“绍先任事,事无巨细皆思虑周全,我尚有何忧虑?” “督军过赞矣。” 含笑谦虚,霍弋又继续说道,“督军,明日行军,傅佥所乘的滇马,且让我的部曲代为牵着吧。” “嗯,为何?” 不明就里,郑璞扬眉而问,“傅佥的滇马,颇为温顺,过此阁道竟有危险邪?” “非也,小心为上耳。” 霍弋微微摇头,顺势解释之。 马鸣阁道,乃葭萌至白水关的道路,依着白龙江流向而开辟,全长约一百二十里。 阁者,空中之楼也。 顾名思义,这是一条绝大部分倚仗栈道通行的道路,且修筑于陡峭的崖壁上。 行走其上,足下便是白龙江,惊险异常。 哪怕是训练有素、于战场上纵横的战马行走于上,都会惊恐而嘶鸣。 远的不多,昔年斄乡侯马超入蜀投先帝刘备,麾下的西凉铁骑行走此道时,便有不少战马受惊躁动,以至跌下峭壁而亡。 因而,霍弋乃是担忧滇马受惊而躁动,会让年少的傅佥有危险。 “原来如此!” 郑璞听罢,亦不由连连颔首,“那就有劳绍先了。” 话落,又露齿而笑,轻声谓之,“绍先尊先君,当年于此葭萌关上,以数百人亢张鲁万余兵卒之锐,经年不失孤城,且能追出关外斩杀贼将向存,如此功绩古今鲜见,真令我等后辈倾慕。” “弋,代先考谢督军之赞。” 被提及先父,霍弋连忙肃容,执礼而谢。 随即,脸上又露出一丝怅然来,“先考病故已多年,我亦成七尺男儿久矣!却是寸功未立,有辱先考之名,枉为人子矣!” 郑璞心中亦是一声叹息。 被霍弋这么一说,他又想起了攻伐阴平氐王强端之事。 不过,眉目间却是作昂扬态,勉励霍弋曰,“绍先心急矣!今我军被授建号,且又遣去汉中,还愁他日无立功之时?” “督军所言正是!” 郑璞甫一话落,霍弋尚未回答,便被大步而来的赵广抢了先,“北伐逆魏未始,绍先何必言功勋未立?我等先好生操练士卒,若能当得虎狼之谓,说不定可被丞相授与先锋!” 嗯,今夜他当值,方才去巡营了。 霍弋待他靠前,便握拳杵了过去,笑骂道,“竟你多舌!如此道理,我自不知邪?不过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 “哈哈哈~~~~” 早就熟稔无比的赵广,不由放声大笑。 而霍弋不理会他,乃是转头目视着皓月下的白龙江,感慨道,“我乃是有些羡慕文容兄。他募兵毕,径直去了汉中郡,便得了机会,接替廖参军驻守在广石戍围。前些时日作书归来,声称常有机会率亲卫出关巡防,且已亲自斩杀二人矣!” 张苞竟被授职广石督了? 为何不见休然兄作书信说邪? 闻言,郑璞不由讶然。 他近数月一直呆在军营中,对朝中消息不甚了解。 而且与张苞并无交情,仅知道张苞所领之军,被授丞相建号为“蜑獽”。 自然,建号由来,乃是取军中以蜑獽二族为主。 “是啊!” 方才还劝说莫心急的赵广,也不由步前并肩而立,惋惜出声,“若当时我等所募兵卒,乃是迁徙去汉中郡编户,或许亦能恰逢其会。” “呵~~~” 亦让霍弋冷哼了声,似笑非笑的,侧头横瞥一眼而至,“北伐未始,何谓功勋未立邪!” 顿时,赵广脸色一僵。 不甘示弱,一拳便杵过去,“竟你多舌!” “哈哈哈~~~~~” “哈哈哈~~~~~” 随之,弱冠之龄的二人,皆纵声大笑。 而目睹他们二人嬉闹的郑璞,也忍不住莞尔。 亦侧身步前,与他们并肩驻足,负手眺望关隘外的峡谷。 但见皓月如水银迸裂,洒满人世间,铺展于白龙江上,荡漾起了如绢的波光,似是一条银线,带着关隘上人儿建功立业的冀望,蜿蜒而去。 昼夜不息。 只是看着看着,他心中又猛然一顿。 他倏然想起,诸葛乔与关兴从去岁开始,便被丞相遣去各郡县驻军营地,与士卒同食同住,观摩历练军中事务。而从汶山郡募兵归来的糜威及庞宏,则是被遣去征西将军、永安督陈到麾下历练。 再加之,如今张苞接替廖化,被授职为广石督......... 亦意味着,被授于建号的新军,以及被器异的后辈,丞相诸葛亮已悄然授以职权历练矣! 大汉功勋二代,羽翅初丰的雏鸟,皆得展翅矣! 而自己所领的玄武军,仅仅是护送粮秣辎重,前往汉中郡? 赵广与霍弋一直未得征战之机,丞相焉能视而不见邪? 至于自己这两年升迁太快,是否丞相会有厚此薄彼的考虑,不好过多提携,亦然不需要担忧。 自夷陵之战后,丞相提携后进,一直有不吝擢拔的果决。 如马谡,先于蒋琬被辟为参军。 譬如马忠,被先帝赞赏一言,丞相先擢为门下督,再授职牂牁太守,使之独督领一军讨伐南中叛乱。 如今自己,亦不会有异! 嗯,若果真如此,讨伐阴平氐王强端之事,莫不是将授于我? 难怪,子睿兄身为我监军,却是于护粮调令下达的十数日前,被丞相授于别事,遣去阳安口寻马岱了。 所谓的别事,应是寻马岱讨要几个,熟谙羌氐事及地形的麾下吧 毕竟,当年随斄乡侯马超入蜀的西凉铁骑中,便有不少武都氐人,如今皆归马岱所统领。 哈,我竟智迟矣! 瞬息之间,心念百碾。 让郑璞不由觉得,眸中那蜿蜒而去白龙江,竟是如此迷人。 微微侧头,见赵广与霍弋二人,依旧凭隘墙作怅然之态,不由再度莞尔而笑。 不过,他亦没有将心中所揣测告知。 妄自多舌军情,乃是重罪! 哪怕丞相再器异于他,亦决不会轻饶之。 是故,他轻咳几声,待霍赵二人侧头而顾时,便语气淡淡的叮嘱,“夜了,明日还需跋涉,且歇下吧。” “诺!” 闻言,霍赵二人皆领命而去。 翌日,踏上马鸣阁道,生长于山脉纵横的牂牁獠人士卒,亦有不少人脸色煞白。 在宽不过一丈有余的木栈道上行走,被两侧断崖峭壁挤压呼啸连绵的山风袭面,那种滋味,非亲历者,不可知也! 军中的数十滇马,皆以布帛蒙眼,被霍弋的部曲牵着,堪堪行走其中。 时而,会因为那依着木柱而系的铁索护链,被山风肆意拽摇作响,惊得嘶鸣一声。 亦让众人心中忐忑不已,唯恐其受惊而躁动。 而郑璞终于知道,为何昔日霍峻能斩杀张鲁大将向存了。 想必,乃是张鲁军撤军之时,向存殿后。而霍峻见敌军踏上了马鸣阁道,便率精锐出击,趁敌军堵于阁道无法回援,得以阵斩贼酋! 其中,敏锐的观察力,与捕捉战机的果决,缺一不可。 嗯,竟是不知,霍弋有其父之风否? 若不,此番征伐阴平氐王强端,便让他领前部试试? 然而却是如何,让同样心怀临阵觅功勋的赵广,不觉得厚此薄彼呢....... 且行,且思。 郑璞手扶铁索护链,步履缓缓,将傅佥护于栈道内侧。 却是不想,傅佥昂起头,露出脸上一丝倔强,“先生,我不惧高,亦不畏道险。先生不若去督促其他士卒?” 呃,此小子! 心中不由泛起一缕笑意,郑璞敛容作色,“小子聒噪!既然不畏道险,那便诵书!我授于你的《捭阖策》,可熟记于心否?” “回先生,未曾。” 垂下了脑袋,傅佥声如蚊蚋而答。 旋即,又连忙举起,一直执于手中的《捭阖策》飞箝篇,大声而诵。 熟悉的声音入耳,郑璞心中稍宽。 至少,目睹那摇摇晃晃的铁索护链,似是亦无那么令他心魄晃荡了....... 嗯? 铁索?! 倏然睁大眼眸,郑璞前后顾盼阁道外的陡峭山壁。 似是,此处可以索道纤之,挂坠以滑轮,以高低重力惯性将粮秣运送吧? 蜀江之水,以爽烈而闻。 蜀郡临邛县古石山之铁,素以刚而闻。 而相府西曹掾蒲元,以铸匠特异常法而闻,应能冶炼出好钢做滑轮吧? 正文 第090章、斫之 暮夏六月,初。 被栈道山风威吓调戏了八日,郑璞终于率领玄武新军赶到白水关隘。 甫一下栈道,尚未入关,众人皆爆发了一阵欢呼。 声音之盛,颜容之喜,不亚于斩将夺旗。 连初次行走栈道的赵广,身长以八尺有余的雄壮阳刚,亦忍不住握拳狠狠击风,悄然舒了一口浊气。 毕竟,昼夜皆在栈道之上的体验,不仅关乎于胆气,更是对情绪的抑郁。 白水关隘,同样依着白龙江修筑。 河道颇为宽敞,两岸河床乱石鳞起,陡峭的两侧山壁绿意葱茏,偶尔还可耳闻有猿猴纵声欢啸,激起河谷回声无数,余韵袅袅不绝。 自然,此宽敞乃是对比葭萌关而言。 不出之前所料,监军刘敏已然在关隘内等候了十余日了。 “子瑾,何来之迟也!” 出关隘来迎的他,喜笑盈腮,径直打趣了句。 只是不等郑璞回答,他便近前执手,低语疾声而道,“我知栈道跋涉艰难,子瑾今颇困乏。然,丞相嘱咐之事颇急切,还请子瑾稍作忍耐,随我入关去见李守将。” 嗯? 无非是兵伐阴平氐王强端,何故如此急切。 莫非,其中有变故? 瞬息间,郑璞心念百碾。 亦不怠慢,侧头招来霍弋及赵广,“你们且好生安置士卒,再来寻我。” 嘱言罢,便随刘敏疾行入关。 行于道时,刘敏见左右无他人,便私语而谓之,“子瑾,丞相让我代为转令,让你督领本部西出白水,攻阴平氐王强端。具体事项,丞相有手书示之,待见过李守将后,我取来转你。” 果然! 心中暗道一声。 郑璞面目波澜不惊,颔首而应,“好,我必不负丞相所望。” 如此作态,亦让刘敏足下为之一顿,方再拔步。 亦忍不住出声而赞,“如此紧要之事,子瑾骤然得闻,竟面若平湖!实乃良将之风也!”言罢,又叹息出声,“惭愧!我得闻时,音容俱动,毫无沉稳之风。虽痴长子瑾多岁,却是不如子瑾多矣!” “呵~~~~~” 闻言,不由摇头轻笑了声。 做几句谦逊言罢,郑璞才继续发问,“子睿兄,不过是率军伐贼子强端,为何兄如此急切领我去见李守将邪?” “哈哈哈~~~~~~” 此次,刘敏不再抑制声音,拊掌大笑,“此乃子瑾护粮于途,是故有所不知也!” 笑了好一阵,方喜容可掬的,探头过来,“夏五月中旬,逆魏曹丕,亡!” 竟是曹丕死了......... 猛然止步的郑璞,心绪亦然于瞬息间豁然开朗。 他知道刘敏急切的缘由了。 准确的来说,乃是丞相诸葛亮心急了。 一则,自然是去岁孙吴送书来,请大汉出兵策应之由。 屡屡被逆魏攻伐的孙吴,夏侯尚亡故时或可不出兵,然今曹丕亡故了,依孙权及江东众臣的秉性,绝无可能作壁上观,而让逆魏得以安稳过渡朝政权柄。 另一,乃是大汉在此时节出兵,无需担忧引发逆魏警觉,会以为巴蜀已然回复元气。 国有大丧,乃征伐良机也! 曹丕丧,巴蜀遣别部来骚扰一番,岂不是理所当然? 再者,兵出之处,乃是阴平郡而非武都,岂不是正好证明,巴蜀并无力与逆魏抗衡? 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也! 丞相为了不想错过良机,嘱言催刘敏,督促郑璞尽快发兵,乃是情理之中。 “大善!” 郑璞亦拊掌大笑,顾言之,“逆魏曹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今数年而亡,乃天罚也!由此可见,我大汉乃天命所授,非奸凶可夺也!可贺焉!” 牵扯到天命,刘敏微微发怔。 然却是很快的,便反应了过来,亦昂声而赞,“子瑾之言大善!” 且喜且笑,且言且行。 少时,二人便至李守将的将署内。 李守将,最初乃是先帝刘备客居荆州新野时,招募的兵卒。 历经类似于宿将陈式,以什长身份从征西东,一刀一枪积功累勋至关都尉。 然而,他却比陈式惨得多。 不过年方四旬,却已经被满身征战积伤折磨得满脸沟壑纵横,犹如乡闾郊外终世以谷糠果腹的六旬老农。 且识字不多,孝经都没有习全。 如无有奇迹,戍守白水关,应是他仕途与生命的终点了。 因而,他任事素以执法严苛著称,无论面对出身如何的同僚,皆不假于色。 当郑璞与刘敏携肩而至,一番见礼后,他便径直而言。 “丞相之令,我已知矣。此案几上,便是景谷道一带的地形图,若郑督军还需刀兵粮秣等辎重,尽可开口。此关库存若有,我决不吝啬。不过,我职责乃是守备关隘,丞相亦无有令嘱我他事,出兵而伐,还请郑督军自专。” 言罢,转身离去。 丝毫无拖沓,深得军中的果决。 嗯,李守将,已然将话语挑明了。 他的职责是守备,亦仅是守备! 如若郑璞率军出战时,被阴平氐王强端击败或困住,他决然不会出兵去救的。 除非,丞相有新将令来! 抑或者说,尸山血海中幸存的他,深知兵事绝非儿戏。 见郑璞年少而任督军,恐其贪功冒进而弄险、视士卒性命如草芥,便以不支援为由,隐隐告诫一番吧。 是故,郑璞目视他的背影,嘴角绽放一缕意味莫名的笑意。 此人能从微末什长到被授职关都尉,自是有道理的。 亦不做他念,自步来案几前,细细看景谷道的舆图。 而刘敏神情颇为尴尬。 他本想请李守将久驻白水关对阴平熟悉,给郑璞多提些谏言,哪料到却是让郑璞前来被说教? “咳!” 轻咳嗽一声,刘敏轻声道,“子瑾暂候,我且去将丞相手书取来。” “好,有劳子睿兄。” 少时,霍弋及赵广二人至。 而刘敏亦取书来,却是与另一人联袂而至。 只见他年约四旬,身长近八尺,须发如戟,浓眉之下双眸炯炯,就是眉目间偶尔闪过一丝诡谲与桀骜,令人暗生戒意。 “子瑾,此乃镇远将军麾下部将,百顷氐王,深谙武都及阴平地形及风俗。” 甫一入屋,刘敏率先为众人引荐。 那壮汉亦径自开口,声如洪钟,“在下乃杨霁杨千万,受马将军所遣,携百余族人,前来与郑督军共讨阴平强端。我于十日前至白水关,闲暇之际,便出关虏了阴平一邑落宗长及数戍卒而归,权当为督军贺!” 竟不见礼? 莫非是轻我年少邪? 且明明是前来襄助,却声称共讨,还擅自出动虏贼而归彰显武力,是居功邪? 郑璞听罢,心有不喜。 并无起身相迎等礼仪,乃是轻轻颔首,“将俘虏带上来吧。” 嗯? 似是对郑璞的平淡,杨霁颇为奇怪,诧异了下,方点头步出。 而郑璞已然凭案蹙眉而思。 西北羌氐,系出同源。 两者的区别,不外乎乃氐人汉化更深。 如羌人部落依旧以游牧为主、农耕为辅,披发而无姓氏;而氐人已依汉家礼仪束发、有姓氏以及习汉家语言,定邑落而以农耕为主矣。 嗯,杨霁是白马氐王。 白马氐,曾是武都郡内声势最为浩大的氐人部落。 其大父杨腾,本是陇右豪族,趁着灵帝时西北羌乱,引大汉疆域外的白马羌内迁,定居武都,遂成为氐王。 又因聚居仇池山,其山有平地百顷,故被称为“百倾氐王”。 昔年在马超取陇时,他与陇右的“兴国氐王”阿贵,共举兵响应。 战败,兴国氐王临阵被杀,兴国城被夏侯渊所屠。 白马氐亦死伤惨重,部族声势骤衰,无奈之下杨霁只得随马超南下,依附汉中张鲁。 后,马超弃张鲁入蜀投先帝刘备,杨霁随行。 就是仅两百余族人,随他而来。 且自身及族人家眷妇孺,皆与马超次妻董氏及子马秋同,留在汉中被张鲁所扣押。 魏武曹操取汉中,张鲁手刃马秋,杨霁家眷及族人妇孺或被杀,或被赏赐于士卒,或迁徙入关中,已渺无音信,不可再寻迹。 是故,郑璞心中略有诧异。 沦为丧家之犬的杨霁,为何如此倨傲? 莫非,乃是想居功,而图军出获俘虏时,让我将此些俘虏尽数授于他,再壮部落声势邪? 只不过他部落式微,与我有何干系? 再者,他已是马岱的部将,食大汉俸禄,安有不知军出所获,不可随意授之? 若以自尊氐王身份,为何不知我大汉“日月所照,皆为臣妾”之誓!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授之乃恩也,不授乃法度也,安能自问而取? 奇哉! 正思着,杨霁领扈从,拽五个氐人俘虏而入。 一老,四少,那老者应是邑长了。 郑璞起身,步来前,目视着那老者,“将桥头驻军情况,悉数道来,便饶你一命。不然,今日将你炮制成人彘,以告慰吴将军等将士之灵!” “呸!” 郑璞甫一话落,那被俘邑长横眉竖眼,一口浓痰劲射而出。极为精准的击中了郑璞衣甲前襟。 迅即,那被俘邑长的如雷咆哮,震耳响起,“贼子休得多言,要杀便杀!乃公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呃........... 众人皆被这一变故,弄得面面相觑,双目怔怔而无语。 乞牙厝是反应最快的。 他瞬息间便赤色浮面,须发皆张,犹如那暴怒的山魈。 本能般将手放在腰侧刀柄之上紧握,双眸狰狞且狠戾的盯着那被俘邑长。 只不过,他并无拔刀之举。 乃是急促的呼吸几口,便手掌反握,卷起衣袖步前,轻轻的给郑璞擦拭污垢。 这个原先不知王化礼仪的蛮獠,随在郑璞身侧一年有余,已然成为一位从不自主张的完美扈从。 “壮哉!” 脸色微顿的郑璞,匪夷所思的绽容而笑,拊掌大赞,“真勇士也!” 亦刘敏闻言,暗中抒了口气。 毕竟,关于这位玄武督军为人刚愎、睚眦必报的传言,他隐隐有所耳闻。 今当众被一俘虏吐痰侮辱、以“乃公”自居而怒骂,焉能不令他担心,其会暴起将所有俘虏尽诛之邪? 不过,现一看,郑璞以大局为重。 似是为了获取阴平郡的军情,欲效仿故车骑将军张飞昔年义释严颜之举,让那俘虏心折。 甚好! 子瑾具良将之资也! 不愧是深受丞相器异之人! 心中如此作思,刘敏不由嘴角含笑,捋胡颔首而笑。 却是不想,郑璞赞罢,便敛容抬手制止乞牙厝的擦拭,语气风轻云淡,“如他所愿,斫之。” “诺!” 扈从乞牙厝,永远都不会置喙,来自郑璞的命令。 当即,慨然应诺,抬脚便踹翻了那将率,腰侧的环首刀“哐锵”应声出鞘,扬过肩膀,于半空画了个弧线急促落下。 刀光如匹练,血溅高三尺。 那邑君的头颅坠落于地,滚了好几圈,方堪堪稳住。 若瞧着得仔细了,尚可发现,他那逐渐发白变得青灰的脸庞,依稀残留着几缕惊愕与不解的神情。 或许,他身首分离时,亦然有所疑惑吧。 譬如为何郑璞刚出声夸赞罢,旋即便令人斫下了他的首级呢? 无独有偶。 于人头翻滚之际,刘敏猛然手抖,揪扯断了好几根胡须。 双目亦然呆滞,嘴角尚在微微抽搐着。 另一侧的杨霁,则颇为从容。 兀自容颜不改,身如柏松立渊般挺拔。 就是眼眸中,偷偷藏了一缕凛然;以及敬而远之的念头,于心中悄然顿生。 唯有赵广与霍弋,两人不约而同的侧头对视一言,彼此都看到了,各自眸中皆有类似于“果然如此”的意思在。 对于众人的心思与反应,郑璞是不知道的。 抑或者说,他哪怕知道了,亦然无动于衷,觉得无所谓。 在那被俘邑长头颅翻滚于地时,他已经步至其余俘虏前,齿牙春色而问,“尔等如何作抉择?知无不言邪?抑或者让我如你所愿邪?” 尽责的乞牙厝,已然提刀在前,虎视眈眈的盯着。 那目光,犹如杀生无数的屠夫,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正思虑着如何下刀更容易些。 “饶命!我说~~~” “我什么都知道,勿杀我!” .............. 氐人士卒面如土色,频频叩首,口自语无伦次求饶乞活。 自然,慷慨悲歌之士亦不缺乏。 有一位氐人,效仿那尸身已凉的邑长,暴起满脸青筋,破口大骂,“呸!狗贼............” 却是可惜了。 他尚未骂完,乞牙厝的刀已至。 不过,终究是慷慨赴死,算是求仁得仁吧。 且刀快,亦无多少痛苦。 “绍先、义弘。” 见氐人俘虏乞活,郑璞便摆了摆手,出声唤他们二人,“你们领此三俘虏,各遣别屋询问,再对较有无言辞冲突不实之处。如若有,尽斫之!” 言罢,不等他们领命,便大步离去。 正文 第091章、引蛇 步下关隘,郑璞归自军中。 拜昔年先帝刘备遣陈式等十余营,驻守此地之由,军营乃现成的。 霍弋及赵广安置士卒,亦仅是让各级将率分列各军帐,以及分配各部轮值守备粮秣辎重等而已。 不过,士卒们却是颇为安分,无人敢出营晃荡。 盖因郑璞掌军后,效仿当年马忠任职门下督,所设“月宿相府旬日”的军令。亦设立了一军矩:任职军中各级将率,所食所用,皆与士卒同;无令不得外宿军营。 违者,罚为徒隶一月。 屡教不改者,以军法杖责,逐出玄武军。 军中被逐之人,下场是狠凄惨的。 毕竟,从军为卒,非正常退役仅有几种情况,战死或伤残,抑或者当了逃兵! 步履缓缓,少时,至中军大帐。 郑璞便扯下身上的皮甲,扔给乞牙厝交予别人洗涤。那被俘邑长临死前的杰作,让他无法继续穿戴。 入坐案几后,取出丞相诸葛亮的手书,细细看读。 丞相所言之事不多。 一是让郑璞谨慎行事,殷殷叮嘱了“军出,主扰,次战。子瑾切记,宁无得,不可有损”等。 另一,则是提及了廖化。 声称郑璞若是觉得兵出难取利,可遣人走步道寻广武督廖化。 请他出兵声东击西,策应一二。 恩,阴平郡仅有三道,其中刚氐道在摩天岭之南,挨着涪水。 离广武及江油关很近,廖化若是出兵围困作势将攻,远在摩天岭之北阴平道的氐王强端,多多少少都会分些兵力来助战。 看罢,郑璞便执笔点墨,给丞相书写回执。 顺势将索道运粮的想法,以及“索道、滑轮”细细绘图解说了一番,一并录上。 至于能否实现,且看蒲元的手艺吧。 所求亦不多,只要能减少栈道运送的一半艰辛,蜀地的粮秣辎重就能源源不断囤积在汉中郡了。 书罢,轻轻吹干布帛墨迹,郑璞小心封好。 正想出声唤帐外甲士,将书送去关隘上的邮驿,又倏然止住。 微捋胡,略作思绪,他便又再度执笔点墨,给谯周作书信。 谯周的先父谯岍,治尚书,兼通图谶和纬书,家学尤其善天命之说。 是故,郑璞以曹丕强行受献帝禅天子之位、短短数年便亡故为由,打算请他作书声称此乃天谴,当成天命在汉的佐证。 恰好,让其宣扬逆魏暴戾苛政之时,顺势提及一二。 权当是一事不烦二主了。 搁笔,让甲士送去邮驿后,郑璞便端坐于案,将从李守将拿出取来的阴平景谷道舆图铺展开来,捏胡而思。 景谷道,乃是白水关入阴平的唯一道路。 颇为宽敞,亦不算崎岖,无需借助栈道兵马即可通行。 如若不担忧战马马蹄受损,骑兵都可以往来纵横。 沿途之上,小溪流及小岔道也极多,只不过都是些羊肠小道,不可通行辎车战马。 由于阴平道距离白水关较远的干系,氐王强端落下营寨驻守,防御巴蜀所选之地,乃是景谷道中间处——白龙江与白水江交汇之处。 名字很粗鄙:阴平桥头。【注1】 桥头地势险要,依水塞道而扼守,可却敌数倍,素有“陇蜀咽喉”之谓。 自然,若是声称“万夫莫开”有些太夸张了。 但如果面对敌三倍来袭,可谓高枕无忧。 如此地利,让郑璞有些进退维谷。 攻坚,断然不可取。 丞相让他谨慎为上,莫让士卒作无谓伤亡。 且桥头乃阴平郡的枢纽,逆着白水江而上,可至阴平道;逆着白龙江而上,则是进入武都郡,无论治所下辩县还是羌道,都可抵达。 亦意味着,一旦他兵临桥头之时,武都郡及陇右的魏军皆能来援。 尤其是驻扎在陇右的雍州刺史郭淮,其麾下有成建制的骑兵,若阴平氐王强端遣人报信,他以骑兵疾驰来援,无需旬日即可抵达! 然而,想绕过桥头,亦无可能。 姑且不论,桥头乃是进发阴平道的必经之地;哪怕有路可绕过,他也无法将己军的粮道,暴露在敌军眼皮底下,进而被断后路围歼。 不能攻坚,却又无法完成此战的任务。 既然是策应孙吴的北伐,郑璞若是仅仅出兵在桥头,耀武扬威一番便归来,莫说无法给孙吴交代,他自己心中都过意不去。 不是甘愿为孙吴赴汤蹈火。 乃是觉得,辜负了丞相诸葛亮授于他为别督的器异。 唉,两难。 莫非,我须遣人去请广武督廖化策应一二邪? 凝眉成川的郑璞,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丞相有言嘱他,自然也会去书告知廖化,然而他并不想劳烦廖化。 缘由,是此番乃他首次独立督军征伐,他不想寻求他人共力,亦不允许虎头蛇尾的情况出现,免得让其他将领以为他眼高手低。 乃是纸上谈兵的“赵括第二”。 尤其是,北伐将近! 他要尽可能积累功勋,以一场大捷的战功,来抵消自身年齿尚轻、资历浅薄! 让他人不小窥于自己! 譬如李守将今日的隐晦告诫。 还有已然沦为丧家之犬的百顷氐王杨霁,今日的桀骜无礼。 唉,为今之计,唯有看能否引蛇出洞了。 就是不知,若我纵兵劫掠氐人邑落,再伏兵于道,那桥头的贼军会如我所愿出戍围而战否? 郑璞目视着舆图上景谷道周边,所标注的氐人邑落,心中叹了口气。 正思量着,军帐帘布被侧挑开,闪入一道小身影。 是傅佥。 举军上下,也就身为郑璞弟子的他,值守甲士无需禀报便放入来。 且因他一直随军,郑璞便让他领些杂事。 权当是,从小培养他对军中事务及督管的熟谙了。 抱着几卷竹简的他,甫一进军帐,便笑颜潺潺步前,朗声而道。 “先生,这是绍先兄让我送来的俘虏供词,他正询问百顷氐王关于阴平之事。刘监军去寻李守将,似是问及关隘军械库存之事了。还有义弘兄,则是因为暮食将近,正巡视士卒夜宿安排之事。他们皆声称,暮食时归来与先生共讨军情。” “恩,好。” 接过竹简,郑璞轻轻颔首,逐一翻开而看。 或许那三氐人俘虏级别太低的关系,供词无有多少紧要信息。 仅是声称桥头那边的驻军,约莫一千有余,驻守主官颇受士卒爱戴,以及阴平氐王强端鲜少前来桥头巡视之外,别无他事。 不过,对于郑璞而言,亦有所得。 敌军千余人驻守,可直接扼杀攻坚的念头了。 而那“颇受士卒爱戴”的赞词,或许能拿来作一番文章。 因为氐人的兵制,乃是大部落裹挟小部落作战。那桥头主官既然受士卒爱戴,必然是擅长协调各大小部落之人。 自己若遣兵劫掠,他为安抚各部落首领的情绪,或许会遣兵出来巡视一番。 就是所遣之兵,至多不过百人。 无法满足于郑璞,需要一场大捷的胃口。 罢了。 独自作思,终究比拟不了群策群力。 且等子睿兄等人归来,再商议如何调度吧。 郑璞心中暗道,阖上竹简,正将欲放在案几上,却见傅佥正全神贯注的,瞪着景谷道舆图,且嘴上自作喃喃,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如此情况,让人见了,忍不住会心一笑。 亦让郑璞心中,不由起了考校之意。 搁下竹简,轻声发问,“咳!絮叨些什么呢?” “啊~~” 被惊醒的傅佥,有些尴尬的搔着鬓角,嘿嘿笑了几声。 也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声试言,“先生,我军要对阴平用兵了吗?” “嗯。” 微微颔首,郑璞耷拉下眼帘,只手轻揉眉心,“你读《孙子兵法》与《捭阖策》,亦有些时日了,且说说吧。如若你是此战督军,当如何调度克敌?不必拘束,心中如何作思,尽数道来。” “诺!” 闻问,傅佥脸上当即泛起兴奋的神采,“先生,那佥斗胆试言之。” 恭敬应声后,他清了清嗓子,方朗声而道,“孙子虚实篇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佥以为,我军乃攻,当先以虚实之道,让敌放弃地利,方可战。” “呵~~~” 郑璞听了,轻笑一声,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问道,“虚实之道,如何施展?” 如此作态,让傅佥心中大受鼓舞。 声音亦透出一丝欣喜来,“回先生,乃是以利诱之。佥听闻西北地瘠,粮秣出产不丰,是故羌氐贪利者众。如若我军伪装商队,声称以粮秣资财寻氐人换取战马,敌军得闻势必出来抢夺!届时,我军便可乘势伏击!” 说罢,便双眸灼灼,静候郑璞的评断。 只不过,他等来的,乃是郑璞的手指叩在脑袋上。 “唔......” 猝不及防,傅佥有些懵。 微微楞了下,又连忙执礼而问,“佥愚钝,还请先生示下。” “不切实际,所言皆自以为然。” 再度阖上眼眸养神的郑璞,语气淡淡,“我且问你,自贼子强端杀吴将军叛我大汉以来,巴蜀可有商队往来阴平逐利?骤然之间,伪装商队来交易,贼军焉能信邪?再者,我军中士卒,要么是绍先与义弘的老卒部曲,要么是南中新募蛮夷,皆不曾务商贾之事,让他们伪装商队,贼军焉能不识破邪?” 哦~~~~ 恍然大悟的傅佥,脸上微微发窘。 连忙躬身作礼,“惭愧。佥思虑不全,多谢先生解惑。” 自然,他垂头躬身之际,是没有发现郑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还隐隐闪过一丝赞赏与欣慰。 年不过十二,已能设谋,虽有不足,亦可嘉也! 不过,素来以严师自居的郑璞,自是不会作夸奖之词的。 乃是轻声嘱言道,“嗯,你年齿尚小,且多看,多思。谋事之前,切记要先揣摩敌我各方因数。算无遗策者,先决乃是事无巨细皆虑全也!自勉之。” “诺!佥谨记先生教诲。” 再度朗声而应的傅佥,抬头时,见郑璞已然阖目作思,便不敢再出声惊扰。 轻移步,径自在帐内侧席入坐,拿起竹简自看。 少时,乞牙厝于帐外出声,以暮食已至,请他去巡营。 然也! 乃巡营,而非就餐。 郑璞知自身,无类似于赵广等人的勇力,让士卒倾慕而心折。 索性,弃短取长。 乃效仿大汉名将皇甫嵩,讨伐黄巾时,“每军行顿止,须营幔修立,然后就舍帐。军士皆食,己乃尝饭”等体恤士卒,得人心的做法。 每日朝暮食时,他都要巡营,待每一位士卒皆用餐罢后,他方就餐。 效果颇显著。 这支参杂了汉、叟、濮与獠人的玄武军,所有士卒对他都敬爱有加,甘愿效命。 就连赵广及霍弋,都无有因他性情刚愎、睚眦必报而失睦。 一番巡营罢,天色已伸手不见五指。 于校场火堆前,郑璞匆匆狼吞虎咽完陶碗里的稻饭,便赶回自己军帐。 帐内,赵广、霍弋及刘敏与杨霁已然在座,各自蹙眉思虑着,如何对阴平用兵。 傅佥亦在,不同的是他的座位,是在角落里充当听客。 少顷,郑璞归至,众人便各抒己见。 然而,很可惜。 所谋所提,皆与郑璞自思大同小异,一个多时辰的群策,毫无建树。 最后以夜深,无果而各自罢去。 意外的是,郑璞刚要歇下,杨霁却是去而复返,与帐外求见。 且执礼甚恭。 因为白昼时,心思缜密的霍弋寻他询问阴平之事,亦“无意”中透露些许事情。 譬如唯有玄武军的建号,乃天子亲自所授名。 如朝廷新设的各部新军,唯有郑璞非勋贵之后而得任督军。 尚有丞相常与郑璞坐论军计等等。 因而,他独自前来乃是告罪,让郑璞莫见怪初谋面时的无礼,以及请求郑璞在此战中,允许他掳掠阴平氐人归去,壮大自身的部落。 代价,则是他与麾下百余族人,此战甘愿赴汤蹈火,任凭郑璞差遣。 亦让郑璞双眸一亮。 他想到,将阴平桥头的守军“引蛇出洞”的办法了! ------------------------------------------------------------------------------- 【注1:阴平桥头,是古阴平之东的雄关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史上郭淮曾在此筑戍围,抵御阴平太守廖化,称“郭淮城”。后修筑为“玉垒关”,位置在今文县玉垒乡,非是都江堰的唐代玉垒关。】 正文 第092章、刀耕 离乱之世,白骨露于野。 大汉西北的黎庶,亦犹如野草。 一半被马蹄践踏摧残,一半于地下腐烂安详。 自桓灵二帝以来,西边羌乱频频烽起,无数黎庶在马蹄与刀矛下哀嚎,徒留皑皑白骨任凭风吹雨打去。 那时的阴平郡,尚称为广汉属国。 亦然有过,被大汉疆域外白马羌攻陷的经历,堪称血流漂杵、满目苍夷。 所有的粮秣与牛羊都被抢走,带不走的也被烧光杀死。 无数氐人青壮伏尸于地,无数少年郎被当成奴隶带回去当羊奴;还有邑落里的女人皆裹挟而走,当成发泄欲望和生育后代的工具。 不过,这是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的阴平郡,安宁了好些年。 挨着景谷道的一个氐人邑落,一年迈的氐人,正颤颤巍巍骑在匹与他同样老迈的驽马上,缓缓驱赶着羊群而牧。 满是沟壑纵横的脸庞,绽放着淡淡的笑意。 氐王强端杀了大汉的将军,依附魏国那位已经死去的大王,阴平郡的许多汉人都被迁走了,让他们这些氐人的田亩和牧场,都变大了许多。 亦无有官府的小吏,前来征收牛羊皮革。 每岁给氐王上供一些牛羊或战马,剩下的出产熬过冬季后,竟还有结余。 已经数年没有听闻,哪个邑落有老弱,在冬季冻死饿毙了。 自然,忧心的事情,亦不是没有。 此处挨着大汉的白水关,汉军时不时会有一两队斥候潜进来,抓住他们这些野外牧羊的老弱,询问关于桥头那边的军情。 然而,汉军比氐王的扈从还要仁义。 不曾有过肆意鞭挞或杀戮,抑或者劫掠羊群而去等暴虐。 只需如实回答,那些汉军斥候就放了他们,让他们得以迎接翌日的日升日落。 活着,且能温饱,便是挺好的。 年迈的老氐人,将羊群驱赶到了水草丰沛之处,便很缓慢的滑下驽马,盘膝坐下看着牧场的风景。 看着看着,目光便变得迷离,嘴角笑意悄然而生。 阴平郡的盛夏时节,很令人向往。 碧空如洗之下,山峦将黄绿色的原野围合,欢快的羊群在地上绽放了朵朵白云。 一阵已经带上丝丝凉爽的西北风,呼啸而来,会卷起太早枯黄的草籽及枯叶,打着旋儿飞舞飘零。似是还带来了,牧羊在更远处人儿的缥缈歌声。 那是一种恬静的美。 亦是悠然自得的生活向往,犹如那纷繁世外的桃源。 只是很可惜,美好的事物往往不能长久。 一阵闷雷声,从远处袭来,颤抖了大地。 年迈氐人心中一惊,循声侧头往东顾,便张开了已然掉了许多牙齿的嘴巴,呆若木鸡。 约莫百余骑,从东边的地平线上,急剧浮起! 那高高扬起的环首刀与长矛,映照阳光五彩斑斓,刺痛了他的眼睛。 仿佛是生长在地面上的太阳。 愤怒的炙阳。 拖着炙热的光线,从年迈氐人的身边呼啸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长驱入身后的邑落。 催声了无数妇孺们的悲戚哭喊,让无数牛马的惊恐凄叫响彻了大地。 偶尔还参杂了,青壮族人的忿怒呐喊。 却昙花一现,几个呼吸便消逝了。 不过百余落的氐人小邑落,根本无法抵抗这支骤然来袭的骑兵。 他们根本没时间,将族人召集在一起结阵抵御;更没有时间,驱赶牛羊战马带上粮秣物资,赶去桥头戍围躲避劫掠。 仅仅一刻钟后,年迈氐人身后的邑落,浓烟滚滚冲天而起。 许多族人与牛羊混杂在一起,被明晃晃的长矛与环首刀驱赶着,啼哭抽噎着,一步步往白水关的方向步去。 这是曾经很仁义的汉军吗? 只是,白水关的汉军,何时有了上百骑? 年迈氐人满脸呆滞,目睹栖身的邑落被焚毁,族人被驱赶啼哭于道,心中无法置信。 待十余骑分散呼啸而来,驱赶他所放牧的羊群而去时,他才怒目愤懑。 他听到了,这十余骑说的是羌语氐言! 他看到了,这十余骑服饰发饰都与自己差不多! 因而,他也有了答案。 能从汉军控制的白水关而来,且与他系出同源的,唯有曾经的百顷氐王杨霁! 从大汉疆域外迁徙入武都郡的白马羌! 是故,他也心若死灰。 他的人生即将渡过六十个春秋,是氐人中少有的高寿者,亦是历经白马羌攻陷阴平郡的幸存者。 原本以为,那种噩梦般的记忆,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散。 如今,却活生生的再次上演。 “不~~~~~” 满脸沟壑纵横的他,凄惨的呐喊着,痛苦闭上了浑浊的眼睛。 让两行清泪点点线线,渗进去了挤成了一块的五官,蔓延入杂乱无序的胡须中。 但没有人理会他。 他太过于老迈了,没人认为他是威胁。 也没人想去倾听他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只是几个呼吸,抑或者好几百年。 年迈的他,再度睁开眼帘,浑浊的眼睛已经是一片通红。 他握紧了手中的陈旧长矛,狠狠的踢着胯下和他一样年迈的驽马,向着驱赶他族人以及牛羊的十余骑白马氐冲去。 还用苍老的声音,喊出了糅合哭腔,以及饱含绝望、凄凉、恚怒等情感的冲锋呼哨。 “呼~~嚯!” “呼~嚯!” ............. 一人一骑,声嘶力竭。 人老马亦驽,却是决绝无畏。 在妇孺啼哭及牛羊嘶鸣中,高举着陈旧长矛,一往无前。 苍老的冲锋呼哨,引起了正在驱赶俘虏及牛羊的白马氐人的注意, 然而,依旧无人理会他。 以那老迈驽马的速度,以及他形容枯槁的身躯,哪怕冲到了跟前,不过是挥舞一刀的事。 不过,正在督促白马氐撤退的一将率,却是循声侧头过来。 眼眸之中的神采,先是有些诧异,又泛起了些许倾佩,最终化作了点点怜悯。 是赵广。 自幼弓马娴熟的他,是百余骑中唯一的汉人。 原本,在郑璞的调度里,并无有让他随来的意图。 杨霁率本部百余骑白马氐,来虏民掠牛羊战马而归,乃是郑璞“迁户”的调度,且声称此是引桥头驻军出战的先决条件。 后面的举措是什么,如何调度,郑璞没有说。 不过赵广亦不想知道。 他就知道,郑璞以督军身份独断“迁户”调度时,杨霁满脸喜色,慨然应诺。 监军刘敏嘴角抽了抽,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沉默。 霍弋则是微不可闻的叹息了声。 唯独他自身,追上了郑璞,争辩了好久。 因为他知道,所谓的“迁户”,对黎庶而言意味着什么。 昔日他尚且是少年郎时,他的阿父征南将军赵云,便曾经给他与兄长赵统叙述过,不曾归去过的乡闾的常山种种。以及他阿父明明是冀州人,却为何率领乡闾健儿去投了公孙瓒。 因公孙瓒击胡。 灵帝时的幽冀并三州,屡屡被鲜卑、乌丸寇边,掳掠资财粮秣以及黎庶而去。 那也是一种“迁户”。 唯独不同,是白马氐如今受制于郑璞的将令,仅挥刀向反抗者,不得随意烧杀淫略。 只是,其中区别有几多? 这些阴平氐人,亦然是大汉子民。 让白马氐强行逼迫而迁,岂不是有损大汉仁义? 他日大汉北伐,雍凉的羌氐部落得闻今日之事,安能倾心来附? 性情以厚德著称的赵广,心中不解,并以此争辩于郑璞。 然而,郑璞的反诘,让他无言以对。 其一,乃是问昔日先帝刘备,对阴平氐人颇为仁义,不曾暴戾苛之,为何吴兰及雷铜会被劫杀于归途? 另一,则是他日大汉北伐,这些阴平氐人,是否会提刀为逆魏而战? 赵广知道答案。 是故,也无法回答。 只是郁郁心中的那口气,一时之间无法化解。 亦促成了,他随杨霁同来的缘由。 并非他悲天悯人,迂腐到连敌我立场都分不清。 乃是郑璞最后,又问了一句,“知武帝开边否?” 武帝一生,设河西四郡、汉四郡;拓西域、闽越与西南,赫赫武功,威震百蛮,试问天下孰人不知? 然而,郑璞却是告诉他,另一个事实。 武帝每一次开边,大汉每一次扩大疆域,皆是以“刀耕火种”的方式耕耘。 待不臣者的尸首滋养地力肥沃,待反叛者的血液灌溉田亩丰饶,方会转为以文学礼仪去“精耕细作”的兴德教! 威不得显,则德不得立! 今对叛了大汉的阴平氐人,亦然如此。 赵广听罢,默然良久,亦心念百碾。 兄长赵统乃厚德之人,足以支撑家声,自身不若尝试着选择另外一条路罢! 丞相亦知,郑督军所谋所行狠戾,却依旧授与兵权擢为别督,我之智不如丞相多矣,何苦自扰? 且克复中原、光复汉室,当舍身报国也,何必吝啬名声? 最终,心有决断的赵广,便请命随杨霁前来。 只是见到那持矛悲鸣,决死冲锋的年迈氐人,他心中不由微微颤动。 想了想,便随手将长矛横在双膝上,取下腰侧的两石强弓,瞄都不瞄就搭上箭矢,随意拉个半圆就松开了弦。 箭矢不急不缓,直接命中了年迈氐人的驽马。 让他跌落马背,狠狠砸在地上,连手臂都往后折出诡异的角度。 然而,他还是很努力的很决绝的,试图撑着长矛再度站起来。 只是人老气衰,一时之间岔了气。 竟试了好几次,都有心无力。 最终,只能狠狠用手捶打地面,绝望的痛哭流涕。 声音,一如深山老林里的夜枭啼血。 不远处的赵广,瞥了一眼,眼神淡淡的。 叛,讨叛。 立场不同,便无有对错之分。 他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随即,收起强弓,自顾驰马离去。 这一日,共有三个氐人小邑落被袭,杨霁兴高采烈的,率领着白马氐满载而归。 这些被强行迁户的阴平氐人,以及牛羊战马,翌日一早,便会被郑璞安排的六百士卒,“护送”去阳安口,请马岱代为迁入汉中郡安置。 牛羊及战马自是归朝廷所有,而俘虏是否归杨霁,且看丞相如何思虑吧。 这是他给杨霁的答复。 杨霁没有怨言。 他知道无丞相首肯,任何人都做不了主。 亦知道,自身效力大汉多年,丞相对他部落的式微,多多少少都会顾念一二。 至于马岱会不会将这些牛羊战马给私吞了。 却是无需担忧。 有执法严明的丞相在,莫说是马岱,哪怕功高且桀骜如魏延,都不敢以身试法。 而驻足于关隘上的傅佥,目视着啼哭于道的氐人妇孺,以及成群的牛羊马匹被驱赶入关,不由侧头低声发问,“先生,我军掳民掠物资,那桥头驻军便会弃了地利,出来野战吗?” “不会。” 极目远眺远处山峦的郑璞,收回了视线,转身缓缓步下关隘。 啊? 既然不能诱使贼军出戍围,又何必“迁户”呢? 傅佥听闻,心中不由讶然。 见郑璞已步远,不由连忙趋步跟上,继续发问,“先生,那贼军如何才会出战?” “迁户,仅能激起他们的怒火。” 郑璞语气淡淡,“若要他们出桥头戍围,还需让他们放下警戒,觉得无有危险方可。莫多言,且自思,静观便是。” “诺。” 待下了关隘,玄武军早就在霍弋的督促下列阵以待。 只不过,并非全部。 乃是两校,仅一千六百士卒。 “绍先,我知你谨慎行事,但还是多嘴一声。” 将绣着“玄武”两字的军旗,郑重递给霍弋的郑璞,肃容叮嘱,“此番乃我军首战,可胜不可败!宁可无功而返,亦不可贸然行事!” “诺!” 接过军旗的霍弋,满脸昂扬,“督军放心,弋必不辱我军威!” 言罢,便转身率军出关隘而去。 他将要赶去已勘察的山坳中蛰伏,等待郑璞诱桥头的驻军出击。 至于怎么诱,郑璞没有说,但他隐隐猜测得到。因为郑璞仅剩下了两百士卒,以及杨霁的百余骑。 无非是,以自身性命作饵耳! 因而霍弋的心思,在赶往藏身山坳的时候,颇为急切。 他知道,如果他率领的两校兵马,无法隐匿踪迹,将会辜负了郑璞一番心血,及以性命相托的信任! 正文 第093章、豕突 初秋,七月。 苍穹之上,白云朵朵化苍狗,随风竟逐日。 而地表上的景谷道,亦有两支骑兵在追逐,间距约为一箭之地。 后方的那股约莫四百骑,人不披甲,手中皆手执长矛或环首刀,斜斜背着自制的杨木弓,皆不惜马力亦不畏马蹄被山石所伤,奋力扬鞭,死命抽打着胯下战马,让战马加速。 他们是栖居在景谷道前段的氐人。 来自不同的邑落,却是有着同样的信念。 “呼~嚯!” “呼~~嚯!” 整齐的呼哨与高扬起的长矛,昭示着他们想将前方那股百骑挫骨扬灰的愤慨。 前方正亡命而逃百骑,自是杨霁所领的白马氐。 不过,他们脸庞上半丝慌张都无。 个别人仗着骑术精湛,在疾驰之中,还高举手臂一阵怪叫肆意卖弄。 而赵广,则是独自吊在白马氐队尾,将身躯俯于马背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空出双手持两石强弓,侧头眸如鹰隼,盯着后方的追兵。 偶尔,有氐人追入射程内,便引弓放矢。 “嘣!” 每一次弓弦声响起,都会让身后追兵迸发一记悲鸣。 于驰骋中回身而射,且例无虚发! 举今被困在巴蜀之地的大汉,因匮乏战马的缘由,善骑战的后辈已然寥寥无几。 更莫说是骑射! 赵广能为之,乃是因他阿父征南将军赵云之故。 抑或者说,大汉精通骑战的将领,自马超亡故后,赵云已无人比肩! 最初赵云与先帝刘备得以结缘,乃是公孙瓒遣赵云为先帝掌骑卒! 然而很可惜。 后来先帝刘备半生寄人篱下,并无资财建立骑兵;后来坐拥荆南、巴蜀,亦因为此些地域无战马。 是故,赵云此生所精的骑战,就此埋没。 抱着遗憾,赵云将希望寄托在次子赵广身上。 如功勋之后,年齿十五六便可入朝为郎,但赵云一直让赵广白身,将之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毕生所精。 毕竟,赵广乃次子嘛。 父辈的爵位,轮不到他继承;父辈所学,却可以继承。 嗯,于这位征南将军的心中,一直坚信大汉终有一天会夺回陇右,定鼎关中。 虽然他自己,不一定能看得到。 然而他坚信次子赵广,能等得到! 届时,大汉夺回陇右,可依托雍凉的战马建立骑军,赵广便可以成为掌骑之将,于沙场上纵横,上可报国家,下可觅封侯! 后,赵广被丞相授职募兵,赵云不仅给了老卒部曲,还将最好那匹战马给了他。 殷殷叮嘱,“你兄长在朝为官,若无意外,此生皆劳神于案牍。真定赵家的勇武之风,便由你来彰显了。” 对此,赵广铭记于心。 恰好来此地时,遇上郑璞遣杨霁领骑出战,他焉有不试试自己骑战的能耐? 若区区阴平氐骑,他都不敢为之........ 索性,寻个无人之处,自刎罢了。 莫给他阿父丢人。 自然,骑射乃是个人技艺,与统帅骑战乃两码事。 赵广故意吊在队尾,持弓而射,乃是想不停撩拨这些阴平氐骑的怒火,诱使他们继续追击。 这是郑璞的将令。 尽可能将这些阴平氐骑,诱杀! 为了逼迫阴平桥头戍围的驻军,不得不出兵来战! 然也,郑璞领着两百人,在景谷道依山傍水落在营寨,以身做饵,兼行“焦土战术”,却没有引出桥头戍围的驻军。 嗯,焦土战术,正是赵广及杨霁百余骑白马氐所为。 不再“迁民”,改为频频出击。 杀戮一切看到的牛羊,烧毁沿途阴平氐小邑落的房屋,纵马践踏他们即将收割的麦粟,还有以枯草引火焚牧场。 让他们无过冬之粮! 逼迫他们去寻各自部落大酋哭诉,让部落大酋前往桥头戍围求援。 然而,烧杀掳掠数日后,不见桥头戍围驻军出击,周边各个小邑落却是自发凑成了四五百骑,前来追杀杨霁的百余骑。 或许,他们觉得不过百余骑来扰,无需劳烦桥头驻军吧。 因而,郑璞便想着,诱杀这些氐骑。 只需能伏杀这些部落氐骑,桥头驻军为了稳住人心,必然会出兵。 即使依旧按兵不动,郑璞以斩杀数百骑的战绩,以及先前掳掠的氐人及牛羊马匹,亦可够玄武军扬名了。 赵广与杨霁,今日就是诱敌的。 前方约莫五里处,郑璞带着两百士卒,悉数携带军弩列阵,已然伏在道边了。 且无需担忧被发觉。 骑兵追逐战,战马的速度将被提到极限,待这些阴平氐骑发现郑璞的弩阵,仓促之间,已然无法让战马瞬间调头! 尤其是,赵广及杨霁带着百余骑,一直刻意控制马速。 与身后的追兵,保持在一箭之地内。 诱他们不舍放弃! 五里距离,于骑兵而言,不过稍纵之间。 “呼~~嚯!” 穷追不舍的阴平氐骑,忿怒的咆哮着,依旧带着将白马氐骑挫骨扬灰的愤慨。 然而,沿道拐过一山脚弯处时,变故突生! 一记轻脆且尖厉的鸣镝,击穿了苍穹! “击!” “击!” 也让伏在沿途的郑璞,以及传令小卒,口中暴呵下令,让结阵以待的两百弩兵,扣下了军弩悬刀。 瞬息间,弩矢如蝗! “嗡”一声,竟压制了如雷的马蹄声。 追来的阴平氐骑一看,惊恐大叫,阵型瞬间骚乱无比。 冲在最前方的氐骑,用力踢着马腹,冀望冲过弩阵所覆盖的地带;中间的追兵则是拼命想调转马头往回跑。 然而,急速奔驰的战马,怎能在瞬间转换方向? 密集的弩矢,终究亲吻了他们。 一时间,战马的嘶吼,人儿的凄厉惨叫,洋溢了山道。 四五十骑倒地,死去的以鲜血浇灌大地,断胳膊折腿的哀嚎不已。 “进可活!” 剩下的阴平氐骑中,在第二波弩矢加身之前,有一人大声吼着,率先拨转马头,驱马往郑璞的弩阵冲去。 十分明智,做出了此刻最佳的选择。 亦让其他阴平氐骑,迸发了骨子里血勇,随之冲锋而上。 因为以战马的速度,郑璞的弩阵仅能再倾泻一波弩矢,便会被突阵而入,肆意屠杀! 然而,他们却是没有机会了。 先前驰马而过的白马氐,已经冲上缓坡,在杨霁的率领下完成了迂回,正加速冲阵而来! 想趁着阴平氐骑阵型崩溃之际,突阵掩杀! 一直吊在队尾的赵广,则不需要那么麻烦。 骑术精湛的他,依托胯下战马的雄峻,无需太大的空间,便调转了方向。 当他让驱战马加速,形成冲锋之势,竟成为了白马氐的突前之骑。 然,他毫无畏惧! 当即,双脚狠狠在马腹一踢,一骑当先。 疾驰之中,还引弓搭箭。 “嘣!” “嘣!” ....... 二石强弓深沉且刚劲的弦声,似乎都没有间隔的时间。 纵马不断缩小两军的距离,短短几十个呼吸的时间,赵广便引弓近十余次。 且十中八九! 如此精湛的骑射,引发了背后白马氐人的喝彩,“威武!!” 然而,他们的喝彩,有点过早了。 说时迟,那是快!追击逼近阴平氐约莫二十步的赵广,已然将二石强弓别好,双手执长矛,厉声高呼,“诛贼!!” 他的长矛,竟长约丈五! 且两端皆开刃,刃锋各长一尺! 乃是幽州抗鲜卑、乌丸的边地骑卒,勇力过人者喜用的两刃矛! 非力大且技巧者,不可使。 如昔年公孙瓒,便是善使两刃矛的佼佼者。 因持此矛者,不仅需要膂力过人,以保障突刺时迅速抽矛而去,尚且要精通左右顾盼而战的技巧。不然,另一端的矛刃将会误伤自身。 身长八尺有余,比他阿父赵云还要雄壮几分的赵广,自然其中之一。 “杀!!” 战马急促逼近,赵广口绽咆哮。 倚仗着双刃矛更长优势,率先突刺而出,让一尺有余的锋刃,在阳光下泛起死亡的光泽。 引众阴平氐骑突袭郑璞弩阵的那人,亦不甘示弱,目眦欲裂挥舞的长矛与战。 然而,出矛突刺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太短了。 对方的长矛太长,绝对能在他的长矛临身之前,洞穿自己。 但是想驱马避开,亦无可能。 索性,心里一横,他双手持矛斜扫而过。 想拨开两刃矛的突刺,然后再趁着两马交错而过的空隙,以自身精湛的骑术,瞬息间拔出腰侧的环首刀,将之拦腰劈断。 嗯,想法很美好,深谙骑战技巧。 却是忽略了,赵广长得雄壮无比,膂力过人! 再加上借着马力冲锋的力道,岂是他能拨开的? “咄!吱~~~” 长矛横扫,狠狠的撞在双刃矛上,却没有让一尺有余的锋刃偏离半分。 反而强大的反震力,让那阴平氐两臂发麻,身躯不稳,差点没跌落战马下。 然后,就是“噗呲”一声,他就飞了起来。 身无片甲的他,身躯犹如纸糊,被一尺有余的锋刃洞入,从背面冒了出来。还在高速奔驰战马的强大惯性下,带他离开了马背。 各种呼哨怪叫而来的阴平氐骑,则是一片哑然。 犹如被狠狠捏住了脖子的鸭子。 他们那位带头冲锋的主心骨,方才悍勇向前的猛士,一个照面就串在了两刃矛上。 “挡我者!” “死!!” 骁勇无比的赵广,口中再度吼声如雷,将手中双刃矛横甩,抛出那人的尸体。 双腿夹马,提腔收腹,以腰发力,手臂顺势将双刃矛在半空中画了个半环,直接当成了装上了长柄的环首刀来使,反手就斜削而去。 “啊!!!” 一记凄惨的悲呼,短暂又急促,然后戛然而止。 那是有名阴平氐骑,被双刃矛长长的锋刃,从肩膀顺到腔腹切开了。 就连他胯下的战马,都被去势不尽的锋刃扫到侧背,骤然受痛之下前肢吃痛,马躯一矮横飞而出,轰然倒地。 “呔!” 赵广又是腰腹间提气,一声戾啸。 一寸长,一寸强! 手持双刃矛的赵广,无一合之敌,犹入无人之境!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刺死劈开数十阴平氐骑,深深突入阵中。 夫战,勇气也! 狭路相逢,唯勇者胜! 赵广一骑一矛,犹如豕突之勇,所向无前! 一时之间,整个阴平氐骑都为之气夺,人人脸上大怖。 而紧随其后的杨霁,与其他白马氐,则是看得热血沸腾。 他们狠狠的夹着马腹,挥舞着手中的环首刀或长矛,将踏破阴平氐人的决绝,化作口中的咆哮。 “呼~嚯!” “呼~~嚯!” 尤其是杨霁,炙热的眸中,还夹带了一缕思念。 如入无人之境的赵广,和他记忆里一个的故人,很像。 是骁勇异常的西凉马超。 马超年少入伍,未及弱冠,便被举军上下赞为“健”;及长,逢战常自驰马领前驱,持矛豕突无前,当者披靡。 杨霁当年有幸见过,马超率领西凉铁骑突阵,那时便惊为天人。 亦是他为何领族人,兴兵响应马超取陇的缘由。 然而,如今,马超已然病故数年了。 而统领残缺西凉铁骑的马岱,论个人勇武,抑或统骑而战,比马超差太远了。 唉......... 西凉铁骑者,乃无前也! 可千里奔袭而不倦,绝尘而战。 明明是皮革轻骑,亦可有马铠重骑的威势! 但若突前之将,无豕突之勇,无气夺三军之威,不过是普通骑兵罢了,焉能称为“铁骑”? 心中闪过些许惋惜,杨霁再度凝眸,微微斜头闪过夹带劲风而来的长矛,手中亦然高高扬起了环首刀,以刁钻的角度划劈而去。 一颗人头,被劈砍入尘埃中。 “呼~嚯!” “呼~~嚯!” 众白马氐骑卒,奋力狂吼着。 用马蹄声颤抖了大地,用喊杀声摧残对方的耳朵,如同洪流挟带雷霆万钧之势,紧随赵广及杨霁身后冲锋而上。 锋利的环首刀,高高扬起! 人借马力下,在双方靠近的那一瞬间,利用巨大的惯性将那些阴平氐骑劈得头断肠流。 此刻的景谷道,马蹄卷起了阵阵闷雷,氐人的呼哨声,被杀者的临死惨叫声,战马受创悲鸣声,让白龙江亦为之惊恐,悄然掩盖了潺潺流水声。 “杀!!” “呼~~嚯!” 阴平氐骑的阵型,犹如被篾刀分开的竹片一样,猛然从中间破开。 不停的有人头被砍断,在刀锋的余力下,飞起空中,打着旋跌落尘土,被马蹄践踏成肉糜。不时也有马匹跪倒,骑卒腾飞数丈,重重砸在地上,伴着骨折的清脆声响,口中喷血不已,痛苦毙命。 约摸一刻钟的时间,以赵广为锋刃的白马氐,就凿穿了阴平氐骑的阵列。 “转马!” “转马!” 赵广立即只手持矛高扬示意,大声呼唤着。 只手扯住马缰绳,拨转战马往缓坡上冲,带着白马氐迂回。让战马再度加速,准备第二轮冲锋。 “加速!” “加速!” 然而,当他让战马再度高速驰骋返归,却是发现战事似乎结束了。 那些亦然精通骑战的阴平氐,被凿穿阵型后,自知以零散的阵型无法抵御冲阵,徒留于此不过是被肆意屠戮。 便有许多人下马扔了刀矛,俯首于道请降。 亦有些机灵的。 纵马奔至两侧山脚,便弃了战马发足狂奔,沿着小溪流辟出来的羊肠小道遁去。 嗯,此刻乱糟糟的战场,是不会有人追他们的。 1616045007 正文 第094章、不期 战事消弭。 阴平氐骑除去战死伤残,以及沿着山间小溪涧遁去的,被俘者近两百人。 而最大的惊喜,乃是近四百匹战马,完好无损! 虽阴平氐所畜牧的马匹,无论驰骋速度、耐力及负重等,皆不如河西四郡所产战马雄峻,然亦可让人惊喜不已了。 如今的大汉,被逆魏扼住了关陇的商路,战马稀少异常。 譬如马岱在阳安口,以资财军械等物利诱羌胡部落驱赶战马来交易,一岁不过换来百匹。哪怕丞相诸葛亮,遣了侍中法邈以父辈的情谊,阴结逆魏新城太守孟达,至今为止亦不过换来了数十匹罢了! 今日一战,竟可得近四百匹,焉能不令人欣喜邪? 待杨霁等人清点完战马,前来禀报时,郑璞于刹那间,竟生出罢兵归去的心思。 之前所掳掠,今日所俘获,足以让玄武军扬名矣! 亦然可述表于丞相,谓之完成策应孙吴北伐矣。 毕竟,今日的战果,逆魏陇右及武都的驻军得闻,必然会遣军来查看,亦会思忖巴蜀兵出阴平的意图。进而上表雒阳,分散逆魏庙堂对孙吴些许关注。 尤其是,郑璞有些不想再战了。 非无力再战,乃是担忧月盈则亏、过犹不及。 其一,自是一军别督以身做饵,本是不得已而为之。 既已有战果,何必再弄险? 且杨霁所领的白马氐,战死了三十有余。战马冲锋踩踏到尖石小坑洼,或临阵被杀等,亦有二十余匹折损。 骑卒无论士气抑或体力皆需休整,不能再战。 押送战马及俘虏归去白水关,便是杨霁最后能做的事了。 而早就外出蛰伏的霍弋,为隐匿行踪,不用辎车等运用粮秣,人负八日之粮而出,算算时日即将耗尽,不宜再等候。 另一,自是为士卒性命着想。 兵伐者,杀敌必损自身。 若阴平桥头驻军被诱出,己军即使伏击大捷,亦然免不了伤亡。 丞相先前手书便有叮嘱,莫贪利而损士卒性命;且攻伐阴平氐强端,于北伐大计并无多少裨益,何必恋战贪功而不智? 目视着白马氐骑,扬鞭呵斥俘虏及战马归去的郑璞,心中自权衡着。 不想,禀报完战获的杨霁,并没有赶去督促族人,反而步近身,悄然出声,“郑督军,可否移一步叙话?” 嗯? 闻言,郑璞侧头而顾。 却见杨霁脸上有些窘迫的笑着,又见周边不停有兵卒往来,便点了点头,“好。” 信步来至无人处,杨霁有些迫不及待,讪讪然笑着,低声说道,“郑督军,我部落式微,不仅族人锐减,战马亦所剩无几了。今日又折损二三十余匹,恐他日难为国征战。” 原来是要从战获中,补充自部落的战马....... 不过,亦不算过分。 他虽受了大汉官职,却依旧如同半依附的性质,战马等补充需自为之。 至少如今,连骑兵都无力组建的朝廷,是不会帮他补充的。 听罢,郑璞心中了然。 略作思绪,便轻轻颔首,笑语道,“杨首领何出此言?此番出战,我仅见杨首领的族人缴获了些伤残驮马归去,自身战马并一匹未损。” 杨霁闻言愕然。 旋即,便面露狂喜,眉目间亦泛起了感动之意。 “霁,谢督军体恤!” 躬身作揖,杨霁掷地有声,“他日督军所需我之处,我必不忘今日之恩。” 嗯,郑璞的意思,乃是他自行挑选战马补充折损之数。且是将那些不能再上战场的战马,也尽数送于他弄回去当驮马了。 如此处置,微悖军中律法,却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于大汉征发徒附而战时,亦常有取战利品嘉其忠贞辛劳等。 “杨首领言重了。” 步前扶起杨霁,郑璞笑颜潺潺,细声叮嘱道,“朝廷战马匮乏,你部折损多少便补充多少,莫贪多。嗯,时日不早,且归去白水关吧。” “诺!霁知其中轻重,决不会让督军受牵连。” 杨霁朗声而应,再度行了一礼,便欣喜转身大步离去。 而郑璞目视着他的背景,捋胡不知在想着什么,片刻后倏然笑了几声,方转身缓步归来临时营寨。 营寨内,士卒们已然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有提水抱薪烧釜,有执刀收拾马尸取肉,亦有不少人忙碌着修缮加固防御工事。 亦让郑璞心中大赞不已。 此两百士卒,皆是从赵广的老卒部曲挑选而出。 缘由,自是诱敌亦是陷死地而战,唯有无数次徘徊过生与死的老卒方能胜任。 不然数倍贼军攘攘而来,己方士气未战便崩了。 托付杨霁将战马携归白水关的赵广,此刻浑身湿淋淋的,正于河畔舀水,手执麻布轻轻的抹着染血无数的战甲。 乃是以上千小扎甲片,编缀而成的鱼鳞重甲。 堪称千斤不易之物。 不必问,自是他阿父征南将军,掏空家底出资为他托军械署打造的。 “义弘今日雄姿,若征南将军得闻,必欣慰矣!” 步来前,郑璞笑着打趣。 闻言,赵广手上动作不停,昂头冁然而笑,“嘿,督军过赞矣。彼军不过四五百牧民,互不统筹,乃乌合之众耳,击溃亦寻常之事,我阿父有何欣慰邪?” 顿了顿,又加了句,“若能将桥头戍围贼军诱来,大破之,我阿父便可得展笑颜矣!” “虽甚嘉义弘豪壮。” 随意寻块石头坐下,郑璞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打算翌日遣人,去知会绍先那边,让他率军归来了。” “嗯?” 剑眉高挑,赵广手上动作不由停顿,声音破急切,“督军,我等不伏击了?” 亦不怪他惊讶。 苦心筹谋劳顿了如此之久,眼瞅事将谐,郑璞却是要放弃了。 焉能如此半途而废邪? “嗯,今日斩获破丰。” 微微颔首,郑璞亦怅然而叹,“此番兵出目的已然。且,丞相手书嘱我,莫要贪功而徒增士卒伤亡。” 言至此,郑璞又紧着加了句,“征伐阴平,对他日北伐逆魏,无几多裨益。” 呃.......... 赵广顿时无语。 只是此乃丞相嘱咐,他亦不敢说些什么。 “此事督军自决吧,我非不从将令之人。” 默然良久,才细心擦拭甲胄上的血迹,口中先是惋惜不已的自我安慰,“至少我此番能临阵诛敌,亦算有所得。倒是绍先,嘿!白忙活一场!” “呵~~~~~” 郑璞不由摇头而笑,“此话让绍先得闻,非拔刃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不可!” “哈哈哈~~~~~” 赵广亦舒怀大笑,“那便战!我安有惧邪!” ................................................................ 阴平,桥头戍围。 偌大的中军帐篷,各种争吵声盈杂。 或有面红目赤者,龇牙咆哮,挥拳似是将作死斗;或有有高昂头颅作睥睨者,嘴角挂起不屑,嗤之以鼻;或有双眸清明者,据理而争辩。 端坐上首主位之人,乃桥头戍围主官,符章。 本为武都南部的氐王,亦是昔日下辩之战,响应马超的七部氐王之一。 只是汉军被曹洪与曹休击败,他便弃了马超自归部落。 后先帝刘备取汉中,他忧心被追责,又不愿迁徙至天水郡沦为逆魏编户入籍的黎庶,索性南下阴平与氐王强端联合。 今年已过四旬,为人身不盈七尺。 须发灰白,凸额尖颚,胡须稀稀疏疏,鼻仄且长,让本就深凹的双目倍显深邃。 如此身躯容颜,于勇力为尊的氐人部落中,能被尊为部落大酋,以及被强端任命为阴平桥头戍围的主官,自身必有独到之处。 事实上,他是阴平众多部落里,为数不多可被冠以“智者”之人。 氐王强端任他为主官,不仅因他部落有青壮五千余人,实力颇强。更是看重他能协调大小部落,能慎重应对白水关的汉军,尽可能不让阴平陷入两线作战。 然也! 氐王强端的主要兵力,屯在阴平西部边界以及甸氐道。 自从他托辞阴平困顿不再上贡逆魏后,雍州刺史郭淮便将驻守在阴平的魏军,悉数撤回了陇右。声称的理由,乃是河西四郡及迁入陇右的羌胡频频动乱,魏军守备不足。 对此,氐王强端无法反驳。 因郭淮之言,并无搪塞之处。 就是愤愤不平。 魏军不再驻军,让阴平西北的白马羌、参狼羌觉得有机可乘。 近些年,屡屡寇边入境掳掠! 让他疲于应对,烦不胜烦。 是故,知道氐王强端意图的符章,正兀自耷拉眼帘,蹙眉而思, 对帐内吵杂,听而不闻。 帐内的这些部落大酋,所争吵之事,自是汉军遣白马氐入寇,该如何调度及应对。 看似各抒己见,实则各谋私利。 牧场及田亩靠近白水关的部落大酋,强硬言辞,声称要出兵攻杀宵小。 而栖息地在桥头戍围一带、并无被袭击忧虑的大酋,则是强调不可轻易出兵,免得被汉军伏兵于道。 其实于他们心中,却是静候那些受损部落式微,顺势吞并族人及牧场田亩。 至于栖息地在此处的部落大酋,乃是两不相帮。 以事不关己,坐看另外双方争辩为乐。 各怀私心,纷扰半个时辰,所言无一建树! 唉.......... 微微睁眸,符章瞥了一眼,帐内形态各异的众大酋,心中不由冷笑连连。 他本来也不指望这些人能和睦相处,抑或者提出真知灼见来。 放纵他们在此喧闹,不过让他们发泄一番心头怒火罢了。 因为于他心中,早有决策。 抑或者说,那四五百氐骑,本就是他暗中遣人去鼓动串联,让他们去试试汉军的实力,以及沿道有无伏兵。 毕竟,汉军此举很诡异。 百余骑白马氐,倚仗两百汉军扼守于道,竟敢来挑衅? 对于坐拥一千六百精锐步骑的桥头戍围而言,岂不是前来送死? 因而,他便想着,且让那些牧民去试试。 反正这些牧民并非他部落之人,被伏杀了,亦无所谓。 空出田亩及牧场了,可让他更好协调各部大酋,将之凝成一条绳共抗汉军。 说不定,此些受损部落族人,觉得自家的大酋无法庇护他们,会转来投入他的麾下,求实力强盛的他庇护! 西北羌氐部落,骨子依旧崇尚着狼的基因。 奉着狼群的生存法则。 每一位大酋都是头狼,当他不能率领狼群走向昌盛,便会被狼群抛弃。 譬如此番来骚扰的杨霁,之前身为武都郡实力最强盛的氐王,然而战败后,依附的他部众便有无数抛弃了他,惶惶各寻其他部落庇护。 符章亦想着有一日,归去武都成为实力最强盛的氐王! 而不是如今,屈尊听令于强端。 不过,虽心中自有计较,但汉军出关而来,身为桥头戍围主官,若坐视汉军耀武扬威,亦无法给强端交代。 他如今,正在等长子符健归来。【注1】 符健被他遣去观看,那四五百骑牧民的战果了。 且顺便探景谷道,每一处有可能伏兵的山坳。 然也,他早就勒令军中将士披甲,准备前去将那两百汉军悉数斩杀! 以获汉军精良的军械,以彰自武功,让其他部落对他心悦臣服。 “报,少酋归来了。” 正沉吟着,帐外的亲卫撩开了帐帘,大声禀报。 顿时,符章眸中精光一闪,“速传他进来!” “阿父!” 身长七尺有余的一壮汉越众而入,胡须淡淡,约莫两旬有余,欣喜而道,“汉军无伏兵!且那杨千万亦归去白水关了!” “甚好!” 符章大笑。 一刻钟后,桥头戍围营门大开,五百骑兵于符健的率领下,驰骋而出。 而随后的六百步卒,则是符章亲自率领,人负三日之粮,缓缓往白水关的方向进发。 其余那些大酋,则是各自驰马归部落,仓促聚拢族人,合兵约莫近八百人浩浩荡荡随于后。 而已经让士卒收拾辎重等物,准备翌日与霍弋会和后,便撤兵归去的郑璞,看着无数骑兵疾驰而来,心中微讶然。 我本想再战无益,你竟送战功来? 无独有偶。 刚接到撤军命令的霍弋,正怅然呢,却见贼军浩浩荡荡而出。 不由心头上,泛起了感恩,犹如那战功袭人而来.......... 嗯,他乃是蛰伏在山峦顶上! ------------------------------------------------------------------------------- 【注1:建兴十四年,武都氐王符健率众来附蜀,其弟分领四百户北上附魏。】 正文 第095章、亢锐 无可通行兵马岔路的景谷道,两校兵马想隐匿踪迹蛰伏,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霍弋做到了。 抑或者说,乃是郑璞将人心及惯性思维,算无遗策! 霍弋所领的士卒,大多都是南中蛮夷,惯于翻山越岭寻猎物及山货,亦十分善于隐匿行踪。 进发之时,郑璞便特地嘱咐,让他们沿着白龙江而行走,穿行于乱石及河畔中,尽可能不去踩踏草地,抑或劈砍草木显了踪迹。 且,他选择蛰伏之地,乃是一处峭壁上。 是山峦漫出白龙江,突兀断掉的峭壁,离地二丈有余。 四面空旷,行走于景谷道上,无需派遣兵马遣去探查,便可以一目了然。 而霍弋等人却是于此,让善于攀爬的士卒,先登而上,以麻绳捆系山石,随后全军皆接力而攀上,隐入峭壁上的山林中。 如此做法,莫说桥头戍围主官符章不会意料得到。 就连霍弋刚听罢,郑璞的细细叮嘱,都不由心中叹服不已。 那时,他心中终于明了,为何素来重僚佐品德的丞相,会对性情刚愎狠戾的郑璞如此器异! 郑督军,何止于胸有筹画之能哉! 人心亦算尽矣! 且,他竟年齿方二十有一,委实天纵奇才也! 我大汉后进者,孰人比肩? 此乃上苍不绝我大汉,眷顾所赐也! 丞相见微知著,焉能以等闲之辈而视之? 庸碌如我,竟先前心中尚且对他颇有腹诽,唉........ 心中对郑璞大为改观的霍弋,卷缩身躯趴在山石上,居高临下目睹着远处景谷道上,浩浩荡荡往白水关方向进发的氐人部落。 不由,又为郑璞担忧起来。 约莫五百骑先驱,有六百步卒殿后,尚有近千人邑落牧民,贼众竟如此之多! 不知督军那边,能撑到我率军逆战否? 远在三十余里外的郑璞,答案乃是无须担忧! 于野外以步抗骑,大汉从武帝击匈奴时,便大量采用了武钢车,结车阵而战。 武刚车,乃是一种兵车,长二丈,阔一丈四,车外侧绑长矛,内侧置大盾橹。 可以运送士兵、粮草、武器,也可以用来作战。 作战时的武刚车,车身蒙上牛皮犀甲,捆上长矛,立上坚固的盾牌。 几辆武刚车环扣在一起,便可成为坚固的堡垒。 士卒们庇护在盾牌车体后,刀盾兵及长矛手守护弓弩手,让他们心无旁骛的,通过武刚车上的孔洞,倾泻弩矢。 然也! 有武钢车,就能组成大汉对抗游牧民族最大的杀器:强弩阵! 譬如昔年李陵出塞,于浚稽山以五千步卒抗匈奴十一万,临阵斩杀数倍,让匈奴鞮侯单于心生惧意,一度生出退兵之念。 然,亦很可惜。 汉军候管敢临阵叛,道出汉军弩箭将尽的底细,导致汉军兵败、李陵突围时被俘。 李陵被俘时还叹息了一句:“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 抑或说,若弩矢充足,汉军以步战骑,哪怕迎战敌二十余倍,亦能不败! 自然,郑璞非狂妄之人。 临阵调度之能,不敢自比将门之后的李陵。 不过,他心中觉得,有武钢车与充足的弩矢,以及百战余生的两百老卒,只需坚守到霍弋率兵于后方袭来,亦不算狂妄吧? 白水关军辎库存,所有的弩矢都被他搬来了。 一百五十张弩,其中有数十张,乃是需要用脚或腰部助力上弦的蹶张弩和腰引弩。 腰引弩的弓力,可达七八石!【注】 对比大黄弩,亦然不逊色几分了。 膂力过人的赵广,便手执了一张,看有无狙杀氐人大酋的机会。 源于仅仅两百士卒,无法塞道而扼守的干系,郑璞让士卒们循着山脉走势,寻了个拐弯的峭壁落下营寨。 背有峭壁可依,受敌面仅两侧。 且是摆出了圆阵。 此乃野战防御时,一种环形战斗阵形,金鼓旗帜部署在中央,系古代“十阵”之一。 三十余具武钢车,被交错陈列在前。 长矛兵在后,将矛架在了盾牌上,矛身有一半冒出来,尖锐锋芒正得意招摇着阳光的冷芒。与武钢车外侧绑着的长矛,连成一片后,便成了攻守皆备的壁垒。 近观,长戟长矛茂密如林,像一只受惊的竖着刺的刺猬。 远顾,如同汪洋中的礁石傲立,准备着迎接惊涛骇浪的拍打。 藏身在武钢车内侧大盾后面的弩兵,依托着刀盾兵举盾防御,利用武钢车大橹镂空的空隙,已然装上了弩矢待命。 如此做法,让率兵赶至的氐王符章,不由眼角抽搐。 游离生存在于汉魏之间,他并非无见识之人。 深知汉军军械精良,强弩的射程与威力,远超过氐人的弓箭。且强弩矢穿透力极强,氐人的皮甲与木盾根本抵挡不住。 两百汉军以武钢车结阵而守,若想攻破,己方至少要付出数倍伤亡。 除非,自己围而不攻,坐等汉军粮尽不战而溃! 然,此种念头想想便作罢。 莫说他仅让士卒携三日之粮而来,那白水关的汉军得了消息,安能不出兵来救援邪? 就是不知道,此些汉军士气如何? 见我引近两千步骑而来,是否人心惶惶? 带着众大酋驻马于白龙江畔,眺望汉军森严的阵列,心中微有忧虑。 倏然,他耳中似是听到了,一丝很微弱弦响。 定眼看去,竟捕捉到了一点星光,正奔着自己的胸膛而来! 顿时,他满腔思绪都抛出九霄云外,浑身都激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急忙依托精湛的骑术,将身体往后折去,后脑勺刚贴到马臀上,就感觉鼻尖有股劲风尖锐的呼啸而过,火辣辣的疼。 但他没有心情品尝疼痛,因他是幸运的。 随他身后的一个倒霉大酋,已经一声不响的,栽落马下当场毙命了。 “威武!!” 汉军阵内,猛然爆发了一阵欢呼。 但手执腰引弩的赵广,却是狠狠的挥拳,一脸意犹不足。 他本是想偷摸狙杀,那立马中间的贼酋,那料到却是误中副车! 且,贼子受惊后,已然转马归去了。 不过,正于牙旗下的郑璞,却是横笛于唇,将那激昂的旋律倾泻而出。 让所有汉军士卒,都放声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声浑厚,豪迈震天。 亦让驰马归去的符章,彻底绝了如何威慑汉军士气的念头。 唯有强攻了! “挖灶造饭,明日死战!” 符章以手触了下鼻尖,痛得龇牙咧嘴,亦忿怒的吼出了命令。 嗯,从桥头赶至时,天色已幕。 一夜无话。 翌日,天际线外的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朝阳方从山峦中跳跃而出,将红光洒落人间,氐人军中擂鼓声大振。 各部兵马已然列阵毕,在各自大酋的呵斥下,缓缓而来。 而走在前面的兵卒,都手持着小圆盾,更多的是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四不像。 “进则生,退则斩!” 立于大纛下的符章,冲着所有部落大酋,音容俱厉,“今日不踏破敌阵,我归去后倾出族人踏平尔等部落!” 而且还让长子符健,领五百骑卒,执刃督战行军法。 但有闻鼓不进者,擅自后退者,皆斩之! 众大酋无奈,却不敢反驳。 一来,符章乃是让自身所率的六百步卒,充任先登。 另一,则是以符章部落的实力,真有将他们悉数踏平的实力。 他们只能奋发了骨子里的悍勇,鼓噪起族人的决死之心,冀望能一战而定。 “咚!” “咚!咚!” 振奋的鼓声响起,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只见许多氐人执刀横盾,离开阵列开始往前拱,待进入一百五十步内,便发足狂奔,怒吼着往汉军车阵冲锋而上。 “死战!” “死战!” 一时之间,声音响彻河畔,让安安静静流淌的白龙江,都起了涟漪。 然而,汉军阵内一片死寂。 接过临阵指挥权的赵广,双眸死死的盯着方才让士卒,抛射出计算距离的箭矢,哪怕氐人都冲入了百步内,都没有下令射击。 他想待氐人冲进六十步以内,再射出弩箭。 中箭的氐人,无论死不死都会哀嚎倒地,会绊倒或者阻碍后续氐人们的冲锋。 而且这个距离,己方的弩箭可以洞穿木盾了,氐人们在此距离内不会有时间再度结阵,从而沦为靶子。 说时迟,那时快。 “击!” 赵广猛然暴起一声怒呵,让弩兵们扣压下了悬刀。 短而粗的弩箭,在冲锋而来的氐人阵中,绽放了无数血红而又妖艳的花儿。 射出弩箭的兵卒,立刻就侧身让出大盾的镂空,蹲下来上弦。 另外一个弩兵立刻就凑过去,将弩箭矢镞瞄准。 三段射的技法,让弩箭射击没有间隔,也让叛军们犹如大风席卷而过的秋天麦子。 伏倒一片,哀嚎连绵。 同样也激起了他们誓死如归,愈发悍勇而冲。 这种前赴后继送死的勇气,就连作为敌人的郑璞,观战时都倾佩不已。 然而,或许是符章“不胜尽斩之”的命令,太过于激奋人的潜力。 那些氐人在各大酋的率领下,都红了眼睛。兀自将手中的盾牌,横着脖颈前方,无视了弩箭的持续袭来,大步跨过族人的尸体,狂奔而至。 “杀!” “杀!” 他们将胸膛内的戾气,用简短的话语宣泄出来。 也让赵广于郑璞尽蹙眉。 对方以不计伤亡的战术,正中了汉军的软肋:兵力太少! 一地伏尸,满山道哀嚎。 比预想中更快,仅仅两刻钟后,强弩阵的压制优势,便被氐人的悍不畏死给抵消了。 氐人仗着人数优势,已经陆陆续续冲到了武钢车前。 借着狂奔而来的惯性,有人矮身,双脚一蹬地面,用盾牌护着肩膀就撞上来,冀望能撞断武钢车的大橹。 就是有些可惜。 大橹本来就厚重,他们撞击的力度,只能让大橹晃了晃,而不是倒塌。 亦有机灵的,直接挥刃乱劈绑在车上的长矛。 冀望能扩大空间,揉身进入与汉军短兵相接,血溅三尺。 “抬矛!” “刺!” 压阵的赵广此时猛然厉呵,让长矛兵将手中兵器横直,用力捅出去。 “噗呲!” 尖锐锋刃入肉的声音,继续传唱着死亡的旋律。 冲到跟前的氐人,至少有一半都捂着胸膛倒在血泊中。 然而一个死去,又有一个冲上来,犹如春天里那生生不息的绿意一样,一直弥漫在汉军的双眸中。 捆绑在车上的长矛,被砍断了。 厚重的大橹,亦然被无畏死亡的氐人们给撞到了。 那些伴着大橹倒地,而显露出身躯的弩兵,虽然长矛兵极力在掩护着,有扎甲在身防御着,却依然有了伤亡。 “退!拔刀!” 赵广再度出声。 兵卒们迅速将长矛往前一突,不管有没有刺中,就松手后退,让出武钢车的通道。 别在腰侧的环首刀,也伴着冷芒出鞘。 对此,氐人们一阵欢呼。 急不可耐的,冲进武钢车连环中狭小的通道,亦有攀爬上武钢车,试图一鼓作气冲破军阵,却是迎来了死亡。 交错摆放的武钢车,通道太逼仄了,只容一人通过。 且当氐人冲出通道后,就迎来两侧汉军兵卒雪亮的环首刀。 那些攀上武钢车,跳跃而下的氐人,亦然会在半空中,就迎来两三支长矛的亲吻。 “擂鼓!” “催战!” 立在牙旗的郑璞对着军鼓手吼出一句,便拔出利刃,于乞牙厝的护卫下冲向前。 “战!” “战!” 主将的身先士卒,总会激起所有人的誓死跟随。 小小的圆阵,汉军士卒们士气如虹的,吼出永不后退的宣言。 一方悍不畏死冲来,一方半步不让的誓死捍卫,让被劈飞的残肢、被划破腔腹流出的肝脏,还有被削去半个脑袋残渣,主宰这一方天地。 刀光雪亮,矛尖耀眼,箭镞破空,汇聚成为死神嘴角荡漾的微笑。 每一刻,都有人伏倒在地。 每个瞬息,都有人哀鸣着,告别这个冰冷人间的不值得。 阴平这片贫瘠的土地,贪婪的汲取着鲜血,尽情享受着人类自相残杀的饕餮盛宴,笑纳着人类的生命回馈。 或许,这条山道于明岁长出来的杂草,至少有半丈高吧? 赵广一手执环首刀,一手执短矛。 带着兵卒守在武钢车后,尽可能遏制住,不让更多氐人冲进来。 脸庞和衣甲上,都溅满了黑红的血液,却没有耽误他怒睁的眼睛和咆哮如雷。 抡圆了环首刀,将一个氐人连头带肩膀给劈开;借着身体往左前倾的力度,左手执着的短矛高举过肩,顺势捅入了另外一个氐人口中。 力气之大,连牙齿都迸飞了好几颗。 直起身体之际,飞起一脚就将身前还未倒下的身体,踢向继续前赴后继的氐人,绊倒了好几个。 “杀!” 再度一声怒吼。 赵广环首刀与短矛再度交错向前。 以无数氐人的尸体,堵住了武钢车通道,端的悍勇无比! 郑璞这边,亦然不弱。 有勇猛无比的乞牙厝在身侧,他迸发了无穷无尽的勇气。 长柄铁蒺藜狂舞,砸碎了无数头颅,长剑闪耀,犹如毒蛇吐信刺入氐人的咽喉或眼睛。 小园阵坚如磐石,任他东西南北风,兀自巍然不动! 杀与被杀的僵持,约摸持续了半个时辰,氐人的攻势就出现了颓势。 不是他们匮乏了赴死的勇气,而是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严重阻碍了他们冲过来的道路。 从武钢车前三十步,到小圆阵前,每一寸土壤都犬牙交错的,叠了两具尸体以上! 让他们连落脚的缝隙都没有。 这种一不留神就被绊倒和久战不下的挫折,让氐人们的气势也在消逝,眼睛慢慢变得不再血红。 “呜~~~” “呜~~~~~” 而就在这时,氐人后阵吹响了撤退的牛角号。 符章不负被氐人赞为“智者”。 在后方观看战局的他,已经看出了氐人们后续乏力,已经无法再建功,索性先让他们撤退回来。 自然,他不会放弃进攻。 而是让长子符健的五百骑,皆下马持弓,抛射! 压制汉军不敢冒头,顺势清出道路,然后再遣生力军尽数压上,打算一举竟功。 “呼.......” “呼..........” 赵广将手中的短矛,用力掷出,狠狠扎进一名掉头往后撤的氐人后,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管地面早就粘稠无比,早就腥臭无比。 激战过后的他,就觉得自己的胸腹中,仿佛是被人扔进去了一堆炙热火炭。 烫得疼,烧得慌。 然而,当无数箭矢,从天上落下来时,他瞬息间变得生龙活虎。 猫着腰躲入盾橹防御内,双眸死死盯着,外面正在拉扯尸首的氐人,心中有些急切。 双方兵力悬殊太大,恐小圆阵于下一波,就被攻破了........ “咚!” “咚!咚!” 战鼓如雷,声声催。 鬼哭狼嚎的氐人,再度红眼而来。 然而,浴血无数的郑璞,却是大声的笑了。 所有的汉军,也都欢声如雷。 因为他们看到了,氐人大纛后方,有一杆绣着“玄武”两字的军旗,已经挣脱了大地束缚,迎风招展! ------------------------------------------------------------------------------- 【注:东汉时腰引弩,图见济宁武氏祠画像石中。《晋书·马隆传》称腰引弩,强度为三十六钧】 正文 第096章、骑督 入秋后的气爽,在白龙江畔尤其明显。 习习凉风,卷起早枯的树叶与草籽齐飞,黄绿交错倒影在江水中,蜿蜒迤逦东去。 煞是沁人心肺。 然而,遍布河滩乱石上的墨红色血迹,与被野兽啃得支离破碎的尸体残骸,以及那闻污秽腐臭而来的无数蚊蝇,则是破坏了此处的美景。 景谷道之战,已然过去了八日。 此处的满目苍夷,依旧令人心生不忍直视。 却是有一人,顶盔掼甲,步履缓缓沿着水畔行走在残尸间,被一步都惊起蚊蝇嗡嗡作响。 只见他年齿约四旬,身长近八尺。 方脸长须,鼻挺且重,浓眉飞入鬓,双眸深邃,偶尔闪过一缕精光。 他乃郭淮。 太原阳曲人,系出名门望族,世代簪缨,累世二千石。 逆魏曹丕为五官中郎将时,曾署为门下贼曹,后从征汉中,是故留雍凉之地。 谋略过人,屡立战功,于羌胡部落中威信卓著;亦深受曹丕见信及器重,授雍州刺史,领陇右兵事。【注】 在得闻阴平氐王强端传信后,他先遣了两千步骑赶赴武都下辩县,以防巴蜀声东击西,随后才领着百余骑倍道而来。 途经阴平道之时,他已大致了解了战事经过,以及战后统计。 当时,氐王符章被诱出桥头戍围伏击,死伤惨重。 除了符章被其子符健,引本部五百骑卒,以自杀式冲锋,杀出一条血路归来桥头戍围外,其余大酋及士卒,几乎全军覆没,或被俘或被杀。 然而,那支建号为“玄武”的蜀军,仅打扫战场后,便押俘虏归去了白水关。 然也! 驻守戍围士卒所剩不多及人心惶惶,蜀军明明可趁大胜的士气正锐,一战而下! 但他们却是,没有趁机攻打桥头戍围! 堪称“陇蜀咽喉”的险要之地,可让武都郡及陇右如鲠在喉的兵家必争之地,蜀军为何视而不见,丧失将之攻占的大好良机邪?! 匪夷所思的念头,于郭淮心中久久缱绻。 他并不认为,“玄武”军的主将,乃是无战略眼光之人。 连伏兵于断崖山峦之上的谋人性,以身做饵的果决胆略都有了,安能不知夺下阴平桥头之紧要? 细细询问过氐王符章,郭淮便亲自来战场勘察一番。 是故,他心中疑窦便更多了。 蜀军将战场打扫得十分“干净”,堪称锱铢必较! 莫说刀兵甲胄等辎重被搜刮一空,蜀军竟将死去的战马,破损的武钢车,以及氐王符章军营的炊釜、军帐等物,皆席卷一空。 死去氐人士卒身上的弩矢,亦被拔去。 犹如那蝗虫过境! 巴蜀之地,已然困顿如斯邪? 抑或者,蜀军此番出战,仅是劫掠物资邪? 郭淮心中隐隐此念。 却又因兹事体大,而又不敢确凿。 如信步闲庭般,郭淮慢慢的步到了,郑璞以武钢车结阵扼守之地。 此处的尸首是最多的,浓烈的恶臭呛人鼻息,无需靠近,便有作呕的冲动。 至少,郭淮身后的扈从,已然有数人面色不善,不停的滑动着喉结,死死抑制着来自腔腹中的抗议。 但郭淮却是犹如没有嗅觉一样,一步步惊起蚊蝇群,细细打量。 偶尔,还会驻足矮身,以手拨开层层叠叠的尸体,凝眉成川,看得仔细。 约莫一刻钟后,他方步去湖畔,细细清洗双手。 原先死死蹙着的眉毛,亦然舒展了。 因为他发现了,个别氐人身上的衣服鞋履,竟也被蜀军扒去了........ “你前去告知氐王强端,让莫再召集族人。” 接过扈从递过来的马缰绳,郭淮只手扶着马背,一跨而上,“蜀军短时日内,不会再来寇境,让他谨慎扼守桥头戍围便是。” “诺。” 一扈从军礼而敬,跨上战马扬鞭绝尘而去。 而郭淮,则是在其余扈从护卫下,往武都郡下辩县疾驰而去。 那边,有位贤才,可为他参详一二。 乃是刚接到凋零,离任征入朝的太守,杨阜, 字义山,天水冀县人。 曾于官渡之战时,断言魏武曹操必胜;又曾在马超及韩遂被逐出关中之际,劝曹操当进军陇右,夷平关西诸部,可惜曹操不听。 后,马超得汉中张鲁遣兵襄助,以及羌氐部落群起响应,杀凉州刺史韦端占据陇右,威逼关中。他便独自谋划,以一己之力,劝说拉拢起韦端旧部,率军将马超逐出了陇右。 徙武都、阴平两郡之民,亦是他一力为之。 曹丕得闻他有公辅之节,岁初时便想征他入朝,但因病亡而耽搁。 今曹叡即位,徵入朝,拜为城门校尉。 郭淮前去寻他,便是想以他对雍凉的了若指掌,以及询问近日蜀军阳安口的动静,来断定心中所想。 待到了下辩,却见杨阜已然在太守府署外等候。 见郭淮至,容貌矜严、素来以不苟言笑著称的他,竟然还泛起了一丝笑意。 “伯济此来之意,我知矣。” 亦不等郭淮发问,借着拱手作礼之际,他便轻声谓之,“我所思者,应与伯济无异矣。” “呵~~~~” 矫健跃下战马的郭淮,闻言顿时眉目舒展,拱手还了一礼,“义山为何确凿,巴蜀不会来袭邪?” “盖因我入朝为城门校尉之故。” 杨阜步前,执郭淮手入府署,且行且笑,“我窃以为,伯济此来,乃是让我联名上表,声称关陇无忧,而示警于朝廷,言荆州或淮南将有寇矣!” “然!” 甫一听闻,郭淮便拊掌而笑。 旋即,又微微叹息,“虽喜义山得迁职,然我心亦有惜,他日无人如义山知我矣。” “哈哈哈~~~” 杨阜亦然大笑。 是也,当他们得闻,蜀军并没有趁机攻占阴平桥头,心中便大体有了断定。 巴蜀扰阴平郡,不过是想策应孙吴罢了。 至于为何如此断定,自然是正逢国有大丧,屡屡被伐的孙吴,想趁机“礼尚往来”一番罢了! 或许,孙吴那边亦料不到,他们本想借巴蜀扰魏,策应分散逆魏的注意力,却是被人提前洞悉了吧。 ................................................. 成都,丞相府第。 依偎着走马河支流的小亭。 依旧绿意葱茏的花木,将小亭内对席小宴的二人,掩映其中。 乃丞相诸葛亮,与征南将军赵云。 丞相正垂眉捋胡,只手执羽扇,轻轻晃动驱赶依旧没有散去的暑气,颇有些悠然自得的闲情。 已皱纹密布的眉目间,偶尔会一丝欣喜泛起,流转游走。 事实上,他近日心情很不错。 其一,乃是私事。 他的细君,前日被太医令确凿,已有了身孕。 虽已从兄长诸葛瑾过继来一子为嗣子,然而年齿四十有五,竟即将迎来骨血,无论男女都是令人喜不自胜之事! 其二,则是赵云如今,正捏胡而看读的军报。 关于阴平的战事,郑璞已然上表,今日刚好传至成都。 上表中,除去大致叙述战事经过,以及战获几多、伤亡几多等琐碎后,郑璞还对霍弋及赵广大兴笔墨。 毫不吝啬的,极尽赞誉之词。 对霍弋的评价,声称其咸有父风,初临战事便可帅厉将士,如臂指使。 而对赵广,着墨更多。 先是大肆赞赏了赵广的骑战之能,又加了一句,声称百顷氐王杨霁及白马氐等,皆对赵广倾心不已。再者,又声称了结车阵抗敌时,能坚守得出,乃是赵广的临阵指挥之功。 遣词用句,估计赵广见了,都不由搔鬓而面露郝然之色。 是故,赵云看罢,不由连连摇头,苦笑不已。 “此郑家子虽胸有韬略,然我亦谓之,其乃狡诈之徒也!” 轻搁下军报,赵云抬头目视着丞相,音色似喜似恼,“竟为那六百余匹战马,便不吝赞耀我犬子之功,安能如此!” “哈哈哈~~~” 闻言,丞相大笑,轻声谓之,“子龙莫要为义弘谦让。虽子瑾确实居心不良,用词太过。然刘子睿亦然有书别来,其书中谓义弘于景谷道之战,委实功不可没。” 言罢,便举盏,邀赵云共饮了一杯。 待放下酒樽,又继续发问,“子龙,我知你性情忠厚。然我现为国而问,还请子龙如实答我:义弘骑战之能,今已得你几分真传?” 嗯,郑璞盛赞赵广将略及功劳,其目的昭然若揭。 不外乎乃朝廷,必然会将他缴获得六百余匹战马,悉数用来组建骑兵。 而他便“明目张胆”的,推举赵广为骑将罢了! 反正,战马是玄武军死战缴获的,他身为主将,“隐晦”的提一嘴,以丞相的性情亦不会见怪。 见丞相如此慎重的发问,赵云亦肃容。 先不做答,而是很谨慎的出言确问,“丞相之意,乃欲让犬子领骑乎?” “唉.......” 丞相诸葛亮长声叹息,“子龙亦知,我大汉后辈,已无知骑战之将率矣!” 感慨罢,才轻颔首,双眸灼灼而谓之,“子龙,我等皆已老迈,克复中原之志,终将会落在后辈身上。义弘若有子龙骑战半数之能,我任他为骑督,让其历练建长,岂不是为国储才?且,今子瑾战获六百余骑,可建骑兵一曲,当授孰人掌之?” 叙到大汉式微,赵云听了,亦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又略作思绪,方敛容而答,“回丞相之问,骑战之法,我已悉数授之犬子矣。然,犬子不曾有实战之机,丞相若用,且先试之。且,犬子略有勇力,但资质不过尔尔,督帅之能恐难为之,还望丞相慎之。” 丞相得闻,顿时喜逐颜开。 眉目间之间,尚且夹带了一缕欣慰及庆幸。 赵云已然将话语,说得很明白了。 论骑战之法,赵广已悉数通晓,欠缺的不过是实战机会罢了。 至于谓赵广的资质不过尔尔,那也得看和谁比。 若是将之与郑璞比,自然逊色不少。 与年少便有异才的关兴比较,亦略逊一筹。 但与诸葛乔、张苞与霍弋等人相比,应是在伯仲之间,各有所长。 正如赵云所断言,赵广恐难为兼谋略及巧变之能的督帅,但胜有勇力,可为豕突之将,亦是骑督的良选。 骑者,长驱之兵也! 主骚扰、奔袭、侦察、威慑迫击与绕后夹击等,以强大的机动力,可为偏师之“奇”。 本来就是策应之军,需要的是豕突之将,何需督帅来统领? 再者,以督帅之才来统领骑兵,岂不是明珠蒙尘? “子龙之意,我知矣。” 笑颜潺潺,丞相捋胡少顷,又叮嘱道,“骑卒之选,还需子龙亲力为之。” 让堂堂征南将军、掌京畿内外戍守的赵云,亲自挑选骑卒,似是大材小用,其实不然。 骑卒,并非人人都可以胜任之。 光在马背上百里颠簸,就淘汰无数人了。 更莫说,骑卒作战时,必须要与战马形成心意相通的默契,才能发挥战力。 况且,培养一骑卒所耗资财粮秣等,可比拟十步卒。 因汉人的战马,几乎都是一人一骑,不像游牧民族一样有两三匹换乘。为了保障战马不掉膘而失去驰骋的速度,是故皆以粮秣畜养,战时所食比士卒之食更好! 以马匹那恐怖的食量,便可知朝廷所承受的压力。 耗费如此之巨,自然要精挑细选的猛士为卒。 “诺。” 拱手而应,赵云做肃容,“丞相且宽心,我知其中轻重。” 顿了顿,又加了句,“丞相,骑兵至少需两三年时间演练,方可称之小成、从军征伐,还请丞相将之独设建制,不受他人遣制而扰。” “善!” 丞相含笑轻颔首,“如子龙所言。” 正事有了定论,两人又叙了些闲话,赵云便作别而去。 步归书房的丞相,取火燧燃了熏香,正襟危坐在案几后,执笔点墨而书。 乃是请天子刘禅诏令,为阴平之战录功。 有功必擢,乃是丞相开府治事后的执法严明。 霍弋转为牙门将,而郑璞则是转为裨将军,皆赐下财帛嘉奖,领兵如故。而赵广则是以牙门将领骑督,骑兵曲独成营,不再隶属于郑璞。 其余与战士卒,死者抚恤及生者赏赐,皆依军中律法而来。 书罢,丞相搁笔于案,捋胡而思。 阴平事已了,是让玄武军与诸军同往来运粮,抑或驻扎在汉中郡演武为上? ------------------------------------------------------------------------------- 【注:刺史西汉时为六百石,主监察。东汉为两千石,兼领兵权。】 正文 第097章、子午 “鱼复与关头实为益州福祸之门。” ——法正《与刘璋笺》 先帝刘备取蜀,兵围雒城时,法正曾与刘禅书劝降,声称“鱼复”与“关头”乃是益州的福祸之门,失之则闭塞的益州不可守。 其中,鱼复现今,已更名为永安。 而关头,便是益州北部第一道关隘,关城。 亦是金牛道的起点。 郑璞一行,驱赶着战马及俘虏,来至此处已第三日。 裹足不前,并非是留恋此关隘雄峻之美。 而是等候阳安口那边的马岱,遣兵前来接应方能过去。 因从关城至阳安口,要取道武都郡的东南角,距离大约120里。 逆魏本多骑,关城守将近日又探到,武都下辩有陇右增兵而来,小心点总归好些。 且,又因武都郡的汉家黎庶皆被迁徙走,武都除了下辩、上禄、武都道三县有魏军驻扎外,其余地方皆是未迁徙的氐人部落游离,一不小心就会引发没必要的冲突。 此也是每一任广石督,会频频派遣小队兵马而出,与魏军及氐人部落小战不断的缘由。 为了保障阳安口与关城的畅通无堵。 郑璞此时,驻足关隘内于一巨石之上,目视着西汉水浩浩荡荡,从脚下穿行而过,心中也不由一声叹息, 这条与故道水汇流,蜿蜒入蜀地更名为嘉陵江的西汉水,扼杀了蜀地直袭关中的希望。 初,高祖刘邦以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夺了三秦之地,其中巴蜀的粮秣辎重运送,皆赖以这条西汉水。 因那时候,西汉水尚与入汉中郡的汉水连接,形成武都境内的天池大泽,让上下游的水流皆得以平缓,大船行走无忧。 北可入关中,西可上陇右! 然而,暗度陈仓仅仅二十年后,武都便迎来一场大地震。 武都郡西南部地势被抬高,西汉水与汉水不再汇流,连天池大泽都震没了........ 失去天池大泽的水流缓冲,西汉水丰雨期入蜀十分湍急,枯水期时常断流,莫说大船行走,连小舟都难于通行。 不管是巴蜀还是汉中郡,从此再无依托河流,将粮秣辎重直接运送入关中的可能。【注1】 暗度陈仓,已然成为绝响。 征伐的命脉,断了...... 连隔绝关中与武都郡的大散关,都因战略意义不再,从此荒废了。 于巴蜀之地而言,乃是从战国七雄之争,到高祖刘邦取三秦之地,巴蜀赖以源源不断供血关中的嘉陵江,战略意义亦一落千丈。 譬如最早的白水关,乃是设立在嘉陵江河谷,如今已经转至白龙江河谷。 唉,蜀道难啊! 届时北伐,关中恐难为。 至于兵进陇右,粮秣辎重运送亦然艰难,且西北地瘠不能以战养战,得须寻个地方屯田方可。 蹙眉半阖目的郑璞,心中悄然而思。 却是不想,随在身侧的傅佥,已经轻声唤他数次了。 直至衣袖被扯了扯,方从专注中醒来,郑璞扬眉而目顾。 “先生,时辰将至暮食,该归去巡营了。” “哦~~~好。” 微微颔首,郑璞转身归去。 且行于途,或是沉默了许久而乏趣,傅佥轻声问道,“先生,我这数日屡自做思虑,却是仍不明了。先生当日皆释那些氐人大酋归去,绍先兄为我解惑,声称此乃分化之计。然,那些大酋被我军攻伐,损失惨重必记恨,自是同仇敌忾联合对抗我大汉。分化之计,又从何说起邪?” 嗯,当日景谷道战罢,氐人许多部落大酋都被俘虏。 而郑璞询问俘虏时,得知阴平桥头主官,乃是昔日率兵响应马超的武都氐王符章后,便悉数将那些大酋放了。 只是为了,让他们给符章带一句话。 “今氐王兵败,逆魏必轻之,贼强端必恼之。桥头,乃蜀陇咽喉,兵家必争之地也!彼焉能待氐王如初否?” 自然,如此做法乃是挑拨离间。 却能让符章无法不自疑。 本来羌氐部落,就普遍存在着弱肉强食的兼并法则。 且符章乃武都的氐王,不愿被逆魏迁户,才南下来依附阴平氐王强端的。 而守桥头戍围,就是依附的诚意:以自身部落族人,为强端充当抵御汉军的第一道防线。 但此番兵败,将先前的默契打破了。 逆魏为了陇右及武都的安稳,绝不允许阴平桥头这样紧要之地,再由符章来戍守。 而阴平氐王强端,则是亦免不了,生出符章已无利用价值的心思。 毕竟,符章率部落南下,占了不少原先属于他部落的牧场及田亩,双方的利弊,已然不平等了。 是故,另一想法就会占据上风。 如若强端联合魏军,将符章的部落吞并了,便是皆大欢喜。 于强端而言,增加了自身部落的实力。 而于逆魏而言,则是阴平人心合一,可更好的为陇右充当屏障。 至于郑璞,为何将所有部落大酋,尽数释放归去,乃是给符章施加压力。 此些大酋皆是因符章的调度失误而战败,以至族人战死被俘无数,部落式微之下必然心生恼意,进而竭尽所能大肆诋毁符章。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久而久之,即使强端没有并吞之心,符章亦然会觉得自身已被阴平排斥。 其中干系,错乱复杂,自然不是年方十二的傅佥,能洞悉得了的。 因而,郑璞闻问,亦没有解释太多。 乃是语气淡淡,并没有解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你若将《战国策》研读透了,自会明了其中缘故。” “哦~~~” 有些怏怏,傅佥不敢再多问。 不过,他没有沉默多久,又继续发问,“那先生,可否为我解惑,为何不趁机进军桥头戍围呢?我知不占据桥头,乃是避免魏军率军来争夺。然,我亦问过绍先兄及义弘兄了,若当时我军随尾追击,驱溃兵在前,夺下桥头戍围并不难。届时攻下桥头,可取贼军辎及粮秣,再归师岂不更佳?” “呵~~~~” 侧头斜目,有些诧异的撇了身边小子,郑璞轻声发笑。 亦让傅佥神情更加疑惑,忍不住又催问了声,“先生,莫非是我所言,有不妥之处?” “倒也无。” 此次,郑璞并没有避开话题,耐心的解惑道,“诚然,贼军大败而归,我军故可趁机将那桥头戍围一战下。然而,战事不可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我且问你,若你未贼子强端,抑或逆魏雍州刺史郭淮,得知桥头被攻破,当如何举措?” “嗯......” 垂头沉吟片刻,傅佥便确凿出声,“我若是彼等,即使不率军攻白水关,亦会部署重兵戍守桥头,且会遣兵每日巡视景谷道。” “然。” 郑璞露出笑容,止步目视着他,复问,“我且再问你,若贼部署重兵在桥头,白水关将如何应对?” 喔~~~ 自是增兵固守,以免被贼有机可乘。 心道了声,傅佥亦恍然大悟,“先生,我知矣!乃是我大汉现今未到北伐之时,尽可能避免与魏军徒做消耗。”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再度拔步而行的郑璞,叮嘱道,“小子切记,为将者,莫不可贪小利而误大。” “诺!” ............... 且行,且言。 徒问而师解惑,于细细叮嘱中,郑璞此身所长揉碎了,灌输给年少的傅佥。 正如丞相诸葛亮于小亭对赵云所言一样,克复中原,非一辈之功。 培养出可继承衣钵的后辈,亦是推进复兴汉室的脚步向前。 一夜无话。 翌日,辰时,郑璞终于等到了,马岱派遣过来的迎接人马。 乃是早就归去阳安口的杨霁,领了两百骑而来。 出人意料的,张苞竟也随来了。 若不是霍弋率先迎上去,欣喜的打招呼,郑璞都无法确信眼前这位,胡须修葺整齐、眉目和熙,隐隐有股“腹有诗书气自华”风采之人,竟是故张车骑的长子。 不过,那长八尺有余、犹如熊罴的身躯,与声如洪钟的大笑,倒是颇为契合其父“万人敌”的豪烈。 一番客套,便启程而往。 杨霁将三百骑卒,以半扇型散开,警戒着西面十里内的动静。 赵广领本部在前引道,霍弋督士卒驱赶俘虏战马及辎重行于后,很清闲的郑璞,则是悠哉游哉的听着傅佥诵书,缓步在中军。 时而有了兴趣,还会横笛于唇即兴一曲,犹如出游踏青般。 只是他没有察觉,身后与霍弋叙旧的张苞,时不时便会将好奇的目光,投在他身上。 抑或者说,他身为广石督,竟随行杨霁而来,自有别意吧。 从关城至阳安口,行军大致须两日。 而郑璞一行,因是近晌午时分才启程,是故于野外落营了两次。 第二日的落营暮食,已抵达玉带河汇入汉水之处,此地已无需担忧有魏军或氐人部落前来袭击或骚扰了。 因而,所有人都松懈了一口气。 士卒们以什为单位围在篝火前,等候着暮食,欢笑起伏。 首次从征的南中蛮夷,各自掰着手指碎碎念,憧憬着此番战胜的赏赐,能给家人添些什么物品。 朝廷现今的赏罚严明,他们在成为士卒第一日后,便被灌输了。 以此战的缴获,朝廷必然会赐下资帛嘉奖。 且郑璞与赵广及霍弋,皆已然声称自身丝毫不取,将之均分给他们这些士卒。 不过,划分的比例微有不同。 先分出一半,授予那些战死及伤退袍泽,剩下的才会均分。 对此,那些南中士卒,皆感恩莫名。 毕竟于他们而言,最为担忧的,便是自己战死了,已迁徙入蜀地的家人,生存难以为续。 至于赵广及霍弋的老卒部曲,则是在起哄着。 纷纷怂恿着各自上官,让他去寻赵广或霍弋,问能否宰杀几只虏获的羊打牙祭。 最后连杨霁都随着鼓噪,戏言让郑璞犒劳他族人出百里来迎的辛苦。 结果,自然是炙羊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玉带河畔。 依着习惯,郑璞巡营看士卒们皆饱餐,归去军帐入眠后,方回来用餐。 却见自己军帐前的火堆,张苞抱着一酒囊端坐在胡牀上,正与炙烤着羊肉、温稻饭的傅佥言笑晏晏。 见郑璞归来了,他便起身微微摇晃着酒囊,笑颜潺潺而道。 “我携了些酒水,特来与子瑾共饮之。” 咦,有事寻我? “多谢文容盛情。” 郑璞心中微讶,亦喜笑盈腮,“实不相瞒,我已数月未闻酒味了!” 随手捞过来一胡牀且坐,郑璞接过傅佥递过来的稻饭与羊肉,“文容兄且稍后,待我先解解腹中饥。” “好,子瑾自便。” 早就用过暮食的张苞,含笑颔首。 少时,郑璞匆匆果腹罢,便寻了个理由,将傅佥及扈从乞牙厝遣去歇下。 张苞亦然笑吟吟的递过来了酒囊。 二人你来我往,叙些闲话,谈笑风生。 待酒囊见底,张苞便肃容,拱手而问。 “先前便听闻,丞相常赞子瑾胸有韬略。后柳休然为我副职,亦常听他多番提及,子瑾随征牂牁郡时筹画之功。昨日与绍先及义弘畅谈,得闻子瑾设伏景谷道的诱敌之计。是故,我甚为叹服,亦些疑惑想请教之,还望子瑾不吝明我。” “不敢当。” 连忙回礼,郑璞亦敛容以对,“文容若不嫌我愚钝,便尽可问之。我若有思,必无推脱之辞。” “善!” 赞了声,张苞便径直发问,“子瑾以为,我大汉届时北伐,兵出何处最佳?” “陇右。” 不假思索,郑璞便脱口而出。 闻言,张苞不由微愕,方冁然而笑,“原来子瑾早有思量。嗯,愿闻其详。” “好。我且言之,如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文容不吝指正。” 轻颔首,郑璞便开始口若悬河。 “北伐逆魏,出兵不过东三郡、关中、陇右天水、取阴平走羌道入陇西河首,此四处可选。” “进军东三郡,须借助汉水而行,然此处水势湍急,进易退难,非用兵良地。且夺了东三郡,对我大汉裨益不大,非首选之地也。” “取陇西河首,虽可图金城及湟水河谷,进军凉州。然而战线太长,粮秣辎重转运不便,逆魏若是发大兵攻阴平,我军将首尾不能相顾也。” “取关中,则是弄险。近些年,西北羌胡频频起兵叛逆魏,逆魏在关中及雍凉二州驻军颇多,且从雒阳、河东驰援进军关中,不过旦夕而至。我军若进入关中,兵少则无力匹敌,兵多则粮秣难继。再者,今我大汉式微,兵力不如逆魏之众,且无骑兵可长驱相互策应。是故,关中之地,非一战可定也。” “取陇右,则是不同。” “其一,乃兵力。雒阳及关中进军陇右,救援非一日之功。我军出陇右,可扼守于道而却逆魏援军于外。” “其二,乃人心。逆魏在雍凉二州所造杀戮太过,又强制迁徙了许多羌胡部落,民怨如洪,我军若至,必然响应,可事半功倍也!” “其三,乃地利。陇右亦有四塞之说,我军若夺之,可屯田蓄力而自守,犹如再添一汉中郡也!” “其四,乃畜牧。夺了陇右,朝廷可得获畜牧之地,牛可耕田,马可征战。无需十年之功,朝廷必粮秣丰足,得骑数千。届时,从汉中及陇右两路席卷关中,逆魏安能敌邪?” “其五,乃军心。得陇右,便是切断了逆魏关中及河西四郡的联系,我军西去复夺河西四郡并不难;重开丝绸之路亦不难。巴蜀豪族为逐利西域,必然鼎立襄助朝廷征战。朝廷可分豪族户,迁徙来陇右,解决豪族并田侵民动乱等。届时,朝廷足兵足食,上下一心,克复中原,指日可待!” 喔~~~~~ 张苞听罢,双目呆滞,楞然半晌。 他委实无法想象,郑璞竟将敌我优劣,以及巴蜀的人心,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 此是不曾出过益州之人吗? 抑或者说,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当如是乎? 亦无法相信,与他谋面不过两日的郑璞,竟半点都不藏私,尽将所思所想倾囊而叙。 真乃不世之才也! 亦乃可结为刎颈之交也! 好一会儿,张苞才反应过来。 当即,起身作揖,激昂而道,“闻子瑾之言,令我茅塞顿开。今方知,为何丞相盛赞子瑾他日可与翼候比肩!我之谓,子瑾何止翼候之能也!” “言过矣!言过矣!” 连忙起身扶起张苞,郑璞摇头苦笑,“文容折煞我也。你我不过各抒己见做闲谈,文容却是如此作态,你我他日焉能再坐而笑谈邪?” “哈哈哈~~~~” 性情颇为豪迈的张苞,起身后便大笑。 亦连连颔首,“好!好!就如子瑾之言,你我乃闲谈,不拘那繁文缛礼。” 一番笑罢,两人再度入坐。 却不想,张苞突然感慨道,“嘿,不瞒子瑾。之前我觉得,倘若我军兵分两路,一走褒斜谷断逆魏陇右兵马,一走子午谷奇袭长安,乃是首选,可一战而得关中之地也。如今看来,却多有不妥。” 而郑璞听罢,倏然一惊。 莫非,魏延与张苞私下商讨过,子午谷之谋? ------------------------------------------------------------------------------- 【注1:丞相诸葛亮攻关中陈仓时,张郃敢断言“比臣未到,亮已走矣;屈指计亮粮不至十日”的根据,便是巴蜀及汉中皆难运粮走陈仓道。】 正文 第098章、抵足 阳安口,乃是东入汉中郡的隘口。 北为秦岭山脉,南乃米仓山的突北山体。 以汉水与发源于东狼谷的沮水,分南北两侧汇流涌入汉中而得名。 是故,因地制宜之下,阳安口的防御工事,以两条河流而分为南北戍围。 北戍围,乃是依托秦岭山脉阳平山所修筑阳平关,与广石戍围的合称,沿着沮水南北流向而驻守。 南戍围,则是依托米仓山突北山体,沿着汉水走向而防御。 亦然是昔年先帝刘备攻汉中郡,夏侯渊所驻守的地方。 如今,郑璞一行,便是沿着汉水经南戍围而入。 跨过了阳安口,途径沔阳县、定军山与褒中县,只需再沿着沔水行一日路程,便可抵达安置俘虏及战马之处:南郑县。 张苞驻地在北面的沮水畔,是故翌日一早,便作别驰骋而去。 只不过,他归到广石时,还寻来了柳隐,让他前去军械署,补充一些军械归来。 还特别强调了,军械半月后运至便可。 柳隐听罢,不由大笑,执礼谢过,方驰马而去。 盖因汉中军械署所在地,乃是有铁矿的沔阳县,从广石驰马而去无需一日。 无非,乃是张苞知柳隐与郑璞二人性情相契,且许久未谋面,便寻了个理由,让他去叙旧一番罢了。 目视着柳隐的背影化作黑点,张苞便归入自帐篷。 正襟危坐于案几前,执笔点墨,将昨夜与郑璞所坐谈的北伐兵出之议,悉数录于布帛上,将欲呈于天子刘禅过目。 倒不是冀望天子能参详一二,抑或者自身多舌邀宠。 他入宫伴驾多年,太熟悉天子的性情了。 知天子若见此表,必然会转呈于丞相诸葛亮过目。 至于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嘛......... 一来,他乃元勋之后,又身为外戚,忠贞于大汉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听闻与国裨益之言,自然会上禀。 另一,则是还要再作一手书,与张皇后。 他已然为张家之主多年,亦习惯了长兄如父。 比如张家少子与幼妹,皆尚未婚配,他身为长兄自是当仁不让肩挑起责任。 恰好,他颇为赞赏郑璞才学及为人坦诚,且未曾听闻其有定亲之说。便想着,要不让张皇后求天子下诏赐婚,为幼妹寻个好夫君。 只是执笔将落之际,心中又颇生踌躇。 他家中幼妹,年方十一,比郑璞小了足足十岁。 且,郑璞今功业已显,什邡郑家又人丁不旺,不知能等到张家小女及笄待嫁之龄否? 略作思虑,张苞便如实将心思落笔而下。 不过在末尾,还添了一言半语。 什邡郑家的门第虽不高,然家声甚佳,郑彦郑璞两支今皆得显名,假以时日必然成为蜀地望族。而郑家尚有一女,待到及笄之龄,恰好是张家次子及冠之年。 是故,张苞便想着让张皇后与夏侯氏商议,且看是嫁女还是迎妇,哪样更好些。 郑璞对此,自是不知。 抑或者说,他被丞相提点过,对自己婚事早就心生随缘了。 昨日他对张苞言无不尽,主要缘由乃是,张家已然与大汉朝廷休戚与共。 便想着,将自身所思所谋尽叙之,冀望张苞在日后,能与他同心同德,让北伐逆魏行走在正确的轨迹上。 譬如,莫做那一战定关中的痴想。 另一种念头,则是未雨绸缪的冀望。 以张苞兼功勋之后及外戚的背景,他日北伐,丞相必然会见重。 亦会有让其立功,以图擢拔之心。 至于有多见重........ 或许也能,与马谡相提并论吧? 嗯,但愿吧。 抛开自扰之念,郑璞携军穿过了南戍围,于杨霁的引见下,见到了阳安口的主官马岱。 一个十分克己之人。 不管是狭长形的容颜,与眉目肃然所呈现的刚朗严苛。 还是言辞淡淡,半点客套都无的三言两语,便让郑璞自行而去的一丝不苟秉公作态。 或许,他之前被马超叮嘱习惯了吧。 昔年马超率军来奔先帝刘备,以西凉各部势孤则降伏、势盛则叛的风态,而心怀不安,常自疑。又以门楣血脉凋零,在蜀之年,行事颇为谨慎。 马岱亦如此。 即使先帝刘备,以马超之女配安平王刘理,又擢他督阳安口,都改变不了寡言慎行。 唉,昔日跃马关中的马家军,已无昂扬之威矣。 心中悄然叹了声。 郑璞作别马岱,行过沔阳县十余里,便被柳隐纵马追至。 性情相契的生死之谊,近一年未谋面,再见之时自是欢喜莫名。 二人并肩而行,载笑载言于途。 待至日暮时分落营于定军山,深知郑璞性情刚愎的柳隐,在暮食后与之抵足而眠时,还细心的为他讲解了,如今汉中郡的形势。 因昔年魏武曹操,将汉中之民皆迁走的缘由,魏延守备汉中郡以来,一直以军法督领各署事务。 驻军之地,分别为沔阳县及城固县。 以一东一西,扼守住逆魏从秦岭山道、武都郡及东三郡进入汉中的可能。 辎重粮秣,皆屯着沔阳县;士卒的家眷,则是安置在靠近巴地的南郑。 然而,自从去岁马谡被丞相遣来汉中郡后,事情便有了些不同。 丞相的本意,乃是马谡来汉中划分田地、军营等杂事,以备南中各部新军安置,以及北伐各部军的屯田等。 不可避免,此职责亦会干涉到魏延的军务。 抑或者说,早就习惯了,在汉中诸事皆可一言决之的魏延,对马谡的到来并不欢迎。 且,依常理而言,马谡所署之事,他亦可署之。 何必让马谡来代劳? 即使是受丞相所遣而来,也应是协助他来署方对! 他身为汉中太守,马谡焉能于诸多事务上,屡屡不知会便自行决之? 心有芥蒂之下,二人性情又皆锋芒外露,各自职位互不隶属,难免起摩擦冲突。 虽无有因私废公之事,然二人在僚佐前各执己见而相争,已非一次两次了。 “子瑾,我知你与马参军关系匪浅。” 叙罢汉中情况的柳隐,压低了声音,悄声叮嘱道,“今子瑾来了汉中,马参军必然会有事寻你。而魏将军性情颇桀骜,届时,子瑾恐会被牵扯他们二人相争之中,当慎之。” 喔~~~ 听罢,郑璞心中,不由泛起了无奈。 正如柳隐所说,当初郑璞得以布衣被辟入丞相府,其中少不了马谡的确言。 且后来,郑璞多番谏言于丞相,马谡都极力赞成及共谏。 或是说,步入仕途不过两载,郑璞便得丞相器重及擢拔,不仅是自身才学得施展,亦有马谡的举荐之功。 “嗯,多谢休然兄提点。” 亦然压低了声音,郑璞不掩饰自己颇为惆怅的语气,“马参军于我有举荐之恩,而魏将军乃国之藩篱。届时,若真如休然兄所言,我亦不偏于一方,所行所言皆秉心而为便是。” “自是如此。” 肯定了一声,柳隐又轻笑而宽解道,“不过,子瑾莫要担忧太多。魏将军与马参军,皆久处显位之人,且又年长,必自持身份不会过多为难子瑾。再者,丞相乃是定子瑾为别督,不隶属于他们,若有两难之事,托辞抽身置外便是。” “听休然兄之谓,我可无忧矣!” 拊掌而笑,郑璞赞了声,旋即又作愁容,“不过.......” 还故意拖了长长的尾音,止而不言,似是有难言之隐。 亦让柳隐蹙眉,关切而顾,催声发问,“子瑾有何难言之事?不如叙出来,我愚钝,却痴长数岁,或可参详一二。” “倒无紧要之事,不过是有些感慨而已。” 先是摇了摇头,郑璞又怅然而叹一声,做足了姿态才说道,“一年未见,不想昔日豪迈直率如休然兄,今竟已世故矣!” 话落,不等柳隐开口,便大笑不已。 亦让微愕的柳隐,不由伸脚恨恨提了下,佯怒而责,“诙啁竖夫!不可任大事也!” 骂罢,亦纵声大笑。 笑闹了一阵,两人心中都隐隐有些怀念,偕肩作战的日子。 毕竟,那时在牂牁郡,他们也是如此做谑彼此嗤笑。 亦不可免,谈及了尚在成都任职门下督的句扶。 就是闲话叙了一阵,柳隐不由感慨了句,“子瑾与孝兴,皆年少于我,却专美于前矣!惭愧!昔日蹉跎岁月,今悔之亦晚矣!” 喔~~~ 闻言,郑璞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所幸,柳隐亦非悲秋伤春之人。 感慨罢,又慨然作态,“不过,北伐未始,我他日功勋,未必不能与子瑾比肩!子瑾可莫自矜,哈哈哈~~~~” “此言正是!” 郑璞亦笑,掷地有声,“以休然兄之才,他日封侯拜将,易如反掌耳!” “过矣!过矣!” 连连摆手,柳隐摇头谦逊。 待收起笑颜,柳隐略作思绪,便凝眸而视,轻声道,“子瑾,你我性情相契,亦可性命相托。有一事乃家中托我问之,如若有冒犯,还望子瑾莫介意。” “休然兄言重矣!” 当即,郑璞肃容以对,“兄有言径直问之,我焉能归罪?” “善。” 颔首而赞,柳隐不再客套,“不知子瑾家中,可为你寻得良配否?” 咦? 倏然睁大眸,郑璞试声道,“休然兄之意,莫非是.......” “然也。” 柳隐颔首,又苦笑了几声,才轻声叙来缘由。 巴蜀自古闭塞,豪族历来以姻亲之家来保障同气连枝。 成都柳家,见什邡郑家此些年家声大盛,又以郑璞得丞相诸葛亮器异,授于别督之职。便想着让柳隐问一声,两家可否联姻而休戚与共。 虽功利了些,却也是世俗常情吧。 尤其是,成都柳家的门第,要比什邡郑家高多了。 郑璞听罢,不由哑然。 他倏然发现,于不知觉中,自身竟已得入巴蜀顶级豪族之眼矣。 亦没有作虚言,径直告知,“实不相瞒,休然兄,我家中虽未为我寻姻亲之家。然而,我亲事已不可自主矣!” 话落,便将丞相声称为自己择妻之事,细细说了一番。 柳隐知缘由后,张口结舌。 他虽知,郑璞备受丞相器异。 但委实无法想象,朝廷咸无巨细尽决之的丞相,竟为郑璞择妻邪? 举今巴蜀之地,孰人由此殊荣邪?! 少顷,愣愣呆滞的柳隐,终于回过来了神,口气犹有不信。 “不想,子瑾竟得丞相器异如斯矣!” “呵~~~~” 露齿一笑,郑璞摊了摊手。 暗地里亦于瞬息间,心念百碾。 最终,还是将与天子刘禅同出游,以及如今天子一月一书信来询他诸多巨细之事等,不叙出于口。 唉,还是另寻时机为上。 是夜,再无话。 再度行军于途,柳隐又随行了数日,直至将入南郑县地界,方作别而去。 只不过, 少时后,便有约莫二十余骑,驰骋而来。 前方引路的白马氐,眺望少许,便驰马来寻郑璞,“督军,乃魏将军至。” 我未去拜见,他竟自来了? 心中颇不解的郑璞,连忙大步向前而迎。 魏延年约四旬,身长近八尺,颇雄壮,鬓发已有点点染霜白。或是久督战一方的干系,眉目间威势颇重。 且,行事一如传闻中的桀骜。 郑璞越众而前,他却兀自端坐于马背上,睥眼而视之。 见状,郑璞心有不喜,亦淡了攀谈之心,依礼而言,“玄武督军郑璞,见过镇北将军。” “你便是郑子瑾?” 微微挑眉,魏延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扯了一丝笑意,“呵,景谷道之战,倒是不辱我大汉之军威。” 言罢,挥了挥马鞭。 他身后一骑立即下马,双手捧来一诏书与郑璞。 原来朝廷对阴平之战录功了。 乃是让郑璞将俘虏交与马谡安顿,休整半月再归成都;赵广则是被留在汉中训练骑卒。 郑璞看罢,心中不由有些哑然。 赵广的部曲,自然也要随之留在汉中。 再扣去战死与伤退的士卒,他虽升迁为裨将军,然而所领士卒却是少一校。 而魏延见他看罢,便朗声而道,“牙门将赵义弘,率本部驱赶马匹随我来。” 旋即,便调转马头,缓缓离去。 竟越俎代庖直接下令,丝毫都不顾及,身为玄武督军郑璞的颜面。 不得不说,此人能得朝中无数同僚诽议,并非是人心不古。 罢了,与之争亦不妥。 压下心中愤愤,郑璞招来赵广,大致叙说了缘由,便让他率部曲离队而去。 小插曲过后,继续南下,待眼眸中映入南郑城池时,出城迎来的马谡,喜笑盈腮,“子瑾何来迟也!我已久盼矣!” 言语亲切,喜色难掩,不由令人心间暖意自生。 就是顾盼时,见郑璞军中已无战马,眼眸中依稀有一缕愠色闪过。 亦让郑璞瞧得真切,心中免不了一声叹息。 “见过马参军。” 正文 第099章、贼袭 建兴四年,八月。 孙吴以逆魏有大丧,得闻巴蜀攻阴平,乃兵分二路出荆州。 一为孙权自领士卒五万,攻魏江夏郡,困魏太守文聘于石阳二十余日,不能拔。 魏治书侍御史荀禹,本受逆魏曹叡遣出慰劳边方,时至江夏。见孙权来犯,乃征发所经县兵,及所从步骑千人登山举火,佯作救兵已至。 孙权见,乃惧,解围而退。 文聘追之,斩杀众多。 一为吴左将军诸葛瑾,发兵攻魏襄阳。 魏抚军大将军司马懿驰援,击破之,斩其部将张霸。魏征东大将军曹真,又破瑾别将于寻阳。 孙吴谋划一岁有余的北伐,就此大败而归。 时逢丹阳、会稽、吴郡山民聚众起事,攻没属县。 孙权以北伐丧兵,分三郡山险之地为东安郡,以绥南将军全琮领太守,攻山越。 图虏壮者为卒,羸者屯田。 此亦是孙吴,经营山越之始也。 后得利,乃辅之为国策,频频遣各部攻伐之。 于逆魏而言,则是士族豪门,正式染指督帅职权之始。 魏武曹操创业时,挟天子以令诸侯,以献帝之名频颁求贤令,收罗寒门;不拘一格收拢走夫无数。其执权期间,以谯沛宗族元勋掌兵权,持节督战一方。以颍川士人筹画策算,安抚地方。 曹丕时,谯沛宗族元勋虽步入凋零。 然亦有曹休节制东线,督青、徐与扬三州;曹真督关中,节制雍凉;夏侯尚督荆豫二州。至于雍并二州的兵事,不过是鲜卑寇边而已,只需护乌桓校尉及州郡刺史太守,便可却敌于外,无需设督帅。 屡次伐吴,各路节帅仍无世家染指。 虽司马懿每次于曹丕亲征时,被留守警戒京畿乃外,然领军不过五千,并无督战之权。 今曹叡执权,司马懿始得领军外出之权。 且其此番击败诸葛瑾,归朝录功,得督荆豫二州兵事、节帅之权已指日可待。 抑或者说,逆魏根基,正式迎来了以豪门世家为基石的时刻。 放下军报布帛,郑璞面色不变,心中却颇为感慨。 恩,他此时,正在马谡于南郑的官署内。 当日与马谡谋面,因急需安置俘虏及士卒休整等干系,二人并没有详谈。 一直等各自忙碌罢,马谡才遣人来军营,请郑璞过去一晤。 甫一至,马谡不做闲谈,径直将那军情转给郑璞看读。 旋即,又喜笑盈腮,出声说道,“子瑾,此乃丞相转我的军情,我尚未回执于丞相。正好子瑾恰逢其会,不如同论之。” “呵~~~” 郑璞亦笑,轻轻颔首,“参军有嘱,我安敢不从邪?” 言罢,又看着各自案几上的餐食,以及马谡的容颜,不由加了句,“我近日皆劳神于整军,许久未有关注天下时局了,一时之间,恐难有思。不如,参军且先自用餐,也好饶我多些时间?” 对比去岁在成都相见,马谡清瘦了许多。 或许,乃是来了汉中后,所署的事务繁多且琐碎吧。 抑或者是,亦有与太守魏延不睦,常心有愤愤而寝食皆无味之故。 “哈,子瑾真乃妙人也!” 闻言,马谡抚掌大笑,“也罢。我正好腹中饥饿难耐,且先自用餐,子瑾自便。” “好。” ........... 少顷,待马谡放下食箸。 郑璞见状,亦佯作思绪方有得,说道,“参军,我所思者,此番孙吴兵败,虽甚惜焉。然,于我大汉而言,却并非一无所得。” “嗯,愿闻子瑾之详。” 边起身径直取水漱口净手,马谡边作笑颜,出声催促。 “乃逆魏雒阳及关中兵力,皆入荆州耳。” 郑璞敛容,颔首而道。 “其一,乃逆魏防备我大汉的兵力,会锐减。孙吴先前北伐,皆是荆州佯攻,大军出扬州。今反之,逆魏必然部署重兵防御荆州。且以军报所言,逆魏曹真征发关中之兵、司马懿率雒阳之兵,击退孙吴左将军。而雒阳乃逆魏京畿,不可无大军戍守。是故,逆魏所留荆州之兵,必然从关中调遣矣。” “其二,乃是此战孙吴动用兵力,将近十万。可见其势虽屡屡被逆魏曹丕所伐,却无损几多。逆魏得见,必然心生忌惮,进而兵锋加之,而继续无视我大汉矣。” “其三,则是孙吴此番兵败而归,彼孙权必知以江东一己之力,无法撼动逆魏。是故亦会诚心睦与我大汉,以求并力伐魏也。” 言至此,郑璞露齿而笑。 “我所思者,仅此三点,如若参军有别思,还请不吝明我。” “呵~~~” 马谡摆了摆手,笑而逊言,“子瑾之言,已然将敌我利弊述尽,我安有别思邪?” 言罢,又怅然而叹,“倒不瞒子瑾,我先前本以为,孙吴处心积虑如此久,且挟大兵而伐,应可攻占襄阳、江夏之地,眈眈威逼南阳郡。如此,便可迫那首鼠两端的孟达,思利弊后归义我大汉。然而如今,却是逆魏大胜,唉.......” 逼迫孟达? 难道坐镇东三郡的孟达,在逆魏权力新旧交替中,感觉到了自身权柄不保? 且,已然遣书来朝廷,言称有投降之意了? 马谡甫一话落,郑璞便微露讶然,捏胡而思。 诚然,如若孙吴攻下襄阳及江夏,兵锋直指南阳郡,孟达所在的东三郡将面临被孙吴与大汉夹击之势。且逆魏庙堂中,亦会有谏言于曹叡,调遣忠贞之臣来镇守东三郡。 毕竟,孟达乃是贰臣。 有备无患嘛。 不过,还是莫高估孙权用兵的好。 心中嗤笑了声,郑璞扬眉而问,“敢问参军之意,那逆魏新城太守孟达,已有归义我大汉之言来?” “然也。” 点了点头,马谡说道,“子瑾率军征伐在外,有所不知。孟达数月前作书信来于丞相,声称有意归汉。” 言至此,不等郑璞回话,又满脸作愤愤,“然而,此贼子却是颇为狡诈!书信往来数次,他竟不提何时归附,尽是以兵寡难敌逆魏,屡次催促丞相发兵去上庸,协助他固守!此乃归义乎?无非是想吞我大汉之兵以强自身,左右逢源而割据耳!” 喔~~~ 郑璞听了,不由哑然。 即是有些佩服,孟达的利令智昏,又是感慨其异想天开。 且不说,不管是否出于无奈,他已然叛过大汉一次,再度归义时,朝廷必然心有芥蒂。 虽不会责旧事见杀,却安能无有虚权之举? 再者,丞相诸葛亮,乃何许人哉! 才智扬名天下近二十年,焉能识不破他那点小心思? 竟会想着,诓丞相发兵让他并吞? 唉,此人莫不是,已然年迈昏聩了吧! 略作思绪,郑璞按捺心中所想,轻声说道,“孟达此人,不足见信。嗯,参军,那关中战马商路,尚可畅通否?” “尚可。” 马谡压抑下胸中怒火,露出笑颜,“丞相知其不可信,便虚与委蛇,是故商路倒还算通畅。不过,一月才五六匹,且作价极其高。是否通畅,亦无关紧要。” “那便好。” 郑璞呵呵一笑,便执起竹箸,大口巴拉吃食。 亦让对席的马谡,双眸微讶。 待郑璞用餐罢,忍不住便打趣了一声,“子瑾入军中不足一年,今竟已不顾士人风范矣。” 士人风范? 能得士卒倾心敬爱否? 暗中悄然嗤笑了声,郑璞取水漱口净手之际,心中又猛然一顿。 他倏然想起,马谡乃是豪族出身。 生来在好坐谈的刘表治下长大,为人亦颇重仪表,秉性亦有些类同于素来不屑军中匹夫的刘巴。 如此性情之人,注定得不到士卒爱戴的。 若掌军征伐,逢危难之际,士卒亦不会为之死不旋踵! 又思及,他先前对自身多有举荐之言,便有心点拨他两句。 是故,再度入席的郑璞,敛容作态,“参军,我若时时顾念士人风范,恐无阴平景谷道之胜矣!” 嗯? 正捋胡的马谡,闻言目瞪。 注目郑璞少时后,方催声问,“子瑾此言,何解邪?” “景谷道之胜,众人皆声称乃我所谋之功。” 郑璞脸庞之上流转着心有余悸,语气淡淡,“彼却是不知,若非士卒皆愿效死,我安敢以身陷死地而诱敌邪?参军莫是忘了,玄武军成,不足一年之期。” 马谡闻言,默然。 他胸中韬略过人,不需他人说太细便明了。 景谷道之战,若是郑璞诱敌的小圆阵坚持到,霍弋率兵袭后,胜负便逆转了。 良久,马谡竟十分罕见的行礼,口气谦虚而问,“士卒之心,当如何得之?还请不吝子瑾明我。” “参军折煞我了。” 连忙还礼,郑璞也不怠慢,“先前我在门下督时,马都督便曾戒言于我,声称军中鄙者众,尤不喜缛礼。嘱我若有志领兵,需习惯军中之鄙。” 话落,不等马谡出声,便径自悉数道来。 如自身效仿大汉名将皇甫嵩,体恤士卒之法。 如常与士卒作乐,食宿与士卒同,将赏赐皆分士卒以及恤战死伤残者。 等等。 叙罢,郑璞肃容,又添了句。 “参军,我虽为督军不足一岁。然之前麾下三校士卒,每一位我皆可唤出其名!” 马谡再度陷入了沉默。 他此番被丞相遣来汉中署事,也被授了一校士卒。 然而,除了领兵的牙门将李盛,以及军中佐吏之外,他一个士卒的名字都不识得。 毕竟以他的出身,以及胸中才学,安能与一“兵子”有话题? “唉~~~~” 一记长声叹息。 马谡昂头阖目,怅然作言,“我只见子瑾之功,不知子瑾之劳也!” 郑璞没有出声,仅是笑容淡淡,偷偷掩下心中那丝忧虑。 丞相对马谡的器异,巴蜀人尽皆知。 将来北伐,亦必然会授领军征伐,且是无人能胆敢劝说。 因而,郑璞只愿今日之言,马谡多多少少能听进去些,能够让士卒为之效命。待以后领军作战时,能胜算大一些吧。 ............................... 八月末,郑璞依着丞相的军令,让士卒休整了半月,便踏上了归来成都之途。 来时运送辎重粮秣,归时两手空空。且士卒们皆心心念念着,早些归去领了那朝廷颁下来的战胜赏赐。 归心似箭之下,行程颇迅速。 是故,九月初旬时,竟已抵达了剑门关。 而郑璞亦知,以后再去汉中郡,应该是要长期驻军了。 一来,算算时日,丞相从开春伊始,便让各部来回运送粮秣辎重去汉中,已积谷颇多,无需再多来回劳顿。且驻军之时,还需要赶上明年的春耕,在汉中屯田,减少巴蜀转运的艰难。 另一,则是复叛的南中,已悉数讨平了。 镇南将军辅匡八月时,便率军归来了成都,而习忠及王平,则是正忙碌着将臣服的叛军,迁来汉中落户、征丁入伍之事。 诸事皆已顺平,丞相诸葛亮自是将目光投来汉中郡。 屯田演武,筹谋北伐逆魏! 嗯,此番归去,丞相应会让玄武军士卒轮休,归去与家人团聚些时日。 我不妨也告假些时日,归去什邡桑园,陪陪阿母及小嫣儿吧。 缓步入剑门关的郑璞,心中也在计划着。 却是不想,剑门关的守将,下关来迎时,还递过来了一封书信。 嗯,他征战在外,一直没有固定的驻军之地。 什邡桑园的家人无法与他联系,便让兄长郑彦请托了邮驿的驿卒,让军中信使将书信,沿着蜀北四关隘寻过去。 亦让郑璞见了,心中一惊。 若非无紧要之事,依兄长郑彦的持重性情,不可能如此大费周章寻他。 连忙打开一看,果然是噩耗。 秦宓前月病故,归葬于乡闾绵竹县绵远河畔。 而他兄长郑彦,得闻消息后,便辞去了郫县令之职。将妻妾及儿女安顿在什邡桑园后,便只身去了绵竹,以弟子之礼为秦宓守丧三年。 缓缓阖上书信,郑璞满目悲戚。 秦郑两家乃世交,且秦宓对他关照颇多,待若亲人。 略作思虑,他便寻来刘敏及霍弋,让他们二人掌军归去成都,自己先倍道赶去绵竹凭吊,再赶至雒县会和。 只是他日夜兼程,赶至绵竹郊外时,竟变故突生。 十余个贼寇,见他夜宿荒野,便执刀引弓将他给围困住了! 正文 第100章、无形 却说得知噩耗的郑璞,一路日夜兼程。 心情急切之下,并没有沿着邮驿的官道而行,尽挑些小路抄近道。 且身边之人,仅是扈从乞牙厝及傅佥。 原本,傅佥本不须前来的。然而此小子性子甚倔,且身份特殊,同去凭吊亦无失礼之处。 哪料到,当被贼寇围困住时,傅佥却成了郑璞不敢妄动的理由。 十余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贼寇,虽有四五人手执着猎弓,但郑璞心忖以乞牙厝的勇猛与自身常年练剑,骤然发难杀出重围,并非没有机会。 然而,却是很难护傅佥周全。 他年仅十二,上唇刚冒出点点胡须,人生尚未开始。 郑璞不能让他则损在此。 尤其是,这群贼寇似是无有伤人之心。 “将马匹与身上钱财留下,便让你们过去!” 贼寇围过来之时,有一似是小头目的持弓之贼,放声而道。 且诚意颇足,既无有让郑璞三人放下刀兵,亦呵斥其余贼人让出了一面空路,示意郑璞等可步行离去。 良心未泯乎? 抑或者此些贼寇,乃是附近村落的山民? 甫一听闻贼寇之言,郑璞心中便闪过如此念头。 无他,因丞相诸葛亮严法治国,绝无纵容山贼路寇之事。 这些贼寇放他们归去,郑璞只需寻官府一举,郡守必然会上禀丞相,请求发兵前来剿灭! 因而,若是刀口舔血的贼寇,为了自身的存亡,理应在围困之时,便直接将郑璞三人射杀!再毁尸灭迹! 让官府无从得知,此处有贼寇出没。 事实上,郑璞听闻贼寇出声,心中便道了声侥幸。 打算暂时服软,弃马匹及奉上随身钱财,先行保命遁去。 至于他堂堂玄武军将主,竟被十余个贼寇劫道,传扬出去必然颜面大失,沦为他人笑柄嘛....... 依他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性情,焉能咽下这口气?! 只要他能活着归去,必然向丞相请命,亲自率本部前来,掘地三尺也要将此些贼寇尽诛之! 以报今日之辱! 啊,非也! 乃是一心报国的他,安能对贼寇视而不见,留他们继续祸害商贾旅人、荼毒黎庶百姓?! 自然,他亦然对自己心中愤愤。 领军职如此之久,因不想引发他人非议,便一直抽调士卒建立亲卫部曲。 今日,若有十余部曲随行,莫说会被此些贼寇围困,多来一倍都在靠近前就被杀戮殆尽了! “兀那行人,若再不如言离去,将射杀尔等于此!” 见郑璞三人无有动静,那小头目再度吼了声,并将手中箭矢射入三人跟前警告。 那颤颤巍巍抖动的箭尾,让郑璞眸中瞳孔急速凝缩。 非是畏惧,乃是震惊不已。 民间所用的箭矢,箭尾皆以家禽之羽而缀之。 哪怕是山中猎户,猎到了雉鸡雁鸳等,也会将可缀箭尾之羽卖于官府或大户求利,绝无自用那么奢侈。 而此贼寇所用的,竟与军制箭矢丝毫不差! 此些贼子,乃军中逃卒乎?! 若真是军中逃卒,此广汉郡守及郡都尉皆可依法,以罪去职徙五百里! 知事情紧要的郑璞,连忙归剑于鞘,拨开前面护卫的扈从乞牙厝,“多谢这位壮士不杀之恩!我等这就离去。” 言罢,让扈从将身上的钱资扔下,大步往那空出的道路而去。 却是不想,未走几步,那贼寇小头目略略思吟,竟疾行追近前而来。 “哐锵!” 佩剑再度出鞘,郑璞连忙挡在了傅佥面前,惊怒而斥,“尔等竟言而无信邪?” 而扈从乞牙厝不用说。 早就身体前倾,足尖半入土,作势将要冲上去拼死了。 但那小头目的举动,再度令人不解。 他竟扔下了猎弓,伸臂摊手以示敌意,步步向前。 待靠近郑璞五六步,瞪大眼眸打量了一番,便双膝一弯,径直跪伏于地,连连叩首请罪,“小人不察,竟冒犯了桑园郑郎,死罪!死罪!” 呃~~~~~ 如此变故,众人一时之间,皆目瞪口呆。 郑璞亦不例外。 不过,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桑园郑郎”,乃是昔年他在什邡桑园授学时,那些稚童亲人对他的称呼。 只是,一贼寇的子女,亦曾在桑园受学过? 且,此地乃绵竹,与什邡有百里之遥,为何他会在此处? 挥了挥手,示意乞牙厝莫冲动,郑璞越前扶起那人,疑惑而问,“不知壮士乃何人?为何知我?” “小人乃张清,与郑郎同为什邡人。” 被扶起的贼人,满脸羞愧之色,声如蚊蚋,“家中有两子,皆曾在桑园受过蒙学,是故识得郑郎。”话落,又紧着加了一句,“方才小人离得远,看得不真切郑郎容颜,竟斗胆冒犯了。若郑郎有恨,尽可责之,小人绝无不敢有二言。” 此言一落,郑璞顿时心安。 此世道,黎庶的性情还是很淳朴的,鲜少有恩将仇报之事。 略作思绪,又觉得此人良心未泯,不类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穷凶极恶之徒,便执他手步来一石头上就坐,轻声发问,“你既然是什邡人,又遣家中之子来桑园受学,想必先前乃本分百姓,今为何沦落在此地为贼寇?” 或许,什邡郑家的声誉,于黎庶间颇佳的缘由吧。 郑璞不问还好,刚问罢,那身长七尺有余的汉子,竟然瞬息间红了眼圈,涕泪齐下。 埋首于双手中,抽泣了好一会儿,方断断续续的叙出了缘由。 他本是有近百亩田地的黔首,家中有子女三人,日子虽清苦,却也能温饱度日。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 他长子不知为何竟得了怪病,一病便是三年。 屡屡寻医问药下,家中生活难续,不仅变卖了田亩,还寻了县里大户贷了不少资财。 然而,最终他长子还是医治无果而病故,女儿亦被大户拉去当丫鬟抵债。婆娘则是因伤心过度,且饥寒交迫,亦亡故于寒冬的风雪之中。 他悲戚莫名,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带着次子给大户充当徒附苟活。 然而,上苍并无有停止对他的苛刻。 他女儿,不过为丫鬟半载,便被那大户人家的浪荡子给屡屡欺凌,不堪凄苦而寻了短见。 连尸首都被扔在荒郊之外。 得闻噩耗,身为人父的他,焉能忍得住? 将次子藏在野外,他自身持利刃偷潜伏于道,待那浪荡子途径之时,瞬间暴起手刃之! 大仇得报,却也无法在什邡呆下去。 只得连夜携幼子逃窜来绵竹县,依附一位已经出了五服的族兄。 盘桓在绵竹县西部山区的贼酋,张慕!【注】 张慕此人,颇有来头。 初,乃是刘璋为益州牧时,领军五百的军曲候。 后随张任于雒城,抵御先帝刘备。 张任战败被杀,他沦为溃兵。又因归成都之路被堵,便带着残余士卒沿着石亭江而亡命,入山区为贼寇。 因势穷力孤,亦不敢纵贼劫掠乡闾。 是,故官府亦以道路难行,而不曾围剿之。 郑璞听罢,亦忍不住长声叹息,心有戚戚焉。 古往今来的世道,寻常的黎庶百姓之家,只需一场疾病、一次山洪抑或一场旱情等变故,就会迎来家破人亡的结局。 轻声宽慰了张清几句,郑璞心生怜悯,又再次发问。 “你被迫为寇,可曾伤过无辜否?” “回郑郎,我不曾。” 张清连忙摇,如那拨浪鼓。 恐郑璞不信,还解释道,“我们外出劫道时,族兄曾有言叮嘱,不可伤人命。且是在一处劫掠得手,须要换另一处埋伏。” 呵~~~ 此贼子张慕,倒是颇有心计。 难怪占山为贼如此多年,一直未被官府遣兵来讨。 听罢,郑璞心里,不由对张慕生出些兴趣来。 而张清继续分辨道,“郑郎,我等都是穷苦人家,不等于才沦为贼寇。所以族兄嘱咐我们,不可劫掠穷苦百姓。仅是对往来的商贾,以及看似富庶的旅人,塞道勒索马匹和钱资。” 穷苦黔首,你们也劫掠不出什么来......... 暗道一句,郑璞轻轻颔首。 又沉吟了片刻,便轻声谓之,“你既不曾伤及无辜,且沦为贼寇亦是无奈,不如今后随我身边当个扈从吧。也好让你幼子及长后,莫变作贼寇。” “小人...小人.......” 好不容易止住涕泪的张清,再度哽咽不已。 喃喃了好几声,都说不出完整的话语了,便再次拜倒于地,频频叩首做谢。 而早就收了刀兵、一直静静倾听的其余贼寇,闻言亦然拜倒于地,异口同声,“请郑郎怜悯我等,收为扈从。” 见状,郑璞亦不奇怪。 唉....... 以孝悌治天下、尊仁德为世理的时代,若不是世道多艰、被生活所迫,孰人愿沦为贼寇而让门楣蒙羞及子女被牵连? 且他如今身为丞相府的僚佐,他们这些贼寇能成为扈从,亦意味着贼名可去掉了。 只不过,他可不敢收了这些人。 非是担忧此些人,贼性不改而辱了什邡郑家声誉。 乃是《蜀科》严厉! 尤其针对巴蜀豪族大户侵吞田亩、藏匿隐户徒附的律法,堪称严苛。 收一个郑清为扈从,别人不会置喙一二。 若是突然收了十余户为佃户,恐被好事者进言诋毁。 他可不想因小失大,因十余人而被丞相诸葛亮认定为,一心谋私利之人。进而,影响了未来的升迁及器重。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谨慎些,总是好的。 不过,既然这些贼寇,慕什邡郑家声誉来头,哪怕不收下也应该指条明路。 以免寒了他们改过自新之心。 “尔等都起来吧。” 心中思定的郑璞,起身伸手虚扶,“既然皆不愿再为寇,自请为扈从,我断无不受之理。不过,不瞒诸位壮士,我如今职为玄武军将主,家中资财皆用来补填亲兵之用矣。亦无力承担安置诸位家人的生计。” 言至此,郑璞又抬手,制止了众人引失望而爆发的哄然之声。 “我言尚未叙完,且莫作鼓噪。” 待众人安静下来,郑璞再度出声,“我虽无力承担诸位的生计,然而朝廷却是可以。如若诸位信我,我可代为向朝廷请示,免去诸位为寇之罪,并以汉中郡肥沃之地,画足以让诸位家中得温饱之田以授之!尔等意下如何?” 话落,众人却是鸦雀无声,惊疑而面面相觑。 倒是旁边已然止住情绪的张清,代为周旋出言,“郑郎,他们非是不信郑郎之言,乃是不敢信朝廷。” 呃~~~~ 了然矣。 此些人,或多或寡是受了不平之事,方沦为贼寇的。 对朝廷不敢抱有太大希望,亦是情有可原。 当即,郑璞慨然作态,掷地有声,“我以什邡郑家门楣作誓,若朝廷不授田于尔等,我郑家之田亩,任由尔等耕之!我郑家之资财,任由尔等分之!” 亦让众人皆愕然。 旋即,皆拜倒于地,口出“愿信”以及“郑郎仁义”之言,声如三伏之雷。 亦郑璞不由心中失笑。 他自认,从来都不以圣人自居,更不会行圣人之举。 之所以如此言之凿凿,乃是如今的汉中郡百里无人烟,千里无鸡鸣。莫说十余户的安置,上万户的画地授田,都绰绰有余。 且为国添户,乃是丞相诸葛亮喜闻乐见的。 既然如此,他为众人作誓言,又何有忧之? 随后,便是郑璞叙出自身,即将赶赴凭吊秦宓,让众人归去收拾细软后,再扶老携幼去寻他。 嗯,秦宓乃蜀地名士。 入葬之地,广汉郡无人不知。 不过,张清离去前,郑璞还让他帮忙带了口信,给与贼酋张慕。 乃是招降:“君本军士,报国护民者也,何沦为贼寇邪?若君有心去贼名,我虽不才,愿为君谋一出路。或为将率,或为富家翁,任君前来面谈而自选。” 待众贼人皆作别而去,郑璞三人再度步履匆匆。 而身边的傅佥,赶路之际,还抽空问了句,“先生,那贼酋张慕,会前来面谈吗?” “会的。” 郑璞满脸确信,声音有些狰狞,“他安敢不来!” “咦,先生为何如此确凿?” 闻言,傅佥不由扬眉,满目诧异与不解。 然后他的脑袋,便迎来了一记轻叩,以及郑璞有些严苛的声音,“以《捭阖策·权篇》思之!” “噫,我了然矣!” 沉吟少时,傅佥方恍然大悟,由衷仰慕而言,“先生筹画设谋,委实神鬼莫测也!” 然也! 郑璞方才,已悄然设谋于张慕了。 以什邡郑家的声誉,佐以朝廷既往不咎及授田的利益,便是断了张慕聚众为贼的根基。 试问,能有几人,放着有田有宅的温饱日子不过,继续当朝不保夕的贼寇? 他若不来,那便等着众叛亲离吧! 呵! ------------------------------------------------------------------------------- 【注:张慕,广汉绵竹山贼。建兴五年丞相入驻汉中,他率贼钞盗军资,劫掠吏民,被时任郡都尉的张嶷斩杀。】 正文 第101章、口舌 一路疾行,终于赶到了绵远江畔。 被秦家子侄迎入,郑璞依礼拜祭过秦宓后,方步来寻兄长郑彦叙话。 郑彦容颜很是憔悴。哪怕丧事距今两月有余,他双眸深处依稀能辨认出,有一缕悲戚盘旋不去。 唉,秦宓于他而言,犹如父子。 他年十岁时,便被家中大人所遣,拜秦宓为师入住秦府,直至年十六方归家。 且他性情笃厚真粹,事亲至孝,久久不释怀亦是情理之中。 “子瑾,为兄许久未见你了。” 见郑璞至,他起身步来前执住了郑璞之手,言辞淡淡,却倍暖人心。 郑璞亦有些感慨,“阿兄,莫太伤怀。” “嗯,我知矣。” 轻轻颔首,郑彦拉郑璞来偏僻之处就坐叙话。 相互问询近况等等。 就是叙话没多久,郑彦便秉着长兄如父的自觉,再度提及了郑璞成亲之事。 两年前他提及时,被郑璞以功业未立婉拒了。 如今,郑璞职已为一军将主,再提亦是情理之中。 再者,自古将军百战死。领军征伐,战场凶危,他身为兄长,安能不催促着郑璞能早日成家诞下子嗣? 郑璞无奈,只得将自身婚事不能自主说了。 惊得郑彦半晌无言。 良久,他方回过神来,细细思量后,竟自决之,“既然如此,我便不多赘言此事了。不过,我作书归桑园,嘱你阿嫂寻一妾,为你执帚缝衣,你莫再作辞便是。” 先纳妾吗? 不过,与世家大户子弟而言,亦很寻常的事。 如关兴的庶子,比嫡子更为年长。 寻不到推脱理由的郑璞,对兄长的严辞,唯有摇头苦笑。 ............................................................................... 二日后,秦家的一仆从前来通报,声称有人来寻。 郑璞移步而视,原来是张清携言来。 称张慕已至绵远江畔,因身份不敢径直来访,便设席请郑璞移步而谈。 设宴之处,乃是江畔一竹林中。 砍竹铺席,取河滩石为案,荷叶为碟,搁置炙肉、酒水,以及割肉小匕竹箸。 颇为草莽,却胜在随性。 张慕独身一人,凭石而坐,手执酒盏正目顾江水涟涟而饮。隐隐有几分不计小节、但慕水畔意境的狂士风范。 看其所选之地,再观此人风采,少时应读过不少书,且好游侠吧? 步来的郑璞,远远见了,不由心中暗道。 待行近,又见张慕年齿三旬有余,身长过七尺,颇为雄壮。 星目剑眉,重鼻,薄唇,大耳,阔嘴,三屡胡须垂于颚,堪称仪表堂堂。一身劲装,再添干练果决之风。 “在下乃张慕,张公尚。” 见郑璞被张清引来,张慕便起身,先行拱手作礼,“久闻桑园郑郎之名,今日得见,乃平生之幸也。粗鄙之人,略备酒肉,还望郑郎不嫌。” 礼仪不缺,风度翩翩。 刹那间,竟让郑璞心生,此人并非凶狠恶徒之年。 “不敢当。” 亦连忙执礼,郑璞冁然而笑,“有劳公尚兄久侯。” 言罢,互谦入坐。 张慕便冲着张清摆了摆手,示意他离远些,莫打扰两人叙话。 见状,郑璞以微抬颐,示意扈从乞牙厝也步去远些。 却是不想,乞牙厝方转身步离,张慕双眸犹如鹰隼般,盯着郑璞,冷声发问,“什邡郑家家学渊博,就是不知,可曾听闻‘匹夫一怒,削减三尺’之说否?” 亦让郑璞瞬息间,眼眸瞳孔急剧凝缩。 他看见了,张慕刹那间,竟已满脸皆恨意及狰狞,嘴角亦然泛起了几缕凶残,犹如那择人而噬的财狼。 且,一只手,竟已耷拉在了割肉小匕上。 他亦知道,张慕身躯更为雄壮些,又呼啸山林颇久,身手矫健,若真猛然执小匕奋起杀他,自身肯定避不开的。 哪怕不死,恐亦伤残! 而扈从乞牙厝,也来不及解围! 因被我以利诱其麾下投诚而狗急跳墙,欲杀我泄愤乎? 只是他落草为寇十余年,都不曾放任麾下烧杀劫掠,应是颇有心计远见之人,为何今日竟想与我偕亡呢? 瞬息间,郑璞心念百碾。 后背的贴身里衬,被悄然竟出的冷汗大湿,黏糊糊尤其难受。 虽然他早就历经过战场上的厮杀,然而那时皆有乞牙厝护卫着,不类于现今被为山贼流寇十余年的凶恶之徒,作势一言不合便要血溅三尺。 不过容颜,却是半分不改。 “公尚兄应邀而来,乃是欲与我搏命乎?” 动作很慢的,将手放在下巴上揉须,郑璞直视张慕双眸,轻声发笑,“然而,我却是不解。我有心为公尚兄谋一出路,兄又为何仇视我邪?” “谋一出路?” 仿佛听闻了笑谈般,张慕嗤之以鼻,“郑子瑾,我虽落草为寇,却非目不识丁的鄙夫!” 呵~~ 你若不出声,我还忧你莽撞作死搏。 既然出声回我,想必你亦在权衡利弊,色厉内荏徒作态罢了! 听闻张慕的不屑,郑璞不由心中大定。 亦不当即反驳。 乃是先执起竹箸夹了片炙肉慢嚼,取了酒盏自饮一杯后,方含笑而道。 “军中升迁,最是艰难。公尚兄出身寒门,昔日年齿不过方过及冠,便职为领兵五百的军侯。由此可见,公尚兄当年不乏建功立业之心,我今日以将率或富家翁让兄字择,有何不妥之处?” 张慕微微侧头,不答。 不过,郑璞亦没等他出言,便继续口若悬河。 “公尚兄恼我者,无非是我招降兄麾下部众,让兄无法再度呼啸山林。” “不过,我身为朝廷僚佐,讨不臣安黎庶乃本分。既然恰逢其会,安能不允贼寇改过自新之诚?” “况且,非我危言,此些部众继续随着公尚兄,亦然难长久矣!” 话叙至此时,张慕抬手打断,脸色更加不渝,“此言何解?” “公尚兄,你我皆非愚昧之人,何必明知故问?” 反问了声,郑璞方继续指点江山,“公尚兄聚众山林已有十余年了,当初从军中带出的资财军辎等,应所剩无几了吧?且如张清等携老扶幼投奔公尚兄之人,亦然不寡吧?山林之中,地瘠出产不丰,难以果腹。积贫积弱之下,公尚兄终究有一日,会陷入两难之中。” 言至此,郑璞略作停顿,肃容以对。 “要么,剔除部众老弱,以继续得存。抑或者,率军外出劫掠郡县,取官府邸阁武库为资。公尚兄以为我之言,然否?” 张慕再次默然。 先前脸上故作的狰狞之色,亦然慢慢散去。 因为郑璞之言,句句切中他如今处境。且,所言的两难,都是万劫不复的死路! 其一,剔除部众老弱,自是不可取。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老弱若是被驱逐,他麾下部众然能甘愿效命? 其二,劫掠郡县,乃是饮鸩止渴。 朝廷得闻有贼寇坐大,安有不发兵来讨之理? 且如今掌权的丞相诸葛亮,对吏治执法严明,那些郡将为了仕途为念,哪怕他逃窜入山泽蛰伏了,亦不敢玩忽而姑息! “呵~~~” 沉吟半晌,张慕嗤笑,“依郑郎之言,我已无活路。只得拱手称臣,任凭郑郎随意拿捏?”言罢,不等郑璞回答,他又径直出声,再问,“既然郑郎辩才如此了得,不若再为我解一惑罢。” “据实而论罢了,何来辩才之说?” 露齿而笑,郑璞谦逊而道,“不过,公尚兄有疑,若我有解,必言无不尽。” “善!” 张慕朗声而赞,然而再出之言,却是狠戾异常,“我知郑郎如今备受丞相器异,已然为玄武督军矣!是故,我有惑,乃是我不过一日落西山之贼寇,为何不意气用事,拼死杀郑郎于此,得名声扬于世邪?!” 然,郑璞闻言,却是大笑不已。 待到笑得张慕青筋直冒,双眸如火炙时,方堪堪敛住了笑声。 “唉,公尚兄莫作前后矛盾之言。” 摆了摆手,郑璞举起酒盏请了一杯,轻声谓之,“诚然,公尚兄若奋起拔刃临我,固然能将我杀于此。只是公尚兄亦知丞相器异于我,若我被贼寇所害于此,继任的玄武督军安能不请命为我雪恨邪?届时,莫说巴蜀再无公尚兄容身之处,连家中老幼恐皆被玄武军士卒尽戮泄愤矣!” 话落,郑璞又加了句。 “忘了知会公尚兄了。玄武军成时,丞相遣于我二副职,一乃征南将军次子赵义弘;一乃故梓潼太守之子霍绍先。” 这次,饶是历事无数的张慕,都愕然不已。 征南将军赵云,故梓潼太守霍峻,他还是听闻过的。 亦知道,这两位的子嗣,给郑璞当副职,意味着丞相器异的程度。 他所将郑璞杀于此,被夷满门亦不意外。 且,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缕感动来。 最初,觉得郑璞招他来面谈,不过是想借着招降一股贼寇,以为功绩觅得升迁之阶罢了!焉能是真心为他谋一活路? 然而,能让征南将军次子充任副职之人,还需这点功绩晋身? 什邡郑氏果如传言般,乃积善之家也! 桑园郑郎,亦名不虚传矣! 暗中感慨了一句,张慕略作思绪,便起身躬身而拜。 音容皆激昂,“慕本鄙夫,落草为寇,有辱家门。今桑园郑郎不弃,屈尊前来为招降,救我等于水火之中,慕若不涕零降伏,岂非与禽兽无异!” “言重了。” 连忙起身,扶起张慕,郑璞喜笑盈腮,“公尚兄弃暗投明,乃朝廷之幸也!” 既然张慕愿意归服,之后等事便容易了。 归去秦府的郑璞,伏案手书上表,让扈从乞牙厝赶去雒县,让驿卒传去丞相府。并让其知会霍弋及刘敏二人,先行将玄武军领归成都。 嗯,他打算暂留在此地,给张慕示之以诚,免得其心疑而反悔。 成都,丞相府。 搁笔于案的丞相诸葛亮,轻声唤来值守小吏,让他将一手令转传去。 那是对张慕等贼寇的授田安排。 正如郑璞所料,丞相甫一听闻有山贼愿降伏,被朝廷遣往汉中郡落籍编户,心中欣然鼓舞。 只不过,他没有料到,丞相调度安排罢了,又捋胡对着他的上表,阖目捋胡作沉吟。 嗯,于郑璞的急报中,声称临去凭吊秦宓的途中,“偶遇”了一股山贼。且“万幸”此些山贼感朝廷仁义,皆愿意归降。 是故,丞相目视着“万幸”两字,嘴角不由微微扯动了下。 抑或者说,事必躬亲的他,从来都不相信幸运之说。 微微侧头,略作思丞相便从庋具中取了三份军情述表,一并铺陈案几上。 都是郑璞近数月的行举。 如接令领军攻阴平时回执,内附着索道运粮的建议;如关于景谷道之战的述表,战获及伤亡等;如天子刘禅转来的张苞私信,内有他的北伐之论。 短短数月,此子竟能为国思虑如此之多,足见他的一片赤诚之心。 且常不表自功,如力举赵义弘为骑督,如将山贼降伏归于朝廷仁义。 可嘉焉! 心中赞赏了句,丞相抬眸目视着窗帷外。 长屋檐下的鸟巢,先前那嗷嗷待哺的雏鸟,已然展翅南去越冬矣。 建长矣! 可展翅击空,翱翔千里矣! 思至此,丞相的双眸中,不由泛起了点点欣慰。 也思及了他先前,想为郑璞挑选一功勋之家为姻亲之事。 却是不想,近日他入宫,天子作闲谈时,竟同样谈及了郑璞的亲事。 直言不讳,声称远在汉中广石的张文容,有家书归来让张皇后与夏侯氏商议,想以张家小女许给郑璞之意。 是故,张皇后以天子与郑璞常通书信,问及郑璞为人。 “相父,朕觉得郑卿才学甚嘉,乃张家良婿也!不知相父以为如何?” 那时,天子转述罢,还以此言发问。 亦让丞相颇为讶然。 他最初让家中细君帮着物色,年龄相当者人选有二,一乃故侍中马良之女,一乃相府长史向朗之女。 哪料到,张家亦有此念邪? 不过,张家小女的父辈功勋,比此马向二家更隆。 且张家如今的身份乃是外戚,郑璞若与张家成姻亲,便是与天子乃连襟,或许于国更佳! 然,张家小女,似是年齿尚小? 郑璞北驻汉中之前,恐其未到及笄之龄吧? 正文 第102章、北驻 暮冬,十二月。 劳顿了一年的黔首百姓们,杀豕备祀,欢腾着除夕将至。 连续数年的丰收,让他们觉得这几年官府的徭役颇多,却也不失为好年景。 生来为黎庶嘛,一心祈盼的,乃是温饱能继。 苦一点,熬着熬着便过去了。 唯一让他们牵挂的,便是那些征发为士卒、刚刚赶赴汉中郡不久的子侄,是否安好? 衣食尚称心否? 习惯汉中军营清苦与否? 还有,那衣裳及鞋履足衣若破损了,会自己缝补否? 等等。 自从今岁巴蜀各郡县秋粮入库清点毕,巴蜀各部将士便陆陆续续的,赶赴汉中郡驻扎了。 而先前在汉中戍守的士卒,也轮休归来,明岁再随丞相再往赴。 虽说今朝廷并无消息,声称丞相诸葛亮会去汉中驻扎。 然而,十月时,进驻汉中的第一部兵马,乃是征南将军赵云亲自率领的。 一直戍守京畿内外的征南将军都过去了,北伐那肆意屠戮百姓、掳掠黎庶妻女供士卒淫略的逆魏,时日还遥远吗? 而北伐逆魏,举朝廷上下,除了丞相亲往,孰人能号令诸军? 正步履缓缓往宫禁而去的郑璞,则是早就得到了调令,待开春后的正月十日,便率军启程赶赴汉中,进驻沔阳县。 且,他如今所领的兵马,增为两营。 山贼张慕降伏,丞相授予他军司马之职,从群寇中挑选了三百人为卒,归入玄武军。 权当是嘉郑璞劝降、为国增户之功。 而另外百人,则是李球的部曲。 八月时,南中再叛悉数讨平,朝廷录功萌庲降都督李恢一子侄入朝为郎。 而李恢上表谢恩推辞,声称昔日见傅佥年少从征,他侄李球年已过十五,有心慕之。请命朝廷恩准,让李球领建宁李家部曲百人,为国随征! 如此忠君报国之举,丞相大为赞赏。 又得闻李球与傅佥再南中时,颇为相契,便将李球遣入了郑璞军中,领职为假司马。 值得一提的,乃是郡都尉张嶷。 郑璞归来成都之时,述职于丞相,还多嘴了一句。 曰:“璞迁绵竹贼寇老弱出山林,得都尉张伯岐相助,见其有马太守之风,故方知先帝为何曾言,巴地不乏贤才也。” 先帝刘备叹巴地不乏贤,自然便是赞赏马忠的那句“虽亡黄权,复得狐笃”。 是故,素来重视擢拔后辈的丞相听闻,便对张嶷兴趣大生。 令人将张嶷履历、过往事迹以及为人细细了解后,便执笔一挥,录勤勉之功迁为牙门将,扔进了郑璞军中,补填了赵广被调任为骑督,少一副职之缺。 为此,张嶷转职上任时,还大礼拜谢郑璞的举荐之恩。 寒门出身、性情慷慨壮烈的他,向往的是随军征伐觅功勋,而不是戍守颇为安宁的蜀地,终日在城墙上迎接日升日落。 尤其是,他年齿已过而立之年了。 人生苦短,丈夫建功立业当朝夕必争,又有多少岁月可蹉跎? 然而,他有所不知,郑璞见他被丞相遣来玄武军时,堪称喜出望外。 与霍弋同行于道时,还失言嘱曰:“张伯岐来任职,绍先当勉之!此人勇武及胸中韬略,可与绍先比肩!可莫让功勋被他后来居上!” 如此评价,霍弋当即肃容。 身为将门之后,以才学与韬略而论,他堪称大汉朝廷后辈中佼佼者。 仅诸葛乔,以及关张赵等寥寥数人可比肩。 若问他自认才学不如者,唯有郑璞也。 如今,郑璞竟声称,张嶷之才竟不亚于他,安能不令他惊诧? 只不过,自知失言的郑璞,并没有解释太多,随意敷衍几句便将此事揭过,徒让霍弋激起了满腔斗志,欲与张嶷竟比高。 嗯,他们二人相伴入宫,乃是天子刘禅之命。 即将满十三的傅佥,以即将随征入驻汉中为由,请天子恩准行冠礼了。 而天子也借此由,邀请前来观礼者,皆是少小亲近之人,如尚有诸葛乔、关兴以及张绍等,亦算是给将去汉中之人践行吧。 冠礼仪式,天子以傅佥少孤,特命郑璞以先生身份充当加冠者,张绍充当大宾祝词。 至于为何不是亲自任之........ 乃是傅佥尚年少,心性未定,不可恩宠太过。 以免建长后,心生骄横恣睢。 虽说以傅佥如今的性情来看,此种可能性不大,然还是防患于未然吧。 且,天子为他在宫中设宴冠礼,已是人臣之隆恩,亦是嘉勉他乃忠烈之后了。 步至宫禁应天门处,早有禁卫恭候。 待被引来之处,依旧还是那池畔小亭。只见此处席案皆已铺张,冠礼所需之物被宫人捧在手中,伎乐已然在侧。 且诸葛乔及关兴等人,竟比他们更早至。 见郑璞及霍弋至,诸葛乔便先笑着打趣,“郑督军身为加冠者,安能如此之迟邪?委实无良师之风也!” “此言差矣!” 步前行礼,郑璞亦然作谑,言道,“若非我来得晚,如何彰显诸位之勤勉邪?” “哈哈哈~~~” 众人不由大笑。 少时,天子刘禅及张皇后,在宫人拥簇下而来。 一番见礼罢,天子与众人略作寒暄,便让伎乐起,开始冠礼仪式。 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 郑璞依着礼仪流程,依次将各种冠加上傅佥的头上;而正襟危坐于地的傅佥,每次受冠,皆要叩首以谢。 充当大宾的张绍,则是最累的。 每一次加冠时,他都要大声朗诵一段长长的祝词。 最后,加爵弁毕的郑璞,肃容戒言赐字,“佥者,皆也,众也。取三人成众,赐汝字为‘公渊’。渊者,深远也,聚之源也。望汝日后为人行事,莫忘方寸之善,莫负汝先父忠烈之源。慎之慎之。戒之戒之。” 嗯,此表字乃是天子亲自定的。 若郑璞来取,恐不会如此简.....嗯,如此“文雅”。 “佥,谢先生赐字!” 傅佥叩首而拜,随即给天子及皇后行大礼,团团给冠礼者图作揖。 礼成,众人皆入坐,欢笑与宴。 一番觥筹交错,各叙久别事由,又以赏舞、投壶、射术等助兴,让时间飞逝。 只不过,宴会尾声时,一直鲜少出声的张皇后,竟对郑璞发问,“郑卿,孤平日在宫内,常闻陛下赞卿才学甚嘉,孤心奇焉。今恰逢其会,不若卿为孤解数疑,可否?” 咦,为何忽然要考较我? 闻言,郑璞微怔,眸露讶然。 尚未出声答复,上首的天子便抚掌大笑,“皇后有疑,郑卿不可推辞!若答不出来,便罚酒一盏!不过,郑卿,莫说朕不作提醒,皇后自幼知书达理,先帝亦曾盛赞之!哈哈哈~~~~~” 众人得闻,亦然作欢颜,好整以暇待郑璞言对。 郑璞不由一阵苦笑。 旋即,于席上拱手作礼,恭声而应,“皇后若不以臣愚钝,还请问之。” “善!” 张皇后明眸一闪,莞尔而问,“郑卿,陛下尝与卿出游,谓见黎庶之艰,方知仁之意。孤所疑者,乃何为仁君邪?” “回皇后,乃克己,恤力民。” 甫一闻问,郑璞便径直而答,“夫《荀子·王制篇》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是故,臣窃以为,仁君者,乃摒己之欲,而恤民之力耳。” “善!” 张皇后颔首,却又紧着加了句,“郑卿以为,何为明君者?” “回皇后,乃知人,且善用。” 再次不假思索,郑璞便朗声而道,“夫《淮南子·兵略训》有云:‘若乃人尽其才,悉用其力。’是故,臣窃以为,明君者,取众人之长,尽其才耳。” “大善!” 不等张皇后再问,天子便拊掌而赞,还举盏邀众人共饮了一杯。 只是,放下酒盏后,他却循着张皇后的话题,继续发问,“今逆魏荼毒百姓,当以王师伐之。然,兵事多烦,黎庶必劳苦之。朕虽欲为仁君,又如何恤民力邪?” 连忙放下酒盏,郑璞拱手作答,“回陛下,昔日振威将军据巴蜀时,素有仁德之名,且寡兵事,然而民思乱者十户有八。今益州虽疲敝,然丞相却能使民皆无怨言。其中缘由,还请陛下思之。” 此次,天子没有再赞,反而侧头而问,“皇后以为,郑卿此言,可乎?” 眨了眨眼睛,张皇后笑颜潺潺,“回陛下,郑卿乃狡言耳!当罚之,让其再答之。” “然也!” 顿时,天子开怀大笑,“郑卿竟作狡言耳!当罚之!哈哈哈~~~~” “当罚!” “当罚!” 与宴众人,亦然喜笑盈腮,大声起哄。 亦让郑璞啼笑皆非,只得自满一盏,一饮而尽。 拱手再度作答,“《论语》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陛下若使民无怨,当效仿丞相执法严明公允,赏必行,罚必信耳!” “善!” 嬉闹得逞的天子连连颔首,略作思虑,又再度发问,“郑卿,朕且再问你,朕若........” 言至此,却似是思及了什么,扼住话语的天子忽然莞尔而笑,摆了摆手,“罢了,朕就不苛郑卿了。若朕问如何为明君之道,想必郑卿之答,乃是劝说朕效仿先帝之行也。” “谢陛下体恤。” ..................... 少顷,宴罢,各自归去。 张皇后离去后,并没有与天子同归禁内,乃是折道与张绍共同归去了张府。 而正堂内,夏侯氏已然等候好久,见张皇后至,不等她出声,便步来前执手催声,“那郑家子为人,尚可否?” “阿母,郑卿乃佳人也!” 张皇后眸绽喜色,“才学与仪表,皆可乃阿妹良配。” 顿时,夏侯氏便长舒了一口,喜笑盈腮,“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只不过,少顷,她又蹙眉作苦恼,“只是,我曾听闻那郑家子性情刚愎,且睚眦必报,不知传言有误否?” “阿母,此事倒是不知。” 微微摇头,张皇后言道,“不过陛下常称赞郑卿,丞相亦器异有加。且大兄不是声称,郑卿为人坦荡吗?” “嗯,文容书信种,确是如此断言。” 正说着,一记欣喜之声,打算了两人的叙话。 “咦,阿姊归府啦!” 只见张家小女额头见汗,手里还提着一把长剑,从庭院疾步而来,满脸喜色。 虽年方十一,身长竟与张皇后相近矣。 待到跟前,见夏侯氏满脸欣慰的看着自己,不由再度俏生生的发问,“阿母,为何如此注目于我?” 张皇后掏出丝绢为她轻轻拭汗,眉目弯弯而问,“阿妹,知那作新字书的什邡郑郎否?” “什邡郑郎?听闻过。” “大兄与陛下皆有意,让他成为张家之婿。” “啊~~~~” 一声惊呼,手中长剑亦然落在了地上。 对此,归去督军收拾行囊,准备北去汉中的郑璞,自然是不知的。 建兴五年,公元227年,春二月。 丞相诸葛亮率诸军北驻汉中,临发时上疏天子刘禅。 劝天子亲贤臣,远小人,奋发先帝之风。自身誓图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春三月,至。 巡营治戎讲武,促军民屯田积谷,督军械署修缮刀兵,半日不得闲。 且大肆遣细作入关中、陇右之地,打探逆魏军情,探知有那些羌胡部落可以策反,可为分散逆魏兵力之用。 令汉中各部将率为之侧目的,乃是丞相巡视各地时,竟让郑璞随行。 如此待遇,不管是常与丞相昼夜谈论军计的马谡,还是年少便有异才的关兴,抑或者是身份特殊的诸葛乔,都没有殊荣。 是故,年纪轻轻的郑璞,一时之间成为各部将率,私下揣测嚼舌最多的人。 郑璞自身,荣幸不已时,又有一丝感慨。 他真正履行了一次,书佐的职责:起草及缮写文书。 只不过,他如今兼领的相府僚属职,在岁初领军来汉中时,已然转为主簿了。 且,丞相让他随行在身边,并非彰显深为器异的殊荣,抑或者是冀望言传身教让他多加历练建长。 乃是因昔日他与张苞论出兵之断。 嗯,逆魏今岁开春以来,便有些不顺。 正文 第103章、且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然而,有些“鱼肉”,却时常看不清自身的处境。 孟达便是这样的鱼肉。 抑或者说,他人心不足,舍不得放弃手中的权力,进而慢慢失去了自救的空间。 自从他背汉投魏以来,力荐他的人乃魏尚书令桓阶与魏征南大将军夏侯尚,且曹丕器异之,是故仅以举郡而投之功,得以掌东三郡军政。 然而,如今桓阶与夏侯尚已病故。 曹丕亦亡,遗命辅政的陈群、曹真、曹休以及司马懿四人,皆与他无半分情谊。 且肘腋之内,尚有魏兴太守申仪,对他虎视眈眈,想取而代之。 如此情况下,身为贰臣的孟达,若想保自身安危及子孙富贵,理应主动上表请命,调职入雒阳。 抑或者,西来投大汉! 事实上,他选择了第二条路。 然而,他却是忽视了一点:对于大汉而言,东三郡犹如鸡肋! 东三郡乃丘陵山区,民寡地少,大汉将疆域推到南阳郡地域,亦很难以此为前哨进军南阳郡。 且南阳郡地形平坦开阔,尤其利于骑兵的长驱。 如当年魏武曹操,亲率虎豹骑追击先帝刘备,昼夜奔驰数百里。 大汉若从东三郡出兵攻南阳,逆魏从关中走武关,便可将汉军后路截断! 除非,孙吴占据了襄阳,与大汉协力进军。 不过,巴蜀绝无可能,将后背放心的交给孙吴。 是故丞相诸葛亮,一直与他书信往来,所劝降的意图,乃是想让他将东三郡的兵卒及人口,皆迁归来汉中郡。 甚至允许他继续统领着,麾下万余兵卒。 自然,独断一方的权力便莫要作想了。 因而,孟达对一直犹豫不决。 近些时日,连书信都鲜少与丞相了。 或许,乃是因驻军襄阳的魏右将军徐晃,刚刚病故,让他觉得逆魏庙堂为了维稳荆州局势,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利决策吧。 长期镇守在汉中的魏延,素来对孟达嗤之以鼻。 亦不曾相信,孟达会倾心来归义。 因而,他便以趁着孟达正首鼠两端之际,向丞相提出了另一条北伐之路。 走子午谷,奔袭长安! 理由,乃是如今逆魏的关中都督,乃夏侯楙。 是夏侯惇的中子。 一个倚仗父辈功勋,以及昔日与曹丕年少相善而得位的膏粱子弟。 一战未曾历经的无才纨绔。 而原先督领关中,节制雍凉的逆魏大将军曹真,如今一直在雒阳坐镇,辅佐曹叡过渡权柄。 连凉州西平郡再度爆发战乱,都没有出雒阳。 嗯,今岁正月时,西平郡大族麹英,裹挟羌胡部落杀逆魏临羌令、西都长,再度叛乱。 麹姓,乃凉州豪族,声望颇隆。 早在七年前,其族麴演便勾结了,同为凉州豪族的张掖郡张进、酒泉郡黄华,以及三大羌胡部落,各自称太守呼应起兵,意图形成割据。 只不过,被金城太守、领护羌校尉苏则,与驻军凉州的将军郝昭、魏平灭之。 如今麹英叛,依旧是将军郝昭,领副将鹿磐前往讨叛。 结局亦不例外。 麹姓,自此不再是凉州豪族。 是故,魏延声称走子午谷,可一举拿下长安的缘由,有三。 其一,乃是麹英叛乱,逆魏兵力自然会赶赴凉州,关中兵力空虚。 其次,乃是坐镇东三郡的孟达,不会率军前来子午谷阻拦汉军。 再次,便是夏侯楙与深谙兵事的曹真,犹如云泥之别。若是见汉军骤然兵临长安城下,其必然会弃城而走。 此策呈至丞相,便有了郑璞被招来,随行巡视各地的殊荣。 虽然于丞相心中,早就回绝了魏延之策。 不过他亦想兼听一番,郑璞能否有其他不同的见解。 毕竟,在丞相眼里的郑璞,虽性情刚愎了些,狠戾了些,睚眦必报不以德称之,还有......嗯,就是筹画策算之才挺好的。 “丞相,璞窃以为,夏侯楙虽不堪,然绝无弃城而走的可能。” 骑马随于车架之侧的郑璞,看罢魏延的献策后,便不假思索,“璞亦觉得,孟达必不会率军归我大汉。且,其当断不断,他日必败亡。不过,璞倒是,孟达败亡之际,我大汉若出兵,或可出虏些钱粮及黎庶归来。” “嗯........” 或许,丞相已然习惯了,郑璞常有出人意料之谋。 闻言之际,仅是微微颔首,声音淡淡,“子瑾且言止,为何如此确凿断言,夏侯楙不会弃城池而走?” “回丞相,璞之思有三。” 郑璞得问,拱手轻声而道,“其一,长安乃我大汉故都,城坚难摧。被逆魏所据后,成为镇守关中的重镇,囤积粮秣辎重之地,驻守兵力不曾少于三千。纵使我军十倍临城,一时之间,亦难以攻破。” “其次,走子午谷,乃奇也!为出其不意,我军必然长驱而去。然而,奔袭之际则无法携带攻城器械,那逆魏夏侯楙虽乃无才纨绔,但若见我军兵临城下却无法攻城,安能惧之弃城而走?” “再次,夏侯楙虽夏侯惇之子,但得关中都督之职,乃因他与曹丕年少相善。今逆魏乃曹叡在位,其若敢不战而弃城而走,归去后不死亦以罪徙边千里,且连累子孙,又何苦来哉!” “呵~~~~” 轻笑一声,丞相侧目而顾,捋胡称赞道,“不想子瑾筹画,已然策算人心矣。” 赞罢,不等郑璞谦言,又再度发问,“子瑾再叙之,孟达若败亡,我军当如何得利邪?” “回丞相,非璞之思,乃是句孝兴之谋也。” 闻言,郑璞冁然而笑。 “句孝兴之谋?” 顿时,丞相眸露讶然,捋胡之手亦然微顿。 此亦不奇怪。 句扶为人勇猛,慨慷昂然,所长乃是率兵冲锋陷阵。 虽也熟读诸子百家,但多为临阵决机。无人曾听闻,他竟也有筹画策算的大局之观。 “然也。” 郑璞笑颜潺潺,亦不敢怠慢,连忙叙出缘由。 原来句扶告假归乡闾时,还被丞相授命在巴地招募些賨人士卒。 那时,句扶倚仗家中在汉昌的声望,让人前去大巴山脉里,招募那些没有被编户入籍、居在深山老林里賨人为卒。 因而,亦然从那些新募之卒口中得知了,从宣汉县逆着不曹水,进入大巴山脉,竟有一牲畜无法行走的步道,可直抵蜿蜒在魏兴郡的汉水!【注1】 只不过,此步道崎岖无比。 常有高一丈有余的大石突兀隔断,抑或者入山石狭缝中,需要手脚并用匍匐穿行。 当时句扶募兵归来,邀郑璞宴时提及的。 那时,郑璞听罢,亦讶然无比。 因于他心中,瞬间泛起了,“一骑绝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此千古佳句。 恰好今逢丞相之问,便细细解释了一番。 言罢,又喜逐颜开,轻声谓道,“丞相,当日孝兴便言,他日若进军东三郡,以板楯蛮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可取此步道为奇兵。今孟达首鼠两端,所谋终不能长久隐瞒,逆魏得知后,必然以兵加之。是故,璞以为,我军若遣三五千兵马,沿着汉水东去遥作声势,逆魏见我军来,必然遣兵来堵。届时,便可取此步道出奇,前后夹击,可一战尽拔魏兴郡黎庶及粮秣归矣!” “善!” 听罢,丞相拊掌而笑,“不想句孝兴竟” 略作思绪,又目视郑璞而言,“子瑾所言三五千兵马,乃是欲让魏文长所领吧?” 嗯,让魏延率领,是为了避免让逆魏惊觉,大汉在示弱蛰伏、蓄力北伐。 因魏延乃汉中太守,又常年驻军来城固县,若见东三郡有兵事起,趁机率军而出,看无有得利之处,乃是兵家“趁火打劫”的常理。 无人会怀疑其他。 是故,丞相甫一话落,郑璞便口绽赞言,“丞相闻弦音知雅意,璞叹服。” “莫作此阿谀之言。” 摆了摆手,丞相眉目喜色依稀。 然而,倾之,便作肃容,叮嘱郑璞道,“巴郡步道之事,子瑾莫要知会他人。与幼常论计,亦不可泄之。嗯,句孝兴那边,待归去沔阳后,子瑾再去嘱咐之。” 嗯,句扶本部,亦在随来汉中之列,今驻军在沔阳县。 “诺!” 郑璞闻言,连忙拱手而应,“璞,谨记之。” 而丞相已然阖目昂头,长声而叹,“唉,三郡之民及士卒,本乃我大汉子民也!若孟达莫贪权柄,该多好啊。” 呃........ 原来丞相心中,还是对劝降孟达抱有念想的。 哪怕,当年孟达被先帝刘备所遣,率军跨越大巴山脉奇袭房陵郡,诛杀了丞相的姊夫,太守蒯祺。 然而,以孟达心性,焉能如丞相心意邪? 唉........ 郑璞在心中,亦悄然叹了一口气。 车架与马蹄,在沉默中,缓缓来到了南郑县。 此是丞相最后巡视之地,被迁来汉中落户的士卒家眷安置之地,亦是军事民屯。 房屋与田亩,以及耕牛粮种等,皆是官府无偿授予。代价则是五年之内,出产的粮秣归官府所有,五年之后尽赐于百姓所有。 且是以家中有士卒为国效力,所征赋税要比其他民户低了不少。 亦算是一种,激励与安抚兼顾的手段吧。 毕竟,这些被迁来民户,几乎都来自南中各郡,大部分都不是自愿的。 马谡已然不在南郑县。 在征南将军赵云进驻汉中之前,他便去了沔阳县。 与被丞相先行遣来的参军杨仪,共署各部将领落营之地,以及划分士卒军屯的田亩等。 可以说,丞相有意,让马谡开始历练统筹全军巨细之能了。 如今此地主事之人,乃王平与习忠,还有先前郑璞的监军刘敏。 自景谷道之战后,丞相便将刘敏调任为典农校尉。 或许,是觉得郑璞的临阵决机之能,已不需要持重的刘敏来监察了。 而王平与习忠,乃是从南中押着复叛部落,一路来汉中驻扎的。待这些南中部落在汉中安分了,才会让刘敏独自督领着屯田。 春三月,正是农耕时节。 汉中军的田亩,素来以肥沃著称,昔日张鲁据汉中郡时,已养民户过十万。 且官府给每户画的田地颇大,又遣来不少老农,教他们以汉家耕耘方式务农殖谷,让这些生长在山脉纵横的蛮夷,都竟作欢颜。 虽有背井离乡之苦,却能让温饱得续,可无怨矣! 丞相至此便弃了车架,改为骑马。 马蹄缓缓,沿着阡陌而行走,目睹着如火如荼的春耕场景,亦屡屡含笑捋胡。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北伐逆魏之时,从汉中郡收获了一斗粮食,可抵从蜀中转运来的五斗! 因沿途的人吃马嚼,尚有征发徭役所损耗的人力物力。 今汉中田亩,尚有不少荒废。 若不,行子瑾昔年之谏言,依法寻巴蜀豪族子侄不法之事,令其强行分户来汉中乎? 颠簸在马背上的丞相,心绪亦在起伏。 唉,罢了。 匠作署已将那索道做出,且看运粮效率如何再说吧。 若能粮秣转运之速,十而进三,北伐之时便可无粮秣难继之忧了。 思至此,丞相微微扬眉,便侧头挥了挥手,示意落后半个马身的郑璞近前来。“子瑾,你且说说,届时北伐,若是兵出陇右,当如何作谋?” “回丞相,已无需再作谋。” 驱马近前的郑璞,露齿而笑,“逆魏本以我大汉式微,不以为念。今逆魏关中兵力,仅够戍守之用。而雍凉的兵力,又多调赴凉州,镇压及威慑羌胡部落。由此可见,丞相闭关息民、对逆魏示之以弱,已然谋成矣!璞愚钝,无可赘言之处矣!” “呵~~~~” 闻言,丞相眉目舒展,竟作戏言,“怪哉!子瑾素来言辞锋利,无事亦会寻出事来,今竟声称无可赘言之处,甚令人奇焉!” 呃~~ 我就如此胡搅蛮缠么....... 不过,经丞相这么一提,我倒是有一点可说。 “咳咳。” 借着轻咳,微微沉吟的郑璞,说道,“丞相,今陇右对我大汉无防心,且祁山道上的卤城、历城皆毁于斄乡侯取陇时,我军可长驱至天水郡各县。是故,璞窃以为兵出陇右,所难者非攻城略地,乃是如何遏制逆魏驰援也!” ------------------------------------------------------------------------------- 【注1:此步道,汉代未开发。于唐代时辟展为驿路,是从巴郡飞骑运送荔枝给杨贵妃的其中一段。】 正文 第104章、善 巴蜀之地,自古闭塞。 因为地形缘由,仅筹谋北伐的粮秣辎重转运,便让丞相诸葛亮霜百了不少发丝。 而对于逆魏而言,则是无法派遣细作进入巴蜀之地,探知军情及动静。 关城与白水关塞道而筑,堵死了入蜀之路。 而汉中的阳安口,以及秦岭通道也被汉军重兵把守着。即使个别侥幸潜入汉中的细作,也会因为汉中郡无黎庶,而无法掩藏身份被诛杀! 是故,对于心心念念克复中原的丞相诸葛亮,亦然倚仗此利弊,开府治事以来,一直对逆魏示之于弱。 哪怕雍凉羌胡部落屡屡起叛,都坚持偃旗息鼓之势。 让逆魏庙堂上下,皆觉得巴蜀已成冢中枯骨,不足为惧。 丞相所谋者,乃是想出其不意,以雷霆之势长驱入陇右,一战而下! 因他知道夺陇右,大汉有,且仅有一次机会! 逆魏对比巴蜀而言,国力太雄厚了。 逆魏看似戍守兵力不过的西北,一旦被巴蜀出兵来袭,仅雍凉及关中之地的战争潜力,便可于瞬息间再征得兵卒五六万!且雍凉及三秦之地,自古汉胡杂陈而民风彪悍,每一名成丁黎庶皆能执刀舞矛。 若事态紧急,半月之内,仅驱雒阳之兵,可得三万大军驰援关中! 三个月之内,征发河东及冀、兖州之兵,可有十万大军入关中! 此乃逆魏胆敢对巴蜀,守备空虚的缘由。 不然,聚拢天下七成贤才的逆魏,难道无一人深谙兵事邪? 竟无一人洞悉其中危险邪! 而大汉,丞相将整个巴蜀战争潜力悉数掏空,可外出征伐的兵力,不过八万罢了。 毕竟,汉中郡作为北伐本镇,至少需要三万人马戍守。 且,此还是郑璞以“畏威不怀德”谏言,大肆迁徙南中部落,以及让巴蜀豪族子侄募部曲,方有的“兵力强盛”。 此亦是,丞相断然拒绝,魏延子午谷之谋的缘由。 涸举国之力,不过得八万大军耳! 大汉焉敢将国运,去赌那希望渺茫的一缕胜算? 魏延乃镇边之将,所思者乃一战得失;而丞相乃执国之宰,所思者乃大汉存亡,二人出发点有所不同,所谋亦然不同。 是故,当郑璞提及,进军陇右的重中之重,乃是遏制逆魏的援兵时,丞相不由心中欣慰不已。 此子年齿不过弱冠,其眼光却高屋建瓴,对敌我之势洞若观火矣! 已胜却无数人矣! 大汉不乏忠贞之辈,勇猛之将。 唯独因偏安一隅,而局促了观大局的眼光,匮乏以天下为棋盘的博弈者。 此子心胸若能虚化若谷,纵使我中道不寿,又何愁他日大汉后继无人? 唉......... 瞬息间,丞相心念百碾,亦悄然叹了口气。 不过,待目视郑璞时,眉目间已有喜色泛起,“子瑾既言及,必然有所思矣。且说说吧,有高见,可遏制逆魏援军?” “不敢当高见之言。” 郑璞连忙拱手,谦虚道,“袭敌者,先虑断其援军,乃兵家常理也。想必丞相已了然在胸,璞安敢班门弄斧?” “不过闲谈耳,不必拘束。” 果然,丞相闻言,便音容淡淡,“子瑾且言之,看有无拾遗裨益之处也好。” “诺。” 恭声领命,郑璞朗声道,“既丞相不以璞愚钝,那璞便斗胆试言之。” 言落,便口若悬河。 “陇右之地,有陇山-六盘山脉隔绝关中,关陇之间仅有三道可通行。” “其一,乃秦人入关中的古道,贯穿陇山的渭水河谷。然渭水出陇山时水流湍急,又废弃良久,难以通行。且逆魏若驰援,必以骑卒为前驱,必不取此道。” “其次,乃陇右入安定郡的萧关道。此道西高东低,地势落差近千米,逆魏若取此道,沿途所耗时日良多,是故亦不是首选。” “再次,乃陇关道。此道乃昔日我大汉从关中走西域丝路的驿点,平坦且维护良好,极容易通行。从陇山之东入陇的山隘番须口,乃划入右扶风所辖制,逆魏取此道可顺利越过山脉进入陇右。” “且陇山之西,昔日张骞凿穿西域时,便在此道上设有‘张棉驿’,取其四通八达,可循着略阳川水、秦水,抵达陇右各郡县。因而,璞窃以为,逆魏若驰援,必取陇关道!” “是故,我大汉若兵出陇右,先绕过城池,长驱至陇关前塞道扼守,可让逆魏援军不得入陇右也!” “如今张棉驿虽已废弃,东入关陇道有两处可塞道而守之处,乃列柳城与街亭也!而列柳城位于街亭之后,故可谓之,能否塞道扼守住街亭,乃我大汉取陇右关键也!” 言至此,郑璞微顿,冁然而笑。 “以上所言,以丞相之智,必然思及。璞所思者,逆魏来援,必然遣良将,且会不惜死伤,强攻街亭!因一月之内,逆魏若不能攻下街亭,必会忧虑我大汉分兵走萧关道入安定郡,断其后路也!是故,街亭塞道扼守将领之选,干系到陇右得失,乃慎中之慎!” “大善!” 丞相听罢,不由拊掌而赞,“子瑾之思,与我所虑者,几无异也!” 赞罢,略作思绪,又莞尔而笑,“子瑾一再强调扼守街亭将率之慎,莫非,乃是有意毛遂自荐邪?” “回丞相,璞绝无此意!” 郑璞闻言,当即跳跃下战马,躬身俯首而辩,“我大汉蓄力数年,方得北伐之机,而街亭得失,兹事体大,干系到战事成败!璞平日行事虽多有不端,却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安敢狂妄而争之。” “我非责之,子瑾何必作此态?” 亦让丞相见了,不由失声而笑,摆了摆手,“起来吧,莫拘谨。” “诺。” 讪讪然而笑,郑璞连忙跨上战马。 而丞相已耷眉垂目,任凭马蹄缓缓向前,似是有所思。 让偷眼瞄着的郑璞,心中有些急躁。 他不敢再度出声惊扰,也琢磨不透。 不知方才之言,能让丞相将来选择塞道街亭之将时,多作斟酌否? 事实上,行事谨慎,且常谋定而动的丞相,对兵出陇右的种种细节,都在心中推演过无数次了。 譬如郑璞方才所言的,逆魏驰援的将帅人选。 以逆魏督帅常用宗室大将的惯例,驰援的督帅必然是,熟谙关中及雍凉二州的曹真。 而前驱之将,亦可呼之欲出。 无非是曾经被先帝颇为忌惮的,魏左将军张郃! 张郃,在逆魏曹操时期,便战功赫赫。 今已效力曹魏三世,忠心耿耿,亦是随着徐晃病故后,硕果仅存的老辈元勋。 且近二十年来,张郃先前随着夏侯渊虎步陇右,后随曹真征伐雍凉二州不臣,乃是举逆魏上下,唯一驱兵深入至巴地的将领。 如此熟悉地形地理,又胸有韬略之将,逆魏在危急之时,焉有不用之理。 然而,扼制逆魏援军之将,丞相尚未有定论。 非是不想谋事于前,委实是不到兵出之际,尚有太多不确定因数,不宜太早有定论。 免得变故忽生时,反而陷入局限中。 不过,今被郑璞言及,丞相便开始思虑了。 先圈定数个人选,正好用兵出前这段时间,细细考察之,权当是有备无患吧。 一阵沉默。 巡春耕的路途,即将在迎来终点。 亦让等候不到丞相再出声的郑璞,心中一横。 罢了! 犯忌讳,便犯了吧! 不然,错过此次机会,将来恐怕再无谏言之时! “丞相,璞位卑人微,本不该多言国事。” 心有所定的郑璞,拱手恭声而道,“然,璞心有所忧,如鲠在喉。还请丞相不责,允我试言之。” 不想,他甫一话落,丞相却是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捋胡而笑,轻声谓之,“子瑾秉性刚直,今竟能按捺如此之久,方有声请言。可见心性略有沉稳之风矣!甚好,当自勉之!嗯,言之。” 呃........ 原来丞相,早候着我请言了。 顿时,郑璞哑然。 顿了顿,又回过神来,连忙颔首,“诺。璞斗胆言之,今我大汉虽军中宿将尚有多人,能担街亭之重者,恐不多矣。” “小子不惭言!不过督一部之军,竟敢妄议朝廷大将!” 丞相笑颜潺潺,佯责了句方颔首,“子瑾以为,何人可当之?” “呵呵~~” 陪着笑了几声,郑璞再度拱手,朗声而道,“璞以为,若丞相不自领之,今在汉中之将,唯有征南将军、镇北将军与关中都督三人耳。” “哦?仅三人邪?” 微微扬眉,丞相饶有兴趣,追问道,“汉中之外,尚有何人?” “回丞相,乃前将军与征西将军。” 不假思索,郑璞垂首而答。 “嗯........” 而丞相听罢,轻轻一鼻音之后,便敛容垂眉而思。 因郑璞所提之人,分别是赵云、魏延、吴懿、李严和陈到。 恰好,与丞相心中所思者,几能吻合。 然,尚少了一人。 少顷,丞相侧头,双眸灼灼,出声问道,“子瑾所举之人,以何断之?” “回丞相,乃是士卒战损过半数,仍使军不溃者,可当之。” 兵损过半数,而军不溃邪? 闻言,丞相眸中闪过一缕精光。 旋即,倏然而笑。 “善!” 正文 第105章、如鹰 夏,六月。 去岁因击败吴左将军诸葛瑾,而升迁为魏骠骑将军的司马懿,进驻宛城。 且,使被曹叡加督荆、豫二州诸军事,正式成为督帅。 明面上的理由,乃是魏右将军徐晃病故,仅有魏左将军张郃部屯在荆州,兵寡而难抵御孙吴来袭之故。 实际上的缘由,却是魏兴太守申仪,连番上表雒阳,声称孟达有贰心与巴蜀。 对此,曹叡并不相信。 因昔日曹丕,待孟达十分恩厚。 仅是来投之功,便并房陵、上庸与西城三郡为新城郡,尽授予孟达节制。 更莫说,连同车而载的臣子殊荣,都有过。 于情于理,曹叡都很难去质疑,曹丕昔日观人有误。 尤其是,申仪上表的用意,并非是出自忠心耿耿,为曹魏基业长青而呕心沥血! 申家,本是跨上庸、西城两郡的豪族。 董卓乱政时,聚拢两郡及南阳郡流民数千家,恣睢于汉中之东。 昔日汉中太守苏固在世时,遣使示好;待苏固被张鲁及张修所杀,又与张鲁暗通往来。魏武曹操讨平北方,申家又遣使诣。申家之长申耽,被加号为将军,领上庸都尉。 后,先帝刘备攻东三郡,申家又率众投降于巴蜀。 待到孟达投魏,夏侯尚督徐晃来攻东三郡,申家又投于魏。 堪称反复无常。 是故,曹丕乃转申耽为怀集将军,徙居南阳,让其弟申仪领魏兴太守,归于孟达所节制。 如今申仪,屡屡上表告发孟达,曹叡自是难于相信。 觉得申家之心,不过是想驱逐孟达,得以独吞东三郡罢了! 然而,曹叡不信,受遗诏辅政的司马懿,则是以为申仪之言可信。 且昔日因曹丕厚待孟达,而心有不满的曹魏勋旧,皆表陈孟达有反心,曹叡便顺水推舟。 让司马懿领军进驻荆州宛城,以防万一。 司马懿至宛城,频频遣使安抚孟达,暗地里却是收集孟达有无反心的迹象。 孟达对此,一无所觉。 而丞相诸葛亮得闻,司马懿督领荆州后,便去信与孟达,声称逆魏已然洞悉其心,让其迅速归汉自保。 然,可惜了。 孟达仍旧觉得无碍。 是故,丞相对他,亦彻底绝了招降之心。 乃依着昔日郑璞所谏言,让驻军在成固县的魏延,密切关注东三郡实况。 并让句扶与王平各领本部板楯蛮,沿着米仓道入巴地,走巴郡步道进去大巴山脉蛰伏,静候孟达被攻打! 嗯,申仪偷摸窥测孟达与丞相密谋时,丞相亦趁着与孟达通书信,便私下嘱咐信使遣随从,将申仪所在魏兴郡的驻军点,给摸清了。 值得一提的,乃是中监军关兴。 年少便被丞相器异、当成督帅培养的他,此番被授权成为句扶与王平二部的主将,首次督军征伐。 而马谡,亦然被授予了兵权,领三营兵马。 让大汉军中宿将,皆隐隐有所悟,丞相日后恐是多用小辈征战了。 至于率先设谋谏言,最不应该缺席东三郡之战的郑璞,原本丞相是打算,授予他一个参兵事职权,暂时遣去佐魏延调度战事。 然任命刚下,又有了变故。 客居阴平郡的武都氐王符章,遣长子符健孤身叩白水关,声称来应昔日郑璞的招降。 当白水关的李守将,遣人送信来时,丞相讶然不已。 因郑璞昔日述职景谷道之战时,并未提及,尚有私下作书招降氐王符章之事。 待将丞相将之招来询问,郑璞自身都诧然。 他昔日放阴平众部落大酋归去,以及作书给符章,不过是想着离间阴平与武都氐人的关系,让强端内部不和,不做出兵骚扰白水关之念罢了! 哪能料到,符章竟遣子前来请降? 且,符章乃是声称,愿举阴平桥头戍围而降! 如此结果,让被丞相招来的郑璞听罢,细细解释一番后,便离席行大拜而请罪。 是也! 乃是匪夷所思的,请罪! 依常理而言,如今大汉式微,有附属逆魏的羌氐部落,献上险隘举族来投,乃是皆大欢喜之事。 而作为促成此事之人,亦然会被重重嘉奖方是。 哪怕郑璞的招降,乃是私下擅自为之,亦不会被问责。 然,彼一时,此一时也! 氐王符章请降依附的时间,太尴尬了,让大汉陷入了两难之中。 与东三郡乃鸡肋之地不同,素被成为陇蜀咽喉的阴平桥头戍围,对巴蜀之地意义非凡。 如若据之,可将战线威逼到逆魏的陇西郡。 然而,若是占据了桥头,逆魏焉能不率军来争? 一旦战事骤临,丞相穷数年之功,方让逆魏觉得巴蜀无威胁,岂不是为了区区一阴平桥头戍围,便暴露了北伐的意图? 且,如若能顺利攻占陇右,无逆魏支持的武都与阴平二郡氐人,焉能对抗大汉? 届时,不过是随意取予求的囊中之物罢了! 何必贪早于一时? 尤其是,大汉对于氐王符章骤然来投降,还需抱有谨慎态度。 譬如,其是否乃逆魏遣来假意投降,为了探知巴蜀动静? 毕竟当时景谷道之战后,雍凉的魏军,为了谨慎起见,想探知巴蜀军情而设谋,亦无可厚非。 如此情况下,为当前考虑,不纳之,方为上策。 然而,却对大汉未来不利, 雍凉二州,以人口算,羌胡与氐人比汉家子更众! 且羌氐系出同源,回绝了自动来依附的符章,亦然是断绝日后其他羌胡部落前来依附的道路。 试问,夹在逆魏与大汉之间生存的他们,安能依附避免与逆魏鏖战,而不敢接受阴平桥头戍围的大汉? 更莫说,寡文学的他们,历来崇尚强者为尊! 是故,郑璞俯首请罪,亦理所当然。 他昔日的一个口信,将丞相诸葛亮部署数年的北伐大计,彻底打乱了......... 正襟危坐于案几后的丞相,目视着俯首在前的郑璞,眼眸中充满了无奈。 历来公允如他,自是不会因此,而去责备郑璞。 毕竟郑璞昔日的离间之计,出发点乃是为了大汉裨益而为之。 但若说,心中半点恼意都无,却也不可能。 筹谋数年的心血啊! 干系国运之战的北伐大计啊! 竟被此子上下唇一碰,随意一言,便给逼入了死角中! 丞相亦人耳,一时之间,焉能心中不愤愤邪! “起来吧。” 自作思虑了许久的丞相,最终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语气淡淡,“你亦是无心之失,且事已至此,请罪亦无裨益之处。” “璞,谢丞相不责。” 闻言,郑璞恭声而谢,起身步入坐席。 却是不想,丞相的话语,再度传来,“为今之计,当亡羊补牢耳。子瑾素来多谋且善辩,若为我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可拖住那氐王符章一年半载否?” 亦让郑璞闻言,瞬息间,讶然昂首。 待对上丞相双眸中,隐隐含有肯定之意时,便满心愧疚。 丞相的意思,乃是打算让郑璞前去,与那符章虚与委蛇,赐给他一些军械布帛等物先安抚,将归附之事推延到兵出陇右。 如此,既不会泄露北伐之计,亦不会有损朝廷之誉。 至于兵出陇右之后嘛....... 若能夺下陇右,符章不敢不来降。 如若不能,符章见汉军兵败,亦会选择忘记曾想归附之事。 无需再多虑。 自然,虚与委蛇,乃是无奈之举。 如若能让氐王符章,心甘情愿举族迁入汉中之地,为大汉添户及士卒,方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因西北的羌胡氐人部落,其性如鹰,饱则展翅而去,饥则求依附。 降伏与反叛,反反复复,乃是常态。 无论对逆魏还是大汉,皆是如此。 氐王符章最初响应马超起兵,见下辩之战败北,便半道而弃之。 如今再弃魏而归汉,乃秉性必然,有何新奇之处? 只要汉军不将那阴平桥头戍围占据,曹魏得知符章内迁后,亦不会因此,而思及大汉有蓄力北伐之举。 然而,让符章迁徙入汉中,绝非易事。 自百顷氐王杨霁兵败众散,河池氐王窦茂举族被屠戮,坐拥青壮五千、妇孺三万有余的氐王符章,便成为了武都声势最大的氐人部落。 怎能甘心,如大汉之愿而迁入汉中郡? 若入了汉中郡,他便沦为鱼肉! 被大汉随意授予一个清贵之职,然后坐视他的族人慢慢被官府蚕食,编入户籍,权势从此烟消云散。 再者,大汉数百年来,除去对兵伐而降伏的部落强制迁徙外,历来对西北羌胡氐人部落,皆是行羁縻政策:将部落首领封为王侯,而取岁贡而已。 氐王符章遣长子前来,便是求“依附”。 所谋者,乃是求得大汉资助,成为另一个“强端”。 而大汉则是可以,以符章的部落作为边地屏障,缓冲曹魏的兵锋来袭。 两者关系,乃是各取其利耳! 是故,听闻丞相不取氐人半点好处,便赐下朝廷钱粮的郑璞,安能不心中有愧? 事情乃因他而起,如何善后,他亦责无旁贷。 焉能令丞相损朝廷钱粮邪? 略作思绪后,郑璞便拱手,恭声而答,“回丞相,氐酋符章反复无常,其性如鹰,不可信也。若丞相若允其子符健领氐人义从,璞或可迫其内迁入汉中郡!” “其子领义从?” 丞相扬了扬眉,眸光微闪,“可。” 正文 第106章、利趋 虽已然秋七月,然那扑面而来的暑气,依旧能人感受到如火骄阳的热情。 所幸,蜀北白水关,位于崇山峻岭中,且有白龙江蜿蜒而过,寻处郁郁葱葱的树荫席地而坐,亦能虏获一丝凉爽。 就是那树上之蝉颇多,不知疲倦的鼓噪着。 音时而快,时而慢,时而缓,时而急,此起彼伏。 不知是欢鸣着暑气未散去感恩乐章,抑或者是谱写已蹦跶不了几日的秋日葬歌。 水流之畔,一处巨大的坟茔,依山而丘,坟前数块石碑,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此乃郑璞立下的。 土丘里,安息着去岁景谷道之战,战死的士卒。 自古以来,战功赫赫的名将,身后皆是白骨累累。 每一次升迁加职,每一次战功被他人所赞赏,代价皆是士卒们的尸骨盈野, 生而为人,郑璞尽己可能,收敛尸首而葬,权当是让他们留下在世上留下一点痕迹吧。 此番,受丞相所遣前来白水关,他不由自主前来坟丘前。 白衣如雪,凭石而坐,阖目横竹笛于唇上,一曲婉转且幽怨的《似是故人来》,便倾泻而出,与那微风掠过的树语,相互辉映。 立于远处的诸葛乔,静静倾听着,目视着巨大的坟丘,目光有些迷离。 丞相诸葛亮率领诸部驻军汉中郡后,他便官职便成为了后监军,督领蜀地粮秣辎重转运的主官,数月如一日,往来跋涉于群山栈道中。 异常艰辛。 连容颜与身躯,颇有了几分骨瘦形销的味道。 所幸,相府西曹掾蒲元,终于将铁索用于粮运了。 为了维护索道运粮的通畅,蜀北四关的守将,都别设了索道卒,转职护粮转运,让他得以卸责在汉中别任他事。 今随来白水关,乃是郑璞请丞相遣之。 想以他的身份,让氐王符章觉得大汉对招降的重视。 毕竟,执掌大汉权柄的丞相,遣子来商议细节,符章尚有何疑虑,以为大汉诚意不足? 只不过,启程的前一日,诸葛乔还被丞相私下叮嘱了一番。 “子瑾虽年少于你数岁,然心计更胜之。伯松此去,不可置喙他所行所言,多思之,或有裨益之处。” 直接将诸葛乔定为摆设,重在参与....... 对此,性情素来温和、有君子之风的诸葛乔,倒是没有不满之处。 他与郑璞已然颇为熟稔,自是知二人才学高低。 然而,难免的,会对郑璞所行所言好奇不已,放在心中细细品咂。 譬如,方才接见氐王符章长子符健。 那符健絮絮叨叨,各种表忠心及他部落依附大汉后,可为大汉守境戍边等等各种利弊及邀功,只不过换来了郑璞一句话,“少酋且归去,请汝父前来商议吧。” 当即,便让符健面有不渝之色。 他等候了近十日,只是唤来一句质疑他身份低微、不能主事的言语? 哪怕他委实无法作主,郑璞亦应该多少透露些诚意,让他归去请示其父符章吧? 然而,郑璞接下来一句,便让他再不敢作怨言,火急火燎的驰马出关而归。 “非我有轻视少酋之心,抑或者疑贵部来附之心。乃是逆魏残暴,我不想目睹贵部,他日沦为兴国氐王阿贵、河池氐王窦茂一般,被举族而屠戮。” 亦让诸葛乔暗自琢磨,如若自己乃是郑璞,当如何圆了“灭族”的说辞。 嗯,说客惯用的伎俩嘛,总是先夸大其实,以为你分忧的姿态,然后再让别人认可自身所谋,好让己方所求得逞。 诸葛乔对此,了然于胸。 就是颇有期待,想看自身所思与郑璞所为,能否谙合否? 二日后,白水关外景谷道。 凸额尖颚、身长不盈七尺的氐王符章应邀而来,见到郑璞时,双眸不由闪过一缕讶然。 他有些难于置信,昔日设谋伏击他的汉军将领,竟是如此年轻。 无独有偶。 郑璞亦很意外,容貌短小如他,竟能在强者为尊的氐人族群中,被拥戴为大酋。 或许,此人别有所长吧。 暗道了声,郑璞笑颜潺潺,为他引见诸葛乔,且叙了几句诸如“氐王深明大义弃暗投明,大汉思之若渴”等客套。 待双方入坐,便先声夺人,“首领,我大汉威名信著,素来待人以诚,我亦不想诓骗首领。是故,还请首领思之,与阴平桥头戍围相比,我大汉白水关是否更易扼守?” 呃? 闻言,符章双眸微凝。 见郑璞满脸坦诚,便陷入了沉吟中。 因郑璞此言,隐晦的告知他,无意占据阴平桥头。 抑或者说,亦将他与大汉讨价还价的筹码,给抹去了。 若大汉并不想现在便与曹魏鏖战,占据了桥头戍围,对大汉有害无利。 因桥头戍围虽险要,却要承当曹魏从阴平道、武都、羌道的三路来袭,对比仅受敌景谷道白水关,太难坚守了。 “郑督军此言之意,乃是声称,大汉无意接纳我部归附邪?” 沉默了少时,符章扬眉,出声反问道。 且,不等郑璞回复,便面露嗤笑之意,“呵,不想,大汉偏安巴蜀时日太久,竟已无进取之心矣!” “唉~~~” 微微摇头,郑璞并没有作色,乃是怅然长叹一声,方敛容而问,“我以诚言之,首领又何必出言激我?莫非,首领不曾有思,我大汉若据了桥头戍围,对首领而言,乃是弊大于利邪?” 这次,符章闻言便敛容,再度陷入了沉默。 他被氐人冠以“智者”之称,安能不明前来依附大汉的利弊? 若曹魏得知,桥头戍围易手,必然发大兵来争! 而他得到了大汉的粮秣及辎重支援,也要承担依附的代价,让族人浴血奋战在抵御曹魏兵马的第一线。 进而死伤惨重,导致部落式微。 只是,明知如此他却依旧前来请降,乃是他不敢在阴平继续呆下去了。 上次景谷道之战,他中伏败北,让阴平许多部落都颇有微词。 有些部落大酋,对氐王强端进言,声称他才能尔尔,难当坚守桥头戍围重任。 亦有些大酋,诋毁他乃是故意战败,为了让靠近白水关的部落人人自危,只能无奈的选择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虽说,这些诋毁之言,氐王强端并没有相信。 且是遣人来安抚他,让他无需理会,继续好生任职便是。 然而,他心有不安。 当年他迁入阴平之时,出于谨慎考虑,还重金厚利买通了强端一亲近之人,让其暗地里传通消息。 是故,他亦然知道了,曹魏雍州刺史郭淮曾传言强端,问桥头戍围尚能受邪? 亦是说,郭淮对他戍守桥头,并不放心。 此是致命的。 强端划分田地及牧场,接纳他留阴平,便是想他成为抵御汉军的防线。 而如今,郭淮质疑桥头戍围的防御,仰仗曹魏鼻息存活的强端,在众部落大酋持续诋毁下,尚能信任他多久? 长在人心上的猜忌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哪怕是上苍,都无法阻止它建长为参天大树。 更莫说,在西北贫瘠土壤中成长氐人,从来都不相信情谊。 没有一位氐王,能抵御得了来自利益的诱惑。 符章觉得,他的族人及牛羊战马,终究有一日会被曹魏与强端觊觎,然后联手给吞并掉! 再不济,亦有可能被强端遣去甸氏道,抵御白马羌及参狼羌的寇边。 在桥头戍围,巴蜀数年都不会出兵骚扰。 但若去了甸氏道,屡岁秋冬时节,都要与白马羌及参狼羌作战,他可不想让族人的性命慢慢被损耗掉! 或许说,如此想法,有些庸人自扰。 但,哪怕是仅有一丝可能,符章都不敢拿身家性命去担风险。 然而武都郡,如今也在曹魏的控制中,他若是弃了桥头戍围率族人归去,反而给了曹魏与强端借口! 譬如,污蔑他与巴蜀有私通。 随后,号召武都其他氐人部落,一起享受瓜分他部落的饕餮盛宴。 思来想去,他便想到了,前来依附大汉的决策。 因而依附大汉,他尚能有一线生机。 而被诸多部落及曹魏围攻,他必然尸骨无存! “老身年迈昏聩,以至方才狂妄,还请郑督军莫见怪。” 沉默了好久的符章,依着汉家礼仪,给郑璞行了一礼,“然,我率族人前来归附大汉,亦是一片赤诚。还请督军明察,代我表陈于丞相。” “首领之心,丞相不曾有疑。” 指了指身侧的诸葛乔,郑璞冁然而笑,“且丞相遣我来,并非是不纳首领之意。乃是不敢辜负首领率部归义的拳拳之心,便想着为首领而谋,如何免受逆魏的兵锋来袭矣。” “章,谢丞相仁义!” 倏然起身,符章向右拱手,以示遥致丞相后,方再度入坐,轻声问道,“如何令我族人免遭曹魏屠戮,还请郑督军不吝教我。” 符章甫一话落,郑璞心中悄然松了口气。 装了好久的悲天悯人,他终于可以图穷匕见了。 “不敢声称有教。” 连忙拱手,郑璞先作谦言,肃容而对,“首领,我来白水关于图,心中所思者有二,供首领自择之。” 话落,符章亦肃容,拱手而请,“愿闻其详。” “其一,乃是我大汉甫一讨平南中诸郡叛乱,为今之际,委实不能与逆魏打动刀兵,亦不能接受首领所守的桥头戍围。是故,还请首领暂时屈尊于逆魏之下。我大汉会私下提供军械及其他辎重,让首领得以积攒实力。” 言至此,郑璞顿了顿,轻笑道,“不过,今益州疲敝,且军械等物运来白水关亦不便,还请首领酌情转我大汉些许战马或耕牛。” “嗯,此乃必然。” 摆了摆手,符章颔首而道,“郑督军放心,我非贪婪之徒。若大汉愿授予我军械辎重,我必以牛羊战马报之。” 话落,又探头过来,催声道,“不知郑督军所思之二,乃是何策?” “其二,乃是请首领举族迁入汉中郡。” 嗯? 郑璞话落之际,符章便霍然起身,勃然作色。 且是将手放在了腰侧刀柄上,语气忿恚不已的咆哮如雷,“我以诚来投,郑督军竟当我三岁小儿戏耍邪!” 刹那间,那肆意且欢快飞扬的口水,在炙阳下竟泛起了点点斑斓。 亦让郑璞一阵恶心。 反手卷起衣袖,轻擦拭脸庞后,才语气淡淡而言,“首领先莫动怒,待我叙话完,再回绝亦不迟。且,首领不选其二,可选其一耳。” 呼......呼...... 赤色浮面的符章,双眸死死的,沉默的盯着郑璞,胸膛急剧起伏着。 数息之后,他阖眸长舒一口气,努力抑制胸中忿怒后,方再度入座,从牙齿中挤出数个字,“愿听郑督军高论!” “呵~~~~” 轻声而笑,郑璞双眸灼灼,侃侃而谈。 “我请令郎携言,首领不曾有闻邪?西北动乱,已然数十年矣。” “羌胡部落也好,氐人部落亦罢,身在局中,终不能独善其身。” “如兴国氐王与河池氐王,昔日部落比符首领更加强盛,然而今已是白骨露于野,任凭风吹雨打去。我知首领不愿迁入汉中的顾忌,然首领若不入汉中避难,流离于我大汉与逆魏之间,不惧他日步入兴国氐王等人后尘邪?” “再者,我大汉素来仁义,从不做宵小行径。” 言至此,郑璞肃容以对,掷地有声,“今请首领内迁,自是有所安排,可让首领权势不失,子孙世代得享富与贵!” 呃? 此番听罢,符健怒容慢慢散去。 诚然,他知道,在大汉与曹魏中夹缝生存,稍有不慎便会身死族灭。 但迁入汉中,亦不异于羊入虎口,被大汉予取予求! 此两者,皆如履薄冰也。 是故,他双眸狐疑不已,静静审视了郑璞少许,方试声问道,“我若举族迁入汉中,不知大汉如何待我?” 而郑璞闻问,便齿牙春色。 亦然不怠慢,直言道,“丞相听闻首领有两子,遣我来之际,曾如此嘱言让我转于首领。” “其一,首领将爵封都亭侯,食五百户。官拜归义将军,领相府参军,且朝廷会在成都,为首领起高第授之!” “其二,首领幼子,爵封关内侯,食两百户。官拜虎贲中郎将,秩比二千石,领兵宿卫宫禁。” “其三,乃是首领长子,官拜虎威校尉,可从族人中选八百骑为义从,自领之,为征南将军次子赵义弘副将。嗯,我大汉惯例,乃嫡长嗣爵,故不封首领长子爵位。” 符章听罢,双目瞬息间睁圆,满脸不可置信。 木然侧头目顾,待旁边的诸葛乔笑着颔首,他犹不信,声音微颤而问,“丞相果真有言,让我长子任义从之将邪?” 嗯,亦不怪他惊诧。 因为义从,乃是边军的建制,并不那么草率许人的。 义从的起源,乃是章和二年,护羌校尉邓训,收养湟中月氏、卢水诸胡中少年健勇者以为义从,后演变为戍守边郡之卒。 但这些少年健勇者,必须要编入户籍,成为大汉臣民。 比如邓训的湟中义从,最早是月氏胡投降了汉朝,被官府迁徙到了湟中一带编户栖居,属于汉朝的臣民,所以称为“义从胡”。后来因为月氏胡和湟中的羌族融合,称呼就变成了“湟中义从”或者“湟中义从胡”。 且,以大汉惯例,义从的各级将率,皆由大汉良家子担任。 绝无授予羌胡之说。【注1】 因担忧羌胡担任了将率,会倚仗权力,催生恣睢之心,驱兵并吞周边部落,让自身部落形成尾大不掉的大势力。 如今,丞相能允符章长子符健,职为领义从的将率,堪称诚意满满了。 至少,若符健成为将率,为大汉征战,得以积累功勋而保家门恩荣不衰,符章便可放下被大汉狼吞虎咽之心。 且,一门两侯之贵,要比在夹缝中生存的终日惶惶不安,更令人心安。 权势不倾,子孙皆荣贵,夫复何求邪? “首领,丞相确有此言。” 郑璞颔首而笑,“首领举族迁入汉中之际,便是天子诏令至汉中之时!” “丞相如此厚待于我,我非草木,焉敢有负邪?” 闻言,符章起身作礼,满脸激昂,“还请郑督军代我禀言丞相,我愿举族迁入汉中郡,誓以死报大汉恩德!” “哈哈哈~~~~” 郑璞大笑,亦然连忙起身回礼,“首领深明大义,举族来投,乃我大汉之幸也!” ------------------------------------------------------------------------------- 【注:汉末领湟中义从叛乱的北宫伯玉乃汉人。北宫氏出自姬姓,以奉北宫官职而得姓。类同于司马、司徒等。】 正文 第107章、行孤 数万妇孺,以及牛羊战马等资财的迁徙,绝非一日之功。 更莫说,氐王符章正处于嫌疑之地。 若稍有不慎,泄露了风声被曹魏及氐王强端所察,恐他未出阴平郡,便被诛灭了。 是故,郑璞与他以及诸葛乔等人,群策群力了一番,遣人归去汉中郡请示丞相诸葛亮后,方将如何“瞒天过海”,给定了下来。 秋,八月。 符章部落秋收毕,便让一半族人归去原先的栖息地,武都郡南部栖居。 声称源于去岁他调度不当,导致景谷道众多小部落损失惨重,心中有愧,便想让出一部分牧场及田亩,给那些部落繁衍生息,聊表心意。 对此,景谷道的小部落,趋之若鹜。 而阴平氐王强端得闻,不以为意,仅是暗地里骂了一声符章为人狡诈。 能在曹魏与大汉夹缝中,占据一郡之地的他,自是不乏敏锐之思。 他知符章如此作为,并非无端慷慨,不过是以退为进耳。 其一,乃是以牧场及田亩,让那些诋毁他的部落大酋,就此闭口不谈去岁之事。 另一,则是保全族人免遭战火。 白水关的汉军,能出关劫掠景谷道一次,未必就没有了第二次。符章将牧场及田亩让出来,退居后方,汉军若是再度兵出,那些小部落便成为了屏障。 有舍,亦是有得也。 有何可称赞之处? 不过,即使强端心如明镜,却是对此事听之任之。 因他的嫡系部落,几乎都聚拢在阴平道。 且,出于军事上的考虑,景谷道附近的牧场及田亩,必须要有小邑落存在,充当监视汉军的耳目,方能让他与桥头戍围及时得悉汉军动静。 以让利的方式,将那些小部落诱来充当刀兵缓冲,那是符章的心计。 对于强端自身而言,只要桥头戍围坚若磐石,其他琐碎之事,他无心亦无闲去置喙。 是故,他中了障眼法。 抑或者说,他始料未及,符章会弃他而去吧。 毕竟,巴蜀在荆州未失、国力强盛之时,符章都弃马超而来依附于他。 于如今巴蜀式微之时,又有何理由,前去依附呢? 而得知强端未有举动的符章,则是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亦紧锣密鼓,先让老弱妇孺驱赶着牛羊战马入武都郡,直奔关城而去。那里早就有接应的汉军等候,护卫他们入汉中郡了。 至于为何不是,直接取道更为便捷与安全的白水关,进入汉军控制的地方嘛........ 郑璞与符章二人,皆颇有默契的,避而不谈。 缘由,倒不是白水关至关城的道路难行。 乃是双方的信任,尚未完全建立。 白水关的守备兵卒,不过两千之数,而符章的部落有青壮五千有余。 郑璞安敢确凿,一拥而入的氐人不会趁机夺关? 而符章为了避嫌,又如何胆敢请言邪? 不过,取道武都郡的妇孺及资财迁徙,还颇为顺利。 曹魏将武都郡汉家黎庶与一部分氐人皆迁走后,因粮秣供给问题,郡内驻军很少。仅戍守着下辩、上禄以及武都道三县。 对符章的迁徙,并无惊觉。 九月初。 得知老弱妇孺皆被接应入汉中郡的符章,聚拢了桥头戍围的各大酋,声称自己内附大汉与被封侯,以及长子符健可领义从诸事。 “我归汉,乃是因曹魏残暴,有兴国氐王与河池氐王前车之鉴,不想步入后尘耳!诸位且自思之!” 随即,扔下此言,便率领着青壮纵马疾驰而去。 徒留诸多氐人部落大酋,面面相觑后,便容颜各异,暗自作思量。 得闻消息的氐王强端,亲自率兵疾驰而来,却是只能看着人去楼空的桥头戍围,兀自恚怒咒骂不已。 尤其是,迎接的他,乃一群被符章言辞攻心,而心思有异的大酋。 然而,算算时间,他已无法追得上符章了。 分兵马让心腹部将接任桥头戍围主官后,他便令人将此事急报于雍州刺史郭淮。以唇齿相依的利弊,声称他分兵驻守桥头戍围,难以应对来自西北白马羌、参狼羌的寇边,求郭淮遣一些兵马入甸氏道驻守。 郭淮得报,既是感慨符章的反复无常,又是恼氐王强端的驭下无能。 数万人的部落,于眼皮底下迁徙而走,竟半点风声都未闻! 愚钝如此,竟可掌郡邪? 然,恼怒归恼怒,为了陇右的屏障,他还是遣了五百士卒前去阴平郡戍守。 仅遣兵五百,看似很吝啬。 实际上,却是现今的郭淮,亦颇为捉襟见肘。 雍州的主要兵力,主要驻守在关中长安。 凉州的驻军,主要在河西四郡之一的武威郡,抵御河套鲜卑的寇边掳掠。 而岁初,西平郡的麹英起兵,虽被将军郝昭夷平,然亦引发了陇右各部羌胡,及被迁徙入天水的氐人部落等动荡不安。 有个别心怀不轨者,暗遣族人佯装流寇,四处打家劫舍。 亦心有不臣者,如河首枹罕一带的羌人,私下串联密谋,似是欲效仿一二。 如此人心浮动的时节,他麾下兵马,皆在各郡县守备威慑,焉有多余兵力支援强端? 不过,对抗化外羌胡,五百士卒亦够了。 郭淮心中暗忖。 亦然执笔上表雒阳,以氐王符章投汉为由,声称巴蜀已然开始在西北有所动静,请求曹叡颁诏令,再度将武都郡一些首鼠两端的氐人部落,强制迁走。 免得被巴蜀诱降,而此消彼长。 至于巴蜀是否,有可能会出兵西北,他没有妄自猜测。 因为汉军再一次,放弃了占据桥头戍围的良机。 据实而报,隐隐提及,且让庙堂衮衮诸公作决策吧! 庙堂权柄刚过渡不久,身为戍守边地之将,还是莫要以猜测的理由,而落个求增兵而自重的嫌疑。 然也。 在西北戍边多年的郭淮,因符章的叛变,觉得巴蜀最近的动作过于频繁了。 只是心有所匪夷,却是不敢确凿。 对于这些,郑璞自是不知的。 他如今驻马在阳安口,目视着刚领青壮过南戍围的符章,十分恭敬的俯身拜倒于地。 丞相诸葛亮,竟亲自前来迎接了。 而他身侧的参军杨仪,则是手执天子诏书,朗朗而宣。 嗯,划分田亩、分配宅屋等安置符章族人之事,丞相让杨仪领之。 依着武帝时,对归降羌胡氐人部落“大杂居,小聚居”的分化政策,符章的族人被分为三部。分别在广汉郡郪县、蜀郡临邛县以及汉中南郑县栖居。 以地域隔绝,杜绝了他们未来聚众起事的可能。 亦是想着,以汉氐杂居的方式,用数十年之功将这些氐人,同化为汉家子。 其中涉及的事务,纷繁且琐碎,自是让任事素以高效的杨仪来署办。 杨仪受遣,颇有被见重之感。 然而,他却不知,丞相目视他领命而去时,心中亦是一声叹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仪知丞相厚恩待氐王符章,乃是千金市骨,让其他羌胡部落心慕而效仿之。然,授彼长子领义从将率,恐不利于我大汉矣。还望丞相思之。” 他受命时,乃是如此谏言于丞相。 此言无有不妥之处。 反之,颇为高瞻远瞩之意。 然,丞相含笑颔首之时,心中却是怅然不已。 他心中一直藏着的忧虑,因大汉被拘束在巴蜀之地的闭塞,会导致群臣目光被束缚,终究演变成了事实。 连被他颇为器异的杨仪,亦不能幸免。 诚然,杨仪的谏言,乃是看事情走一步看三步,十分恰当。 然,于一国之宰的丞相而言,杨仪之言却没有洞悉全局。 当郑璞提及,可否让符健任职义从将率时,丞相于瞬息间,便顺势将未来进军陇右后,如何让羌胡部落为大汉而战,心有所决了。 让符健领义从,与允益州豪族子侄出家资募部曲,有何不同邪? 羌胡部落也好,各部氐人亦罢,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益州豪族”而已! 正值大汉式微、逆魏强盛之时,当因势导利,尽可能将一切人力物力,悉数聚拢起来,用于北伐! 若不让利,益州豪族便不会竭诚效力。 若不让符健领义从,符章便不会内附大汉。 遏制益州豪族的权柄,乃是日后攻下关中后,方以迁徙离蜀地的方式而消其势。 而如今符章部落的族人,已尽数编入户籍矣! 只需数十年之功,他们便和大汉其他将门,没什么两样。 何忧日后尾大不掉? 且,君不见,逆魏据雍凉之地后,羌胡部落屡屡起兵反叛乎? 如若大汉与逆魏同,采取忧心尾大不掉而遏制羌胡部落的方式,哪怕他日兵出占据了陇右,此些羌胡亦会起兵叛我大汉。 试问,外有逆魏来袭,内有羌胡起事,陇右安能守邪? 再者,国战者,战争潜力乃是人口与钱粮。 巴蜀之地的人口,与逆魏相比,远远不及。 想克复中原、兴复汉室,仅依靠巴蜀一州之地,如何与逆魏争锋? 即使逆魏的钱粮消耗,与士卒的战损比,乃大汉的三倍,甚至五倍,早就疲敝的巴蜀亦会被拖垮。 君不见,昔日先帝在世时的汉中之战,巴蜀已然“男当战、妇当运”邪? 既然如此,为何不以厚德示之、以利益诱之,驱羌胡及氐人部落为我大汉所用? 且雍凉之地,羌胡人口比汉家黎庶更众。 若是厚待符章,可令雍凉二州羌胡部落心慕我大汉,本就屡屡起兵反叛逆魏的他们,可令逆魏就此永无宁日矣! 不过八百义从,一门两侯的恩荣,便可诱发逆魏动乱不安。 孰不可舍邪? 夫世人,林林总总,形形异异。 或喜清誉,或慕文学,或贪资财,或恋权柄,或好立功业,或苟活安身,或求擢门第,或求青史留名........ 所求百般弗同。 若令人死力,当先令人得偿所愿。 不然,天下汹汹数十年,哪来不期而遇的喜从天降? 只不过乃是因势导利,蓄谋已久的水到渠成罢了! 更莫说,符章此番内附,已令大汉添户数千矣。 抑或者说,符章乃是将数万族人当成了筹码,与我大汉对换了一门恩荣不衰。 卿本良才,为何一叶障目邪? 目睹着杨仪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消失,丞相满心皆被缕缕寂寥所占据。 尤其是,丞相还想起了,前些时日因军辎调拨之由,杨仪与魏延二人,还爆发了言辞冲突。 唉........ 待收回视线,侧头往东而顾,见作辞别而去的郑璞,丞相怅然若失的双眸,方泛起了些许欣慰。 路途虽漫漫,尚有此子随于我后。 知我所忧,瞩我所虑,谋我所思,谏我所行,吾不孤行矣! 甚好。 然,丞相却不知,乃是误解了。 郑璞并无有他所思。 最初,郑璞谏言厚待符章与让符健领义从,并没有想到,如此可让雍凉二州羌胡部落心慕大汉,以及对北伐裨益等等。那时候,他一心所思之事,乃是自身觉得扰乱了丞相的北伐大计,便责无旁贷的竭尽所能去弥补罢了。 焉有举一反三,如丞相般高瞻远瞩? 他非执国者,所思所虑,终究是不能与丞相并举的。 抑或者说,一直忙碌别事的他,并没有闲暇,去细细思虑兵出陇右之时,如何将羌胡部落绑上大汉北伐的战车。 他亦人耳,虽胸有筹画策算之能,却非无所不能。 嗯,他如今正赶赴成固县。 赴先前被氐王符章来依附,而耽搁的职责:佐魏延调度东三郡的战事。 自然,如此说辞是客套。 实际上,魏延是军中宿将,征战多年,调度战事何须他来多言? 此不过是此战乃他所谋所倡,丞相亦有心栽培,便遣他去观摩魏延调度罢了。 是故,郑璞沿途之上,一直在思虑着,如何与魏延相处。 这位素来以桀骜著称的汉中太守,前番首次谋面,便盛气凌人,让他心颇有不喜。 此番过去,得时刻提醒自身,需压制住性情之刚愎,莫与魏延闹出冲突,而辜负了让丞相的悉心栽培。 然,颇为意外。 魏延对他的态度略有转变。 因他所携之人,以及天子新颁的诏令。 正文 第108章、虬须 有功必录,有过必举。 乃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以来,践行的准则。 尤其是,此时正值大汉蓄力北伐,欲让将士皆死力之际。 是故,一手促成氐王符章举族内迁的郑璞,丞相在上表朝廷,请天子诏令封赏符章时,亦然表了郑璞之功。 正式跃为杂号将军:职迁讨虏将军。 只不过如今军中各部,已然调度隶属完毕,因而郑璞并没有被增兵。 或许,乃是大汉自先帝以来“职与权弗抵”之由吧,丞相与天子刘禅觉得迁职不增兵太敷衍,为了彰显郑璞之功,便以诏令形式赐婚。 待西乡侯张家小女及笄后,便许给郑璞。 先被丞相器异,后与天子成为连襟,大汉朝野皆知郑璞未来必然成为国之重臣。 汉中诸将亦了然在胸。 虽无刻意结好,却也不会故意苛难。 被先帝拔于行伍,从一无名小卒至国之藩篱的魏延,不曾有忘先帝的知遇之恩。 亦对如今天子刘禅忠心耿耿,甘愿百死不辞。 因而,知郑璞与天子有所牵连后,便对郑璞的桀骜收敛了几分。 且,随郑璞而来的人,有一乃是傅佥。 傅肜忠烈报国,向来被军中将士所赞叹。 而魏延亦是义阳人,与傅佥先父傅肜有同乡之谊,皆是先帝刘备客居新野时,应募入行伍的袍泽。 今见傅佥成为郑璞弟子,爱屋及乌下,亦不好作色而苛。 尤其是,郑璞甫一至,便行礼言道。 “禀魏将军,丞相遣我来此,名为佐事,实乃令我观将军用兵以裨益自身。还请将军不以我愚钝,不吝明之。” 既是以小辈自居,隐晦赞了魏延统兵之能。 又是直截了当,将自身不会多作置喙的意思告知。 让魏延含笑捋胡,顾盼隐有自得。 亦倏然间觉得,这位骤然名声鹊起的弱冠小辈,竟是顺眼了许多。 不过,举大汉上下,值得他和善言辞与对之人寥寥无几,其中不含有郑璞。 “莫犯我军规,莫碍我调度。其余之事,自便之,无人阻你。” 犹如对自身麾下将士般,魏延音容淡淡,摆了摆手,便将郑璞打发出了中军大帐。 然,却是将傅佥给留下了。 声称他长子与傅佥年齿相仿,如今也在军中,便遣去作伴。 对此,傅佥有些楞然。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头目视郑璞,待郑璞微微颔首后,方欣喜躬身而拜,“佥,谢将军照拂。” 桀骜如魏文长,亦不是那么难相处嘛....... 出了中军大帐的郑璞,信步随魏延部曲去入驻之处时,心中微有感慨。 且行,且观。 因备战窥机奔袭东三郡,魏延乃率领将士东出数十里,驻扎在巴蜀称为“赤阪”、曹魏称为“丹口”之地。 乃是沔水东去,从大巴山与秦岭山脉逼近处,冲击出来的河谷,异常狭隘逼仄。 亦然是曹魏东进汉中的必经之处。 不管从关中走子午谷,抑或者从东三郡径直来袭。 必然,如此山水相依的豁口,自古是防御戍围的首选之地。 自东三郡被曹魏夺取后,大汉便在此修筑了戍围。 地势北靠秦岭山脉延伸出来的龙亭山,南依沔水,扼守在秦岭傥骆道入汉中郡两个出口之间,遂成为汉中郡的东门户。 战略意义,与阳安口的戍围并重。 且,与阳安口后方有沔阳城池为依托类同,此戍围的后方,成固县城池亦然修筑在平坦之地,半日疾行便可驰援。 嗯,沔水蜿蜒至此,过龙亭山的峡谷名称为黄金峡。 是故,此防御工事,亦被称为“黄金戍围”!【注】 经过此黄金戍围的沔水,因河道骤仄,水流异常湍急,且险滩礁石极多。 无论大汉还是曹魏,都很难取此道大规模用兵。 大汉若兵出,顺流直下,旦夕间抵达魏兴郡的西城,可得奇袭之效。 然而,若是战不利,想退兵则艰难无比。 若无断尾求生,让一二部军决死断后,则全军不得归。 且昔日魏武曹操划分东三郡时,还沿着沔水河谷,于子午谷入口之西,设立了隶属魏兴郡的安阳县,作为防御巴蜀的前哨。 今归魏兴太守申仪守备。 亦是说,魏延所谋的奇袭长安,很不切实际。 至少他很难做到,攻陷安阳县时可全歼魏军将士,不走脱一人归去报信。 还好,决策者乃是丞相....... 目睹着浩浩荡荡的沔水,以及怪石鳞次栉比的河床,郑璞心中有些幸庆。 既是为子午谷不再提及,又是为诸葛乔不来此地。 嗯,丞相原本打算,让诸葛乔同来观战的。 然而,郑璞轻声说了句“伯松兄似是身体有恙”,让丞相才骤然发觉,诸葛乔因数月运粮而有几分骨瘦形销了。 是故,诸葛乔便留在沔阳处理案牍。 而原本,丞相让他所携带的口信,便成了郑璞代劳。 “子瑾转言与文长,今岁毕,无论孟达是否举兵,不管是否与逆魏战,皆要率兵归来。” 亦让郑璞瞬息间,明白了丞相之意。 翌岁初,誓师北伐! 不过,细细沉吟之,却也不意外。 若不是为了等孟达举兵,丞相在秋收毕时,便出兵陇右了! 一来,是时不我待。 世上无有不漏风之墙。从春三月伊始,大汉十余万大军进驻汉中郡,时日若耽搁久了,恐会走漏消息,被逆魏所惊觉。 再者,则是孟达若举兵,必然会将曹魏兵力吸引至荆州。 对大汉北伐,有类同于“声东击西”之效。 最后,乃是为大汉的士卒,鲜有北方人。 汉中郡因被秦岭山脉所闭塞,气候与巴蜀相差无几。 然,兵出武都郡,无论北上关中还是西进陇右,气候都决然不同。 而自古以来,驱兵而战的忧虑,首为粮秣辎重供给。 其次,便是担忧将士的水土不服,而引发疫病横行,未战而先自溃! 谨慎细微如丞相,在等孟达举兵时,也是想着用这个冬天,让士卒们先适应西北朔风如刀的气候。 “将军,营帐已设好,是否安歇?” 一记问话,打断了郑璞的沉思。 是张嶷。 郑璞此番来黄金戍围,除了傅佥以及乞牙厝等二十余扈从外,还特地将他携来。 为了让不曾随军征伐的他,积累战场经验。 至于霍弋,以他的身份及才能,丞相早晚会让他督领一军的。 如今让他留在军中独领各部,亦是早日历练熟悉。 毕竟,克复中原,非一人之功。 “不必了。” 微微摇头,郑璞拔步向前,还招手示意他随行,“今得来镇北将军军中观战,乃难得之机也。伯岐且随我走走,多察看魏将军各部落营及将士调度,或可裨益自身。” “诺。” 闻言,张嶷重重颔首,肃容出声,“我必不负将军栽培之恩。” “呵~~~” 如此恭敬作态,亦让郑璞冁然而笑。 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恭谨拘束,方问道,“闲暇之际,伯岐不如与我共论军计。且看此戍围防御,如若你为守将,当何如却敌?反之,若如你为来袭的逆魏将率,又如何攻之?” “将军有问,我安敢拂之?” 顿时,张嶷便神采飞扬,连连颔首,“还请将军缓我观之,且作思虑后,再与将军共论。” “好。” ............................... 冬,十二月。 上庸城墙上,新城太守孟达目视着城外密密麻麻的魏军,满目怅然。 他被司马懿阴了一把。 且是陷入死地,万劫不复的那种。 自六月司马懿驻军宛城以来,频频遣使安抚于他。 如赞赏他镇守东三郡,数年如一日抵御巴蜀,劳苦功高,乃曹魏中流砥柱也。 如声称曹魏不日将再伐孙吴,荆州亦然会出兵,让他继续操劳,镇守好巴蜀与曹魏的边地。 等等。 让他宽解了心思,以为曹魏不会洞悉自身所思,进而没有作准备。 连丞相诸葛亮书信来,让他早日作准备,他都觉得无需着急。因同样镇守在荆州的左将军张郃,并没有勒兵马而动的迹象。 且他一旦让吏民备战,恐被司马懿洞悉了虚实。 然而,倏然之间,司马懿便遣人来,催促他入雒阳述职。 入雒阳,则不得归。 不入,则会被司马懿以不听调度为由,断定他有贰心,率军来讨。 无奈之下,他被迫提前举兵。 当日,他尚且以为,有万余兵马的自身,倚仗上庸坚城,以及巴蜀的援兵,可高枕无忧。 因宛城距雒阳八百里,而上庸距雒阳一千两百里。 司马懿若率军来讨,先上表雒阳请诏令再督各部兵马来,至少耗时一月,他早就作好迎战的准备了。 且上庸城依山而筑,三面被沔水环绕。 城下沔水之处,尚有木栅栏修筑的“白马塞”,可遏住从荆州逆流而来的水路。 其易守难攻,有些类似于襄阳城。 纵使敌来五倍攻之,亦无俱之。 昔日他引夏侯尚及徐晃,攻破是时驻守上庸的刘封,还如此嗤笑:“封、耽据金城千里,而更失之乎!” 哪料到,今日他竟亦沦为笑柄。 司马懿率军入驻宛城时,便是带着曹叡“孟达若反,卿可伐之”的诏令,无需再度上表。 且,他并没有调动张郃部。 乃是一直让张颌部按兵不动,来迷惑自己。 暗自调遣了荆州从事州泰,早就领兵马蓄势以待,与遣来催他入雒的使者,同时出发前来上庸。 州泰,乃南阳郡人。 少有名声,深谙军略,且勇猛过人。 在司马懿驻宛城时,常被刺史裴潜所遣,至宛城禀报军务。 亦因此,才能被司马懿赏识。 深谙荆州地形的他,被司马懿委任为先锋,暗中领军两千,一路疾袭上庸而来。 东三郡四百里崎岖无比的山路,仅用了五日便赶至! 是时,孟达正带着士卒及民夫,修缮遏制水路的城外白马塞。 州泰骤然兵临,大肆鼓噪而攻,驱赶着民夫倒卷冲塞。 孟达猝不及防,且出城修缮防御工事的兵卒本就不多,无法抵御。 无奈之下,只得放弃白马塞,领兵退回了城池内固守。 亦让沔水河道畅通之下,后方随之而来的司马懿本部大军,得以舟船运送粮秣辎重,仅用八日便从宛城,带着无数攻城器械赶至,将上庸城池团团围住。 来时之速,仅容孟达遣使赶赴汉中,求丞相诸葛亮发兵来救。 然而,救兵未至,噩耗却是先行抵达。 本隶属于他的魏兴太守,素来首鼠两端的申仪,此番竟不做壁上观,待双方落幕后再下注! 径直举兵,遣人来禀报司马懿,声称他会在增兵安阳县,遏制住巴蜀来援。 让上庸城池内,将士及吏民皆如丧考妣。 毕竟,白马塞之失,城内将士已然士气不稳矣! 今若无援兵来,此城安能守乎? 莫非,此乃天欲亡我乎! 孟达心中阵阵悲怆,却亦然作斗志昂扬之态,鼓舞着将士的坚守信念。 然而,可惜了。 万余士卒,除去他部曲外,并无多少人眸露决死之意。 尤其是司马懿围城后,又以箭矢携书,射入城内。 声称仅诛反叛的首恶孟达,余者皆不究,让他人莫自误,速开城而降。若是拼死抵抗,攻破城池之日,则是满城鸡犬不留! 且,还要追责城内将士,不在城内的家眷。 曹魏屠城,不乏先例。 因而,箭书入城不过二日,城内军心再度动摇。 再者,围城之后,司马懿乃是不计伤亡的昼夜攻打。 攻防五日,上庸城内擂木、箭矢悉数耗尽,箭楼被石砲击倒。 攻防八日,上庸将士死伤千余,人人皆惶惶不安,且三五做群,私语不断。 攻防十二日,司马懿分兵了......... 原先一直充任先登的州泰部,竟急匆匆往魏兴郡的安阳县赶去。 日夜在城墙之上的孟达,瞧得真切。 亦不管是否确凿,便大声欢呼,鼓噪士气,“丞相已发兵来救,众将士再坚守数日,援军必至!” 然也! 魏延得孟达书时,便长驱而下了。 而沔水河谷一山上,有一人正投目下顾。 见州泰领兵而过时,便狠狠的一拳击在自己大腿上,亦满脸昂扬! 嗯,他年齿未三旬,却虬须近三尺矣! ------------------------------------------------------------------------------- 【注:黄金戍围,乃史上蜀灭之战,柳隐坚守之地。位在今陕西洋县以东约五公里。】 正文 第109章、无前 侵掠如火。 用此四字来形容魏延的奔袭,最为恰当。 得知孟达遣使求援,他便令人负三日粮,舍去大舡等拖累速度的运粮秣大船,皆以走舸顺流而下。 走舸,乃是舷上安重樯的战船,狭而窄,于水上可往来如飞。 缺点乃是所需的棹夫甚多,且载战卒寡。 然,魏延却是让精锐士卒兼当棹夫。 是故,三千士卒奋力划舟,不过半日,便抵安阳县外五里。 魏延乃令将士弃舟上岸,稍作休整后,再度往曹魏的洵口戍围而去。 洵口,乃是池河汇入沔水处。 安阳虽被曹魏建制为县,然因此地乃抵御巴蜀前哨的干系,黎庶早就被迁走。 平日唯一可见炊烟起,便是常年驻守在洵口的五百士卒。 不过,如今是两千。 屡屡上表雒阳,告发孟达有贰心的申仪,早就暗中厉兵秣马。 当得知司马懿领军入东三郡,遣人去表忠心之时,他亦亲自率一千五百士卒,来增援洵口戍围,想隔断巴蜀的援军。 至于仅携兵一千五百士卒,倒不是他轻视巴蜀。 依他的算计中,巴蜀得知孟达被困,即使遣兵来救,仓促之间亦不会抽调出多少兵力。 他凭借戍围而守,两千有余的士卒,阻止巴蜀绰绰有余了。 且,他如今的嫡系兵力,并无多少。 从董卓乱政时,便崛起的申家,数十年时间内,亦没落了不少。 东三郡虽鲜少有战事,但申家降伏于巴蜀时,先帝刘备拜申耽为征北将军,领上庸太守如故;申仪为建信将军、西城太守。 但代价,乃是申家的宗族,以及申耽的妻与子皆诣成都。 那时,便有数百申家部曲随去。 后,孟达引夏侯尚与徐晃来攻上庸,申仪举兵响应,导致申耽亦无奈叛刘封降曹魏。 曹魏得了东三郡,将申耽遣去南阳郡,又再度分走了上千部曲。 尤其是,东三郡乃山地,人口本不多。 乃是夏侯尚在世时,还曾率军西行七百馀里,降附了数千家归去南阳,让申仪无法再补充部曲。 因而,申仪如今所领之兵,仅有三千有余。 扣去驻守城池与各县的,将两千士卒驻守洵口戍围,已是他的极限了。 若不是得知,上庸被困得水泄不通,说不定他仅携来八百士卒。 不过,他很快就后悔了。 与孟达一样,他也估算错误了,巴蜀援军抵达的时间。 当他方率军赶至洵口戍围,正督促士卒及修缮加固戍围外的防御工事时,眼眸中便映入了巴蜀援军的身影。 战鼓雷鸣中,猝不及防的申仪,根本无法让士卒整阵迎敌。 又因戍围入口太小,仓促间无法尽数撤回。 两军甫一短兵相接,他麾下便被长驱突入,溃不成军。 后方督战的他,无奈之下,只能断尾求生,下令将戍围关闭,将三百有余的士卒关在了戍围之外,任凭汉军杀戮或收降。 这种结果,几乎与孟达失去白马塞的影响无异。 戍围内的士卒,见素日里插科打诨的袍泽,被自家太守所抛弃,人人皆心有戚戚焉。 士气,不可避免陷入低迷。 决绝效死而战之心,亦于悄然间崩解。 对此,申仪心中更加无奈。 他的选择,于战场之上乃明智之极。 毕竟,若不关闭戍围,汉军便驱着己方溃兵冲入戍围内,一鼓作气夺下! 两权相害,取其轻也! 有何不妥之处? 然,军中士卒多鄙夫,让他无法辩解。 己方士气低迷,而汉军来袭将士颇多,恐难以抵御的申仪,只得遣人前去请司马懿来援。 一来,待司马懿遣军至,戍围内士卒必然士气回升。 另一,则是这些兵卒,乃他的立身之本,若是战损得多了,哪怕曹魏放任他独领东三郡,他都有心无力。 至于司马懿,会不会遣军来,到不需要质疑。 若是他被灭在此,汉军长驱而至上庸,孟达部见援军到,司马懿想攻破那就难了。 只是魏延接下来的调度,却让他的算计,再度落空。 收降了戍围外的魏兴郡士卒后,魏延并没有当即强攻洵口戍围。 而是让兵卒,将原先申仪用来修筑防御工事的石木,尽数堆砌在戍围出口前一里,随即便移兵继续往魏兴郡进发了约莫三里,落下营寨,埋锅造饭。 将洵口戍围与魏兴郡隔开了。 意图也很明显,围点打援! 亦让申仪陷入两难中。 届时,司马懿遣兵来援,汉军与之战的时候,他要不要率兵出戍围两面夹击? 若出战,士卒必损不说。 弃了地利而战,他恐汉军乃是在欲擒故纵。 比如倚仗着山道狭隘,以千余精锐,抵御住司马懿遣来的援军,其余兵力则豕突自己的士卒,顺势夺戍围! 但若不出战,哪怕汉军被逼退了,他都无法与司马懿交代。 东三郡被归入荆州所统领后,督荆、豫二州军事的司马懿,完全可以“畏战”的理由,断定他不堪充当抵御巴蜀前线的魏兴太守。 然后,上表朝廷,如他兄长申耽一样,将他调任别职,拔掉申家在东三郡的根基。 让他想独占东三郡的野望,彻底落空。 唉....... 如之奈何。 申仪目睹着,远处汉军营内的袅袅炊烟,心中无比惆怅。 而在汉军营地内,郑璞驻足在一高耸山石上,心中同样有缕缕忧思诞生。 他不知道,关兴率领着句扶、王平两部兵马,如今是否探知了此地的战事?是否已做好了,夹击曹魏援军的准备? 因此番出兵,最重要的便是时间。 今日白昼,魏延能将申仪一举逼入戍围内,除了他麾下军士皆愿效死外,最大的因数乃是骤然来袭,让对方的猝不及防。 而汉军付出的代价,乃是人仅携三日之粮。 此地无黔首黎庶,无法就地征粮。 且仅三日之功,汉军亦不可能攻破洵口戍围,就食于敌。 更莫说,古今征伐,败方焚毁粮秣乃是常态。 是故,他心所忧者,乃是万一关兴,没有及时得知消息前来夹击,魏延只能率军归去。 尚要面临魏军尾随其后,追击的步步紧逼。 自然,并非没有破局之法。 如长驱至西城,破城取粮秣而自给,顺势与关兴部会和。 申仪携带来洵口戍围的士卒颇多,戍守西城的士卒必然就少。 但如此做法,则要冒很大风险。 譬如会与曹魏的援军撞上,进而被围攻上庸城池的司马懿得知消息,再遣数千兵马来援。 前有司马懿的援兵,后有申仪的戍围士卒,汉军即使且战且退突围而归,亦必然战损无数。进而将此番前来东三郡的意图,彻底变成决然不同的结局。 不过,做决策的魏延,已然让两百士卒将那些俘虏,押归汉中郡了。 亦意味着,他已传令归去,让留守在黄金戍围的部将,准备大舡于两日后,前来接应汉军归去了。 唉,但愿关兴能及时赶来吧。 句扶与王平二人所领,皆是熟悉山地作战的板楯蛮,应该不会让此番谋划落空吧? 郑璞心中微叹。 “将军,魏将军已下令,让宿夜将士巡营了。” 轻轻的一声提醒,从军营内步来的张嶷,打断了郑璞的思绪。 开始巡夜,亦意味着所有将士,都必须归去军帐内歇夜,违者将被行军法。 在魏延军中这段时间,郑璞知道,素来以善待士卒著称的魏延,在执法上异常森严,深得言行令止的掌军之道。 且是一视同仁。 哪怕如今郑璞职为讨虏将军,若是犯了军律,亦不会姑息。 “好,我知矣。” 轻轻颔首,郑璞拔步往自军帐内归去。 且行,且问,“伯岐,你为巴人,可曾入大巴山脉否?” “有之。” 闻言,张嶷侧头,眉目间有些诧异,“我家中困顿,未仕县功曹前,冬春农闲之际,常与乡人入山林狩猎。不过,我乃充国人,离大巴山脉颇远,平生仅有一次前往过。” “嗯.......” 微微拖了个鼻音,郑璞沉吟片刻,方再度发问,“大巴山脉地势,于冬春之际,利于行走否?” “与我巴人而言,只要不是大雪封山,翻山越岭皆不难。” 露齿而笑,张嶷略有昂扬之态。 只不过,他笑罢,紧接着左右顾盼看有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将军如此发问,莫非我军尚有.......” 言半而止,且以手指了指大巴山脉。 咦? 亦让郑璞扬眉,眸露赞赏之意。 心中也生出几分兴趣来,压低了声音问,“伯岐仅凭我数言,便可推测出我军尚有伏兵邪?” “将军高看我了。” 连忙谦虚了句,张嶷才笑道,“我乃是见,魏将军仅令士卒携三日之粮,且又移兵落营于此,心中便有些不解。今将军又问及大巴山脉,故方有所悟耳。” “善!” 郑璞冁然而笑,“见微知著,伯岐可当此谓之矣!” “哈,于将军当前,我安敢当此谓邪?” “哈哈哈~~~~” ........................ 沔水入魏兴郡地界后,并没有直接沿着武当山脉南麓而行。 乃是转入大巴山脉,绕了个半弧,再与月河汇流,经过魏兴城池东去。 被司马懿遣去安阳县洵口戍围的州泰,乃是领兵沿着月河而上。自然也无法探知,同样有一支汉军沿着沔水河谷,与他部平行并驱而前,赶赴洵口戍围。 毕竟,从古至今,未有听闻大巴山脉竟有道路,可从巴地通行来东三郡。 是故,他率军赶至时,见汉军塞道落营,心里思忖着的,全是前方之敌当如何应对,没有让士卒留意后方是否危险。 而虬须近三尺,威风凛凛的关兴,如今正是目视着他的后方。 左右侧,乃是王平与句扶。 身后,更有两千披坚执锐的板楯蛮,满目洋溢着求战的热切。 这些素来以劲勇无前著称的巴地健儿,被丞相遣来大巴山脉里,窝了近四个多月了! 早就对浴血奋战,迫不及待。 然,关兴却是一直沉吟着,迟迟没有下令进攻。 他在等着魏延率先出战。 非乃怯战。 而是只有待两军厮杀得难解难分时,他的一举背后杀出,才能彻底封死,这部曹魏士卒的退兵之途。 至于魏延是否如他所愿,不必担忧。 以勇猛得先帝赏识,继赵云之后,大汉第二位任职牙门将军的魏延,最不匮乏的,便是决死而战的勇气。 “咚!咚咚!” 州泰率军方至,魏延简陋的营寨中,便响起了如雷的催战鼓声。 无有片刻耽搁,鱼贯而出汉军,直接以锋矢阵,踩着各个小阵都伯手击的小鼙声,士气如虹步步向前。 而州泰部,也瞬息间鼓声大作。 被司马懿任命为先锋,突袭上庸的他,所领的士卒亦皆是精锐。 且,他驰援而来,无有营寨可依,又没有辎车可设弩阵,便只能“狭路相逢勇者胜”! “无前!” “无前!” 汉军士卒怒吼着,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化作巨大的锋矢撞上魏军阵,试图一鼓作气杀透敌阵。 “杀!” “杀!” 魏军亦然怒吼如雷,悍不畏死,死死坚守住阵脚不崩溃。 甫一短兵相接,战事便陷入了白热化。 寸步不让的双方,竟然杀得难解难分,势均力敌。 不过厮杀了一刻钟,竟然都战死了一百多兵卒,场面惨烈无比。死去兵卒的尸体,有些阻碍了继续进攻的空间,有些顺着水流飘下。 也让后方观战着魏延,眉目紧锁。 魏军来援,约莫一千五百人。 但却因山道狭隘,让他空有兵力优势,也无法得以施展。 尤其是,他的后方,还有洵口戍围的申仪部,等着时机杀入战场。而作为伏兵的关兴部,谁都不敢确定,是否已然抵达。 不可拖延,必须速战速决! “子瑾,与你五百将士!无论如何,都守住后方半个时辰!” 侧头一记吩咐,魏延音色皆厉。 亦不等郑璞答复,便拔出了腰侧利刃,接过部曲递过来的牛皮木盾,拔步而前。 他竟是要亲自突阵! 郑璞骤然睁大眼眸,无语的目视着,这位已然职为镇北将军的背影。 尤其是,魏延的部曲,似是早就习惯了。 无一人面色有异,沉默的拔刃,紧随其后。 “伯岐,你来督战!” 很有觉悟的,将临阵指挥权交给了张嶷后,郑璞将魏延长子及傅佥,带至山脚边上,低声嘱咐,“若势危,你二人便奔入山林藏身!此乃军令!” 言罢,方再度归去与张嶷并肩,往洵口戍围极目而眺。 而拨开士卒而前的魏延,已经揉身往敌阵而冲。 “战!” 一边急奔向前,还一边怒号,目光死死的盯住了曹军阵列里的将旗所在。 主将亲自上阵,身先士卒,总能鼓起兵卒们奋勇杀敌的士气。 “杀!” “杀!” 汉军士卒,死不旋踵,怒吼向前。 “嘣!” 冲到接战前方的魏延,左手挥盾击开对面的魏军士卒。 右手拖着的利刃,化作一道匹练,瞬息间从下方弹起,将那士卒撩得肚破肠流。过人的膂力,让刀身去势不衰,反手往侧削,瞬息间闪过另一曹军的脖颈。 “无前!” 魏延咆哮着,不顾被血滴溅了满身都是,再度提着利刃向前冲。 亦取代了原先的部将,作为锥形阵的锋尖。 不过瞬息间,他就已经砍死了五六人。 堪称一步杀一人,端是勇猛无比,挡者披靡。 紧跟在他两侧的亲兵部曲,则是努力用盾牌抵御着,来自左右两侧的矛尖与刀刃,护卫着他心无旁鹫的往前突。 而曹军将旗下的州泰,则是满目不解。 督将不亲战,是常识也。 不见昔日征西将军夏侯渊,因为亲自领部曲修护鹿角,而被黄忠率军突前而阵斩邪? 若督帅亲战,只有两个可能。 胜券在握了,督军鼓噪追击。 抑或者,己方士气萎靡,只能亲临一线鼓舞兵卒们的勇气。 如今双方正杀得如胶似漆,尚且看不出优劣,汉军主将为何亲自突前而来? 但州泰没有继续疑惑。 战场之上,督将乃军心! 若汉军主将死了,就是兵卒大溃之时! 所以,魏延的亲战,让州泰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当即让人传令,将所有兵卒都往魏延所在位置涌去,连自己身边三百部曲,都悉数让部曲督领了过去。 他要临阵,斩杀汉军主将! 即使无法诛杀,亦可将之拖住,无法指挥各部士卒。 让洵口戍围的申仪,窥到机会,于背后夹击而来,一举锁定胜局! 事实,正如他所料。 被如雷鼓声折磨的申仪,观战少时,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地利出戍围而战。 士卒战损,自身实力式微,那便式微了罢。 若是不出战,司马懿遣来的援兵被击退,他的结局无非就两个。 一者,便是被汉军困至粮尽,被迫率军投降,抑或者被手下将率叛变开戍围而降。 另一,则是司马懿再度遣兵来救,抑或者汉军粮秣不支退兵,得以生还的他,被以畏战问罪,夺爵贬职。 战,总比不战好。 说不定,司马懿或许以他力战之功,上表嘉奖于他呢? “鸣鼓,出战!” 高举佩剑的他,鼓噪着士气,率军而出。 与此同时,正率兵而出的关兴部,两千板楯蛮奔战之时,却是鸦雀无声! 正文 第110章、出蜀 战鼓催,声声入耳来。 逼仄的山道上,人命在怒吼与悲鸣中不断消逝。 连老天爷都不忍心看这肢体横飞、血肉飞溅的仓促,从天际外招来了许多彤云,将昭示希望的光芒给遮住,让天地间幽暗了下来。 看似,是想用寒冬时分的纯洁雪花,来掩盖人世间的凶残。 只是未等雪花飘落,安阳县的战事便落下了帷幄。 双军厮杀,最忌后方被袭。 因后方乃将旗与鼓金号令等,一军士气所在。 若后方失守,前军必溃! 纵使孙吴复生,都无法挽回战局。 而州泰为了斩杀或拖住魏延,连身边三百部曲,都让部曲督领去了两军鏖战的前方。仅剩数个传令小卒,如何能抵御关兴领着板楯蛮来袭? 且,论山地作战,号称“巴郡神兵”的板楯蛮,孰可挡之? 更莫说,战鼓雷鸣、士卒喊杀起伏的战场,让他发觉后方有敌来袭时,沉默而来的关兴部,已然距离他百余步。 如此距离,不过瞬息间,板楯蛮便冲锋到跟前。 州泰连调动前方士卒归来,结阵扼守的机会都没有。 我军竟败了........ 他心中没有去思虑,为何后方会有汉军在。 亦没有愤恚怒骂,之前探路的斥候,为何没有探到汉军有伏于此。 仅是心有所悟,带着无力回天的悲戚,沉默中拔刃立在将旗下,准备迎接生命的终点。 然也。 他无有想过投降。 其一,他少有大志,以立功业自勉,对随军战死沙场并不恐惧。 另一,则是自从魏武曹操被张绣降而复叛后,曹魏对将率不仅是施恩拉拢,更立下了律法来约束。临阵投降,必累及家门。 恰好,州泰出身大族,门户颇重。 且,他乃使被司马懿越级擢拔,委于重任,若是投降了,结果可想而知。 哪怕司马懿无意刁难南阳州家,荆州各级僚佐便会主动阿谀奉承,尽心打压州家落寞入尘埃中。 战死,兵败之责,便会随着身死而消。 为家中父老及妻儿计,为自身名节,何惜一死邪? 随着眼眸中的汉军,愈来愈近,州泰阖目深吸了一口气。 再度睁眸时,便是满目决绝。 “杀!” 口绽春雷,他提刃猛然冲向前,犹如那扑火的飞蛾。 然而,他却是没死。 督领板楯蛮冲在最前方的王平,见他决死而来,眼眸中闪过一缕异色。 亦然对身侧的部曲督吩咐,“活虏之!” 是故,那部曲督带着十余扈从冲前,配合很默契的,以合盾而击之技,将他死死的困住,再拍倒在地,拧手而缚之。 任凭他目眦欲裂,狂怒而骂,也无人一刀下去避免聒噪。 与此同时,他的将旗亦被砍倒。 那些与魏延部厮杀得如胶似漆的曹军士卒,见后方有敌来时,已然士气大崩。待州泰被俘、牙旗跌落尘埃,皆战心冰消雪融。 或有弃械而投降,或有些挥刃怒吼想与敌谐亡,或有奔入沔水中,想顺流而遁去。 只是他们结局不好。 关兴让王平率军在前,而令句扶率军执军弩在后,狙杀每一个企图逃归西城的曹魏兵卒。 不让西城以及在上庸的司马懿部,得知此地消息,乃他的本意。 不然,他亦不会蛰伏如此久,一直待魏延都身先士卒了,才率军杀出。 “贼败矣!” 浑身浴血,兀自奋力突前的魏延,骤然觉得前方压力一轻。 心中奇怪下,昂头目视战场,见曹军牙旗已然不见,便驻刀而立,随手抹了把脸上黏糊糊的鲜血后,捋胡纵声大笑。 他已有许多年,未有如此畅快淋漓的执刃突前,决死而战了。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无需魏延吩咐,汉军各级将率,便吼出了瓦解曹军最后一丝斗志的口号。 随着越来越多的曹军士卒,无奈束手就擒,此地的战鼓亦归于寂静。 因而,正想趋步向前,去好好夸赞关兴一番的魏延,骤然止步。 他听到了,后方的战鼓声声催,隐隐入耳来。 亦倏然想起,后方的郑璞仅被他授予了五百士卒,却要拖住申仪所领的三倍之敌。 “你留于此地,收降俘虏。” 侧头对着部曲督嘱咐一声,魏延拔出插入土壤的战刀,转身大步而去,昂扬作声,“左军将士,随我前去诛杀无义贼子申仪!” “诺!” 整齐的哄然应诺声,震得沔水都不由泛起涟漪。 约莫六百余将士,随行在魏延身后,犹如一条蜿蜒下山的蛟龙,拖着长长的身躯,以千军辟易的气势,昂扬疾奔而往。 事实上,他们若来得晚些,恐怕郑璞便无力回天了。 申仪所领的士卒,命为曹军,实为申家部曲。 每一人的家眷,都是申家的佃户,皆是被安置在魏兴郡各县内,生死亦然掌控在申仪心念之间。 得知援兵已至,士气大生,是故人人奋勇向前。 而郑璞不过五百士卒,且不是本部兵马。 兵不知将之下,很难做到如臂指使。 且,既然要为魏延据后,为了避免申仪别遣军士通行,郑璞不得不放弃依着山体结阵,选择塞道而战。 本来就兵寡。 横断山道而铺开列阵,更是捉襟见肘,军阵连纵深都无。 待申仪率兵赶至,双方短兵相接不过一刻钟,郑璞的防线便岌岌可危。 唯一可幸庆的,乃是拜魏延昔日善待麾下的干系,这些兵卒甚是精锐,人皆不畏死! 且张嶷颇为勇猛。 立在众将士前方,手执刀矛而战。 以寸步不让的勇烈,鼓舞着士卒们,刀刃临身而面无异色的勇气。 郑璞亦亲战了。 并非是奋勇突前,而是与乞牙厝等二十余扈从护卫下,抵御着已然突前到将旗前的曹军。 甚至他偶尔的偷空一瞥,亦能将申仪的面容,辨认得一清二楚。 然也。 不足三刻钟,督战在后的申仪,便随着前驱来到汉军将旗前二十余步。 战事之危,不言而喻。 不过,几乎胜券在握的申仪,脸庞之上却是半点喜色都无。 反而阴郁无比,双眸几欲喷火。 这部汉军的抵御,太顽强了! 让他战死了近三百部曲,方将战场隔断,突到将旗前。 且看这些汉军,于兵力悬殊下,都死伤惨重了,竟也没有士气崩溃或伏地投降! 想尽数诛灭,尚要再付出不少人命。 彼那魏文长,不过一粗鄙部曲出身,竟能有如此军容森严邪? 申仪有些讶然。 亦然泛起缕缕忧虑。 攻破此处的汉军,他还要奔去魏延的本阵,与司马懿的援军前后夹击。 届时,不知还要战损多少部曲。 唉........ 暗自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申仪收拾心情,继续督战,且打算让部曲督领亲兵而前,将那汉军将旗砍了。 然而,他尚未出声,便更咽在喉。 乃是被一记昂扬的咆哮,给堵住了。 “魏延在此,孰敢决死一战!” 率军从远处奔来的魏延,人未到,而音先至。 让此处的汉军,闻声便猛然迸发了一阵欢呼,各自靠拢彼此依托,免得倒在获救的最后一刻。 但他们有些多虑了。 申仪并没有让部曲奋发余勇,将这些摇摇欲坠的汉军士卒,彻底击溃,好迎战即将到来的援军。 反而,他勒令士卒们,迅速脱离战场归去洵口戍围。 一来,久战不下,他麾下士气不可能再昂扬。 再者,乃魏延竟然回援了,亦意味着,司马懿的援军已被击溃了,再战也无益。 “聒~~呲!” 伴着剑刃与山石的刺耳摩擦声,见曹军若潮水退去的郑璞,反手将长剑深深插入土壤中,以支身而立。 毫无形象的,张开嘴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亦侧头顾看着,愈来愈近的魏延,心中有些愤愤然。 对于这种决死而战的调度,他心中是极为不满的,亦是从不推崇的。 虽说,战场之上本为死生之地,然魏延的战法太激进了。明明,战局尚未到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却是故意弄险。 为将者,焉能肆意孤注一掷邪? 我大汉本就地小兵寡,凡战须谨慎,宁可军出无利而归。 亦不可弄险而大损士卒,以至朝廷元气大伤。 盖因以战争底蕴而算,损兵五百而杀曹魏一千,我大汉仍不败而败也! 何苦来哉? “子瑾无碍乎?” 不知被腹诽的魏延,令士卒们去照料伤者后,便步至郑璞前,罕见的露出满脸笑容而问。 的确,他心情畅快无比。 随着司马懿遣来的援军,被悉数诛杀及俘虏,申仪势孤而退入洵口戍围,让此番出兵的目的,几乎达成。那下方无有多少兵力驻守的西城,对于他而言,已然是任凭拿捏了。 “无碍,将军恤问。” 气喘吁吁的郑璞,直身拱手而答。 “甚好,此番大胜,与子瑾昔日谋划........” 颔首而笑的魏延,正想说些什么,却眼角余光瞥见一士卒正背负伤者而过,便倏然止言。 且是趋步向前,以双手护着那伤者,免得山路崎岖而颠簸到了伤口。 亦让郑璞见了,不由心头一暖。 不得不说,部曲出身的魏延,对待士卒堪比昔日的关侯。 也将方才心头上的那缕不满,尽数化去。 或许,乃是每个人的看法不同吧。 他觉得战局尚未到决死弄险的地步,而魏延或觉得已刻不容缓吧。 少时,伤卒皆安顿得当,而下游的关兴部,已然遣人来禀,声称已然将俘虏尽数收降,问魏延打算何时长驱去西城,将城池内的黔首黎庶迁徙,以及搜刮军辎粮秣等。 恩,此番兵出西城的主将,魏延自是当仁不让。 关兴部亦被丞相勒令,归魏延调度。 却是不想,不知是此番郑璞力战之由,魏延态度大变,竟无有当即独断军机。 反而,乃前来寻他一起合计,“子瑾,我知丞相素谓你多谋。此番前去西县掳民归去,当如何避免,被那逆魏司马懿探知邪?” 闻问,郑璞亦骤然凝眉成川。 上庸与西城先前,于灵帝时期,皆是隶属于汉中郡的县。 彼此之间,距离不算远。 虽两者之间,无有河谷贯穿而过,山路崎岖难行。 然司马懿若是得知了消息,两日之内必然可驱兵至,而汉军迁徙一城黎庶及辎重,可不止两日之功。 除非,放弃西城的辎重及粮秣,仅是拔黎庶而归。 默默沉吟了半晌,郑璞方昂头,轻声说道,“将军,若不让我试试,看可否能劝降申仪吧。” “劝降?” 微作诧然之态,魏延便揉胡而思。 诚然,若是申仪能降,汉军所面临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申仪久任西城太守,一城黎庶皆俯首听命,让他下令迁徙,在佐以刀兵,无人胆敢磨蹭。 且,可令他遣一死忠之人,去军报给司马懿,声称此地安若泰山,便可拖延数日。 然而,魏延对申仪为人,甚为不屑。 此贼素无信义,屡屡叛大汉,如今被困死在戍围内,当让士卒登锋履刃而诛之! 以泄昔日丢东三郡之恨! 自然,不屑乃私愤,一切当国事为重。 沉吟少时,魏延便出声问,“劝降贼子申仪,子瑾且有几成把握?” 亦让郑璞齿牙春色,“回将军,乃九成。” 呃......... 九,数至大者也。 郑璞说九成,乃是绝对的把握。 是故,魏延先是哑然。 旋即,便冁然大笑,“善!子瑾可速去,我遣军护之。” “诺!” 拱手作礼,郑璞便带着扈从大步离去。 待到了洵口戍围,便做了封书信,让士卒以箭射入内。 书曰: “太守今兵败,被困死地,逆魏援军已尽数伏诛,我军将去破西城,尽拔黎庶徙归汉中。其中必不乏太守部曲家眷,届时军心动荡,戍围安可守乎?再者,纵使我军不拔洵口戍围,太守亦无活路矣。彼司马懿,为救太守而丧兵失爱将,必不饶之。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蜀地成都,太守宗族皆在,何不出戍围而降?” 申仪得书,看罢便阖目昂头,长声叹息不已。 正如郑璞而言,他已无活路了。 哪怕司马懿不会借故诛杀于他,雒阳庙堂亦然会因此战,将他夺爵左迁,就此沦为庶人。 毕竟,西县黎庶被汉军尽徙而走,对于曹魏而言,申家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尤其是,世上豪族驭下,皆恩寡而威重。 盖因人心多有不足,厚恩而待之,亦不乏心有如豺狼者。 而威重,将麾下之人的家眷性命,捏在手中,便鲜少有敢叛者。 然,如今申家部曲的家眷,即将落入汉军手中。 他若不降,届时戍围内军士见家眷被驱赶路过,焉能匮乏密谋挥刀,取他首级而降者邪? 唉,罢了。 投降了,尚且能被巴蜀授于个闲职,护家小安宁,按时点卯,就此庸碌终老。 一番心念百碾,申仪终究还是率领军士,弃械出戍围而降。 将昔日独占东三郡的野望,彻底变成过眼烟云。 .......................................... 上庸城内,太守署。 司马懿凭案而坐,眉目舒展得执笔,点墨疾书。 他在给雒阳曹叡作此战述表。 攻城一十六日,孟达外甥邓贤、部将李辅开城投降,让曹军得以破城斩杀孟达。且要传首雒阳,以儆效尤。 只不过,书罢让小吏传去后,司马懿又再度蹙眉。 申仪已两日,无有让人遣书来禀报战事了。 虽说他上一次禀事,乃是声称随着州泰领军至,他得援兵后,便遏制住了巴蜀军的来袭。 信誓旦旦,称洵口戍围固若金汤。 然,一直忙于攻打上庸的司马懿,现今得缓心情后,方骤然发觉,为何州泰不曾遣人来报战事? 以州泰的幸庆,安有如此玩忽? “来人。” 沉吟少时的司马懿,唤来了扈从,让他疾行去洵口戍围打探。 只不过,那扈从刚赶至西城,便折道而归。 西城,已空城矣! 司马懿得闻后,大惊。 连忙亲自领了兵马而来,且沿道赶至洵口戍围。 见洵口戍围已然夷为平地后,他便阖目而叹。 无需多作思绪,仅看沿道上的依稀痕迹,满腹韬略的他,便可大致推断得出,此间战事的始末。 只是他无有,过多恚忿申仪的反复。 抑或者是,州泰及千余士卒的就此战损。 而是蹙眉而思:巴蜀来援,既然大胜,为何不长驱来上庸救孟达? 自然,孟达被外甥及部将叛变,督军攻城的他,都无有预料到,巴蜀更不可能提前预知上庸城破! 兵出,求利耳。 巴蜀不救孟达,所谋必更大。 思至此,司马懿猛然睁眸,失声而道,“不好,巴蜀将兵出矣!” 正文 第111章、北伐 建兴六年,公元228年。 春,正月,武昌城,吴王别邸。 孙权执一臣子之手,殷殷谓之,“假降诱贼曹休之计,卿尽决之。若需孤共谋者,卿遣人来告之,孤无不允之。但望卿” “臣,必不负厚望!” 那人闻言,躬身拜而作别。 小趋步缓缓后退,待十余步后,便转身大步离去。 他乃潘阳太守,周鲂。 字子鱼,吴郡阳羡人,此番前来,乃是密献伐魏之计。 然也,孙权要再度伐曹魏。 倒不是蓄力许久,终于要北伐的丞相诸葛亮,遣使来江东邀孙吴出兵策应,践盟共力伐曹魏。 乃是孙吴若不战,则不得安。 去岁孙权大举兵出江夏与襄阳,虽受挫而归,却没有伤筋动骨。 然,在淮南战场上,却是被曹休攻城略地。 曹休,继曹仁病故后,督领扬、青与徐三州已有五年。乃是曹丕四位遗命辅政大臣中,唯一一直领军在外的督帅。 曹魏与孙吴,边地相接数千里,素来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主战场一直是在淮南。 盖因孙吴的根基,在吴郡。 且出于“守江必守淮”的战略考虑,江东屡屡出兵想将淮南占为己有。 是故,曹休所督领的兵力,不曾少过十万之众。 又因昔日曹丕屡屡伐吴,让曹休对江东一直虎视眈眈,势将之攻下而报国恩。 得细作报,孙权亲征荆州后,蓄势待发的他,便率领大军南下围攻皖城。 孙吴皖城的守将审德,被曹休打了个措手不及。且因江东兵力皆在荆州,无有机动兵力支援之下,被一战而下,枭首。 得利后,曹休再度奋发余勇,沿安庆谷地而下,率军一直攻击到寻阳,将整个庐江郡都纳入了曹魏麾下。 因此,曹休被擢升为大司马,成为魏国军队的最高统帅。 庐江郡的失去,对于江东而言,乃是不可承受之重。 以建业为中心的江东,荆州防线是以武昌、江陵两城为支点;而扬州防线则是以广陵与濡须口为支点。庐江郡若是被曹魏所占据,不仅濡须口会遭受巨大的压力,魏军更是可随时杀入隔江对望的豫章郡,将孙吴的疆域,一分为二! 尤其是,豫章、鄱阳宗帅众。 素来不服孙吴统治,自孙策据江东六郡后,不曾停止过起兵叛。 最近一次,乃于曹丕第三次伐吴,时有宗帅彭绮,聚众数万而叛,在鄱阳攻克数县。叛乱持续一年有余,刚刚被鄱阳太守周鲂讨平。 曹魏若是举兵来,这些遁入深山的宗帅,必然会再度起兵。 届时,江东外忧内患,恐不可守也。 更令孙权不惜一切代价,反攻庐江郡的,乃是韩综降魏了! 韩综,乃孙吴功勋老臣韩当之子。 孙权率军攻江夏前,韩当恰好病故,因而没有让继承了其父部曲的韩综随征,留他在武昌守丧。 然,韩综此人,虽军略有父风,私德却是不堪。 葬父之际,竟寻机与亡父的妾婢苟且! 有司者得闻,报于孙权。 孙权虽忿怒其不堪,却以其父之功,不责之。 然而韩综却不是这么想。 事露而心怀恐惧的他,以为孙权不责,是因为远在江夏。待归来武昌时,他将会在劫难逃,便起了投魏之心。 只不过,为了得曹魏厚待,他还需将亡父旧部带走,作为晋身之阶。 乃怂恿与纵容亡父旧部劫掠百姓,再声称自身不追究,但孙权已经下诏要治罪。再以家中女眷,上到姑母、姐妹,下到自己宠幸过的侍妾、婢女,全数强行下嫁手下的将吏,与他们歃血为盟,共生死。 得将士之心后,便带着亡父棺木,母族及部曲数千人,渡江取道寻阳投奔了曹休。 且韩综的投魏,还引诱了驻守蕲春的一位守将翟丹,也率众随行而去。 唉........ 有如此无君无父之子,韩当若是泉下有知,估计会揭棺而起吧。 嗯,韩当的本部,号为“敢死”,乃江东赫赫有名的精锐之师。 且另一支精锐“解烦”,战时也常归他所领。 所幸,韩当亡故后,孙权让陈武之子陈脩,任解烦督之职,不归韩综所领。 不管怎么说,元勋之子率众叛逃,让孙权颜面尽失之时,亦然给对孙吴其他将领起了一个很不好的示范作用。 尤其是,韩综及敢死军熟悉江东地形,以及各地军士驻守防御! 让曹魏得了庐江郡后,再得到熟谙江东虚实的将率,孙权若不出兵夺回庐江郡,其后果不言而喻。 恰好,此番讨平叛乱的潘阳太守周鲂,前来述职时,也献上了自身假意投降,诱曹休领军深入的计谋。 亦正中孙权下怀,让其行之。 ....................................................................... 雒阳,建始殿。 恢弘的大殿内,仅有魏天子曹叡,大将军曹真、司空陈群与侍中刘晔四人。 且人人神色穆然,兀自捋胡蹙眉而思。 缘由,乃是督战荆、豫二州的司马懿,在述表上庸大胜及传孟达之首后,仅隔了三日,便再度以八百里加急,送来军情。 以申仪叛归蜀,以及西县被迁徙一空等为由,声称巴蜀将出兵来攻。 自然,巴蜀兵出何处,无非乃陇右或关中罢了。 他无需去言之凿凿。 数月之前,常年驻守在陇右的雍州刺史郭淮,便在上表中,隐隐有所提及巴蜀恐有动静。 那时曹魏庙堂的论计,不以为然。 此番换成辅政的司马懿来上表,曹叡便自然不敢疏忽。 当即召来曹真等人问计,是否要发兵,前去关中及陇右驻守。 倒不是质疑司马懿的断定,而是自曹叡即位后,便听从了中书令孙资的谏言,以曹丕连年大动刀兵为戒,国策偏向于修生养息。 而听从了司马懿之言,大军若动,便与国策相悖。 且,增兵陇右及关中后,巴蜀尚且出兵否? 若其见大军开拨,心生俱意,不再出兵,那将士们还要留在关中及陇右戒备多久? 徒作等待,日益耗费粮秣,军安能长久邪? “陛下,臣窃以为,骠骑将军所言,不无道理。” 最先出声的,乃是对西北熟悉的曹真,“巴蜀与孙吴已然结盟久矣。其孙吴去岁寇我荆州,巴蜀若出兵,亦是践盟而动,不足为奇。且,巴蜀讨平南中叛乱、休整士卒亦有数岁,可兵出矣。” “嗯......” 微微颔首,曹叡给了曹真一个肯定的微笑罢,便又侧头目视着陈群及刘晔二人。 “陛下,臣附议大将军之断。” 刘晔用眼角余光,瞥见陈群尚在沉思,便径直开口而道,“我大魏近些年来,数度用兵淮南与荆州,士卒亦调往此二处居多。那逆蜀见我关中及陇右兵力空虚,不自量力而生出觊觎之心,欲作以卵击石之事,亦情有可原。” 他甫一话落,一直录尚书事、知曹魏家底的陈群,亦随之开口。 “陛下,我大魏连年征伐,民多劳苦。如今巴蜀来袭尚未确凿,臣以为不可大动刀兵。可先令关中及陇右各地驻军,加强戒备;再让雒阳驻军,严令以待即可。” 此话,乃是谏言,让曹真去关中镇守之意。 亦是隐晦的,请曹叡将那无有韬略的关中都督夏侯楙,调回来雒阳。 免得巴蜀当真出兵,而其才不堪,耽误了军机。 谏言嘛,当隐隐提及即可。 无有指名道姓的,无妄得罪同僚,而招他人记恨。 “此言甚善!” 高踞案首的曹叡听罢,拊掌而赞。 赞罢,又将隐隐目光投在曹真身上,“列卿既皆言,逆蜀将寇边。大将军久镇关中,威信之箸,无人可替。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大将军莫辞辛劳。” “唯!” 闻言,曹真当即离席大礼而拜,朗声领命,“蒙陛下不弃,不以臣愚钝而授予重任,臣安敢辞邪!” “哈哈哈~~~~” 曹叡大笑,连忙伸手虚扶,“大将军速速请起。”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黄门令小趋步疾来,“报~~~~尚书台转关中军情,八百里加急,至!” 亦让曹叡的笑声,愕然而止。 连忙传令,取来军情而看,然后便凝眉成川。 传递军情的小布帛上,仅寥寥数字,“巴蜀兵出,取褒斜谷,望右扶风郿县而来。” 然也! 司马懿的上表,尚未到雒阳时,丞相诸葛亮便率军而出了! 乃是兵分两路。 以赵云为督,邓芝为副,领万余人出褒斜谷作疑兵。 穿行秦岭山脉的褒斜谷,依托南麓的褒水、北麓的斜水河谷而得名。 其道中间,有片平坦之地可供驻军,被称为箕谷,赵云便是率军入此地驻扎。 因箕谷一带,还有一条马尾河,蜿蜒北上汇流入渭水,此河谷亦然可以通行。 是故,为了故意让曹魏右扶风的驻军,惊觉自身佯攻的方向,赵云别遣前部,多设旌旗,进入斜谷大作声势。 另一路兵马,自然是丞相诸葛亮自领之。 西出汉中郡,疾袭陇右。 必然,过武都郡境内,乃沿着西汉水走祁山道。 且曹魏驻军的下辩、上禄及武都道三县,仅有武都道在祁山道路上,且兵力甚少,无力阻挡汉军的进发。 是故,丞相并没有遣兵先攻占武都。 乃是让主力浩浩荡荡进发之际,别遣了先锋魏延部,逆着青泥河而上,直发祁山而去。 青泥河,发源于祁山,途经武都郡治下辩县,再汇入嘉陵江。 且跨过此河流的分水岭,便是漾水河。 两条河流连起来,便是昔日马超被驱逐出陇右后,投奔汉中张鲁的路线。 难得可贵的是,此路线比走祁山道要节约三分之一的时间。 因为早在一百多年前,大汉名臣虞诩任职武都太守时,为了更便利的取汉中粮秣及军械平羌乱,曾亲自率领军吏,以“烧石法”,清除青泥河中的礁石,修通了从下辨至沮县的航道,至今仍可畅通无堵。 仅是可惜,青泥河太窄小,无法行走大船,亦不适合运送大规模行军的辎重。 不管怎么说,可用舟船运送粮秣辎重的便利道路,自古以来都是兵家扼守之地。 如今的曹魏,亦不意外。 因而,丞相别遣先锋魏延,取此道先行,乃是堵住武都郡内曹军报信的信使,顺势将此驻点的魏军悉数拔掉! 嗯,扼守此道的终点,乃是漾水河的上游西县历城。【注1】 但马超战败而逃时,还顺势攻入历城,杀叛他的姜叙满门,以及焚毁了历城泄恨。 后来曹魏以武都郡为屏障,并没有重建。 仅是驻守了百余军士。 魏延领军至历城的废墟,可保障丞相自领的主力,在曹魏陇右驻军一无所察的情况下,顺畅抵达祁山道终点,天水郡的上邽县。 事实上,丞相成功了! 当绣着“汉”字的大纛,以及绣着“克复中原”的旌旗,飘扬在天水郡内时,曹魏竟无一人知! 是时,雒阳的曹叡,让曹真为都督,以张郃为先锋,领大军赶到了右扶风郿县。 且是大肆鼓舞士气,进入斜谷内,将欲与赵云战。 而雍州刺史郭淮,则是被曹叡飞马传令,正与天水太守马遵在天水郡巡视,威慑那些羌胡部落不敢趁机作乱。 见丞相大军而至,顿时大惊失色。 连忙退回屯重兵的,上邽县内驻守,且派人疾行去关中右扶风禀报曹真,声称汉军主力在陇右,请他火速来援。 其中,还有一小插曲。 天水太守马遵,竟不归去治所冀县布防,反而跟着郭淮跑去了上邽县。 那时,郭淮还以守土有责,而劝说他,曰:“明府当还冀。” 他却以冀县偏西,无有大军来援下难坚守,且那些从武都郡迁徙而来的氐人部落,都安置于此,恐趁势与汉军合而作乱,竟不敢归去。 亦害苦了一人。 那人官为中郎,职为参天水郡军事。 乃冀县人,姓姜名维,字伯约。 ------------------------------------------------------------------------------- 【注1:东汉末西县历城,在今西和县城之北的石堡镇。后来丞相遣陈式取武都及阴平两郡,乃自领军沿着青泥河而上,于漾水之北筑驻军点“建威”,以定点打援之势,让郭淮不敢南下,放弃二郡。】 正文 第112章、亲征 陇右,乃是指灵帝时凉州的汉阳与陇西二郡。 只不过,曹丕代汉后,将关中三辅与以及汉阳、陇西与安定三郡,合并设立雍州。 其中汉阳郡,被分割为天水、广魏与南安郡。 然,出于地缘及人口分布,陇右的战略中心依旧在天水郡,被渭水贯穿而过的冀县与上邽二县。 而上邽县,乃是祁山道与陇关道交接点,也是郭淮的驻地。 此亦是马遵,为何要逃去上邽的缘由。 驻军近五千的上邽,要比驻军约莫两千的冀县,更令人安心。 只是他身为天水太守,守土有责,值此巴蜀来袭之际,理当归去布防。 至少,同样随他出巡的中郎姜维,以及天水功曹梁绪、主簿尹赏与主记梁虔等人,皆这么认为。 姜维见马遵逃去上邽,便领着尹赏等人,连忙追来请他归去主持大局。 然而,马遵竟在城头之上,声称姜维等人皆怀异心。此番来请他归去,乃是将欲执他去迎巴蜀当晋身之阶。 姜维无奈,又以众人家眷皆在冀县,便自行归去。 却不想,连冀县也紧闭城门,不让他们入。 恰好此时,丞相诸葛亮率领大军抵达,姜维等人迫于形势,只得俯首请降。 而丞相得知马遵不在冀县后,便开始调度兵马。 乃令陈式督五千兵马攻冀县;吴懿领万余人去上邽围困郭淮,自身领着的大军跨过渭水,沿着长离水北上,至被夏侯渊屠戮的兴国城废墟,再折向东往街亭而去。 过略阳时,乃别遣士卒一万,以高翔为督往列柳城驻守。 因关陇道在陇右的路线,乃是番须口-街亭-略阳-列柳城-临渭-上邽。 其中,临渭县乃是广魏郡的郡治,且是渭水入关中的河谷口所在。 与冀县同,常年驻军约莫两千。 丞相别遣高翔去,既是将临渭县的驻军不敢妄动,又是有备无患。 毕竟,渭水河谷虽难以通行,然那曹魏若是在街亭无法通行,未必不会选择此道。 且,还要担忧,郭淮是否会破釜沉舟。 譬如当曹魏援军正强攻街亭时,郭淮壮士断腕的放弃上邽,率领将士突围而出,与临渭县的驻军合兵,从背后突袭街亭而来。 届时,前后夹击,街亭必然失守! 而曹魏援军,得以浩浩荡荡涌入陇右,丞相便只能退兵了。 大汉的战争潜力,太弱太薄了。 尤其是,哪怕是两败俱伤,曹魏仍旧可再遣五六万兵马来,而大汉再征两万将士都举步维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谨慎细微如丞相,绝不会将国运皆孤注一掷。 然也! 丞相诸葛亮,亲自领军两万驻守街亭! 拜昔日郑璞那句“军损过半数,而使兵不溃者,可当之”所赐,丞相对大汉军中宿将都细细沉吟了一番,便觉得还是自身前来最妥当。 魏延尤善攻,用兵以刚猛著称,丞相担忧性情勇猛的他,被曹军诱出决战。 陈式与高翔,倒是攻守兼备,却失于巧变。 至于吴懿,他的麾下皆是刘焉时代东川兵的第二代,常年驻守在成都,久不经战事,丞相怕在曹魏强攻下,兵卒死伤众而士气崩。 而丞相自领街亭之重,自是不会有诸上问题。 且,他至街亭后,令将士塞道落营,修缮防御工事时,顺势将中军大帐安置在了阵线的百步后,聚将士而誓。 曰: “可复中原,在此一战!逆魏来攻,必然凶猛。敌至百步,我扶大纛观;敌至八十步,我为诸君执鼓,敌至五十步,我披甲与诸君共战!” 一国之宰,竟誓与士卒共存亡! 如此慷慨昂扬,让将士们皆动容不已,亦山呼死战不绝。 临其他个司其职的别督,如吴懿与陈式等人,也早就胸中迸发豪勇。 因丞相授兵与他们时,还嘱言道,“我临街亭,阻逆魏援军,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亦不会后退半步,望诸位早日传来拔城捷报!” 这些大汉中流砥柱的宿将,安能不感铭五内,誓死以战邪? 郑璞亦然如此。 毕竟,促成丞相亲自去街亭,乃他谏言引起的。 嗯,他如今正率军在南安郡内。 随着丞相的大军,走至祁山建威时,丞相便让他及马谡等人,与魏延部合兵,转西北向。 乃是进入燕子河翻过分水岭,进入渭水支流山丹河谷,急袭南安郡治所道县,从而截断陇西与天水郡的联通。 效果斐然。 大军刚至,南安郡便城门大开,直接降了。 不过,此亦不意外。 丞相遣来此此地的兵马,合兵有两万有余。 其中魏延领兵万余,马谡与吴班各四千,而郑璞三千。 因攻打南安郡,只不过是沿路的随手为之。 如魏延部,乃此取此道经过,北上走平襄县,抵御来袭魏国凉州的援军。 马谡及郑璞部,乃是遣来协助攻下南安郡,之后便折东去堵萧关道,以防曹魏过安定郡来援。 唯独吴班部是往西,攻打陇西郡。 陇西太守,乃是游楚。 字仲允,武威郡姑臧人。其父游殷曾左冯翊功曹,故与曹魏名臣张既相善。 被仇雠陷害而死时,乃以子托付于张既。 建长后,被张既举荐于魏武曹操,故受重用。 游楚为人容貌虽短小,却文武双全,慷慨好施,能令人为之效死。任职陇西太守以来,吏民皆爱之。 见吴班领军来,以城内兵寡,便招来吏民,声称巴蜀军势大难抵抗,让他们以自己的首级,去投降得到巴蜀的封赏。 如此作态,让吏民皆感恩戴德,涕泪齐下。 人人皆山呼,愿同生共死。 是故,游楚乃率领将士及城内青壮出,临城列阵,投书于吴班。 劝说道:陇西乃是边郡,巴蜀若是能抵挡住关中来援的魏军,陇西吏民自然就投降了,何必率军来强攻,徒然消耗兵力? 吴班得闻,觉得颇有道理。 乃遣人急报丞相,征得许可后便退兵东去,与陈式共同攻打冀县。 看似游楚一番唇舌,就将汉军说退了。 实际上,却是不然。 其一,乃是曹魏在陇西军的驻军不多,影响不了大局。 其次,则是陇西河首之处,有羌人首领唐泛,见巴蜀领军攻陇右,便趁机联络各部,起兵攻打各县了。 河首之地,被宋健占据称王三十余年,夏侯渊虎步陇右时讨平。 然却因屠戮满城,而让当地的羌胡部落就此不愿臣服。马岱驻守阳平关时,枹罕不少部落大酋,就无视了曹魏不得卖马于巴蜀的禁令,遣人来交易战马。 只不过,他们对大汉,亦没有多少敬畏之心。 起兵而叛,乃是想趁机再度割据河首罢了。 此亦是丞相允了,吴班不继续攻打陇西郡的缘由之一。 坐观两虎相争,且待他们相互损耗多了,便不敢不臣服于大汉了。 再次,乃陇西郡地处偏西,与南安郡被武山等山脉隔断,是否攻下来,对此战都无关紧要。待到他日进攻凉州时,再拿下都不迟。 暂时舍了陇西郡,也迎来了意外之喜。 原本,守军不过两千有余的冀县,见困城的陈式部兵有五千,还抱着发动青壮可抵御一番,耗到关中援军至的念头。 待见到吴班再领五千兵马来,举城大慌。 尤其是太守马遵都弃城而走了,无人主事大局下,县内大族及留守佐吏商议过后,便也开了城门而降。 亦是说,丞相兵临陇右不过半月,三郡之地,曹魏仅剩下上邽、临渭两座城池矣! 且临渭亦即将被攻陷。 陈式与吴班合兵后,留下部将守冀县,大军转去与吴懿围攻上邽。 但郭淮此人,常年镇守陇右,威信甚箸,城内青壮亦愿效命,再加之约莫五千兵马皆是嫡系,一时之间,攻防惨烈无比,却无有半分破城的希望。 久掌兵权的吴懿,便转攻为困。 让吴班和陈式两部转去临渭,助高翔部先将临渭攻下来,让上邽变成孤城。 再顺势将渭水河谷彻底封锁,断了曹魏走此道来援的可能。 抑或者说,乃是吴懿见上邽难攻,便想着让高翔部腾出手来,变成可随时支援其余人的机动兵力。 以确保战事万无一失。 尤其是,要顾好守街亭的丞相。 毕竟吴懿、吴班的从妹,乃是今大汉的太后。 无论与大汉休戚与共的角度,还是自身建功立业的念头出发,都无比希望战事顺畅。 却说马谡及郑璞二人,领军赶至贯穿六盘山的泾水处,便开始塞道修筑防御工事。 马谡所领的四千人,分别为张休、李盛与黄袭,以及丞相临时调拨的王平部。 而郑璞所领,则是本部的霍弋与张嶷,还有临时归过来的句扶部。 嗯,关兴在东三郡之战中的调度,隐隐证实了他有其父之风,丞相大喜之下,便将他调任来左右,带在身边正式当成统帅来培养了。 至此,汉军已然好整以暇,做好了尊卑,静候曹魏的大军来援陇右。 而在关中右扶风郿县的曹真,也刚刚调度完毕。 他得到郭淮的急报后,第一时间便让部将为前部,领着三千骑赶赴番须口,稳住关隘士卒的军心。而两万五千步卒,则是由张郃统领,紧随其后。 作为进军陇右的第一批援军。 随即,以都督雍凉二州的职权,遣人去安定郡,让驻军于安定的将军魏平,出兵走萧关道策应张郃。 最后,乃是遣人去武威郡,寻刚到任的凉州刺史徐邈及征蜀护军夏侯儒,让他们二人酌情调兵入陇右支援。 他自身则是继续留在褒斜谷,与赵云部鏖战。 毕竟,战场之上,虚虚实实。 赵云虽然是佯攻关中,然而曹魏若是无法抵御,便会化作奇兵! 进入郿县后,直接长驱去番须口。 将曹魏入陇右的援军,悉数给堵死在六盘山-陇山山脉中。 哪怕赵云部仅有万余人,无法攻下番须口,亦可以攻击右扶风各县,断了魏军的粮道。 然而,曹真的此番调度,却是迎来了“时不我与”。 首先,乃是安定郡叛乱了。 安定郡最早,乃是随着韩遂与马超共同起兵对抗魏武曹操的杨秋的割据地。 潼关之战败北后,韩遂与马超退回凉州,杨秋被困于安定郡,无奈投降。 魏武曹操以安定乃边地,外来将率难于镇守之由,乃封爵于杨秋,让他继续留于当地镇守,抵御河套的鲜卑及护卫萧关道。 事实上,杨秋十分尽责。 不仅让民风彪悍的安定郡,就此无有叛乱,且还曾率军随曹真讨平了山贼郑甘、以及卢水胡的叛乱。 然而,如今他已经病故了。 继任驻守的将军魏平,乃荆州人。 虽也久在西北征伐,然安定郡的吏民及羌胡却不臣服于他。 如今丞相率军攻陇右的消息,传到了安定郡后,便大族杨条想借此机会,割据安定郡。 乃裹挟吏民,广邀羌胡部落叛乱,与汉军遥相呼应。 如今将军魏平,正领兵与之作战中。 于曹真的调令来安定郡时,他正好也想遣人去报信。 而凉州的情况,亦不容乐观。 论曹魏西北最动荡的区域,非凉州莫属。 几乎时隔五六年,必有一叛。 河西四郡兵权最众的一部,乃是征蜀护军夏侯儒,夏侯尚的从弟。 与夏侯尚总领两州兵事不同,他早期乃是曹彰的司马。因魏武曹操崩时,曹彰有过犯忌讳的言辞,令曹丕忌惮。 亦然殃及池鱼的,夏侯儒一度被闲置。 一直待曹彰暴毙后,他才得以再度掌军征战。 然而,有过如此经历的他,心中常怀不安,已然失去了谯沛元勋之后的锐气。 接到曹真的调令时,秉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对徐邈声称,他的兵力需要镇守河西四郡,一旦调度走,便会引发羌胡部落的群起。 仅承诺,可代徐邈率兵去陇右时,镇守凉州不起动乱。 对此,使持节、兼领护羌校尉的徐邈,亦万分无奈。 但也无法置喙。 毕竟夏侯儒所言,半分不差,连对西边熟悉无比的曹真,调令中亦是让他们二人酌情出兵。 是故,他只得调遣了郡兵,合将军郝昭、贾栩与鹿磐之兵,取道金城南下,被魏延部堵在了平襄城。 双方兵力相差无几,而魏延部士卒更精锐。 试探的攻击了几番后,徐邈便遣人以实情禀报曹真,凉州难援。 对此,曹真无奈至极。 他急匆匆赶来关中,仅督领了四万士卒,堪称捉襟见肘。 只得上表雒阳,请曹叡再度增兵。在雒阳的曹叡,得闻局势糜烂如斯后,便动身亲镇关中长安,再搜刮出了四万大军让曹真调度。 正文 第113章、街亭 陇关道,街亭。 近三万魏军,经番须口跨过了陇山,浩浩荡荡进发街亭而来。 于汉军塞道驻守点的十里外,落下营寨,休整疾行而来的疲惫;十余队斥候与游骑呈扇形出营,打探汉军动静而去。 其中有一支,约莫十余骑,径直沿着陇关道而行。 若是从苍穹之上俯瞰,还能发现这支斥候的阵型,隐隐将中间一人护卫在中间。 只见他年齿已过六旬,须发皆被岁月染白,密密麻麻的皱纹沟壑在脸庞上纵横,端坐马背上的身躯却稳如泰山,双眸亦炯炯有神。 让人见了,不由赞一声老当益壮。 他便是张郃,魏武曹操时期,“时之良将,五子为先”的硕果仅存者。 只是待他驻马于一缓坡上,投目顾看远处汉军落下的营寨时,眉目间便有一缕忧色缱绻流转。 汉军的防御工事,太完善了。 塞道的营地前百步,无数乱石、铁蒺藜以及陷坑等路障,犬牙交错、杂乱无须的分布着。而营寨前,尚有两道深且广的壕沟。 莫说是骑兵无法驰骋,连步卒冲锋都很难疾行。 想进攻汉军营寨,就得冒着汉军的弩箭,清除这些路障。 至少需要付出,两千余条人命吧? 其中,还包括了,用这些清障士卒的尸体,去填营寨前的沟壑。 张郃目视着,以武钢车连横构造的营寨,心中默默的估算着。 待视线极目而眺,见一杆绣着“漢”字的大纛,正迎风猎猎时,心中不由猛然一紧。 兵出无论多少士卒,一军仅有一杆大纛! 盖因大纛,乃是主帅方能拥有的荣耀,其余旗帜称之为将旗! 逆蜀丞相诸葛亮,竟亲自率兵来扼守此道!? 抑或者是,乃故作玄虚乎? 张郃凝眉成川,眯着眼睛,心里默默计算着,夕阳霞光万里下的汉营炊烟数量。 以炊烟多寡,来计算兵卒的数量,乃是将率必备的常识。 身经百战的张郃,自然亦不陌生。 是故,他也隐隐确凿,此地的主将,或许真是逆蜀丞相诸葛亮! 毕竟已然积弱式微的逆蜀,能统领不少于两万兵马的将率,似是无有一人。 自然,不排除此地的汉军,乃是两三部兵马合兵。 然此可能性不大。 临阵决机,最忌令出多门。 尤其是,汉军营寨内,除了那大纛之外,仅有一绣着“克复中原”的旌旗在侧,并无其他将旗在。 唉......... 若逆魏诸葛亮在此,恐我军不知要死伤多少了。 心中悄然叹了口气,张郃拨转马头,缓缓往自身营地而归。 他虽然长期驻军在外,不参与雒阳庙堂决策,却也听闻过逆蜀丞相诸葛亮得人心之说。 且,逆蜀事无巨细,咸决于诸葛亮。 他若亲自在此临阵,麾下士卒安能不奋勇当先,死不旋踵乎? 待归去了营地,他便遣了一信使,赶赴右扶风的郿县,禀知决策此战的魏大将军曹真。 倒不是他怯战了。 而是他此番携来的兵卒两万八千人,且因匆忙驰援之由,并没有携带拖延速度的霹雳车、大黄弩等攻城利器,便让人去请曹真催促辎重速来。 攻方,本就没有地利。 对上了塞道而守的、不少于两万的汉军,他哪怕将手中士卒皆战死,都不见得能突破道路。 只不过,再难,他也要不及伤亡的攻! 率军几乎踏过西北每一寸土地的他,对陇右太了解了。 若是陇关道无法突破,转去绕行更崎岖难行的萧关道或渭水河谷,更难突破。 更莫说,率军来之前,曹真曾私语嘱咐:“俊乂,若能一月之内,攻破陇关道的蜀军,让我大魏后续将士得入陇右,哪怕你麾下此些士卒尽战损,我军亦可庆功!” 能让每每出征皆与将士同劳苦、常取家财分给士卒的曹真,说出不顾士卒性命的话语,可见攻下陇关道,对此战的意义。 他自身,亦了然于胸。 凉州素来动荡,很难指望他们支援陇右。 而陇右驻军本不多,且安置了许多武都氐人部落。 若是援军不能及时进入陇右,人心动荡之下,上邽县的郭淮则不可守。 上邽县若失,无有牵制的逆蜀大军,则是将所有兵力堆积在三条通道上,以逸待劳,遏险而守,雒阳纵使再调来十万大军,亦望洋兴叹作徒然。 翌日,晨曦破晓,朝阳以霞光万丈,染红了陇关道。 曹军营寨内,如雷的战鼓,便战栗天地,连绵不绝的回响在山道内。 旌旗猎猎,各部曹军踏着整齐的小鼙声,依次从营寨内鱼贯而出。 只不过,山道并不宽敞。 两万多的曹军列阵,竟连绵了数里之长。 最先四部兵马,人皆披两层甲胄,身无利刃,仅是只手提盾,便气势如虹的往汉军营寨步步向前。 他们都是张郃以重赏募得的,用性命清除路障的死士。 若能将汉军营寨前的路障悉数清除,无论死活,皆记功斩首两级,人赏钱千数,绢十匹。 若无功而返,皆论为逃兵,尽斩之! 军令如山。 如此死中求活的将令,让此四部魏军人人都红了眼睛。 只待战鼓声声催向前时,他们便将木盾横在脖颈与胸前,咆哮着冲上去,徒手拔起铁蒺藜,肩扛手推山石填陷坑。 与此同时,他们的身后的三个方阵中,在各部材官的号令下,抛射出无数箭矢,化作乌云,遮天蔽日,落入汉军的营寨中。 战事,没有序章,便迫不及待的,奏响了人命凋零的进行曲。 依托着武钢车横阵庇体的前排汉军,各级将佐的呵斥声,也连绵起伏。 大橹兵举盾,为强驽手抵御骤然降临的箭雨,让他们心无旁骛的收割曹军性命。 汉军大纛下,丞相立在高高的封土上。 极目远眺着漆黑的箭云,不断从曹军阵列腾空而起;还有那决死冲来清理路障的曹军,不断哀嚎惨叫。 至于那些伏地不起者,则是被袍泽,推进了陷坑或沟壑中。 用尸首,为逆魏夯实进军的道路。 黑色的箭云,红色的血液,五彩的阳光,还有两侧山峦积雪残留的苍白,在狭隘的山道中交织辉映。箭矢刺耳的破空声,人儿死去前的悲鸣,震耳欲聋的战鼓,还有那西北初春朔风肆意的戾啸,主宰了天地。 负手而立的丞相,白衣如雪,脸庞之上不悲不喜。 心中却是有一分感慨。 昔日汉中之战,先帝刘备得知黄忠临阵斩杀夏侯渊,感慨之言乃是“当得其魁,用此何为邪”,断言张郃比夏侯渊更善兵。 如今,张郃甫一率兵至,临阵不计士卒死伤的果决,便可见先帝识人之名。 盖因双方在街亭战,所争者,皆是时间。 于汉军而言,只要拖延到上邽城郭淮部不支,得以全军尽数用于扼守,那便是陇右就此为大汉所有。而于曹军而言,只要张郃部贯穿关中入陇右的道路,源源不绝的魏军,便可让大汉不敢赌国运而自行退去。 然也。 丞相也知道了,对方主将就是张郃。 不仅是对面飘扬的“张”字将旗,更因为如今的逆魏,能统领数万大军的大将,仅有一人姓氏是张。 “丞相,兴以为,魏军如此战法,恐两日之内,便可清空路障了。” 同立于大纛下的关兴,轻轻对丞相谓之。 他乃被丞相特许,唯一同在大纛下观战的将领。 “安国之言,不然。” 闻言,丞相微微侧头,露出一缕笑容,“翌日,我军便要与逆魏短兵相接了。” 嗯? 关兴微微扬眉,垂首而思。 片刻之后,便心有所悟,拱手而道,“丞相乃是指,兀那贼将张郃,将遣兵昼夜清路障邪?” “然也!” 欣慰的捋了捋胡,丞相颔首而笑,“彼那张郃征伐数年年,乃时之良将也!甫一至,便不计伤亡来攻,自是不舍昼夜。盖因多拖延一日,我军胜算便多一分矣。安国切记,日后独领军时,当断则断,不可因一时迟疑,而让战局陷入不可挽回之势。” “诺!兴谨记丞相之嘱。” 当即,关兴躬身恭敬作言。 再度起身时,便将自身当成对面的张郃,换位思考来细细思吟,丞相此番的调度。 嗯,丞相让万余人守着前方的武钢车横阵,其余士卒如今都在后方约莫五十步处,修筑新的防御工事。 犹如城池内,所修筑的瓮城一般。 乃是类同于“凹”字形的营寨,前方两侧悉数用武钢车、拒马和鹿角构城形成障碍,斜斜往中间加厚,依次排布大橹兵、长矛兵。而中间则是直接排了两队到盾兵,横列在前,护卫着后面的强弩阵。 大纛旌旗和金鼓角令,也都安排在强弩阵的后方。 从苍穹往下俯瞰,整个营寨就像是张开了双翼的鹰隼。 这种阵型优势在于,敌军进攻的时候,道路会越来越狭隘,能引发因为拥挤而导致踩踏的事情发生。毕竟两侧会用长矛攻击,进攻的兵卒根本不敢停留。 而且主将和中军大纛都摆在敌人的视野中,会起到诱饵的作用,让他们奋不顾身往强弩阵冲过。 毕竟两军鏖战时,主将战死或者中军大纛被砍倒,就是奠定了战事的胜利。 最初,关兴以为丞相让人再度修防御工事,乃是觉得逆魏来援很快,没有充足时间修缮完成。是故,只得倚仗前方的武钢车横阵拖延,边防御边修筑呢! 如今经丞相提点,方知再度修筑防御工事,乃是别有深意! 丞相所谋着,乃是欲夺曹军的士气! 世间之人,终究是凡夫俗子居多。 面对胜券在握的时候,会欣然鼓舞;面对挫折的时候,也会变得沮丧。 丞相的想法,就是让曹军在连续苦战数次后,放弃前方的武钢车横阵,让他们一种即将迎来胜利的假象,让他们变得士气大振。 然后,在他们情绪高昂的时候,再用一座坚固的戳破他们的期望,让他们体验一把从山巅之上跌落深渊的挫败感! 夫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种瞬息转变,会让人都会变得绝望! 甚至是内心崩溃! 张郃面对兵卒们士气大崩之下,只得后退休整,或者是无奈将这些士卒退去,再调其他部军士来。 不管那种选择,对于大汉而言,都是为己方吴懿等部争取到了,攻下上邽县的时间。 若是逆魏在这个时间点上拖延太久,那便是陇右,自此归大汉所有! 而且,关兴在细细思量之时,还想到到另外一个细节。 汉军不需要担心,己方兵卒贸然从战场上退后,会不会弄巧成拙,引发全军大溃。 丞相亲自临阵督战,哪一部士卒会士气崩溃?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人心者亦然。 丞相真乃神人也! 关兴思虑罢,心中的倾佩之意,于瞬息间充盈。 尤其是,这种阵型的危险,丞相也思虑周全了。 嗯,这种阵型,可守不可攻。严阵以待让敌军难以突破的同时,也割舍了己方趁敌军被弓弩射退,趁机追出去斩杀敌人的机会。 不过,丞相并没有打算追击。 唯一需要担忧的,乃是中间强弩阵,绝对不能让敌军攻破! 不然诱敌,反而成为给敌军奉上了,斩将夺旗的机会! 是故,丞相让人将新营寨前方挖壕沟的同时,亦然将中间部分,挖成了一个巨大的陷坑。 且在中间强弩阵,十分不一般。 乃是大汉去岁刚造出来的弩,名为“元戎弩”。 射程仅五十步,体积庞大且沉重,移动不便,需要三名士卒方能操作,仅能用来防守城池,抑或者营塞。 然而,此弩,一次能发弩箭十支! 五十步内,莫披甲的士卒,哪怕是战马都被当场射杀! 之所以如此肯定,乃是素来谨慎的丞相,甚至用了百余匹战马在汉中实验过。 关兴还记得,那时掌骑的赵广,于侧观看,满脸痛不欲生的神情。 事实上,大汉造出元戎弩的本意,便是用来克制曹魏多骑的。 只不过如今恰逢其会,先用在守御街亭了。 思至此,关兴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等着逆魏大军攻到内部营寨的时候了。 正文 第114章、势穷 张郃的本部,有万余人。 为了保障士气,在不计伤亡的战法中,他将本部混编在曹真别遣的兵卒中。 一开始,战事如他所预料。 四部清障四部死士,阵亡者十之有六七。 付出了两千余人的代价,将进攻的道路清出来。便让各部士卒,以轮换的方式,开始昼夜强攻汉军的武钢车横阵。 攻一日,己军死伤千余,弗可拔。 攻三日,己军死伤累计四千有余,汉军武钢车毁了十之有三。 第五日,右扶风郡兵运各县的大黄弩、石砲等攻坚利器送至。再攻之,己军死伤累计六千有余,而逆蜀军武钢车十损其五,强弩阵不可再组。 第七日,双方士卒尸首盈道,寸步难行。 乃取烧汉军武钢车所用的油脂,泼而焚之,火半日不熄,臭闻十里。 当夜再战,两军皆无障体可依托,乃白刃交接,战损之数双方无差别。 是时,己军死伤累计近七千。 军心有所不稳,士气略显低迷,乃立令。 曰:三日之内,若不冲破汉军阵,全军各部,上至司马下至都伯,皆斩正职,以副职代。五日之内,不破汉军,全军上杂号将军,下至校尉,皆斩之! 第九日,攻破汉军阵,全军山呼万岁,奋勇而进。 是时,军累计近伤亡者,已近万矣! 军追百余步,士气溃。 军中士卒,或有张口结舌者,或有摊地捂脸大泣者。拔刃作激昂再战者,十不存三。 盖因逆蜀竟修筑别寨,落于后耳。 休整三日,再战。 以部曲督领亲兵为先登,攻之。 逆蜀军新设营寨,类同鹤翼阵,中军大纛所在设强弩阵。 其弩,可连发弩箭十支,五十步内,无有生还者。 连攻三日,我军死伤再增两千有余,逆蜀军营坚若磐石。将士士气皆溃,已不堪再战,故退兵归营。 若无新军来,街亭弗可拔;新军若不携霹雳车来,攻之无果。 轻轻搁笔于案,张郃吹干军情布帛的墨迹,便递给下侧的扈从,让他疾驰送去于郿县的曹真过目。 目视那扈从背影时,心中亦悄然叹息。 事关陇右得失的驰援之战,以他死伤惨重、兵无战心的失败,而暂告一段落。 自讨伐黄巾时应募从军的他,历经过无数次战事,胜负皆有之。 然而,这一次,他败得无比憋屈。 受制于地形,他的数千骑卒,无有用武之地。受限于军械,他面对汉军的强弩阵,竟无计可施。 连不及死伤都莽夫手段,都使出来了,亦落个惨败而归。 而依着地利而守、倚军械之利的逆蜀士卒,伤亡之数,不足三千! 尤其是,他率军至此,已然半月有余矣! 哪怕大将军曹真再度遣援兵来,想攻破士卒近两万人的逆蜀丞相诸葛亮,至少也需要一月的时间。 再拖一月之期,深陷重围的郭伯济,尚能坚守否? 陇右之地,尚能夺回来否? 效力曹魏三世的张郃,既是忧战事得失,又是愧疚己之战不利。 悲愤交加之下的郁郁,再加上督战十余日的心力憔悴,一时之间,竟隐隐了有些胸闷气短之象。 唉....... 他年齿已六旬有余矣。 终究不复年轻时,连战数日而毫无倦色的强壮体魄了。 待信使赶至右扶风郿县,曹真看罢军报后,便陷入了沉吟中。 对于张郃部战事不顺,他倒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 巴蜀丞相诸葛亮亲临督战,以两万大军塞道扼守,换成他亲自去攻,战果亦不见得多好。 然,心中有些怅然,乃是必然。 盖因打通陇关道,如今成为了,支援陇右的唯一希望。 近几日,凉州等各地军报也陆续传来。 在平襄城被逆蜀魏延部,扼住驰援道路的凉州刺史徐邈,抱着试探之心,以步卒佯攻,遣骑兵绕道走长离水谷道时,被一直汉军骑兵所伏击。 然也! 彼那贼将魏延,竟早有所料。 先遣了近两千骑伏兵,在长离水谷道设伏。 万幸,汉骑所乘战马皆产于武都,速度与耐力皆不如河西四郡所产的战马。 将军鹿磐所领之骑,仅在猝不及防时,被当场冲阵战损二百余骑,便利用马速甩开了蜀军,小败而归。 而取道陇西郡入天水,亦行不通。 汉军虽被陇西太守游楚狡言劝退,却在武山一带设防,扼死了通行的道路。 连佯攻骚扰一番,让汉军分围困上邽之兵,来增援都难。 趁势叛乱的羌人首领唐泛,彻底占据了枹罕、河关二县,如今正往大夏县进发中。太守游楚已然率军去布防。 且,陇西河首之地,与湟水河谷接壤。 去岁西平郡叛乱,首恶麴英虽被斩杀,然而那些羌胡部落且没有尽数被灭。 如今,竟隐隐有死灰复燃之象。 凉州刺史徐邈无奈,只得遣将军郝昭率兵,再度前往西平驻扎威慑,防患于未然。所剩兵力,能牵制住蜀将魏延部,不让其归去与其余蜀军合力,便是万幸了。 亦是说,凉州援军,已有心无力矣。 而安定郡的杨条叛乱,将军魏平与之战,倒颇为顺利,已经将其逼入月支城。 然,想攻破城池诛杀之,却非一日之功。 且魏平遣人来报,声称萧关道外,蜀军亦然有兵扼守矣。 最令人心忧的,乃是临渭城,被蜀军攻破了。 蜀将高翔、吴班与陈式,合兵近两万,昼夜攻打,而临渭城守军不过两千,本就甚危。 且城内豪族见近月而无援军至,便数家合谋,聚部曲僮客以协助守城为由,夜里趁机夺了城门,与蜀军里应外合,让临渭易手。 此消息,乃是临渭些许僚佐及士卒传来的。 城破之际,他们不愿投降于逆蜀,便逃往城南渭水,顺流东来右扶风。 只是水流湍急、山道险恶,以至数百人的逃亡,至右扶风时仅有数十人存活。 临渭城被夺,上邽县成为孤城,虽驻军约莫五千、粮秣辎重充足,然已被困近月,恐亦危矣! 毕竟,西北动荡多年,豪右比比皆是。 临渭城被豪族叛变而破,上邽县内,是否亦会人心思异? 唉........ 心中悄然叹息。 凭案起身,曹真手执油脂灯,照亮着以绳索绷系于身后的舆图,蹙眉而思。 伴着天子曹叡亲自前来长安坐镇,后续的四万兵马,翌日便会赶到郿县。亦让他手中有了充足的兵力,再度重新规划对阵调度。 譬如,入陇右的三条通道,可同时尝试攻之! 甚至是以骑兵可长驱的强大机动力,从安定郡北上武威郡,再折道南下陇右救援。 尚有,可大军去陈仓道入武都郡,将逆蜀的陇右大军悉数截断后援。 不过兵出武都,乃破釜沉舟之选。 阳安口,仓促之间,是无法攻陷的。昔日武帝攻阳平时,便心生过退兵之念。 而且,万一逆蜀诸葛亮,倚仗陇右已经降了的各县粮秣,不回军而战,乃蓄力攻破上邽县,魏军将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若非事危急不可回旋之时,陈仓道诚不取也! 至于其余攻道路,孰为急,孰为缓,尚需谋定而动。 因为翌日抵达的四万大军,乃是天子曹叡能予他最后的援军了。 诚然,如今天下三足鼎立之势,魏独占中原膏腴之地。 然,看似强盛的背后,亦有不可言明之难。 天下纷扰数十年,中原之地屡遭战火,以至千里无鸡鸣,一直未有休养生息过。 且魏国边地数千里,北有鲜卑,南有孙吴,西有羌胡及巴蜀,此歇彼起,几乎是无岁不战! 荆州之地,已不可调兵。 东三郡刚平定不久,不可无兵驻守。 且张郃部,本就是驻守在荆州。 而近日膘骑将军司马懿有军报,声称孙吴有舟船频频往来江夏,看似有策应逆蜀之意,不可不以兵驻防。 至于扬州那边,离陇右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 最近的关中三辅,能否征丁入伍,朝中衮衮诸公都不会做此念。 正值即将春耕之时,赶赴陇右的八万大军的,粮秣辎重运送,皆是征徭役于关中黔首百姓,已然哀声载道。若是再征丁入伍,昔日宛城守将侯音,领苦于徭役的百姓聚众而反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若非生死存亡之秋,焉能妄动邪? 幽并二州,亦无法调兵。 鲜卑大人轲比能,此些年寇边已成常态。 尤其是今岁,亲和且内迁入大魏的鲜卑大人素利,病故了。 其子尚小,魏扶持其弟成律为王,代摄其众。但引发了个别部落首领的不满,有些率领族人投奔轲比能。 有此缘由,又正值逆蜀来袭,轲比能安能不趁机寇边? 且并州内附的南匈奴五部,以及已经放弃了的上郡,内部的羌胡部落,孰人胆敢断定他们不会就势趁火打劫? 这便是冀州之兵,不能调动的缘由。 此番后援的四万大军,乃是从河东、雒阳与兖州三地之兵调来的。 不过,逆蜀此番出兵,亦不过七八万。 虽出其不意,占尽了战场先机,却也不是完全无解。 默默看了好一阵舆图的曹真,再度转身入座,执笔点墨,将无数调令悉数发出。 翌日,魏后援四万大军抵达郿县。 曹真乃命将军费曜为别督,领郿县此地的万余人,继续驻守。 无须他能突入褒斜谷击败蜀将赵云部,仅是守住谷口,不让蜀军入关中即可。 令将军王双,领兵五千,尝试进军渭水河谷。 哪怕无法攻破此道,亦可让蜀军遣重兵来防,减少围攻上邽县郭淮部的蜀军兵力,让郭淮更坚守更久。 令远在街亭口的张郃,领本部三千骑,取道安定郡入武威郡。 再折南而下,看有无机会于后方攻萧关道,以前后夹击之势冲破。 令将军戴凌,领五千兵马赶赴安定郡。 与将军魏平攻灭叛乱贼子杨条,让魏军可后顾无忧尝试攻打萧关道。 最后,便是他自身,亲率余下兵马赶赴街亭,与那逆蜀丞相诸葛亮,以陇右归属,决死一战! 曹军各部大举而动,自然瞒不过汉军。 在褒斜谷的赵云,便是最先洞悉消息的一部。 骤然之间,那本已经攻到箕谷的魏军,竟然悉数退归关中了。 且是分为两部,分别扼守斜谷口、马尾河谷小道。任凭他连续数日,遣军去挑衅,竟也是扼守营地不出。 是故,赵云便大致能猜到:魏军主力,乃转去强攻陇右矣。 亦然略作思绪下,便让副将邓芝,领了五千兵马归去汉中,以运送些粮秣辎重为由,取道武都往陇右增援而去。 他率军而来,本是做疑兵。 如今逆魏已然识破,再多留兵马在此,亦于事无益。 尚不如,分兵去陇右,看有无支援之处。 至于分走半数兵卒,逆魏会不会趁机追来逼战,倒不需要担忧。 于褒斜谷的地形及逼仄,若是转攻为守,尚是能寻到险要处扼守的,抵御来敌并不难。 再不济,战事不顺,便将谷道内的栈道,悉数烧了便是。 还需担忧逆魏,衔尾来汉中郡不成? 春三月,悄然而至。 陇右,上邽县城墙之上。 雍州刺史郭淮,双眸尽是血丝,扶着垛口目睹着如潮水退去的蜀军。 他已然被逆蜀攻城月余了! 城内五千将士,已战死去千余人,伤者更是无数。 如擂木、石头、箭弩矢、金汁等等守城物资,早在半个月前便消耗殆尽。 连城内的官署、民房的正梁及坚石等,他都令士卒及百姓悉数弄上了城墙之上,却也在今日全部耗尽。 城门也早就破损,也早就被他以乱石堵死。 蜀军的攻城,太疯狂了! 完全不顾惜士卒性命。 城池外墙及土壤,皆变成了乌黑色,那是无数鲜血,持续浇灌而凝固后的痕渍。 然也! 蜀军已经战死了三千有余,伤者无数。 但是城外围困的蜀军,依旧有两万之众,且仍旧士气如虹! 每每冒着石矢蚁附而攻时,皆狂热的吼出“克复中原”,死不旋踵。 尤其是,投石车、井阑及云梯等大型攻城器械,蜀军已经伐木修缮完毕,即将用于攻城了....... 我军尚能守多久? 大将军的援兵,能及时赶至否? 郭淮心中隐隐有答案,亦不想有答案。 正文 第115章、赴死 春三月,上旬。 魏大将军曹真,领后续三万大军至街亭。 刚让部将落下营寨、埋锅造饭,便亲自巡前遣之军的伤兵营。 不顾营地污秽遍布,步履缓缓行走其中。 或执伤残士卒之手而轻言抚慰,或取胡饼与清水亲手推食,或撕开自身衣裳包扎伤口。 偶见个别士卒创口有脓,便俯身而擦拭,甚至以嘴吸汲而出。 曹真身居高位养尊多年,身躯已不复早年掌虎豹骑时的魁梧奇伟,而是变得甚庞。兼伤卒所卧之榻颇为低矮,是故起身俯首皆不便,让行举颇为滑稽。 然,营内伤者,及与众之人,见状无有嗤笑者。 乃是皆涕泪齐下,不能自已。 亦让先前因死伤惨重,而变得士气低迷的士卒,人人皆面有慨然决绝之色。 重伤不能起身,以及手足受创无法再战者,啼哭悲戚而愧言,曰:“恨此身已残,不能报大将军之恤耳!” 轻伤者,皆以衣裳或盾牌遮住伤口,忍痛昂扬而立,声称自身尚能再战! 巡营不过一个多时辰,魏军士气便一扫颓势。曹真步履所经之途,人人山呼死战,争先恐后俯首于道,请命被编入先登之营。 委实令人侧目也。 亦是说,军心可战矣! 翌日,曹真率大军、携强攻器械而出。 待到了蜀军遏道而守之处,便知道为何蜀丞相诸葛亮,为何没有趁着张颌部士气大溃追击,以及自身来援的五六日里,让战事平添了多少坎坷。 蜀军的营寨,已然不是与张郃战时,类似于鹤翼阵的“凹”形了。 乃是将营寨前的空旷之地悉数挖空,成为宽约两丈有余的、堪比护城河的壕沟。 后以武钢车为基,积土高垒,取石木层层夯实,横断了山道。 外墙高约两丈有余,衔以牛皮大橹及巨盾,固以榫卯,采用“燕子尾”楔钉横连成一片,鳞次节比。 远远望去,犹如镶上了层层叠叠的巨大鱼鳞。 如此修筑法,让牛皮橹盾有卸力的作用,不管是床弩的弩箭,抑或者霹雳车的石块,撞击上了亦很难洞穿或可击裂墙体。 且墙头之上,预留了许多垛口,内隐隐可见一架巨大的弩车藏在后。 此应是张郃说声称的,瞬息间可以连发十支弩箭,可让五十步内无有生还者的新型巨弩了。 垛口突出处,布满了半截藏在墙体内的铁蒺藜,用来遏制蚁附攀爬,隐隐类同于险隘所特有的“马墙”之功效。 且,此营寨竟连出口都没有预留! 亦让曹真细细打量罢,心头上便泛起了苦涩。 逆蜀丞相诸葛亮,乃是将营寨,当成了关隘般来修筑的! 且,深谙孙子所云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本来,他得张郃禀报后,携带来了许多霹雳车及大黄弩,于途上也细细沉吟过,如何攻破奇怪的“凹”形阵。 却是不想,临阵了才发现白费功夫。 霹雳车及大黄弩,对这种类似于“关隘”的营寨,作用委实不大。 且蜀军倚仗的地利,完全可弥补己方的兵力优势了。 因而,此处战事的胜负,恐一个月内都难有分晓,亦无法突破。 唉,但愿其他路的战事,能有进展吧。 久经战事的曹真,心隐隐有所悟。 亦唤来身侧的扈从,嘱他悄然去传令,让一部将从后军领兵三千再度赶往渭水河谷,支援将军王双。 自然,本也抱着决死苦战而来,亦然不会多做踌躇而自扰。 待将士列阵毕,曹军阵内,便开始了鸣鼓驱兵而攻之。手段,无非是最简单,亦是最有效的,不计伤亡的强攻。 抑或者说,丞相诸葛亮修筑的防御工事,让曹真能选择的战法,仅剩下了强攻一种。 是故,陇关道街亭,再度迎来了疯狂的血肉盛宴。 天水郡,上邽县。 又挺过蜀军攻城五日的郭淮,以剑驻地,支撑身躯而立。 身如松柏立渊般挺拔。 眉目间的忧思,却如沟壑般纵横。 他亲自拔剑肉搏,已然三日了! 蜀军仗着人数众多,且有云梯、投石车以及井阑等大型攻城器械的优势,每一次攻城都能杀上城头而战。 守城物资耗尽的上邽,城墙能给予士卒的庇护,已少之有少。 哪怕是征发了满城青壮,上城墙来助战,如今他麾下能执刀而战的士卒,亦仅剩下了约莫两千,且是几乎人人带伤。 若是不能将蜀军的井阑、云梯等物毁掉,他恐无法再坚守旬日。 毕竟人非草木,他无法做到战至一兵一卒。 虽然他在陇右任职多年,颇得士卒之心,人人皆愿并肩而战。 然而,日复一日的战损,久久不至的援军,让所有士卒心中都充满了郁郁。 那是一种没有期待、可预见结局的郁郁。 犹如一块长在心上的巨石,每时每刻都在变大变重,最终让士卒们无法承受,将最后一丝死战的心念压塌。 哀,莫大于心死。 积累够了失望,士卒们便不想再抵抗了。 会转为麻木,任凭死亡降临,抑或者被俘等其他结果。 此谓之,乃孤城不守也! 不过,郭淮并没有投降的念头。 他在曹丕任职五官中郎将时,被辟为门下贼曹,乃是魏国先帝的潜邸之臣。 宁可战死,被蜀军传首成都,自此身首异处、魂不得归故里,亦不会为了苟活,而让大魏受辱! 因而,他虽隐隐预见了结局,亦没有放弃坚守到援军道来的希望。 尤其是,他还机会,尝试着拖延蜀军破城的脚步。 蜀军困城,乃是依着“围三阙一”的战术。 上邽城北门,无有一个士卒在。 不过,那是条诱士卒们,踏上死亡的不归路。 上邽之北二十余里,乃是渭水。 无需多做思绪,郭淮亦能猜到,蜀军早就将渭水的舟船清理一空了。 无有舟船,他率军到渭水,只能沿着水畔往东,突围渭水河谷。结局,不外乎是被蜀军拦截,悉数戮灭于野。 他所想的,乃是趁着夜色出城,看能否将蜀军的攻城器械烧毁! 如若能将蜀军的攻城器械烧毁,城池便可再坚守时日,甚至更多时日。 且因北门无蜀军攻的干系,他并没让士卒用乱石堵死。 只不过,他能想到的,蜀军将领亦然不会疏忽,必然会重兵把守攻城器械。 是故,他当夜亲自率领了,三百敢死之士从北门出,多设火把,佯做突围而出。 以此来吸引蜀军追击。 而他的部曲督,同样领了三百敢死之士,则是东门城墙上。 准备待蜀军得知突围动静率军去北门追击后,便以绳索系在垛口上,垂下城墙,偷入蜀军营寨内将那攻城器械烧毁。 取声东击西之效。 然而,可惜了。 围攻上邽城的汉军,乃是吴懿、高翔及陈式三部兵马。 至于吴班部,早就前往渭水河谷布防了。 因而吴懿等人,并不在乎他是否突围,而是听闻动静后,当即鼓声雷鸣催着士卒夺城! 毕竟,夺了城池,郭淮哪怕跑到渭水了,也无有藏身之地。 所幸,郭淮本就固作姿态,并非是要弃城而走。 是故他也没有出城多远。 见蜀军不来追己,反而是趁机夺城,乃急忙归去帅厉将士而御。 一番双方都没有意料的攻防,又是夜战,便持续了半个时辰,蜀军便罢兵归去。 让差点弄巧成拙的郭淮,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就是今夜,注定了辗转无眠。 在绝对的优势面前,他除了静候城破殉国来临外,似是已无计可施矣。 然,他没想到,城不可守之时,比意料中更早。 翌日,蜀军没有如往日一般,踏着朝阳的万丈霞光来攻城。 乃是在辰时,汉军有几队兵卒,将一些黔首黎庶慢慢引来城门前。 是黎庶没错! 衣衫褴褛的数百人,其中无一青壮,皆是老弱妇孺。 亦让早就驻足在城头上的郭淮,百思弗解。 驱赶黎庶百姓清路障、填沟壑攻城,消耗城内守军的箭矢及擂木等,历朝历代都没有匮乏先例。 如今天下数十年的纷扰,各方相互征伐混战,寻常可见。 连武帝早年征伐时,都有之。 然而,逆蜀乃刘备所立,其留于世上名声乃是仁义,不曾有过驱赶黎庶攻城之举。 且,城中守御物资早就耗尽,为何还驱赶黎庶而来? 数百面有饥色的黎庶,于攻城何益邪? 正当上邽城头上,所有魏军士卒都心中诧异着,这些黎庶前至百步,便各自放声。 “娃啊,恁时候回来耕田啊,再不春耕,今年就没有过冬粮了。” “老汉呐,娃最近病了,上吐下泻的,恁咋弄都弄不好!你不归来,娃都不知咋过,我娘俩就活不起去了。” “阿父,大母晕倒了好多次了,在榻上让孩儿带话,说想见你最后一面,才走得安心。” “仲兄,大兄已经战死了,你若再战死了,家里孤儿寡母的,还咋活啊!” .................... 苍老的沙哑,年少的清脆,妇声的尖亢,各有不同。 言辞所嘱,家长里短,亦不尽相同。 然,那涕泪齐下的悲戚,扑面而来的伤哀,皆如子规啼血般凄凉,无一例外。 亦城墙上的曹军士卒,人人涕泪满面。 努力的擦去泪水,睁大眼眸,竖起耳朵,循声目视寻各自家人,隔着那早就被鲜血染成乌黑色的城外百步土壤,怆然而答。 有些始终没有寻到家人的士卒,始终没有人应答的妇孺,慢慢的就满目悲凉,最后抱头伏地,痛哭不已。 悲鸣如刀,声声断人肠。 亦然,让今岁春三月的风,尤其的冷。 扶着城头垛口而立的郭淮,见状便昂头向天,缓缓闭上了落寞无比的眼睛,长声叹息。 他的麾下将士,绝大多数都是从本地招募的。 而如今,四面楚歌矣! 昔日垓下之围,楚军夜闻四面皆楚歌,卒皆无战心,悲怆散去。让那有万夫莫当之勇、威名赫赫的西楚霸王项籍,都无奈自刎乌江。 他自身,不过一雍州刺史耳,又何能逆转局面? 唉....... 不想,决死之时,竟来得如此之速矣。 心有所悟,郭淮睁开双眸,挥手制止了自身的部曲,莫要去遏制那些兀自悲鸣的士卒们。 城外的老弱妇孺,呼唤出声来时,就注定己军士卒心必乱,再申令亦于事无补了。 尤其是,他们已然誓死守城一月有余。 也不负大魏了,何必苛之? 而就在此时,城外那几队蜀军,整齐放声而宣。 曰:“城内魏军听真,明日之前,弃械出城而降者,可免死归家!若是负隅顽抗,攻破城池,尽诛之!且罚家眷,世代为军奴!若敢焚城内邸阁、辎库,与之同罪!” 此言方落,便驱赶着城外的老弱妇孺离去。 徒让那些妇孺哭天抢地,频频回首,亢声唤自身家人投降。 城墙之上,自然也是悲戚一片。 那些家在陇右的士卒,奔来郭淮处,伏地叩首连连,求郭淮起善念,莫让他们家眷沦为军奴。 亦是说,城内之军,已无人愿意再战了。 郭淮素有恤士卒之名。 因而,他感慨罢,便主意扶起那些伏地的士卒,并声称明日蜀军攻城之前,定会放他们出城而去。 随后,便在士卒们感恩涕零中,落寞的缓缓步归自身官署而去。 事至此,已无力回天。 他乃雍州刺史,便死在官署内以报国恩吧。 他的身后,百余心有觉悟的部曲,也默默的缓步随行。 郭淮乃并州大族出身。 其父乃雁门太守,曾祖父乃大司农。 是故,以门第与家资,以及他如今的官职,很轻易便可从乡闾招募及畜养数百部曲。 且,自古燕赵之地,不曾匮乏慨慷赴死之士。 这仅存的百余部曲,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亦会与他生死与共。 而那双鬓已斑白的部曲督,则是兀自顿足不前,默默目视着城墙上那些,露出类似于绝处逢生神情的士卒。 好一会儿,才拔步疾行追来。 与郭淮并肩之际,还探首过来,低语道,“郎君,我为你寻来身黎庶的常服,将今着戎衣换下与我吧。” “嗯?” 闻言,郭淮猛然止步,诧然侧头而顾。 待见那部曲督,露出如往常一半的笑容时,便虎目微湿。 以他之智,哪还不明白,部曲督乃是想让他伪为黔首,以金蝉脱壳走渭水河谷往关中而遁。 至于他乃主将,蜀军破城之际必然搜寻于他嘛........ 他的部曲督,要李代桃僵! “郎君,还请莫做犹豫。” 见郭淮许久不语,那部曲督又催声道,“郎君走与不走,我等都将死于此地。不若郎君且试试,看能否得归。也好让我等于九幽之下,不念家中妻儿生计之忧。” “然!” 其余部曲闻声,皆躬身而拜,“还请郎君速做准备,莫让我等死不瞑目。” “尔等.........” 动容无比的郭淮,言不成行。 最终还是轻轻颔首,任凭涕泪俱下,湿了甲胄内的衣襟。 .................. 是夜,上邽城曹军,皆从北门出降。 有一身着鱼鳞甲的将率,带着披坚执锐的百余士卒,隐在投降士卒之后。 待汉军围前收降时,猛然发足狂奔,往渭水突去。 汉军见状,疾追。 追至,困之,无人降。 与战,皆杀于渭水畔,却是发现那将率,并非魏雍州刺史郭淮。 归来问俘,无人知。 搜城,亦无果。 正文 第116章、分歧 虽无有寻到魏雍州刺史郭淮,然攻下上邽,吴懿亦颇为欣慰。 被丞相诸葛亮指定为节制陈式等部、攻掠天水郡的主将,他自是知晓,上邽县对于此番兵出陇右的意义。 是故,当大汉的旗帜,在上邽城池飘扬时,他瞬息间便有了“幸不辱命”的卸下重负之感。 亦忍不住喜逐颜开,侧头目顾一人,而谓之。 “上邽城内邸阁、武库不损而下,皆伯约所进‘四面楚歌’之功也!我定如实将此功禀于丞相,以嘉伯约所谋。” 然也。 四面楚歌之策,乃是姜维所谏。 初,他被魏天水太守马遵所弃、冀县父老疑而不纳,无奈投降于大汉时,丞相正忙于赶赴街亭驻守。便以他熟悉天水郡情况,将之留在了吴懿军中,供参详军情。 而吴懿率军攻打上邽月余,城池将破时,不想多造杀戮。便抱着试试的心理,问姜维可否有思,可让那城内士卒莫作无谓抵抗。 姜维本乃冀县人,熟悉魏军士卒秉性,便有了瓦解军心的“楚歌”。 效果斐然。 作为雍州刺史驻地,上邽城内邸阁所存粮秣,以及武库所积军辎极多。 今得之,于汉军而言,其意义不亚于再夺下一县之地。 有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大汉北伐,本就苦于粮秣转运。 哪怕是有了独轮车与铁索运粮,也要受限于从蜀地至陇右的数百里路途,中间所消耗的人力及物力。 且又因积弱式微,而让军械亦然不丰。 如此情况下,吴懿喜不自胜,声称为姜维请功亦是情理之中。 “不敢当都督之言。” 闻言,姜维连忙执礼,声音略带凄然,谓曰,“维本被弃之人,承蒙丞相不弃,容我苟活于世,已感铭五内。今都督不疑我,且不以维粗鄙愚钝,以大事问之,维已然难报见信之恩也,安敢居功。” 言罢,不等吴懿出声,又再度说道,“再者,维所进之言,乃是不忍目睹,郡内乡里再多增孤儿寡母耳,非是图功劳耳。” “哈哈哈~~~~” 吴懿听罢,不由舒怀大笑,连连颔首,“功成弗居,谦逊如伯约,可当此言也!” 亦不等姜维再此作谦言,便摆了摆手,肃容而道,“此番攻城,所造杀戮颇重,此地黎庶亦难安抚。伯约乃冀县人,还望不辞劳苦,多与乡闾三老宗长等周旋,让黎庶早日安宁。” “诺!” 再次拱手作礼,姜维恭声而应,“维必竭诚而行。” “善。” 欣慰捋胡而笑,吴懿再叙了些闲话,便自归营地而去。 天水郡战事已了,他自是要作表于丞相报喜,顺势问问是否需要率兵往右,将那陇西郡也占了。 至于,此地的各部兵马,他也重新做了调整。 除去堵住渭水河谷的吴班部,不可轻易妄动外,他仅留了三千兵马在天水,其余皆让陈式及高翔率领,往街亭而去,归丞相调度。 反正如今此地,已不需要驻扎那么多的兵力。 且在领千余人在武都郡,守护汉军粮道的马岱,昨日遣人送军情来。 声称扬武将军邓芝,受征南将军赵云之命,护送粮秣及辎重前来天水,约莫十日后抵达。 届时,若是丞相有意让他去占了陇西,兵力亦然充足。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番调度,解了丞相诸葛亮的燃眉之急。 倒不是丞相扼守的街亭,被曹真不顾死伤而攻得岌岌可危,乃是萧关道那边的郑璞,遣人来街亭告急,求援军! 而塞道于街亭的兵马,不可调动耳。 然也,萧关道的守御,即将被逆魏冲破! 话说马谡及郑璞二人,合兵七千,从南安郡取道来萧关道后,便落下了营寨,塞道而守。 其中,马谡的营地,乃是在萧关前方三十里。 而郑璞的营寨,则是萧关前方五十里,面北而落。 就如魏延无需丞相嘱咐,便早遣骑督赵广去长离水上游设伏,将魏凉州刺史别遣的骑卒伏击归去一样,郑璞的职责,乃是防御从凉州武威郡而来的逆魏援军。 毕竟,逆魏多骑。 从武威郡沿着祖历河而南下,亦可斜插来陇右。 再者,逆魏见陇关道无法突破,未必无有可能,从安定郡绕过六盘山-陇山山脉,来袭萧关道的后路。 是故,郑璞与马谡隔地落营,亦算是相互依托、互为犄角吧。 亦是因此,丞相并没有让郑璞归于马谡节制。 抑或者说,如今郑璞官职为杂号将军,权柄在握且又有军功在身,让马谡再来节制颇有不妥。 自然,若是反之,让马谡归郑璞节制,以二人的履历亦不妥。 有思于此,丞相索性让他们二人各领本部,分别任事。 但丞相没有意料到,正因此缘由,导致了萧关道的岌岌可危。 话说二人驻军以来,因安定郡杨条聚众叛乱,牵制了魏军的干系,一直都没有敌军来袭。 然而,事情的转机,则是曹真别遣将军戴凌领兵赶赴安定郡,与将军魏平共力攻打月支城后,杨条势穷之下,便遣心腹来马谡营地求援。 声称只要汉军兵出萧关,将魏军一些兵力吸引走,他便愿意率众归附大汉,任凭大汉编户落籍等等。 如此巨大的利益,让马谡意动了。 毕竟,他若是率军出萧关,对大汉的裨益,非止于杨条的归附。 其一,乃是可分担街亭的压力。 逆魏来援的主力在街亭,他军出萧关,可作势欲绕道断曹魏补给的粮道,魏军绝对会分街亭之兵来防。 其次,乃是以攻为守。 安定郡的魏军,只要攻杀了杨条,必然会转道来萧关与战。 而他可先发制人,只要军出萧关后,逆魏出于攻打月支城时被汉军突袭的考虑,不得不分兵来扼守。 从而,让杨条得以缓解压力,支撑得更久。 亦是让魏军,从萧关来袭的时间更晚。 再次,则是近一月的时日,不见逆魏从凉州武威郡来袭,让他觉得此道路无有危险了。 便心生了扩大战果之念。 为此,他亲自驱马来郑璞的营地,请郑璞与他一起同往萧关。 因以他麾下四部兵力,哪怕占了萧关后,除去守备关隘的兵力,也无力对曹魏构成威胁。 “子瑾,正所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待叙完诸多见解罢,他便双眸灼灼,神采激昂而道,“彼那逆魏不得人心,治下之地叛乱群起,我等若是出兵占了萧关,亦是为我大汉夺得了日后兵出关中三辅的道路,于他日光复故都裨益也!” 郑璞听罢,脸庞之上波澜不惊。 心绪,却如滔天骇浪平地起。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即使是在萧关道这种崎岖之地;只需勒令士卒严加防守,便可坐等战功从天而降之处,马谡竟也会有节外生枝之念! 莫非,此乃天意昭昭乎? 诚然,细细沉吟之,马谡经不起战功的诱惑,亦不足为奇。 马氏五常,白眉最良。 于荆州之时,荆州名耆及士人对马谡的才学,便不是推崇有加。 入蜀后亦然。 先帝就刘备也不曾让熟读兵书、诸子百家无所不通的他,执掌过兵权。 后丞相开府治事,他被丞相擢拔为相府参军,器重异常。 然而在时人的眼里,他被器重并非是胸中才学所致。皆谓之,乃是因他季兄马良,素来以兄事丞相的干系,是故丞相在马良不幸后,方爱屋及乌于他。 现今贸然被授予四部兵马,军中将士皆多有微辞。 彼一战未亲临,何德何能为别督掌大兵? 何不见,将门之后的张苞,不过领军一部,今在吴懿麾下当别将?尚有霍弋,如今不过为牙门将,仅掌千余兵马,听令于郑璞帐下? 如此诽议之言,马谡隐隐有所而闻。 性情本多傲气的他,亦在心中憋了股气。 誓用赫赫战功来证明自身的能力,以及丞相越级擢拔他,非乃念旧徇私,而是独具慧眼识英才! 今见战功在前,心中按捺不住乃必然。 尤其是,丞相素日里,对他太过于纵容了。 让他罔顾了“军令如山”! 自以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觉得只要他兵出萧关乃对大汉裨益,立下了战功,哪怕违背了丞相的调度,丞相亦不会追究。 而亲自前来邀郑璞共力,乃是觉得郑璞亦会与他同。 盖因他乃郑璞半个荐主。 又因数年来,二人所谋所思几无异,乃类己者也。 然,他注定了是败兴而归。 郑璞的脸庞上,无有他意想中的欣喜之色,眼眸中亦无有建功立业的热切。 反之,乃是语气淡淡的,劝说他放弃这次立功的机会。 曰:“幼常兄,我等率军来时,丞相曾有嘱言。只需扼守住此地道路即可,不可节外生枝,有违丞相将令。再者军出萧关,乃是弃了此处地利而弄险耳,不可为之。” 闻言,马谡骤然间,张口结舌。 并非他不明了,郑璞所言的弄险乃是何指。 无非是,萧关的御敌方向乃陇右耳。 汉军占据了萧关,也很难抵御从安定郡的来袭。 然,彼那逆魏兵力,被杨条所牵制,焉能分出大部兵马来夺关隘? 若遣来区区两三千兵卒,他又有何俱之! 他的惊诧,乃他无法想象,昔日在牂牁郡,胆敢与句扶领三四百板楯蛮,深入敌后断道的郑子瑾;昔日景谷道之战,胆敢领两百士卒以身作饵诱敌的郑子瑾,竟声称不可“弄险”? 再者,素来与他相善、以多谋善断著称的郑璞,莫非不知,他如今在军中备受腹诽的尴尬处境? 节外生枝? 呵~~~~ 好一个“节外生枝”! 好一个“不可违背丞相调度,不可弄险”! 瞬息间,心念百碾的马谡,恚愤及悲忿之情骤然生出。 犹如那燎原的星星之火,燃遍腔腹,燃尽了理智。 “呼~~~~” 阖目,深深吐出了一口浊气。 努力抑制下了怒火,再度睁开眼眸的马谡,也敛起了来时的热枕与昔日的亲善,声音淡淡,问道,“我若执意而行,子瑾当真不愿助我一臂之力?” 如此作态,亦让郑璞心中泛起无奈。 诚然,他知道马谡在军中的处境。 亦知道,他此番若是再度出声拒绝,二人的情分会如何演变。 或许日后,他与马谡便形同陌路了吧? 然,私交情分,焉能左右国事邪! 是故,郑璞闻问,也肃容以对,不假思索便颔首而答,“幼常兄,丞相所嘱之言,我不敢有悖。职责所在,恕我难从命!” “好!” 马谡听罢,勃然起身,草草双手一拱作别,“乃是我有扰了。” 言罢,便转身大步出军帐,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马缰绳,驰骋离去。 速度之迅,让郑璞步出帐外时,仅见一串马蹄被卷起的尘烟,消失在天际。 渐行,渐远,渐无声。 唉....... 郑璞慢慢耷拉下了眼皮,心中悄然叹息不已。 以他对马谡的了解,依马谡的性情,此番负气而去,必然会兵出萧关! 而后果如何,他无法未卜先知,但隐隐有所测。 恐,凶多吉少! 西北之地,叛乱不曾断绝,逆魏留在此地的将率,岂是无能之辈! 若是马谡与自己在此地,倚仗着险地塞道而守,又有杨条叛乱在后,一时之间,尚不会遣兵来攻。 然若见马谡弃了地利转去萧关,其必然遣大军来战! 进而,趁机打通萧关道,长驱入陇右,将汉军悉数赶回汉中。 区区杨条的叛乱,都被困在月支城内,沦为瓮中之鳖了,逆魏别遣一部兵马困城便是,又何足道哉! 然而,此种推断他尚未说出口,马谡便离去了。 抑或者说,细细分析了,马谡亦会选择性听而不闻。 罢了! 多思无益,且先作准备,以防万一吧。 心有所决的郑璞,转身而归军帐,唤来了霍弋及句扶等人。 先是挪营地。寻了一处可兼顾扼守北向、东向通行之处,重新落下营地塞道。 其次,便遣人赶往平襄城寻魏延,将此地情况告知,请他让骑督赵广,帮衬着留意从北方来袭的魏军。 嗯,自西城之战后,他与魏延便颇为和善。 亦让刚遣人而去的郑璞,觉得颇为讽刺。 被众多朝臣不喜的魏延,他相处和善;而素来亲善的马谡,他竟是闹淡了情分。 果真,世事如白云苍狗耳! 甩了甩头,将心中杂念抛出去,郑璞再度执笔点墨,给丞相书写述表。将马谡兵出陇关之事,禀报于丞相。 以丞相之智,得知消息后,自会有所调度。 但愿,尚且能来得及吧! 书罢,搁笔于案,郑璞唤人将述表火速送去后,便满目忧思。 正文 第117章、何薄我 东南出石门,度小陇山,可百余仞,石路逶迤,劣通单步。 自老秦人取道沿着渭水入关中伊始,渭水河谷的难于通行,便被世人所知。 一身着甲胄的将帅,立于一兀立而起的巨石上,捋胡纵声大笑。 只见他身长七尺四寸,方头大耳,相貌堂堂;那浓眉虬须与炯炯有神的双眸,让人甫一见,便心生“我辈男儿当如是”之赞。 他乃大汉的前领军吴班,吴元雄。 为人慷慨昂扬,胆气过人,素以豪侠称。 是如今大汉军中宿将里,名声及用兵仅于赵云、魏延及李严与陈到的将领。 连其族兄关中都督吴懿,都无法掩其锋芒。 夷陵之战时,他便与冯习被先帝刘备任命为先锋,攻破巫县吴将李异,将战线推到秭归县,为讨吴大军辟开了出蜀之路。 今率军来扼守渭水河谷,亦让逆魏将军王双一筹莫展。 仅容数十人通行的逼仄道路,王双哪怕让部曲为先登,连续十余日的昼夜强攻,都无法突破汉军的防御。 王双寻了善于攀爬的士卒,编入敢死营,想攀山越岭而冒死突袭。 却不想,吴班掌军法令森严,巡山及戒备的将士,一刻钟便有一队探查四周。 因而,那三百敢死之士,下场很凄惨。 被汉军弓弩箭矢的威逼下,只得松手从数十仞高的峭壁堕下,声声凄厉的哀鸣,响彻了河谷,回声连绵不绝。 有些落在了渭水中,激起数丈高的水柱。 有些狠狠砸在崩石林立的谷道上,血溅五尺高,化作一滩红白肉泥,隐隐可见白骨。 亦让魏军人人面色大怖。 让王双气结。 后,得曹真别遣三千人来助战,他便仗着兵力更众,乃将后方运送辎重粮秣而来的舟船载兵,趁着夜色强渡渭水。 打算以死伤半数兵力的代价,来换取打通渭水河谷的战略目的。 然而,这个决策,让他就此偃旗息鼓,无法再战。 渭水出陇山,本就因西东地势落差颇大而变得湍急,魏军的舟船逆流而上,抢渡的速度无法迅捷。 且对此,吴班早有准备。 甫一至此地时,便让士卒伐树近百,去枝叶取干,两头削尖。 待见魏军舟船来时,便悉数推入渭水中,尖木干借助着湍急的水力,以万钧之势撞上舟船。 一时之间,船沉人溺,无数魏军沦为鱼鳖之食。 或许,今岁右扶风的渔夫,恐会欣喜而赞鱼鳖硕大肥美吧! 抢渡失败,王双也彻底放弃了,能通行渭水河谷的念头。 收拢残余士卒,于陇山东侧扼守出口后,便遣人将此地战事经过报于曹真,及以战损士卒无数而无果,请罪之。 亦是说,攻渭水河谷的逆魏之军,不为忧矣! 自然,吴班也作表于丞相,声称此路魏军已退之事。 陇关道,街亭。 连续接到吴懿、吴班的报捷,哪怕素重威仪的丞相诸葛亮,都忍不住喜上眉梢。 那一种从心底泛起的喜悦。 且是绵绵不绝,于瞬息间便洋溢满了身躯。 数年的夙夜忧叹与如履薄冰,今终于迎来了,令他无比欣慰的结果。 天水郡全据有,此处街亭固若金汤,可谓陇右已然囊中之物矣! 占据了陇右,攻占凉州乃事半功倍也! 而全据凉州后,十年之内可万骑席卷关中,光复大汉旧都矣! 以八百里秦川的闭塞,以及巴蜀之地丰饶,可得昔日战国时强秦的王霸之基也。 进可克复中原,退可保汉祚不绝! 无论那一种结果,都可以让他,身损后见到先帝时,道一声“陛下知遇之恩、托孤之重,臣幸不辱命”耳! 于大纛下,端坐胡牀上的丞相,将两份军报铺展在案几前,连番目读了好几次。 少时,舒了口气,便将视线投去了远处的连绵山峦,目光有些迷离。 那傲立于天地间的山脉,已然有了些绿意,点缀在乍暖还寒的初春中。 三月了,万物复苏了。 我大汉的“复苏”,亦然迎来了曙光! 可贺焉! 丞相忽然觉得,哪怕第一次抱着孙儿诸葛攀的时候,心中的幸福感,都没有今天来得充盈。 亦然觉得,今岁的春日阳光,尤其的明媚与暖人心。 然而,有时候,明天与意外,谁都不知道哪个先来临。 “报!” 一传令兵,正疾步往大纛趋来。 未到跟前,便从胸襟内掏出一布帛,双手高举,“禀丞相,萧关道讨虏将军呈军报至!” 嗯,子瑾有书来? 莫非萧关道的魏军,亦然退了? 被打断思绪的丞相,侧头而顾,心中带着一缕期待,伸手从亲卫手中接过军报。 待展开看读,脸庞上的笑意,便犹如潮水般骤然退去。 那寥寥数行字,让他睁大双眸看了好久。 神情满是犹不信。 “嘣!” 只手将军报狠狠的砸在案几上,笔墨砚台皆应声震起,让案几上化作一片狼藉,“幼常误我!!” 亦让身侧的关兴,神情满是不可置信。 他从未见丞相如此失态过。 抑或者说,举大汉上下,都无有人见丞相动怒过。 幼常误了丞相? 难道是马参军有不妥之举? 关兴隐隐猜测着,有心想问之。却又见丞相已然阖目屏息,满脸皆洋溢着苦涩,便偷偷的咽下了疑惑。 呼~~~~ 不知过了多久,丞相吐出了一口浊气。 脸庞上恚忿、悲愤、苦涩、不甘、怅然等等诸多情绪,皆隐藏去。 唯有,留下了一缕愧疚。 他想起来了,先帝刘备崩殂前,曾是如此叮嘱:“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 但他却以为不然,不吝擢拔之,委于重任! 以至今日苦酒自酿。 “臣,愧对先帝托孤之重矣.......” 心中悄然闪过一句悲戚,丞相骤然睁开眼睛。 勃然起身,将并立于大纛侧的金鈇钺猛然拔起,递给关兴,音色皆厉,“安国,你执此鈇钺,火速去知会陈将军将辎重等物,尽交与高将军。让其立即领本部五千将士,轻装赶赴萧关道!六日之内,不至,当军法!” “诺!” 双手接过天子刘禅赐下的金鈇钺,关兴满脸慎重恭声领命。 亦不敢耽搁,躬身一拜后,便转身大步下了高台,带着几个扈从驰马沿着陇关道而南去。 丞相焦虑的目光,一直追逐他的身影,待隐入山道拐曲处后,方侧头归来继续督战。 此处的战事,依旧如火如荼。 久经战事、甚得军心的曹真,已然让士卒将营寨前的壕沟填平。 亦仗着逆魏国力雄厚,不吝啬箭矢等辎重,每日都尽情倾泻箭矢,掩护着曹军士卒蚁附而攻。 大汉早就式微。 且此番来陇右乃是出其不意的奔袭,为了节约行军时间,并没有携带多少箭弩矢。 譬如元戎弩的特制弩矢,已然消耗殆尽。 让营寨的守御,薄弱了好多。 每每都被那逆魏将士登上了营寨矮垣,短兵相接。 这也是丞相不敢调动此处兵力,前去助郑璞守萧关道的缘由。 毕竟,若是萧关道失守,还能在显亲、略阳二县继续遏道布防,堵死曹军南下的道路。 然而街亭若是失守,魏军便可长驱直入天水郡,饮马渭水,让此番北伐的胜负,再无转机。 子瑾,务必要多坚持些时日! 至少,要坚守到陈式部的驰援! 亦但愿,天怜我大汉! 奉信人定胜天的丞相,平生第一次虔诚的向上苍祈盼着。 然而,天意再薄于他。 仅四日后,距离他让陈式限期驰援还差两日的时间,郑璞的军报再至。 不再是寥寥几行。 曰: “璞本微末之人,赖丞相不弃,见信异常,多番擢拔,委于重任,璞感恩涕零,无以为报。今逆魏大军近三倍于我,出萧关东来;逆魏左将军张郃,领骑约三千,取道凉州北来,并力攻我。璞兵少,亦无能,愧对丞相擢拔之恩,已势穷矣!还望丞相尽早布防后方,早做打算。璞竭尽所能,且拖延之。身若不死,逆魏绝无一兵一卒得过!” 丞相看罢,忍不住便双眸微湿,昂首向天而叹。 他安能不知,郑璞此军报,亦然是绝笔书也! 自法孝直病故后,大汉筹画策算之才,几无一人! 好不容易,有年齿轻轻的郑璞崭露头角,所谋之策,无一不中;所断之事,不偏毫厘! 他亦是尽心培养,不吝擢拔,连因其乃益州士人,恐他日难容于同僚,便连他的婚事都越俎代庖的考虑到了。 本寄望着,他日此子能在自身故去后,扛起克复中原的旌旗,再延汉祚! 却不想,今日竟凋零在即! 悠悠苍天,为何薄于我大汉邪...... 少时,丞相压下了心中悲愤,敛容端坐胡牀。 他乃意志十分坚韧之人。 大汉连遭襄樊之败、夷陵之败,以及先帝刘备崩殂于永安,他心中都坚信着,有朝一日,巴蜀必然光复旧都,大汉终会克复中原,再延四百年汉祚的辉煌! 如今,他亦然没有放弃此念。 略作思绪,便执笔点墨疾书,将迎接最坏结局的调度,悉数发出。 着令关兴为别督,领五千人立即赶赴成纪县,依城池扼守。 既是威胁魏军后路,让其不敢大肆南下;又是呼应驻守在平襄城的魏延部,不让他被断了归路。 着令将军高翔,领万余士卒,立即赶赴略阳县遏道而守,不让出萧关的魏军,长驱来街亭后方夹击。 着令在天水郡的吴懿部,将安抚黔首黎庶之责,交给吴班兼领之。 让他得以分身,先赶赴显亲县落下营寨,堵住魏军沿着长离水河谷南下的可能。 连即将抵达天水郡的邓芝部,都有将令传去。 乃是让他以千余人,护送粮秣辎重即可。 分出四千兵马加速行军,赶往显亲县,与吴懿部协力共守。 毕竟,吴懿部如今仅有三千兵马,难挡魏军。 调度完一切,丞相便让扈从携来了甲胄披上,亲自走上了营地的矮垣,提剑帅厉将士奋勇死守。 嗯,曹真应也是得知,安定郡的魏军出萧关了。 是故,这几日亲自擂鼓,激励士卒不顾生死、昼夜来攻,让战事异常激烈。 其缘由,不外乎是想拖住丞相此处的兵马,不让他分兵去萧关道驰援。 至于郑璞,为何四日内两次告急,还得从马谡负气而去说起。 当日他与郑璞不欢而散,心中羞恼异常。 燃尽理智的怒火,让他觉得郑璞乃忘恩负义的鄙夫! 明明自身于他有举荐之恩,明明他知晓自身在军中的尴尬处境,明明正逢建功立业的天赐良机,他竟然回绝了! 竟回绝了!! 安能如此邪? 诚然,他想出兵萧关,乃是徇己私功名,但亦是于国裨益之举! 他日我大汉出兵夺关中三辅之地,焉能不走萧关道也!今趁机夺了萧关,加以修缮,倚为门户,岂不是占尽先机? 目光短浅之辈! 不足为谋! 愤慨难当的马谡,更加坚定了兵出萧关的决策。 人以弗能,我以为能! 他要以一场大胜,来证明自身的能力,建立自身的威信。 让军中非议者闭口,让诸如郑璞之辈自愧不如! 因在他的策算中,觉得即使逆魏知道他放弃地利,前来占据萧关,亦不会有大军来袭。如郑璞所思,魏军别遣一部困住月支城内的杨条,尽起大军长驱而来,难成行。 其倚仗,乃是安定郡的地势。 陇者,兀高之地也。 天水、陇西等郡之所以被称之为陇右,乃是地势比关中三辅高出了许多。 与之类同的,乃是安定郡可被称为陇东,而武都郡则可谓之陇南。 只不过安定及武都二郡,战略意义与陇右无法相提并论,是故鲜有人冠以“陇”之称。 以安定郡的地势,魏军想遣大军长驱而来,必然受制于粮秣辎重补给的困境。只要能坚守半月之期,魏军必然粮尽而退也。 有何惧之! 带着此念,归到自己营地后,马谡便聚麾下将军张休、李盛、黄袭以及王平四人,声称将要率军去萧关。 张休、李盛与黄袭三人,在汉中郡时便被丞相调拨于马谡麾下。 对此马谡之命,面面相觑后,亦不敢争辩。 但王平则是不同。 正文 第118章、势颓 王平,本鄙夫出身。 识字不满十,为人常心怀自轻,而外作端正。 且因他早年在魏国军中待过,熟悉逆魏军阵战法,是故丞相诸葛亮便将他遣来马谡军中,为不曾历经战事的马谡参详一二。 然而,他来到马谡军中后,并没有受到重视。 譬如行军、落营及修缮防御工事等调度,马谡以他不通文墨、言辞粗鄙等缘由,不曾询于他。 皆是与那李盛等人商议后,便遣他去执行。 隐隐有不屑之意。 必然,王平心意难平。 对马谡的不曾临阵而妄自尊大,心存鄙夷之念。 因而,当马谡想兵出萧关的决策甫一话落,他便勃然起身,以兵出萧关乃是违背丞相将令为由,反驳之。 亦让马谡肝火大动。 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王平以丞相为理,且麾下皆是板楯蛮。 他若是以王平不尊调度为由夺兵权,那些板楯蛮绝对会奋起反抗而闹了内讧。 最终的结果,便是他执意为之,而王平自领本部赶来了郑璞的营地。 嗯,王平虽与郑璞交集寥寥,却是印象不错。 盖因他曾与句扶阴袭西城、伏于大巴山脉数月之期,便从句扶及其麾下板楯蛮口中,得知了郑璞为人及秉性。 比如在相府内宿夜时,为板楯蛮讲解古今典故。 譬如曾从南蛮之俗,与獠人耆老宗长杀鸡屠狗饮血共诅盟。 如此以诚推人的将率,定然也不会鄙夷自身的寡文,及为贰臣的身份。 且,他心中尚尊着丞相的将令:遏道而守。 而方圆百里之内,他唯一能寻到的汉军,便是郑璞部。 郑璞见他率领本部到来,也彻底扼杀了,心中的那一丝侥幸。 然也! 他心中尚且期盼着,马谡兵出萧关,即使战不利,亦能多坚持些时日,等到丞相遣兵来援,随即全身而退,再与他共守萧关道。 但如今,号称“巴郡神兵”、善于山地作战的板楯蛮皆归来了,马谡还能抵御魏军吗? 唉~~~ 事无转机矣。 事实也正如郑璞所断。 一意孤行的马谡,注定了不会迎来好结果。 逆魏的萧关,驻守士卒不足两百人。 倒不是魏军有意将关隘拱手相让,而是留在西凉及关中的逆魏将率,亦皆有所断定,汉军不会来夺关。 毕竟,双军争锋的决胜之地,乃是街亭。 巴蜀夺了此地关隘,乃有害无利。 抑或者说,逆魏萧关守备空虚,本就诱敌深入,期盼着汉军放弃了地利来夺关。 是故,当萧关不战而下后,马谡便迎来了噩梦。 魏将军戴凌、魏平二人得闻,大为欣喜。 乃许下攻破月支城,所取叛贼杨条部辎重尽授之的利益,征发了当地的羌胡部落,得兵二千有余。再将安定郡的郡兵,授于心腹部将别领,让之与羌胡部落继续围困月支城。 不求他们能攻破城池,只需困住杨条不生事端即可。 随后,二人便尽起全军,合兵约莫九千,轻装长驱来萧关。 马谡所领,不过三千余人。 且又因他掌军不足一岁,愿为他死不旋踵的士卒,寥寥无几。 无有地利可依托之下,甫一接战,便被魏军突入阵内,犹入无人之地。 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将军张休便被临阵斩杀,其部大溃。亦然引发了其余两部军士的士气大崩。 兵败如山倒。 萧关再度易手,亦让马谡的雄心壮志,一溃千里。 但逆魏将军戴凌及魏平,并没有大肆杀戮,乃是勒令麾下士卒故意放缓步伐,吊在汉军溃兵身后,追击而来。 并非他们心存仁慈,乃是久经战事的深谙兵法。 其用心,乃欲驱溃兵倒卷,冲破萧关道的其他汉军营寨耳! 自然,那便是郑璞的本部。 他远远见马谡部的溃兵,狼奔豕突逃窜而来,便忍不住破口大骂。 马谡部败得太快,让他也陷入了危机中。 原本,他的营寨本就是面北而落的。 因马谡一意孤行,他为了兼顾东面来袭,只得移营重新而落。 但仅仅数日的时间,可容四千大军的营寨,将粮秣、辎重与士卒安歇军帐等琐碎安顿好,便是极限。至于防御工事,几乎未开始修缮! 譬如那壕沟就尚未挖掘,路障也没有开始设置等等。 魏军甫一至,可长驱冲阵而来,直接驱兵临阵前短兵相接! 本就兵寡,而营寨不坚,焉能抵御! 此情此景,郑璞瞬息间暴跳如雷,又有何稀奇? 不过,事已至此,抱怨解决不了问题。 “列阵!!” “迎敌!!” 无需郑璞发令,同样见到溃兵远远奔来,句扶等便开始厉声咆哮,各自呵斥着麾下作好迎战的准备。 嗯,为兼顾防御东向与北向,郑璞新落的营寨,所选之地乃一岔路口。 背无所依,两侧皆是士卒可冲上去的缓坡,存在着极大的缺陷。 任何一位稍有战事经验的将率,临阵时都能寻到破绽。 如可倚仗兵力优势,以大军前方冒死冲阵,让郑璞无暇兼顾两侧缓坡。随即,便让别将领士卒冲上缓坡,采取弓箭压制,让汉军无法专注迎战。 如此劣势,自然非塞道扼守的良选。 然而,仓促之间,能寻到此地已然是万幸,郑璞无法苛求太多。 他唯有的选择,便是尽可能的将此劣势缩小,不被逆魏反占了地利而压制。 是故,修筑的营寨,乃是内外双围。 外围以鹿砦、拒马等为屏障,环形结阵,不留出入寨门,逼迫魏军只能登锋履刃,攀爬障碍物而战。 内围,则是以武钢车及辎车,呈现半圆形杂乱无序的搁置。 车体彼此左右预留通道,或宽或逼仄,可容士卒循入;而前后会预留空间,或大或小,可容士卒肆意厮杀。若是从苍穹之上俯瞰,犹如一片揉杂了众多花期不同的花海,而武钢车及辎车犹如绽放的花朵,犬牙交错、无序可循。 无论敌我,入阵后都无法保持队形。 亦是让魏军即使占了山道两侧缓坡后,亦担忧误伤袍泽而投鼠忌器,无法抛射压制。 是故,当马谡部的溃军狂奔而至时,郑璞所下的命令,乃是胆敢靠近外围者,无论敌我,皆杀之! 颇为残酷。 却深谙临阵决机的当断则断。 因为那些溃军倒卷本阵而来,亦是变相的成为了,魏军冲阵的“敢死先登”。 “嘣!” 只见前排十余汉军将士,手执一石弓仰射。 那箭矢在苍穹中画了个半弧,深深扎入了土壤中,红色的箭尾微微颤颤的抖动着。 从那箭尾至外围鹿砦的距离,便是被称为“死亡区域”的一箭之地。 临阵时,魏军若跨入此区域范围内,便会迎来汉军的弩矢。 而如今,率先迎接弩矢的,乃马谡的溃兵。 许多仓皇而逃来的士卒,丝毫不顾及郑璞军中,示意他们沿着两侧缓坡而行的旗帜,闷头便冲了进来, “放!” 督领东侧一线的句扶,当即吼声如雷。 亦让近百支弩矢,挣脱了弩弦,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疾促洞入了袍泽身躯中。逃窜在前排的溃兵,犹如狂风席卷而过的麦浪,瞬息间便伏地不起,哀鸿遍野。 幸运逃过一劫的溃兵,猛然顿足而立,硬生生的止住了身躯。 双眸惊惧不已,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他们无法想象,没有死在逆魏战刀之下的袍泽,竟被汉军所杀戮。 随即,有些人便开始双眸充血。 后有追兵,前有友军无情拦道,觉得无有活路的他们,心中的暴戾疯狂的燃烧着理智。 他们战败了。 如今又被抛弃了。 这种念头化成了愤慨,以及满脸决绝。 “杀!” 高扬起手中的利刃,他们奋勇向前,不惧死亡的往郑璞军阵冲去。 或许他们觉得,比起魏军的杀戮,己军的不容,更不可原谅吧。 只不过,汉军阵内再度响起了整齐的弩弦声,让他们的结局无有例外。 所幸,连续两拨无情杀戮的弩矢,让更多人看清楚了,郑璞军中示意他们冲上缓坡而归营的旗帜。 “上山!” “上坡!” ....... 终于,马谡军中各级将佐的呵斥声音,姗姗来迟。 乱糟糟的千余溃军,犹如一支被篾刀破开的竹子,往两侧分流涌入缓坡,将更远处衔尾而至魏军,悉数现出身影来。 “咚!” “咚咚!!” 见驱赶溃兵倒卷之举无法奏效,逆魏阵内便响起了如雷的战鼓。 仅是微微列整阵形,便一刻都不愿意耽搁,在各自都伯的率领下,决死冲阵而来。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因为弩矢上弦,要比弓箭慢的多。 而马谡部的溃兵,变相的帮他们抵挡了两拨弩矢。 是故,他们冲入了半箭之地后,汉军阵内方再度响起整齐的弩弦声。 无有意外,如方才马谡部的溃兵一般,那些冲在最前排的魏军,在穿透力可洞入甲胄的强弩面前,伏地一片。 然而,他们的尸首,也被无数只大脚踩踏而过。 全军冲锋的魏军,前赴后继,犹如一条土龙疾驰而至,仅让郑璞军中再度射出一波弩矢,便狠狠的撞上了外围鹿砦上。 “矛前!” “矛前!” 汉军各级将率,亢厉之声连绵起伏。 强弩兵迅速退回内围,重新整阵扼守,而长矛兵则是往前凸,将近一丈的长矛架在最前方的大橹甲士的盾沿上,如林般繁盛。 但冲到了最前的魏军,脸庞之上丝毫没有惧色。 他们都是将军魏平的麾下。 长期驻守在动荡不安、民风彪悍的安定郡,早就见惯了生死,亦早就无视了生死。 “杀!” “杀!杀!!” 他们咆哮着,怒吼着。 以盾为护,血肉之躯化作冲车,狠狠撞上了汉军的大橹上。 有些人,满目不甘,饮恨在锐利的长矛下。 但更多人,士气如虹,撞破了大橹甲士的阻碍,将白刃战正式上演。 拜己方溃兵所赐,郑璞安扎的营寨、步下的强弩阵,一刻钟都没有坚持到,便陷入了汉军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汉军兵力太少了! 根本经不起,与魏军厮杀得如胶似漆的拼战损。 在后方督战的郑璞,双眸欲喷火。 攥着令旗的手,亦隐隐有血丝渗出。 那是因为过度用力,让手指甲刺入了掌心。 “子瑾,我.......” 伴着一记很微弱的呼唤,满脸愧疚、狼狈不堪的马谡出现在郑璞眼前。 然也。 他没有独自逃生。 而是随着溃兵,沿着两侧缓坡入了营寨后围。 亦来寻郑璞,想一倾愧疚之意。 然而,没等他叙完,就被郑璞很粗鲁的举手给打断了,“马参军速将你部兵马,带离此地!” 不等马谡回答,便侧头对着充任部曲督的扈从乞牙厝呵斥,“一刻钟之内,此些溃兵不离营者,尽斫之!” 话落,便自顾大步向前,徒留马谡赤色浮面,满目无地自容。 事实上,郑璞并不是在羞辱他。 而是战局危急,不可让他麾下的溃兵,继续留在营寨内。 因他们已然是惶惶不安的丧家之犬,且方才又被郑璞弩杀了两拨,留在此地也无法并肩作战,还会动摇军心。 有害无利,不如早撵去。 再者,不管需要随时督战与否,他皆无心情与马谡叙话。 至少现今无有。 “死战!” 亲临一线的句扶,依托着部曲护卫,奋力厮杀着,怒吼着。 但饶是他勇猛无比,扼守阵脚巍然不动,亦然无法阻挡,随着魏军源源不断涌来,将他的阵阵列冲突得千疮百孔。 短兵相接,不过两刻钟,句扶部便呈现了不支之势。 失去整齐阵型相互依托的士卒,只得聚拢在什长、队率等低级佐校的身边,各自为战。 犹如那汪洋中的小舟,不停的被惊涛骇浪冲击着。 有些乘风破浪,昂扬傲立。 但更多被覆灭连绵不绝的巨浪中,成为魏军刀刃下不得归故里的孤魂野鬼。 亦是说,若一刻钟内,句扶部不撤退回来,将会被彻底围困住,悉数绞杀在人数众多的魏军汪洋中。 后方观战的郑璞,双目皆赤。 亦不再犹豫,侧头冲着身侧的王平下令,“子均,速率本部,前去掩护孝兴退归内围!” 正文 第119章、诀别 汉军的四部兵力,外围东侧乃是句扶部,北侧乃是张嶷。 而霍弋部,则是督领本部在内围,呵斥着将士重新组建强弩阵。 唯有身为客军的王平部,被充当了待援兵力。 是故,听闻郑璞的命令,早就按捺不住的王平,军礼都来不及作,便拔刃高举疾步而冲,“众将士,随我来!” “你,速去知会张伯岐,让他立即退回内围备战!” 随手抓住身侧一传令兵,郑璞再度出声。 “诺!” 待那传令兵疾奔而去,郑璞又默默观战了好一阵。 一直等得王平部接应,句扶领着士卒且战且退,方转身往内围而归。 就是手臂摇晃之际,不慎碰到了亦步亦趋在身侧的傅佥时,心念随着身躯猛然一顿,斜眼余光瞥了一眼,才再度拔步而行。 退回内围而守,魏军虽紧追不舍,却因为武钢车杂乱无序的通道,给硬生生撕裂了阵型。 无法再结阵而战,亦然是无法再倚仗人多势众的优势。 再者,留守内围的霍弋部,早就寻好了狙杀的位置。 每每魏军循着逼仄的通道涌入时,兀然之间,便会有一长矛犹如长虫吐信刺喉,或是一环首刀如匹练斩腿,抑或者一急促得风儿都来不及呻吟的弩矢,尽根没入了胸膛。 夺路而入的魏军,猝不及防下,惨叫声连绵起伏,久久不绝。 亦让再后方督战的将军魏平,凝眉成川。 他不曾见过如此乱糟糟的车阵。 一时之间,也没有思得应对的办法。 只得依着多年的随征经验,请身侧的将军戴凌,遣弓弩兵往两侧缓坡而去,占据战场高点以弓弩压制。 并且传令,前方的将士,一边破坏武钢车一边前进。 但他如此调令,让戴凌的麾下死伤惨重。 汉军遁入内围的强弩兵,早就重新组阵,弩箭防御的方向,正是两侧的缓坡。 待那些魏军弓弩兵,一拥而上时,他们也在将佐呵斥中扣下了悬刀。数百支拇指粗的弩矢,用尖锐的破空声,绽放了死神的微笑。 血色的花朵在魏军弓驽兵中绽放,哀嚎声在此响彻了山道。 “鸣金!” “鸣金!!” 在后方的戴凌,顿足侧头,冲着将旗下的金鼓兵卒咆哮如雷。 只是冲上去的时候,气势如虹的不甘人后,亦会变成退回来的时候,相互挤推的夺路亡命。 相互踩踏,不可避免。 对此,魏平歪着嘴角咧了咧,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因为鸣金之声响起,他的麾下也顺势退了回来。 只不过戴凌部,乃是曹真遣给他的援军。 官职不分上下,但士卒比他更众,他可不会妄自专大去指手画脚。 唉,罢了。 暮色将至,又是一路衔尾追来,士卒们也疲惫了。 且落下营寨休整,翌日再战吧。 正好合计一番,如何破了这乱糟糟的车阵。 然而,与戴凌及麾下将佐商议了半夜,得出来的结论,乃是唯有强攻。 因他们轻装来袭,无有携带霹雳车等破阵利器。 且,时间紧迫:若不能于五六日之内,击溃此处的蜀军,巴蜀援军必至!届时,便再无打通萧关道。 不过,不计死伤的强攻,于魏军而言亦然占有优势。 他们的兵力,依旧比蜀军更众。 且战,且破坏车阵,三五日之内,必然可与蜀军一决胜负。 不外乎是,士卒战损更多一些罢了! 事实上,正如他们所料。 连续二日的强攻,付出了千余人的死伤,魏军便将郑璞设下的乱阵,摧毁得七七八八。 双方列阵时,士卒们的视线,都可以看见彼此的橹盾了。 亦是说,决战之时,即将到来。 攻守第三日。 朝阳如火,霞光万丈。 近日鲜少入眠的郑璞,满目血丝,立在玄武将旗下,极目远眺。 内外围被破,他麾下将士死伤近七百人;而逆魏的兵力,尚且是汉军的两倍有余。 无防御工事所依的野战,仅凭着山道狭隘,相互拼血勇与士卒精锐,我军尚能坚持到丞相遣兵来援否? 他心中悄然的问着自己。 也将目光落在前部王平、张嶷两部阵列中。 板楯蛮依旧士气高昂,敲盾踏足而放声纵歌;那些南中獠人,则是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向牂牁郡那一个淫祀祈祷。 而作为机动中军的霍弋部,却是沉默无声。 昔日霍峻留下的部曲,如今都是霍弋部的低级将佐,正身教言传的让士卒检查甲衣绶带及军械。隐隐中,似是有了精锐之师的模样。 至于句扶部,则是在后方守着将旗及粮秣。 在外围被破时,句扶部便十去其四了。 且人多带伤。 连句扶都被一断矛,给杵到了胸膛。哪怕有甲胄护身,亦然留下碗口大的淤青。 不到最后一刻,郑璞并不打算让他临阵。 唉...... 士气堪用,应能坚守三五日吧? 郑璞思绪有所断。 正想让人鸣鼓催士气,准备迎接魏军来袭时,却感受了从大地传来的微震感。 晴空万里的天际外,亦由远至近,传来了闷雷声。 骑兵! 唯有数千骑卒的驰骋,方有如此威势! 郑璞心中一惊,连忙侧头往北而顾。 只见连绵到天际外的山道,一支黑漆漆的骑兵,正迅速从地面上浮起,披着朝阳的霞光,逐渐变大变多。 在魏军的欢呼声中,一杆绣着“张”字的将旗,迎风猎猎。 从安定郡绕道武威,再折道南下的张郃,率领着三千骑卒,赶到了...... 汉军阵内,板楯蛮的歌声戛然而止。 首次见到数千骑纵横的南中獠人士卒,则是张口结舌,双目呆滞。 郑璞满脸铁青。 本就敌我悬殊,且营寨被破,而敌军竟增兵至矣! 虽说,再愚蠢的将领,都不会将以骑冲步卒之阵,然而此番战事,乃是决定陇右归属之战。身经百战、素有巧变之称的张郃,未必不会“大智若愚”。 毕竟,只要冲破此间道路,哪怕是将两三千骑尽数折损再此,于魏国而言,都无有舍不得之说! 郑璞从不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逆魏将领的愚蠢上。 尤其这位将领,乃是张郃。 是故,他亦心中隐隐有所悟:萧关道,恐是都不住了。 “子瑾,若不我来指挥吧?” 不知何时,句扶已然来的了身侧,探过脑袋来,低声语道,“你备受丞相器异,且有筹画策算之能,不应战死在此。” 他也觉得,战事难有转机了。 “呵~~~” 轻笑出声,郑璞伸手轻轻锤了他一拳,“我乃天子亲授建号的玄武督军,亦是丞相越级擢拔的讨虏将军,安能弃士卒而遁邪?”言罢,又抬手制止了想再度分辨的句扶,“孝兴不必再多言。且去整顿麾下,恐不多时,你部便要临战了。” “唉........” 深知郑璞秉性刚愎的句扶,叹了口气,面露黯然之色,转身而后。 “咚!” “咚!咚!” 正思虑着,魏军阵内便响起了如雷的催战鼓声。 横盾于前的魏军先登,列着小方阵,踩踏着阵内都伯的小鼙声,士气如虹,步步而前。 “战!” “战!!” 他们用环首刀敲打着盾牌,一步步向前。 待近到一箭之地时,他们便十人一组靠拢,盾牌高举形成一个圆形,发足狂奔而上。 “举弩!” “举弩!” 督领前军列阵的王平与张嶷,呵斥声不约而同响起。 “放!” 近两百支弩矢在“嗡”的一声,离弦破开风声呼啸而去。 “啊!” 被弩矢扎进身躯魏兵,哀嚎着倒地抽搐。 但更多的魏军的先登冲了上来,短短几个呼吸的上弦时间,就冲进了二十余米。 “张弩!” “击!” 再一次,尖锐的弩箭疾驰而去,和快速奔来的魏军撞在一起,又一片哀号声响起。 亦让他们凶性大发,冲得更快了。 悍不畏死之下,竟然只承受了三拨弩箭洗礼,撞上了前排的汉军大橹甲士。 亲自领军而来的将军魏平,见汉军强弩阵无法再逞凶,也剑锋直指厉声喊,“此战胜,人赏千金,绢百匹!” “杀!” 他身后的只拿着短刀的兵卒,神眼瞬间变得通红,如虎下山冲锋而去。 他们才是破阵的主力,也是最精锐的兵卒。 “盾前,蹲!” “矛,突刺!” 王平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响起,伴着无数鲜血飞溅。 “呵!” 长矛如林,每一次整齐的号子,冒着寒光的长长矛尖便往前突一次。 让更多侥幸躲过弩矢的魏军士卒,饮恨沙场。 但是慢慢的,越来越多兵卒涌上来,突破了盾兵的防御,挤进了长矛阵,敌我双方厮杀在了一起。 让长矛兵弃矛在地,拔出腰侧的环首刀,咆哮而战。 “杀!” 左刀右矛的张嶷,怒吼如雷,带着部曲堵上了战线突**。 此刻,你中有我的战场,已经不需要指挥了。 而更远处,两匹驽马拉着一面牛皮大鼓的车架,缓缓靠近了两军厮杀的半箭之地。戴凌正立于车上,双手执鼓槌死命的锤着,用急促的催战鼓声,激励兵卒更加悍不畏死。 随着张郃的到来,魏平充当了冲锋陷阵的牙将,而戴凌则是成为掌鼓金号令者。 张郃,已经下了战马,正驻足在垒土高台上,眯着眼睛远眺。 十余日的赶路,近千里的行程,让三千骑卒频频掉队。 赶至此地的,只剩下约莫两千三百骑。 且人人疲倦不堪。 刚下令休整,他们便在鼓声如雷的战场上,鼾声大起。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看着双方将士厮杀得如火如荼,生命不断凋零的战场,他疲倦的双眸,露出了一丝欣喜。 破蜀军,他已有思绪矣。 第三日的战事,一直厮杀到夜幕的来临,方落下帏幄。 魏军再度战死了千余人。 而即使是严阵以待的汉军,亦战亡了六百有余,重伤者无数。 可再战者,仅剩下了两千有余的将士。 这让汉军士气略显低迷。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虽然,各部将率都在声称,丞相的援军很快便到来。然而魏军的疯狂攻势,让他们觉得死亡到来得更快。 汉军营地内,无数的火把,燃亮了山道。 士卒们在无数尸首侧,神情萎靡的扒拉着稻饭。 郑璞没有巡营,而是手执火把,步去白昼时厮杀的阵地之处,与句扶部士卒搜寻伤而未亡的袍泽。 “将军,将......军......” 正步履缓缓时,一记很微弱的呼唤,从地上断断续续传来。 郑璞循声而寻,只见一步之外的地面上,一壮硕的板楯蛮正曲着身躯侧卧着。 五官都痛苦的挤在了一起,只手努力的抬起呼唤着他。 而另一只手,则是正捂着肋下。 那里有一支断矛斜斜的插了进去,涌出来的鲜血让甲衣内衬的斑斓賨布,更显色彩鲜艳。 郑璞连忙大步而前,单膝点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亦让他咧了咧嘴,露出了被无数血沫染红了的牙齿。 用力反握着郑璞的手,他双眸里满是焦虑,断断续续的挤出话语,“将~~~将军,我军还能挡得住吗?逆魏会........会不会杀到巴西郡,戮我妻儿啊?” 闻言,郑璞不由鼻子发酸。 板楯蛮天性劲勇,人不畏死。 而如今弥留之际问及妻儿,乃是那是先前郑璞向丞相诸葛亮进言,让谯周游走益州各郡县,宣扬逆魏“屠城、坑俘、取生人妇妻士卒”等苛虐暴戾所赐。 “不会!我可作誓,绝无可能!” 两行清泪,从郑璞脸庞上滑落,顺着亦然茂盛的胡须,点点敲打着地上的残肢断臂,声音且急且,“丞相援军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大汉必然将那些逆魏贼子尽驱出陇右!” “呵~~~” 如释重负般,那板楯蛮原本挤在一起的五官,骤然间便舒展开来,“那,那就.......好。我长子快成丁了,到.....到时候,他再替我杀........” 话语未叙完,声音便戛然而止。 抓住郑璞的那只手,兀然无力的垂了下去。 那依旧睁着的双眸,瞳孔亦开始溃散,让神采不断的飞速的流逝。 他死了。 成为了战场之上,横七竖。 且,尚有更多的重伤者,正紧随他之后,成为魂魄不得归故里的人儿。 郑璞垂下了头。 将脸庞藏在了暮色低垂的朦胧中。 无人知,他是否在哽咽,只是隐隐见他的双肩在微微抖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 郑璞将他那已经冰凉的手,轻轻端正放下,还顺势帮他阖上了眼帘。亦起身归来,执笔点墨给丞相诸葛亮作书,请丞相尽早作好萧关道被攻破的准备。 然也! 他对守住萧关道,已不做念想了。 心中唯有的念头,便是尽可能拖延多些时间。 哪怕是多一日,多一时辰,多一刻钟。 自然,也没有了生还的奢想。 是故,他将随军的傅佥,以及充任假司马的李球,都唤来了身边。 略弯腰,双手握住傅佥肩膀,郑璞脸庞之上,没有半点悲戚,反而笑颜潺潺,轻声谓之。 “公渊,我在家中尚有些兵书,不曾传你。你归去后,便径自去什邡桑园,让我阿母转你。我平日对你多有严苛,并非你资质愚钝,乃是对你所期甚高耳。莫要妄自菲薄,切记之!嗯,日后你当勤学之,不可玩忽,力争他日为我大汉将率,北伐逆魏,克复中原。若是你他日成才,有机会领军走此道攻关中,遇山风入谷戾啸不绝,便是我嘉勉于你了。” 言罢,又侧头,拍了拍李球的肩膀,含笑勉励之。 “克复中原,尔辈当勉之!” 是也,郑璞挑选了数个部曲,护卫傅李二人归去。 他们都尚年幼,且困守巴蜀之地的大汉,后起之秀太少了!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折损在此。 但素来倔强的傅佥,听罢双眸微湿,亦昂头拒绝,“先生,我不走,我要留在此与先生.......” 然而,他话未道完,便兀然而止。 “啪!” 伴着一记清脆的声响,郑璞扬手一巴掌将他盖倒在地,亦打断了他的争辩声。 肉眼可见的,他的脸庞之上,迅速浮起了五条赤红的痕迹。 “你留在此地,与战有何裨益!” “你若死在此地,与国有何裨益!” “竖子!竟不思陛下寄厚望于你邪!” “你若死了,我数年教导,岂不是白费功夫?” “我职责在身,不可免于一死!你身为弟子,竟不思忍辱负重,他日为我雪恨邪!” .............. 郑璞目眦欲裂,好一阵口水纷飞,将伏在地上的傅佥,骂得涕泪齐下。 连默默看着的霍弋、句扶等人,都心有不忍,侧头抑制着心中怅然。 他们是在见证着师徒的诀别。 好一阵,郑璞才止住了责骂,昂头目视着身侧的部曲,呵斥道,“尔等呆楞作甚!还不速携此竖子离去!” “诺!” 五位健壮的部曲,顿时惊醒,连忙拱手作礼。 向前一步,不顾傅佥的挣扎,抓着便大步往早就备下的战马而去。 李球亦然。 少时,马蹄声响起。 被部曲死死搂住身躯的傅佥,努力将回顾,厉声呼喊着,“先生,我必勤学兵法,不负先生期盼!亦然会........” 后面的呼声,随着战马的渐行渐远,消散在春三月下旬的寒风中。 是夜,再无话。 正文 第120章、勿葬我 翌日,卯时末。 或许即将步入四月的干系,苍穹垂下了牛毛细雨。 被泾水支系蜿蜒而过的山谷里,入眼所及,皆是朦胧一片。 早就朝食毕的汉军,在鼓声连绵以及各级将佐的呵斥下,沉默的列阵准备迎敌。 郑璞步履缓缓,从山坡上的伤兵营下来。 如雾如尘的细雨笼罩住了他的身躯,落在他脸庞上,打在他眼眶里,汇聚成水线,化作了他想流而流不出的泪水。 拜昨夜骤然的倒春寒所赐,数百伤残士卒,一夜之间便尸骨凉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亦人人唇青面灰。 山道本常寒,又无法生火取暖,失血过多的他们,恐难再挺几日了。 不过,也罢了。 今日我不与尔等共亡,明日亦与尔等在九泉之下共聚。 早走的人儿啊,莫作步履匆匆。 且待我一二日,我与诸君重整戎装,立旗执刃。 生作汉家儿郎铁骨铮铮,死亦执我汉旌跃马挥鞭,称雄九幽! 随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立下玄武将旗下的郑璞,于沉默中拔出了利刃,心中喃喃自语。 很匪夷所思的,他将旗竟然立在前列。 一点都不畏惧,给了魏军斩将夺旗的机会。 这是郑璞一意孤行的结果,哪怕句扶及霍弋等人都出声劝说,却扭转不了他的刚愎。 事实上,他也不想如此。 然而,军中已然战损过半。 他除了亲临一线厮杀外,已无有他法可帅厉将士的士气了。 “咚!” “咚!咚!” 少时,魏军阵内如雷的催战胜,如期而至。 而汉军中,则是一片死寂。 连续数日的厮杀,以及节节退败遗弃辎重,让他们的弓箭弩矢已经耗尽了。 宽约莫三十余丈的山道,两千士卒的塞道列阵。 很常规的环形阵,由许多个小圆阵构成。 也是很保守的阵势,大橹兵压前,长矛兵次之,刀盾兵再次之。 就是因士卒太少,而几无纵深。 亦让王平、句扶与张嶷等将率,皆立在郑璞不远处。唯有霍弋,稍微落后了些,领着三十余人围着金鼓号角。 “绍先,来。” 趁着魏军整队列阵的空隙时间,郑璞扭头回顾,向霍弋招了招手。 急忙大步趋来,霍弋低声发问,“不知将军有何嘱咐?” 郑璞拍了拍身侧的将旗,满脸肃容,“绍先,我若战死,勿敛我尸以葬。你继代玄武督军,帅厉士卒阻挡魏军!” 闻言,霍弋双眸猛然一缩,陷入默然。 好一会儿,便露齿而笑,“将军还是寻他人吧!我虽勇力不佳,却也不会死于将军之后!” 语罢,便转身归去继续守着金鼓号角。 就是站定后,便单膝点地,撕开甲胄内衬。 待将小圆盾绑在小臂上后,便起身拔刃,满脸穆然而立。 亦让郑璞见了,无语的摇了摇头,将视询问的眼神,落在王平等人身上。 性情慷慨豪烈的张嶷,不等他人出声,便径自摆手,转身往右侧的阵脚而去,用背影扔下了一句话,“将军莫寻我!我才疏学浅,不堪重任!” “将军,我,我不畏死!” 见状,职责是督战左侧阵脚的王平,因胸无文墨而拙言,急得满脸涨红,磕磕碰碰的挤出了几个字,也转身离去。 至于句扶,则是斜眼而笑。 他就立在郑璞身侧,等下也会并肩而战。 郑璞若是临阵战没了,他估计也伏地不起了。 无需多语。 不过,待王平等人皆离得远了些后,他便探过脑袋来,轻声怅然而叹,“与子瑾并肩决死而战,乃幸事也。然,亦可惜,子瑾你尚未有子嗣。” 亦让郑璞闻言哑然。 无后,乃是不孝。 他尚未成亲,且之前兄长郑彦提及让妻帮忙寻一妾,亦因他随军北来汉中而作罢。 而句扶,则是已有了一子诞生,名唤做句安。 “有何惜哉!” 略作思绪后,郑璞便冁然而笑,同样低语谓之,“我胸中所学,已有傅公渊继之。且我兄长正当壮年,日后再得子嗣不难。日后,他过继一子于我后便是。” “哈,子瑾豪迈!” 闻言,句扶轻笑,赞了一声后,便执刃步前。 细雨朦胧中,隐隐可见魏军的身影了。 “鸣鼓!” “死战!” 汉军阵内,咆哮声如雷响起。 “杀!” “杀!” 越来越近的魏军,亦然吼声如雷。 或许,乃是见汉军无有弩矢压制之由,魏军推前至半箭之地内,并没有当即冲锋而来。而是让后方的弓兵们严阵,拉开了弓弦,将箭矢斜斜的指向天空,试图压制一番汉军的士气。 “放!” 将率的一声令下,数百弓弦猛烈弹回的声音就响起。 带着尖锐破空声的箭矢,如蝗虫般划了个优雅的弧线,越过魏军前部的头顶,往汉军的头顶扎下来。 一刹那间,汉军顶上的天空,仿佛都黑了一小块。 “拢!” 汉军各个小圆阵中,不约而同的,响起了队率的厉呵声。 只见原本有些散落的汉军,一下子都靠拢在一起,蹲了下去。刀盾兵也将盾牌高举,护住了头顶和身体,连个缝隙都没有留下。 远远看去,很像一只把头脚都缩进壳里的乌龟! 倒也与那“玄武”将旗相得益彰了。 效果颇为显著。 无数箭矢斜斜扎下来,都被盾牌挡住或弹开,仅有数个时运不济者被流矢所伤。 “散!” 随着小圆阵队率又一声,汉军再次恢复了原先的阵型。 如果不是汉军的刀盾兵,用环首刀敲掉顽固扎在盾牌生牛皮上的箭矢,仿佛魏军就没有抛射过一样。 “嚯!” “嚯!” 麾下尽是板楯蛮的句扶,抽出了环首刀,重重敲打着盾牌,配合着顿足而吼。 也激起了板楯蛮的血勇。 天性劲勇的他们,向来都喜欢临阵以歌舞凌人,哪能不激昂和之? 每一步都重重跺地,让大地痛苦呻吟! 每一次敲打都金石作声,每一次吼叫都是决死的信念! 何为巴郡神兵邪? 无畏也! 何为大汉士卒邪? 敢死耳! 在这一刻,整齐的脚步顿地声、盾牌的激昂声,和口中的决死信念交织在一起,让所有汉军士卒的眼睛都在充血,将雄烈敢死的汉风彰显得淋漓尽致。 不过,魏军亦然不甘示弱。 且他们也没指望弓箭能杀敌建功。 在箭矢腾空而起时,趁着汉军被箭矢压制被迫变阵时,前排主攻坚的士卒已然迈开步伐,冲阵而来。 半箭之地,不过瞬息间可至。 魏军前排的刀盾兵,才堪堪冲到阵前,便无视矛尖枪芒,一个跃身就以身体为重力撞上了汉军大橹甲士的盾墙。 这是他们的使命,破开盾墙! 好让后面紧跟着的同袍杀入敌阵,短兵相接,开启杀戮的盛宴。 “嘣!” “嘣!” 随着一次又一次盾牌撞击声响起,哪怕是视死如归的汉军,都无法阻止双翼的盾墙出现空挡。两军瞬间黏在了一起,再度如胶似漆。 “杀!” 两军都吼着决死的咆哮。 就如昨日一样,双方一接触,就将战场推进了白热化。 狭路相逢勇者胜! 所有人都尽可能的,用手中的利刃拼命怼进彼此的身体中。 每一刻都有人发出最后的悲嚎,每一息都有生命在凋零。 逆魏将军魏平,亲自率领着部曲为锋矢,戴凌的精锐之师紧跟其后,试图一鼓作气杀出一条血路来。然而汉军兵卒,退无可退,亦是人人悍不畏死。 一时间,双方竟然杀得难解难分,势均力敌。 而郑璞把将旗立在前方,也终于引来了魏军的注意。 无论魏平还是戴凌,都呵斥着士卒往汉军将旗处涌来,试图冲破汉军的阻拦把将旗砍倒,一举奠定胜局。 此亦是郑璞的目的达到了。 因为压左右阵脚的王平及张嶷部,昨日战损太多,久战必失。 而诱魏军悉数用归来中间,便能让他们得以喘息的机会,持续作战更久一些。 且,随着双方厮杀的时间流逝,中间的汉军会因为遭受太多冲击,可且战且退至将旗处固守,让原先平线扼守的军阵,呈现“凹”字形。左右阵脚的王平及张嶷部,便可化作伸出了两只螯爪的螃蟹,从两侧一左一右的绞杀过来。 事实也正如郑璞所预料。 在魏军悉数往将旗涌来后,汉军虽然人数寡少,却能摇摇欲坠的坚持着阵型不溃。 如若心细些,尚可发现魏军战损的士卒,比汉军更多! 因为将旗所在处,尽是郑璞的部曲及霍弋的老卒。 且郑璞已然亲自执刃而战,激励着所有兵卒没有再退一步,皆红眼而不顾生死。 “死战!” “死战!” 双方很有默契的,是都在大声咆哮着同样的言辞。 此刻的战场上,入目皆是残肢断臂,殷红的鲜血和裸露出皮肉外的惨白骨头;入耳皆是鼓声如雷,喊声不绝,将不停死去人儿的悲惨命运,直达天听。 魏军后方,张郃默默观战少时,便将手中的令旗一挥。 “呜~~呜~~~~~” 低沉且悲凉的牛角号,响彻了天地。 “分!” 亦让督战在前方的魏平与戴凌,当即就抽身往两侧山坡而冲,且狂喊着。 “分!” “分!” 魏军的各级将佐,也都厉声叫唤起来,让仍在厮杀的兵卒迅速两侧后退,有的兵卒甚至拼着挨一刀也往侧跑。 如此变化,让汉军士卒皆有些愣神。 浑身浴血的郑璞,亦不列外。 只是当大地开始震动,一阵雷声由远至近传来时,他便满脸煞白。 “上山!” “上山!” 他厉声大喊着,拉着杀得兴起的句扶往山坡上奔去。 因为从魏军后方冲来了四五百匹空鞍的战马。 且股后有小匕扎着,正往他们的位置狂奔而来。 张郃竟不顾己方士卒,驱战马踏阵! 因为不管敌我士卒,带伤的,杀红眼的,抑或者突阵太深的,待他们反应过来时,发现战马横流滚滚而来时,已经躲不开了。 有的人呆立原地,发出绝望哭喊;有的人慌忙转身,鬼哭狼嚎的逃命;有的人凶性大发,提刀不退反进,想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重达近千斤的西凉战马,在发狂驰骋时,任何人力阻碍都是摧枯拉巧的螳臂挡车。 马蹄如雷,马嘶高亢入云,战栗了逼仄的山道。 如果仔细点听,还有分辨出骨头断裂的声音、人临死的悲鸣、和肉块被踩爆的闷声。 约摸一刻钟后,战马横流踩踏过魏军的士卒,蹂虐过汉军的军士,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留下满地的狼藉。 裸露的白骨渣子,四溢的肉糜,掺杂在血水肝脏里流动,涂满了逼仄的山道。 而紧接着,一杆绣着“张”字的战旗,在千余骑兵的簇拥下驰骋而至,占据了方才两军厮杀的战地,以及汉军的辎重粮秣存放处。 魏平与戴凌,也随之率兵大步而来。 将涌上山坡的汉军,从中间隔开,一分为二。 且两侧都仅剩下了四五百兵卒。 郑璞环视着身侧惊魂未定的兵卒,目视着山道中迎风猎猎的“张”字将旗,心中没有悲戚,唯有些感慨。 他本以为,还可以坚守一日的。 结果,在素有巧变之称的张郃面前,他仅仅坚守了一个时辰,便陷入了绝境。 然也! 汉军大势已去。 魏军无需再进攻,仅是在山道内列阵而待,便可等到汉军因无粮无水而溃! 亦在骑兵面前,无处可逃! 要么降,要么死,没有了其他选择。 只是汉军会投降吗? “结阵!” “结阵!” 句扶与王平的戾啸,让山道另一侧的张嶷与霍弋,亦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闻声,郑璞忽然间笑了。 遥想昔年,与休然兄言志时,心念着有幸随丞相北伐,马革裹尸而无撼。 不想,今日竟一语成谶矣! 呼~~~~~ 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郑璞高举起利刃,放声咆哮,“兴复汉室!” 还带动了,汉军士卒们颤抖天地的群起应和,“克复中原!” 亦让山道内驻马而立的张郃,双眸里隐晦的闪过一丝倾佩之色。也挥了挥手,让魏平及戴凌二人,列阵准备攻上去,将这些汉军尽数诛杀! 然,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正文 第121章、身丧 萧关道。 已可声称胜券在握的魏军,并不轻松。 魏平及戴凌合兵九千出萧关,攻破马谡部战损了八百余人。与郑璞部连续攻防了五日,战死了三千有余,且伤残无法再战者无数。 哪怕张郃领着两千有余的骑卒及时赶至,如今的可再战的步骑,不过五千有余。 如此大的伤亡,任何一位将领都知道,于兵卒的士气抑或者各部混编而言,都急须落营休整。 这也是张郃想迅速攻灭两侧山道汉军的缘由。 只要攻灭了扼道的汉军,魏平及戴凌二人可在此地休整,及扼守魏军入陇右的道路。 而他领着千余骑卒,长驱入陇右各地骚扰,拖延汉军再次来塞道的时间。 然而,他尚未下令,萧关道之南的三百步外,便传来如雷的鼓声。 是一支高喊着“克复中原”的汉军,正疾速接近中。 从旌旗蔓延两三里可推断,兵力不少于五千人! 汉军来援,竟如此之速乎? 端坐在马背上的张郃,微瞥眼看因敌军来援而士气有些不稳的士卒,不由心中泛起了些许无奈。他安能不知,苦战五日的疲惫之师,迎战兵力相当的巴蜀援军,胜算有几多。 然而,心有所悟,并非意味着他会退兵。 抑或者说,他不得不战! 从街亭绕道赶来的他,知道陇关道有蜀丞相诸葛亮亲自领大军扼道而守,大将军曹真亲临督战亦很难攻破。至于渭水河谷,熟悉雍凉每一处地形的他,更不作念想。 陇右的归属,已然由此萧关道决定! 魏国已死伤了无数兵卒,绝无可能半途而废。 哪怕是,将此地所有步骑的生命,都尽数压上孤注一掷,他都在所不惜! 且,他从一降将身份入曹魏,今已然官职左将军矣。 深受国恩,安能惜命而不放手一搏! 心有所决的张郃,迅速调整了应对的阵型。 他让戴凌及魏平二人,各自领着麾下攻打缓坡上的汉军,自身则是带着没有了战马的骑卒,就地结阵准备迎战巴蜀援军。 至于缓坡上的汉军因援军到来而士气大振,且魏戴二人从下往上仰攻,一时三刻难以彻底攻灭嘛......... 他让长子张雄,领着一千七百骑卒,正驱马往后退。 待后退到足够让战马加速的距离后,便以骑冲阵。 然也! 他要以自身长子以及近两千骑卒的性命,为魏戴二人争取时间! 为魏国占据此萧关道,争取时间! 不过宽三十余丈的道路,近两千余骑卒可分为七八组,持续不断的冲锋,至少可以阻挡巴蜀援军一个时辰的时间。 一个时辰,足够他清空此地的汉军,构建防御的阵线。 且以剩下的步卒,足以扼守此道一段时间了。 亦足够他遣信使,去寻大将军曹真了。 至于曹真是否还有多余的兵力来援,抑或者来不来得及赶至,他没有考虑。 亦不想去考虑。 他只知道,此乃魏国援军入陇右的唯一机会。 战,仍旧有一丝希望。 不战,则前功尽弃! “鸣鼓!” “列阵!” 在张郃瞬息间做出决定后,魏军各部便各自领命忙碌起来。 而远处疾行而来的汉军,见状也减缓了速度,重新组阵准备迎敌。 立于将旗之下的人,乃是陈式。 昔日他得丞相“六日之内必须赶至萧关道,违者行军法”的将令后,便轻装急行军而来。 二日前,途中遇到了马谡的溃军。 询问军情,得知郑璞部危在旦夕后,便下令所有士卒人负二日之粮,仅携带到随身军械倍道兼程。将粮秣军帐等辎重,悉数扔给马谡,让他护送在后。 昨日清晨,又遇上了傅佥与李球。 知郑璞都作好战死准备了,不由大急。 乃下令扔掉弓弩箭矢,卸掉战甲等负重,再度全军加速狂奔而来。 所幸,他乃军中宿将。 麾下的将士,要么是身经百战的老卒,要么是昔日在南中收降的蛮夷兵,无论纪律还是行军速度都堪比拟精锐之师。 硬生生的提速,至日行百里,堪堪于千钧一发时赶到。 自然,兵法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 急行军的劣势,也无法避免。 除去不断掉队者,赶至此地的兵卒,不过三千有余,且人人疲惫不堪。 张郃以为的来军五千有余,乃是山道狭长,让他无法目睹陈式部的全军,只能依靠旌旗的数量来估算。 是故,听闻魏军阵内响起了催战的鼓声,陈式的眼眸里也有些苦涩泛起。 以疲倦之师迎战,他心里没多少胜算。 抑或者说,他隐隐有一种,驰援变成送死的觉悟。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也只能下令士卒们列阵,拼死一搏。 对此,本已作好赴死准备的郑璞等人,是不知道的。 他们听到后方战鼓雷鸣而来,见到那杆“漢”字军旗伫立在天地间,所有人都忍不住狂呼,“援军已至!” “援军已至!” ............ 更有不少人,喜极而泣。 毕竟,若能活命,没有几个人赶着阵亡。 因而,他们无需郑璞、霍弋等将率的下令,便自发严阵以待,相互依托着守御。 以免阵亡在获救的前夕。 只不过,他们白费了功夫。 魏军没有攻上来,连陈式部都没有被冲阵。 张郃刚刚让长子张雄领着骑兵后退,缓冲出战马加速距离之时,他的身后便传来了一阵闷雷声,由远至近! 有骑兵至! 魏军士卒闻声,有些期待。 他们以为己方又有骑兵,从凉州方向来援了。 亦有些诧异。 救援当争朝夕,为何新来的骑兵,比左将军来得晚了一日? 只是他们将疑惑的目光,投在张郃身上时,却发现这位大魏左将军已然阖目,昂头向天。 似是,在长声叹息? “将军,速走!” 将欲往缓坡上攻的魏平与戴凌二人,皆撤了下来,跑至张郃身侧抓住战马缰绳,便往萧关的方向而去。 他们二人都是大魏的杂号将军。 且有长期在关陇一带驻扎,亦然有资格知道魏军各方兵马的调度。 自然也知道,大魏的凉州,并无有骑兵来援! 而张郃的叹息,则是知道大魏无法占据萧关道了。 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将所有的兵力都面朝山道之南而列阵,仓促之间,是无法转向去防御北面来袭的。 哪怕他让长子张雄,领着骑兵先去堵道,都无法扭转局势。 毕竟,没有让战马完成加速的骑兵,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牛羊罢了! 且,若是己方骑兵堵后而去,前方的巴蜀步卒,又孰能挡之? 尤其是,被巴蜀前后夹击之势,我军连日苦战的士卒,尚有多少人可死不旋踵而战........ 我大魏,竟失陇右了啊~~~~ 对局势洞若观火的张郃,心中喃喃的都是这句话。 亦然,任凭着魏平及戴凌二人,一边拉着马缰绳狂奔而退回萧关,一边呵斥着部曲督领士卒断后抵御。 因为,他心若死灰。 于街亭与蜀诸葛亮攻防,他战死了近万士卒,无果。 驰骋十余日,绕道近千里,他终于赶到了萧关的后方,看到了大魏夺回陇右的曙光,满怀着将蜀军赶出陇右的希望。 然而,上苍薄于他。 先是给了他期待,又掐灭了所有的希望。 遥想当年,官渡之战,他率众投于武帝。武帝执他手而谓曰:“昔子胥不早寤,自使身危,岂若微子去殷、韩信归汉邪?” 见信甚重,器异莫名。 亦让他感铭五内,不辞艰辛为大魏征战近二十载! 如今官至大魏左将军,亦年过六旬。本以为,此生不负先帝之恩,留下身后百战之名而离世。 却是不想,在此眼睁睁看着,陇右从自身手中被逆蜀夺去! 焉能不恨邪! 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 他此生便历经多不少败阵。 然而,那时候,他尚且能开两石之弓,鏖战一日而不倦,驰马十日而不乏,一餐食斗米七斤肉! 哪怕一时败了,亦能再度胜回来! 但今,他已垂垂老矣! 尚能有机会,报武帝隆恩否? 心中恚忿与悲戚交加之下,张郃隐隐觉得,先前在街亭时的胸闷气短,随着十余日驰马赶路以及今日的无奈退兵,变得更加难受。 犹如心头上压了一块巨石。 挪不开,卸不下。 且随着战马的颠簸,慢慢的加重分量。 抑或者说,他自己也不想挪开。 而此时,山道之北,披着汉军甲胄的骑卒,终于从地面上浮出起来,冲破连绵细雨形成的雨帘,疾驰而来。 “无前!” 为首一骑,身披鱼鳞甲,手执双刃矛,咆哮如雷。 乃是大汉唯一掌骑的将领,赵广赵义弘。 在此番兵出陇右中,魏延的职责,乃是北上平襄城遏止逆魏凉州援军。 丞相以凉州多骑为由,将赵广调入了他的麾下听命。之前也有所建功,于长离水设伏,击退了逆魏将军鹿砦的骑兵。 初,郑璞以马谡部入萧关,遣人去魏延处求援。 魏延得报后,当即就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怒斥马谡委实乃祸国之疽。 还翻了旧账,于众多将佐面前,列数昔日在汉中时二人共事的林林种种。 又思忖逆魏凉州的兵马不敢来战,且又有将军郝昭转去西平郡,威慑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不敢有异心,觉得以七千兵马也足以扼守。便以赵广的骑兵为前驱,领“蜑獽”军的张苞为后续,前来萧关道助战。 从驰援的人选中,便可看出,先帝刘备以他镇汉中绝非偶然。 如赵广乃是郑璞旧部,亦极力推选他任骑督之人,于情于理,赵广对此番救援都会不辞艰辛、不顾自身安危。 而张苞更不用说。 张家小女,都被天子刘禅赐婚给郑璞了! 焉不心急如焚之理? 此亦是赵广来得如此之速的缘由。 他与张苞合计后,便将辎重粮秣尽数让蜑獽步卒所携,自身领骑先行。沿途遇上了张郃部掉队的骑卒,也仅是分出两百骑看管。 待赶至此地,见魏军后方不做防备,便不假思索,身先士卒驰马蹈阵摧锋。 身后的千余骑,皆是他父征南将军赵云亲自诸军中选拔而出,亦然士气如虹。 “杀!” “杀!” 紧随其后,以马蹄颤抖大地,以咆哮战栗山谷,以高高扬起的环首刀撕开细雨水帘。化作一条上古巨蟒,以千军辟易之势,以当者披靡之威,贴着魏军殿后的士卒驰骋而过。 人借马力,只需要在双方靠近的那一瞬间挥舞刀锋,便利用巨大的惯性将任何人劈得头断肠流。抽丝剥茧般,一层层收割亲卫们的性命。 约摸二三十个呼吸的时间,千余骑兵就冲到另一头。 赵广立刻掉转马头,准备第二轮冲锋,大声吼着,“转马!转马!加速!加速!” “无前!” 千余汉骑,整齐的发出一声口号。 立刻掉转了马身,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就整队完毕,再次猛然加速。 飞舞在手中环首刀,不停在半空中划出轨迹,带着的冷光,向魏军断后军阵露出了死神的微笑。 魏平及戴凌的部曲督,看着自己麾下死伤惨重的兵卒,目眦尽裂。 留下断后,乃是必死之局。 他们早就心有所悟。 是故,也再不吝性命。 “靠拢!” “靠拢!” “盾向前!” “矛负手,听我号令!” 久在西北边郡而熟悉骑战的他们怒吼着,驱赶着矛兵准备,恶狠狠的盯着再度来袭的汉骑。 马蹄声如雷,急剧的拉近了双方。 间隔约摸十丈米的时候,他们便大吼,“投马!” 顿时,长矛化箭,骤然直射而出。 直接让近十匹战马悲鸣马腿跪了下去,还连续拌翻了身后来不及躲闪的几骑。 马背上的骑卒更惨,直接被巨大的惯性扔了个腾空而起,飞到前方的地上。只来得急发出几声惨叫,就让无数马蹄活活踩成了肉泥。 然,仓促之间的迎敌,他们的建功便止于此了。 “杀!” “杀!” 怒驰的战马洪流再次掠过,呼啸的环首刀再度劈砍而至,奏响绽放了生命的凋零曲。 魏军断后的士卒,不停的有人头被砍断,在刀锋的余力下,飞起空中,打着旋跌落尘土,被马蹄踩成肉糜。亦不断的有士卒在绝望之下,扔下了刀矛,转头逃窜。 无论那两部曲督如何奋勇而战,都无法扭转战局。 而待陈式部赶至的时候,战事已然落下了帷幕。 因那两部曲督临阵战死后,余者要么请降,要么亡命而去。 豕突无前的赵广,虽然杀得兴起,却没有继续追击。 他领军一路疾驰而来,历经数次的冲锋收割,产自于武都郡的战马体力隐隐有些不支了。 且穷寇莫追。 孰人胆敢断定,先前逃离的逆魏军士,不会趁着此时间差沿道设伏?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此番纵马临阵杀敌,成果不止于救下了郑璞部以及让魏军退出萧关道。 陇关道无法突破街亭,萧关道再次无奈退兵,让张郃隐隐预知魏国将失陇右。又因两处之战,皆由他督战过,便归罪于自身,觉得愧对魏武曹操昔日厚恩。 是故,连日艰辛又兼年迈,悲愤交加之下,归到萧关不久便呕血不止。 未几,卒。 正文 第122章、以国争 绝处逢生的降临,绝非偶然。 得先在绝境中咬牙坚持住,上苍才会有机会将幸运降临。 郑璞部便是如此。 以作好全军皆战死的决绝,终于迎来了生还的希望。 亦让他获得陈式的敬意。 若是说,昔日在南中牂牁郡并肩作战,陈式对郑璞的印象乃是后生颇佳,如今便转变为此子他日必成我大汉砥柱之臣。 是故,在魏军尽数退回萧关后,他主动承担了打扫战场的苦累活。 如收集战死兵卒的军械甲衣,掩埋己方士卒的尸首,以及寻柴火焚烧战场污秽等。 再过数日便是夏四月,天气转热且蝇虫盛起。如若不尽早处理战场血肉残渣及污秽之物等,恐会引发戾疫。 他以军职最高的当仁不让,遣郑璞部及赵广部前去落下营寨。 其实,营寨是现成的。 逆魏退兵太仓促,不仅营寨没有来得及破坏,连粮秣辎重都没有焚掉多少。 相当于陈式变相的,让他领军去休憩了。 中间,有个小插曲。 马谡带着千余残部,护送着粮秣辎重至。 只不过他处于内疚及心惭,交接完便一刻不停留的往街亭而去。 抑或者说,郑璞部麾下仅剩下的千余士卒,看他的目光隐隐有些恼怒,让他无法继续寒暄几句吧。 对此,郑璞追了上去与马谡作别。 “幼常兄,其实我亦有心率兵出萧关。” 他目光十分清澈,脸庞之上亦无有戏谑之色,“不过,兵出之期,乃是等禀报丞相,请来援军驻守此地之后。” 说罢,见马谡脸色依旧落寞,便又加了句,“再者,此萧关道我军未失,且战获颇丰。” 马谡听罢,先是惊诧扬眉,随后便默然无语。 许久后,方长声叹息。 不顾自身官职更高、年岁更长,躬身给郑璞做了一礼,“多谢子瑾维护之心。” 言罢,便转身离去。 背影虽依旧萧条,却微微挺拔了些,不再是暮气沉沉。 盖因郑璞之言乃是隐晦的声称,在将此地战事禀报诸葛亮时,会尽力周旋,淡化他不尊将令私自兵出萧关的罪责。 自身将他陷入死地,但他仍不计前嫌要为自身周旋。 如此情谊,马谡自是感铭五内。 只是有些时候,任何言语都显苍白,如何动容都难显感激。 他只能深深作揖,将此份情谊记在心里,但求有朝一日能够报答。 待他率军离去没多久,领着蜑獽军的张苞亦赶至。 众人自是各诉欢聚之情。 就是张苞每每目视郑璞之时,眼眸中总会悄然闪过一缕黯然。 决死而战的句扶、王平、霍弋及张嶷等将率,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势。而被扈从乞牙厝护卫周全的郑璞,却是破相了。 左脸颊之上,有长约数寸的伤痕。 不深,应是矛尖亦或者刀锋划过的,却是会留下疤痕。 大汉僚佐,素来重仪表。 譬如逆魏故大将军夏侯惇,从征吕布时为流矢所中,伤左目,被军中士卒号为“盲夏侯”。亦让夏侯惇照镜便恚怒,辄扑镜于地。 尚有讨逆将军孙策。 曾被许贡门客创伤,医者言可治,只需当好自将护,百日勿动即可。 然,他引镜自照,谓左右曰“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乃动气大忿以至创口皆裂,当夜便卒。 近郑璞容貌受创,已然被天子定为姻亲之家的张苞,自然会有些担忧。 恐性情甚刚的郑璞,日后会因他人讽破相而失志慌惚,变得性情孤僻桀骜等。 自然,他乃白白担忧了。 与郑璞而言,不过添了一缕伤疤罢了。 何足道载! 再者,大好男儿没点伤疤,怎么彰显勇气呢? 尤其是,他本没有什么用力~~~ 咳! 数日后,休整完毕的赵广部,带着沿途缴获的战马,赶回平襄城继续听令于魏延。 而陈式及张苞部,则是接替郑璞及马谡部扼守萧关道。 嗯,郑璞部军残了,留在此地无益。 尚不如押着俘虏,以及战获的辎重甲衣等物归去。 陇关道,街亭。 得陈式遣人来报军情的丞相诸葛亮,知道萧关道不失、郑璞等人安好后,便卸下了心中的忧虑。 就是眉目间的疲倦之色,哪怕是作开心颜时,都无法掩盖。 亲临一线督战月余,且又需分心调度各部,已经让他比兵出汉中时清瘦不少了。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虽丧兵不少,粮秣辎重损耗亦颇巨,但陇右已然在握! 我大汉,终于挣破了巴蜀闭塞的樊笼,迎来了光复旧都的第一缕曙光。 可喜焉! 是也,丞相如今可声称陇右之战,胜了。 因为逆魏曹真于昨日开始,便不再遣兵来攻打街亭了。 初,丞相还颇为诧异。 待派遣了斥候前去打探,竟发现曹真退兵归六盘山-陇山山脉另一侧的番须口关隘了! 虽不知道,曹真为何如此。 然丞相没有去深究。 夫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前番有张郃攻而无果,今曹真再度铩羽而归,逆魏哪怕再度遣大兵来,将士亦皆无决死的血勇矣。 有何忧之? 是故,暂得空闲的丞相,看了少时舆图后,便重新调度汉军各部的职责。 着令魏延部与吴班部职责不变,继续按兵守御。, 着令原先遣去成纪县护着魏延后路的关兴部,折道西去,将那逆魏陇西太守游楚逼降! 不过,并非是要占据陇西郡全境,乃是驻军至狄道即可。 羌胡首领唐泛,已经占了河首之地,丞相在大汉彻底消化陇右之地前,暂时不打算与他爆发冲突。 而吴懿部,则是转来街亭督军修筑关隘,将此地打造成为逆魏与大汉的分界线。 他自身要归去天水郡冀县,建立陇右未来的中心,且安抚黎庶百姓等。 至于邓芝部,则是领军去武都郡,与守粮道的马岱部,将武都郡境内的曹军以及敌人部落,逼降或者尽数灭了。 待武都郡平定后,马岱便转去陈仓道修复废弃的大散关,扼死逆魏取道陈仓来袭的可能。而邓芝部则是转道去阴平,与广武督廖化并力将贼子强端诛杀! 让巴蜀之地与陇右,彻底连成一片。 自然,他亦没有忘记郑璞与马谡。 乃让信使去传令,让马郑二人立即率军赶来冀县。 ........................................... 止住了街亭的战事、让部将领兵守番须口的曹真,如今在右扶风陈仓城内。 他退兵的缘由,乃是得知萧关道战败与张郃身丧。 毕竟,他能位至魏大将军,不仅是宗室的身份,以及少与曹丕相善的关系,更因为他有统帅之才。 故也知道,继续攻打街亭亦于事无补了。 尤其是,他见到了郭淮。 乔装黎庶百姓的郭淮,沿着渭水河谷而下,趁着王双与吴班罢战的时机,翻过了陇山入右扶风,寻来了街亭请罪。 亦是说,上邽城的失守,让蜀军能心无旁骛扼守关陇通道,魏国便是失去了陇右。 一步先机,便是步步领先。 魏蜀双方攻攻防战的优劣势,只会随着时间的拉锯,变得越来越大。 然而,就此将陇右拱手相让,亦不是曹真能接受的。 是故,他将自己关在营帐内一昼夜后,便遣人寻了郭淮来。 “陇右之失,非战之过。上邽失守,亦非伯济之过。” 先是将郭淮将战败之责中摘了出来,曹真方嘱咐道,“如今左将军不幸身损,安定郡贼子杨条未诛,萧关道恐南安。伯济且去安定郡,督将军魏平及戴凌休整士卒,诛杀贼子杨条,守萧关不失。” 此话方落,郭淮便忍不住虎目微湿,俯拜于地。 诚然,正如曹真所说,陇右之失乃非战之过。 若是陇右三郡皆不投降,便是分散了蜀军的兵力,让他免于数万大军昼夜围攻,未必不能一直坚守着上邽城,等到曹真的大军来援。 且,早在去岁的时候,他便上表雒阳,隐隐指出了蜀军恐会出兵的迹象。 只不过是雒阳庙堂,不以为然,没有益兵来提前布防罢了。 然而,大魏砥柱之将张郃忧愤而亡,陇右俱被蜀军占据,还有数万大军的死伤,如此惨烈的战果总要有人来承担。 他身为雍州刺史,难辞其咎! 哪怕没有因战被废为庶民徙边千里,亦会夺爵贬职。 毕竟,关乎朝廷颜面之事,本就无有对错之分。 今曹真让他去安定郡督战,剿灭叛乱贼子杨条,便是有心为他脱罪。 乃是以讨平叛乱之功,减轻雒阳衮衮诸公的攻讦。 他安能不感恩涕零? 自然,生长于燕赵之地的边陲男儿,鲜少作戚容。 他拜辞后,赶往安定郡之途,心中亦然作誓他日必以死报曹真维护之恩。 而待他离去后,凭案端坐的曹真便凝眉成川,眼眸之中尽是复杂。并非是对郭淮有别样心思,而是思虑着半月前的破釜沉舟之策:以国力耗死巴蜀! 然也! 他想亲自领数万大军,兵出武都郡! 如今武都郡的大散关,已然废弃多年,陈仓道虽崎岖而粮秣难运了些,然蜀军并没有遣军扼守。 他若走陈仓道入河池县,隔断汉中郡与陇右的联通;再别遣偏师入沮水的发源地冬狼谷,威逼汉中阳安口,便可让蜀军进退失据! 其依据,乃是蜀军的粮秣! 巴蜀兵出陇右,能出其不意阴袭,所携粮秣必然不丰。 哪怕陇右三郡皆投降,也无法供应七八万大军数月的损耗。 且,今岁因战事起,陇右的春耕已然耽误,蜀军新得陇右之地,为了收买人心而图郡县归心,必然要分粮哺育黔首百姓。 他只要截断蜀军的粮道,就可逼迫蜀军不得不来武都而战。 如此,便会让蜀军无法守住陇右。 新夺之地,本就不安慰。 蜀军若是留在陇右的兵力多了,便难于逼退河池县及东狼谷的魏军。 反之,尽起大军来战,陇右空虚之下,必不可守! 毕竟,凉州的魏军多骑,而蜀骑少! 只需以利募羌胡五千骑,再遣魏骑三千,便可分作十队轻装前进,倚仗着强大的机动力频频骚扰掳掠陇右各郡县。 让蜀军疲于奔命,首尾不能兼顾。 时过一月,陇右大族及黎庶苦于动乱,自会来寻魏军里应外合,将蜀军尽驱赶出陇右。 且,无需担忧蜀军会反其道而行之。 关陇三道他攻不进去,但若是转为扼关隘而守,逆蜀也别想攻进关中来。 如此定策,将逆蜀拖入无休止的战争中,让早就式微的巴蜀之地,不堪消耗之苦,自行退兵归汉中! 再者,无需担忧不来战。 此乃阳谋,等于将战场的主动权拿在手中,让逆蜀避无可避,亦退无可退。 自然,想要破釜沉舟,也需要承担风险。 因天子曹叡授予他的八万大军,已经折损尽半。而想断掉逆蜀的粮道,他至少需要四五大军入武都郡,方能建功! 再扣去扼守关陇三道等的兵力,必然需要举国各州的兵力支援。 譬如从冀州调兵,从关中三辅征兵,从青徐及扬州千里调兵来。 且为了牵制逆蜀留守汉中郡的兵力,镇守荆州的司马懿部,还需别遣偏师万余人,从东三郡进军汉中东门户佯攻。 若是逆蜀因蜀道难以及益州地小兵寡,陷入难以为继的地步,便会自动放弃陇右。 然,若是大魏的数千里边地,如幽并二州防御不住鲜卑轲比能的入寇,以及南匈奴与上郡羌胡部落的趁火打劫;荆州及淮南无法抵御孙吴的入寇,便会让大魏两权相害取其轻,不得不退兵。 堪称将举国的机动兵力,皆投入此战中,与逆蜀作生死博弈! 干系到国之存亡的决策,身为曹魏宗室的曹真,自是谨慎无比,细细思量每一个细节后,方上禀给坐镇长安的天子曹叡。 他独自枯坐军帐中好久。 一直待到天际线外,出现了第一缕霞光后,方执笔点墨而书。 上表在日暮时分,便抵达了长安,铺展在曹叡的案几上。 年齿二十有四的曹叡看读罢,亦然举棋不定。 自做了许久思绪后,便让人召了随驾来长安的侍中刘晔、中书令孙资前来问计。 正文 第123章、取长 长安,魏天子曹叡临幸殿宫。 数十盏青铜油脂灯具,照亮颇为堂皇的厅堂。 偶尔有灯芯迸出火花,于忽明乍暗间光影摇曳,将在座三人的影子拖拽在宫壁上张牙舞爪,让暮色低垂的宽敞殿内更显阴郁。 一如,侍中刘晔及中书令二人眼眸中的神采。 被曹叡急召而来的他们,看罢大将军曹真的上表后,都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并非是他们心中无有所决,而是在思绪着言辞,如何让天子及大将军能放弃这种孤注一掷的念头。 然也。 他们并不赞同,曹真的提议。 破釜沉舟与逆蜀博弈,这种激进的手段,不应该出现在执国者的思绪中。 毕竟,哪怕是逆蜀得了陇右,无论国力还是财力仍旧无法与魏国抗衡。何必现今便以国之安危去博? 殊为不智也。 然,曹真乃顾命大臣及曹魏宗室,又是举国最熟悉西北局势的督帅。 他既然提出来了作战计划,此生都不曾踏足过西凉的刘晔与孙资二人,没有充足的理由,是无法劝得动天子的。 且,夺不回陇右,便会导致凉州不稳。 抑或者说,凉州亦会被逆蜀逐步蚕食,随后被夺走。 从关中三辅出凉州,关陇道与萧关道若是不成行,仅靠着安定郡的山道绕去武威郡,不管驰援还是粮秣辎重转运,都是事倍功半。 仅仅靠着如今驻守凉州的三四万兵马,镇压当地豪族及羌胡部落都捉襟见肘,无法指望他们能抵御得住蜀军的发难。 且凉州本地瘠,粮秣出产不丰,魏国亦无法再度增兵驻守。 西凉者,地处西方,常寒凉也! 汉武帝设置凉州刺史部的时候,便依此来命名。 数百年前便是如此,更莫说今数十年来,西凉各郡的气候一岁寒赛过一岁,春冬季节的白灾频发,让黎庶及牛羊冻毙无数,粮秣亦逐步减产。 如敦煌太守尹奉,任职数年以来,便一直推行着屯田戍守及护卫商贾走丝路。 然郡内士卒屯田所得,尚不及商贾关税所得的一半。 以此可见一斑。 从文帝便再度开通的丝路贸易,亦是刘晔与孙资不能轻易置喙,声称放弃陇右的缘由之一。 有财力及物力走丝路逐利者,皆是魏国贵戚及世家豪族耳! 陇右不复魏国所有,丝路便会断掉。 本就失地丧兵有损国威,他们若再谏言让官宦豪门的利益受损,恐内部亦难安矣。 于曹丕时代便开始任职中书令、常伴驾左右的孙资,心思更活泛了些,便率先开口说道,“陛下,臣近日得报,有京兆镐县黎庶数百户,取道子午谷亡奔汉中郡。” 明明被问计于曹真之策可否,他却答非所问。 然而,曹叡听罢,面色便兀然一僵。 他少小便被魏武曹操爱之,常令在左右,且断言曰“我基於尔三世矣”,聪慧自是超乎常人。 是故,他无需作思绪,便听出了孙资的言外之音。 曹魏代汉的时间,太短了! 尚不足十年,天命威信未立,黎庶未附,亦无法抹去四百年刘姓汉室的深入人心。 哪怕魏武曹操时期,便诛杀了不少汉室死忠;抑或者是文帝曹丕坐镇邺城时,借着魏讽谋反案牵连诛杀数千人,都无法将人心彻底扭转。 尤其是,安置在京兆的黎庶,多是昔年张鲁投降后,魏武曹操从汉中迁徙归来安置的。 张鲁割据汉中近三十载,素有仁义爱民之声。 让此些黎庶早已习惯了宽仁的法度,以及轻松的赋税。 后迁徙来关中,魏国定下的赋税及徭役皆多于汉中张鲁时。 今正逢春耕时节爆发陇右大战,关中黎庶皆被征发徭役,他们劳苦之下怨言滋生,又抱着“还归乡闾”的情结,叛逃入逆蜀亦不足为奇。 而如今中书令孙资,提及此事,便是隐晦的谏言于他。 关中三辅,已不堪再战负荷! 哪怕是大魏天子曹叡亲自坐镇长安,都无法遏制黎庶苦战事劳役而亡奔! 亦是说,曹真提出想兵出武都郡与逆蜀消耗之策,失去了执行的基础。 关中不稳,安能驱兵而战邪? 只不过,曹叡与曹真的心思同,亦无法接受坐视着逆蜀占据陇右。 沉默了少许,他便将含着询问的目光,投在了列坐另一侧的侍中刘晔身上。 “禀陛下,臣之思,与中书令无异。” 见状,刘晔亦不敢怠慢,连忙作礼说道,“不过,臣有一思,或可让那逆蜀得了陇右亦疲于奔命,让我大魏他日再夺回之。” “哦?” 闻言,曹叡顿时大喜,双眸灼灼催声发问,“刘卿何思邪?且速言之!” “唯!” 俯首领命,刘晔声音淡淡,“回陛下,臣之思,乃纵容凉州豪右以及羌胡部落的权势耳。” 呃~~~~ 听罢,曹叡脸色便化作复杂无比。 亦再度捏须,陷入了沉吟之中。 因为刘晔的谏言,比曹真的兵出陇右更为大胆:乃是放弃西凉! 其本意,乃是陇右既然已失去,凉州便陷入的尴尬困境中。徒然耗费粮秣辎重与驻大军,也难以固守。 既然如此,尚不如兵走偏锋,将凉州各郡县交给凉州的豪右及羌胡部落,让他们为保障自身的利益,成为抵抗逆蜀的屏障。 而魏国则是可趁此时机,休养生息蓄力,待他们与逆蜀相互损耗、彼此乏力的时候,再出兵夺回陇右及凉州。 反正,如今魏国对凉州的统御,亦不过尔尔。 抑或者说,自从汉光武帝刘秀定都雒阳后,西凉便成为频频叛乱的不安之地。 盖因定都长安,可通西域;定都雒阳,可镇关东! 自汉武帝开辟凉州以来,长安作为京都,关中三辅常驻军不曾少于十万将士。 强大的威慑力,让西凉豪右及羌胡部落不敢叛乱。 且当时的西凉分润着丝路如缕的利益,果腹无忧,民心思安,亦无有多少人作出叛乱之举。 但王莽篡汉,以至天下鼎沸。 陇右被隗嚣割据,便催生了无数后者生出效仿之心。 自隗嚣被灭后,西北断断续续的羌乱竟连绵一百多年,成为拖垮大汉财政的无底洞。 如汉桓帝时期,在关东一带便有《小麦谣》传颂甚广。 歌曰:“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大致意思,乃是因凉州诸羌俱反,南入蜀、汉,东抄沙三辅,延及并、冀,大为民害。 朝廷平叛而征调男丁,因指挥无能而兵败,又因兵败再需戍边御敌而征兵,使得劳力溃乏,田园荒芜。小民苦之,却也不敢出声申述。 而至灵帝时期,西北羌乱达到最高峰。 由北宫伯玉及李文侯率先举起叛旗,先后裹挟韩遂、边章、王国以及马腾等人,让凉州不复汉朝所有。 后董卓乱汉,献帝东奔,以至形成了关陇之地皆被十余部叛军瓜分殆尽。 再后,渭水之战,曹魏夺回关中之地。 但对凉州及陇右之地,亦未形成有效的统治。 如凉州牧韦端被征调入朝任职太仆后,魏武曹操任命的凉州刺史,乃是韦端之子韦康! 待到马超袭陇,围攻韦康于冀县长达八个月,坐镇关中的夏侯渊都按兵不动,一直等韦康被杀后才出兵。 之后,夏侯渊虎步关右,扫平凉州各部割据,才让魏国开始实现了对凉州的统治。 只不过,逆蜀夺了汉中郡后,魏国在凉州的根基便不稳。 常有豪右及羌胡部落起兵反叛。 换而言之,关中无有大军驻守的威胁,凉州各部的割据之心便不会消逝。 而刘晔的谏言,便根据于此。 逆蜀夺了陇右后,为了建立骑兵以及维护陇右的安稳,便必然会觊觎河西走廊。 亦必会与凉州各部暴发利益冲突。 此些人,不愿意臣服于魏国,也是不会屈尊与逆蜀的! 不得不说,刘晔此策十分狠辣。 至少,要比曹真所谋,更符合如今魏国的局势。 然,于曹叡的角度出发,此策凶险的程度,不亚于曹真之谋。 因为陇右之战已然是大败,若是再度放弃了凉州,代汉时日尚短的大魏,无论威信还是人心,都会迎来不可承受之重。 毕竟,今天下未平。 西有巴蜀及羌胡、南有孙吴、北有鲜卑,皆虎视眈眈,孰可损大魏之威也! 尤其是,先前在雒阳时,曹叡还听闻了些许不顺耳之言。 逆蜀有儒者名为谯周,肆意宣大魏暴戾苛政,蛊惑人心! 孙吴得闻后,亦有样学样的大作流言,传于荆州及淮南之地,让黎庶隐隐有离心之象。 曹叡无需作思绪,便可预料到,若是他依侍中刘晔谏言放弃了凉州,逆蜀必然会遣细作入关中三辅,蛊惑那些从汉中郡及巴地迁徙而来的黎庶。 让关中三辅的人心动荡不安。 与其如此,他更加倾向于曹真的倾国力一战。 非是刘晔所谋不好,乃不敢用耳! “诸卿之意,朕知矣。” 思有所决的曹叡,轻轻颔首,出声道,“朕今方寸已乱,暂无所决。卿等且归,待朕有所决后,再寻卿议之。” “唯!晔告退。” “唯!资告退。” 闻言,刘晔与孙资立即起身拜别而去。 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曹叡目视他们离去后,便遣人将城门校尉杨阜召来。 嗯,因杨阜乃天水冀县人,熟谙陇右之事,且被赞为“有公辅之节”,此番亦在随驾长安者之列。 少时,杨阜至。 一番见礼入座,曹叡将曹真的上表让其过目后,便有些迫不及待的发问,“杨卿久在陇右,以为大将军此策可行否?” “回陛下,臣斗胆言之,此策不可行。” 性情刚直,常有犯颜直谏之举的杨阜,闻问便作肃容,出声反驳之,“大将军虽一心为国,然此策若稍有偏差,必然将我大魏陷入不复之地。臣窃以为,诚不可取也!” 呃......... 曹叡再度哑然。 于他心中,本觉得身为天水人的杨阜,于情于理都会声援曹真之谋,兵出武都郡夺回陇右。 哪料到,他竟会断然否决之? 莫非,大将军之谋,委实不可取乎? 连续有三位重臣皆持有否定的态度,让曹叡心中隐隐有些动摇。 略作沉吟,便出声发问,“杨卿可细言之。” “唯。” 于席上行了一礼,杨阜恭声言道,“禀陛下,臣此断所依者,有三。” “其一,乃是孙子有云‘主不可怒而兴兵,将不可愠而致战’。陇右被逆蜀所占据,我大魏关中及凉州必然震动。今之所急,乃抚慰黎庶百姓及将士军心耳!安可再度大军而出,令居心叵测者有可趁之机?” “其次,北鲜卑贼酋轲比能,秋冬时节必然寇我大魏边郡,是故冀州之兵不可动也。且逆蜀与贼孙吴已然共盟。今逆蜀出兵陇右,孙吴亦必然筹谋着兵出北来。若是从大将军之意,调动荆州及淮南之兵与逆蜀相攻,恐难御贼孙吴矣。陛下,贼孙吴的国力,比逆蜀更强盛也!” “再次,乃防患于未然。若是依大将军之谋,举我大魏各州郡之兵而战,国无富余之兵,若有动乱,孰可安之!” “此三缘由,皆可令我大魏陷入危境,是故臣以为不可取也!还望陛下明察。” “唉~~~~” 曹叡听罢,阖目而怅然长叹。 半晌,方再度睁眸,欣慰的嘉许道,“杨卿之言,鞭辟入里,不负‘公辅之节’之赞也!朕,不准大将军之谋罢。” 对此,杨阜自是连忙起身谦逊。 不过,曹叡叹罢,又转述了方才侍中刘晔之谋,问道,“杨卿以为,刘卿此策,可乎?” “回禀陛下,臣窃以为,此策亦不可行。” 得闻后,杨阜再度不假思索,出声回道,“盖因西凉豪族及羌胡者,秉性狡诈,反复无常,不可信也!断不可将凉州皆授之。且臣曾得闻,逆蜀丞相诸葛亮,有得人心之称。恐羌胡等被逆蜀所败皆降伏,而转刀刃加于我大魏也。” 话落,不等曹叡再度发问,他便续谓之,“陛下,臣以为今之计,乃是大将军之谋与刘侍中之策,各取其长耳!” 正文 第124章、避短 天水郡,冀县。 先前的魏太守官署,今成为了大汉陇右的政令中心。 得丞相诸葛亮信使催召得郑璞,让霍弋等人领着士卒押俘虏、护送战获及辎重在后,自身带着扈从乞牙厝及傅佥倍道而来。 方入城门,便被一作仆从打扮之人,步前行礼,轻声而道,“郑将军,我乃荆州宜城向家之人,家中郎君有言,恳请将军见丞相之前,拨冗半刻钟叙话。” 宜城向家? 相府长史向朗? 荆州宜城的向、马两家乃世交。 是故,向朗无论在荆州还是入蜀后,都盛赞马良及马谡之才,意在为之扬名。 嗯,郑璞未入城时便知道了,比他更早归来的马谡如今被勒令在一屋内。 丞相没有见他。 对他违军令之罪,也未有定论。 亦是说,丞相乃是想听同样受令坚守萧关道的郑璞,叙完战事具体经过后再做定论。 如此一来,郑璞的言辞,将会左右到马谡罪责的轻重。 向朗今放低身份作请求,邀郑璞过去一叙话,用意不外乎是请郑璞见丞相时,为马谡开脱罪责。 不过,也罢了。 我本亦有心为幼常兄开脱,便见一见吧。 心中了然的郑璞,微作沉吟后,便颔首道,“好,步前引路。” “多谢将军成全!” 那仆人得言,大喜过望,先是深深躬身做了一礼,方斜身在侧而引道。 向朗年齿近六旬,面慈目善,隐隐有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 事实上家中藏书甚巨,且为人宽容的他,无论在荆州还是巴蜀,皆被人赞为有长者之风。 只不过,此番他脸庞之上,有些焦虑之色。 亦隐隐有缕羞愧在流转。 抑或者说,于他身份及年齿而言, 因而,郑璞步至,不等他出声,便率先作子侄礼,轻声说道,“向长史之意,璞知矣,亦无有怪罪幼常兄之心。且,璞尚记得昔日身得入相府,乃幼常兄所荐也。” 此话方落,向朗顿时眉目舒展,亦连连颔首,欣慰而道,“善,子瑾委实君子也!” 唉,我那是什么君子啊....... 心中有些无奈,郑璞谦逊数声便作别,往太守官署步去。 署屋内,僚佐小吏步履匆匆,神色皆肃然,手捧案牍文书往来进出正堂。 攻下陇右后,无论安民还是各方驻军,以及催蜀地及汉中粮秣辎重运送等,让事必躬亲的丞相,变得更加忙碌了。 早就与护卫丞相的甲士熟稔,郑璞没有恭候被召,便被甲士引来堂内。 只见堂内正中,丞相正襟危坐在案几后,俯首执笔而书。 偶尔,还会略作停顿,轻声问一立于侧的将率。 那将率身长八尺有余,年齿未至三旬。 额宽颐正,剑眉飞入鬓,鼻若悬胆,蓄着短髭,紧紧抿着的双唇,让灼灼之眸更显英气。 何人近丞相左右,而我竟识不得邪? 心有诧,郑璞向前一步,躬身行礼,“璞,拜见丞相。” “子瑾竟归至矣!” 欣喜之声,从猛然昂首的丞相口中发出。 只见他面容的喜色不断洋溢,搁笔伸手虚扶,“子瑾速起身,且入座。” “谢丞相。” 郑璞恭声而应,抬头正想步侧入座。 然,一直目视着他的丞相,脸庞上的喜色瞬息间凝固。 起身,步来前执起郑璞之手,细细打量后,便怅然出声,“子瑾颜容,竟伤及邪!” “劳丞相挂念。” 郑璞连忙言道,“璞无有勇力,且临阵不慎,故添一小伤痕,其他皆无碍。” 但丞相眉目间的怅然,却是没有消逝。 轻轻叹了口气,方转身归座。 经那将率时,还轻声引见了句,“伯约,此乃我大汉讨虏将军郑子瑾。虽年少,然胸中韬略,冠绝巴蜀当辈。子瑾,此乃姜伯约,凉州上士也,熟谙羌事。你二人若得闲可多探讨,寻互裨益之。” 闻言,姜维连忙侧身,拱手作礼,“郑将军,我乃冀县姜维。” 原来是姜维啊! 难怪能立丞相之侧........ 郑璞心道一声,亦拱手还礼。 正想出声寒暄两句,却见丞相便摆了摆手,让姜维先离去。 随即便作肃容,目视着郑璞而道,“子瑾,且将萧关道战事,细细道来。” “诺。” 郑璞收回了心神,详细言之。 叙罢,见丞相面微有怒意,便连忙加了一句,“丞相,若幼常兄不兵出萧关,璞亦会遣信使报丞相,请命求出兵耳。” “嗯?” 长眉微跳动了下,丞相有些意外的撇了眼郑璞。 少时,面色稍缓而叹,“朝廷自有法度。幼常有违调度,罪责难逃,子瑾不必为其开脱。” “禀丞相,璞非有此意。” 郑璞冁然而笑,轻声谓之,“乃是当时上邽城既破,我军兵力充足,何不趁机夺了萧关,为他日攻入关中绸缪?” 如此说法,令丞相垂眉捋胡而思。 诚然,攻破上邽后,陈式部及高翔部便成了机动兵力。 若是增兵萧关道夺下关隘,对日后进军关中乃是大有裨益。 “嗯,子瑾此言,颇有道理。” 轻轻颔首,丞相含笑而道,“虽说我今无力进军关中,然若占了萧关而东向修缮扼守,亦能让安定郡的羌胡部落,就此对逆魏心有不臣。” “然也,璞便是此意。” 郑璞连忙出声应和,又作幸庆之容,“不过,若是璞请命,而丞相允之,恐璞将成为此战罪人矣!逆魏安定郡内兵力竟近万,且逆魏左将军张郃亦从凉州来袭。我军若出萧关,难夺关不说,恐连今大败逆魏亦难矣。” “呵~~~~” 丞相听罢,不由失声而笑, 转来绕去,郑璞还是在为马谡求情。 竟是不惜将大破魏军的功绩,也强行牵扯到马谡的头上。 亦然,丞相佯怒而责之,“子瑾此言,乃欲效佞臣颠倒黑白邪!” 就是责罢便敛容,眸含深意而轻轻谓之,“幼常妄自尊大,致子瑾身陷绝境及麾下死伤无数,子瑾竟不恼邪?” 郑璞垂头默然。 少时,方离席躬身而拜,朗声而道,“丞相,正值朝廷用人之际,而我大汉俊才委实不多矣。璞斗胆,请丞相让幼常兄有改过之机。且,璞闻‘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幼常兄虽临阵决机略显急躁,然若参详兵事抑或者牧守一方,乃奇才也!尚有,我军于萧关道,终究是胜了。” 丞相听罢,却没有表态。 而是静静的目视着,保持垂头躬身的郑璞。 看着看着,便眉目舒展,无声而笑。 曾经,他心中颇为忧虑,郑璞性情类同于法正,恐日后权柄在握时,会导致不利于国家之事。 今马谡将他陷入死地,他却依旧从与国裨益角度出发,为之求情。 足见他公私分明矣! 甚好。 收起了欣慰的目光,丞相语气淡淡,“幼常有违将令,其中亦有我识人不明之过。子瑾莫多言,他之罪尚不至死。” “啊!” 得言,郑璞骤然惊呼,连忙出声分辨,“丞相,璞绝无........” 但却是丞相摆手打断了,“子瑾一路艰辛,且去歇下罢。” 亦让郑璞不敢再争,作礼告退而去。 “诺,璞告退。” 翌日。 新划出来的玄武军营。 因霍弋等人领军尚未至的缘由,难得闲暇的郑璞,便将心思用在考校傅佥学业上。 就是没多久,军帐外守着的扈从乞牙厝便来报:马谡来了。 昨日郑璞离去后,丞相便见了他。 具体叙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人们仅是知道,待丞相将陇右之战的功过,上表与成都天子刘禅后,马谡将不再是相府参军,且不会再掌兵权。 不过他没有被废为民,便是幸事了。 至少以他的才能,仕途之上不乏复起的机会。 孤身而来的马谡,形容枯槁,满目憔悴。 或许,昔日待他如子的丞相,此番一直迟迟未有召见他,让他愧疚更增,心身皆备受煎熬吧! 他走至前,见郑璞出军帐来迎,便不等郑璞开口,径直躬身作揖,“多谢子瑾周全之心,谡没齿不忘!” “幼常兄这是作甚!” 亦让郑璞一愕,连忙步前扶起,苦笑道,“功过是非,乃丞相之定论也。兄莫要折煞于我。” “子瑾.......” 直起身的马谡眼角微湿,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待二人入军帐内,马谡见傅佥亦在侧执竹简而看读时,方敛起动容,止住了情绪。 就是默默无语没多久,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面露惭色,马谡便自嘲而言,“我平生自诩熟读兵事,好论军计,常自以为能。然,萧关道一战,因我而丧兵无数,且致子瑾及众多同僚于死地中。方知自身不过乃纸上谈兵,徒增笑柄耳!可悲矣!日后我将不再染指兵权,但求此生能执帚牵马图报丞相不责之恩,以及子瑾周全之情。” 呃......... 看来你是真醒悟了。 不过,也对。 若是如此大败都没有自知之明,枉为人矣! 郑璞听罢,于瞬息间心念百碾。 心甚慰之下,亦有心开解他两句。略作思绪,便说道,“幼常兄此言,恕我不能苟同。” 嗯? 亦让马谡一顿,先是满目不解,随即又面有黯然之色。 他心生误会了。 以为郑璞此言,乃是声称仍旧心有芥蒂。 为他谏言丞相开脱罪责,乃是报昔日举荐之情,以及抹不开相府长史向朗的情面。 毕竟,郑璞素有睚眦必报之名。 而郑璞笑颜潺潺,出声谓之,“幼常兄博古通今,熟读诸子百家,焉能执帚牵马作仆从之劳邪?兄不见,昔日我大汉曹参身经百战,攻下二国与一百二十二个县。然高祖定都长安后,论功行赏,功居相国萧何之下。留侯张良不曾领军鏖战,却可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誉满古今。今幼常兄无意再领军,亦可效仿先贤,为我大汉克复中原克忠,又有何惜哉!” 话落,马谡瞬息间睁大了双目。 呆楞看了郑璞好一会儿,方将脸庞上的颓色一扫而尽,让双眸再度迸发出灼灼来。 当即,离席躬身而拜,言辞恳切道,“今得子瑾金玉良言,犹如醍醐灌顶,令我如拨云雾得见青天也!当受我一拜!日后,我必不负子瑾今日之言!” “幼常兄言重了。” 亦然,郑璞连忙起身,扶起马谡。 后,二人再叙了些闲话,马谡便作别而去。 而一直在侧,听全二人叙话的傅佥,则是目视着马谡远去的背影,作怒目切齿愤愤然。 待马谡背影消失不见,他便将视线转归来落在郑璞身上,化作了满目不解。 踌躇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试声道,“先生?” 早就阖目假寐作思绪的郑璞,闻声侧头,微作挑眉,眸露询问之意。 “先生,你不恨他吗?” “我焉能不恨之!” 傅佥话语刚落,郑璞便音容皆厉,声如激雷。 “三部士卒,多是从南中牂牁郡所募,随我三载有余矣。朝夕相处,彼此熟稔,今竟战死伤残者十有七八。人非草木,焉能不悲哉!” “虽说,征战乃向死而生,阵亡亦必不可免。然亡于萧关道,何其无辜也!” “我每每思至此,便恨不得亲自将之手刃,以告慰亡者!” 言至此,郑璞长舒了一口气,似是将胸腹中的戾气尽数呼出。 阖目少时,方再度开口,声音变得且徐且缓。 “然,泄私忿,于国有何裨益邪?” “今我大汉,人才凋零。有若幼常兄才学者,寥寥无几。我等为臣者,所思所行,当皆为国裨益耳。不可因私自愤慨,而令国有损良才。” “再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今幼常兄历经此番大败,可磨去其自负锋芒,得他日谦逊笃行。又感朝廷惜才而不杀之恩,必竭诚为我大汉克复中原鞠躬尽瘁。” “利于国,当生死以,何愤不可原?” 言罢,郑璞侧头而顾,殷殷谓之,“公渊,你年齿尚轻,或不解其中之意,他日随着年岁长,必可了然其中缘由。然切记之,世上之事,无有非黑即白之说。” 闻言,傅佥当即作肃容,重重颔首。 “诺。佥谨记先生之言。” 正文 第125章、赐爵 人间至美四月天。 天高云淡,气爽风柔,和煦的阳光倍暖人心。 婉转的莺歌与呢喃的燕语,声声漾起人们心头上的涟漪。 早就尽化了的积雪,化作涓涓细流从山峦蜿蜒而下,趟过原野汇入河流,绽放了无数不知名的野花,让黄沙与绿意平分了河西走廊。 被一队禁军护卫着的杨阜,驻足在河西武威郡的鶵阴城塞,看着东侧连绵起伏的屈吴山脉,心中怅然无比。 鶵阴渡口,素有陇右北大门之谓,亦是河西走廊的东入口。【注1】 而屈吴山脉,则是隔绝陇右与河套平原的山脉,是抵御已然强盛无比的鲜卑入寇武威郡及陇右的天然屏障。 然而,杨阜奉命来此的目的,乃是要将鲜卑“迁徙”进来。 然也! 魏国对于陇右被夺,终于定下了应对之策。 却是与杨阜的建议南辕北辙。 他的本意,乃是想各取大将军曹真之策与侍中刘晔之谋的所长。 如以驻军关中的秦岭谷道与魏兴郡,威逼汉中郡,让逆蜀不得不将重兵屯在汉中,以至陇右守备空虚,无法侵袭凉州。 再将丝绸织锦、陶器、纸张以及茶叶等丝路贸易紧俏物品,交给河西各部羌胡自己行走西域,以此将之捆绑上大魏的战车,让他们为了保住丝路的丰厚利益,自发招募族人随着魏军征伐或抵御逆蜀。 然而天子曹叡与其他重臣再议后,便完全变了样。 其一,乃是丝路的利益没有完全让出来。 出于安抚关东世家豪族之心,天子曹叡将丝路利益,让羌胡及关东对半分。 且不说如此一来,拉拢羌胡部落的效果会大打折扣,不会尽心为大魏而战。 从安定郡乌水绕道武威郡的行程,必然会引发各部羌胡的觊觎之心,导致马贼蜂起。届时,仅是维护商队周全,便分去安定郡驻军一半精力了。 其二,则是关中驻军的考虑。 天子曹叡及其他重臣觉得,关中三辅今荒芜。 黎庶又多为从汉中郡、武都郡及巴郡迁徙而来,恐其会亡奔入逆蜀,便将靠近秦岭山脉的民户尽迁徙至北。 再者,如今魏国的安定郡与北地郡的疆域,已无法比拟灵帝时。 如安定郡高平以北,北地郡郅都以北,皆沦为羌胡部落的牧马地。 其中,繁衍生息在安定郡的乌水流域,乃是匈奴休屠部的一支,常扰边劫掠。 后被夏侯渊击败,魏国萧关道方得以安稳。 但匈奴休屠部溃散后,并没有灭亡。 而是盘踞在北地郡及安定郡以北,联合羌人部落骚扰入寇更甚,成为魏国关中不稳的因数之一。 今曹叡决定效仿魏武曹操迁乌丸及匈奴内附之策,引鲜卑入安定郡及右扶风,用意不仅是与魏军共同屯田驻守,成为抵御蜀军的屏障。 亦有抵御匈奴休屠部的考量。 鲜卑拓跋部,乃是北部鲜卑。 其部落的传统,乃是“幼子继承制”。 即是如若部落首领有多子,除去最幼之子留在部落继承首领位置外,其他建长之子皆会被授予部众,自行去开拓新的领地。【注2】 如今拓跋部首领拓跋力微,本是前任首领拓跋诘汾的次子。 其人吸取乌丸蹋顿灭亡的教训,认为频繁抢掠中原王朝边境,获得的财物不足以弥补损失,遂制定了与魏国以战马交易维持和睦的政策。 亦让魏国对拓跋部颇有好感。 是故,魏国打算引内附的鲜卑,乃是拓跋诘汾的长子,早就迁徙至河套平原之西的“秃发匹孤”。【注3】 至于为何姓氏变成了秃发,相传乃他与拓跋力微不和,彼此相攻故而衍生同音姓氏。 当时杨阜听罢,便犯颜直谏。 一再争辩声称羌胡与鲜卑心如禽兽,强则侵暴,弱则内附,无有服教化的可能。 迁徙入安定及右扶风,他日必然成为大魏的附骨之疽。 诚不可取也! 哪怕若果真需迁徙胡人内附,亦应该迁徙凉州的羌胡部落。 因从汉武帝遣霍去病开辟河西四郡伊始,亦不曾停止对西北羌胡部落的迁徙,采用“大杂居小聚居”的方式,断绝他们相互串联反叛的可能。 且,凉州被纳入中原王朝数百年之久,羌胡部落或多或少都被汉家礼仪同化。 如灵帝时的羌乱,汉阳太守傅燮被困冀县,兵寡粮尽而势孤。 城将破之际,叛乱的北地胡骑数千,皆城外下马叩头。 不求傅燮开城投降,但求他不要战死,且声称愿意一路护送其归乡里。 傅燮殉国后,长史盖勋继任汉阳太守。 率军去救援被困的护羌校尉夏育,途径狐槃时,便被叛乱的羌胡大败。身受三创,身侧之兵仅剩百余人。 时有句就种羌滇吾句就,以兵保盖勋,曰:“盖长史贤人,汝曹杀之者为负天。” 并赠自己坐骑于盖勋,放其自归。 盖勋捍臣子之节,不受叛军所馈,大骂让其速杀己。 滇吾无奈之下,自得将盖勋绑了放在车上,一路护送还冀县。 傅盖二人的事迹,足以证明羌胡部落的行事,已然隐隐有了汉家礼仪的信义理念。 然,鲜卑则是不同。 作为继匈奴后崛起的草原霸主,他们不曾接受汉家礼仪的熏陶。 亦不会有羌胡那般敬畏汉家贤人。 或者说,比起释放敌人,他们恐更乐意效仿匈奴将敌人的头盖骨制作成饮器! 此亦然是,杨阜断然反对侍中刘晔之谋的缘由。 逆蜀丞相诸葛亮的得人心,不亚于傅燮及盖勋!甚至有过之! 再加上刘姓汉室积威四百年,若是魏国放弃了凉州,恐会让蜀丞相诸葛亮兵不血刃,便将那些羌胡部落招降了! 然,曹叡心已决,无可改。 其他重臣亦然以为,因大将军曹真将督数万大军亲自坐镇长安,鲜卑秃发部不过数万人,被引入塞也无有忧患,亦不敢有异动。 是故,曹叡还以他曾迁徙武都郡之民,以及有驱逐马超出陇右的威名为由,遣他前去引秃发匹孤入塞。 且,还拜他为扶风太守,加侍中,参大将军曹真兵事。 让他督领秃发鲜卑对抗蜀军。 对此,杨阜心中愤慨,却也君命难违。 唯有带着怅然,顺着蜿蜒屈吴山脉山谷裂口而过的水泉沙河,步步往秃发匹孤的驻地而去。 水泉沙河,顾名思义,乃是一条沙地里的季节性河流。 冰雪融化、雨水丰沛的夏秋季,则是汇流成河;少雨水的春冬季节则会断流化作沙道。 一如杨阜此时的心情。 他觉得引秃发鲜卑入塞,初时会让魏国在关中及陇右的兵力骤然昌盛,日后则会让大魏国力断流! ....................................... 自然,对于魏国引鲜卑的举动,大汉自然是不知的。 丞相诸葛亮近期,仅是得斥候回报,声称逆魏在秦岭山脉各个通行汉中郡的谷道,与魏兴郡的洵口戍围,皆立下营寨遣兵驻守。 尚有魏凉州各部羌胡,多有遣族人效力逆魏等。 因而,无论兵力还是郡守人选,丞相亦然对应的部署一番。 如新得的陇右之地,丞相以渭水为分割线,南为天水郡,北改设为汉阳郡。 分别以相府长史向朗及转任左将军的魏延领之。 且,还亲自作书于魏延,激励曰:“先帝昔日以文长镇守汉中郡,御逆魏不敢入寇。今汉阳郡新设,非文长,无人可当之!望文长奋威,不辞艰辛,为我大汉干城!” 书至,魏延看罢,当即豪情大发。 亦然将先前提出“子午谷”之谋,被丞相断然拒绝后的郁郁于心,都抛出云外。 “丞相知我,如先帝也!” 他将丞相之书,传示于麾下僚佐时,乃是如此畅怀大笑而言的。 至于陇西郡,丞相交给了高翔领军驻守。 被关兴逼降的魏太守游楚,随关兴至冀县时,丞相亲自出来迎接,执其手而谓之,“卿先父,卿先祖,皆汉臣也!望卿续之。” 且上表朝廷赐爵为侯,又以他被陇西吏民爱之,乃继续任职陇西太守。 只不过,仅秉政,而不掌军。 对于占据了陇西河首之地的羌人首领唐泛,丞相遣使去安抚。 声称可继续贸易战马等,让其莫敌视于大汉。 盖因陇右新定,丞相无意多树敌。 武都郡,因逆魏的驻军寥寥无几,氐人部落又素来首鼠两端的干系,马岱及扬武将军邓芝合兵而讨,敌皆迎风而降。 丞相以马岱父兄受氐人敬重,乃表请他为武都太守,御守大散关。 而邓芝则是继续率军南下,与广武督攻打阴平氐王强端。 军出之时,声称只诛杀首恶强端,其余氐人大酋余皆不究,亦不夺地及族人。 是故,失去逆魏支援的强端,迎来了众叛亲离。 被麾下砍了首级,送到廖化军中投诚领赏。 丞相得报后,乃表请廖化为阴平太守,令让邓芝领军归汉中郡。 对阴平各部氐人,乃依昔日抚南中诸部落故事,以清贵之职迁部落大酋入成都,将其族人编户抑或者募为兵卒北上陇右屯田。 诸多将领的官职,皆有升迁。 如赵云因为身为偏师督帅,继任李严转为骠骑将军后空下的前将军,职责为镇守汉中。 郑璞武职不变,转为相府参军。 且,录西城之战与萧关道之战功劳,被赐爵为关内侯。 仅显荣,无有食邑。 他的部下也迎来调整。 原先马谡的残部,被丞相交予霍弋统领,正式升迁为别督,归汉中驻守黄金戍围。本就临时调入郑璞军中的王平及句扶,则是分别领本部入高翔及陈式军中充任副手。 亦是说,郑璞如今麾下,仅剩下了张嶷领着的三百余人。 因而,他被遣归汉中军,再度组建本部。 接手先前随着申仪投降而留在汉中的部曲,且从南郑县的黎庶中募兵,以及等候从巴蜀调来的新军。 兵卒数量,仍旧是三千人。 只不过丞相将马岱麾下的别将杨霁,划入了他的麾下。 然也! 他麾下即将迎来五百骑卒。 来缘,乃是从武都郡投诚的氐人部落里挑选而出。 对此,郑璞有些诧然,又有些了然。 因更加适合领骑的马岱,如今并不好进入陇右。 昔年的马超,将马家的名声彻底毁在陇右了。 如马腾割据关中时,护黎庶不受羌胡劫掠,待士进贤,矜救民命,让三辅得安,吏民皆爱之。后以自身年老,乃将兵留与马超,徙其家属皆诣邺城,臣服于魏武曹操。 而马超则与韩遂反,连累马腾及家门皆见诛,唯有马岱侥幸逃归。 后战败退归凉州,得张鲁支援袭陇右,围困冀县八个月。先是许了凉州刺史韦康投降,得了冀县后,又阴遣张鲁将杨昂杀了韦康及天水太守。 是故,关中及雍凉之地,人皆谓马超乃背父逆子、无信之徒。 如姜叙老母,被马超杀死之前,骂曰:“汝背父之逆子,杀君之桀贼,天地岂久容汝,而不早死,敢以面目视人乎!” 此过往,便是丞相不让马岱来陇右的缘由。 毕竟当初杨阜挥臂一呼,便得陇右无数僚佐及豪右响应,合力将马超驱逐出了凉州。 或许,马岱再度掌骑的时间,恐怕要等到丞相将陇右彻底安抚了,率军攻打凉州的时候吧!也唯有河西四郡的羌胡部落,方心慕昔日马家军的战绩了........ 心有所悟之下,郑璞归来汉中的脚步颇为急切。 虽然他没有机会,寻熟谙羌事的姜维,请教骑战及凉州风物等。 嗯,姜维备受丞相器异。 不仅依着厚待降将的惯例,上表天子刘禅,请封他为当阳亭侯;且辟他为仓曹掾、加奉义将军,统领一部分虎步军。 自然,骤然授职的姜维,忙得脚不沾地。 此情此景,郑璞亦不好去打扰。 只得匆忙赶回来,尽早将本部兵马再度组建好,力争能早日返回陇右。 ------------------------------------------------------------------------------- 【注1:鶵阴古渡口,位于今白银市平川区小黄湾村。】 【注2:草原民族多有实行幼子继承制,谓之“幼子守灶”,典型如蒙古部落。】 【注3:鲜卑秃发部,史称河西鲜卑,被邓艾引入陇右与河西抵抗蜀军。】 正文 第126章、分户 仲夏五月。 汉中郡,沔阳县走马谷。 此处乃定军山与兴势山隔出来的谷坡,亦是郑璞落下军营之地。 南依山脉,北临沔水,隔岸对望如今的汉中郡署政中心沔阳城,以及军械署。 去岁末的西城之战,被俘虏的魏军皆被遣入沔阳铁矿,成为军械署的苦力;而申仪的部曲家眷及西城黎庶则是在走马谷修屋落户授田务农桑。 郑璞归来后,从中募兵合之前申仪部曲共千人,皆授于张嶷统领操练。 自身则是赶往沔阳城内,寻如今主事汉中的前将军赵云。 他想将从那些魏军俘虏中,挑选些士卒。 一来,陇右之战汉军战死伤退了近两万人,又作为胜方打扫战场收军械甲胄极多,军械署暂时不需要那么多苦力了。 另一,则是他从南郑县募兵,所得不过三百余人。 南郑如今编籍落户的黔首,多为昔日从南中各郡以及涪陵郡迁徙而来的蛮夷,几乎家家户户皆有丁在军中为卒。 郑璞再怎么穷兵黩武,都不会做出“一户出二丁”随征之事。 兵源匮乏之下,也只好将目光落在俘虏上。 赵云对于他的来意,倒不无不可。 仅是叮嘱了句让他莫要贪多,挑选两三百俘虏即可,免得攻逆魏时有临阵倒戈之事。 对此,郑璞自是作谢。 不过,他既然将主意打到俘虏身上,心中亦早有避免临阵倒戈的思量。 其中关键,便是州泰,州安岳。 当时西城之战后,紧接着便是兵出陇右。 郑璞押着俘虏归来时,丞相诸葛亮亦无暇关注被俘虏的州泰,将之搁置一边,待战事结束后作定夺。 是故,郑璞便寻了随着杨仪留在汉中署拨粮草辎重等事的诸葛乔,让其帮衬着劝降州泰。 还特别加了句,“此人乃世之良才也!若能为我大汉所用,乃幸事也!还望伯松兄多费心。” 评价颇高。 亦让诸葛乔兴趣大增。 秉着为国裨益之心,他对州泰礼数不缺。 虽数番劝降无果,却让州泰感其诚,道出了不愿归降的缘由。 “魏法严峻,而泰门户颇重。我先受仲达公见信,委于重任,兵败已是罪责难逃。若我再降之,恐南阳他日无有州家矣。” 素有君子之风的诸葛乔,得悉此缘由后,亦不好再强求。 却又有些不甘心。 思来想去,便遣人去永安寻陈到,托付他麾下细作打探州泰家中消息,看有无机会将州泰直系家眷劝来蜀地。 然而,转机没有寻到,反而带回来了很不好的消息。 州泰随征攻上庸孟达时,其父已然染疾,听闻州泰兵败无有消息后,便因哀切而病情转重,亡故于今岁初。 连其大父与大母,都因年迈而骤逢丧子丧孙之痛,紧随其后离世。 大汉以孝治天下。 如此情景,陈到麾下的细作亦无法劝说迁徙之事。 乃是将州泰尚在世的消息与说其妻儿了,且讨要了三亡者各一套旧衣裳归来。 亦让州泰在沔水畔立下衣冠冢,结庐守丧。 而郑璞打算挑选的俘虏,便是州泰昔日的部曲。 以世理而言,此些部曲只需州泰手书一封,便会无有二心为大汉征伐。 至于州泰愿不愿意嘛......... 诸葛乔的礼遇,他还是颇为感恩的。 尤其是,汉军的细作还带回来了他妻儿的手书,声称他们在南阳守丧结束后,便会亡奔来蜀地与他聚首。 无论出于“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士人风度,还是为日后家眷在蜀地安居被大汉善待心思,他都不会拒绝。 再者,部曲乃是军士耳! 与其充当苦力修桥挖矿,尚不如让他们入军中寻个前程。 事实上,当郑璞与诸葛乔来寻,问及此事时,他略作思绪便应下了。 抑或者说,出身荆州南阳郡之人,大多都对逆魏不报有誓死效忠之心吧。 昔日刘琮投降魏武曹操,便有无数荆襄籍贯士人,放弃官职随先帝刘备南下,成为如今的大汉重臣。最典型的,当属杨仪。他本为荆州刺史傅群的主簿,但仍旧弃了官职归汉。 由此可见,荆州籍贯的士人,对曹魏的不认可。 毕竟,南阳郡乃光武帝的乡闾,人心向汉者众。 且昔日魏武曹操攻伐张绣、刘表时,所造的杀戮颇重。 不过,州泰应下了以后,还目视着郑璞,拱手作礼,轻声发问道,“郑参军,可有闲暇,为我解一疑惑否?” 自然,刚得他人之惠,郑璞无有回绝之理。 闻言便回了一礼,冁然而笑,“安岳兄,有何疑惑尽可问之,我力所能及之内,定不隐瞒。” “多谢郑参军。” 守丧不作喜容的州泰,颔首致意,问道,“昔日洵口戍围之战,我领军来援申将军,沿途不乏遣斥候探路,却依旧被被袭后路。莫非,魏将军早就遣兵伏于后?然而,若早作伏,如何绕过申将军扼守的戍围邪?” 话落,便紧着加了句,“若是此事涉及军中机密,郑参军可不答之。” 原来是依旧对昔日之败耿耿于怀啊! 不过,亦正常。 若不是被前后夹击,他纵使战败了亦能退归上庸郡,绝无可能被俘。 郑璞听罢,心中了然。 又略作思虑,觉得今已然攻下陇右,日后征伐应是凉州及关中,不会再走不曹水翻越大巴山脉袭击鸡肋之地东三郡,便将实情一一告知。 叙罢,还宽慰谓之,“若我军无机缘知大巴山脉的步道,以安岳兄的森严军容,西城之战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对此,州泰垂头默然。 “唉,为将者,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 少顷,方长声叹息,说道,“我败了,便是败了。郑参军不必宽解于我。再者,若是郑参军不知此步道,焉有可能进军洵口戍围?或许,贵军丞相早便趁此机会兵出陇右了吧?” 噫! 此人深受司马懿器异,果非等闲之辈。 郑璞笑颜更胜,赞曰,“安岳兄一语中的,可见胸中韬略乃当世良才也!”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摇头口出谦逊言,州泰做谢,“多谢郑参军不吝解惑。” 又转身目视诸葛乔,拱手作礼,“家中妻儿日后迁来汉中之事,便厚颜劳烦伯松了。我虽不以德行称,然必会念贵军不杀及礼遇之恩,以身图报之。” 此言方落,郑璞与诸葛乔皆大喜,亦连忙回礼。 因州泰算是松了口,待守丧罢及妻儿至汉中时,便会效力于大汉。 待三人再叙了些闲话,便各自罢去。 将魏军将领招降的诸葛乔,自然是归去作书于丞相,请朝廷先行为州泰备下宅屋,以及多遣细作从南阳携带其妻儿消息归来等。 而得了州泰两百余部曲的郑璞,兵力终于满了两千,便归来走马谷操练士卒,静候杨霁从武都招募五百氐骑以及成都五百新军至。 领新军之人,乃是巴西郡阆中人狐忠。 曾名为狐笃的牂牁太守马忠,外家便是他的宗族。 不同的是,马忠被丞相辟为门下督,而狐忠则是骠骑将军李严的部将。 然也。 陇右之战的捷报,传遍巴蜀后,李严便主动将上表请命,将自己麾下不少将士遣来汉中及陇右。 亦是说,他终于放下心中那点“非分之想”。 李严此人,才器过人,统兵及治理地方皆称能,然他的缺点亦十分明显。 其一,乃是自视甚高,不容与人。 如广汉郪县的王冲,族兄王甫战死夷陵之战、王士死难于征南中,堪称大汉忠烈之门。以牙门将身份归李严所统领时,竟被李严逼迫到北投逆魏而苟命。 其二,则是贪恋权柄,私心颇重。 身为先帝刘备托孤者之一,他因尚书令一职改授于陈震;又以身为统内外军事的中都护,却远离权力中心充当国之藩篱,心意难平。 日复一日,竟心生了争权自重之心。 如他曾经上书,请求将益州东部五郡分割成“巴州”。 以古时巴、蜀乃别分两国为由,分析出巴郡、巴西、巴东与涪陵郡,以及从犍为郡东部分割出来的江阳郡设立新州。 其意图,不言而喻,乃是想自任职“巴州刺史”耳! 被丞相诸葛亮否决后,又于丞相讨平南中归来之际,竟劝丞相进爵王,加九锡。 自然,此种非人臣所为,再度被丞相严辞拒之。 且于回信中,隐隐点悟他,当于北伐逆魏克复中原为重,莫要再多生乱人心的事端。 然,他仍旧执迷不悟。 建兴四年,丞相绸缪北伐,调度各部兵马往汉中郡驻扎。 以与孙吴共盟,东无兵事,想让李严领军北上镇守汉中郡,空出善攻且有心建功立业的魏延充任北伐前部。 但李严数番寻理由作辞,不往。 丞相无奈之下,只得让戍守京畿内外的赵云往汉中。 后,逆魏曹丕亡,曹叡即位,授于曹休、曹真、陈群及司马懿四位顾命之臣开府之权。 李严得知,乃再度以书示于丞相,暗示自身想以同为托孤之臣开府。 让丞相心有恼意,见书而不闻。 且下令让其移兵归江州,让陈到全权督领永安。 如今,陇右大捷,丞相为了安抚内部矛盾,乃上表天子刘禅,声称划分汉中、武都、阴平、天水、汉阳以及陇西郡,新设为梁州。 梁州者,本是《禹贡》古九州之一,古时不仅涵盖诸上之郡,亦包括今益州之地。 刺史之位,表请李严以骠骑将军遥领之。 但不署州事,仅是荣恩之,权当是衬托李严托孤之臣的身份。 不过,作为补偿,丞相将李严调回成都,戍守京畿内外以及参与益州府事。 且其子李丰,授职为江州督军。 丞相以挟大破魏军的兵锋之利、北伐夺回陇右之威,已然让李严噤若寒蝉。 再加之如此厚待,让李严心中羞愧与感激共交织。 亦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权欲之念,主动上表天子,声称将麾下兵马供丞相调遣北伐。 且,还义不容辞的,充当了一回“恶人”。 昔日郑璞谏言的推恩之策中,寻巴蜀豪族家中子侄后辈不法之事,责罚以罪迁徙汉中郡的“分户”,终于开始实施了。 因夺了陇右后,再从巴蜀转运粮秣及辎重,路途太过于漫长,损耗人力物力太多。 绝非长久之计。 是故,将汉中郡当成粮秣之地,刻不容缓。 而想让粮秣源源不断出产,就必须先充实汉中郡的人口。 参与署府事的李严,得闻此事后,便当仁不让的接手过来,以托孤之臣的身份以及旧日历任各郡的积威,让巴蜀豪族皆不敢有半点迕逆。 效率很高的,将家中子侄授资财及奴仆分户,遣往汉中郡。 且是因犯事迁徙之故,此些人至汉中郡后,还需出家资从官府购置田亩。 亦让官府将他们的田亩登记在册,以为凭据收赋税。 而丞相在陇右,亦然执行了迁徙豪右之政。 以陇右乃是他日与逆魏交战之地为由,声称不忍见此些豪右遭战火,便“劝说”他们迁徙去土壤更加肥沃的汉中郡。 对于故土难离的补偿,则是画田亩倍授之。 实际上的缘由,不言而喻。 毕竟去岁汉军攻打临渭城时,是如何进入了城内,孰人都没有忘记。 更深层层次的原因,乃是雍凉之地动荡久矣! 断断续续一百多年的羌乱,让黎庶百姓皆习惯了寻豪右当徒附,以得庇护。 因此些豪右,能在动乱中传承下来,乃是与叛乱的羌胡部落有利益纠葛。如在叛乱之初,藏于背后提供军械粮秣,事后瓜分战利品等。 将他们迁徙出陇右,汉军的威信方得以施展,方能还给黎庶安宁。 尤其是,正值丞相急需陇右的田亩,募贫民佃之,招势力微弱的羌胡小种来附屯之。 以军屯及民屯,为大军积攒日后征伐凉州的粮秣。 至于,此些豪右愿不愿意迁徙嘛.......... 丞相将先前投降的魏南安郡太守,以及破了上邽城虏获的魏天水太守马遵,出面主事“殷殷”晓之以理,让他们“心甘情愿”迁徙。 且别遣素来令出必行的将军陈式,领军“护卫”他们赶往汉中。 自然,仅仅是让巴蜀之地豪族分户,以及迁徙陇右豪族,尚且无法充实昔日张鲁割据时期,便民户超十万的汉中郡。 因而,在汉中郡等到狐忠领军至的郑璞,得知李严在蜀地所为后,便寻了同样募兵赶至的杨霁,就着其大父杨腾如何招募境外白马羌入武都之事,细细询问了一番。 随即,便让余人各自忙碌讲武操练兵卒,自身足不出军帐三日。 第四日,作书一封,遣人送往陇右与丞相诸葛亮。 第五日,丞相遣人来,令他立即动身赶往冀县。 正文 第127章、无征 前来汉中郡传信之人,乃是马谡。 他的官职亦然有了定论:不再为大汉决策中枢的相府僚佐,乃是转为汉中郡府丞。 左迁之意,一目了然。 毕竟,他先前乃是实权参军,与蒋琬及杨仪等人权柄同。 而蒋琬如今已然协助留府长史张裔统留府事,决策整个益州的政务了。 然而,他并没有颓废之色。 丞相诸葛亮如此安排,隐隐之中对他有所期待。 盖因今汉中郡将要作为陇右的粮秣之地,且镇守汉中之人乃是素以性情忠厚著称的赵云,亦然是应对逆魏从东三郡及关中来袭的督帅。 马谡充任府丞,既能署政务之事,亦可为赵云参详兵事。 堪称人尽其才,日后不乏再复起之机。 唯一尴尬的,乃是他将受被丞相留在汉中调拨粮草辎重的杨仪统领。 不过,磨去锋芒棱角的他,应不会再有意气之争了。 随着他的到来,诸葛乔亦可卸下了留佐杨仪的汉中职务,是故被丞相召与郑璞一同赶往陇右。 郑璞让张嶷领步卒在后,让杨霁领骑卒先前赶往冀县落营寨,自身带着傅佥及扈从乞牙厝等人,与诸葛乔倍道而往。 沿途见无数陇右豪族车马粼粼,在仆从簇拥及汉军士卒护卫下,沿着祁山道连绵数十里。 还逢面了陈式。 他亲卫前后,簇拥豪族最多。 且是许多豪族让奴仆驾着马车,让自家支系女抑或者妙龄伎乐端坐在上。 莺莺燕燕漫道走,巧笑倩兮盈路行。 让陈式脸庞犹如泼满了墨汁,漆黑一片。 他安能不知,此些豪族的打算? 不外乎是想寻个契机,与他巴结上干系,然后依托他军中权柄,迁居汉中后亦然能舒适的当“豪右”。只是这些豪族没有思及,他能被丞相遣来主事,岂是几个女子便能乱了心思之人? 不过,他心烦归心烦,却是没有下令驱逐。 军中素来艰辛,鲜少归家。 是故,随他左右的将士,因在此些女子在侧,无论行军还是护卫都干劲十足。 唉,权当是让他们望梅止渴罢。 郑璞与诸葛乔至,见状不由莞尔。 其中郑璞还仗着熟稔,还打趣了几句陈式“老当益壮”等言辞。 让陈式虎起脸,佯怒而责,挥手驱赶他们莫要在此碍事。 且行,且急。 一路奔波,至冀县。 郑璞二人经甲士通报后,步入丞相改设为陇右官署的太守府。 堂内,丞相端坐正席居中。 后有一人仄案而座,铺展笔墨砚台,乃是故相府长史王连之子、充任随军记室的王山。 左右各列三席,已有人在座。 右侧乃相府长史向朗居首,次为昔日广汉太守、今转为相府掾的姚伷。 末位虚席,应是给诸葛乔预留的。 左侧关兴居次、姜维再次,将首席空了出来。 不言而喻,乃是留给郑璞的。 他以相府参军兼领武职,无论官职还是职权,皆盖过了关姜二人。 抑或者说,如今郑璞的职权,除了赵云、魏延与吴懿以及高翔等老一辈宿将之外,已然可称为青壮辈的军中第一人。 毕竟,关兴今仍随在丞相左右,充任临战将率。 而调入虎步军的姜维,乃是充任将佐,受虎步军统领孟琰所节制。 至于丞相为何如此大作周章,召涵盖元从、荆襄、东州、益州以及陇右降将诸多人来共议,是因郑璞的上书,乃是以可参与朝政的参军之职,洋洋洒洒了数千言。 其中涉及之事,不仅仅是想迁化外白马羌入境。 一番见礼,各自入席。 而席居丞相后侧的王山,已然执笔点墨,等着录言记事。 只见丞相挥了挥手,让护卫于门外的甲士离得远些戒备,侧头目视郑璞而言,“子瑾之书,我已阅之。其中诸多细节,我亦与在座诸人共议过,其中细节末梢多有相悖之论。今急召子瑾来,乃是想详闻子瑾谏言各策的初衷,好作定论。嗯.........” 言至此,丞相脱了一尾音。 垂头目视案几,只手从铺展多片布帛中挑选其一,方继续言之,“子瑾且将‘固本益州’之策,细细叙之。” “诺。” 垂头恭声领命,郑璞朗声道,“丞相,诸君,我且试言之。如有不妥之言,还请不吝斧正。” 谦言客套罢,便开始口若悬河。 “今我大汉夺回陇右,乃数年蛰伏之功。经此一战,无论士卒及粮秣辎重损耗,皆已然伤筋动骨。且,逆魏必然不甘心失去陇右,定会遣重兵前来驻守关中及凉州,反攻于我军。” “我大汉本式微,若不积谷丰民,恐难于抵御逆魏频频来战的消耗。我大汉根本乃益州,若不能固本,陇右便无有持续作战的根基,不可守也!” “是故,璞近日作思,得固本益州三策,请丞相及诸君共论之。” 言至此,郑璞起身,拱手给与席之人作礼。 “其一,乃鼓励黎庶生育也。” 鼓励生育,历朝历代都有所为之。 最典型当属越王勾践的“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子,公与之饩”。 然,如今大汉的举国资财,皆用于征伐,无有余财效仿之。 是故,郑璞所提的谏言,乃是更改朝廷对黎庶按人口征收“口赋”与“算赋”的方式。 口赋属于军赋,乃是“为治库兵车马”之钱,民年十五至五十有六皆缴。 算赋属少府,归皇室所用,乃年七岁至十四皆缴。【注1】 但天下汹汹数十年,田亩兼并严重,黎庶无有恒产者众,因无力缴赋而不敢多生养。 若是想滋生人丁,必须让黎庶将这层顾虑去掉。 而郑璞的办法,便是去掉“口赋”与“算赋”,改为“摊丁入亩”! 以征收田亩之税,代替人丁之赋,让黎庶生养后代,无有缴不起赋的顾虑。 自然,如今若是强制将豪族田亩丈量,恐会引发巴蜀之地的动荡不安。而郑璞的本意,乃是试着在汉中郡以及武都郡推行。 此些地方的人口,早就被逆魏所迁徙而走。 土地空闲比比皆是,新迁徙落户的黎庶,皆是官府统一画田而定,并不存在侵害豪族利益之说。只要推行此策,且向巴蜀黎庶承诺迁居汉中可授田,便会有无数贫无立锥之地的黎庶,或充当豪强大户的徒附,抑或者是苦于赋税而逃亡山野的隐户,皆会蜂拥而来。 毕竟,黎庶者,所图不过温饱苟活。 能有自属田亩耕耘养家小,而不附于他人,亦不苦于赋税,孰人会拒绝? 如此一来,便可让汉中郡的人口迅速丰盈,成为日后陇右征战的粮秣之地。 不过,“摊丁入亩”之法,乃是长久之计。 男十五方成丁,非二十年之功,无法见到人口滋长的盛况。 是故,郑璞的短期见效之策,乃是其二:引民。 南中各郡,地处偏远之地,大汉历来对各部落首领推行“羁縻”政策,来维护地方安稳。 仅是让各部落定期上贡物品,无有征收赋税。 亦会某种程度上,催生贵胄世袭、贫者累世为奴仆的状况。 且部落之间,常有互攻兼并之事。 而郑璞谏言朝廷设“抚民使”,遣去南中各郡长期驻扎,招揽那些战败的部落抑或不想再为“人下人”的蛮獠,迁徙来汉中或蜀地落户。 且,以如今“茶马古道”已然再通行,郑璞亦谏言朝廷私下组建“国商”,携带蜀锦等贸易之物,去与永昌郡西南部不服王化的土蛮头人交涉,换取土人男女奴仆而归。 不管是充当盐井铁矿的劳力,还是编入户籍为国耕耘粮秣,皆可裨益一时。 自然,对于西北境外的白马羌,亦然让原先的白马氐王杨霁,尝试着去沟通无有“内附”的可能。 然,非是杨霁大父杨腾那般召胡入内,聚众而居,养虎为患。 乃是效仿对武都氐王符章之策,封首领显赫官职,让其直系血脉封侯得世代享富贵,而将其部众打散入各郡县安置。 或征为兵卒,或让其务农桑,为国裨益。 一番口感舌燥,郑璞叙罢,便再度拱手,说道,“丞相,诸君,此乃我所思的‘益州固本’之策。如有细节不叙全之疏忽,还请不吝明我。” “嗯,子瑾为国裨益之心,可嘉!” 高居主位的丞相诸葛亮,笑颜潺潺,先是赞赏了郑璞的用心,方目视与席众人而谓之,“子瑾之谋,已然明示之。诸君若有疑虑,抑或觉得其中不妥之处,尽言之。今乃为国定策,不必顾及其他,乃各抒己见,取求同存异耳!” “诺!” 众人得言,皆朗声而应。 而群下官职最高,且履历最重的向朗,向着郑璞微拱手,率先发问,“子瑾,我身为相府长史,有理国家资财粮秣之责。是故,亦知今国库已然不丰。若依着子瑾去口赋、算赋,改征田亩税之策;以及耗辎钱粮取民迁民,恐三五岁之内,国将无有资财可供北伐矣。不知子瑾可曾有思,将如何益补军用之需?” 闻问,郑璞拱手回了一礼,冁然而笑,“回长史,我自是有思过的。” 言罢,便向着丞相行礼,“丞相,璞窃以为,我大汉三五岁之内,当以守境安民为上,不可再兵出而伐。” “哈哈哈~~~~~” 顿时,丞相抚掌大笑,欣慰而言,“子瑾之言,深得我心矣!” 顿了顿,又轻轻颔首,催声道,“巨达多署政事,难有时间思谋军略,且与席之人,或亦有不明者。嗯.......” 微微作鼻音,丞相便将视线落在姜维身上,“伯约乃冀县人,且胸有韬略。且来叙此缘由,无需顾忌。” “诺!” 闻言,姜维垂首,恭敬作礼应声。 且给与席众人团团作礼,“在下才浅,姑妄言之,仅供诸君参详。在下窃以为,郑参军之意,乃是今陇右四塞之地,我军难图全耳。” 然,源于山川河流的走势所塑造出来的地形,陇右亦有四塞险要之说。 南塞险要,乃是西汉水途经的祁山河谷。 只需扼守住祁山祁山河谷中的木门道、四门谷、猫眼峡,便可却南来之敌。 东塞险要,便是萧关道、陇关道以及渭水河谷。 如今东、南已然被大汉所占据。 而北塞险要,乃是位于武威郡内,居祖历县内的鹯阴城塞渡口。 其地势,东部与北部有屈吴山脉,隔断来自河套平原的侵袭,且是祖历河注入大河之处,乃天然的险关。 至于西塞险要,位于金城郡内,乃是既可北渡河西四郡,又能西连河湟谷地的四望峡。【注2】 其峡谷,以放眼四望,皆目视于河而得名。 乃大河汇流之处,北有庄浪河注入,东有大河出峡流,西南有大河进峡,西北有湟水汇入大河。与鹯阴城塞类同,乃是地势造就的天然险关。 陇右四塞险要,若能尽归大汉所得,则可高枕无忧。 哪怕是逆魏十数万大军来袭,大汉仅需四塞各遣数千兵卒,留两万兵马居天水郡作为机动驰援,便可却敌于外。 而姜维声称的,陇右四方险要如今不可图,乃是大汉的骑卒太少了! 金城郡内的四望峡,尚可以步卒出陇西河首之地,从狄道沿着洮水走大河,北上而攻之。 然而如今,逆魏凉州刺史徐邈,已然遣大军屯于金城。 大汉非一时可夺之也。 而鹯阴塞城,则是更加困难。 因其离天水冀县,有数百里之遥! 其中,祖历河乃是苦水河,人畜鸟兽皆不可饮。 且流域之内,干旱异常,草木难生,是故也渺无人烟。 乃是天然的骑战之地! 大汉若想攻之,须有精锐骑卒四五千,沿道铺展警戒,方可护住粮道不被逆魏的骑卒袭击。 而今大汉的骑卒,尚不能称为精锐,且为数甚少。 无法护住粮道之下,亦然不能做妄想。 ------------------------------------------------------------------------------- 【注1:《零陵先贤传》记载,“汉末产子一岁则出口钱,民多不举产。”】 【注2:四望峡,于明清时改称为“八盘峡”。因登山蹬道迂回曲折,几达八折而得名。】 正文 第128章、吾往矣 陇右四塞险要,大致叙罢。 姜维又给郑璞拱手致意,含笑谦逊道,“在下妄言郑参军之谋,如若有不妥之处,还竟参军海涵。” 郑璞亦然回礼,笑颜潺潺,“伯约一语中的,焉有不妥邪?” 倒是在侧的关兴,因近些时日一直在丞相左右,已然与姜维颇为熟稔,便出声周旋二人的生分客套,“伯约莫多礼,子瑾为人一心允国,以国事共论,他绝无指摘之言。” 言罢,便先给丞相行了一礼,方目视向朗而道,“向长史,我近日皆在军中协助调度之事。是故亦知,今陇右各部甲胄刀兵等辎重多有结余。只需巴蜀之地粮秣转运无有,仅是守御逆魏来袭,倒不需要担忧军资用度不足。” “善!” 闻言,向朗连连颔首,捋胡而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无有异议,次席的姚伷不等丞相催声,续而问言,“子瑾之策,我本无有置喙之处。仅是‘国商’之事还需谨慎之。以蜀锦物人口,如若传扬出去,恐有损我大汉信义。” “姚掾之虑,乃金玉良言也!” 轻轻颔首,郑璞含笑而道,“我作书一时心切,以至思虑不周。今得姚掾提醒,不若拾遗之。如我母家阿舅,家中世代走汶山郡行商逐利。若丞相首肯,我可让阿舅转走南中商路,代为行此事。” “子瑾为国之心,不囿与家门矣!” 郑璞话落,姚伷尚未开口,主位的丞相便叹息出声。 亦然摆了摆手,“此事我自有所决,子瑾不必传声与家人。” “诺。” 连忙拱手,郑璞恭声而应。 随即,便将目光投去列居右侧末席的诸葛乔,静候他无有疑异。 “呵呵~~~” 见郑璞投目而来,步入此厅方知所议何事的诸葛乔,便冁然而笑,“郑君,我有一疑。方才郑君言‘益州固本’之策有三,今为何仅叙其三邪?” 呃......... 此话方落,郑璞便脸色微微一僵,一时无有言辞作答。 而相府长史向朗闻言,便垂眉耷目,老神在在。姚伷则是眼眸隐晦的闪了闪,亦然默不作声。就连位居丞相后侧的记室王山,执笔之手都微微抖动了下。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议事厅,骤然间静寂无声,针落可闻。 “咄、咄、咄......” 一阵以指叩案几之声,从正席之上传出。 只见丞相正垂首目视着案几上的布帛,音容淡淡,“子瑾‘益州固本’之策其三,我已有定论,不在今日议事之内。伯松若有疑,待得了闲暇,可自行寻子瑾问之。” “诺。” 亦让诸葛乔心中一凛,连忙拱手而应。 待视线对上了,素来与他交好的关兴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方有所悟。 不可与众口议者....... 郑璞的其三,恐是针对益州豪强大户之事了。 “既然子瑾之策,诸君已无异议,便不做别论。” 少时,丞相一锤定音,又目顾向姚二人嘱咐,“巨达归去后,便着手理出此策的轻重缓急吧。子绪,巨达兼领天水琐碎事务,分身乏术,你佐之时可多操劳些。” “诺。” 向姚二人得言,连忙应下。 而丞相轻轻颔首后,又只手在案几上挪动着布帛。 待定目过完,出声言道,“子瑾的‘拾遗’之策,利大于弊,可行之。‘移风易俗’之论,不可操之过急,待陇右安稳后,再行之吧。至于‘夺人心’之说.......” 言至此,丞相顿住话语,只手捋胡蹙眉,陷入沉吟中。 少时,方微不可闻的笑了声,“罢了,便依子瑾之言吧。我遣人将谯允南调任来陇右,子瑾私下谓之即可。” 然也。 郑璞所谏之言,非止于“固本益州”。 如“拾遗”之策,其一乃是请朝廷设立“拾贤馆”。 因郑璞此番归去汉中时,见先前进言的“筒车”,已然被匠作署造了出来,且投入使用,引水灌溉效果颇佳。 且又见“元戎弩”的投入使用,对魏军的遏制效果。 本就无有门第之别的郑璞,便心有所思,本着集思广益的念头,请丞相以大汉朝廷名义,向黎庶百姓颁发“招贤令”。 但凡有一技之长,可与国裨益者,皆可授于官职曰“能”。 以食朝廷奉禄为激励,让他们为国专司各职。 如善于牧马者,可称为“牧能”,如善于养蚕者,可谓之“蚕能”,等等。 其二,再设“佐才馆”。 不论出身,无念门第,对或有施政牧民之才,抑或者是寒门出身而仕途无门者,考校才学后可授予官职,成为大汉僚佐。 且拾遗之策,不仅于巴蜀之地。 乃是遣细作大举入逆魏治下之地宣扬,取此消彼长之利。 毕竟,如今的逆魏已然实施“九品中正制”,抡才典士已经带上了门第的局限。 无数微末出身的良才,在逆魏治下若想出仕,只能选择邀名于世等待官府征辟,抑或者是自荐于各豪门权贵充任门生。 若是大汉不拘一格登用人才的消息传至逆魏,或多或寡会有人千里来附。 光耀门楣且施展才学嘛,有学之士的追求不外如此。 自然,此策亦有所弊端。 如逆魏得知后,必会用“间”。 如择人遣来,明乃贤才来奔,暗则是充当奸细。 不过,以大汉如今务实的吏治程度,丞相对此倒无有多少担忧。 小打小闹的奸细行为,触及不到大汉的机密,逆魏遣来了也无伤大雅。 至多让人严加盯视,待事露了,一刀斫首便是。 若是像“郑国渠”那般的大手笔,丞相自信,逆魏还无有人可骗得了自身。 不管如何,此策可对逆魏的用人制度形成冲击,让逆魏治下的寒门等暗流涌动。 于大汉而言,亦然利大于弊。 其次,郑璞所进的“移风易俗”之策,乃是针对迁徙来蜀地及汉中的南中蛮夷及西北羌氐的教化。 如南中蛮夷,其俗好鬼巫,多有悬棺而葬,遇事皆从耆老巫祝之言等等。 郑璞便想着依朝廷村邑皆设“三老”管理的惯例管理,给与这些三老俸禄添补,开设村邑的蒙学,大肆宣扬汉家礼法,让他们从下一代开始同化为汉家子。 而西北羌氐,系出同源。 《庄子》有云:“羌人死,燔而扬其灰。” 《吕氏春秋·义赏》有云:“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而不焚也。” 其俗死而焚之,以战死沙场为荣,以病死为不详。 如大汉平寿侯任职护羌校尉时,便有“羌胡俗耻病死,每病临困,辄以刃自刺。训闻有困疾者,辄拘持缚束,不与兵刃,使医药疗之,愈者非一,小大莫不感悦”的事迹。 至今,西北羌人部落中,多有患病而以刃自刺者。 因而,郑璞便建议效仿邓训之善政,寻巴蜀之地的医者,来陇右之地开设医舍,为归附而来的羌人免费诊治。 既是让陇右之地安稳,亦然是与逆魏争夺羌胡部落的人心。 再同设蒙学,将他们彻底同化入汉家。 再次之,郑璞进言的“夺人心”之策,便有些下作了。 乃是让谯周续宣扬逆魏暴戾苛政时,再添加上一层鬼神之说。 昔日光武帝以符瑞图谶起兵,即位后崇信谶纬,让汉家子无论士人还是黎庶黔首,皆好鬼神之说。 其中,少文学的西北羌胡部落更甚之。 今,郑璞想让谯周依着图纬家学,来梳理“魏武曹操有子二十五,年六十六而亡,堪称高寿及多子之福。而窃居神器的曹丕,有子九人,年四十而亡。今曹叡子嗣寥寥,且长子早已夭折”的天罚之说。 赋予大汉乃天命所归之说。 以汉室四百年的积威,与曹魏尚不足十年的国祚,让西北的羌胡部落自行去作思虑,归附于谁,更符合自身部落的传承。 至于,骤然间提出了如此多谋策,是否适合于大汉的当今国情,或有无能力去执行,抑或是能推行几分嘛........ 郑璞没有去思虑。 因没有必要。 他仅是知道,受先帝刘备托孤、被今天子刘禅称为“相父”,大汉事无巨细咸决之的丞相,如若都无法推行,那么大汉日后更无人能推行! 趁此陇右大捷的时机,于丞相再度蓄力北伐的时机,他将心中所谋悉数道出。 摊丁入亩也好,迁民入汉亦罢。 能推行一分,大汉的国力便能增加一分。 毕竟,所有的成功,都需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至于能否竟全功,他从来都没有指望过。 任何制度与法度的建立,都无有可能一蹴而就! 唯有历经时间的考验,以及与当下局势风气的频频碰撞,方能于阵痛中生出。 总比胎死腹中的结局更好! 是故,他仅是但求以丞相的智慧、威望以及手腕,让此些谋策推行一个开篇,能让后续之人能够“萧规曹随”。 用数十年、一二代人的持续推行,摸索出契合大汉的完善制度。 不然,他日继续延续着善待士大夫的政策,无改世家豪强兼并田亩,让贫者无有立锥之地,哪怕是三兴汉室了,亦免不了步入“黄巾之乱”的死循环。 而郑璞没有施政牧民过,亦没有深入村邑乡闾倾听过黎庶的期盼。 他只能将所思所念,悉数皆抛出来,供丞相去选择推行几分。 成,固然喜。 弗成,亦无念。 然也! 他无有思虑过,丞相会否决。 历经襄樊之战、夷陵之战的大汉,已然陷入了不争即亡的地步! 以丞相胸中才学,对此局势焉能不洞若观火! 且,将北伐逆魏、克复中原当成此生唯一信念的丞相,岂会否决与国裨益之事? 再者,郑璞亦然没有考虑过,自身的名声。 如他乃益州士人,却提出摊丁入亩等损害益州豪门利益之策,是否会被乡闾私下指摘脊梁骨;抑或者是罔顾士农工商世理的天然隔阂,提出不分门第录用人才,是否会被他人口伐笔诛等等。 是非功过,任凭后人评说便是! 男儿生于世,当禀心而行,当断则断,当争则争,何故在意他人臧否! 已然决绝为克复中原而奋不顾身,何惜区区名声。 先贤孟子有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郑璞自是不敢比肩先贤。 且每个人理解的“义”,皆有所不同。 然,他亦可为了心中之“义”,无视千万人的指责与唾弃。 哪怕,他日事败而遗臭万年! “诺。” 得丞相嘱咐的郑璞,肃容拱手而应,“璞知其中轻重,待允南兄至陇右后,定与之酌情而行,必不让我大汉声誉受损半分。” “呵~~~~” 如此肃然,让丞相不由莞尔,赞许的颔了颔首,“不必如此拘束。子瑾行事,素来有分寸,我无疑耳。” 言罢,便又摆了摆手,“此间事已了,诸君且归去署事吧。” “诺。” 众人得言,皆离席作礼而退。 缓步出了署屋的郑璞,顿时觉得一路倍道赶来的困倦,以及方才凝神与众人细细解说的疲惫,犹如潮水般阵阵袭来。 只是知道,得丞相点明的诸葛乔,稍后必然来寻他,问及“固本益州”之策的其三。 是故与关兴、姜维二人寒暄数句,约定数日后定会寻访后,又按捺着疲倦步履缓缓,且行且候而归。 却是不想,诸葛乔尚在署屋内与丞相叙父子久别之话,相府掾姚伷倒先步来身侧。 亦然不做客套,便笑着发问,“子瑾,不知张伯岐可随来冀县?” 嗯,姚伷与张嶷乃是同郡人,且素来友善。 “伯岐领军在后,二三日必然能赶至。” 郑璞亦笑颜潺潺,作谑道,“姚掾若是得了闲暇,可来寻他。我军中虽无有将令他人不得入之律,却是不敢闭门不迎姚掾。” “哈,子瑾真乃秒人也!” 闻言,姚伷便冁然而笑,“如此道来,那我数日后,便前去观一观子瑾的玄武军容。嗯,子瑾,我尚有事务,且先离去。” “好,姚掾自便。” 轻轻颔首,郑璞与他作别。 但不知为何,相府长史向朗却是冲他挥了挥手,径直步来了,“子瑾,尚有空闲否?往我署屋内叙叙话?” 正文 第129章、丝路 长者邀,不可辞也。 郑璞步履缓缓,随在向朗身后,步往其署屋。 待至,甫一进,不由惊诧。 先前有所耳闻,向朗乃是蜀地藏书最巨之人,今日方知果不虚传矣。 只见署屋内两侧庋具高高,堆砌满了书籍;连案几两侧以及坐卧榻之角,都见缝插针堆放着不少竹简。本就不大的空间,亦变得尤其逼仄,竟让郑璞觉得自身落脚都局促。 屋内早有一人在。 年齿约莫弱冠,身长七尺有余,胡须淡淡,相貌端庄。 着士子常服,书卷气异常浓厚,应是向朗的家中之人,而非僚佐。 见向朗与郑璞步入,本坐在榻前读书的他,便起身行了一礼,移步侧墙站去。 “子瑾,此乃我亡兄幼子,名充,字文高。因其长兄宠、次兄平皆已授事,且年齿未及冠,我便留在身侧使唤。” 身为主人的向朗,含笑为郑璞引见。 话罢,亦不忘冲着向充招了招手,“文高,速来见礼。此乃相府参军、领讨虏将军郑子瑾。” “充,拜见郑参军。” 向充依言再度见礼。 声音温和,行举从容,颇为温文尔雅。 亦让郑璞心生好感。 含笑回了一礼,便侧首目视向朗,赞道,“昔日先帝曾赞向中领军曰“能”,丞相亦赞为性行淑均。今得见文高行止,风姿特秀。故可谓之,宜城向家不乏俊才也!” 嗯,向宠如今官职为中领军,宿卫宫禁。 “哈哈哈~~~~~” 闻言,向朗不由畅怀大笑,连连摆手谦言,“子瑾过誉矣!过誉矣!”笑罢,便伸手虚引郑璞入座,“子瑾,请。” “长史,请。” 而那向充已然颇为识趣的步出,掩门而去。 待入座,二人寒暄了数句客套,向朗便敛笑作肃容,轻声道,“子瑾之书至冀县时,丞相便召我私下与议。书中诸多谋策,皆对我大汉裨益。唯有‘摊丁入亩’,丞相踌躇良久。非是觉得子瑾思虑不周,乃是恐对子瑾他日不利耳。” 于我日后不利? 呵,应是此策一旦在汉中及武都实施,让益州豪族们惊觉,以为日后会推行至巴蜀之故吧? 心中略略作思,郑璞拱手作礼,谦逊言之,“不知丞相忧我何?还请长史不吝明我。” “乃朝廷勋贵之故。” 却是不想,向朗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先帝仁厚,昔日夺回汉中郡时,以汉中人口荒芜,便将不少田亩赐给了有功之士。” 郑璞听罢,心中才了然。 昔日先帝刘备定蜀后,本想将成都中屋舍及城外园地桑田分赐诸将,后被赵云谏言而至,仅是赏赐了功高者。后攻下汉中郡,便将郡内田亩大肆封赏,以劳功臣。 其中,荆襄系的僚佐,多有田亩桑园在汉中。 因攻下成都时,元从系及东州士大多已经赏赐过。 今若是将“摊丁入亩”在汉中郡推行,必会损伤此些勋贵的利益。 毕竟,依着丞相治事公允的惯例,此些勋贵必然先做贯彻摊丁入亩的表率,而让徙入汉中郡的豪族子弟无有悖论。 是故利益受损的荆襄系僚佐,不敢记恨丞相,却会对始作俑者的郑璞切齿。 尤其是,郑璞乃益州士人。 天生便不讨荆襄系喜。 丞相素来器异郑璞之才,已经将之当成大汉后继重臣来培养,自是对郑璞他日不溶于荆襄系而有所顾忌。 “多谢丞相与长史维护之情。” 沉默少许的郑璞,昂首而道,“不过,为臣者,但求为国裨益,不敢徇自身。我虽不成器,亦不俱日后被他人所讦。” “壮哉!” 闻言,向朗音色皆穆,拊掌而赞,“子瑾报国之心,日月可表也!” 就是赞罢,却又露出笑容来,轻声谓之,“丞相知子瑾为国谋事,素来不惜自身。故召我与议之,便是想着能否益补一二。” 哦? 丞相竟已为我作思邪? 挑了挑眉,郑璞神情有些诧异。 不过,转念一想,却又觉着不足为奇。 依着丞相事无巨细皆躬亲、谨小慎微的性情,常习惯先消弭诸多隐患后,方将事情付之于行。 唉,又劳丞相费心了。 微不可闻的叹了声,郑璞露齿而笑,“我愚钝,还请长史明言之。” “呵呵~~~子瑾自谦矣。” 向朗捋胡而笑,却是不答反问,“子瑾尚且记得,陛下赐婚于你之前,丞相曾有言声称为你寻一姻亲否?” “丞相恩德,我自是不敢有望。” 顿时,郑璞闻言便敛容,拱手侧右遥致丞相。 “然而,子瑾恐是不知。” 微微昂头,向朗语气有些怅然,“若是陛下无有赐婚之举,丞相便寻我之幼女,抑或者是故侍中马季常之女许于你了!” 呃~~~~ 竟有此事? 天子赐婚故张车骑之女,竟不是丞相奏言邪! 一时之间,郑璞愕然。 而向朗叹罢,亦不等他开口,又继续发问道,“我那侄儿文高,子瑾方才已见矣。不知子瑾观其才如何?若是步上仕途,可堪为国裨益否?” 不过谋面数息,竟让我断言? 不会是........ 闻言,郑璞心中隐隐有所悟,亦没有作推辞。 “长史有问,我不敢不答。且试言之,如有谬处,还望长史莫怪。” 略作思虑,郑璞先含笑客套一句罢,方说道,“我观文高仪表堂堂,昂藏七尺躯。行止从容,可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也!” “哈哈哈~~~~” 向朗大笑,亦没有谦逊,“丞相亦颇喜文高。已有言嘱与我,称明岁待文高及冠,便辟他入相府为僚佐。” “我尝闻,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也。” 得言,郑璞冁然而笑,谑言而谓,“有道是‘内举不避亲’。正值国家用人之际,长史有侄成才,却令之守于左右,乃屈才矣!” “哈哈哈,子瑾莫过赞。” 喜笑盈腮的向朗,连连摆手谦逊,也终于图穷匕见。 乃敛容,目视郑璞而叙,“我侄儿年少而孤,虽甚凄苦,却难得品行纯良,才学亦尚可。我为尊长,心甚慰之。又以他即将及冠,便有心为他寻一门良配。听闻,子瑾家中有一女,才德俱佳,不知婚配与否?” 果然是要联姻啊........ 郑璞听罢,心中不由道了声。 不过,丞相如此安排,也无有奇怪之处。 向朗名声甚佳,常以家中藏书借人抄录,被誉为长者。且年长,官职为相府长史,隐隐是荆襄系领袖之一。其侄向宠才能及品性,先后被先帝与丞相赞赏,又宿卫宫禁护卫天子,将来必为国之重臣。 若是郑向两家成为姻亲,哪怕是如今进言“摊丁入亩”得罪了些许荆襄系,有向家的情面在,亦不会被荆襄系攻讦之。 再者,郑璞已然与元从系的外戚张家定下亲事。 若是再添上一缕荆襄系的烙印,未来举大汉朝臣,皆不会将之当成益州士人来防备。 抑或者说,丞相乃为他日后仕途辅路了。 如此用心良苦,郑璞自是感铭于心。 且向充与他的感官颇佳。 虽然有志于仕途的他,能容许自身的亲事带有功利之心。 然而,他不曾想过,将小郑嫣的终生大事,当成自身仕途的垫脚石。 哪怕如今的世理,乃是盲婚哑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唉,罢了。 若是回拒了,亦是不领情相的好意。 沉默少许,郑璞便拱手致意,轻声而道,“长史之意,我知矣。然,如此大事,我不敢擅专。还请长史待我传信归去,问我阿母及兄长之意后方作定夺,还望长史莫怪。” 嗯? 如此回答,让向朗微微愕然。 旋即,却又冁然而笑,轻轻颔首,“我却是忘了,子瑾家中尚有兄长作主。如此也罢,此事待子瑾知会家中后,再做定夺亦好。” 于他心中,无有羞恼之意。 一来,以他向家的声誉与门第,郑璞若不当即婉拒,远在蜀地的郑彦又岂会拒绝? 况且他侄儿向充,放在大汉后辈里,都算是良配了。 另一,则是颇为欣赏,郑璞无有功利之心。 以郑璞的才学,绝无可能预料不到向郑二家变成姻亲后,其自身获得的利益。 然而,他却是没有应下来。 如此可见,此子并无汲汲营营之心。 亦是说,他以后亦然不会因为权柄欲念,而变成六亲不认、唯利是图的独夫。 毕竟,每个人心里都桎梏着一只猛兽。当权柄在握之际,便是那只猛兽挣脱了樊笼之时。与善亦与恶,取决于每个人的心性。 正事叙定,二人闲聊数句,郑璞便作别而出。 归于途,随着马背的颠簸,便觉得参杂了蝇营狗苟之事的疲倦,让心力更加憔悴。 索性,随意在渭水畔寻了个小亭歇脚,趁着等诸葛乔的时间假寐一番。 只是挨着官道的小亭,牛马车辆来往交织,小吏黔首走夫等沿路如缕,喧嚣不绝。 细细观之,又见人人脸庞之上,无有恐慌神采抑或者麻木表请,反之乃是双眸灼灼的干劲十足。 大战消弭、所属改旗帜不过一月,黎庶安然竟已然如此,实属难得。 郑璞心中甚奇焉。 便让扈从拦了一小吏过来,细细问起近日陇右的状况。 原来,陇右不日而安,乃是丞相立信了。 因岁初大战导致黎庶春耕耽误之由,丞相哺育黎庶百姓的粮秣,乃是以工代赈。 以伐木、取石、平路、修筑等诸多民生及军事相关的事务,丞相皆以粮秣募黎庶为之,当日事罢即可领酬劳。 让黎庶对大汉朝廷皆信之。 亦然催生了无数贫民蜂拥前来,求入民屯佃之。 周边势力微弱的小羌胡部落,则是被丞相许诺,可携牛羊战马或皮革角筋等换取蜀锦或茶叶等丝路紧俏货物。 且作价十分公道。 哪怕他们仅是将蜀锦运至魏军所辖的西平郡,与湟水河谷的烧当、烧何、当煎、勒姐等种羌部落交易,都能获取不菲的差额利润。 在口口相传中,于实际利益的刺激,诱使无数西北羌胡部落驱赶着战马而来。 相传,在金城郡的魏军已然下令,携蜀锦者当定以“通敌”之罪,诛! 然而,各大种羌部落对此,却是嗤之以鼻。 魏军提供给他们走丝路的丝绸等物,作价太高了。 让他们觉得,绣着“漢”字的旗帜,比绣“魏”字的旗帜,更令人血脉偾张。 尤其是,于繁衍生息在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而言。 盖因大汉朝自武帝时期起,丝绸之路主流分为东、中、西三线。 东线是从关中走安定郡的萧关道,进入武威郡,沿着祖厉河往上进入河西走廊。 中线和西线,都是从关中走陇关进入汉阳郡冀县,经过陇西狄道走金城。 其中,中线沿着庄浪河穿行乌鞘岭进入河西走廊;西线则是逆着湟水往上,走出大汉疆域境外,穿行大通-达坂山脉,再从祁连山脉东段的冷龙岭进入张掖郡。 亦是说,湟水河谷内的羌胡部落,只需得到了蜀锦及茶叶等贸易物品,便可避开魏军的驻军点,绕道进入河西走廊。 而河西走廊地广人稀,黄沙遍地。 魏军也仅有在敦煌郡的玉门关抑或者阳关,方能寻觅到他们的行踪了。 不过,敦煌及酒泉二郡,乃是河西豪右最聚集的郡。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将蜀锦交易于此些豪右,便可满载而归。 至于那些本地豪右,能否有办法将蜀锦运出玉门关嘛........ 魏军若是不想郡内烽火连绵,便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如此状况,便是昔日魏天子曹叡,仅将丝路利益让出一半的庙堂决策,让杨阜痛心疾首的缘由:西北羌胡部落以及豪右,将因蜀锦等物的利润,更愿意选择站在大汉的旗帜下! 此亦是郑璞“固本益州”之策的其三,得以执行基础:丝路再通,蜀锦利润来袭。 他谏言丞相,继先帝刘备时的“盐铁官营”后,再添一“蜀锦官营”。 以蜀道难的闭塞,将所有出陇右的蜀锦都严加控制。 有资格通行蜀北四关的蜀锦,朝廷仅会授权于,倾力襄助大汉北伐的豪族商队。 以扼住商路的方式,以令人垂涎三尺的利润,让益州豪族们自行去作选择:北伐逆魏,克复中原,君愿“与子同袍”否? 正文 第130章、石亭 夏,六月末,雒阳建始殿。 独自枯坐的魏天子曹叡,终于御笔准了大司马曹休之请。 自从陇右之战结束后,亲自坐镇长安的曹叡,待右扶风等靠近秦岭山脉的黎庶迁徙毕,便归来了雒阳。 原本,一心与诸多重臣群策群力着,如何应对蜀国挣脱了巴蜀的樊笼。 而就在此时,镇守魏国东线的大司马曹休,便遣八百里秘奏来。 求战! 上表之中,详细陈述了作战计划。 且声称,可一战让令孙吴,就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然也,曹休用了数个月的时间,频频遣细作入江东之地探知消息,终于信了孙吴潘阳太守周鲂的请降。 于今岁之初,周鲂献策于孙权,得到首肯后,便先后作了七封书信于曹休。 内容十分恳切。 如详细交代了投降的细节。 如总结前次彭绮兴兵,孙吴历时许久方讨定,而魏军没有及时接应错失良机的教训。 如分析鄱阳地区及周边郡县各部宗帅的所在处,实力如何,对孙吴的态度如何等。连请魏国送来多少枚印信,用来收买官员将校,以及每个级别要多少枚,皆列得清清楚楚。 如详细解说,孙吴在鄱阳一带的驻军点,各部兵力的多寡。 然,此此封投诚书信,并非是曹休相信他的理由。 毕竟,昔年赤壁之战,魏武曹操便是信了孙吴黄盖的诈降,而导致大败之事,曹魏举国上下皆不敢忘却。 但他前去江东的细作,所打探归来的消息,却证实了周鲂投降的诚意。 乃是因为,孙权配合着周鲂的计划,故意不断派使者前往鄱阳问责周鲂,探查周鲂有没有犯错等。以至周鲂被逼无奈,割发代首向孙权谢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也! 堂堂侍奉两千石的太守,却被逼迫至割发做出此等不孝行径! 曹休得闻,心中都不由叹息了几声。 亦终于觉得,周鲂乃是真心来投。 自然,建功报效国家的豪情,于胸襟中熊熊燃烧。 抑或者说,举曹魏上下无有一人,比曹休更期盼饮马江东了! 曹休的大父,曾任职吴郡太守;而他年少丧父,又曾携母避难江东, 吴郡,相当于他的第二个故里。 若是能饮马吴郡,他隐隐有一种衣锦还乡的味道。 而当年他避祸江东时,吴郡太守官署中,仍旧悬挂着他大父的遗像。 此亦是说,他大父颇得吴郡士庶的爱戴。 而恰好,周鲂年吴郡阳羡人。 另一,则是他自从驻守江淮后,所战皆顺利。 如于广陵前线杀敌上万;前后数次渡江作战,在芜湖、京城等地击溃孙吴多部大军。去岁更是斩杀吴将拿下皖城,夺回庐江郡! 如此功绩,昔日魏武曹操抑或者文帝曹丕,都不曾有之。 尤其是,孙吴功勋老臣之后韩综,带着韩当的旧部来降,更让曹休觉得自己的威名,已然令让江东之人为之慑服。 多种因数下,曹休方敢于上表中言之凿凿,声称一战可让孙吴万劫不复。 因若是接应了周鲂的投降,魏国便可将庐江、鄱阳连成一线,中断孙吴东、西两境,让荆州与扬州就此不能呼应。 如此大战果,曹叡亦然心动不已。 只不过,有三个原因,让他踌躇了许久,方敢作定论。 其一,自是陇右之失,让魏国不得不将大量的兵力、人力物力投入关中及凉州。 其次,则是于曹丕在位时,孙资便有过谏言,声称孙吴急切之间难图。 再次,便是曹休领军深入敌境,有战略上的隐患。 横亘于庐江、豫章二郡之间的不仅有长江,尚且北有彭蠡泽、南有鄱阳湖。 若依着曹休的作战计划,深入鄱阳接应周鲂的投降,肯定会被从上、下游而来的东吴水军截断退路。 前车之鉴,便是昔日天下汹汹之时,庐江太守刘勋。 他亦有过,领军跨江将豫章郡占据之举,却是被孙策截断后路,连立身之地庐江郡都被夺了。 再者,曹休攻占庐江郡的时日并不长。 当下最好的选择,乃是安抚庐江郡内黎庶,待人心安定以及防御工事修缮完毕后,再去思量如何以庐江为桥头堡,进军江东。 只不过,他与曹休一样,终究没有抵御得了,让孙吴荆州与扬州不能顾应的诱惑。 抑或者说,年不过二旬的他,更愿意去赌一把。 成就昔日魏武曹操、文帝曹丕都没有的壮举。 是故,为了配合曹休此番作战计划,他别遣了三路大军策应。 分别是驻守宛城的司马懿,进军吴朱然驻守的江陵城;前将军满宠督领文聘进攻夏口;豫州刺史贾逵攻打吴国的濡须坞。 诏令调发出去后,不过十日,曹叡便接到了满宠的上表。 满宠虽是兖州人,却是长期驻守在江淮战场。 不仅对江淮的地形环境了若指掌,更有着敏锐的军事嗅觉。 接到让他领军出征的诏令后,便觉得此时不应该出兵江东。 缘由之一,乃是今岁初有吴国将领张婴、王崇二人率部来投魏。且提到吴国正在紧急备战中,恐在江北将有军事行动。 另一,又断言曹休“虽明果,而希用兵”。 意思便是说,曹休虽然聪明果敢,然而统帅大军作战的经验有点少,容易轻敌冒进。 直言曹休若是进军,很容易被吴军在舒县的“无强口”切断后路。 因为由合肥所在的江淮地区,进入皖城所在谷地,必须从庐江旧治所舒县经过。 而从濡须口方向而来的吴军,可以由舒口溯水而上,从无强口突入至舒县,然后依着大别山山脉与舒县截断曹休的后路。 不得不说,满宠胸中军略乃当世翘楚。 曹叡得上表后,便连忙召来了,同样熟谙江淮战场的蒋济商议。 嗯,关于曹休进军的真实目的,乃是为了接应周鲂投降,曹叡并没有告知他人。 哪怕司马懿、满宠及贾逵三路配合作战的督领,都尚未告知。 为了机密行事。 就如昔日吕蒙白衣渡江,举孙吴事前知道作战计划的,也仅是吕蒙、孙权二人。后来因为陆逊的想法与此计划相合,并且可以用陆逊来麻痹关羽,孙权方让知情者多了一人。 如此缘由,亦让曹休的中计,再无挽回的余地。 蒋济甫一听闻作战计划,便断言此战曹休必然吃亏! 因为不管周舫投降之事真假与否,只要曹休敢渡江进入鄱阳,东吴的精锐水军,必然从荆州与扬州夹击而来,彻底阻断他的归路。 且蒋济还以前线传来的情报,否决了周舫投降的诚意:吴国镇守江陵城的朱然,正遣军向江夏郡的安陆用兵。 曹休统领十数万大军,厉兵秣马正要往东吴用兵,动静不可能瞒得住东吴。 身为吴国前线督帅的朱然,却在此时摆出进攻江夏郡的姿态,明显有声东击西之嫌。 对江淮战场了若指掌的满宠与蒋济,意见竟不谋而和! 曹叡听罢,当即大惊失色。 不仅将先前灭江东不日可期的雄心彻底浇灭,还立即遣人传令曹休罢兵归来。 且下令让司马懿停止进军,就地驻防牵制吴国朱然部。让满宠不再赶赴江夏夏口,而是领军与贾逵并为一路,往濡须口而去,一同接应曹休归师。 然而,算算诏令来回辗转的时间,已然来不及了。 曹休身为大司马,魏国军方最高统帅,本就有独断之权。 且他又曾是统领虎豹骑出身,最常用的战术,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敌军。 譬如昔日的武都之战。 他为了在孙吴反应过来之前,甫一得到曹叡的诏令,便不等司马懿、满宠与贾逵三路兵马策应,率先领军越过了舒县的无强口。 亦是说,曹休已然进入了,孙吴精心布置的设伏地。 唯独幸庆的,乃是另一路的偏师督帅贾逵,素来有进取之心。 贾逵,乃并州人。 因在魏武曹操崩时,成功化解了青州兵事件,帮助曹丕顺利登位,而受重用。 与曹丕时期,先后任职邺城令、魏郡太守、豫州刺史。 魏郡的邺城,豫州的许昌县与谯县,皆是魏国定都雒阳后的陪都。从贾逵任职之地,可知曹丕对他的信任程度非同一般。 而在曹叡即位后,贾逵曾上书,希望能够沿大别山脉北麓,穿越魏属庐江郡开辟一条直道,连接江北。缘由,是一旦魏吴间有战事,豫州的兵马可以快速进入战场增援。 对此,曹叡大为赞赏。 此亦是此番他让贾逵领豫州兵马,攻打濡须坞的缘由。 贾逵沿着直道进军,行军亦然十分迅速。 尚未接到曹叡诏令有改,便已经隐隐洞悉了孙吴乃是在设谋。 盖因他领大军至濡须坞时,竟发现守御的吴军十分稀少。 濡须坞,乃是东吴在江淮战场的防御支点,若是被魏国所占,巢湖便会被魏国全占,可一鼓作气将孙吴大江的命门濡须口,一举攻下! 于情于理,孙吴不可能守备松懈,兵力空虚。 如此不合常理的现象,唯有一种情况可说得通:东吴必是聚集大军攻伐,方会将濡须坞的守军调走。 而结合曹休如今正进军的路线,不难猜测出孙吴将兵力调遣去了哪里。 是故,贾逵当即放弃了进攻濡须坞,转军往皖城方向而去,准备接应曹休。 但越过舒县无强口的曹休,已然进军至皖城了! 哪怕是,随军同往的琅琊太守孙礼,不止一次谏劝他不可孤军深入。 然而,去岁攻占庐江郡、正春风得意的曹休,并没听进去。自认领着十万步骑而来,就算东吴真有什么准备,也无需惧之! 此时,恰好秋八月。 亦是大江及各支流水位最高之时。 东吴的大船,可以从皖口畅通无阻的抵达皖城。 且,与丞相诸葛亮将举国兵力,用于岁初兵出陇右一般,孙权也破釜沉舟的赌了一次国运。 此番调动的兵力,与以往领四五士卒而号“十万大军”不同,确实达到了十万! 除了留万余士卒扼守大江南岸,不让郡县内心怀不轨者可趁之机,孙权将九万大军悉数调拨给了陆逊。 然也。 孙权拜陆逊为大都督,假黄钺,全权督领调度此战。 坐镇后方的他,甚至亲自为陆逊执鞭牵马,以壮行色。 且让濡须督朱桓、九江太守全琮领左右都督。 陆逊、朱桓与全琮,皆是江东豪门出身。 在魏国行九品中正制之时,若是率军临阵倒戈,抑或者击败了曹休归来而心有异念..... 江东将不再姓孙矣! 不可不说,孙权此番调度所彰显的大魄力,算是当得起孙策临终前“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知卿”之言了。 而行军至皖城的曹休,隐隐警觉到了蹊跷。 他率领十万兵马而来,孙吴不可能察觉不到半点端倪,但却是没有什么动静。 是故,本要进军至彭蠡泽的他,便顺势在皖城稍作休整。 胆敢按兵休整,乃是他对此地并不陌生。 上次攻陷整个庐江郡,他就已经率军攻打到了,彭蠡泽西边的寻阳县。 然而,一旦停止了进军,他便陷入了困境。 从舒县至宛城一带的地形,丘陵与湖泊密布,且被大别山脉挤压了沿道行军的空间。十万步骑无法像在平原地区那般,分为数路并进。 前军止步,后军便被辎重塞道,以致首尾不能相顾矣。 而此时,以逸待劳的吴国大军,走大江入皖口,沿水势大涨的支流皖水而来。 陆逊自为中军,以朱桓、全综为左右军,各自领军三万,以突袭之势一举向魏军发起攻击。 措不及防的曹休,不出意外被击败。 乃督领部下退至皖城东北部的石亭宿营,准备稳住阵脚后再有序退兵。 但吴郡趁势追来夜袭,本就成惊弓之鸟的魏军啸营,大溃。 曹休只得抛弃辎重粮草等,一路往舒县无强口北部的硖石而归。 其中,战前朱桓曾经向孙权建议,由自己领军去断曹休后路。 依朱桓之见,曹休得位不过是曹魏宗室的身份,并非有统帅之才,因而战必败。他想领所属的三万兵马,走舒县无强口断其后路,以竟全功。若是此战全歼十万魏军,尽得淮南之地,便可趁胜北图许昌及洛阳,定鼎中原! 然而,可惜了。 孙权与陆逊商议后,否决了此策。 缘由之一,乃是朱桓所进之策,前提是曹休必败。 而曹休领十万步骑而来,兵力更甚于孙吴,想击破绝非易事。且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为谨慎起见,理应将所有兵力聚集攻之。 另一,则是吴国水师精锐。 若是此地战胜了,再以舟船走大江转去舒县无强口,断其归路亦然来得及。 但孙权与陆逊没有预料到,曹休会败得如此彻底。 竟因士卒啸营,将所有辎重粮秣皆抛弃了。 亦是说,如若依着朱桓之策,以三万大军扼守住舒县无强口,堵死曹休归去合肥的道路,魏军无粮秣之下,只需二三日便可重演,昔日官渡之战袁军因粮秣被焚而数万士卒皆投降的盛况! 是故,待石亭大胜后,吴国方别遣兵马至舒县无强口。 恰好此时,贾逵亦领军到。 虽兵力寡,却也抢占了无强口北部的硖石道,与吴军一南一北对峙。 且在山口多布旗帜,让居巢的魏国水军船只横跨巢湖西进,佯装魏国大军来援的假象。 吴国见状,竟是信了....... 以石亭大捷、缴获俘虏颇巨,便罢兵而去。 因而,让曹休得以逃出生天。 不过,他兵败归去后上书请罪,无有多久便痈发背而亡。 石亭之战,不仅让魏国青、徐与扬三州兵力死伤过半,且将多年积累的粮秣辎重等悉数消耗殆尽。 于魏国而言,此败不亚于赤壁之战。 无有一二十年的修生养息,绝无恢复元气。 亦让魏吴二国的东线,攻守开始逆转。 正文 第131章、动荡 碧空如洗,白云相互追逐。 成都,城外郊野连绵的稻田,一片金黄。 偶有凉爽的秋风拂过,无数稻穗便荡漾起了金色的涟漪。 金秋时节,乃是黎庶百姓欢欣的季节。 于城南的走马河畔,天子刘禅手执刀镰躬腰于金色稻浪中,收获着他亲自耕种出来的稻谷。 今岁初,乃是他即位以来的首次亲耕籍田。 藉田,乃是天子诸侯亲耕田亩。 从古至今的“祈年”的礼俗之一,寓有重视农耕之意。 与“三推三反”的示意不同,天子刘禅今岁的亲耕,并没有让籍田令等僚佐代为播种及打理。乃是从耕耘至秋收,都亲自为之。 召曰: “丞相北伐逆魏,攘除奸凶,将士多有艰险。而粮秣取于民,民亦艰辛。朕不德,不能令百姓安乐,唯有耕种自食,以期少取百姓之粮。” 此言出,朝野皆颂仁德。 虽说天子刘禅亲耕之田不过三亩,所出粮秣不够一季所食。 然而,于朝中衮衮诸公而言,乃是天子有先帝仁德之风,令人心折。 于黎庶百姓而言,则是天子恤民之心的彰显,乃仁君也!只需熬过北伐的艰难时期,轻徭役、薄赋税的好日子,便指日可待了。 尤其是,天子刘禅于夏四月时,还颁发新诏。 但凡迁居汉中、武都二郡之民,一户授田百亩;官府为之起房屋,租赁耕牛及粮种,且免收算赋与口赋。 如此恤民之举,哪怕先前刘璋再蜀地时,都不曾有之。 更莫说是,大儒谯周口中的逆魏,募民屯田取出产十之有八,无有过冬果腹之粮的苛政了。 生为大汉子民,乃幸事也! 无数贫无立锥之地的佃户、徒附,以及山野隐户心中,都发出了如此感概。 亦然扶老携幼群来官府徙民处,登记入汉中或阴平郡户籍,随着小吏北迁而去。 连汶山夷的部落得闻此消息后,带着耕耘肥沃土壤、过上衣食无忧生活的向往,加入了北徙的队伍, 他们的待遇更厚。 因他们不少人,应募为兵卒,让家人得享了三年免赋税的厚待。 且三年之后,家眷所纳的赋税亦比寻常黎庶要少许多。 自然,有人欢欣,便会有人切齿。 许多巴蜀豪族,因为太多徒附及佃户脱离而去,以致自家田亩产业等无有充足劳力劳作。 不过,他们私下的怨言,仅维持了半个月多。 朝廷开始减少了茶马古道沿途关隘的城门税,且鼓励他们自行去永昌郡等偏远地区,用蜀锦茶叶等物换取奴仆归来。 亦无需担忧朝廷会出尔反尔。 许多朝中勋贵家中,都陆续组建商队进发南夷道而去。 另一缘由,乃是朝廷设立了蜀锦监。 监理蜀锦等物北去陇右贩卖,分润丝绸之路的利益。 只不过,豪族们想要染指丝路的前提,乃是得先分户前往陇右落户。 以朝廷的说法,乃若是他们不分户在陇右,归官府统一调配物资贸易,恐有些人被逆魏诱惑做出罔顾国法之事来。 实际上的缘由,各方都心知肚明。 不外乎是,朝廷效仿武帝时期的“邑陵法”,让他们分户去陇右扎根,成为防范羌胡部落动乱抑或者逆魏来袭罢了。 毕竟,陇右之地,羌胡比汉家子更多。 他们分户而往,自然也会携带不少僮客而去,变相的成为“实边”之户。 另一考虑,则是他们根基在蜀地,分出来的小户为了宗族,也不敢投了逆魏让举族被定为谋逆之罪。 对此,许多豪族都在衡量利弊中。 丝路之利虽然客观,但他们并不想被动“开枝散叶”,而让声势骤减。 然,并非每家都在犹豫。 “三世共财,宗族共居”的成都柳家,在此诏令刚出朝议的时候,竟破天荒的分户了! 乃是分出了,已累功至牙门将的柳隐那一支,赶赴陇右落户。 据说,柳家作为昔年以家中扈从为国征战的首开先河者,今又是第一家分户的豪族,因而朝廷对其异常厚待。 直接在陇右汉阳郡的略阳县,以作价仅一半画给了三千亩良田。 且在长离水的兴国城废墟一带,赠送一个几百亩的小牧场权作嘉勉报国忠诚!有如此规模的田亩及小牧场,再佐之丝路贸易往来,亦可谓成都柳家,直接分出了另一个“陇右豪族”了。 尚有蜀地赫赫有名的郪县王家,亦然分出王离、王祐两支前往陇右天水郡定居。 因王家乃忠烈之门,朝廷恩宠更隆。 不仅画出田亩及牧场赠之,且将此王离调至汉中郡任职成固令、王祐调遣至陇西郡任职首阳令。 亦让许多豪族得闻后,目光炙热,垂涎三尺。 恰好此时,逆魏石亭大战败北的消息,堪堪传到了蜀地。 先有丞相诸葛亮在陇右大败魏军,今又有孙吴在淮南大破逆魏,此两场大战胜负叠加在了一起,令巴蜀豪族们都心生了别样的念头。 逆魏,已不可俱也! 他日丞相,必然可尽夺回凉州之地也! 甚至,攻入关中三辅光复旧都,未必不可能! 如若他们以蜀地大宗为根基,分出小宗至陇右为枝干,以蜀锦、茶叶等贸易之物走丝路,未来宗族必然枝繁叶茂! 再者,如今陇右之地,各郡县的僚佐皆匮乏。 他们家中子侄皆识文断字,才学不缺,挑选数个有学者去陇右,势必会被郡县征辟为僚佐,夯实陇右根基易如反掌。 如此前景可期,何乐而不为!? 是故,无数巴蜀豪族皆群起响应,继成都柳家、郪县王家之后成为分户迁徙者。 主事此政之人,乃是李严。 他见益州黎庶与豪族皆响应如云,不由心中再叹,己之才对比丞相而言,犹如萤火与皓月之别。 亦有一缕“江山代有人才出”的惆怅,拨弄着心弦。 他自从江州归来成都,戍卫京畿内外以及参与益州府事后,丞相诸葛亮便时常作私信与他。 有时乃是公事的嘱咐,如今迁户实边之谋。 抑或者是私语,如陇右各将率僚佐的才学,以及丞相对之培养历练的方向等。 如被当成全军统帅培养的关兴,一直随在丞相左右。 如张苞与赵广,乃是随着历来在征伐时任职前部督的魏延身边,以后成为攻城略地的先锋大将。而霍弋被调任至汉中郡任职,缘由不用说,乃是丞相期他尽快历练才干,日后能成为与赵云一般,镇守住全军的命脉。 而对于新得的姜维,丞相私信中称他乃凉州上士。 谓之晓通羌事,思虑精密,无所不精,堪称全才。谋策武略比昔日的马良更加出色,乃是未来攻伐凉州的倚仗之一。 而对郑璞的评价,更是推崇更甚。 不仅再度肯定了军略及筹画之能,并以此番谏言的多策,赞其已显公辅之节! 三公、四辅者,均为天子之佐。 此亦是丞相首次定论,大汉后进之人有匡扶天子之能。 不得不令李严侧目。 毕竟,他自身便是先帝刘备的托孤之臣。 素来自视甚高的他,细细读罢丞相转来的郑璞诸策,不由心中思忖自己在年齿三旬之前,可否作出此等谋策。 答案,令他有些沮丧。 尤其是,他归成都后,天子刘禅常引他入宫,就着诸多政事询疑于他。 让他发现了一物。 天子的御案上,有一块刻着“知行合一”的玉石。 疑而问之,天子的回答让他愕然不已。 此亦然是那郑家子所言,且竟已令天子躬知笃行矣! 莫非,我离开成都的时日太久,显居一方高位而自矜,以至在天子眼中已不如一后进邪? 如此念头,在李严心中生出,便如那肆意滋生的蔓藤一半迅速弥漫了胸腔,死死勒住了他骄傲。且是越来越紧,勒痕无时无刻不在变深变痛。 他可以接受,丞相之才远超于自己。 但除了丞相之外,他自认大汉朝野,无人与他比肩。 更莫说,如今的郑璞不过年二旬有余了。 昔日仕官刘表时便被赞为良才,又被先帝刘备托孤的他,绝不能容忍自身的威望被一后进之人所比拟。 因而,他每每署完事时,皆会驻足北望。 心有一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激昂,不断的怂恿着他尽快付之于行。 .............................. 雒阳。 一身素服的魏天子曹叡,耷眉阖目,端坐在车架上。 脸庞之上,依稀可见一缕怆然。 他方从大司马曹休入葬的孟津归来。 原本石亭大败后,曹休上表请罪,他以曹休乃顾命大臣且宗室,遣屯骑校尉杨暨慰谕不责之,且礼赐益隆。 然而,曹休却是因恚惭于心,痈发背而亡。 这让他隐隐有些自疚。 石亭之败,亦有他的决策之误。 如得曹休求战之表,他先寻对淮南十分熟悉的蒋济参详一番,便不是有此战的发生。 只是陇右之战败北后,魏国太需要一场大胜来安定人心了。 抑或者说,他太渴望一场胜利了。 毕竟,昔日文帝曹丕三征东吴,虽然皆无功而返,然却没有丢失过疆土。 他才即位两年,便失去了陇右之地! 本就年少即位,且大魏国祚尚不足十年,焉能不需一场大胜,来挽回陇右之失的人心? 这便是他允了曹休求战的最大缘由。 亦付出了急功近利的代价。 魏国大司马,素被倚为国之藩篱的宗室大将,先帝所留的顾命大臣之一,兵败而亡! 更令人担忧的,乃是淮南之地的动荡。 昔日的徐州于青州,乃是魏武曹操画地于臧霸与孙观的。 黎庶历来只知州牧而鲜闻曹魏。 一直至文帝曹丕东征,将臧霸等人调归雒阳任职,方将大魏曹室的威望播种在此二州。 时日尚短,根基不牢。 尤其是,昔年文帝曹丕三征东吴皆是在淮南! 粮秣及辎重的运送,皆是沿途征发当地黎庶徭役。 本就多有苦之。 今曹休十万步骑而出,仅辎重便丢弃了两万多车,且是丧兵过半的大败而归,焉能不引发青徐二州士庶的人心浮动! 虽说,留守京畿的顾命大臣之一陈群,力荐前将军满宠督战淮南。 声称满宠在淮南一日,逆吴便一日染指扬州。 然而,战失之地他日可再度夺回;战损的士卒、战失的辎重亦皆可以再度补充,可长在人心上的觖望,需要多久方可抚平? 再者,魏国北线的战事,也陷入了困境。 今岁鲜卑轲比能部落的寇边,因逆蜀兵出陇右、魏国兵力吃紧的干系,比往年来得更早。方入秋七月,便迫不及待的聚拢各部小帅,兵犯并州的雁门郡,且分各部兵马为偏师绕道太原郡掳掠骚扰。 此些地方,乃是另一中部鲜卑大人,亲善曹魏的步度根的栖息地。 与出身支部小种的轲比能不同,步度根乃是昔日鲜卑共主檀石槐之孙。 若是轲比能将步度根击败且并吞掉,其他鲜卑大人便会认为昔日檀石槐的荣光彻底枯萎,转嫁至轲比能身上。 说不定,已经分裂了的鲜卑,会重现各部化作一统的盛况。 如此情况,自然不是魏国能接受的。 是故,护乌桓校尉田豫率军出塞,击溃了轲比能的女婿,鲜卑郁筑鞬部。但轲比能却是亲自领军而来,以三万骑将田豫围于马邑城中。 田豫领军连续数日突围,皆无有建功。 一直到幽州的上谷太守阎志,得闻消息后亲自赶至劝说,方让轲比能解围而去。 阎志,乃是魏武曹操待其如子、文帝曹丕视如弟的阎柔之弟。 然而,倚仗着阎柔昔日深得鲜卑各部的信任,阎志让轲比能解围而去,亦然付出了不少资财及粮秣。且兵败归来的田豫,无法再度出塞。让步度根部被轲比能击败数场,威望大跌。 亦是说,魏军北线的战败,让更多鲜卑部落开始往轲比能靠拢。 未来的北疆,将更难守御。 连内附大魏迁徙入并州的匈奴五部,都隐隐有了动荡。 更甚者,乃是西线、东线及北线皆败北,让魏国内部各州郡在逆蜀及逆吴细作鼓噪下,隐隐开始有了置喙曹魏得国不正的声音。 虽说无伤大局,但他并不想再重现先帝曹丕的“魏讽案”。 唉........ 正文 第132章、争时 关中,京兆,长安城池东门外十里。 仪仗俱全的魏大将军曹真,亲自下了车驾,执一人执手话别。 那人髡发兽衣,脸庞及身上皆隐隐可见油腻污垢,无需近身便可隐约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然曹真却是恍若无觉。 执他手言笑晏晏,行了数十步,“寿阗所叙之事,我知矣。亦不必有忧,且先归去,五日之内必有佳音至。” 嗯,他便是秃发部的继承人,秃发寿阗。 今岁五月时,受魏天子命的扶风太守杨阜,将他们迁徙入了关中。 达成迁徙的协议,乃是魏国为他们起房屋、赐予他们水草丰饶的放牧以及让老农教导农耕之事。而秃发部鲜卑则是奉曹魏为主,每岁上贡定额牛羊战马,且在逢战时,自发征族人随曹魏大军作战。 算是各得所需。 部落首领秃发匹孤,被魏国授予“奉义王”,携带妻妾入雒阳安居。 留其子秃发寿阗在关中统领族人,且被魏国授予了扶风都尉的官职。 他此番前来长安,乃是寻曹真求过冬的物资。 因节制他的杨阜,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 毕竟,他部落族人常年在河套平原之西游牧,岂能匮乏过冬的冬衣以及大帐等物? 无非是贪得无厌罢了! 本就性情刚直,且不赞成徙鲜卑入关中的杨阜,自是不会允了如此无理的请求。 但曹真却是允了。 还礼遇甚隆,亲自送他出长安十里方执手话别。 是故,待秃发寿阗转身而去时,曹真身侧一执刀者,便容颜及音色皆愤愤。 低语而谓之,“鲜卑胡虏者,粗鄙寡文而无礼,又兼狡诈,行事唯利是图。大将军今纵容太过,恐其他日会恃宠而骄,多有恣睢不法之事。” 只见他身长近八尺,年齿近四旬。 宽额,方颐,重鼻,浓眉刚须,虎目灼灼,长得极为雄壮,声若洪钟。 他是夏侯霸,乃魏国元勋故征西将军夏侯渊的次子。 因夏侯渊亡于汉中之战,他常切齿于逆蜀,有志为亡父雪恨。 然而,他的仕途并不顺畅。 夏侯渊亡故后,无有多久,魏武曹操亦然崩。 他守丧毕,已是文帝曹丕执政,且他兄长夏侯衡继爵,是故仅荫萌了偏将军之职。 盖因昔年“魏夺嫡”时,夏侯渊一系与曹丕相善者,唯有夏侯尚、夏侯称、夏侯荣及夏侯威耳。 其中,夏侯称与夏侯荣皆早亡,夏侯威年齿不重。 曹丕即位后,便仅擢拔夏侯尚为重臣。 后,夏侯尚亦亡,子夏侯玄之母乃是曹真之妹,故得曹丕善待。 今曹叡即位,为了笼络曹真,亦屡屡擢夏侯玄得显已然成为继夏侯渊一系官职最重者。 哪怕夏侯尚的从第夏侯儒,见重程度都无法比拟。 夏侯霸的转机,乃是今岁魏国失去了陇右之地。 曹真坐镇关中长安后,便以夏侯渊昔日虎步关右的功绩以及军中威信,将夏侯霸擢拔为杂号将军,令其随在左右,以期激励军中将士敢死之心。且打算历练些时日,便将之调遣去金城抑或者西平郡,压制那些蠢蠢欲动的羌胡部落。 然而,听罢夏侯霸此言后,曹真便打消了此念头。 唉....... 仲权虽咸有父风,然权谋之道欠缺多矣! 悄然叹了声,曹真心中有些怅然。 诚然,如夏侯霸他所言,鲜卑胡虏者,心性狡诈,不可厚待之,以免日后生出祸端。 但如此道理,他焉有不知之理? 更莫说,他亦是不赞成徙鲜卑入关中者之一。 只是天子诏令已下,事已无有更改的余地,便只能因势导利。 譬如,将这些鲜卑胡虏当成战争的消耗品。 逐水草而游牧的鲜卑,用兵之时多是秋冬战马骠壮的季节。 亦是说,如今满足他们的无理要求,便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曹真打算在冬季,便遣他们募族人取道安定入武威郡,再折南下骚扰劫掠被逆蜀占据的陇右之地。 无需举众俱出,只需将三五千骑分化成多队,骚扰陇右黎庶不可安即可。 且,不必担忧他们会拒绝。 寇边掳掠,乃是他们的天性也。 有魏军提供给他们辎重刀兵,有向导给他们引路,并承诺掳掠所得皆给他们所有,便会激起这些胡虏的贪婪。 再者,迁徙他们入关中定居,本就需要为大魏而战。 两军鏖战的决绝蹈阵赴死尚不可免,仅仅是让他们遣游骑掳掠,秃发寿阗安敢拒绝? 既然如此,现今屈尊示之以恩、待之以宠,又有何不可! 待这些鲜卑胡虏,将陇右之地寇掠得人心惶惶、逆蜀防线现出漏洞来,便是让魏国寻到战机之时!可大军悉出,一举将陇右夺回来! 亦无需担忧,厚赠这些胡虏物资等,会催生他们势力大涨而尾大不掉。 昔日的匈奴也好,今日的鲜卑也罢,所倚仗的战术,皆是以广袤千里的草原为纵深,避战耗时日,拖垮中原王朝大军的补给,再趁机破之罢了。 论正面交锋,区区胡虏在甲胄俱全的魏军强弩利箭面前,便是肆意屠宰的牛羊。 如今他们既然已经入了关中右扶风定居,失去了草原的广袤,以及与逆蜀连番消耗实力后,岂不是任凭大魏拿捏? 于曹真心中,早有了定策。 待将逆蜀逐出陇右后,便上表雒阳,以武力胁迫这些鲜卑胡虏编户。以千户为单位,打散了迁往各州郡定居,避免养虎为患。 如若有胆敢不从命者,屠了便是! 反正大魏境内,本就无有鲜卑部落盘桓,杀之亦不可惜。 而夏侯霸看不到这点,足以证明他胸中的权谋,尚不足以镇守一方。 竟不知,有舍方有得。 再者,此一时非彼一时也。 护乌桓校尉田豫出塞,在马邑城败于轲比能,让内附入并州的匈奴五部生出了恣睢之心。 河东及冀州的兵卒必须留守,威慑并州无有动乱,已无法调遣来关中作战。 此时不厚待此些胡虏,让之为大魏效力,又从何处调遣兵力去扰陇右? 从关中出兵攻打陇右,本就局限于地形地理而事倍功半。若是拖延时间太久,让逆蜀在陇右的根基夯实,届时再倾力攻之,尚有几分胜算! 且近数个月,凉州军报如期至时,皆在末尾录上一句:逆蜀丞相诸葛亮以蜀锦茶叶等物,诱惑湟水流域的羌胡部落,让凉州人心已动荡矣! 长期以往,恐凉州羌胡部落及豪右皆对大魏离心,以驻守凉州的四五万兵马,尚可守土乎? 正所谓,两权相害取其轻。 此乃时不我待也! 区区物资,有何舍不得! 唉....... 仲权可为突将,不可为督将也。 而凉州及陇右之地,我大魏唯有郭伯济可督战矣, 心中再度一声叹息。 曹真侧头目视着夏侯霸,含笑而道,“仲权言之有理。不过,无需担忧太甚,我心中自有定策。” 言罢,便登上车驾,归去长安城内。 在车轮滚滚向前之时,阖目而思,踌躇着如何将郭淮调任去凉州。 嗯,陇右战事结束后,身为雍州刺史的郭淮,哪怕是有了讨平安定杨条的叛乱,亦然被追失土之责。乃是罢了刺史之职,转为杂号将军留在曹真麾下听用。 虽说,雒阳曹叡及衮衮诸公皆知失土之责不在于郭淮,然而总得申示朝廷法度。 不然有了先例,日后便难有人敬畏律法的严明。 .......................... 陇西郡,临洮县,望曲谷。 一座汉家营寨,依着秦昭襄王长城的遗址而落。 迎风猎猎的两杆旌旗,各自绣着“玄武”与“虎步”二字。 丞相诸葛亮遣郑璞的本部,与姜维率领的两千虎步军,来此处驻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 昔日战国七雄时期,秦昭襄王为了抵御西北羌戎部落的入寇,以望曲谷为起点,大致沿着洮水途径临洮、安故至狄道,再折回东的首阳县,蜿蜒至终点的平襄县上方。 呈现“几”字形。 如今,这段被风吹雨打去的残败遗址,也成为了大汉与河首羌人首领唐泛以及逆魏的疆域分割线。 将陇右豪族迁徙走后,丞相让士卒修筑萧关道、陇关道与渭水河谷等关隘时,也分遣各部兵马分散驻扎,扼守住防线。 郑璞便遣来此,乃是因望曲谷,亦是陇西与武都郡的分界。 望曲谷再往西,便是出了大汉疆域外,以参狼种羌为主的羌胡部落栖息地。 自从武都郡内的氐人部落皆被大汉编入户籍,以及大量巴蜀黎庶迁来定居后,就必须有一支兵马来扼守。以防那些不服王化的羌胡,趁势劫掠。 再者,杨霁已经前往了阴平郡,在太守廖化的倾力支持下,着手将阴平之西的白马羌变成大汉子民。 郑璞驻扎在此地,可随时沿着羌水进入白龙江流域,支援万一事有不顺的杨霁。 而姜维也率军随来,是因为他熟谙羌事。 丞相想让他试试,有无可能将那些羌胡也招揽为大汉所用。 不是编入户籍的那种,乃是雇佣他们作战。 与曹真的想法类同。 丞相也想着付出一些辎重,让第三方兵力去骚扰魏军的武威及金城郡。 其本意,同样为了大汉能安心蓄力备战,便处心积虑将魏军拖入战争泥潭中,拖缓魏军来攻打陇右的时间。 算是所见略同吧。 双方都知道,时间才是决定胜负的重点。 于大汉而言,如若能让魏军两年之内不兵出陇右,那么逆魏便再无可趁之机了。 只是这种想法不太实际。 以逆魏的国力,至多一年的时间,便可抽调出近十万大军,前来争夺陇右的归属。 毕竟逆魏的屯田世兵制,乃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 只要军户不绝,兵源便不缺。 一年的时间,也足够他们训练行伍之事了。 且逆魏再度兵出而来,必然行虚虚实实之道,分别进攻汉中郡、武都郡以及陇右。以人海战术,试探出大汉兵力防守薄弱处,再一举锁定胜局。 这是国力的差距,哪怕大汉有地利也很难抵消。 尤其是,为了将汉中郡打造成为粮秣之地,以及化陇右为进军前哨,大汉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将巴蜀之地的库存消耗得七七八八了。 一旦战事持续三四个月以上,巴蜀之地的粮秣恐会陷入不支消耗之忧。 因而,素来谨小慎微的丞相,并没有将守住陇右的希望,寄托在逆魏的失误上。 利诱巴蜀豪族分户实边,用蜀锦茶叶结好羌胡部落,乃是增添陇右的守备能力,而非是对争夺时间裨益。 能否拉拢参狼羌参战,便是丞相争取时间的最后寄望。 亦是唯一的希望。 本来,让河首之地的羌人首领唐泛,从河关县的积石峡入逆魏西平郡骚扰才是最佳的选择。 因为湟水流域的羌胡部落异动难安,历来不臣于逆魏。 但唐泛拒绝了丞相的拉拢。 他效仿了昔日自号为“河首平汉王”的宋健,成为割据枹罕的新势力。 既不得罪逆魏,也不附庸于大汉,想以左右逢源的姿态待价而沽,在汉魏双方没有决出胜负之前,不做出选择。 虽说如此做法,是目光短浅的体现。 但却令人无可奈何。 毕竟如今汉魏双方,都不会遣兵去攻伐他,免得被对方所趁。 如此情况下,姜维便肩负了重任。 他归降大汉后,丞相待他堪称恩同再造,他亦有为匡扶大汉不惜性命之心。 只是有时候,决心并非成事的决定因素。 领军来此地将近两个月了,他频频进入望曲谷与参狼羌各部大酋谋事,却半分进展都无。 那些大酋,仅仅是对大汉的蜀锦及茶叶有兴趣。 兵出陇右去骚扰魏军,他们不想无端折损部落族人。 理由很简单:在过去一百多年里,频频起兵叛乱的先零种羌,曾经凉州声势最强盛的种羌,要不被迁徙更换种号,要么被击杀屠戮,要么被其他种羌并吞,今已然徒有其名了。 参狼种羌,不想重蹈覆辙。 尤其是,他们的北方,尚有势力蔓延到西海的烧当种羌盘桓。 双方亦不乏为了牧场等起争端。若是贪了大汉的物资钱粮,则损无数族人式微,恐会被烧当种羌并吞掉! 正文 第133章、羌计 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 其俗氏族无定,以父名母姓为种号;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 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其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不能持久,而果于触突,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 世世代代繁衍在西北高原上种羌部落,乃是农牧结合的种族。 春季时利用山地向阳坡带的干旱草原放牧;夏季再转场到海拔更高、气温更低的草场避暑及利用生长期较晚的牧草;天冷之后再到相对温润河谷深处躲避严寒。 虽也有迁徙性,却有着固定的范围。 且他们常在河畔地区开辟田亩,以刀耕火种的方式耕耘,为自身和畜群获得额外的粮食补给,是故他们同样被土地所束缚。 如一百多年的羌乱中,大汉历次遣军来讨伐,战胜后动辄可俘获数以万计的牲畜。 只是汉军每次击败羌人部落后,因农耕的周民族特性,仅是依着数座城池周边戍守,并不效仿羌人的生活习俗。 以致每次讨伐过后约十数年,恢复元气的羌人部落便会再度叛乱。 这也是昔日辉煌的大汉,被拖入西凉羌乱战争泥潭耗空了国力的缘由之一。 后逆魏占据陇右之地,亦不可得免羌胡部落的频频叛乱。 今,大汉再度夺回陇右之地,丞相诸葛亮遣姜维来临洮望曲谷,拉拢参狼种羌而无果,亦情有可原。 如今参狼种羌已然得到了可以繁衍生息的河谷,便无有了多少进取之心。 且,他们也需担忧历经战争损耗后,大汉是否会联合其他势弱的种羌部落,将他们击灭! 兼弱而攻强,乃是大汉维护西凉的惯用手段。 对此,姜维满心无奈。 虽然被遣来此地前,丞相叮嘱过“事谐则喜,不谐则罢”之言。 但他有些郁郁于心,总觉得辜负了丞相的厚望。 每每从望曲谷怅然而归,翌日又壮志踌躇驱马而去,连续两月都不折不挠。 深得疾华尚朴,临大节而不可夺之风。 如此做法,让年少长在蜀地的傅佥,心生倾佩之时也百思弗解。 明明参狼种羌诸部豪帅,都明言回拒了,为何姜维还频频往赴? 且丞相遣来佐他事的尹赏,已然建功。 嗯,与姜姓一样,尹姓亦是天水冀县的大姓,家中在陇右之地素有威信。 如逆魏敦煌太守尹奉,便是尹赏已经出了五服的同族。 是故,尹赏已经在临洮、索西城遗址与氐道以西等地方,招揽了不少实力微末的牢姐羌、当煎、勒姐、钟羌以及封养羌等小部落,合约有四千余落,足以为大汉在陇右之地牧马矣。 正值厉兵秣马之际,功已竟半,为何还荒废时日在参狼羌身上? 傅佥有些惘然,便私下寻郑璞解惑。 而郑璞听罢,笑而不语。 盖因西北羌胡部落行事,鲜少分公义善恶,多率心秉性而为。 譬如昔日的董卓,于家临洮耕种自给时,有羌人豪帅来访,董卓杀耕牛与宴席,让豪帅感其诚意。归去后,便敛得杂畜千余头赠于董卓,亦让董卓名声远扬,备受羌胡所敬。后征伐四方,凉州羌胡始终是他的嫡系,随之死不旋踵。 今姜维见利不可诱之,便示之以诚。 既然参狼种羌各部豪帅心意已决,不可强求,那便退而求其次,与他们倾心结交。 以图日后大汉与逆魏大战时,无有后顾之忧。 如杜绝逆魏遣人来,利诱参狼种羌各部豪帅袭武都郡,断大汉后路等。 不过,郑璞并没有直接给傅佥解惑。 而是托请姜维将傅佥当成扈从,携往望曲谷见闻一番,以期他能自行参悟其中干系,日后遇事也能养成举一反三的习惯。 对此,姜维倒没有拒绝。 一来是丞相对郑璞甚为器异,且戒言二人共事时多作商讨,以求互有裨益之处。 另一则是此些时日,郑璞给他的感官很不错。 如从不倚仗履历置喙他招揽羌人部落之事,且每每寻他问及逆魏军阵战法及西北羌胡风俗时,态度并无有因他乃降将而轻之。 子瑾为人,可深交之。 此是姜维心中对郑璞的断言。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郑璞对他态度友善的最大缘由,乃是将他当成同道之人。 矢志不渝克复中原,无论时局有多艰,亦终不改初心之人。 况且,郑璞对募参狼种羌去骚扰逆魏之策,持有不同意见。 倒不是质疑丞相的调度,亦不是不明丞相募参狼种羌的初衷,而是二人性情不同,而导致所谋有分歧。 丞相性情谨慎,以大汉国力太弱而持重,常行堂堂之谋,几无弄险之举。 对于参狼种羌诸部的态度,乃是哪怕他们不臣服于大汉,亦不能与之反目,免得他们被逆魏拉拢。 且先抚而安之,待日后攻下关中后,再徐徐图之。 而性情狠戾的郑璞则是不同。 他觉得卧榻之侧,不可容他人鼾睡。 尤其是,得闻了逆魏将鲜卑引入关中右扶风。 逆魏既然可以为了对抗大汉,而将关中画地给胡虏鲜卑;亦然可为了夺回陇右,将陇西郡许给参狼种羌! 如此一来,参狼种羌便成了大汉后方的隐患。 毕竟,指望寡文学、鲜礼仪的他们被恩义所圈梏,很不切实际。 与其终日防备着他们,让后方始终有不安稳的因数,不如尽早除之! 是故,在赶赴来临洮驻扎之前,郑璞还私下求见丞相,献上了两策。 其一,乃是挑拨与分化。 先使人作流言离间各部落的关系,让他们相疑。 再以他们“更相抄暴,以力为雄”的习性,暗中寻一二部落给与物资刀兵扶持,打破现在势力持衡的局面,让他们再度迸发兼并互侵之争。 且大汉在隔岸观火之时,可不停寻弱势一方资助,便可让他们陷入长久的互攻中。 哪怕没有前来求依附,亦能积弱式微,无力威胁大汉的后方。 另一,则是远交近攻、借刀杀人。 盘踞在西海、西平郡境外的烧当种羌,部落势力早就蔓延到了陇西河首之地,且与参狼种羌爆发过争夺支赐河谷与西倾山等牧场的战争。 不若暗中结交烧当羌,以蜀锦茶叶及刀兵等物为利诱让他们南下拓展牧场领地。 将参狼种羌各部拖入战争泥潭中,让其未来数年之内都无暇分身,无法参与汉魏双方相互的征伐。 甚至,会有一些战败而失去牧场的部落,率众前来求大汉庇护。 届时便可将他们迁徙入蜀地编户,为朝廷增户! 且,无需担忧烧当羌会拒绝大汉的提议。 扩大牧场与养活更多族人,增强实力是西北羌胡部落生存的不二法则。无论大汉是否支援物资,他们都会与相邻的参狼羌发生冲突。 今得能获得资助,何乐而不为? 然而,郑璞提出此二策时,丞相思虑半晌,终究还是否决了。 “子瑾之策,非是不妥,乃是太过凶险。倘若有一丝不慎,便是引火焚身。今我大汉尚未稳住陇右根基,逆魏于侧贼心不死,不可弄险也。” 当时,丞相眸中满是惋惜,怅然出无奈之言。 因郑璞之策,隐患亦有之。 如世上无有不漏风之墙,参狼种羌各部终有一日会知道郑璞的阴谋。 亦然会愤而决死对抗,甚至依附逆魏麾下而战。 且其他羌胡部落得闻后,亦会对大汉离心。 在大汉无有绝对实力睥睨西北、碾压所有不臣之前,终究要以仁义示人,与那暴戾的逆魏争夺人心。 谏言被拒的郑璞,虽知丞相的顾虑所在,但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不过,无有沮丧之意。 乃是退而求其次,请丞相暗中对前来贸易的烧当羌部落,特别优待几分。 如将蜀锦茶叶等物的作价,降低十之二三。 刺激他们为了逐利,来往陇右更加频繁。 因从西海至陇右,走“支赐河谷-西倾山-洮水河谷”的道路,已然被参狼种羌堵死。烧当羌唯有要么途径逆魏西平郡的湟水河谷,抑或者是途径羌人首领唐泛的河首之地。只要烧当羌部落来往频繁了,以各大种羌的秉性,终究有一日会忍不住贪念,将之半道劫掠的。 届时,要么唐泛的河首之地会战火连绵! 要么是逆魏的西平郡,被烧当羌入寇而动荡不安! 若是前者,大汉便可多了一条敛财之路。 羌人首领唐泛为了保住河首之地,必然来寻大汉请求,以牛羊战马换取刀兵箭矢等辎重。且战火连绵时辎重消耗颇巨。 如若是后者,则是拖延了逆魏兵出陇右的时间。 只不过,令人可惜的是,此计谋太缓,且有不可控性。 触发的时间,若是在汉魏已然爆发了战事时,便对大汉没有裨益之处了。 毕竟,在战时无有贩卖刀兵箭矢之说;且逆魏一旦大军而出,烧当羌亦不敢入寇西平郡,将战火引至自身上。 此亦是郑璞将此策,当成了退而求其次的缘由。 而丞相诸葛亮便是取了此策。 亦令郑璞有些怅然。 非是觉得丞相决断事事求稳,而是感慨人谋无法胜势。 归根结底,还是大汉国力太弱了。 一旦事败便前功尽弃的后果,让丞相不能放手一搏,亦不敢去弄险。 ....................... 转眼便是冬将至。 西北苦寒之地,无比萧瑟。 偶尔一阵朔风席卷而过,便是无数枯黄树叶漫天飞舞的落寞和凄凉。 武山落门聚,将本部士卒让张嶷领在后的郑璞,沿着渭水策马驰骋归冀县。 临洮望曲谷一带的参狼种羌部落,姜维已然与各部豪帅熟稔,无需郑璞部驻军威慑也可保后方无忧了。 至于姜维还需在那边驻守多久,恐至少需要一二年。 因索西城遗址至氐道一带,已然成为了大汉的陇右战马牧场、骑卒训练地。 丞相以姜维熟谙羌事,熟悉骑战的他,还授令于他,看有无可能招募一些羌胡编为义从。 无论多寡,哪怕仅募得一百骑,对大汉终究是有所裨益的。 亦是说,不出意外的话,姜维以后还会兼领护羌校尉之职,直属本部将以羌人为主。 而郑璞被丞相急着召归来,乃是汉阳郡有了军情。 守御汉阳郡的左将军魏延,传军报于丞相,声称近日频频有鲜卑游骑斥候入郡内探查军情,恐逆魏不日将遣军来战。 汉人习俗乃束发,而羌人披发,鲜卑乌丸则是髡发。 能入从凉州而来的鲜卑游骑斥候,唯有逆魏引入关中的秃发部。 魏延的示警,令大汉诸部兵马皆丞相被勒令备战。 至于郑璞为何不去汉阳,乃是丞相召他议军务。 自马谡被左迁去了汉中郡后,能与丞相论军略之人,便唯有郑璞了。 一路疾驰。 归到冀县,已然夜幕低垂。 趁着值守甲士入内通报之际,郑璞取水净去脸庞上的灰尘、整理衣冠后,方步入丞相的署屋。 数月未谋面的丞相,微微有了些变化。 如眉目间倦色少了些,双颊亦不再是清瘦无肉的颧骨高高凸起。 此刻丞相正在用餐。 与以往仅一肉羹、一稻饭、一盐菜及酱汤不同,食案之上尚且多了些酒水以及炙羊肉。 或许,大汉夺回陇右后让丞相得以畅怀,终于不再夙夜忧叹,以及食不知味了吧。 “璞,拜见丞相。” 依旧恭谨的趋步向前,郑璞端正跪坐后便双手加额,顿首而拜,“不知丞相正暮食,璞竟作扰矣。” “呵呵~~~~” 闻言,丞相冁然而笑,摆了摆手,“莫多礼,且入坐。嗯,子瑾尚未用暮食吧?”问罢,不等郑璞回答,便又出声换小吏再添一食案,“子瑾且用餐,再叙他事。” “谢丞相赐餐。” 少时,餐毕。 郑璞去取水净手漱口后,丞相便将两块小布帛递过来。 就着昏黄的油脂灯,郑璞定目细细看读,却发现并非是逆魏即将来袭的军情。 一乃陇西太守游楚所上的表陈。 另一则是游楚转来的魏凉州刺史徐邈亲笔之书。书信内声称逆魏曹叡,虚九卿之位及列侯之爵,候游楚归魏。 正文 第134章、先制人 月色如流水,随着朔风倾泻在天地间。 几缕透过窗帷照入署屋内,落下参差斑驳的皎洁痕迹。挑逗起数盏油脂灯的顽心,肆意摇曳着屋内的光影。 犹如郑璞此刻脸庞之上的笑意,涟漪点点晕开。 彼那逆魏曹叡,被孙吴周鲂诈降丧兵失土后,竟有样学样将此谋用于我大汉矣~~ 看罢陇西太守游楚转呈的两份表陈,郑璞不由失声而笑。 因徐邈还隐约提及了,让游楚充当内通,将大汉在陇右各地的驻军兵力以及粮秣辎重等储存之地,暗中探明知会于魏军。 “丞相,璞以为可将计就计。” 轻轻将布帛搁置案几上,郑璞双眸灼灼,说道:“游太守既转此书信来,可见其对我大汉忠贞不二矣。亦可设谋让逆魏徐邈虚与委蛇,诱逆魏西凉兵马入我大军埋伏之地一举灭之!如若事可谐,我大汉可数年内无忧逆魏来寇陇右矣!” 然而,丞相听罢,却是微微摇头。 “子瑾此策,不妥。” 呃? 有何不妥? 闻言,原本笑颜潺潺的郑璞尽是愕然。 而丞相亦不等他发问,便继续语气淡淡言道,“孟子有云‘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我虽知子瑾此言,乃是一心为朝廷所谋。然,亦须戒之,不可贪一时之利而罔人心耳。” 原来如此。 骤逢此事,一时欣喜,竟是让我忘了算人心。 待丞相叙罢,郑璞微微作思绪,便恍然大悟。 的确,筹画设谋素来狠戾、崇尚无所不用其极的他,一时之间仅是从军争上考虑问题,却忘了从朝廷的角度出发。 丞相诸葛亮的否决,乃是为安游楚之心。 游楚家世门第本不高,乃是逆魏名臣张既门生,被魏武曹操擢拔为两千石之位,以当世礼法而论,堪称以死节方报的殊荣。后因魏军无法救援陇右,为保郡内士庶性命而无奈投诚于大汉,亦然摆脱不了被时人指摘为贰臣的尴尬。 今逆魏来书信劝他归去,他无有再反复之心已是难得。 如若依郑璞所言,将计就计让游楚将旧主逆魏引诱入大汉埋伏圈,他的名节必然被世人所唾弃! 自古人无信则不立也。 在崇尚快意恩仇、真诚笃粹的世风里,游楚若是得闻了郑璞之言,恐会对大汉离心。 且先帝刘备半生颠沛流离,麾下之人却始终不离不弃;以出身微末再续汉室荣光,其中最大的倚仗不就是“情义”二字吗? 更莫说,今天下三分,最为式微的大汉,最大的倚仗乃是人心。 既有汉室四百年的积累,亦有先帝的仁义魅力。 若令游楚以仇报旧主,则是有失先帝之仁,亦是自毁长城。 再者,游楚乃是武威郡姑臧人。 是如今大汉僚佐里,寥寥无几出身于河西四郡之人。 丞相有心将他当作大汉善待凉州人的旌旗,为了日后攻打凉州更便利些。 哪怕是,历经一百多年羌乱中传承下来的世家大户,于家门传承与情义气节冲突之时,已鲜少有人会选择后者。以及凉州这片白骨露于野的贫瘠土壤中,已很难让情义生根发芽、茁壮建长。 “诺!璞受教。” 想通其中缘由的郑璞,连忙恭声作礼告罪,“璞思虑不周,以致急功近利矣。” “我非责之,子瑾不必如此。” 摆了摆手,丞相冁然而笑,宽慰道,“子瑾一路疾奔归来,本就劳累困顿。且刚知此事便设谋,一时思虑不全亦情有可原,不必自责。” 顿了顿,又继续发问道,“近日逆魏多有遣游骑斥候入陇右探视,依子瑾之见,其此番会发大兵来战否?” “回丞相,璞窃以为不会。” 闻问,沿途便思虑过的郑璞,不假思索回道,“彼那逆魏方有石亭之败,国内必然人心动荡,断然不会遣大军来战。不过璞亦以为,无论逆魏遣大兵来袭与否,我军各部皆要分配驻点备战矣。盖因逆魏遣游骑来刺探,若见我军守备空虚,恐会以虚作实耳。” “子瑾之言,深得我心矣!” 先是微笑颔首,丞相眉目间又泛起一丝忧思,长声叹息,“唉,我大汉据陇右时日尚短,虽各处关隘及戍围已修筑完毕,然人心未附。逆魏本多骑,今又引鲜卑胡虏入关中,若是分精骑频频扰我边,恐黎庶不得安矣!” 郑璞默然。 因为逆魏如此战法,乃是以长击短。 而骑卒太少,且兵力无法扼守陇右全境山川河流隘口的大汉,对此只能被动防御。 不过,国力的差距,丞相也不会苛求郑璞去化解。 感慨罢,便又从案几侧寻出几块布帛递来,道出了召郑璞归冀县的缘由,“得闻逆魏有异动后,汉中及武都皆有书来。子瑾先看,且细思之,再言于我。” “诺!” 连忙起身接过布帛,郑璞细细看读,捏胡蹙眉而思。 原来镇守汉中郡的赵云,打算遣军入秦岭山脉焚毁褒斜谷、傥骆道的栈道。 因汉中的守备兵力将近三万,而如今有大量黎庶迁徙入,他要分出不少驻军维护秩序,很难再守御逆魏的大军来袭。 而如若烧毁了栈道,再令人时时监视之,哪怕逆魏大军入寇汉中,也能让丞相有充足的时间调遣陇右等地的兵力回援。 算是未雨绸缪吧。 戍守武都的马岱,倒没有说什么。 仅是声称他本部兵马戍守大散关可无忧,然郡内维护黎庶秩序等之事,恐就有心无力了。亦是说,他隐晦的请示丞相,让如今驻扎在武都郡内的陈式部继续留守。 最后一份,乃是远在蜀地成都的李严来信。 他虽未有闻逆魏来袭,却以石亭之战逆魏江淮一带转为守势,断言逆魏未来数年内必然兵出西北。因而来书与丞相商议,是否需要将前不久转为右将军的袁綝部近万人,遣来陇右抑或者汉中备战。 右将军袁綝,是颍川人。 乃先帝刘备任职豫州牧时跟随的元从系,才能大致与辅匡类同,可镇守一方安宁。 不得不说,夺下陇右后,让大汉早就式微的劣势变得更加明显。 一旦逆魏略有风吹草动,大汉仅仅是守土防御,都不可避免陷入兵力捉襟见肘的局促困境。 毕竟,边界线变得漫长了,可被攻击之地亦便变得广泛了。 每个地方都有可能被入寇,皆不敢轻兵守备,避免给了逆魏长驱直入的机会。 自然,化解此困境的办法,亦不是没有。 如以攻代守! 集中兵力进军凉州或其他地方,将战场的主动权掌控在手中,迫使逆魏不得不将主力兵力遣来应战,便可无忧汉中及武都郡的守备。 “丞相,璞大致有思,斗胆请试言之。” 垂头沉吟了许久,郑璞终于拱手出声。 “嗯,子瑾不必拘束。” 在阖目假寐的丞相,闻言便睁眸轻轻颔首,摆了摆手,“正方之言便不议了,我军今粮秣不丰。非事不至危及之时,不可用也。” 亦让郑璞微微一顿,迅即莞尔而笑 倒不是说,李严的进言有什么私心在。 相反,乃是出自一片公心。 只是如今汉中郡及陇右各地,安置黎庶及训练新卒等每日损耗的粮秣,不亚于战时。 依李严之见,再遣右将军袁綝增兵来,便会让巴蜀之地的运力剧增,指不定将苦于徭役的蜀地之民也给拖垮了。 若是要来驻扎,也得等到明岁汉中第一次秋收后。 再者,今逆魏尚未大举来袭,大汉能不兴师动众便让士卒少些折腾。 “诺。” 颔首而笑,郑璞轻声言道,“前将军烧毁栈道,璞以为可行。不过,哪怕焚毁了栈道,恐也无法抵消逆魏来袭,扰我军边界的动荡。是故璞以为,为今之计唯有先发制人,将逆魏主力引来陇右,让其无法威胁汉中及武都二郡!” “子瑾之意,乃是以攻代守邪?” 丞相凝眉成川,微微摇头,“倒是不瞒子瑾,我先前也自思量此意。然我军在陇右之地不过五万有余,且骑兵尚未健全。哪怕尽起大兵攻金城郡,逆魏凉州兵力亦可守御。届时,逆魏别遣一二部兵马来陇右,其他诸部恐将入寇汉中郡矣。” 诚然,牵一发而动全身。 逆魏大将军曹真身经百战,胸有韬略。 如若大汉出兵凉州,其极有可能“围魏救赵”,将战争的主动权纳入手中。 不过,郑璞所思亦没有兵出金城郡之念,“丞相,璞之意乃是引逆魏入寇陇西郡耳。” “引入陇西?” 丞相微微挑眉,捋胡作思。 未几,便怫然不悦,语气有些严厉,“逆魏阴说游仲允之事,我心意已决,子瑾不得再言之。此乃干系我大汉立国之本也!岂可因一战而自毁长城!” 呃........ 亦不怪丞相作怒颜。 能让逆魏主动兵出陇西郡,唯有让游楚假意充当“间”。 此事方才便有了定论,郑璞却又再度提及,丞相自然是恼了他的刚愎。 “丞相,璞绝无让游太守屈身之意。” 连忙起身告罪,郑璞语速且急且切,“璞乃是觉得,彼那逆魏既然阴说游太守作暗间,亦必然会利诱陇西郡其他僚佐叛我大汉耳。” “嗯?” 得言,丞相方眉目舒展,微笑伸手虚引,“如此最好。嗯,且入坐。” 言罢又垂眉捋胡而思。 当时关兴率军去逼降了游楚,丞相为了安抚陇西郡的黎庶,不仅让游楚继续任职太守,且其他僚佐也各司其职不做调整。 今正如郑璞所言,逆魏阴说游楚,势必也会遣人游说其他人。 毕竟,那些人原本便是逆魏的僚佐。 只不过,那些僚佐职权太低,获取不到大汉在陇右的机密,以及各部兵马调度的实况。 哪怕依着郑璞之言而行,也无法让逆魏定论出兵陇西。 兵者,生死之道也。 岂能不慎! 尤其是石亭之战刚刚落下帷幄。 “子瑾此策难行。” 思虑少时的丞相,语气有些惋惜,“彼那逆魏大将军曹真督战多年,又有曹休前车之鉴,恐不会重蹈覆辙而中计。” “如丞相所言,彼那曹真不会中计。” 先是拱手作礼,笑颜潺潺的郑璞,眸中闪过一缕狡诈,“不过,璞以为逆魏凉州刺史徐邈等人,未必不会中计。因璞常与伯松兄通书信,亦得闻伯松兄言‘招贤拾遗’时,混入了不少逆魏的奸细。” 嗯,昔日郑璞谏言的“招贤拾遗”,丞相让诸葛乔推行。 逆魏得闻后,亦暗中遣来了不少细作装作落魄士子,被汉军识破而押回蜀地铁矿当一辈子苦力了。 招贤拾遗,逆魏细作邪? 丞相侧头,眸绽疑惑之色。 见郑璞脸色的狡诈之色尚未散去,便垂头略略作沉吟。 少时,又凭案起身,步去两侧庋具中寻了一阵,取出不少案牍铺展再案几上,细细看读。 时而移油脂灯近前,辨认蝇头小字。 时而凝眉成川,执笔点墨书写数个字,目视而捋胡沉吟。 最后又起身,手执油脂灯,细细观摩被麻绳绷系于墙上的舆图。 位居下侧的郑璞,不敢出声有扰,径自取已然凉透了的酒水慢饮,静候丞相作定夺。 因他知道,丞相已然明了他所言之策。 如今正思虑着,此策执行起来,所需调度的各部兵马以及引逆魏入陇西伏击所付出的代价,能否可与成果成正比。 能让士卒死力,可一往无前者,乃是将率之才。 而思前想后,事无巨细皆思虑妥当,不让任何一旁支末节出现问题,方是统帅之才。 更莫说如今大汉的积弱式微,让素来谨小慎微的丞相,每每作定夺时都要反复推敲、反复演算,方敢做出断言。唯恐一步走错,而让大汉陷入万劫不复的局面。 署屋内好一阵的寂静。 连透过窗帷漫入的月光,都觉得无趣而离去了。 丞相方转身入坐,将油脂灯搁置案几上,侧头目视着郑璞,语气欣慰无比,“子瑾筹画之道,可与昔日翼侯法孝直比肩矣!” 言罢,不等郑璞谦逊,便畅怀大笑。 正文 第135章、觖望 仲冬十一月。 金城榆中县之东,武威郡关川河以西。 连绵起伏的原野中有一处背风的山坳,坐落着魏军新修筑的营寨,将大大小小的帐篷依次铺展在天地间。呼啸而过的朔风,拉扯着孤独的军旗猎猎作响,倍显空旷及苍凉。 此处曾经名称唤作“牧苑”。 顾名思义,乃是汉武帝开边后大汉朝设立的牧马场。 且因为牧马场及驻军的护卫,让无数黎庶得依靠而自发徙家来此,逐渐演变成为的聚居点。 只不过,拜灵帝末年那场羌乱所赐,整个凉州及关中三辅都沦为各部军阀的割据地,秩序无存,混战连绵。牧苑的聚集点因无有朝廷兵马护卫,以及空旷无法抵御劫掠的地形沦为废墟。 如今,此处唯有战乱留下了满地苍夷, 坟丘、白骨、瓦砾、断墙与荒芜的田地,以及几颗侥幸没有被砍伐充当柴薪的小树,诉说着旧日万马奔腾的壮观,以及大汉威加四海的衰败。 或许是,上苍亦不忍目睹此地的凄凉吧。 从苍穹之上抛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犹如数不清的蝴蝶在飞舞,又像是柳絮的轻声雀跃。用白茫茫的雪给天地间带来了一片冰琼玉洁,把世间的污垢、一切肮脏悉数掩盖。 只是有些时候,人不遂天意。 倏然,一只碗口大的马蹄,狠狠的敲打的大地上。 刨开了薄薄的雪层,扬起了混杂枯萎草灰的沙土,将地表的黑黄之色再度扒了出来。 “踢哒!” “踢哒!踢哒!!” 一声紧接着一声,越来越多的马蹄狠狠落下,让大地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汇流入冰冷的朔风中,飘入魏凉州刺史徐邈的耳朵里。 让他觉得今岁的冬季之寒,冻入骨子里,将浑身的血液都冷却了。 因这支战马横流,乃是鲜卑秃发部。 更因为他是幽州蓟县人。 从儿提时便遇上了大汉式微,无数历经过鲜卑胡虏突入幽州各郡县。 见过胡虏将汉家黎庶的口粮、牲畜与财资抢走,将汉家儿郎变成草原上的羊奴,也见过妇人身无片缕气绝时犹怒目圆睁,尚有数尺孺儿形状各异的伏尸于道。 在幽州每一个村落,每一个乡闾,都有被鲜卑及乌丸胡虏戮杀的白骨。 自从灵帝时期开始,幽、并及凉三州缘边诸郡无岁不被鲜卑寇抄。每一个冬春时节,都是胡虏马蹄践踏汉家尊严的时刻,黎庶被杀略不可胜数。 在他的乡闾,哪怕是白发苍苍的老丈,都会努力挺直微微颤颤的身躯,提剑怒号逆冲鲜卑骑卒,激励无数后生当奋勇抵抗胡虏的入寇。 而如今,朝廷竟将鲜卑请入了关中! 当时,他得闻消息,便连发数上表雒阳,言辞诚恳的请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更改此决策。 既是发于私愤,更是言于公心。 鲜卑胡虏者,其心同之禽兽也! 焉能引狼入室! 为了让天子曹叡改弦更张,他不惜以曾任职“抚军大将军军师”的情分,私信与旧日上司司马懿,请其以顾命大臣的身份共同上书谏言。 但司马懿没有上书,曹叡亦然心意无改。 仅是下了诏书宽慰于他。 声称引鲜卑入关中乃是一时之计,且有断断续续的战事消耗其实力,不足为患。 如此言辞,让他痛心疾首。 有些切肤之愤,非亲身历经之人无法体会。 生长于中原地区的天子曹叡及衮衮诸公就无法知道,引入鲜卑对幽、并与凉三地对汉家黎庶意味着什么。 此些世代有亲族亡于鲜卑胡虏的士庶,将秉着血海深仇,从此唾弃“魏”字的战旗! 亦会思念起昔日与鲜卑血战的汉旌! 被魏武曹操一手擢拔的他,无论如何都对这样的结果熟视无睹。 是故,他再度上表泣血而谏。 且提出了另一种抵御逆蜀的办法:可将凉州的羌胡部落迁入关中。 他对凉州羌人与胡人如卢水、湟水、秦胡及小月氏等胡人无有偏见。 因汉人束发,凉州羌胡披发,而大漠的鲜卑髡发。 以恩义笼络、以礼仪教化,尚且能期盼着终究有一日,于汉武帝时期便纳入中原王朝的凉州羌胡部落,会学着汉家儿郎将头发束起。 但髡发的鲜卑,如何期盼他们束发? 移风易俗,岂是一朝一夕之事日! 然而,他的再次上表,亦没有改变什么。 冬十月末,新任金城太守郭淮领着四千多骑鲜卑浩浩荡荡而来,他也接到了大将军曹真的将令,让他筹备物资辎重等供应。 亦让他觉得今岁的朔风特别刺骨。 “伯济,你先父乃雁门太守,守御鲜卑入寇黎庶。不想今日,你竟与此些胡虏同案而食、同席而乐矣!” 愤概之下,他用此言辞来迎接郭淮赴任。 让郭淮赤色浮面,无地自容。 其实郭淮也是身不由己。 如若有选择,他亦不会与这些鲜卑胡虏为伍。 但大将军曹真对他有维护之恩,此番特地借着遣鲜卑秃发部来扰逆蜀陇右,拉上兼领扶风太守的杨阜共同表请他为金城太守,授予重权起复领军。 且临别之时,尚执手殷殷谓之,“我知伯济不齿鲜卑胡种,然凉州之地,非伯济不可督战也!还望伯济以国为重,暂忍辱负重。待陇右夺回,我必将此些胡虏悉数灭之!不让伯济名声为后人所指摘!” 如此礼贤下士,委于重任且又推心置腹,让郭淮无法低处曹真的调令。 亦无法与讽刺他的徐邈置气。 许久的沉默后,他方长声叹息,执礼而回,“使君何必以言苛我。我乃臣子,当尽忠职守。虽心有不愿,然上有所差,安敢有悖耳。” 此言让徐邈看到了一缕希望。 因郭淮之言,让他知道诸多封疆之吏及领军将率,皆对引鲜卑入关中颇有微词。 如若他有思略将逆魏逐出陇右,那么,便可联合众人一同上表雒阳,请求天子曹叡将鲜卑胡虏给驱逐出去! 还我汉家儿郎衣冠礼教的清朗乾坤! 是故,便有了他亲笔作书,遣人送去已然投降于逆蜀的陇西太守游楚。 劝他弃逆蜀归魏,并将狄道逆蜀驻军部署告知。 因从南至北注入大河的洮水,是天然的防线。 从战国时期的西秦开始,便是沿着洮水修筑长城及戍守点,守卫陇右的安宁。而狄道,便是唯一修筑在洮水西岸的城池。 魏国只要得到了狄道,便可让大军能以狄道为突破口,浩浩荡荡沿着洮水突袭至临洮,威逼武都及阴平二郡,以断逆蜀后路之势,让逆蜀不得不将尽遣大军回援。 进而,让陇右之地守备空虚,让魏国夺回易如反掌。 然而,很可惜。 游楚回书严辞拒绝了。 “楚尝闻,人无信则不立。楚虽一边陲鄙夫,却不敢反复无常。昔日既已有负魏,今不敢再有负于大汉矣。且楚乡闾多有亡故于鲜卑,不敢与仇雠共力而有辱先人耳!” 如此答复,让徐邈再度痛入心扉。 他先前上表雒阳曹叡的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因鲜卑入关中,引发了边地士庶的人心相悖。 连被魏武曹操擢拔的僚佐,都不免离心了........ 因而,他并没有恼游楚的不归魏。 其一,乃是游楚无亏于大魏。 魏法有律,“守城被攻过百日而救不至者,虽降,家不坐也。” 当时逆蜀大军出陇右,临陇西郡时,游楚帅厉郡内将士黎庶,出城列阵欲作决死一战。没有临阵战没,不过是以自身兵力势弱而狡言于逆蜀,让蜀军自行罢兵归去。 后大将军曹真救援不利,逆蜀再度来逼迫,游楚亦然算是守土过百日了。 另一,则是他隐隐有所自责。 金城郡与陇西郡接壤,曹叡以他为凉州刺史,使持节,有权遣兵入陇西救援游楚。 然而,当时凉州各郡羌胡部落隐隐有异动,陇右诸郡又皆望风而降,河首之地的羌人首领唐泛利诱西平郡羌胡部落共举兵,让兵力不多的他不敢遣兵去救。以致游楚孤军不守、无奈投降。 不过,游楚不归魏,徐邈亦有别的选择。 他曾任职过陇西、南安二郡的太守! 数年之间,不敢说门生故吏遍布陇右之地,但亦不乏有人念起旧情,感他所召归魏,且愿为他效力。 再佐之先前遣入陇右的细作,应可探到逆蜀各部驻军的些许动静了吧? 唉....... 但愿细作探道的情报,可让我说服其他将率一同出兵。 立在营寨中军大帐外的徐邈,目睹着愈来愈近的鲜卑秃发部,又昂头看了看被朔风拉扯得呜咽不已的“魏”字军旗,心中不由一声叹息。 “大将军所嘱的辎重粮秣等物,我已悉数运至。” 侧头目视着并肩而立的郭淮,徐邈拱手作礼,声音淡淡,“若伯济无有他需,我尚且有他事,便告辞归去了。” “不敢再有扰使君。” 郭淮亦行礼作别。 言落,微微踌躇,便又加了句,“知使君不想见此些鲜卑胡虏,日后粮秣辎重等物,遣人送至金城内即可。我再知会麾下将佐,让其等转运来此地。” 闻言,徐邈神色微愕。 旋即,耷眉转身离去,以背影将一句低语飘零在寒风中,“伯济有心了。” ............................... “彼逆魏者,乃赘阉遗丑,本无令德,好乱乐祸!竟续董卓侵官暴国,残害忠德,以立奸威,滔乱天常,窃居神器,罪在不赦!今引胡虏来寇我大汉陇右之地,荼毒我汉家儿郎,肆行酷烈,割剥元元,人怨天怒!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也!诸君当若不想沦为胡虏马蹄之下白骨,让家中妻儿、乡闾父老身受枭悬之戮,当操刀奋戈,共力驱逐胡虏,攘除奸凶,卫我汉家衣冠不灭也!” 天水郡,冀县新设的学宫内,一跪坐在上首的儒者,虽是已然六旬开外垂垂老矣,却容貌皆厉,须发皆张对着席下诸多年轻士人口绽激雷,大肆抨击着逆魏。 他乃是射援。 少有名行,乃故太尉皇甫嵩的女婿。 献帝东出之前,关中三辅饥乱,他与兄长射坚去官,南入蜀依刘璋。汉中之战后,他乃劝进先帝进位汉中王的十二位重臣之一。 后被丞相辟为祭酒,主文教,迁为从事中郎。 今大汉夺回陇右之地,丞相以他在陇右及关中之地有名节,乃让他兼领梁州别驾,继续主文教以及宣扬汉室恩威。 如皇甫氏乃安定郡名门,威信卓著。 虽如今已然落魄,且不少族人被迁往中原各州郡。 然而凉州羌胡部落却没有忘记过,凉州三明之一皇甫规的仁义恩德,以及名将皇甫嵩的赫赫威名。 射援只需在学宫内授学,多多少少能唤起陇右士庶对大汉的归属感。 如今授业之余,还如此辞气慷慨抨击曹魏的缘由,是因他乃右扶风人。而如今逆魏的举措,让他先人坟茔所在地,沦为鲜卑胡虏的牧马地矣。 学宫内的年轻士子,闻其言者无不激扬。 日暮各自归去时,尚有余韵在心,口口相传于乡闾父老,立志为大汉而战。 只不过,个别士子的举止却有些不寻常。 如明明脸庞上激昂之色仍在,眼神却是漂浮不定,用眼角余光四处偷瞥。 偶尔经过偏小的街衢时,还会不经意让宽大袖子里藏着的小片布帛,滑落不经眼的小角落里。而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便会有猎户抑或者牧羊打扮的黎庶,从此处经过,趁着屈身整理衣角之际将小布帛攥在手中,贴身藏在衣襟内。 翌日,他们便会出城斫柴薪抑或者牧羊,将那小布帛转于他人。 行此类之事,不止于士子。 尚有如走夫、工匠或应募来屯田的羌胡,抑或者是商贾与旧日投降的郡兵等。 不过他们的传递出去的消息,最终都会汇集到陇西郡的狄道,郡主簿蒋从事的宅屋内。 自然,他们亦没有发现,在他们觉得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亦然数双眼睛一直在默默的盯着。 且比他们更早传递消息至狄道,给已然在陇西驻军一个多月的郑璞。 ------------------------------------------------------------------------------- 涕零拜谢大佬“熿裘”的盟主赏! 不想庸庸如我,竟也配有盟主,惊且悸焉~~~ 正文 第136章、骑战 万物倦怠的季节,天地静寂悄然。 唯有那小小的雪花漫天飞舞着,化作许多只白色的蝴蝶,悄然无声地从天空落下来。偶有调皮的雀鸟叼来第一片曙光,便是惊醒了惺忪黛霭的小村落。 此处乃幽州的范阳郡涿县。 最早的名称为涿郡,乃先帝刘备及故西乡侯张飞的故里。 只不过魏曹丕于黄初五年,将涿郡改置为范阳国,后再度复为郡时便成了范阳郡。 不过在人们的心里及话语交谈中,依旧私谓为涿郡。 无他,数百年来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根深蒂固,不是数年之间便可消弭的。 拜今岁鲜卑轲比能将所有兵力用于寇掠并州的干系,幽州边地得以短暂的安宁,各处戍卒皆可轮休归家。 此小村落也迎归了不少戎卒,让静谧的严冬多了几分生气。 至少,在阳光在树杈冰凌上绽放五彩斑斓之时,家家户户的有袅袅炊烟冒起,偶尔夹带着小儿得了丁点饴糖的雀跃声。 咔嚓~~~ 咔嚓,咔嚓。 伴着一阵踩雪声,一披着大氅、手提羊肉及酒坛之人,沿着村落小道艰难的跋涉着。 待走至一漆色已脱落斑驳的门楣处,跺了跺脚抖落身上的雪花,方放声而唤,“李兄长在家否?” 少时,陈旧的门扉应声而开。 一妇人喜笑盈腮,将来人引入院内,嘴上兀自欣喜的絮絮叨叨,“张家郎君来得正是时候。我夫君今晨便嘀咕说你今日必来访,早就屠犬备下酒水候着了。” “哈,李兄知我也!” 来人闻言便蹦出一阵朗爽大笑,将手中羊肉及酒坛递过去,“就不劳烦李嫂引路了,我径自去后院。” 看如此熟稔的动作,两家往来应很频繁。 “好,张家郎君自便。” 信步而往,只见后院矮墙处有斜檐伸出,以木柱搭建的简陋斜亭,一人年齿近四旬的壮汉已经在座。亭内以对宴的方式摆设两张案几,地上的雪花依稀,被两只只红漆小陶炉点在上面,冒着袅袅炊气,隐隐约约,一股烈酒的味道混着肉香蔓延。 来人见了,便大步而前,含笑拱了个手,“红泥点雪,化冰温酒,李兄好雅兴!” “恁那繁文缛节作甚!” 那壮汉昂闻声起头,便笑骂道,“速来入坐,等你许久了!” 佯作色之时,亦让脸庞上那长长疤痕犹如长虫般扭动,倍显狰狞凶恶。 然话语却是令人倍感温馨。 “哈哈哈~~~” 来人畅怀大笑,步来入坐罢,便反客为主的举起酒盏而邀,“李兄,数月未见,今再逢乃喜色也!满饮之!” “饮!” 壮汉豪迈作声,一饮而尽。 就是待放下酒盏,用袖子抹了抹胡须上的酒渍之时,眉目那憔悴之色都隐约深了几分,“唉,子产,今岁的战事,憋屈啊!” 亦让来人原本潺潺笑意慢慢化去。 今岁护乌桓校尉田豫出塞,被鲜卑围困于马邑城,上谷太守阎志将兵前去救援,给轲比能许下了不少物资方让田豫得归来。 那壮汉便是上谷郡戎卒的司马之一,亲眼目睹了轲比能的恣睢。 而涿郡各县的不少库存,都被朝廷征调转运去给了鲜卑。 二人都见证了汉家儿郎尊严被鲜卑践踏。 “事已至此,李兄感叹亦于事无补。” 来人沉默了少时,方出声轻轻宽解道,“待明岁田校尉重整旗鼓,大破那鲜卑胡虏,再将今日之辱悉数讨回来!” “呵~~~” 不料,那壮汉却是嗤笑一声,摇头长叹,“田校尉无有机会了。我颇有太守见重,亦隐约听太守提及有人弹劾田校尉扰乱边境、为国家生事,恐不日将被调离幽州矣。” “啊!” 来人惊呼,旋即便赤色浮面,“何人竟如此短视!莫是鲜卑胡虏的奸细不成?” 也不怪他作色。 田豫最早是白马将军公孙瓒的麾下,对待鲜卑及乌桓等胡虏颇有其风。 每闻边地有胡虏入寇,便厉色如赴仇敌,望尘奔逐而战,深受幽并二州吏民敬爱。 “似是听闻,乃亲近王刺史之人。” 壮汉声音惆怅无比,“国难当前,诸多食民膏者,竟不思护黎庶安危,反而生出争权夺利之心!唉.......” 今幽州刺史,乃琅琊人王雄。 因到魏文曹丕赏识而任职幽州刺史,到任后田豫政见不合,常有挤兑走田豫,独领幽州军权的之心。此事在幽州士庶中,不算是秘密。 今田豫出塞战败而归,他暗示其他太守及僚佐上表朝廷构陷,亦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唉........” 来人听罢,也怅然而叹。 “倒是忘了知会子产。” 举起酒盏独自饮了口,壮汉露齿而笑,“我此番归休之前,也以年迈伤病多发而表于太守,待明岁春耕时便去职了。” “去职?!” 一声惊呼,来人音色皆急,“哪怕田校尉被调任走,彼那王刺史亦不会坐视鲜卑胡虏入寇。兄入行伍近二十载,深谙胡虏作战秉性,无论孰人掌军,皆不会无视李兄的才能。且李兄春秋正富,何故去职?” “子产或许不知,鲜卑如关中了。我等操戈为国而战者,尚有何意义!” “啊!” .............................. 燕赵之地,少年任侠之风颇重。 如昔日先帝在乡闾时,虽家贫却也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 得中山国大商张世平、苏双等多与金财赠之,用以合徒众为义军讨黄巾。辗转数十年后,今在西蜀那边被谥号为昭烈帝。 以织席贩履的微末,成为称号帝王之尊,如此事迹让涿郡黎庶皆与有荣焉。 哪怕是,他们如今的君主乃魏国曹姓。 是故,当黎庶们遇上了愤慨之事,抑或者是对曹魏的举措有心意难平之时,皆会不由自主的产生如此念头:如若出身自家乡闾的昭烈帝乃他们君主,是否也会如此? 与宴罢归来的那张家郎君,便心里在琢磨着。 亦在频频投目往西南而顾之时,心中有一答案愈来愈明晰:出身边陲之地的玄德公,绝对不会容忍鲜卑胡虏的马蹄,入我汉家儿郎的栖息地! 嗯,此张家郎君名特,字子产。 虽与故西乡侯涿县张飞不是同族,却也是豪强出身。 不仅家中资财田亩等足以让他远游,且人丁颇旺,少了他一人,亦不乏给长者尽孝之人。 ............................. 陇右,汉阳郡,成纪县长离水畔。 约摸两百多骑汉军,正在狼狈的沿着桑干河,往桑干县的方向逃命。 而他们的身后,是打个各种呼哨的鲜卑骑兵,正兴高采烈的追逐着。时不时还有个别骑兵引弓搭箭,或者是挥舞着飞石索奋力往前掷,试图将跑得慢的汉军弄下马来。 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箭之地。 冬十二月末了。 鲜卑游骑沿着关川河谷入寇掳掠,也有一个多月了。 大汉左将军、兼领汉阳太守的魏延,分别在平襄、成纪与阿阳县,依托城池而守御。 虽然已经让黎庶等入城躲避战获,但源于骑兵数量太少的无奈,无法遏制这些鲜卑胡虏来去自如的耀武扬威。 哪怕是丞相诸葛亮还将吴班部遣来助战,却也收获了了。 此些鲜卑主扰,从不与汉军正面对阵。 时常仗着战马的机动力,避开汉军各地的戍围,冲突入村落焚毁房屋、毁掉水井抑或者灌溉沟渠等,然后在闻讯赶来的汉军面前扬长而去。 堪称马蹄所至,犹如蝗虫过境。 于村落中设伏,也很难建功。 兀那鲜卑狡诈无比! 每每出兵而来,都会呈扇形密密遣斥候游骑,将方圆十数里的动静皆探悉后,方会纵马长驱而去。十余里的距离,汉军步卒赶来所需的时间,足够他们撤退了。 今日的追逐战,乃是意外。 骑督赵广亲自领精锐三百亲卫骑,出来截杀鲜卑斥候。 因突入太深,而让鲜卑主力反向围困过来,断了归去平襄城的后路,便往长离水河谷亡命突围。 鲜卑胆敢紧追不舍,有两个缘由。 其一,乃他们此番兵出汉阳,约莫三千骑。 以兵力优势,和骤然逢战的追逐,他们无需担心中伏战败。 另一,则是从关中右扶风进发来陇右之时,魏大将军曹真所设下的奖赏。 杀一汉军步卒,赏百钱。 杀一汉军骑卒,赏千钱及丝绢三匹! 如若仅仅是破坏村落抑或者桥梁沟渠等,今岁过冬的物资已经提前送过去了。 曹真的战略意图很明确:骚扰陇右的民生,狙杀汉军骑卒,让逆蜀建立骑兵一直在执行中,让他们兵出西凉的战略永远在计划中。 至于此些鲜卑胡虏,会不会将汉步卒的首级,当成骑卒带归来岭上嘛......... 新任金城太守郭淮还遣来近百魏骑,与他们并肩作战。 明面上声称为他们充当向导,暗地里亦有监示战果、以防他们不尽心的意思。 是故,当有汉骑突阵陷入重围时,所有的鲜卑胡虏都兴奋了。 他们都仿佛看到了,可以从河西四郡豪右唤来无数资财的丝绢在向他们招手。 只是他们没有看到,狼狈逃命的汉军,队形一直都很整齐,更没有骑卒更变道路独自亡命而去的现象。 而他们自身逐的骑兵,早就没有队形可言。 人人争先恐后的,怕斩落的汉军装备被别人给先抢走了。 吊在骑兵后方的赵广,一边策马往前奔,一边回头望紧咬不放的鲜卑,脸庞之上半点慌张之色都无。而他身侧的亲卫督,同样频频往后顾,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将军,胡虏队形已经溃散,我等马力快到极限了,是否现在就吹号反击?” “稍安勿躁。” 将身躯迫近战马脖颈,避开狂风灌口的赵广,脸庞上鲜少露出狰狞之色,“此些胡种烧杀掳掠,恶贯满盈,我必灭之!” “诺!” 那亲卫督大声而应,只手将怀中的牛角号搂在胸前。 约莫半刻钟后,历经长久倾力驰骋的战马,口角之处泛起了点点白沫。 亦意味着,马力即将抵达极限。 若不得到休息,便会迎来奔跑中暴毙的可能。 而就在此时,赵广的戾呵响起。 “速吹号!” “呜....呜....” 低沉中带着幽怨的牛角号,沿着长离水河谷远远荡漾开来,传去了天际线,传到了张苞和柳隐的耳朵里。 “无前!” “杀!” 顿时,两杆绣“汉”字旌旗从长离水右侧山峦背后冒出。 一左一右往鲜卑骑兵拖着长长的阵型而来,喊杀声哪怕是如雷的马蹄声都无法掩盖。 灭骑,唯有用骑。 深谙骑战的赵广,向魏延请战时,以逆魏及鲜卑以为汉军骑少而无备的心思,将自身麾下两千骑分给张苞及柳隐代为率领,在空旷之地设伏。而自身领亲卫去诱敌,让那些鲜卑觉得无有危险大胆追逐来。 魏延用兵,素来以勇猛及胆大著称。 对于赵广的请战,饱受鲜卑扰边而愤慨无比的他,当即大壮之! 便有了今日的弄险。 万幸,鲜卑胡虏如愿而至。 当他们看到汉军有骑以逸待劳冲锋而来时,当即军心大乱。许多小首领大声的呵斥着部下整队,试图调头转向去迎敌。 但刚刚的疾驰追击中,阵型拉得太长,仓促之间哪能如愿? 只见张苞和柳隐各自领着八百骑,只用了一个冲锋,就凿穿了鲜卑队形,将他们截断成了三段。 而鲜卑阵列首尾的骑兵,正往中间急促奔驰而来,想扼住张苞和柳隐的攻势。 但还没赶到,就被己方的溃兵堵住了。 混乱之下,竟然还有不少骑,被自己人给挤进了长离水里。 等他们驱开溃兵,也失去了速度。 而张苞和柳隐已经开始迂回了,正小跑加速再次冲锋而来。 骑战,本来就是借助战马的速度来回冲杀。 失去速度的鲜卑骑兵,再次被张苞和柳隐率军一举杀入,根本无法抵御。 更令鲜卑绝望的,是深谙骑战的赵广。 在无人追赶他的时候,便调转马头,大肆鼓噪而来,直接将手下骑兵分为五个小队突冲,不求杀敌,但求继续将鲜卑骑兵冲散、分割,让他们更加溃不成阵。 三面夹击,一波迎着一波。 始终无法组织队形、让战马跑起来的鲜卑骑兵,彻底乱了。 各个部落的小首领们,根本找到自己的部下,都在各自为战。 不到一刻钟,鲜卑骑兵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的阵型,再也无法维持,直接大溃,各自亡命而去。比赵广刚刚逃命的时候,更加狼狈。 刚杀透鲜卑敌阵的赵广,提着两刃矛便往稍微高点地方奔去。 他是骑督,要时刻观察战场。 不过,他也没必要观察了。 张苞和柳隐早就带骑卒,吊在鲜卑溃兵的身后衔尾追杀。 扩大战功的同时,更让溃兵持续逃命,不让他们找到小部落的头领而被聚集起来。 “呵~~~” 见状,赵广不由轻笑一声。 一抹被溅了到脸上的鲜血,带着亲卫骑再度往战场而入,将降兵围了起来,还有余力分出一半人马,将不愿下马投降的鲜卑骑兵往河里驱逐。 正文 第137章、间 长离水之战落下帏幄。 入寇的约三千骑鲜卑胡虏,仅有千余骑逃出生天。 当场战死或相互踩踏而亡等有七八百骑,溺水死在长离水里的有四百多骑,而伤残被俘者抑或者投降者七百有余。 如此惨败,已经让鲜卑秃发部伤筋动骨,短时日内不会有余力再入寇汉阳郡。 而于汉军而言,此战最大的收获,并非是缴获了千余匹战马,乃是麾下骑卒有了几分精锐之师的模样。 虽说骑督赵广心中尚有些遗憾。 于他而言,此战若是麾下骑卒再多五百骑,便可早早断了鲜卑骑兵的归路,将之全歼! 自然,战果如此,已然值得弹冠相庆。 下令安葬完袍泽后,赵广便让士卒们随意围着篝火享受着马肉。 向死而生的军中男儿,早就习惯了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亦然早就看淡了悲欢离合。 毕竟,只要天下烦扰不息,终究有一日他们也被后继者埋葬。也会在他们坟茔面前燃起篝火,纵情欢呼胜利的欢欣。 胜利的欢呼,本就是对军中亡者的最高祭奠。 而那些被俘虏的鲜卑胡虏,等待他们的命运是成为苦力。 或在矿山抑或者军械署里,被榨尽生命所有的余力。 至于将此些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的胡虏收编为骑卒,没有人会去考虑。 无有办法,鲜卑在陇右及凉州臭名昭著,士庶皆深恶之。 举大汉上下都不会为了区区胡虏而损了黎庶之心。 再者,无有家眷的羁绊,收编了也要日夜防备着他们是否会临阵倒戈。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得不偿失。 伴随着鲜卑俘虏被押回冀县,陇右各郡县皆欢腾一片。 黎庶百姓自发夹道相迎,尤其是那些刚迁徙来渭水流域的巴蜀豪族分支,心中庆幸着此番分户的选择:大汉能将来犯的鲜卑胡虏击败,亦意味着他日守住陇右无忧,足以保障他们丝路的分润。唯一可惜的,便是那名手执两刃矛的骑兵主将,已然成亲了。 而一些有心者则是偷偷收敛的行径,混入夹道欢呼的黎庶中,似是自身从未有过帮助魏军奸细传递消息一般。 亦是说,陇右人心皆安矣。 值得一提的,乃是以祭酒兼领梁州别驾射援。 他带着几个随从,提着些许几筐小石头沿道怒砸鲜卑俘虏。 边砸,边涕泪齐下,口中来来回回一句话,“奴婢之辈,禽兽之徒!安敢占我先人之地、辱我汉家衣冠!” 孝悌乃当世所崇风气。 白发苍苍的他,声如子规啼血,让闻者皆动容。 或许,魏大将军曹真亦没有想到,他想以鲜卑游骑骚扰陇右,让民心不得安,得到的效果却是让士庶更心慕于汉室吧! 陇西郡,狄道。 因洮水以东山脉连绵,汉军修筑的戍围皆依山傍水,骑兵无有地利扰边;以及而洮水平缓之地被河首羌人首领唐泛所占据的干系,逆魏并无遣鲜卑游骑寇掠。 亦让郡县内一片祥和。 冬十月初便驻军入狄道的玄武军,颇为闲暇。 已迁为裨将军的张嶷,领兵两千戍守城池;在阴平郡甸氏道募白马羌迁徙入大汉疆域的杨霁,在迁户之事进入正轨后,便率兵归来郑璞麾下。如今仅日常巡视城外敌情,严戒些许羌胡部落暗中化作马贼的行径。 而另一牙门将狐忠,则是被郑璞所遣,率领本部五百板楯蛮前往安故县与上峡门的谷道驻扎,防备河首羌人部落的被魏军所诱,走上峡门入姜维训练骑卒及养马之地。 至于五百板楯蛮,能否抵御羌人部落的来犯,倒是不需要担忧。 缘由乃是陇西郡的羌人部落,以及武都郡的氐人部落与化外白马羌、烧当种羌等,皆对板楯蛮畏之如虎。 在汉安帝的永初年间,西北羌乱席卷陇西郡羌人与武都氐人部落,群起寇略入汉中郡。是时,大汉朝廷调用板楯蛮平乱,将进入汉中郡的羌氐杀得十不余一。建宁二年,羌乱再度爆发,白马羌也趁机入寇广汉属国,朝廷亦是募板楯蛮出征,将入寇的白马羌杀戮殆尽。 板楯蛮的“巴郡神兵”称呼,最早便是陇西郡一带羌人部落里的口口相传。 至今,以战死沙场为荣的西北羌胡部落里,还代代相传着“不可南行”、“巴郡神兵不可挡”的戒言。 狐忠以本部五百塞道落营,可保索西城遗址的大汉马场无忧矣。 麾下将率皆有所司,身为主将的郑璞,反而有些不务正事。 至狄道后,便时常携带扈从乞牙厝及弟子傅佥,来太守府寻游楚探讨音律。 “风雪跫足缓滞,乃安卧空旷静然之时也!丝竹之音可令人神自清怡、心自脱俗,乃我辈士人修身养性,得宁静致远之契也。” 他乃是以此言谓游楚,让游楚达大悦开怀,倒履相迎。 因游楚为人不好专研经书,而痴迷于音律。 家中常蓄养着伎乐,连出游抑或者巡各县农桑之时,都令随从携带琵琶、筝、箫与羌笛等乐器,以备署公之余自娱。 而郑璞身为一军之督,且是丞相诸葛亮时常召去议事的实权参军,投其所好前来倾心结交一降人,算是屈尊了。 能让陇西郡士庶皆愿同生共死的游楚,本就是长袖善舞。 对郑璞如此作态,自然欣喜来赴。 更何况,郑璞以横笛吹奏的曲子,与他收集的曲谱截然不同。 许多音律及技法,他闻所未闻。 心奇以及倾佩之下,反而成为他每日期待着郑璞来访。 是故,当郑璞偶尔提及的音律之外话题,他也悉心作答,堪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陇西郡各县的羌胡部落的势力范围,如何让他们竭诚效忠;如太守府署内诸多僚佐的出身、经历、性情以及署事风格等;如从逆魏若是从金城郡来袭陇西,除去洮水河谷之外,尚有多少偏僻的牧羊小道可供兵马通行等等。 亦让“别有用心”的郑璞,悄然将目光专注在一人身上。 那是最有可能内通逆魏的“间”! 正文 第138章、期盼 数日小雪连绵后的今日,难得出了太阳。 并不结冰的洮水欢快蜿蜒北去,让这片山脉纵横的河谷雾气蔼蔼,煞是妖娆。 狄道,距离城门颇远之处,有一黄泥墙与木头围成的小宅子。 宅屋有些就陈旧了,披着混杂茅草芦苇的门楣已经虫蛀无数,陈色斑驳的篱笆错落点缀在银白雪层中,围合着院落里几根菽苗围地扶木和鸡圈。哪怕是岁末大雪频频、小雪不断的时节,也无法掩盖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屎臭味。 简陋的门廊后,是一条石头铺就的小径,蔓延在院子里直通屋子,仅够一人通行。 如果不想被混着鸡粪的雪泥,裹上足履的话。 步履缓缓归来的蒋流,推开自家门扉,不由微微蹙起了眉毛。 轻捂鼻息,将脑袋侧外,阖目深深呼吸了一口略带寒意的空气平复了心情才拔步而入。 他是陇西郡的功曹。 职权说大不大,说小却不可缺少的署吏。 只不过,在此职位上穷十年之功而仕途未得寸进后,蒋流便觉得此官职犹如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事实上,他可以拥有更好前景的。 但他的仕途,成败皆因为拥有“蒋”的姓氏。 蒋氏,最初乃是金城郡颇有威望的豪右,一度可与西平郡的麹氏比肩。 他的族叔蒋石与西平麹演都曾经是韩遂的部将,在那场耗尽大汉元气的羌乱中,金城蒋氏无视郡内所有豪族。 后,蒋石与麹演斫下韩遂的首级献给魏武曹操,更以功绩睥睨一时。 然而,好景不长。 蒋石病故后,麹演勾连河西四郡的豪右叛乱,蒋家也搅和在其中,被张既及将军郝昭讨平后,蒋家迎来了清算。 田亩牧场被官府强制征走了无数,家资也在兵乱中丧尽。 直到西平麹氏的后背麹英,不甘家族落寞再度起兵叛乱,蒋氏无有参与的干系,曹魏才出于安抚地方的心理,象征性的归还了些田亩。 只是蒋氏,已然无有了豪强大户的底蕴。 此是蒋流心中永远的遗憾。 虽然他这一支,在许多年前便到陇西郡扎根了。 不过,那时候的蒋流,尚且抱着再复门楣声誉的希望。 因曾经的陇西太守徐邈,在当年麹演叛乱事败让蒋家有官职的人皆被罢黜时,以蒋流迁居在陇西郡并不参与叛乱为由,力保他继续任职郡主簿,后更擢拔为功曹。 待徐邈转为凉州刺史后,更让蒋流觉得未来可期。 他觉得只要自身勤勉任职,多积累官声美誉,对他颇为赏识的徐邈,终有一日会将他举荐给朝廷,得任一小郡的太守抑或者是富庶的县令。 亦让他有机会重整门楣,以支系替代主系成为西凉新的蒋氏豪右。 然而,汉军袭陇右与游楚举郡而降,彻底击破了他的梦想。 沉浮在仕途已久的他,不难知道,地小且已立国的大汉朝廷,实权的县令及太守官职有多么的珍贵。 至少,被迫裹挟而降的他,既无功绩又无贤良名声,恐十年之内都不敢奢望。 然而,人生有多少个十年? 他年齿已然过四旬矣! 作为在西北这片贫瘠土壤生存的人儿,待他被授职为小郡太守时,恐此生时日无多,无有精力与时间再播种家族荣光矣。 且,大汉朝廷能守住陇右十年否? 对此,蒋流心中并不抱有希望。 他的前半生,见证过陇右无数次易主。 也觉得在魏国强大的兵锋面前,陇右下一次易主不会太遥远。 是故,他的奋争,终将化作徒劳。 以魏国严苛的律法,再度占据陇右之时,对曾经倾力辅佐大汉朝廷的僚佐,哪怕没有一刀枭首,亦会将之罢黜归家。 亦是说,无论那一种选择,他心中的火热冀望,凋零在了陇右易主的春寒料峭中,埋葬在如今这满天飘零的雪花里。 他的心,死了。 上苍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充当着凶恶的角色,供时代与众生诅咒;也有少数时候,会扮演慈爱的神明,让世间万物众生景仰膜拜。 比如,自古天道好轮回,让世人知道什么叫“天可怜见”。 抑或者说,当一个人的时运否极了,就当泰来。 在蒋流万念俱灰的时刻,在无尽黑暗中行走的时候,上苍给了他一道希望的曙光。 乃是曾经的贵人徐邈,再度给予了他机会。 冬十月初时,有一随在徐邈身边十余年的扈从,于夜半时分不清自来,将一片布帛交给了他。 布帛之上,寥寥数行字,却让身在深渊的他,目睹了挂在山巅之上的朝阳。 如果他愿意,为魏国充当内通的话,待魏国出兵陇西郡之时,无论魏军是否能将陇右的汉军驱逐归巴蜀,魏国都会归还蒋氏原先在金城郡的田亩及牧场! 且,授予他河西张掖郡太守官职! 如此厚待,他无法拒绝。 亦不会拒绝。 尤其是听闻,陇西太守游楚去信,严辞回绝徐邈之意后! 盖因举陇西郡,最有资格探知到汉军在陇右动静的人,除了游楚便是他了。 魏国与徐邈,唯有倚仗他了。 他成为了必不可缺的存在。 只要他首肯了,魏国为了树立榜样与大汉朝廷争取凉州及陇右世家豪族的人心,也会重重嘉奖于他。 事实上,他当夜便提笔回复了徐邈。 “昔日使君之恩,流尚未有报。今身陷逆蜀,已然屈节,使君仍不弃,流若不杀身以报,尚有面目活于世乎!” 年过四旬已然白发顿生的他,十分慷慨激昂的,迸发了无穷的斗志。 亦利用职务的便利,悄然打探陇西郡驻军变动、戍围守护点兵力的多寡,以及每每分拨往各处的粮秣辎重等信息,事无巨细皆悉数计录在心中,落在绝密的布帛上,传递给徐邈遣来接应的奸细。 日复一日,毫无倦心。 也日益焦虑的期待着,“魏”字军旗再度飘扬在陇西郡那一天的到来。 然而,他亦不知道,汉军的心思与他同。 比他更加急迫的渴望着,魏军能早日踏上陇西郡的土壤。 正文 第139章、弱肉 “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三十四县,城河上为塞。” ——《史记·秦始皇本纪》。 金城郡,虽然在汉昭帝始元六年方设置,但此地域的战略意义,在秦始皇时期便成为了陇右与河西的衔接板块。 因其扼守住了乌亭逆水、湟水、洮水三道河流汇入大河的河谷,后依着湟水河谷农牧丰饶粮秣的供给,可承担战略意义的“前哨”,无论河西抑或者陇右的势力占据了此处,都可以作为跳板进攻另一方。 一如汉中郡对于巴蜀之地的战略意义。 进可攻,退可守。 魏武曹操定凉州后,出于河右之地扰乱不休、各郡县豪右野心勃勃的考虑,沿着浩门水将湟水河谷从金城郡中划分出来,设立为西平郡。 此举措,让金城郡形成了“金城锁三河”的战略。 效果显著一时。 无论西平麹演抑或者卢水胡的反叛,都无法跨过金城郡兵力会和,而被魏国各个击破。 只不过,如今大汉夺了陇西郡后,拆分金城郡改置两郡的弊端便显露了出来。 从南向北注入大河的洮水,可同时威胁到金城与西平二郡,一旦攻破四望峡,便将魏军成分两端,首尾不能相连。 解决此隐患的方法,亦很简单。 将洮水唯一在西岸的陇西郡狄道,重新纳入魏军的防御体系中。 这便是魏凉州刺史徐邈,以策反陇西郡的门生故吏,提供汉军各部兵力驻守消息等,当成说服其他领军大将出兵狄道的倚仗。 然而,新任金城太守郭淮,对出兵狄道却抱有不同意见。 倒不是因为他知道,徐邈此番谋划乃是为了日后以逐蜀军出陇右之功,上表请雒阳曹叡将鲜卑胡虏给驱赶出关中三辅。 乃是进军陇西狄道,魏军所承担的风险颇大。 其一,乃是逆流而上。 洮水注入大河后蜿蜒东入金城郡,依次经过四望峡、金城县与榆中县,方折道向北入武威郡。 亦是说,魏军若是进攻逆蜀的狄道,一路皆是逆水而上。 于粮秣辎重的转运而言,是很大的负担。 让魏军的出兵,很难形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突袭效果。 哪怕是出兵顺利一举攻占了狄道,驻守兵力所需的粮秣辎重补给,也会成为金城及西平二郡的负担。除非,先将河首之地夺回来,将大夏县修筑成为粮秣辎重囤积地,形成狄道的后方依托,方能与逆蜀在陇西郡长期对峙。 而郭淮所虑的其次,乃是牵一发动全身。 如今鲜卑秃发部,因长离水之战伤筋动骨,已然退归关中右扶风蛰伏了。 而大将军曹真与雒阳曹叡,尚未有大举进军伐蜀的意图。 如若按照徐邈的建议出兵,必然让魏蜀双方的第二次陇右大战提前拉开序幕。 以一郡县之战,而导致朝廷不得不提前开启国战,终究不是区区太守抑或者州刺史可妄动之事。 “使君,非我不知狄道之紧要。委实是身为守边之将,不可擅专战事,而令朝廷陷入进退失据之局也。” 郭淮以此言,劝说徐邈放弃此番谋划。 因徐邈尚被天子曹叡授持节领护羌校尉,可节制的兵力并比他少。 若是徐邈一意孤行,执意领军出陇西狄道,身为金城太守的他亦不可避免被裹挟而参与其中。 万幸,徐邈并非性情刚愎之辈。 得郭淮之言后,他自作思虑许久,便将此些时日他用间收集到的蜀军情报以及郭淮的言辞,细细录于书,令人快马传去关中长安与大将军曹真。 既然牵扯到全局,便让督领全局之人来作决断吧。 位置不同,所瞩目之事亦然不同。 远在长安的曹真得书后,对郭淮的思虑周全,捋胡而欣慰赞赏,“伯济胸中韬略,可保一方无忧矣!” 只不过,赞罢后,他心中倒倾向于徐邈的出兵。 缘由之一,乃是如今关中的大军已然纠集完毕,与逆蜀再次争夺陇右大战亦可矣! 另一,则是夺下陇西狄道后,粮秣的供给无需担忧。 兀那河首之地的羌人首领唐泛,于他眼中不过一跳梁小丑罢了! 若不是蜀军占了陇右之地,牵制魏军兵力不能妄动,他早就让各部将军领军去灭了。 苦寒贫瘠的河首之地,区区一癣疥之疾。 昔日宋健割据称王长达三十余载,亦不是被征西将军夏侯渊一举攻破且屠之!以如今魏国的兵力再屠一次,又有何难? 双方的实力悬殊,羌人首领唐泛不可能不知。 是故,曹真觉得,只需请天子曹叡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权,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如遣人去密会唐泛,许下魏军收复陇右之地后,便封他为“归义王”,并画枹罕、白石、河关以及大夏四县设为“河首郡”,让他职领太守为魏国守边。郡内事务皆由他自决之,只需每岁定期上贡即可。 而唐泛需付出的代价,则是暂时让出大夏县供魏军囤积粮秣辎重,且不得与逆蜀联通。 如此利益称诺,曹真自信唐泛无法拒绝。 亦不敢拒绝! 盖因他若不愿意,魏军兵出大夏县,以他的实力也无法扼守城池不失。而魏军从西平郡走积石峡,兵锋直指河关及枹罕二县,便是他迎来灰飞烟灭的时刻。 且河首之地颇为闭塞,跟随他反叛的羌人部落,皆无有进军陇西、天水郡等地的进取之心。 他们所求的,不过是无有赋税及征调罢了。 今魏国对症下药,许给了羌人部落心中所求,何人还会誓死随着唐泛血战? 至于,对叛乱者画地妥协,是否有损国威,让河西无数豪右有样学样的群起效仿当后续者;抑或者唐泛割据了河首之地,日后会成为魏国之患嘛........ 此乃权宜之计也! 曹真心中就没有想过,需要履行此称诺。 战争,本就无所不用其极。 彼唐泛乃兴兵作乱之贼,西北羌胡部落素来反复无常,以计诈他一番又有何不可! 再者,盟约的基础源于实力。 唯有弱者,方会克力遵守盟约。 实力强盛者,若想撕毁盟约,只需随意寻个缘由便是,有何难处? 呵! 正文 第140章、增灶计 理清了粮秣转运问题,便是思绪可否出兵的时刻。 曹真凭案起身,转后从庋具中寻出一大摞布帛,逐一铺展在案几上,凝眉捋胡细细沉吟。 每一片布帛都颇大。 卷首有些以地域命名,如“天水”、“汉中”、“陇西”与“武都”等。 细文则是密密麻麻的计录了,此些被汉军所据郡县的实况。 如大致驻军多寡,关隘戍围有几多,粮秣出产及安置黎庶等,连各郡县每月运送的粮秣辎重都记录在侧。 有些布帛,则是以人名作序首。 如“蜀诸葛亮”、“蜀赵云”、“蜀魏延”、“蜀吴懿”、“蜀马岱”等等。 如若郑璞有幸目睹此案,便会惊诧不已。 出仕寥寥数年、年齿轻轻的他,竟也在列! 且记事颇为详细。 “蜀讨虏将军、领相府参军璞,广汉什邡人也。” “其先父郑度,刘璋筹画士也,璞有其风。蜀丞相亮得之,辟为僚佐,颇为器异,常召之议军计。蜀主禅亦亲善之,以故蜀张飞次女赐婚之,为连襟矣。谣传巴蜀之地,士庶私谓璞类同于旧日蜀法正,有奇画策算且睚眦必报。” “传闻,逆蜀讨平南中诸郡叛乱,璞有筹画之功;募南蛮之兵、断南中豪族根基,蜀丞相亮多用其言。” “后领玄武督军,战阴平景谷道,以伏兵大败氐王符章,后符章举族内附蜀,乃璞此战之功也。” “魏兴郡之战,璞亦随征。申仪投降、西城黎庶皆被迁徙、荆州从事州泰全军覆没等事,缘由未探明,固不能断言其设谋与否。” “陇右之战,璞与马谡扼守萧关道。谡冒进,大败而归,璞以四千兵马坚守,抗故左将军郃、将军平与凌三倍之军。璞兵死十之七八,而军不溃,终得蜀将陈式及魏延麾下骑督赵广来援,活归。其忠不畏死,其义得士卒死不旋踵,其思奇谋善断,恐他日为我大魏之患也。” “冬十月末,蜀丞相亮别遣璞督领本部至陇西狄道。璞分兵诸将巡防务,自携随从及弟子与游楚谈丝竹风雅,往来甚频,数月不怠,其心未知也。” ................................. 而曹真如今的目光,便是落在录郑璞之事的布帛上。 倒不是觉得,如今的郑璞是魏国最大的威胁。 而是诸如丞相诸葛亮、大将赵云、魏延以及吴懿等人成名太久,为人秉性、用兵设谋以及所长等等,世人皆有所耳闻。 一直督领雍凉兵事的曹真,因为防区连接巴蜀之地,更是早就了然于胸。 是故,正值郑璞驻守陇西郡狄道之际,他便想从郑璞旧日之事中,寻出其人的行事风格,以及用兵设谋的草蛇灰线来。 因近日逆蜀的各郡调度,颇为诡异。 冬十一月初时,鲜卑秃发部以游骑寇掠陇右渭水之北,蜀丞相遣吴班部助魏延扼守。 而汉中郡蜀赵云将褒斜谷、傥骆道的栈道悉数焚毁,且遣重兵扼守黄金峡谷,斥候常深入魏兴郡洵口戍围探察,戒备颇甚。竟不知为何,无有巴蜀之地遣军来援之下,汉中郡戍守之兵骤然增加了不少。 领蜀武都郡的马岱亦然。 扼守大散关之余,亦频频遣斥候右扶风探视,已然与鲜卑秃发部爆发多次小规模的冲突。 原先驻守在天水郡的吴懿部、虎步军孟琰部,则是分别往渭水河谷及陇关道增兵,防备魏军再度攻入陇右。 今扼守陇右权力中心的兵马,乃是关兴暂领的“賨叟”。 如若说,此些蜀军的调度皆属寻常。 然而逆蜀尚有一部兵马,动静及去向皆不明。 乃领军万余人的,备受逆蜀丞相器重的军中宿将,高翔部! 因派遣人陇右的细作,传递归来的消息,与凉州刺史徐邈故吏内通的消息,有冲突之处。 最早,逆蜀迫降陇西太守游楚后,乃是高翔领军驻守。 但郑璞领着本部兵马入狄道后,高翔部便移师至洮水东岸依山落营,以搭建浮桥的方式,与狄道隔水相望,互为犄角。 诡异之处便是在此! 万余大军在严冬时节,外出城池而落营,事出何故邪? 于细作传归来的消息中,声称高翔部落营之地,方圆十里皆有士卒巡视,警戒森严,擅入者皆缚之送至天水郡。 且此些巡视的将佐士卒,每日都是同一队,不曾轮换!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乃是高翔不的军营之内,每日所飘起的炊烟数量,隐约有万余士卒之餐。 然而! 陇西功曹蒋流以职务之便,获悉及传递归来的消息,乃是狄道每旬运送至高翔部军营的粮秣,仅够千余人所食! 数月以来,皆是如此。 此乃效仿昔日汉武都太守虞诩讨伐羌胡之乱时,将孙膑的“增兵减灶”反其道而行之,每日增灶,伪作兵力强盛乎? 曹真耷眉阖目,径自捏胡而思。 无数次统御大军出征的他,自然知道粮秣对于士卒的意义。 无粮,军必溃! 纵使孙武、吴起等人,亦无法统帅无粮之兵。 而彼尚不可称之为名将的高翔,竟连续两月让士卒食不饱腹,仍能让军不溃乎? 此中必有诈也! 只不过,如若高翔部仅留千余人驻守军营,其余近万士卒又在何处? 莫非是,已经暗中归汉中郡驻守矣? 曹真倏然睁眸,从案几上执起关于汉中、武都二郡的情报。 “十月中旬,逆蜀赵云焚秦岭栈道。” “十一月初,汉中西黄金戍围,增兵三千。” “十一月末,沔阳县约有两千余兵马入城;褒中县沿着褒水口修筑戍围,驻军约莫三千。” “十二月初,南郑县戍守之兵,增约莫两千。” “冬十月初,戍守武都郡的陈式部,声称运粮秣辎重入陇右,遣兵沿祁山道戒备,遏止郡内士庶不可踏足一里之内,为期近十余日。” ................ “呼~~~” 再度细细看读罢的曹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如若将汉中郡的骤然多出来的兵力,与蛰伏数月的高翔部对比,便能发现恰好吻合。 只不过,兵者当慎。 他没有当即做出断言,而是再度将目光落在徐邈转来的,陇西功曹蒋流所传递的消息上。 驻军在陇西狄道的郑璞部,来时仅有三千步骑。 其中部将狐忠部,已被遣去上峡门关隘驻守;而骑将杨霁则是落营在城北,每日全军俱出巡视洮水河谷的北段;唯有部将张嶷部驻守在城内,落营之地乃城西。 然而,同样有一举动,令人忍不住遐想联翩。 彼郑璞率军入狄道城之际,曾声称蜀丞相将陆续遣军来陇西驻守,让郡内士庶无需担忧魏军来袭而防备空虚。且正如郑璞所言,每一旬之期皆有千余兵马从狄道南城门而入,转去城西军营驻扎。 城北军营内,亦然依次增灶而加炊烟数量。 只是蒋流传来的消息,声称每旬调拨给城北军营的粮秣,不曾有增! 仍旧是仅供两千士卒所餐! 增兵添灶,而不增粮? 如此诡异之处,徐邈与郭淮皆在侧注释曰:“逆贼璞此乃效仿昔日董卓入雒,以兵寡而狡作兵盛之计也!” 嗯,最初灵帝崩而雒阳大乱,董卓得闻而仓促入雒,是时所领步骑不过三千。 自嫌兵少,恐不为远近所服,率四五日辄夜潜出军近营,明旦乃大陈旌鼓而还,以为麾下陆续领兵复至,而雒阳之内无有知者,皆畏董卓兵力强盛而不敢之为敌。且让故大将军何进及其弟何苗的部曲,皆畏董卓势大,而尽投归之。 今郑璞至狄道后,以所领兵少,乃效仿董卓每日让城西驻军张嶷部,夜里率军出城而旦从城南入,乃是想以不增兵而诈安陇西黎庶之心也! 另一心思,亦是想增声势,诈魏军细作传递不实消息归金城,让魏军以为狄道守军大盛,不可出兵而讨也! 曹真看罢蒋流所禀之书,眉目再度耷阖而思。 心中亦生出感慨,彼逆蜀郑璞,筹画之能不负类比法孝直耳! 年齿不过二旬有余,便能将人心策算得如此入木三分,试问举魏国后起之秀能有几人比肩?天下纷扰数十年来,又有几人类同! 不过郭奉孝、戏志才与周公瑾等数人罢了! 如荀公达、贾文和与法孝直等人,随军征伐出谋划策之时,年齿早就过了三旬,甚至过了四旬。 此郑家子不除,他日必为我魏国大患也! 曹真暗中对郑璞做出了断言。 亦然不再踌躇,睁眸执笔点墨,给雒阳曹叡作书请战。 缘由既不是想攻陷狄道,将有胸有韬略的郑璞扼杀在为患魏国之前;亦不是依着徐邈的献策,占据狄道后逆洮水而下威逼武都郡,让逆蜀在陇右后方不稳而进退失据。 而是陇西郡细作传来的消息:陇西安故县-索西城遗址-临洮县等之地,今已然被逆蜀丞相诸葛亮授降将姜维别领护羌校尉,募羌胡部落为义从,且设养马场训练骑卒矣! 绝不可坐视,逆蜀训练出大量的骑卒! 这是曹真无法姑息的缘由。 因已经占了陇右、拥有地利的逆蜀,一旦拥有了大量的骑卒,便是兵出凉州之时! 而受制地形难于驰援凉州的魏国,恐凉州不可守! 正文 第141章、慎之(为熿裘盟主加更) 魏太和三年,汉建兴七年,公元229年。 雒阳,建始殿。 魏天子曹叡微微垂头,将喜怒悲欢藏在了冠冕之后。 与不过二旬有余的年齿不符,他脸色有些灰败。佐之深深的黑眼袋以及参杂无数血丝的双眸,不难看得出来,他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 去岁冬十二月时,辽东太守换人了。 公孙康之子公孙渊,年长后夺了先前被魏国授职的公孙恭之位,自立为太守。 虽说,辽东公孙家不过是名义上臣服于魏国,然而公孙渊在魏国三线皆战败之际夺位,让曹叡心中有些愤怒,以及一缕黯然滋生。 此公孙贼子,竟以为我大魏声势微弱矣! 不过,忿恚之余,他还是遣使往辽东而去,正式拜公孙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 多事之秋,不可因忿怒而致国家不利矣。 他是如此宽慰自身。 然而,今岁开春之时,有些朝中衮衮诸公皆不敢禀上的事情,他始终却是无法释怀。 凉州及关中三辅汉家黎庶及羌胡部落,皆有传言:彼那逆蜀儒者谯周,竟列举武、文二帝子嗣为例,以他子嗣不丰以及长子夭折,声称魏室曹姓代汉而受天谴!! 此贼子之心,何其险恶也! 尤其是,此时他次子繁阳王曹穆竟染疾! 此非谯贼子所咒乎? 曹叡十余日来,每每思至此都忍不住怒目切齿,暗自发恨作誓:有朝一日得灭逆蜀,定将巴西谯家夷三族!尸首皆焚而扬其灰! 是故,他昨夜得了曹真的传书,便急招了顾命大臣陈群、侍中刘晔、尚书令陈矫、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中领军杨暨以及刚刚迁职为中护军的蒋济前来共议。 此乃吸取去岁独断石亭之战,以致大司马曹休丧兵失土而愧疚亡故的教训。 虽然,曹真的请战,所需兵马并不多。 曹真以鲜卑秃发部扰陇右大败而归为由,声称魏国如今并不适宜出大兵而战。 仅是想分凉州驻军的万余兵力,突袭逆蜀陇西狄道。 待狄道夺下之后,再分兵扰洮水上游的安故县、索西城等地,迫使逆蜀无法安心培育战马以及训练骑卒即可。 自然,身为督帅,他还提出很详细的作战计划。 如以关中主力威逼陇右三道,以及修筑秦岭栈道;驻守在武威郡的征蜀护军夏侯儒领军南下佯攻,作足魏国将大举进军的巴蜀之势。让逆蜀丞相诸葛亮分各部兵马,前来驻守警戒,让其得知狄道被攻之时,亦无法迅速调遣兵力来援。 且领军大将,亦有建言。 乃是以如今驻守在关中右扶风的将军王双为主将,驻守在平西郡的将军鹿砦为副。 至于为何弃了更加熟悉陇右之地的徐邈、郭淮以及郝昭等人不用,乃是担忧走漏消息。他能遣细作入敌境,时刻探查逆蜀各部领军大将的动向,反之亦然。 逆蜀丞相诸葛亮必然也大肆遣了许多细作,潜伏在金城郡等地,密切监视着徐邈及郭淮等人的动向。 袭狄道,乃出其不意也! 若走漏了消息,极容易被逆蜀将计就计而设伏。 曹叡看罢,心中亦有赞同之意。 尤其是,曹真此番请战的目的,乃是“陇右已失,不可再坐视逆蜀多骑也”这句话。 毕竟,魏国对阵逆蜀及孙吴的倚仗,除了国力雄厚外,尚有骑兵之功。 魏骑睥睨八荒、蜀依山地而战难逢敌手,而吴水师纵横大江称雄。 如若让逆蜀蓄力数载,拥有了大量骑卒,则是魏国的凉州不可守,关中三辅不可安! 唯此一缘由,便让曹叡心切不已。 呼...... 悄然在心中舒了口气,他平缓了情绪,声音且平且缓而谓之,“诸卿皆我大魏砥柱,觉得大将军此番求战,可行与否?卿等尽可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战事如何,皆不责也。” “唯!” 众人闻声,皆俯首领命。 只不过,当相继进言各抒己见之时,众人却是意见相左。 今身份最为尊贵的顾命大臣陈群,断然反对出兵。 他以去岁魏国三线作战,皆以败北而告终,国力已然有损,是时当以修生养息为重,不可再贸然大动刀兵而使民苦之。 且此战若胜,逆蜀必然大军来争,恐引发两国第二次陇右大战矣。 再者,养马以及训练骑卒,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尚不如先与民休息,待一二载国力恢复、兵卒休整士气之后,便再以大军出陇右及汉中郡,一举将逆蜀驱逐归巴蜀。 不可争一时之利也。 对于司空陈群之论,尚书令陈矫附议。 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与中领军杨暨,则是认为此番可出兵。 缘由是因出兵万余人,乃大将军曹真的独断之权,且附和不可让逆蜀有骑之议。 而在魏武曹操及魏文曹丕时期,便彰显了筹画策算之能的蒋济与刘晔,则是与陈群一样持有反对意见。 曾被曹丕赞为“志节慷慨”的蒋济,言辞激烈。 以逆蜀丞相诸葛亮性情谨小慎微,不敢以国事弄险为由,断言今驻守在陇西狄道的高翔与郑璞部,行增灶之计也好,效仿昔日董卓兵寡而示势盛之谋,皆是诱使凉州兵马深入敌境而伏击耳! 兵出狄道,诚不可取也! 亦附议司空陈群之论,是时当以修生养息蓄力,以期他日将逆蜀一战而下。 侍中刘晔,则是眸光微闪,既不赞成亦不反对,而是出了一折中之策。 他以为此番以凉州驻军而伐,恐会滋生河西四郡的豪右及羌胡部落的恣睢之心,引发州郡动荡。不如遣使者去河首之地,以天子命加封羌人首领唐泛为归义王,且划分河首之地设新郡,将之拉拢为亲善魏国,让逆蜀忌惮之。 再一将军领骑兵二三千入河首之地,以刀兵及丝绸等物利诱羌胡部落,共同沿着积石山-太子山脉扰逆蜀在陇西新设的养马地,拖延其建立骑兵的时间。 七位与议重臣,三人断然否之,三人大举赞之,一人婉言别取他策而谏之。 如此结果,让曹叡一度难于抉择,只得暂且罢议。 只不过,身为顾命大臣的陈群,还顺势提及了安凉州羌胡之事。 “陛下,老臣以为,今蜀丞相诸葛亮以蜀锦等物结好羌胡及豪右,我大魏的丝路利益,是时皆让之矣!如若再晚之,恐人心难附耳!” 此言方落,殿内寂静一片。 如此谏言,与议之人皆知乃可行之策,但唯有陈群可提及。 盖因陈群有清流雅望,素被朝野所服且履历最深,为国设谋而言利,亦无人胆敢指摘。 魏天子曹叡闻言微微眯眼,脸庞之上有羞恼之色,一闪即逝。 非是恼陈群之言。 而是忿怒今中原豪族的贪利而罔国! 最初杨阜提出让利丝路时,他便有心推行,但受阻于朝中勋贵及豪门,费尽心思不过争得了让出一半的利益。 身为天子之尊,有些事情亦无法如心意推行。 因那些勋贵及豪门大户,皆扎根于地方,多为一郡一县之望! 若是强行剥夺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便会鼓动黎庶作乱,以致郡县纷扰不安。 “陈卿之言大善!” 曹叡很和蔼的微笑着,目视陈群的眼神充满了赞赏之意,“然而,今若强令为之,朝中僚佐或谏不可与民争利,恐难行也。不知陈卿,可有周全之策?” “回陛下,老臣以为可上行下效。” 陈群微微一笑,扯动了亦然花白的胡须,“如若陛下以天下刀兵为熄,传诏令士庶尚清简而逐奢绮浮华,以身作则推行之。且增九品官人之法,取才必论家世尚清简与否,便可举国推行矣。” “大善!” 闻言,曹叡当即喜笑盈腮,拊掌而赞,“卿不负先帝遗命辅政之明也!” 对此陈群自是作谦逊言。 少时,以议事分歧极大,一时之间无法定夺而各自罢归去。 天子曹叡归入宫禁后,褪去朝服冠冕等物,且挥手遣小黄门等人离开,独自步履缓缓于园林中。 兵出与否,群臣意见相左,便是唯有身为天子的他独断了。 不过,如若细细思量今殿上众人所长,便能隐隐能得出答案。 陈群与陈矫皆是持重守中的老臣,所思乃老成谋国之道也。而孙资、刘放等赞同之人,其长在政事,而非军争之谋。 其长在筹画策算的刘晔及蒋济,皆不取大将军曹真求战之意。 由此可知,众意乃是不可兵出也。 然而,正如孙资等人所言,持节督战雍凉之地的大将军曹真,审时度势调度万余兵马军出争利,乃是独断之权。 再者,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与众人皆在雒阳,不知雍凉之地实况,又何须过多置喙? 思有定论的曹叡,转身步归,出声唤黄门令,“来人,传召!” ........................... 数日后,关中长安。 曹真将天子曹叡的诏书,铺展在案,凝眉捋胡而思。 其书笔墨不多,仅有数行,曰:“大将军假节钺都督雍凉兵事,兵出与否,可自决之,朕无预也!兵者乃凶,慎之即可。” 正文 第142章、怒号 春正月,下旬。 继鲜卑秃发部退归后,魏军再度频频异动。 关中驻军为抢修秦岭山脉的栈道,已然与赵云部小战摩擦不断。武都陈仓道散关、关陇三道皆有增兵而来,虎视眈眈乘隙犯境。 而在汉阳郡的魏延与吴班部,则是一刻不敢懈怠。 魏征蜀护军夏侯儒领骑二千、金城太守郭淮领骑一千,倚仗着机动性轮番徘徊在萧关道之北以及长离水河谷。【注】 既不长驱而入,亦不与汉军爆发冲突。 犹如那狩猎的狼群,时刻寻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令汉军如鲠在喉。 以步卒结阵来营地,魏军便转头赶赴另一侧,始终望尘兴叹。但若以骑卒前来驱逐,魏军便徐徐而退,隐隐有诱战之意,让赵广不敢深入。 毕竟,无有步卒在后为依托,他孤军追逐而往,极有可能被伏杀。 无奈之下,只得日夜巡视,被动守御着。 诸多军情汇流至冀县时,丞相诸葛亮笑颜潺潺,对着身侧的关兴轻声而谓,“今春之后,我大汉陇右可得一二岁安宁矣!子瑾筹画策算,可谓无有遗,安国当勉之。” 言罢,先遣人将军情送至陇西狄道,便外出巡视因岁末大雪压塌房屋而被官府安置的黎庶去了。 让关兴闻言有些茫然。 谋事谨密的丞相,并没有将此事提前透露于他。 陇西,大夏县。 半点暖意都没有阳光,抚摸在皑皑的白雪上,让这片冰封了的大地,恬淡而又宁静。偶尔一阵朔风呼啸而过,挑逗了凝结雾凇的雀跃,落了满地都是。 一直黑漆甲胄的魏军,正在朔风中艰难跋涉着。 “扑~~哧!” 一记战马的响鼻声,打破了行伍的沉默。 从河首蔓延至上门峡的太子山脉北麓,谷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让战马也走得有些艰难,一如魏将军王双的心情。牵着战马的他,伸手轻轻安抚着坐骑,又回首目顾蔓延了两三里的麾下。 月初他被大将军曹真,授命为此番来袭陇西狄道的主将。 接令之时,他心中满是热火,建功立业的豪迈之情洋溢身躯。 待领本部兵马到了金城郡,跨过四望峡的险要,目睹着洮水长长的河谷以及得知详细的作战计划后,满腔热血便随着寒风化作愤愤。 他觉得此番突袭,多有不可取之处。 因为大将军太过于谨慎了! 准确而言,乃是雒阳朝中衮衮诸公以不谙兵事的言辞、以去岁战事不利的苛刻,束缚了大将军的放手施为。 当他得知奇袭狄道之时,便以为可将万余步骑骤然而出,趁那汉军措手不及之时,一举夺下城池!随后趁着此时间差,修筑防御工事、补充军械辎重以及囤积粮秣,以备驻守在陇右的汉军前来反攻。 但从金城郡转来大夏县时,凉州刺史徐邈告知的作战计划,却是决然不同! 此番来袭的兵马,共有万余人。 前驱之军,乃是让他所领的七千兵马。 为了避开洮水下游汉军游骑的侦察,乃从大河走另一支流大夏河进入河首之地。 入大夏县后,别遣千余人驻守后退之路,他领余下六千兵马绕太子山脉袭击狄道。而徐邈领四千兵马在四望峡为后应,等候消息。 如他袭狄道战事不顺,徐邈便来接应他归去。 如狄道一战而下,徐邈便运送辎重粮秣等物前来,让他得以修缮工事驻守,以防汉军反扑。 且兵出之际,徐邈还特地转了大将军曹真之言,让他谨慎行事,万不可冒进。 “狄道可攻,则攻之;若不能,则归师,令士卒得周全即可。万不可强为之,徒增伤亡。” 如此调度,如此言辞,令他觉得太过于保守了。 出其不意的奇袭,本就是弄险! 步步求稳,岂不是坐失战机? 再者,沙场之上乃向死而生,当一往无前也! 他受大将军曹真节制而战不少年了,深知统领过虎豹骑的曹真,以往调度作战十分果断。 诸如讨伐雍凉各地叛乱时,就不曾有过如此畏手畏脚的将令。 唉....... 去岁陇右之失,本非大将军之过,却让大将军被那群清谈座论的迂腐之徒所累! 思至此,王双又有些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愤。 深深的吸了口寒风,他挥手招来身侧的亲兵,“去告知鹿将军,督促后队加速。此处虽人烟罕至,然不可不提防逆蜀有斥候来巡查。” “诺!” 待那亲兵领命而去,王双便翻身上马,往前军而去。 双眸之中的神彩,已尽是昂扬。 从细作打探到的军情,以及河首羌人部落提供的消息,让他觉得狄道不难攻下。 狄道,从秦昭王时期便是陇西郡的治所。 入汉后,又因是丝绸之路的中线与西线必经之路,是故城池修筑异常坚固。 后来河右百余年纷扰,数度被羌胡部落攻陷;灵帝时期那场让凉州不复朝廷所有的羌乱,更是让狄道城池彻底毁于战火。 至魏文曹丕时期,朝廷以丝路中、西二线被羌胡部落所堵,以及河首与河湟区域叛乱不绝,便将陇西郡治所转至渭水流域的襄武县,更是让狄道失去了战略意义。 今新修筑的城池,城墙不过一丈有余。 无需云梯、攻城车等大型器械,也能蚁附越墙攻入城内。 自然,此一切前提,乃是建立在凉州刺史徐邈的故吏蒋流,所传递的军情丝毫不误的基础之上。王双自信,以自身本部五千骁锐士卒,出其不意攻破仅有三千士卒驻守的狄道,可一战而下! 此战,乃我等征伐沙场的将士,得以挣脱衮衮诸公口舌束缚之机也! 当狄道城池甫一映入眼眸时,王双满腔壮志踌躇。 当即,便分出部将别领五百士卒,去毁了洮水之上的浮桥,以防东岸高翔部的士卒来援。 虽然军情之中,声称那座蜀军大营内仅有千余人,无需惧之。但也需防备己军正奋勇攻城之时,他们倏然杀来动摇了士气。 随即又遣副将鹿砦,领军两千别攻狄道南城门,自身领其余兵马攻西门。 且他用了一个法子,便彻底抵消了城墙的优势。 乃是参照攻城车的造法,让兵卒们用木头及圆盾造了个斜坡形状的台阶,高半丈长一丈有余,只需推到城墙下,就能将城池变成小缓坡。 很简陋,却十分实用。 身手稍微矫健的兵卒,借着助跑两三步就可以跃上去。 此亦是他仅让士卒负二日之粮,人皆携一儿臂粗木条而来的缘由。 只不过,他白费功夫了。 当狄道城墙上示警鼓声雷鸣时,素来受士庶爱之的游楚,领着城内青壮配合五百士卒守备南城门。郑璞便领着张嶷两千人从城西门而出,依托城墙列阵而战。 乃是很常规,也是很实用的阵形。 大橹兵压前推进,长矛兵次之,刀盾兵再次之。 对此,王双有些疑惑,亦带着一丝不安。 蜀军竟然弃了地利出城来战,必有所倚仗也! 然而,他也退不了了。 他麾下一路兼程而来,蜀军则是以逸待劳,无论兵卒的士气还是体力都容不得他退兵。 不然便是被蜀军衔尾追击,士卒一溃千里的结局。 “咚!” “咚!咚!” 正当他大声号令各部士卒严阵时,汉军阵内便响起了如雷的催战鼓声。 只见汉军阵列中,数个士卒提一双手反缚面色灰白之人,至阵前便手起刀落,砍下了首级。 看似,类同于战前祭旗。 却是让王双的瞳孔急速凝缩。 他听闻过,徐邈大致描述过蒋流的容貌如何,而今被枭首之人的容貌竟有七八分相似。 亦是说,蒋流内通之事,蜀军早就察觉了! 我军中计矣! 后知后觉的他,心里一片凄凉,连忙勒令让兵卒靠拢结阵而守。 因为他知道,此地的汉军绝不止于眼前的两千! 如在洮水东岸落营的蜀将高翔部,恐万余人皆不曾离去! “战!” “战!战!” 正如他所料,当眼前的两千汉卒缓缓推进之时,洮水上下游皆隐隐传来了高昂且整齐的求战声。 天际线外,数杆绣着斗大“汉”字的旌旗,陆续冒了出来。 旌旗的背后,无数身着赭红色军服的兵卒,在各自将佐率领下,密密麻麻的围困而来...... 于刹那间,狄道城外积雪染白的原野,迅速被火红色的洪流,急促的荡漾晕开。犹如初生的朝阳,赋予了天地间妖艳的万道霞光。 山坡上的树木积雪在恐惧中抖动着,被士气如虹的激昂之声震得嗦嗦落下。 来的正是蛰伏数月的高翔部。 他麾下的万余士卒,不曾离开过狄道。 而军粮的补给,乃是郑璞每每旬日遣军夜出西城门而旦归南门之际,除了效仿董卓兵寡而示势盛外,还趁机给他运送了粮秣。至于为何汉中郡的兵力突然骤增,一部分来自新募的白马羌,另一部分乃是刘敏麾下屯田乡勇所伪装的。 正如曹真佯作大军将伐巴蜀,掩盖奇袭狄道战略意图类同;丞相诸葛亮也让赵云、陈式等人配合,让郑璞之谋顺利骗过了魏军的细作。 是故,如今的王双心若死灰。 看到无数汉军合围而来,他便知道此战不可能胜了。 唯有的希望,乃是结阵而守,坚守到远在四望峡的徐邈得知消息率军来救。 “敌袭~~~~” “列阵~~~~~” 他凄厉的吼声,犹如深山老林的夜枭般歇斯底里。 但是他麾下,那些因中伏且敌我悬殊而面色大怖的士卒,尚能如他所愿誓死而战吗? 答案是否定的。 无数魏军将士已然频频后顾,偷眼看去方才来时的道路。 他们不是将领,没有精通诸如“退则必败”的兵法,唯有让那求生的本能占据了脑海。 结阵而战,面对数倍蜀军则必死无疑。 如若仓皇亡命而去,或许能逃脱被杀戮的结局。 只是他们尚未做出决定时,红色的洪流便从迎面撞了上来。 大橹甲士以身躯化作重力,顶着盾橹撞开魏军的盾墙;无数长矛兵寻到了间隙,将魏军阵列撕开无数个小缺口,且让出了中间的道路。让紧随他们身后的刀盾兵,扬起了闪耀着阳光冷芒环首刀,蜂拥而入。 迸发了一句让天地色变的怒号:“克复中原!” 吼声如雷,刀光匹练! 头颅飞纷,残肢飞舞,鲜血飞扬! 火红色的大汉旌旗奋勇向前,锐不可当。 如果从苍穹之上俯瞰,只见大汉将士化作了无数道火红洪流,犹如那脱离强弓的箭矢一般,深深突入了魏军阵内,挡者披靡! 将那漆黑甲胄的汇成的方阵,冲击得支离破碎。 于无数人儿惨死前的哀嚎、受创将死未死的悲鸣声中,魏军终究还是迎来士气崩溃。 有些人扔下了刀矛俯首请降,有些人反身往后方亡命而去,且是不管不顾的用手中利刃劈开所有挡路的袍泽。 “将军速走!” 魏军金鼓旌旗侧,面如死灰的王双,被亲卫们拉扯上战马往后疾驰而去。 接战不足半个时辰,魏军已然再无转机了。 尤其是被他别遣去攻打狄道南城门的副将鹿砦,首级正被汉军将率提在手中,欢呼着绕道而来。 只不过,当他被亲卫拥簇逃去之时,有一股闷雷声由远至近。 杨霁领着五百骑卒,已经绕到了他的阵后,正夹击而来。 且与他并驱在前的将领,身长八尺有余,壮如熊罴,手提丈八马槊咆哮如雷。 他是张苞。 因长离水河谷伏击鲜卑之战,别领骑都尉,被丞相遣去临洮与姜维共同主事牧马场之事,以备日后可统领步骑协力作战。 路过狄道时,他抽空前来寻郑璞叙叙久别之情,却不想正恰逢其会,便自发请命驱马与杨霁并肩而战。 而王双见汉骑迎面而来时,便目眦欲裂。 他没有退路了。 后方的汉军很快便会追上来,前方的汉骑太多,他既使拨转马头绕道,也无法避开围堵。 想突围而归,唯有从这些汉骑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是故,他不停的踢着马腹,让战马继续驰骋向前,只手紧握着长矛,须发皆张而怒号。 “挡我者死!” ------------------------------------------------------------------------------- 【注:先前忘了注释。萧关是西汉名称,东汉改称作“瓦亭城”。位于今固原市泾源县大湾乡境内。】 正文 第143章、万人敌 “挡我者死!” 魏将军王双带着舍我其谁的气势,决绝且勇猛的匹马豕突在前。 亦让让随在身侧的亲卫骑皆血脉偾张。 “杀!” 他们都张口怒吼着。 将生死皆抛去九霄云外,义无反顾的踢着马腹一往无前。 虽才区区四五十骑的规模,振奋起来的气势,却丝毫不亚于迎面而来的五百汉骑。 “呜~~~呵!” 皆以武都氐人组建的汉骑,亦然不甘示弱,打着唿哨气势如虹而来。 或许,是双方那犹如三伏天响雷般的怒号刺破了苍穹,惊醒了沉睡的上苍。是故驱散了密布的彤云,将圆柱形的阳光投射在两股骑兵即将交锋的雪地上,给予了即将搏命的人儿们,演绎人世间慷慨悲歌的最高礼赞。 张苞心胸中的热血,亦然随着战马驰骋的颠簸,一波紧接着一波弥漫满了身躯。 最终汇聚在双眸中。 让他死死盯住了,身披将领甲胄的将军王双。 因为他觉得,手中先父所遗留的丈八马槊,似乎正在畅享着刺破朔风的淋漓尽致;似是在激动欢呼着即将饮血的雀跃。 先父,乃“万人敌”也! 于当阳之长阪,领二十骑据水断桥,瞋目横矛而呼死战,让号称所向无前的逆魏虎豹骑,无一敢近前者! 他少小便习武,个人的骑射功夫不曾有一日懈怠,更不会有辱先人之名。 大汉功勋二代子弟中,论督领全军调度之能以关兴为魁首,论统领骑卒之能赵广当先,论能得士卒死力霍弋当人让。 但,若是以个人勇武论,他无人可争锋! 今恰逢岂会,当沙场奋勇争功,扬我大汉好男儿之威! 斩将夺旗,上可忠节报国家,下可彰门第荣光! “燕人张文容在此!逆贼速来受死!” 纵声咆哮,他双腿一夹马腹,单手将丈八马槊拽在身侧,猛然往王双冲了过去。 其锋,端的勇猛无比;其势,端的振奋人心。 那边的将军王双,豪气不减,二话不说便微微拨转马头直冲而来。 两马即将交错之际,王双眼疾手快的将手中长矛往前突刺,“蜀贼受死!” 闪耀着阳光的矛尖,借着马力如毒蛇吐信般,嘶起了尖锐的破空声。 看得出来,他是决死而战了。 如此丝毫不留余力的进攻,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丝毫不顾己身是否同样会被马槊捅穿。 尤其是对方手中的马槊更长、更先一步刺入自身胸膛。 事实上,王双在赌! 戎马近二十年的他,历经过尸山血海,早就有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觉悟。 他从来都不畏死。 所以也敏锐的捕捉到了一缕生机。 对方那位将率,太年轻了。 从容貌与胡须便可看得出来,尚未至三旬。 如此年轻,便手提着千金不易的马槊,必然是逆蜀的勋贵子弟,亦舍不得与他以命搏命! 毕竟,此战蜀军已然胜了。 斩将不过是此场战事的锦上添花,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太过于不值。 而且,逆蜀围剿过来的骑兵如此之多,甫一交锋时,若不能将他一击而杀,尚可继续追逐合力而杀他,何必争一时呢? 带着如此思虑,他用决绝的胆略,向死而生! 壮哉! 其为不辞生死报效曹魏的忠义,真乃当世之豪杰也! 而张苞目睹逐渐迫近的矛尖,却依然不减马速,亦然没有错开身体。 看似,用自己的胸膛,去迎接王双的矛尖一样。 就是脸庞之上,悄然闪过了一丝轻蔑。 说时迟,那时快。 奋力驰骋的两匹骏马,马首即将逼近之时,张苞从胸腹中涌起一口气,让舌绽春雷。 “呔!” 一直用右手拽着在身侧的马槊,猛然从下往上撩起,左手也一下子抓住了槊杆的末端,奋力左侧拉,让长达三尺长的锋刃,化作如一道匹练瞬间跃起。 “锵!” 肉眼可见的火星,伴着令人耳鸣的声音闪耀。 张苞手中马槊锋刃,狠狠的撞击在了突刺而来矛尖与矛杆咬合之处。 藏在犹如熊罴身躯的巨大力量,以及从下往侧而挑开的暗劲,让将军王双两手的虎口猛然挣裂,殷红一片。 亦无法控制握住手中的长矛。 只见那长矛猛然被弹高,随着对方的力气跃上头顶,让他胸腹与脖颈皆无有防备! 而张苞的左手,立刻就松开了马槊的尾部,化掌为拳击在柄末端,让已经被反力震得高高扬起的的马槊,猛然往前窜。 右手一松,一紧。 便是恰到好处的,握住了槊杆的末端。 当即,就是手腕一番。 跨坐在战马上的腰身,也配合往左边侧,用腰腹的力量,让长长的马槊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就随着右臂之力,将那长达三尺的马槊锋刃,猛然往后砍去! 此刻,两马交错而过的距离,不过是堪堪一个马身而已。 刹那间,三尺长的刀锋,直接就丝毫不差的,吻上了将军王双的脖颈处。 人头,被巨力砍断,横飞而出! 乌红的血,被腔腹的挤压下,从断头的脖颈之处,冲天喷起! 让将魏将军王双尸身,徒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势,随着驰骋而过的战马冲锋惯性,一直冲出了近十丈之远,才抽搐着斜斜落马。 “将军威武!” 顿时,所有的汉军骑卒,猛然异口同声吼起了一记喝彩。 “战!” 一个战马交错而过,便将敌将斩落马下的张苞,也纵声高呼。 豪迈万分的,继续驱驰战马而前。 是故,他便迎来了狼狈不堪。 魏将军王双的亲卫骑,见自家将军被斩落马下,人人皆红了双眸。 亦皆拨转马头,怒吼连连,皆执矛拔刃,不顾性命的蜂拥向张苞奔来。想群起杀了张苞,为王双报仇、让他们的主将得以安息。 蚁多咬死象,一时之间,张苞险象环生。 自然,身为骑将的杨霁,是不会让他被围攻至死的。 “呜~~~呵!” 他高呼着羌氐冲锋的呼哨,高高扬起了环首刀,领着身侧的亲卫骑斜插而入,将那些魏骑从张苞身侧冲散。 一刻钟后,马蹄声消弭。 四五十骑魏军在五百汉骑的围攻下,皆战没。 正文 第144章、寸血 狄道城外战事落下帷幄。 随魏将军王双前来突袭的五千兵马,临阵战死近千人,其中不少乃相互踩踏及误伤者。 见战事不可逆转以及主将王双授首后,临阵放戈而降者三千有余。其余者多有被各自的都伯或屯长,领着逃入了太子山脉。 对此,汉军并没有去追逐。 游兵散勇之徒,既人生地不熟又兼无有辎重粮秣,已不足为患。 且高翔部尚有更紧要之事。 逆魏不经过洮水河谷来寇狄道,乃是河首羌人部落首领唐泛的亲魏之举所致。 他需要立即率兵赶赴大夏县,趁着唐泛及魏凉州刺史徐邈得知此处消息兵出之前,将大夏县攻占之,以图控制大河的支流大夏河流域,让狄道拥有却敌屏障以及建立日后进军金城、西平二郡的前哨。 因而,萧关道之战后别迁为高翔副职的王平,在刚战事刚消弭之时,便被授兵三千为前驱,与陇西太守游楚急匆匆赶去。连郑璞部的骑将杨霁,也配合着赶赴洮水下游河谷,监视四望峡一带的魏军动静。因高翔亲自所领的主力,需要搜刮完战场以及将辎重粮秣等备全后再前往。 至于游楚同往,乃是郑璞的建议。 以他备受郡内士庶及羌胡部落敬爱,看有无可能让大夏城池内的豪强大户倒戈,兵不血刃将大夏县拿下。 不过,高翔还是留下了两千人马,押三千余魏军俘虏前往冀县交给丞相诸葛亮处置。 先帝刘备所续的大汉,军中无有杀戮战俘的残暴。 但将这些人留在狄道也不可取。 万一河首唐泛领军来袭,以郑璞部的兵力,很难在看守三千多俘虏之余,还能坚守狄道城池不失。 至于丞相如何处置战俘,不出意外将是收编后遣去南中。 因为魏军士卒多出于世兵制,此些俘虏家眷的命运皆在逆魏庙堂的一念之间。如若留在陇右前线,恐会被魏军遣来的细作威逼,做出临阵倒戈抑或者啸营等时。 然而,能被逆魏挑选出来充任奇袭的士卒,皆属精锐。若是将他们遣去铁矿、盐井等充当苦力,未免太可惜。 尚不如将之打散了,分去南中七郡戍守。 反正魏军俘虏亦是汉人,不可能鼓噪起南中各部蛮夷部落的叛乱。 再者,以后他们在南中之地卸甲归田,亦是助于推行南中各郡的汉化了。 如此安排,也能化解此些俘虏的抵抗情绪。 天下纷扰数十年,人命犹如草芥。 他们战败被俘,沦为鱼肉,手握刀俎的大汉朝廷既不戮之亦不苛之,已是仁德厚恩,尚有何不知足? 且去了南中,未来也有所期。 不仅是避开了朝不保夕的沙场搏命,且能领着戍守的俸禄温饱无忧。 如若勤俭一些,将俸禄积攒起来置购田亩以及娶个婆娘,卸甲后男耕女织、养儿育女,也不失为生逢乱世的好归宿了。 五日后。 狄道城外,郑璞与张苞作别。 张苞乃是被丞相遣去临洮与姜维主事骑兵训练,职责在身不能在狄道久留。 而被天子刘禅赐婚的郑璞,于情于理也要出城十里相送。 就是待张苞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后,拨转马头缓缓而归郑璞,便凝眉成川,心绪随着战马的颠簸起伏。 因为在昨日,杨霁便领骑兵归来了。 且带回来了高翔的手书。 书中所言,乃是大夏县的战事,颇为详细。 王平领军甫一至,留守城内的千余魏军大惊,面面相觑而失色。 待游楚匹马至城下振臂而呼,城内豪族大户以及黎庶皆躁动,暗中串联将欲阴夺城门迎汉军。 魏军见状,以兵少不能压制,便弃了城池仓皇从西城门突围,取道大夏河往金城郡四望峡而归。王平领军追击,诛杀百余人、迫降三百余而归。 依附河首唐泛、牧场在大夏县的各部羌人豪帅,亦恐汉军追责。 乃尽数将部落迁徙至大夏河西岸,形成画河为界的汉羌对峙。 相传,领军在四望峡的魏凉州刺史徐邈,得知将军王双全军覆没后,本想领军来争夺大夏县作为他日争夺陇西的据点。但随着高翔领主力至,兵寡的他便放弃了计划。 亦是说,有高翔驻守在大夏县,狄道之北已然无忧矣。 而高翔来书的主要目的,乃是恐河首唐泛会遣游骑扰狄道,叮嘱郑璞多戒备太子山脉以及上门峡一带的敌情。 此番战事虽胜了,也引发了不好的后果。 昔日与大汉互不相犯的河首唐泛,成为了逆魏的帮凶。 以河首的位置而言,不仅居高临下威逼狄道的安危,且还断绝了大汉与烧当羌以及湟水河谷的联系。 亦然,影响到了丞相诸葛亮先前的谋划。 譬如以蜀锦及茶叶等丝路紧俏物质,诱结羌胡部落离心逆魏,煽动他们给西平郡制造烦扰等。 尚有对迁居至陇右的巴蜀豪族们造成了影响。 此些豪族愿意分户迁居,最大的缘由便是可分润丝路的利益。 今丝路被断,他们心中难免会有怨言。 虽说,有丞相亲自坐镇在陇右冀县,他们不会也不敢闹出什么事端来。但为了维护朝廷的信义,以及让更多豪族分户,就必须解决此事。 亦是说,想陇右得安宁,还需将河首之地攻下来。 且是尽早! 因逆魏不会给大汉多少时间。 以逆魏的国力以及凉州的驻军,此战虽损失了六千有余精锐将士,但在一年之内便可恢复元气了。 届时,他们绝无可能坐视汉军攻灭唐泛,安定后方的。 带着如此念头,郑璞归来时的心思,尽是如何设谋谏于丞相,将那河首唐泛灭了。 马蹄缓缓,踏着数日前爆发战事的满地狼藉。 原本被积雪覆盖的原野,泥泞了好多,尽是打斗中跌倒打滚和凌乱的脚印。 血迹亦然遗留了许多处。 有些地方很深,混着雪泥呈现乌黑色;有些地方很浅,依旧在白雪上泛着殷红。两者斑驳交错,交相辉映,汇成大汉所崇尚的赤黑二色。 似是在无声宣告着,大汉的复兴之路乃“一寸山河,一寸血”。 正文 第145章、烧当 春三月。 陇西郡狄道,城西约十余里。 也许是早春的时候,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浇灌了太多的鲜血,让原野汲满了养分。 又或者是因为汉军与河首唐泛彻底化作仇雠,让黎庶及羌胡部落今年皆不敢来此牧羊农忙,树木野草免受打扰的关系,在人们的视野所致,皆是一片江山如画。 令人倾羡不已。 让无数人想将此牢牢抓在手中,冠上自己的姓氏。 无论羌胡部落,抑或者一代又一代的豪右。 亦令人惆怅不已。 想着万里山河年复一年,千古音容始终未变,而人却短短数十年,且每一天都在老去。 最后,便是徒留遗憾的离世。 譬如昔日曾在西凉称雄一时的隗嚣,尚有雁过留声的北宫伯玉、宋健、王国、韩遂与边章以及马腾父子。 西北这片贫瘠的土壤,可以诞生无数人称雄天下的野心种子。 然而,却无有能让这颗种子,成长为参天大树的养分。 哪怕是昔日的秦国,也是被周天子授予了入主关中的权力,占据了八百里秦川,才用无数人的血肉尸骸铸就了大一统。 时隔十数年,年近五旬须发皆白的马岱,再度踏上了陇西的土地,没有多少激动。 反而在心胸中,荡漾起了缕缕悲伤。 因大父马肃失官滞留在西北,让他在陇西出生及建长。 遥想昔日扶风马氏的陇西分支,宗族上下两百余人的鼎盛,以及牧马羊、躬耕田亩时的欢声笑语,再回首到如今形单影只的归来,不由恍如梦寐。 如若昔日从兄马超,不与韩遂共谋起兵抗魏武曹操,今扶风马氏陇西分支应已是数代簪缨,再续先祖马援的荣光了吧? 虽然,那是属于逆魏的簪缨之家。 不过亦难说。 逆魏窃据神器之时,尚有不少家族,随着献帝刘协退下天子冠冕而灰飞烟灭。 不管是否忠贞于汉室。 譬如同是出身西北边陲的,与马家经历类似的张绣。 生前投了魏武曹操,南征北战立功勋无数,封侯拜将食邑数千。但身死后,其子张泉却卷入了“魏讽案”,以谋反罪,诛! 半生浮云,功名利禄皆作了过眼云烟。 唉,罢了。 过往之事,多思亦无益。 虽说马家今已式微,然而在这大汉旌旗下,尚无需担忧会断了祖宗血食。 且今大汉已然占了陇右,已俱困龙出渊之象,而我又得丞相见信遣来陇西,只要尽忠职守、勤勉任事,有生之年未必不能再筑马家崛起之基! 呼~~~ 思至此,马岱暗自深深舒了一口气。 旋即,又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偷瞥着,以官职及年少谦逊落后了半个马身的郑璞。 他能再度踏足陇西之地,决策者乃丞相,但促成此事者乃是此人。 初春狄道之战,引发大汉与河首羌人首领唐泛反目。 此人曾倍道归来天水冀县,谏言于丞相,陈讨河首之谋。便有了他卸任武都太守之职,进位为平北将军转来陇西主事讨唐泛之事。 “子瑾虽年少,然却多谋善断,有若昔日法孝直筹画之能。今我大汉可夺回陇右,多取子瑾之谋,堪称厥功至伟,不容轻之。汝往陇西之后,遇事可先与子瑾商议,再做决断。” 领着本部兵马进发之时,丞相诸葛亮乃是如此告诫于他。 亦让他心中暗自凛然。 因丞相此言,隐隐有叮嘱他受郑璞节制之意。 无有明言示之,应是念及他履历及年齿皆比郑璞更长,便有心维护他颜面不失。 只不过,丞相有些多虑了。 如今的马岱,对于受一后辈节制,并不觉得有什么失颜面之处。 自从兄马超之女被先帝刘备许给梁王刘理,让马家从此无忧门楣荣华后,他心中唯一的冀望,便是再复马家能征善战的名声! 只是此冀望,并不容易实现。 马家在陇右的名声不好,备受士庶所鄙夷。 是故,丞相领军数万兵出陇右时,大汉朝中各部宿将皆随征,他却被留在武都郡守护大军的粮道。哪怕是陇右夺回来了,大汉开始设养马场以及训练骑卒组建骑兵了,连部将杨霁都被丞相划去为郑璞掌骑了,继承昔日西凉铁骑赫赫威名的他,仍旧是驻守大散关! 这是他心中无法言喻的痛。 亦是扶风马氏陇西分支的自作自受与无可奈何。 此些时日来,他每每思及此都在忧叹。 人年五十,不称夭寿。 于他逐渐步入五旬之龄,尚能有机会领军纵横凉州,再现马家骑战的赫赫威名否? 如今,郑璞却是送来了机会! 力荐他主事征河首唐泛,他心中感激还来不及,焉能会以资历而轻之? 另一不可明言的思虑,乃是郑璞已被赐下婚事,成为了西乡侯张家之婿、今天子刘禅的连襟! 日后他日成为大汉重臣,是可预见之事。 入巴蜀后便行事谨慎的他,岂会让隐隐有“睚眦必报”名声的郑璞记恨,为宗族日后招来祸事? 再者,他的本部兵马,已然不多。 昔日随着从兄马超入巴蜀的西凉铁骑近两千骑,被岁月无情腐蚀后,今可驰骋沙场的只剩下了堪堪千骑。 如果得不到驻守狄道的郑璞倾力支持,他也无法在河首之地建功。 更莫说,驻守在大夏县的高翔部,因狄道之战迁为镇西将军,比他官职更高。 亦与郑璞亲善! 他若是与郑璞互恼之,高翔亦不会亲善待他。 以丞相谨小慎微的性情,会出于他无法和睦于同僚、难以协同作战的思虑,恐会将他调离陇西矣! 为争一时愤愤,而丧失建功之机,诚不可取也。 但若是放低姿态,不以资历及年齿为念,倾心与郑璞配合作战,则是未来可期。 君不见,此郑家子去岁佐左将军魏延时,兵出东三郡,便虏魏将州泰与迫降魏兴太守申仪,以及尽徙西城黎庶而归? 今岁初佐高翔之时,便有了阵斩魏将王双的狄道大捷? 心念百碾的马岱,于不知不觉中,眼眸便变得炙热。而落后于他的半个马身的郑璞,心思则是在如何说服烧当羌王之上。 然也,他与马岱正是去会烧当羌王。 正文 第146章、蜂虿 自狄道之战后,逆魏便对西北布局大致做出了调整。 凉州刺史徐邈以谋事不慎之名上表请罪,将战责独自揽之;但被大将军曹真所驳,声称此战调度乃他急功近利之过。 是故,魏天子曹叡并不苛于徐邈。 仅是将他兼领的护羌校尉之职,转给了兵出之前便有过此战不可谏言的郭淮。让凉州形成徐邈主政务、郭淮主事抵御大汉,而夏侯儒安河西四郡的分工明确。 且将正式丝路的利益,悉数让了出来。 让凉州各郡县豪右及羌胡部落皆欢腾一片,竟将那狄道之败的人心惶惶给掩盖过去了。 而基于为巴蜀寻些困扰的缘由,魏天子曹叡还遣来使者,封河首氐人部落首领唐泛为“河关归义王”,且将白石、枹罕与河关县,以及被汉军所据的大夏县与狄道,悉数画入新设的“河首郡”,让他领太守。 意图很明显,让他就此与大汉再无缓和的余地。 毕竟,蜂虿有毒! 唐泛若是领了太守之职,口口声声要“克复中原”的大汉,为了维护汉旌在西北之地的威望,也不可能饶了他。 自然,唐泛对此无法拒绝。 因为当魏军进入大夏县伊始,他无法再左右逢源了。 只要身入局中,实力微弱者,无一例外沦为博弈的棋子。 是故,他以大夏河为界,隔断了西线的丝路,且厉兵秣马备战大汉的来袭,以及等待着日后随逆魏大军夺狄道的时机。 对此,驻军在狄道的郑璞,自是处心积虑想将唐泛灭了。 亦是责无旁贷。 他最早设谋将魏军引入狄道伏击,能得丞相诸葛亮首肯的初衷,乃是为了借此一战拖延逆魏兵出陇右的时间,让陇右得以安然度过归属易主的动荡期。 哪料到,战事虽大胜了,却也引发了河首唐泛变成仇雠,且失去了安抚巴蜀豪族分户来陇右的倚仗:丝路的利益! 只不过,他若请命率军而讨,丞相也不会允的。 因为勒在大汉脖子上的桎梏“蜀道转运难”,至今未消失。 汉中郡荒废太多年了! 那些被荒芜的田亩重新开辟、设沟渠水利等让地力恢复,绝非一时之功。 哪怕摊丁入亩免去口算赋、吸引了无数贫民佃户蜂拥而入,也需要三五年之功,方可耕耘囤积出供应陇右大军的粮秣。 如今兵出陇右一岁有余,几乎就没有过熄刀兵的时间。 巴蜀之地的粮秣供给,已达到极限。 尤其是如今正处于农耕时节。 于情于理,丞相皆不会涸泽而渔,再度征发徭役让民户转运粮秣。 毕竟,对比河首唐泛的威胁而言,丞相更在意巴蜀持续供血的元气,绝不会因小失大。 反正如今骑兵尚在招募训练中,兵出凉州也得须二三年之后,于大局上考量,且先趁着逆魏暂不来寇边之际,督促陇右及汉中郡务农殖谷,保障今岁粮秣更紧要。 至于河首唐泛,有高翔部及郑璞部扼守陇西大夏河、洮水防线,他也无法对大汉形成威胁。 且先将之放任不管吧! 待日后蓄力罢,再将之当成夺回凉州的开展序章。 事实上,丞相在得闻郑璞的军报后,便已经开始让各部偃旗息鼓躬亲农桑了。 且还着手安抚益州豪族,分户在陇右丝路被断的利益问题。 乃是去信与姜维,让他代为与望曲谷的参狼种羌商议,可否在汉军付出一定物资的前提下,让大汉的商队通行他们的牧场,遣去与盘踞在西海的烧当种羌贸易。 因除了沿着河首积石峡走赐支河谷,以及西平郡湟水河谷外,还可以走沿着洮水经过“望曲谷-西倾山”参狼种羌栖息地,北上至西海。 嗯,逆魏平价让出丝绸利益后,如今西平、金城以及武威郡的羌胡部落,已经鲜少遣人来求蜀锦茶叶等物资了。 唯有不臣服中原王朝的化外烧当种羌,得不到逆魏的丝绸,方继续热切的期盼着与大汉贸易。 不过,姜维尚未与参狼种羌各部豪帅谈妥,烧当种羌却是先一步遣人至狄道。 与西北其他种羌部落不同,烧当种羌一直拥有羌王。 且是两位! 这得从他们的渊源说起。 最早,烧当种羌乃是栖居在赐支河蜿蜒入西平郡的大允谷。 因种小人贫,而常被先零、卑湳等强富的种羌部落侵之,夺牛羊掳掠人口。 其首领不堪忍受长久的欺凌,乃帅厉族人决死而战,竟击败当时最强大的先零种羌,占据了大小榆谷。 新的栖息地,北有大河为天然却敌屏障,近得西海的鱼盐之利,土地肥美宜畜牧农耕,让烧当种羌逐渐强盛。 因而,崛起后的他们乃频频入寇大汉朝的金城、陇西及武威三郡,常为西北羌乱的首魁。 也迎来了惨痛的后果。 屡屡被大汉朝击败的他们,部落开始分裂零散居各地。 后在百余年的羌乱中,烧当种羌有一部分臣服大汉求内附,栖居在西平郡的湟水河谷。 湟水河谷,堪称是孕育各部种羌的祖地。 于高祖刘邦建立大汉至武帝期间,便有二百多个种号的羌人部落诞生。 迁入湟水河谷的烧当种羌,如果不能凝聚成一股,就很容易被其他种羌部落各个击破,被并吞抑或者屠灭。 是故,羌王便传承至今。 而被大汉朝击败且不愿意臣服的另一支烧当种羌,则是被驱逐出了大汉疆域外,在西海周边繁衍生息。 与之类同,他们也一直拥有着自己的羌王。 如今,被河首唐泛与西平郡魏军断了蜀锦茶叶贸易的他们,为了能继续染指丝路利益,便迫不及待的遣人来寻大汉。 想与大汉共谋一番,如何将那挡了他们利益的河首唐泛,从世上彻底抹去! 得闻此消息,郑璞自是欣喜莫名。 他正愁着无有理由说服丞相诸葛亮,首肯他领军攻河首呢! 如今有了烧当种羌遣人来,他便谏言于丞相,让马岱领着西凉铁骑去“以战养战”!灭掉唐泛之余,顺势给烧当羌宣我大汉之威! 毕竟,河首之地虽对于大汉而言乃是鸡肋,但郑璞可不想引狼入室! 正文 第147章、吞狼 陇西郡的汉人十分少。 最鼎盛的顺帝时期,户不过五千有余、口二万九千有余。 历经灵帝时的羌乱后,生民更是十不余五。 而河首之地被大夏河分隔在西北方的枹罕、白石与河关三县,鲜少有汉家子定居。 后湟中义从将率出身的宋健并河关群盗,将汉家子皆聚拢在枹罕县而设百官称王,被夏侯渊屠戮一空,自此汉家子便难觅影踪。 这便是汉魏双方,暂时容忍唐泛存在的最大缘由。 无论哪一方,攻下河首之地,对时局而言皆是得不偿失。 无有汉家黎庶扎根定居,维护秩序的戍守军士便很难就地获取粮秣等供给,一直依赖后方郡县提供物资,终究不是长久之事。 区区唐泛,以汉魏双方的实力,想诛灭不过覆手之间。 难在于如何让河首安定。 毕竟灭了唐泛之后,也无法尽诛了河首之地的羌人,便无法抹掉再度叛乱的根源。 在中原王朝无力开边扩张、无有足够黎庶迁徙实边之时,便会陷入“抚边”的无限循环中。诛灭叛乱者,扶持顺从者;待顺从者实力强盛生出不臣之心,便会再度驱甲士而来讨伐。 周而复始,不断轮回。 曾经的大汉朝,便是被持续百余年的西北羌乱拖垮了。 见证过这一切的丞相诸葛亮,在巴蜀之地人口不丰的实况下,自是不想重蹈覆辙。 亦抱着试试的心理,允了郑璞的故计重提。 于去岁秋收之时,驻军在临洮的郑璞,便有过遣人去挑拨烧当种羌与参狼种羌之间的战争,让他们相互损耗,好让大汉无有后顾之忧。 且能坐收渔翁之利。 只不过,当时丞相以陇右新定,担心因节外生枝引发动荡而不取罢了。 今河首唐泛竟与逆魏合流,丞相便不再有此顾虑,且郑璞所提之谋,如若能顺利施展,对大汉多有裨益之处。 其一,乃是以战养战。 马岱麾下的千余骑兵,本就来援于西凉,从成军之初便混杂了胡、羌、氐及汉家子。 对扰边、劫掠物资为补给等事十分擅长。 将他遣入河首之地逆战,取敌资自食,无需担忧耗费朝廷多少粮秣辎重。 且马岱这支西凉铁骑已经许久未历经战事了,让他们将河首唐泛当成磨练锋芒的刀石,也是为日后征伐凉州的绸缪。 再者,讨西北羌胡不臣,取其牛羊牲畜反哺农耕,将战俘罚为军户、没入牧马之奴等,乃是大汉长久以来的传统。 如若马岱能掳掠些牛羊及羌人归来,乃是大喜之事。 即可将为陇右及汉中提供耕牛;又可将战俘健壮者编入行伍,羸弱者转于临洮养马场牧马,抑或者是皆用于蜀道粮秣转运,可缓解朝廷劳力不足的困境。 其次,乃是烧当种羌遣人来求共同出兵。 烧当种羌部落,乃当今大汉通丝路的同利者,亦是安抚巴蜀豪族之心的倚仗。 从朝廷长久利益与当前时局考虑,大汉都不会拒绝出兵。 再次,则是郑璞所谋的“驱虎吞狼”了。 河首之地,哪怕打下来了,朝廷也无有足够的人口迁民实边戍守。 既然如此,尚不如引烧当种羌来灭了唐泛,让他们成为大汉的附庸。 至少在短时日内,烧当种羌会因自身利益,而站在大汉旌旗下共抗逆魏。让大汉他日出兵西凉,无有来自河首的威胁。 最后,便是不可宣于口的狠戾。 盘桓在望曲谷-西倾山一带的参狼种羌,势力范围与武都郡接壤,且族群人口近十万! 无论部落实力还是战略位置,都是大汉后方的隐患。 单凭姜维刻意结交,以个人信义感召,很难保障他们日后不会成为大汉之敌。 至少,在指国者的眼里,解决威胁的最好办法,乃是防患于未然。 如若依着郑璞所谋,引烧当种羌入河首之地,再挑拨他们与参狼种羌冲突,那便是得到了大汉征伐凉州时无需忧心后方的时间。 待大汉将凉州攻下,彻底占据了对战逆魏的地利优势,那便无需考虑身后羌胡部落的态度了。 不过区区一种羌部落罢了! 若胆敢不臣服于大汉,兵出灭了便是! 何足道哉! 自然,此些调度,需要建立在于烧当羌王的洽谈上。 嗯,此番前来狄道的,不仅是盘踞西海那边的羌王芒中,连栖居在湟水河谷内的羌王注诣也同来。【注】 此亦令郑璞心甚奇焉。 以常理而言,羌王注诣乃归逆魏所属,自然也得到了丝绸等物,何苦来前来狄道与汉军暗通款曲,求蜀锦茶叶等物? 待细细问了一番,方哑然失笑。 在原先大汉的西北方,氐人大多分布在阴平与武都二郡;羌人则主要分布在陇右、陇西与金城与西平郡等地;而河西四郡所栖息的,乃是以胡人为主。 虽说自从武帝开边伊始,历经数百年的混居同化,西北的羌、胡、氐等皆风俗慢慢融合,汉人经常以羌胡统称他们。 但因为河右大扰多年,逆魏为了安定地方,便设立许多关隘断绝各部的往来。 如今也成为了,西平郡湟水河谷走丝绸之路的艰难。 那些关隘通行费用太高了! 让他们无比肉疼。 但如若不走官道,又会面临河西四郡的豪右及胡人,伪作马贼沿路劫掠。 唯有的办法,便是与盘桓西海的烧当种羌商议,途经他们的牧场绕道通行。且从西海入河西四郡,路途更近一些。 羌王注诣便是带着如此思绪,以系出同祖同源为由,寻到了羌王芒中。 却是不想,他反是被羌王芒中说服了......... “内附于魏,族人牧场及牛羊世代如今日。若此时内附汉,他日凉州易主后,岂不是可得更多牧场?” 羌王芒中乃是如此劝说的。 让羌王注诣双眸于骤然间,灼灼生辉。 反正,他对逆魏也没有什么好感,比如先前遣了些族人与麴英共叛,兵败后被逆魏夺走了好多牧场。 ------------------------------------------------------------------------------- 【注:史上烧当羌王芒中与注诣,于公元23年起兵叛魏。】 正文 第148章、鼎立 狄道,城西十余里。 从高山融化的雪水汇成涓涓细流,蜿蜒入大夏河,让原野变成青青绿绿。 河畔已然废弃的破亭外,草地上被打扫出一片干净的空地来,燃起了火堆,架着一只扒洗干净的羊羔。火舌不断舔着肥美稚肉,让油脂不断滴落在红白相间的炭火上滋滋作响,不停的泛起缕缕青烟。 将香味弥漫在人儿的鼻息间,令人不由口舌生津。 火堆前有两三个侍从打扮的奴仆伺候着,时而转动羔羊让火舌舔得更均匀,时而添加些枯枝让火势保持不淡不燥。 有二人正席地而坐,拿着皮革所制的酒囊慢饮,笑语而谈。 他们便是如今烧当种羌的王,芒中与注诣。 容貌虽不类似,但打扮却是无差。 如二人的脸庞都颇为黝黑,两颊皆隐隐有些枣红。 环金箍饰额前,将有些粘结成缕缕的发丝披在双肩上,身披华丽大毡,腰系束带以及侧别短匕。那束带与刀鞘外,皆装饰着红绿琉璃玉石等物。 曾经温饱得续便欢欣的羌人,历经数百年汉家礼仪的熏陶后,也有了上位者生活奢靡的习俗。 唯一与下位者类同的,乃是他们身上隐隐约约有股味。 那是长久不沐浴,以及圈养牛羊而居的独有味道,亦是尚未脱离游牧基因的印记。 想将之以文教融入我汉家衣冠,非一朝一夕之功也! 甫一至火堆前,便被此味道拨弄鼻息的郑璞,心中便暗道了一声。 随后,便笑容满面的拱手作礼,口出寒暄之言。 或许,乃是利益共同的干系,双方的初次谋面颇为融洽,分食羊肉及酒水时言笑晏晏,犹如久别重逢的知交友朋。 对于大汉主动筹画的如何出兵,也皆称善。 郑璞前来此地之前,便与丞相商议过如何攻伐河首唐泛的调度。 乃是让郑璞的部将狐忠,领着本部板楯蛮前往大夏河南岸立下营寨,且马岱领西凉铁骑入河首大肆扰境,将唐泛的兵力皆吸引过来。 让其他河首之北与西的防备变得薄弱,让烧当种羌可顺利进入河首。 如栖息在湟水河谷的羌王注诣,可让族人一举从积石峡杀入河关县;如盘踞的西海的羌王芒中可趁势从白石县杀入枹罕。 但定下了出兵计划后,如何分配战获的方面,却是产生了分歧。 羌王注诣还好。 因他部落族人皆在逆魏刀兵之下,仅敢偷摸出兵千骑助战,是故对战后的利益无有多求,但求大汉蜀锦茶叶能如期供给,以及族人走西海往河西四郡的道路可畅通无堵即可。 而羌王芒中,则是贪心了些。 在丞相的授意中,灭了唐泛之后,河首之地归他种族部落前来栖居,而战争的俘虏以及三县的人口皆归大汉所有。 至于战获的牛羊战马及资财等,则是对半作分。 然而,羌王芒中还想染指战场的俘虏以及当地的人口。 “汉军仅出兵千余骑,我族却要出兵以万计,且要攻城掠地,伤亡必众多。若如不能取俘虏分配给各部小帅,恐人人皆以大汉过于贪婪,日后难倾心依附。” 他是如此说的。 言辞之中,隐隐有威胁双方共同出兵的基础:迁徙入河首之地的烧当种羌各部,必须奉大汉为主,定期上贡牛羊战马以及适当的出兵助战汉军讨逆魏。 对此,郑璞不由失声而笑。 轻轻问了一句,“敢问羌王,若无有我大汉高将军驻守在大夏县,逆魏焉能不救贼子唐泛些?如若羌王觉得攻城池会导致伤亡太大,不如贵部扼守逆魏四望峡的来援,我大汉独力攻下河首三县,如何?” 此话落地,羌王芒中便默然以对。 对比装备精良、纪律森严的魏军,唐泛麾下的各部兵马更容易对付。 尤其是他与唐泛皆是羌人,彼此都熟悉“羌斗”技巧,相互攻伐之时,无需头疼中原王朝以武钢车组建强弩阵等战术。 中原王朝以步克骑的强弩阵,乃羌胡部落的噩梦。 哪怕是双方兵力有十倍的悬殊,羌王芒中也不敢声称自己胜券在握。 “羌王一叶障目矣。” 见芒中许久不言,郑璞便又出言宽解,说道,“得三县之地,且有我大汉高将军防备逆魏来袭,羌王部落的族人纵使有战损,亦是利大于弊也。再者,有我大汉为羌王提供蜀锦茶叶等物,羌王部落必然资财丰足。牧场辽阔且有余财,届时无需羌王奋臂而呼,便会有无数小种部落前来依附,羌王又何必与我大汉争一时之利?” 呃......... 羌王芒中听罢,脸上便浮起了些许意动。 正如郑璞所言,在西北贫瘠的土壤繁衍生息,许多羌胡部落都很难有存粮。 如果遇上一场白灾抑或者其他,便会沦为马贼或叛贼,以刀矛去寻官府寻果腹的粮秣。而根基在西海的他,本就拥有渔盐之利,如若再加上丝路的利益分润,囤积粮秣等物并不难。 以后吞并其他种羌部落,亦非难事。 “不瞒郑参军。” 只不过,他犹豫了半响,还是满脸惋惜的摇头拒之,“若不取俘虏以益我族人,我部势力必衰,恐其他种羌部落心生歹念而攻我。届时,若是我族因兵寡而失了西海之地,便沦为任人欺凌以及并吞了!” 呵,不愧是一族豪帅。 所思所虑,倒也颇为长远。 心中暗赞了声,郑璞也不再坚持。 乃将丞相允诺的条件亮出来:如若芒中不取三县人口及俘虏,大汉可将蜀锦茶叶等物的作价,降为八成。 反正蜀锦产自巴蜀,成本并不高,再让利也无妨。 再者,待他们与参狼种羌部落爆发冲突之时,大汉在侧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自然会将今日让出来的利益收回来。 且是以倍计! 多出两成丝路利益,羌王芒中再也无法拒绝。 亦让三方终于可以歃血为盟,各自备战而去。 但郑璞归来之后,便将配合马岱兵出河首作战等事务,悉数交给张嶷及游楚,急冲冲赶赴冀县。 丞相召他议事。 乃是被魏曹丕封为吴王的孙权,称帝了! 昔日的大汉王朝,终究还是演变成为了三国鼎立。 正文 第149章、作价 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陇右初夏四月的下旬,将入目所及的深浅绿意,蔓延入波光荡漾的渭水中,旖旎了每一位出行人儿的心情。 一路急驰归来的郑璞,临冀县城外看着如此景色,也不由让马蹄缓缓而行。 似是,许久未有横笛一曲的雅兴了。 心中暗道了声,郑璞微微阖目,让心绪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着。 蜿蜒东去的渭水辗转作声,让那带着丝丝凉意的袅袅水汽弥漫在脸庞上,刹那间便有了种行千里不觉沉的怡然。尚有藏在远处山峦如黛林木中不知名鸟儿的隐约欢鸣,随着微风拂过耳畔,带起了发丝的骚动雀跃,让人于清韵幽幽中尽情舒展思绪。 时间化作了温软,身心好不惬意。 只很可惜,美好的场景往往都是短暂的。 随行在后的傅佥,见前方郑璞缓了马蹄,不由起了少年心性,从包裹中取了竹笛横于唇而吹。 亦让与行之人,皆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 委实是太难听了~~~~ 此小子,明明无有音律天赋,却是对竹笛情有独钟,且是锲而不舍。 每每得了闲暇之时,便会毫无自觉的自我陶醉一番。 骤然被魔音灌耳的郑璞,瞬间便没了心旷神怡之感,亦忍不住扯起了一缕苦笑。 “驾!” 双腿一夹马腹。 马蹄疾奔卷起的无数尘土中,师徒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待入了城,整理衣冠及取水净脸后的郑璞,待值守甲士通报传唤,缓缓步入已经改称为丞相别署的旧日太守府内。 屋内有已有人在,乃诸葛乔与费祎。 费祎乃是丞相入汉中之时,便迁为参军的。 定陇右后,丞相留杨仪在汉中调度粮秣辎重,让他在陇右配合长史向朗分拨军中各部所需,任事及为人皆备受称赞。 譬如性情桀骜的魏延常对他笑脸相应,便是最好的佐证。 此时,二人正襟危坐侧席,只手执笔,专注倾听着,时而会点墨在竹简上录数个字。 峨冠博带的丞相诸葛亮,正来回踱步着,口中缓声叮嘱些似是陇右农耕后的琐碎,以及各部军士粮秣辎重的配备等。见郑璞入来了,亦轻轻启唇而笑,以手指着另一侧的坐席,示意他不必多礼自行入座。 郑璞见状,亦不敢惊扰,默然躬身行礼罢便入坐。 等候之时,也倏然间发现年近五旬的丞相,峨冠下双鬓,已然可见丝丝银发参驳其中,与如雪白衣辉映。 岁月奔流不息,也在丞相身上镌刻了痕迹。 万幸,那朗朗清音依旧让人心生安然;那长八尺的身躯与依旧挺拔的脊梁,让人坚信着抗在他肩膀上的克复中原旌旗,依然迎风招展在天地间,鼓舞着所有人奋争的斗志。 郑璞正打量,身侧便多出一人来。 乃是向充。 他今岁初被辟为相府僚佐,随在丞相身边忝为记室。 而原先的记室王山,因为郡县僚佐紧缺,已然被外放去任职地方了。 只见他正搂着不少竹简及小布帛,只手小心翼翼的挨个放在郑璞的案几上,唯恐弄出声响惊扰了丞相的嘱事。 郑璞见了,不由颔首而笑,伸手接过竹简。 今岁初他家兄郑彦及阿母来信,以蜀地后辈门第、才学及品行难有如向充者为由,与向家定下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是故,这位数年后便成为妹婿的人,对郑璞也有了几分恭敬。 待将竹简放完,还悄声行了一礼再离去。 此子细微之处倒是不差。 郑璞暗中感慨一句罢,便收回心思,将竹简及布帛逐一铺展在案,定眼细细而看。 原来是成都列位重臣关于孙权称帝的建言。 建兴七年,魏吴王黄武八年。 孙权自立,于武昌南郊即皇帝位,大赦。 以夏口、武昌并言黄龙、凤凰见,遂改元为黄龙。追尊孙坚为武烈皇帝,孙策为长沙桓王;立子孙登为皇太子。 且在准备称帝礼仪之时,便先遣了使者前来成都,呈国书与天子刘禅,告以并尊二帝之议,求两国继续共盟抗逆魏。 对此,许多大汉重臣都以逆魏乃国仇,以孙吴可共力北伐,谏言且先允之。 因人们对孙权的称帝,皆有所意料。孙权先前被魏曹丕封为吴王,如今屡屡与逆魏攻伐,再领魏国之爵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又因石亭一战,大振江东士庶声势,无数僚佐为了自身利益也会将他推上天子位。 如李严的书信中,便是劝作决策的丞相先允之。 曰:“虽彼孙吴乃无信之辈,然今逆魏盛大,不若且先虚与委蛇,让其牵制逆魏兵力。待我大汉克复中原后,再讨回名义亦不迟。且江东之地,乃是守成之土也,无有定鼎天下之基,许之亦无惧孙吴可成事。” 十分露骨的,将孙权鄙夷为守成之犬。 他此言算是说出了大汉列臣的心声:彼孙吴者无有问鼎天下的可能。 再者,大汉群臣对孙吴的性情也习以为常了。 为了让东南方的防线无忧,且让孙吴牵制逆魏兵力,大汉在历经襄樊之战、夷陵之战后都能与孙吴共盟;今日彼称帝了,再作共盟也不是不可容忍。 昔日勾线卧薪尝胆,今我大汉忍辱负重,乃是为了克复中原,有何不能忍的! 自然,也有些许人持有反对意见。 以“白马之盟”以及“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于人”为由,定孙权称帝乃是对大汉天命的挑衅,如若允了恐会伤心存汉室诸人之心,谏言不可再盟之。 且又以今大汉已然占据了陇右,呈困龙出渊之势,有无孙吴牵制逆魏都无足轻重了。 反正逆魏也是声称自身受禅汉室的正朔,得知了孙权称帝,也定会相互攻伐不休。 再者,不与江东作盟,孙权即使恼羞成怒也奈何不了大汉。 永安易守难攻,南中之地道路险峻,孙吴无论从荆州还是交州来袭,皆是事倍功半。大汉仅多遣几部兵马扼险要而守,便可却敌于外。 只不过,反对的谏言并不多,仅寥寥几份。 如无有意外,共盟便是定论了。 亦让郑璞心有所悟。 丞相将此国事示于他,并非是想听他的有何意见,而是让他思忖另一后续:孙权还遣来的另一波使者,商讨购置战马之事。 大汉匮马,而江东无马。 孙权见大汉夺下了陇右,拥有了养马之地,心有所期也不足为奇。 陇右所产的战马,最早被称之为秦马。 又因此处位于大河上游的弯曲出,又称之为河曲马。 秦汉之交,河曲马以形体高大粗壮著称。其后肢发育良好,负重挽力强,能持久耐劳;但奔跑速度低,腿短,冲锋的威力不足。 而从武帝却匈奴开始,汉朝就不断的通过引进如大漠、西域等地的良马来改善战马基因。 演变至数百年后的今日,凉州河西四郡所畜养的战马,多有历经乌孙马的改良。其体轻、干燥、灵活,且速度极快,其习性可适应于黄沙遍地的沙漠气候。 而河曲马则是引入了浩门马。 其长期适应高原环境,体质粗糙结实,头重颈短,性情中度灵敏,变成了挽乘皆宜的品种,并以善走对策步著称。 亦是说,河西四郡所产的战马,多是轻骑的绝佳之选。 而河曲战马,则是大多可作披马铠而战的重骑之选。 此亦是明明赵广许早之前,便被任命为骑督,而丞相还将张苞遣去临洮与姜维一起训练骑卒的缘由。 赵广领的是轻骑。 而姜维日后将以护羌校尉之职,领羌胡为主的士卒步骑混编作战。 勇力冠绝大汉年轻一带的张苞,则是要训练出三五百摧锋蹈阵的重骑来。 反正大汉蜀地、巴地及汉中皆产铁,锻造三五百马铠并不难。 如今孙权遣人来购置战马,意图也差不多。 江东无法圈养也无法购置太多马匹,便想着精益求精组建三五百重骑,适当之时可作为战场上的奇兵之效。 只是,江东打算拿出什么筹码来,让正在组建骑兵的大汉舍得将战马卖与他呢? 呵,有趣了。 思至此,郑璞暗中嗤笑了声。 果然,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的感觉,令人心情倍加舒畅啊! 看完最后一片布帛,郑璞喜笑盈腮,将之搁在案几上。 待抬头而视,竟发现不知何时署屋内的议事已罢,今仅剩下了丞相一人在正席闭目养神。 “咳!咳!” 接着轻咳几声,让丞相睁开双眸,郑璞便拱手而道,“丞相,璞已悉数看罢。” “嗯。” 轻轻颔首,丞相笑颜潺潺,轻声道,“子瑾且先说说,讨河首之事如何了?彼那烧当羌王可有别求否?” “回丞相,无有。” 恭敬领命,郑璞笑容犹如初夏盛放的花儿般灿烂,将晤烧当羌王之事细细转述了一番。 丞相耷拉着眼帘,捋胡而听。 待郑璞叙完,还兀自思吟了少时,方颔首而笑,“子瑾署事缜密,我可无忧矣。嗯,有游仲允及张伯岐在狄道策应兵出之事,子瑾此些时日便留在冀县吧。” 咦? 为何将我剔出河首战事? 闻言,郑璞有些讶然,待对上丞相意味深长的双眸,方了然于胸。 先前丞相让他去调度之事,乃是因其中尚有针对烧当及参狼种羌的、不可宣于口的后谋。如今战略调度已然谈妥,剩下仅是领军攻伐的兵争,自然应该将他调开。 毕竟,马岱年齿颇长,且是效力大汉十数年的老臣了。 让郑璞节制一时不无不可,然长久制之,终究是不妥的。 无论是对马岱个人的情绪抑或者其麾下西凉铁骑的士气,还是对其他军中宿将的影响。 是故,郑璞连忙应声,“诺,璞领命。” 顿了顿,又喜逐颜开的加了句,“多谢丞相恤之,璞已许久未得休沐了。” 亦让丞相闻言,不由微摇头而笑。 “为国效力,安能贪闲暇邪!” 蹙眉佯怒责了声,丞相便揭过话题,徐徐而道,“今孙吴自立,虽令人义愤填膺。然我大汉今尚无力独自讨逆魏,便继续与之共盟吧,此事子瑾无需作谏言。不过,子瑾以为彼来求购战马之事,于我大汉今日而言,可许之乎?” “回丞相,璞以为可许之。” 郑璞含笑而道,“璞之思,有二。” “其一,乃彼孙吴石亭大捷后,必然轻逆魏之兵;今又擅尊天子号,上下皆有贪伐逆魏之功也。我大汉若将战马做卖于彼,亦是图讨逆魏也。” “另一,乃是今我大汉继收复阴平、武都二郡,召白马氐内附以及以蜀锦等物与羌胡部落交易,所获马匹合计已有七千余。其中可训化为战马的近四千余匹,卖于彼孙吴三五百,亦足以供我军建立骑兵所用。” “再者,今我军粮秣紧缺,不若与孙吴换些粮秣归来亦好。” “善!” 丞相抚掌而赞。 迅即,又微微挑起长眉,捋胡含笑,“子瑾之言,恐未叙全吧?譬如,卖于孙吴的战马,皆挑选些资质非最佳者?” “如丞相之言,璞心中乃是如此作思的。” 郑璞也不由喜容可掬、“不过,今得丞相提及,璞倒是觉得,将些许优良战马卖于孙吴,亦不无不可。” “嗯?” 眸光微敛,丞相略作思绪,便问道,“子瑾之意,乃是作价以倍之?” “非也。” 微微摇头,郑璞拱手而答,“乃是璞曾听闻,此些年来孙吴常发兵攻境内山越,取壮者为卒编羸者屯田。今我大汉劳力匮乏,不若让孙吴取山越俘虏来换优良战马。再者,璞亦有听闻江东豪族林立,各家蓄奴及徒附佃户极多,如若我大汉以优良战马为诱,未必不可为朝廷添户。” 呃....... 丞相听罢,一时之间竟啼笑皆非。 人口既是国力。 纵观孙权继孙策之位以来,未有什么昏聩之举,想让他拿战俘来换太难。 不过,那些江东世家,却极有可能零零散散的来换....... ------------------------------------------------------------------------------- 正文 第150章、与邀 “前来议战马之事的吴使,三日后便赶至冀县。费文伟曾出使江东,我本意在他来主事,然今他有别事无法脱身。而向巨达辈分太高,不好与之坐谈;伯松亦不好出面。子瑾正好归来,身暂无别事,交涉之事便代劳吧。” 出相府别署之时,郑璞心中还在诧异着丞相的嘱言。 江东使者乃何人,竟让丞相言诸葛乔不好出面? 莫不是,孙权将诸葛恪遣来了吧? 嗯,诸葛瑾长子诸葛恪在江东名声斐然,且自幼便备受孙权喜爱,谓曰:“蓝田生玉,真不虚也。” 今称帝后,乃让诸葛恪领太子左辅,张休为右弼,顾谭为辅正,陈表为翼正都尉。 将之当成下一代基业重臣之心,昭然若揭。 似是听闻诸葛恪为人有捷智,尤善言辞,如若果真是他前来,倒也需要费一番唇舌了。 步履缓缓而出的郑璞,暗自思量着。 而一直恭候在府署外的扈从乞牙厝,径自步来,递过了一小片布帛,轻声说道,“郎君,方才诸葛郎君离去前,曾将此书与我代转。” 伯松兄有事寻我? 该不是许久未见,便邀我与宴一番吧? 冲着扈从轻轻颔首,郑璞接过布帛一看,却发现上面仅一句,“郑君如得闲暇,不妨去寻安国走动一二。” 安国兄有事寻我? 抑或者说,伯松兄今无闲暇,便劝我去寻安国兄与宴乎? 郑璞微露喜容,接过扈从递过来的马缰绳,跨上马背而归去。 嗯,诸葛乔与关兴素来交情莫逆, 共邀为同乐,亦不足为奇。 马蹄缓缓,郑璞正思量着要不要自身设宴,共邀在陇右熟稔之人同乐时,心中倏然一咯噔。 他隐隐猜到诸葛乔的意思了。 关兴的父兄,皆亡于襄樊之战! 如今孙权称帝,恐他也是谏言不欲与孙吴再共盟者之一。 且他一直随在丞相左右,势必也知道朝臣与丞相对此事的态度及决断。于父兄不共戴天之仇的忿恚下,虽不会因私废公,但终究会心意难平。 难道今日他不在府署中....... 唉! 或许,伯松兄之意,乃是让我去宽解安国兄一二吧? 思至此,郑璞便拉住了马缰绳,挥手让其他随从且先自归。 自己仅带着扈从乞牙厝,往关兴所居之处而往。 益州豪族陆续分户来汉中郡及陇右之前,许多朝廷僚佐早就以身作则,将新居定在了陇右。如关兴去岁便在冀县起宅屋与购置田亩产业,将庶子关彝及其母迁来安居。 且是打算待关彝年长成丁后,便让他出继亡兄关平血食独立门户。 此数日,关兴以身体不适告休沐在家。 非是因丞相的决断而恼怒置气,而是一时之间心绪委实难平,不想署事时因私而署事不公允。 毕竟,能理解是一回事,但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得闻郑璞突然来访,他亦颇为惊诧。 不告而访,乃是失礼。 不过二人皆常在行伍之中,倒无需计较繁文缛节。 且郑璞甫一归冀县,给丞相述表职责后自宅都不归便前来,更显二人情谊无需拘小节。 待步出门扉迎来,只见立于外的郑璞手中各执着一皮革酒囊,不等他出言便抢先道,“在狄道之时,偶得羌人的些许羊奶酒,不知安国兄愿共饮否?” 因战事消耗颇多,大汉已再度禁令以粮食酿酒了。 众人若是想贪一杯盏时光的悠然闲暇,便只能忍受此处羌氐部落用马奶、羊奶所酿酒水的酸不溜秋。 “哈哈哈~~~~” 闻言,关兴开怀大笑,“子瑾真乃妙人也!我已数月不知酒味矣!” 就是朗爽的笑声,亦无法驱走流连在眉目间的那一缕黯然。 笑谈数句,二人并肩入内。 沿于途,关兴还嘱咐仆从前去割肉备宴,却是被郑璞挥手而阻。 “安国兄不必劳烦。” 郑璞笑颜潺潺,晃动着酒囊而谓之,“我归来冀县之事,随从已去告知外兄,其必然侯我归共食。我心思许久未见安国兄,便想来与兄共饮一番,此囊尽我便归去了。” “也罢,那我他日再邀子瑾共乐。” 颇为洒脱,关兴也不再坚持。 就是言罢了,眉目间便泛起一丝揶揄来,“不过,子瑾急着归去,非与外兄共食吧?我似是听闻,子瑾家中兄长尚所遣来陇右。” 是也,什邡桑园也分户在陇右了。 只不过郑家人丁不旺,分来的乃是郑璞表兄卢晃那支,以桑园的织锦图丝路利益。 亦将先前兄长郑彦及阿母卢氏所提议的,耽误了好久的纳妾之事落实了:卢晃带着家小及商队徙居而来时,还将卢母物色好的小妾杜氏携来。 反正此时纳妾乃是以资财为贷,又不需要三聘六礼什么的。 此举,还让些许好事者茶余饭后嚼舌。 因为不知哪个无良者,竟将破了相的郑璞私下谓为“疤璞”,隐隐在军中及巴蜀之地口口相传着,让郑母及兄长郑彦更加忧心。 毕竟,领军征伐的郑璞今已年二十有四了,却依旧无有半点血骨。 “呵呵,安国兄莫谑笑于我。” 闻言,郑璞面色微微一顿,不由苦笑连连,“我乃是得丞相嘱咐,近期将在冀县署事。亦想着趁此时机设一小宴,共邀安国兄及松柏兄等人同乐罢了。” “哈哈~~~” 捋了捋长须,关兴兀自挑着眉而谑,“人伦之礼,子瑾有何讳言邪?不过,子瑾有心设宴甚好,我届时定会往赴!” “如此最好。” 郑璞颔首而笑,“待我定下时日,再遣人来知会安国兄。” 且行且笑,二人至庭院内小亭分主次落座。 就着久别之情,以及狄道战事等等言笑晏晏,频频邀杯。 少时,二人手中偌大的皮革酒囊,皆见了底。 面色隐隐有些醉意的郑璞,也终于图穷匕见,对关兴轻轻谓之,“得闻安国兄近日身体不适,不知是否心病乎?” 关兴素有豪饮之名,常饮数石而不醉。 是故,半点醉意都无的他,闻言便微微斜首,似笑非笑,问道,“子瑾乃是受伯松之言而来的吧?”言罢,不等郑璞出声,又继续说道,“子瑾不必多劝。我身为朝廷僚佐,亦知以国事为重。虽今对与孙吴再盟之事心有怏怏,然却不会因私忿而误国事耳。” 呃.......... 郑璞一阵哑然。 似是,他乃自作多情了一番? 略作思绪,索性便直言而道,“安国兄以为,我大汉今夺回陇右,他日可光复旧都否?” “那是自然!” 关兴将手中酒囊掷在案几上,昂扬作声,“以陇右地利,可却数倍逆魏大军!我大汉若蓄力数年,先北上夺下凉州,再安抚羌胡无有内忧后,至多十年之功,便可数万骑席卷关中,光复旧都矣!” “善!” 郑璞闻言便大赞,紧接着再度发问,“若我大汉得据关中八百里秦川,以巴蜀的丰饶,关中四塞之坚,得进退皆自如之势、克复中原可翘首可待之时,以孙吴背信弃义之秉性,彼何欲是将?” 顿时,关兴须发皆张,声如春雷,“彼无信孙贼,必然再度背盟矣!” 就是呵斥罢了,又莞尔而笑,摆了摆手而谓之,“子瑾下句之问,乃是我可请命为将,领我大汉虎贲讨孙贼,得报父兄之仇乎?” “然也!” 郑璞抚掌大笑,“哈哈哈~~~以安国兄之慧,我难为说客也。” 一阵笑罢,又作激昂态,字字掷地有声,“今我大汉困顿,无力独自对抗逆魏,不得已乃与孙吴共盟。安国兄不若以国家为重,待他日我大汉强盛,便可报昔日襄樊战事之仇也!再者,家门之血海深仇,焉能假人他手?安国兄若不手刃仇雠孙贼,安可告慰关侯及关将军之灵邪!” “子瑾此言,大善!” 关兴握拳狠狠击在案几上,虎目隐隐含湿,两尺有余的虬须无风自动,“若不将那孙贼手刃之,我岂能雪恨!” 话落,未几,却是又叹了口气。 将目光投向天际线外的白云苍狗,语气有些惆怅而言。 “倒是不瞒子瑾。今子瑾之言,我此数日也曾自思绪过,亦心有所期。只不过,每每思及父兄之仇尚未得报,我终究,唉........终究是心意难平。若不争朝夕,枉为人子矣。” 唉........ 心中亦悄然叹息。 郑璞将目光投去矮墙外的苍穹,目睹着不知人世间悲欢离合的白云苍狗,那欢快随风相互追逐的喜悦。 昔日关侯之没,举大汉上下,孰人又能意平? 子非鱼,不知鱼之乐也。 身不是为人子的关兴,自然也无法体会那种长期积累于心胸中的忿恚。 又如何作劝,让他于一时之间释怀与孙吴的再度共盟? 所幸,关兴自身非伤春悲秋之人。 二人沉默少许,他便主动岔开了话题,问道,“子瑾近日留在冀县,不知丞相尚别事嘱否?若得空闲,不若旬日后与我同往陇右各军驻地走动一二?” “咦,兄将外出乎?” 闻言,郑璞诧然而问。 “然也。” 关兴颔首,轻声说道,“我此番告休沐时,丞相允后尚有嘱于我,让我休沐罢便去巡军,看各部有无辎重短缺益补等事。” 原来是逆魏近日无有动静,一直留在陇右协助丞相调度的关兴,亦无有别事。且又因费祎转去主事陇右屯田之事而无法分身,丞相便让关兴接手巡各军。 “旬日之后,我尚未知有无空闲。” 得知缘由的郑璞,捏胡而言,“今孙吴遣使来,尚有提及购置战马之事,丞相嘱我主事。不知旬日之内可与议罢否。” “不想,彼孙贼竟遣人来购马!” 得言,关兴瞬息间,双眸中便闪过一丝戾气。 只不过,他并没有再度昂扬作色。 而是捋胡少许,语气淡淡而道,“丞相既然让子瑾与吴使议,必是心已允之。不过,今我大汉粮秣损耗颇巨,子瑾届时可将马匹作价高些,让孙吴尽以粮秣来换。” “安国兄此言甚是。” 郑璞颔首,冁然而笑,“既丞相嘱我主事,我必尽可求为国裨益耳。再者,彼孙吴今无处购马,我以朝廷今亦然匮乏战马为由,作高价而卖,其亦无有回绝之辞。” 言至此,又微微抬眉,喜容更胜,“不瞒安国兄,我已得丞相首肯,品相优良的战马也可作卖与孙吴。不过彼需山越战俘抑或者是让那些豪族出奴仆来换。” 嗯,以战马换民? 此是欲让我大汉添户邪? 虽说此举有损仁德,却也能裨益我大汉国力。 关兴捋胡之手,微微停顿。 正想出言赞之,却又咽下了言辞,倏然间便大笑不已,且是作戏言而谓之,“子瑾委实居心叵测也!” 对! 郑璞想换山越战俘,不仅是大汉民寡之由。 乃是居于人非草木的考虑。 如若孙吴果真将虏获的山越战俘,被当作物品贩卖给大汉,此些战俘被迫远离乡闾的怨恨必然大盛。 只需大汉将之善待,便可得其心,将孙吴内部地形悉数告知矣。 且如若有朝一日汉吴反目,此些战俘也会请缨为大汉伐吴,死不旋踵矣! 至于孙吴庙堂会不会短视嘛......... 无需担忧。 江东豪族林立,哪怕孙权回绝了此议,也无法阻止豪族私下遣人来交易。 豪族者,乃家重于国者也。 君不见,昔日豪族出身的糜芳乃先帝姻亲,备受信重委于江陵太守之职,却依旧在襄樊之战时投敌? “呵~~~~” 对戏言不以为意的郑璞,轻声而笑。 旋即,似是思及了什么,又出声而邀,“吴使三日后便至冀县,安国兄正好休沐,不若与我共会之?嗯,兄虬须近三尺,仪表威重,虎目顾盼便可令人敬惮,可挫吴使之锋也!” 不由,关兴摇头莞尔,“也罢,我左右也无事,便与子瑾共往吧。” 见事聊定,郑璞便作别。 而起身相送的关兴,行了数步后,便猛然顿足。 侧头目视着郑璞而笑骂,“好你个郑子瑾,竟言不由衷也!且再叙之,欲我共会吴使,果真慕我长须威重邪!” “哈哈哈~~~” 郑璞大笑,拔步便往门扉而走,以背影而答,“不敢劳兄相送,我自归矣!” 正文 第151章、吴使 “陇坻,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越;高处可容百余家,清水四注下。”——《三秦记》 陇坻、陇坂,皆是关陇道之西陇县小陇山周边的古称。 秦人的先祖秦非子,被周天子封为“附庸”时,封地便是在此处。因而,在黎庶口口相传中,此地名称仍旧被唤作秦邑。 拔地而起的六盘山,以南北走向连绵至秦岭山脉,将水土拦截在了这片坂地上,形成了林木辽阔、牧草丰茂的天然草甸。在秦人尚未被周天子赐予名义进入关中、拥有水草更为肥美的“汧渭之会”之前,此处一直都是秦人的主要牧马地。 历经无数年的桑海沧田后,如今小陇山周边再度迎回来了最初的使命。 大汉夺回陇右后,丞相诸葛亮在此处划分了牧场,将两千多马匹牧养在此。 此些马匹要么是通过战争虏获的,要么是从骑督赵广军中淘汰出来沦为骑乘畜力的,亦或者是用蜀锦茶叶等物从羌胡部落里换来早就驯化好、难以与骑卒建立默契关系的战马。 亦是说,因民寡兵少而素来走精兵路线的大汉,在有更好的选择之下,已不会将此些马匹当成建立骑兵的坐骑之选了。 哪怕其中有不少战马口齿不过四五岁,用于征战沙场并不逊色。 如若孙吴不前来购置,大汉会陆续将此些马匹变成骑卒的副马,抑或者卖给勋贵作为出行仪仗、以及豪族之家后辈子侄训练马术之用。 甚至,还会当成役畜转运粮秣或耕田。 但不管怎么说,从中挑选数百匹作卖给孙吴,尚是十分适合的。 郑璞如今便是在此处,静候吴使从冀县赶来商议。 吴使果真是诸葛恪。 字元逊,须眉淡淡,显得额头异常宽。 身长七尺六寸,比郑璞高一寸;年齿二十有六,比郑璞年长二岁。 或许是久与江东豪族往来,他衣着颇为堂皇华丽,乃衣纱縠襌衣,曲裾后垂交输,冠襌纚步摇冠,飞翮之缨,连腰侧玉决都青翠欲滴。 佐之龙骧虎步、面容矜严,顾盼间隐隐有股昂扬之气。 如此人物为使,不堕国威也。 而郑璞则是麻葛渍巾束发,着半新不旧的戎装,身无金玉之饰,仅腰侧配环首刀,深得军中的干练果决之风;且脸庞那道斜斜的疤痕,平添了几分飒爽。 让人见了,会不自觉的当之为军中老行伍,而忘了他尚且领着相府参军之职。 不知是昨日至陇右,夜里被丞相及诸葛乔以家宴待之的干系,诸葛恪对郑璞为人打探还颇为详细。甫一至,便率先拱手,微含笑而言,“久闻郑君多谋善战之名,今日得见,果不其然也!” “不敢当。” 郑璞冁然而笑,还了一礼,“葛君之名,我亦常闻伯松兄提及,乃江东俊才也!今得见,心甚幸焉。” 言罢,便伸手虚引,“内已设坐议之席,葛君请。” “郑君请。” 诸葛恪亦客套出声。 就是数十步后,他面色便微有不渝。 郑璞在牧马场内设下的,还真就是“席”。 乃是清水河支流畔的一处沙地,顶无半片瓦遮阳,下铺陈竹筵,列两个草团编席,中以一短案隔开。案上亦无有肉脯蜜饯之物,仅搁置两个酒盏以及一巨大的皮革酒囊。 如此简陋的待客铺设,连堪堪温饱可继的黎庶,都不会如此吝啬。 更莫说此乃共盟邦友的使者。 是故,落诸葛瑾身后半步的一人,见状率先作色而斥,“我等奉天子命而来,乃国使耳!君如此待之,欲折辱我国乎!” 他乃吴国宗室孙晞,孙静之孙、孙皎次子。 今虽年不过二旬,但因其先父与诸葛瑾交情莫逆,故也与诸葛恪多有往来,此番便被孙权别遣为副职随佐,权当是历练一二。于情于理,无论身份还是地位,他都应得大汉礼遇,但今郑璞连个坐席都吝啬于他,自是怒不可遏。 “哼!” 一记冷哼,从郑璞身后传出。 乃是虬须近三尺的关兴,他正拄刀立于草席之侧。 闻言便瞋目而视,“南船北马,诚不虚言也!江东之人,不知牧马之地仅设马概与马奴之舍,竟无礼聒噪!你若贪酒肉之食、喜伎乐靡靡之音,径直归去成都寻大鸿胪署,我大汉尚不缺你一人食乐!” “你!” 顿时,孙晞赤色浮面。 刚想再度争辩几句,却是被诸葛恪以目视制止了。 因为昨夜诸葛乔特地嘱咐过他,声称数日前关兴寻丞相请缨,充当此番洽谈贩马的副职。自然,源于昔日的襄樊之战,诸葛恪也能猜到关兴绝对是不愿意将战马卖于吴国的人之一。 如果放纵孙晞继续争辩,恐双方会不欢而散,进而让战马交易之事胎死腹中。 本就有求于人嘛,不应做意气之争。 再者,以关兴的身份,郑璞亦是让其站立于侧,孙晞候在旁又有何奇怪? 将方才的不渝之色尽数化去,诸葛恪笑颜潺潺,出言道,“尝闻贵国上下皆尚清简,以荣乐为耻。今得见郑君之宴,可谓传言不虚也。” 言罢,便步来入座,以实际行动缓和双方争端。 “呵,葛君乃妙人也。” 盛赞一声,郑璞也入坐,举起酒囊给二人皆斟满盏,笑语解释道,“非我有意苛于贵国,委实是牧马之地非待客之处。但若是在官署之处设宴,又无法让葛君亲眼目睹战马之姿,便只好出此下策。有所不周,但望葛君莫怪。” 话落,便举盏而邀,“葛君,盛饮!” 如此解释,让诸葛恪心意大为宽解,亦然喜笑盈腮而共邀,“饮!” 就是酒水一入口,便蹙眉呲牙。 马奶所酿的酒,太酸了! 至少,第一次饮的诸葛恪无法适应。 此子乃故作戏耍,让我现丑态邪! 心中泛起一缕羞恼,饮了半口便将酒盏搁置于案的诸葛恪,凝眸目视着郑璞。 却是见他面无异色的一饮而尽,放下酒盏之际,似是意犹未尽,还再度取酒囊而斟。 呃......... 莫非是我多心了? 见状,诸葛恪心有所惑。 而郑璞斟酒之时,见诸葛恪的酒盏尚满,不由面露诧异而问,“葛君竟不善饮邪?” 当今世风,以善饮为豪烈之气也。 身为国使,哪有甫一沾唇便谦虚不善饮的? 诸葛恪微微摇头,笑语而答,“非也。乃不曾饮过此酒,故想细细品味一二。” 言罢,便举盏一饮而尽,将盏底示之。 至于腹中那股荡漾,那便是自身才知了。 “善!” 郑璞喜笑盈腮,大声而赞。 再度满斟后,便举盏而邀,“此马奶所酿之酒,乃西北甘珍也!难得葛君喜之,当再盛饮之!” 闻言,诸葛恪心中万般无奈,也只得咬了咬牙再度举盏,“盛饮!” 昂头,阖目,心一发狠....... 噫! 壮哉,尽饮矣! 只是他不知,立于郑璞身后的关兴,此时还别过头,借着垂目捋胡的动作,悄然掩盖了眸中的笑意。他第一次饮马奶酒的时候,那种感觉真不好受。今见吴使被郑璞捉弄,心中自然是畅快无比。 不过,诸葛恪终究是丞相之侄。 郑璞也不好作弄太过,满饮第二盏后便没有再度邀杯。 而是侧头朝着身旁的扈从乞牙厝微微颔首,又回顾而笑,“葛君稍候片刻,我扈从少时便将马匹驱赶来。” “善!” 顿时,诸葛恪大喜。 待眼角余光瞥见短案上的皮革酒囊,嘴角不由微微抽了抽,当即径自起身,笑颜潺潺而谓之,“我自幼便喜骑乘,今有幸至牧马之地,心喜且不耐等候矣。郑君若不烦,可引我去睹千骑纵横之壮否?” “安敢败葛君之兴邪?” 郑璞亦然起身,伸手虚引,“葛君请随我前往马厩之处。” “请。” 且喜且言,且行且观。 夏四月的小陇山草甸,于碧空如洗下,远观绿意蜿蜒流转,近看黄青交错蜿蜒。不温不燥的凉风徐徐,隐约带着草木水气清新,以及藏在风中的马嘶声。 行约莫三百余步,上一高地坡,诸葛恪及东吴随从皆驻足而眺。 目光迷离,脸庞依稀流转着赞叹。 只见苍穹被六盘山隔断之处,数千马匹被分割成为十余个群体,点缀在起伏的草甸中。有的悠闲缓步而行,啃食着丰饶的牧草;有的扬蹄绝尘驰骋,追逐着白云漂浮不定的落影,将雄健风姿与雄浑嘶鸣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那是一种天地本宽可自由纵横的呼唤。 亦是男儿当弓马娴熟以期沙场建功立业的呐喊。 正当众人为千骑雄姿所赞叹之时,扈从乞牙厝两手一左一右牵着马匹缓缓而至。 亦让诸葛恪收回视线,侧头对郑璞发问,“郑君,此二马匹有所不同邪?” “然也。” 郑璞颔首而笑,“右为已驯化好的征战良驹,左为代步骑乘之马。葛君不若让随从骑乘一番,便可观二者优劣。” “却之不恭。” 诸葛恪大笑,拱手作礼后,便让与众的两位随从去试骑。 两马虽同时迈开蹄子,但骑战马者,堪称一骑绝尘。而那骑乘之马,则是无论骑手如何挥鞭踢马腹,皆无法将速度提上来。 见状,诸葛恪捋胡颔首,发问,“敢问郑君,此些马匹乃作价几何?” 郑璞笑答,“骑乘之马,可为役畜,每匹换粮秣八百斛。谷稻皆可,豆则倍之。” 闻言,诸葛恪扬了扬眉,轻轻颔首而笑。 因为此价格还算公道。 只不过,此些仅堪为骑乘之用的马匹,并不是东吴想要的。 “战马呢?” “每匹作价五千斛。” 顿时,诸葛恪睁大了双眸,失声而道,“五千斛?!” 亦不能怪他惊诧。 如今每亩年产粮,均值不过三斛,而一匹战马便换掉了近两千亩的净出! 然而,他亦不能责怪郑璞作价太高。 战马本就贵重。 如灵帝时置騄骥厩丞,从郡国调马所耗,每匹便价两百万钱。 虽说其中有官僚与豪右勾连取利的缘由,但战马的作价在风调雨顺、谷价低贱的年景,也不曾低于百万钱。 只是天下纷扰数十年后的今昔,民寡粮亦贵,各国所积攒的粮秣皆不多。 如此作价,让想购置五百匹战马的东吴如何能接受? “然也,乃每匹五千斛。” 郑璞颔首,音容淡淡,“今我大汉亦然战马短缺,朝中诸多重臣皆有言称,不可作卖之。丞相念及两国共盟之谊,方让众议消弭。但若换归来的粮秣少了,恐朝中众臣及军中将士滋生怨言矣。” 诸葛恪默然。 因郑璞之言并非搪塞,乃字字实言,让人无有指摘之处。 毕竟,大汉夺回陇右不过一岁有余,战马自然是短缺的。 如今大汉愿意作卖给东吴,已然是很难得了。 只是如此价格,他也无法给孙权回禀。 略作思绪,他便出声说道,“正如郑君所言,贵国战马亦然短缺,作价低了亦然不妥。不过,我吴国与大汉乃有共讨逆魏之盟,今贵国若将战马作价低廉些,他日我吴国必然与贵国共同出兵,助.......” “哐锵!” 利刃出鞘之声,打断了诸葛恪的话语。 只见关兴竟已经将配刃拔出,须发怒张的盯着孙吴众人,怒吼如雷,“共讨逆魏,东吴当如何出兵助我大汉邪!?” 当即,场面一度混乱。 “安国兄莫鲁莽!” 一声惊呼之后,郑璞连忙在吴国侍卫随从拔刃之前,将关兴死死拉着,且是低声呵斥着其他扈从共力将关兴先扯着离去。 如此小插曲,亦让诸葛恪满目忧思,徒然看着郑璞渐行渐远的背影。 虽说两国再度共盟之事,他已然从丞相那边知晓,关兴动怒也不会影响战马交易。 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盟国的身份,当成讨价还价的筹码了。 毕竟襄樊之战爆发前,双方亦是共盟的关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已经远去的关兴,眼眸中的怒意早就不见。 还冲着郑璞轻笑戏言,“子瑾今为诳吴使,让我来自损名声,作公私不明之态,不知以何报之?” “哈哈哈~~~” 郑璞当即大笑,“兄乃是为国裨益耳!安可言报?” 正文 第152章、再议 冀县。 身着常服的诸葛恪,步履缓缓归来使者暂住处。 三日前初次交涉战马贸易之时,郑璞拉扯关兴离去后,还让扈从转了一句,“战马雄姿及作价,葛君今皆了然矣。是否交易,君可先归冀县思忖后再寻我。” 径自将他先议价的意图,都给堵死了。 是故,他方才便去寻了诸葛乔。 倒不是打算让诸葛乔说情,抑或者是请丞相诸葛亮饶价一二。 前来求购战马乃公事也。 他再怎么不智,亦不会试图以血浓于水为倚仗去聒噪,而添了琅琊诸葛氏的笑柄。 他乃是叙一奶同胞的久别之情了。 自然,也难免以诸葛乔与郑璞交情颇近而隐晦的旁敲侧,以图能切确了解郑璞为人秉性等,看有无可能寻到战马作价变动的契机。 然而,待他大致了解后,心中反而平添了几分忧愁。 “郑君家学渊博,多谋善断,时人尝谓类于昔日我大汉翼侯。为人性情刚直,果决干练;私下喜做谑,署公时则肃严,从不玩忽。今他与兄议国事,必厉严且不辞色也。” 诸葛乔乃是如此断言之。 亦让诸葛恪心有所悟:除非大汉丞相嘱言,否则郑璞心意无可改! 只不过,年少便名扬江东、备受孙权喜爱的诸葛恪,从来都不是智迟之人。 不由也生出疑惑。 既然郑君以多谋著称,是否会于战马作价之上,有所言不由衷呢? 带着如此想法,他归来临身住处后,便以初临陇右而欣喜、想知人土风物为由,将使团随从皆遣出去打探消息。 就是打探归来的消息,皆隐隐证实了郑璞所言。 譬如大汉早就禁酒了,连陇右之地屯田黎庶佃户的粮秣,都是以军中制度配给的。 譬如益州豪族分户在陇右的子侄以及官府僚佐,出行皆鲜有马车代步。尚有天水郡内形色森严的甲士,往来十分频繁。 亦是说,今大汉的粮秣不丰、战马匮乏。 且陇右各部军士皆厉兵秣马,士气高昂的备战着进军凉州。 如此情况下,大汉本就不应将战马作卖。 毕竟,战马属于战略物资,汉军各部自用尚且不足。若是作价低廉卖给了东吴,将士们岂能无有怨言? 此便是丞相诸葛亮,令郑璞主事战马交易的缘由。 郑璞领军已有不少年,深知军中将士所思,且屡立战功而颇具声望。 让他以“维护两国共盟讨魏、以战马换回丰厚粮秣”等缘由,声称此乃一时权宜之计,便可让汉军各部无有怨言滋生。 战马作卖的初衷,是为了有粮秣供给军士嘛! 唉........ 想再议价,恐是举步维艰矣。 诸葛恪怅然而叹。 只不过,再难也要再议。 其一,乃是江东若想建立骑兵,今唯有从大汉购置战马。 另一,则是他出使之前,江东列位朝臣便有过定议。以知大汉如今粮秣紧缺,而大致将每匹战马作价定为粮秣三千斛。 至多,不可超过三千五百斛。 如此预期与实际相差太远了,让他无法归去回禀。 他自负才学过人,又被孙权定为太子辅弼,于公于私都不允许首次出使便徒劳无功而返。 再者,如今的吴国风气,已非昔日孙策睥睨江东六郡之时了~~ 孙策渡江南下时,因将少兵寡,是故不论出身录用人才。 无数贼寇、鄙夫等出身之人,只需有才能以及愿意效力,便会被孙策授予权柄、起高第恩荣之。 然而,很可惜,孙策早亡。 年少即位的孙权,为了让局势安稳过渡及为求长治久安,执掌江东以来对世家豪门采取怀柔手段。亦随着老辈元勋相继故去的今日,演变成为世家豪族引导着风气。 慕虚名,尚奢靡,痴浮华等等。 身在江东的诸葛恪,亦不能免俗。 素以才气及捷智著称的他,如若此番无功而返以致名声受损,恐被时人毁之。 唉,且再试试吧! 哪怕是让汉庭稍作让步,也算是此番出使有所寸得,可供陛下与诸公参详。 一番思定的诸葛恪,便再度去寻郑璞。 嗯,如今郑璞也在冀县内。 已经将战马展示于吴使,且价格尚未谈妥,他也无需留在小陇山牧马场。 颇为巧合,他甫一出宅,便见郑璞正策马缓缓而至。 “葛君将欲外出邪?” 矫健跃下战马,郑璞将马缰绳交给扈从,步前发问。 闻言,诸葛恪冁然而笑,“乃是将欲往寻郑君耳!” “如此正好。” 轻轻颔首,郑璞亦笑颜潺潺,摆了摆手让身后扈从乞牙厝牵过来一马匹,“我今得闲暇,便想前来邀葛君往落门聚同游,不知葛君有闲情否?” 落门聚,位于冀县之西。 乃昔日大汉来歙、耿弇等人攻破落门逼迫隗嚣少子隗纯投降,结束陇右割据的古战场。 而郑璞外兄卢晃迁来陇右,便是定居在落门聚。 今过来作邀,便是打算私宴诸葛恪一番。 就是动机有些不纯罢了。 比如出于诸葛恪日后必然成为孙吴重臣的考量,有心结交一二,以备他日北伐逆魏时求同谋之处。尚有想趁机了解今孙吴动静,以及再续谈贩卖战马之事。 品相优良的陇右战马,他尚未给诸葛恪展示过呢! “郑君来邀,我安敢不从?” 戏言作答,诸葛恪不做推辞,侧身嘱咐随从数言后,便接过马缰绳便一跃而上,与郑璞并肩而骑。 于城池内时,二人马速尚且缓缓。 待到了城外人少之处,郑璞便不停的催战马加速。 且每次加速,都会侧头目顾诸葛恪是否能跟上,似是有心比较骑术一样。 身为使者且生性好胜的诸葛恪,哪能甘于示弱? 亦是频频催战马紧随不舍。 好一阵驰骋。 待落门聚外卢家宅院映入眼眸后,郑璞方放缓速度,下马牵着战马步行。 “葛君骑术精湛,可与军中精锐骑卒相比矣。” 接过身后扈从接过来的水囊,郑璞转给诸葛恪时,还含笑而赞之。 话落,不等他回答,又冲着战马扬了扬颐,发问道,“葛君以为此马匹如何?” “甚嘉!” 难得纵马的诸葛恪,伸手抚了抚战马,喜笑盈腮而答,“此马速度颇快,且疾驰时稳健,实乃良驹也!” “哈哈哈~~~~~” 郑璞大笑,连连颔首,“如葛君心喜,我便可安心了。” 嗯? 我心喜便可安心? 莫非........ 闻言,诸葛恪微微扬眉,作诧异而问,“郑君此话,乃何解邪?” “以葛君之智,安能不了然?” 先是反问了句,郑璞方明言道,“此战马今后便是葛君坐骑矣!” “啊~~~~” 尽管心有所悟,诸葛恪还是失声而诧。 他今日所骑乘的马匹,并不比小陇山牧马场养着的,作价五千斛粮秣的战马逊色! 而二人并无交情,郑璞却直言将赠之,焉能不令他惊诧? “郑君慷慨,我心折矣!” 大声作赞叹,诸葛恪连忙拱手作礼,口中却是推辞,“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或有云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还请郑君恕我不能受之。” “呵呵,葛君自是可受之的。” 摆了摆手,郑璞笑颜潺潺,谓之,“此马乃我在陇西狄道时,羌人首领所赠。我自有坐骑,又与伯松兄交情莫逆,便有心赠之。然伯松兄言,让我转赠与葛君。葛君若不能受之,岂不是误了伯松兄殷殷之情?” “啊,乃伯松请郑君转赠于我?” 诸葛恪再度诧然。 “然也。” 点了点头,郑璞敛容,语气有些感慨,“葛君有所不知。伯松兄来蜀地后,颇思念葛君尊父,亦常心有愧不能奉孝膝前。今让我以良驹转赠,乃是感葛君顾老悌幼耳。” 呃......... 诸葛恪默然。 少时,方满脸惆怅,长声叹息,“唉,伯松性情依旧如前.......” 亦不再作推辞,而是拱手给郑璞作礼,“既然如此,我便受之,多谢郑君赠马之情!如若郑君他日至江东,我必出百里鼓瑟吹笙而迎,以报今日之厚!” “葛君此言过矣!过矣!” 连连摆手,郑璞哈哈大笑。 旋即,便趁着并肩而行之时,细细问起了江东的风物。 且行且谈,载笑载言。 少时,步至卢家宅院,郑璞将诸葛恪引至一涓涓细流绕山的宴席出。 此番的设宴,深谙世家子待客的作风。 乃分主次案而座,案几上肉羹、鱼脍、盐菜、粟饭、酱汤俱全,;且婢女拥簇,温酒待斟,现作,仆从在不远处现炙羊羔。 唯独缺乏了的,便是无有丝竹之音弄歌舞靡靡了。 只不过,入席后的诸葛恪,心思并没有在有无伎乐上。 而是惊奇的目视着,正在忙碌的婢仆们。 此卢家的婢仆,人皆编发左衽,肤色黝黑反亮,手腕及脚踝之上竟佩戴着饰物。且偶尔得闻他们低声之言,令人觉得犹如鸟语。 如此装扮,自然非是汉家之民。 莫非,大汉至今尚将南中各郡的蛮夷,虏为婢仆邪? 诸葛恪心中有惑,也忍不住发问,“郑君,此些婢仆乃何地之人?” “此乃永昌郡的土人。” 举起酒盏邀杯满饮后,郑璞方含笑而道,“我大汉地小民寡,劳力不丰。今夺回陇右后,汉中及武都郡皆无民实边,以致陇右各部军士所食粮秣皆从蜀地转运而至。蜀道难,转运苦多,堪称事倍功半。是故,我大汉便以蜀锦茶叶等物,寻永昌郡各部土人酋领交易,换回来些奴仆充当劳力。” 言至此,又阖目摇头而叹。 “唉,可惜永昌郡偏远,且疆域颇大,许多土人蛮獠部落难寻踪迹。所换回来奴仆甚少,难益补朝廷劳力之缺。” 劳力紧缺? 便大肆寻土人蛮夷部落换取婢仆? 微不可见的,诸葛恪眸中有缕精光一闪而逝。 亦然,想起了昔年的汉中之战,魏武曹操见无法战胜,退兵之时便将汉中、武都二郡之民皆迁徙而去之事。 大汉既然可用蜀锦茶叶等物换取婢仆,不知战马亦然否? 我吴国的交州之地,土人蛮夷部落更众。且多有不服王化、常有举兵扰乱者。 “郑君何需担忧?” 瞬息间心念百碾,诸葛恪喜笑盈腮,“持恒者,事竟成。我虽不才,亦敢断言贵国定能寻到对策,缓解民寡而劳力不足之忧。” 话罢,便举杯一饮而尽,以盏底示之,“今得郑君赠马,无以为报,便借此酒聊表心意!” “葛君不必如此。” 郑璞笑容潺潺,摆手谦逊,说道,“转赠之马,不过寻常马匹耳,不足挂齿,葛君若是介怀,恐我心不安矣!” “哈哈哈~~~~” 诸葛恪大笑,盛赞之,“郑君真乃君子也!” 一番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待二人脸庞之上隐隐有醉意后,诸葛恪便再度提及了战马交易之时。 “郑君,战马作价可否稍饶些否?实不相瞒,我国粮秣储备亦不丰,难以承受。且我前来贵国之前,我国天子谓我,战马作价可许每匹粮秣两千五百斛耳。今郑君作价倍之,我委实无法回禀。” 言罢,不等郑璞作答,又紧着加了句,“我自是知贵国战马亦然短缺,愿意作卖于我国已然是难得。然,我等二国共盟,乃相互裨益耳。还请郑君思之,我国他日兵出淮南,有骑兵纵横沙场,彼逆魏安能不多遣兵力防备,而让贵国此地战事得缓邪?” 嗯......... 微微一鼻音,郑璞没有当即作答。 而是阖目沉吟少许,方睁眸而谓之,“葛君之言,我非是不认同。然而贵国的预价委实太低了,我即使有心让些价格,亦无法成行。” 顿时,诸葛恪闻言便眸光大炙,“不知郑君可饶价多少?” “可每匹换粮秣四千五百斛。” 郑璞颔首含笑而回,又继续叮嘱道,“如此作价,乃是我大汉底线,葛君不必再争了。不过,既然葛君声称贵国所储粮秣不丰,不若且先换些骑乘役畜归去?亦或者是,先换少量战马归去训练骑卒?” 我吴国要那骑乘役畜作何用! 再者,两百余骑兵,于大军之中仅可充任斥候! 听罢,诸葛恪不由腹诽。 正文 第153章、回绝 落门聚,卢家依山宅院。 正襟危坐的诸葛恪,蹙眉耷眼,捋胡而思。 而居右而座的郑璞则是举盏自饮,将目光投去矮山苍翠中,好整以暇等着诸葛恪的思定。 他已然将议价的后路彻底堵死了。 随后的议论,仅是吴国愿不愿意接受大汉作价高昂的问题。 不过,他觉得吴国无法拒绝。 缘由,不外乎是“物以稀为贵”。 既然孙权胆敢在大汉刚刚夺回陇右,便遣人前来商议购置战马,必然做好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准备。 再者,孙权既然称天子号,出于激励江东群臣士庶以及巩固基业的考虑,也会尽心厉兵秣马积极备战北伐逆魏,以图他日可得众志成城进图中原之心。 不过是多付出点粮秣罢了! 又如何能比树立君威、帅厉群臣更重要呢? 正如郑璞所料,诸葛恪沉吟少时后,也终于再度出声。 “郑君,每匹战马作价粮秣四千五百斛,我吴国承担不起。不若折中少许,每匹我国付三千五百斛,余下千斛粮秣以其他物资等价作抵,不知郑君意下如何?” “哦?” 闻言,郑璞扬了扬眉。 故作姿态的垂头思虑后,方微微颔首,问道,“我大汉与贵国乃共盟讨逆魏,葛君有言至此,我亦不好再作苛求。就是不知,葛君将以何物做抵值邪?” “自是金贵之物。” 诸葛恪亦笑颜潺潺,轻声谓之,“我吴国东临大海,南有交州,所出奇珍异宝极多。如光珠、轲虫、翡翠、水精、琉璃、蚌珠........” 话未叙完,却见对席的郑璞已敛容,凝眉成川。 不由,亦让他也遏止了话语。 略略作沉吟,便疑惑发问,“郑君似是不喜?” “我自是不喜!” 郑璞怫然不悦,声音略带着些许羞恼之意,“我以诚待葛君,葛君却欺我智短乎!” 嗯? 我言辞有误邪? 顿时,诸葛恪目露诧然,亦敛容拱手而问,“郑君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 似是被激怒了的雄狮般,郑璞猛然昂起头,声色俱厉,“敢问葛君,我大汉要此些翡翠、水精与琉璃之物作何用?可令士卒饱腹食乎!再者,葛君既已知我大汉上下皆尚清简,今却以此些华而不实之物来抵粮秣,乃作何居心邪?莫非是欲见我大汉重现桓灵二帝时倾颓之象乎!” 呃......... 虽翡翠等物华而不实,却是可以与豪族大户换粮秣,亦或者是作卖给羌氐部落的豪帅啊! 再者,我吴国人皆喜玉石等物,亦无有倾颓之象啊! 诸葛恪不由心中喃喃,覆在膝前的手亦忍不住轻抚着腰侧青翠欲滴的玉玦。 只是见郑璞愤愤作色,又恐今日之议再度不欢而散,终究还是咽下辩解之辞。 唉,有求于人,且先屈尊吧。 心有所决,他颇为郑重的离席作礼告罪。 曰: “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绝无此心。我吴国与贵国乃唇齿相依者也,安能有叵测居心!方才失言,乃我心切求成购置战马之事,以致一时思虑不周耳,还请郑君莫见怪。” 呼........ 闻言,郑璞阖目长舒一口气。 方起身回礼,说道,“乃是我性刚,误解葛君之言了。” 就是再度入座后气氛有些僵峙,一时之间,双方竟无有言语。 “咳,咳。” 一阵沉默后,诸葛恪轻咳数声化解尴尬,轻声说道,“既然郑君不欲此些浮华之物,我便再提他物吧。如今贵国劳力匮乏,不惜与偏远永昌郡的土人蛮夷豪帅交易,图引婢仆来陇右,我国为共盟,理当助力一二。不若我归禀我国天子,从交州引些婢仆与贵国,权当作抵粮秣的差额,不知郑君以为可否?” “这个.......” 郑璞听罢,面露难色。 捏须犹豫少许便摇了摇头,露出满脸可惜之色,“葛君所言,乃忧我国所忧,令我感铭五内。然而,我国愿意作卖战马的初衷,乃是粮秣不丰也。若是如葛君所言换归来婢仆,乃是再增粮秣损耗而已,于时局无有裨益之处,还请葛君恕我不能接受。” “哈,乃是郑君身在局中矣!” 当即,诸葛恪便扬声反驳,捋胡而道,“先前郑君有言,贵国汉中与武都二郡无民实边,以致陇右各部军士粮秣皆从蜀地转运。若是应下我方才所提,将婢仆用于实边屯田,三五年后岂不是可缓解军中粮秣之缺?” 言至此,他顾盼间隐隐有自得之色,不等郑璞作答,又继续说道,“再者,我虽不才,却也敢断言,贵国夺归陇右不过一岁有余,今当抚慰黎庶为上。若想进军凉州,无有三五年演武积谷、修缮甲兵之功,恐难成行!” “哈哈哈~~~~” 诸葛恪甫一话落,郑璞便抚掌大笑,“葛君经达权变、机鉴先识,委实当世俊伟也!” 赞罢,便颔首许之,“如此,便依葛君之议,以婢仆抵粮秣吧。” “善!” 诸葛恪拱手作谢,喜逐颜开,“多谢郑君允之。我归国后,定力谏我国天子,促成此议!” 又举盏而邀,“郑君,饮!” “饮!” 郑璞朗声而应。 待放下酒盏,又出言问道,“不知贵国将欲购入多少匹战马?还请葛君明言,好让我回禀丞相先行备下。” 嗯? 诸葛恪眉毛一挑。 旋即,便心有所悟,微微摇头而笑。 贩卖马匹,连羌胡部落都不会将种马作卖,而断了后续的贸易。 如公马作卖前皆阉割;而不可阉割的母马,则是在无有配种之前作卖掉。 大汉亦然如此。 如今正值春夏之交,恰好是北方马匹繁衍的时节。郑璞问及数目,便是想确定已然阉割的公马是否充足。 “郑君且先以五百匹筹备吧。” 诸葛恪笑道,“我国粮秣储备不丰,无力购置太多。” 顿了顿,似是思及了什么,又紧着加了句,“郑君,可充骑乘役畜之用的马匹,不知亦可以婢仆做换否?”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感慨:此人果然不负有捷智之赞。 因为他无需琢磨,便可猜到诸葛恪此问乃是想用“移花接木”之计。 购置此些仅可充当骑乘役畜的马匹归去,便可作高价将之转卖给江东豪族,以图益补吴国购战马的粮秣之缺。 江东的豪族起居作风皆奢靡,并不吝啬资财。 诸葛恪每匹骑乘马作价一千斛粮秣,以他们“田亩连于方国”的粮秣储备,也绝对是趋之若鹜。 “自是可以的。” 郑璞颔首,轻笑出声,“闻葛君之言,便知贵国天子为何以君为使者耳!” “哈哈哈~~~” 被郑璞识破心中所思,诸葛恪没有诧异。 二人皆是满腹韬略之辈,举一反三,实属寻常。 亦不做谦逊之言,而是畅怀大笑,犹如遇上知己般回赞道,“于郑君当前,我所思所谋,皆无处遁形也!” 事情大致议妥,各有所得二人皆欢喜。 亦终于可以放下心思,执竹箸、割肉小匕埋头饕餮。 一番酒足饭饱,诸葛恪投目去不远处的苍郁矮山,心忖着今日之议尚有无遗漏之处。 却没有发现,另一侧的郑璞悄然回头,目视着一直候在侧的扈从乞牙厝,以颐微微往侧一抬。 那乞牙厝见了,也不出声。 仅是略略垂首示意,便步履轻轻的离去。 “嘶咴咴!” 少时,便有一记激昂的马嘶声,刺破了苍穹,打断了诸葛恪的思绪。 他也终于知道,来时于途郑璞赠马时,为何声称所赠的马匹不过寻常了。 只见溪绕矮山之处,一雄俊无比的战马如飞箭般激射而出。一少年郎身着玄色薄毡大氅,里面玄色布衣,正端坐马背上扬鞭驰骋。 人既矫捷,马亦雄骏。 一人一骑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当者披靡之感。 或许,逆魏曹植在《白马篇》中所书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大概也是这种情景吧? 如若我吴国所购的战马尽数如此,组建起来的骑兵亦不会比逆魏的虎豹骑差几分吧? 就是不知,汉庭所牧养的战马雄俊类此者,可愿作卖否? 诸葛恪心中不由感慨。 迅即,便偷眼以余光侧顾,却见郑璞正含笑捋胡,目视着那少年郎驰骋的英姿,眸中隐隐有欣慰之色。 此子乃郑君家中子侄乎? “壮哉!” 心中微微一动,诸葛恪兀然击掌而赞,“久闻什邡郑家家学渊博、隽才辈出,今一少年郎便有如此英姿,可见名不虚传也!” “哈哈哈~~~~” 闻言,郑璞大笑。 亦连连摆手,谦虚道,“葛君谬赞矣!谬赞矣!此我弟子傅佥傅公渊,乃我大汉忠烈之后,并非郑家子侄。” 傅佥傅公渊? 此便是战死于夷陵之战的傅肜之子? 诸葛恪心中一凛。 他倏然想起,先前令人打探郑璞的过往事迹来,也忍不住想到了更多。 如当今的大汉,有诸葛丞相力挽狂澜,给夷陵之败后的式微汉室注入了生机,执国三年平南蛮、六年兵夺陇右,一举将大汉带出困龙之渊!且以赵云、李严、魏延以及吴懿等老臣充任中流砥柱,哺育小辈将才的茁壮建长。 关兴、张苞、霍弋、句扶与王平,尚有从吴国过来的诸葛乔。 其中最年轻且时最出色的,当属眼前这位领相府参军的讨虏将军。 诸葛乔曾言于他,谓之丞相时常与郑璞谈论军计,平南蛮与兵出陇右多取其计,断言此子他日必然为大汉擎天栋梁。 今又得见,大汉更小一辈俊才的非凡英姿。 故可谓之昔日已沦为枯木的汉室,今逢春抽芽矣! 唉,凛凛人如在,孰可云汉室倾邪? 汉庭已然再度起势,不知他日乃我吴国之幸,抑或者乃祸事也。 譬如昔日的湘水划界。 尚有襄樊之战与夷陵之战的积恨。 于瞬息间,诸葛恪心念百碾,竟生出他日祸福之思来。 却是不知,郑璞已经连续唤了他好几声了。 “葛君?!” 步至跟前来的郑璞,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亦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啊?” 惊呼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径自起身拱手,笑颜而问,“一时自思入神,竟恍惚矣。嗯,不知郑君唤我何事?” “无他,日将西矣。” 郑璞以手指了指天际,含笑道,“陇右各郡县皆禁宵。我等若不动身归去冀县,恐今夜便宿于此地矣。” “啊.......” 得言,诸葛恪口中一声惊呼,亦抬头看了看天色。 他身为使者,宿夜在外并不妥。 如回去后,会被随行之人禀报于孙权,让孙权觉得他任事率性玩忽。 “多谢郑君提醒。” 他拱手做谢,“时日不早,我是该归冀县了。” “与君同往。” 回了一礼,郑璞侧首嘱咐扈从牵战马来,与他并肩而出。 策马归于途,他也不出意外的,问及了郑璞所期。 “郑君,不知贵国的战马,类同方才傅公渊之骑,可作卖否?” “哈,葛君贪多矣!” 身躯随着战马起伏的郑璞,笑声被疾风带得有些飘渺,“如公渊的坐骑,我大汉不过数百匹罢了,自用尚且不足,如何舍得作卖?再者,敢问葛君,如此雄峻的战马,贵国以何物来换邪?” 诸葛恪一阵默然。 普通的战马,郑璞都作价四千五百斛粮秣了,雄峻如傅佥的坐骑作价再翻数倍都不意外。 他吴国可承受不起。 “葛君莫作此念了。” 见他久久为出声,郑璞便宽慰道,“贵国若是讨逆魏,进军之地乃襄阳及淮南,此二处皆水泽密布,可舟船逞威,暂时不需如此雄峻的战马。不若待我大汉夺回凉州、畜养战马数万匹后,再来求购也不迟。届时,我大汉战马富余了,作价亦会低些。” 呃......... 此话倒是在理。 然而,夺回凉州哪有那么容易? 大汉一战而下陇右之地,乃是出其不意,让逆魏失了先机而已。 今逆魏大兵在侧,安能让大汉再有可趁之机? 诸葛恪暗中腹诽。 想了想,便开口问道,“郑君,若以婢仆为换,贵国可饶百余匹与我国否?” “绝无可能!” 不想,郑璞听罢,不假思索便掷地有声。 正文 第154章、无断 夏五月。 诸葛恪踏上了归途。 于他心中,此番出使乃是满载而归。 虽然购买战马所用的粮秣,比孙权及诸公预期的作价高了些,然而他购置骑乘役畜归来贩卖给江东豪族获利的差额。毕竟在孙权等人眼里,比起虏获交州婢仆的兴师动众,囤积粮秣备战逆魏更紧要。 再者,经他持之以恒的劝说,郑璞终于松口将优良的战马作卖于吴国了。 一优良战马,仅需百户山越俘虏而已。 哪怕郑璞反复嘱言,此些山越战俘大汉乃打算作为军户所用。 每户战俘家眷需五口以上,且成丁者可堪为士卒。 如此要求看似苛刻,但诸葛恪亦能理解:无有家室所羁绊的兵卒,难得一往无前、死不旋踵之勇嘛。 且他觉得优良战马的作价极为低廉。 抑或者说,举江东上下皆以为如此条件不过尔尔。 江东各郡县,山越之民星罗密布。 栖身于山泽险要腹地,民多果劲,开山出铜铁,自铸甲兵。 其性易动难安,不奉法度,不服王化,常出为贼寇。秦汉以来,每每郡县发兵征伐,其战则蜂至,败则鸟窜,难寻窟藏之处,亦难断其根。 今孙家执掌江东后,他们便常被逆魏遣人授予虚职,鼓动生事扰乱地方。 是故,吴国诸多将率皆有讨山越的战绩。 其中堪称克宁内难、绥静邦域者,乃吕岱、贺齐、全琮与周鲂等人。 尤其是,如今的吴国每岁皆对山越用兵。 为了虏丁为卒、增户屯田,以及拓地开辟田亩赠国力、虏婢仆安抚江东世家豪族。 堪称讨山越,举国上下一心。 如此时局之下,吴国是不缺山越战俘的。 且孙权也不会吝啬与大汉的。 诸葛恪对孙权太熟悉了,也知道其在短时日内,不会换取太多优良战马。 如不出所料,大致是四五十匹吧。 因为孙权换优良的战马归来,不是用于征伐,乃是示恩容! 他刚尊天子号,正是封赏功勋的时候。 以江东无有的优良战马作为赏赐,可体现孙权对功勋卓著者的无上恩荣,且能激励其他人奋起建功立业。 物以稀为贵嘛。 殊荣者,不在于战马价值如何,在于人无我有。 如此简单的名望攀比之心,孙权深谙其道,诸葛恪亦了然于胸。 只不过,诸葛恪没想到的是,当郑璞送他出三十里依依作别后,再归来冀县丞相别署将此番交涉的始末巨细禀报于丞相时,丞相诸葛亮便忍不住怅然叹息。 乃是对家族后辈的怒其不争。 曰:“元逊在东吴颇有名声,才学亦江东俊伟。不想,却被子瑾辗转于鼓掌间而不自知,此可谓之乃虑不经国邪!” 亦让郑璞略有讪讪然。 因为丞相最初嘱咐的作价,乃每匹战马不可低于三千斛粮秣而已。 为了与东吴的战马贸易可长久。 且将孙吴粮秣搜刮狠了,亦不利于策应讨伐逆魏。 毕竟江东若是困于粮秣等,孙权便不会有出兵攻伐之念。 “咳,咳。” 轻咳数声缓解尴尬,郑璞轻笑谦逊,“丞相言过矣。非是元逊兄智有不及,乃是江东若欲购战马,仅可求于我大汉耳。元逊兄受上所遣,欲促成事,不得已求全罢了。” “呵,不然。” 轻笑一声,丞相微微摇头,“子瑾莫为他辩解。若非他汲汲求成,安能被子瑾步步为营,引入彀中?” 呃......... 闻言,郑璞一时默然。 正如丞相所言,诸葛恪就是被郑璞步步为营了。 关兴作态他也好,落门聚设宴也罢,一切皆是为了让诸葛恪入彀中。让他自以为大汉如何如何,而不是被郑璞强调什么。 毕竟,越是智捷的人,越是自负与多疑。 更愿意相信自身推断出来的结果,而不是来自别人指点。 如果他不是急于求成,且先罢议归去,让孙权再遣他人来议,郑璞必然会将战马作价下调。 因为对比于战马,大汉更需要粮秣。 大汉军中粮秣不缺,陇右便坚不可摧! 陇右不失,牧马之地在手,便无有战马匮乏之忧。 至于大汉今建立骑兵筹备攻打凉州,同样面临着战马短缺,亦然不需要考虑太多。 积谷不丰,安可出兵乎! 此乃本末问题。 此番诸葛恪一叶障目,以致被郑璞所诳,谓之“其虑不经国”也无可厚非。 自然,公私分明。 感慨完自家子侄智短后,丞相便眉目舒展,捋胡而笑,“子瑾此番与吴使交涉,所得颇丰,为国裨益矣,甚嘉!至于后续琐碎之事,且让伯松接手吧。嗯.......”微微拖了个尾音,丞相从案几侧下寻出不少小布帛来,“子瑾且先看此些军情。” “诺。” 连忙应声,郑璞起身小趋步近前接过。 归来铺展于案,细细翻看。 原来是在陇西的马岱、高翔、游楚以及张嶷的军情述表。 其中,张嶷的他已经看过了。 因张嶷乃他的部将,述表于丞相之时,也会抄录一份于他。 只不过张嶷今官职不高,马岱率军入河首之地及高翔扼守大夏县的军情,并没有了解多少。 游楚所表,几与张嶷无差。 高翔则是表打探到逆魏金城及西平郡的消息。 如今扼守险隘四望峡的魏将,乃是出身武威郡的贾栩;而安抚湟水河谷的乃将军郝昭。 此二人皆长久在河西任职,颇有威望,再佐之逆魏让出了丝路的利益,羌胡部落竟比先前安分了许多。 镇守金城郡且领护羌校尉的郭淮,则是大肆在榆中县一带修筑戍围,且常遣小规模的骑卒入洮水河谷,已经与高翔部爆发了许多次小规模的冲突。 马岱的述表,则是最简单的。 仅仅是声称他三五日内,便别遣两三百骑寻隙长驱入河首之地。 遇敌则避,受阻则归。 唯一令人侧目的,便是他每次渡河兵出的地点,皆有所不同。 是故,郑璞看罢,便大致猜测到了缘由。 攻河首羌人首领唐泛,马岱与烧当羌王约定的时日,应是秋收时的七八月。 《孙子兵法》有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深知大汉粮秣转运不便的马岱,自然秉承“以战养战”的兵法,待河首羌人部落粮秣收割、牛羊肥美之时再出兵。 如今频频遣少量骑兵入探,不过是探知各个部落的栖身之地罢了。 且只需持恒数个月不与之战,便可让河首唐泛觉得汉军仅是扰境、无意发大兵来争夺河首之念。 只不过,以丞相之智,安有不明之理? 为何还以书示我? 逐一看罢军情的郑璞,眸中泛起匪夷,侧头往主位而顾。 却见正襟危坐的丞相,正俯首于案奋书疾笔。 应是调度不久后,孙吴送来置换战马的粮秣及婢仆之事吧? 心有所悟,郑璞亦不敢惊扰,静静的候着丞相奋笔毕。 或许是如今的大汉,已安稳度过夷陵之战后的内忧外患,以及各郡县诸多事务皆有条不紊的运转,让丞相不再夙夜忧叹与食不甘味的干系,丞相目光炯炯、脸庞罕见有了一缕红润,似是那双鬓的丝丝银白都隐隐有光泽流转。 令人见了,十分心安。 与之类同的,乃是远在汉中郡的前将军赵云。 相传,已然须发皆白的他益发精神矍铄,常露笑颜且每餐所食颇多。 抑或者说,所有早期追随先帝刘备的老臣,自去岁夺归来陇右后,皆因心有期盼而老当益壮矣! 此乃我大汉之幸也! 正当郑璞遐想联翩时,恰好丞相也搁笔于案,投目过来,便连忙拱手作礼,出声说道,“禀丞相,陇西军情璞皆看罢矣。” “嗯。” 丞相轻轻颔首,笑颜潺潺,“以子瑾胸中韬略,陇西之事便无需我多言,亦知其中缘由。我以书示之,乃是逆魏于萧关、郿县斜谷口以及西城洵口戍围皆增兵了。子瑾且参详之,彼逆魏将欲何为耳?” 逆魏竟增兵了? 当即,郑璞听罢便心中凛然。 亦知道丞相此举,想让他参详什么。、 乃是逆魏增兵汉中边界的意图,以及马岱与烧当羌王已然对河首之地蓄势待发,届时刀兵大动,是否会引发逆魏大举来袭。 恭声应诺后,郑璞便垂首蹙眉而思。 关于逆魏增兵萧关道,倒是没有什么好思绪的。 盖因萧关如今,已然成为了双方的必争之地。 如逆魏若想夺回陇右,便必须守住位于安定郡内的萧关。 而大汉若是进军凉州,兵出所向必然是金城与西平郡之间的四望峡,在此之前需将萧关攻下来。只有攻下了萧关,大汉方能将之与陇关、渭水河谷连横成为陇右的东面屏障,彻底杜绝逆魏关中大军的来袭。 如大汉发兵去攻四望峡时,逆魏凉州与关中的兵力同时从萧关道而来,威逼渭水流域的冀县及上邽,让大汉不得不回军守备。 且大汉若是据了萧关,尚能威胁安定郡。 可切断关中与凉州的联系,将凉州变成逆魏的飞地,让河西四郡的羌胡部落及豪右皆对逆魏失去信心。 居于此,逆魏增兵萧关也无可厚非。 至于逆魏亦然增兵郿县斜谷口与西城洵口戍围,倒是令人匪夷所思了。 因为今岁初的陇西狄道之战。 逆魏刚刚战损了七千余将士,无论出于帅厉军中士气还是安抚地方的考虑,今岁之内皆不会再有动刀兵之念。 因而,其隐隐威逼汉中郡之举,乃何缘由邪? 乃是未雨绸缪,且先驻军修缮道路及营地等,待他日时机成熟了,便大举攻入汉中乎? 亦或者是故作姿态,让我大汉遣兵归去汉中而令陇右空虚? 一时之间,郑璞竟无有所断。 毕竟此两者结果,皆有可能。 而他若贸然断言,让丞相以为然后调度兵马,恐会迎来大汉不可承受之重。 兵者,不可不慎也。 尤其是,如今逆魏镇守关中之人乃曹真,而坐镇荆州宛城之人乃司马懿! 堪称如今逆魏最顶尖的两位统帅。 安可轻之! 署屋之内,好一阵寂静。 久久无有所断的郑璞,终究还是昂头拱手,惭愧出声,“还请丞相恕璞学浅,璞仅敢断言逆魏今岁不动刀兵。然其增兵斜谷口及洵口戍围,将欲何图,璞无所思,亦不敢妄言。” “呵呵~~” 闻言,丞相冁然而笑,摆了摆手,“子瑾何故如何?我亦无所定论也。子瑾不妄言,乃慎也,不必言谦。”宽慰罢,又继续出声谓之,“子龙遣人送军情来时,尚且声称以汉中兵力,戍守可无可忧。哪怕逆魏来袭,亦可坚守至陇右援军至。” 郑璞亦笑,“前将军乃我大汉砥柱也,区区逆魏寇边,自是无可撼动。” “嗯。” 丞相微微颔首,捋胡片刻,“罢了,多思亦无益。既然今逆魏动向不明,且不做理会。我军只需扼守险要,静候其变,兵来将挡即可。倒是子瑾今留在冀县,且吴使已然归去,待休沐罢后,便与费文伟共抚黎庶吧。” “诺。” 恭敬领命,郑璞拱手作辞,“璞告退。” 待出了署屋,郑璞便眉目深锁。 倒不是对丞相新嘱之事有所不明。 一直留在汉中调度粮秣之事的杨仪,因马谡任职汉中府丞后,便被丞相迁为相府副长史,转来陇右任职。让分管陇右粮秣调度的费祎得以分身,转为抚慰黎庶屯田。 而仍旧领参军之职的郑璞,在大汉暂无有攻伐之时,转来共同署事亦理所当然。 他耿耿于怀的,乃是无法洞悉逆魏的举动。 哪怕丞相的调度,以不变应对万变之策乃万全之道,他亦无法释怀。 而事实上,他有些多想了。 因为逆魏曹叡令曹真及司马懿各自增兵,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理由之一,乃孙权弃了魏吴王爵位尊天子号。 吴国新立,出于立威的心理,必然厉兵秣马准备对逆魏用兵。去岁连招败绩的曹叡,不想再度两线作战。 另一,则是逆魏曹叡痛定思痛后,终于有所决。 如对得起当年魏武曹操,对他的断言与期待:“我基於尔三世矣。” 正文 第155章、图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夏六月,大汉遣卫尉陈震使吴贺权称帝,两国再度共盟,约中分天下。 双方因战马交易,往来颇为频繁。 秋九月,孙权留太子孙登及尚书九官于武昌,使上大将军陆逊辅太子,并掌荆州及豫章三郡事;迁都建业。着令各部将率大肆剿山越之余,尚且厉兵秣马,对魏国的合肥及寿春虎视眈眈。意图益补骑兵之短后,以水军的精锐攻下整个扬州。 而魏国,则是迎来了休养生息的时刻。 准确而言,乃是整治内部、励精图治的时刻。 曹叡以去岁三线皆败北为由,声称此乃家国艰难之时,慢慢摒弃曹丕执政时的诸多弊端,开始重新恢复魏武曹操的制度。 如以孙权归扬州为由,断定他日淮南必然多扰,乃一言而决将扬州、徐州定为屯田之地。 屯田制,于建安元年时,魏武曹操便开始实施。 效果斐然。 今许昌一地,首年便收获粮秣百万斛。 亦开始推行至各州郡,例置田官。 后来魏武能征伐四方而鲜有粮秣之困,皆屯田之功也。 初,魏武曹操定屯田所得,使用官牛者,官六民四;使用私牛者,官民对分。 且不复征他赋。 是故民皆靖安,让魏武得以设屯田兵戍守一方。 然而,至曹丕末期,屯田制开始崩解。 如今屯田所得,官八而民二矣! 且中原之地无有战事后,世家豪门逐渐兴起,上下勾连,多有侵占屯田之地。以致屯田之民频频逃亡,宁为豪门徒附,亦不为官府之民。 而曹叡便根据于此,下诏令以旧日魏武曹操之法为绳,再启扬州的屯田。 屯田所得定为官民对分,以及彻查被世家豪族侵吞的田亩。 以东莞太守胡质转为典农校尉、加侍中,主事。 胡质,字文德。 寿春人,年少时便与蒋济、朱绩俱名扬于江淮。 被魏武曹操擢拔为顿丘令,后历任多职,以忠清著称,可令吏民安居乐业,将士恭敬从命。 以他主事扬州募百姓屯田,乃事半功倍。 且为防当地豪族阻挠抑或者募刺客刺杀胡质,曹叡尚且以故大将军夏侯惇之孙夏侯献为副,领一百虎豹骑护卫厉锋而行。以夏侯献的身份,以及已经演变为曹魏天子亲军虎豹骑代表的意义,如若世家豪强与之起冲突,定个谋反之罪都无人置喙。 再者,为了让胡质少受扬州官府僚吏的暗中使坏,曹叡还亲自作书,与今都督扬州诸军事的前将军满宠。 曰:“卿所督诸军,谷皆出屯田,卿其察之!” 此书虽仅寥寥数言,至扬州之时,官府僚吏以及世家豪强皆噤若寒蝉。 盖因满宠出仕以来,流传最广的名声乃酷吏耳! 任职许昌令时,曾收曹洪犯法门客将治,得知曹洪求情于魏武曹操,恐其门客被原而枉法释之,便先杀之! 如昔日袁术僭乱时,魏武曹操以杨彪与袁术乃婚姻,诬以欲图废置,劾以大逆,奏收下狱,满宠依法将杨彪收付县狱。 时任尚书令荀彧与少府孔融,皆嘱言不可用刑,然满宠考讯如法。 杨彪者,出身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并为大汉名族,皆四世三公也。 且袁氏贪权弄法,车马衣服极为奢僭,令世人颇有微词;而杨氏能守家风,累世载德,堪称海内所瞻。如此人物,满宠竟拷讯如故,其心性可见一斑。 尚有任职汝南太守之时,郡内多有袁氏门生宾客横行不法,拥兵拒守。 满宠至官,将兵攻破二十余坞壁;且诱豪族及不降渠帅座宴,于席上诛杀十余人,让汝南不日而安。 亦是说,曹叡此书乃是威慑。 因为扬州的世家豪族及僚吏等,如若犯事在胡质及夏侯献手里,尚可托他人说清周旋,可得讨饶改过的机会。 但若是犯在满宠手中,便坐等身死族灭吧。 他们此些世家豪门,再怎么自矜,都不敢声称门第能比拟弘农杨氏,以及敢声称家族实力与昔日汝南袁氏的门生故吏媲美。 是故,屯田诏令甫一颁发至扬州,魏国朝野皆知曹叡再续魏武之政的心意已不可改。 虽说,曹叡一再声称,屯田仅是推行淮南、荆豫州与关中三处前线。 然有些事情乃是牵一发动全身的。 先是丝路贸易的利益,今又是依魏武法绳屯田,日后是否便是变改盐铁之政、九品官人制了? 是否就演变成为,昔日魏武曹操遏制世家豪强之举? 原本,曹丕受禅于献帝、尊天子号时,为了得到世家豪强的鼎立支持,放下了不少权柄作为交换,让世家欣然鼓舞的鼓噪着“汉祚已绝、曹魏当兴”,彼此共助共利! 今曹魏称王称帝后,便想再度收回权力? 甚至不惜举起屠刀? 岂有此理! 许多利益被损害,抑或者即将受损的豪强大户,皆心中愤忿不已。 不过,他们只能在暗中嘀咕一二。 因为许多魏武时期的忠直老臣或后代子侄,皆热泪满眶的感慨:“今天子有魏武之风矣!” 他们才是执掌各郡县兵权的人。 只要他们鼎立拥护,那些豪强大户便不敢随意诟病。 自然,有所得必有所失。 位于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多为关东世家出身。 根基在中原腹部及大河之北的他们,对再度督厉矫正屯田之政赞罢,便私下纵容后辈子侄议论凉州之事。 美其名曰:位卑不忘国,当群策共议为国分忧也。 就是话题引导得有些偏。 他们以陇右被逆蜀所据,凉州几与飞地无异,而今魏国当与民休息为由,议论“守凉州”还是“弃凉州”对魏国更有利。 其实,此也很好理解。 早在大汉灵帝时期,凉州纷扰愈演愈烈令朝廷库府空虚,关东豪族出身、时任司徒的崔烈便有过放弃凉州的廷议。后被边陲北地郡出身傅燮,厉言驳斥“斩司徒,天下乃安”,庙堂上方无有弃凉州之言。 今关东豪族子侄再议之,也不足为奇。 毕竟,无有丝路利益后,凉州与他们而言,不过是频频加重赋税及征调物资的无底洞。 放弃了以后,尚且有关中三辅作为关东屏障! 安能他们休戚相关? 如此言辞被魏天子曹叡得知后,当即怒不可遏,差点没效仿大汉桓帝、灵帝掀起一次“党锢”。只不过后来侍中、黄门侍郎等近臣谏言,心意解而罢之。 其一,乃是无有必要。 昔日桓灵二帝时的党人,皆是誉满天下的直士。 如今此些世家子侄名望不足,且私心太重,尚不足以让朝廷去大动干戈。 另一,则是九品官人制推行有些年头了。 如今魏国的风气,有志于仕途的士人,沽名钓誉者比比皆是。 贸然掀起“党锢”,恐会引发时局动荡。 自然,曹叡亦不会视而不见、纵容姑息。 乃杀鸡儆猴。 以夏侯玄、诸葛诞与邓飏等人沽名钓誉,尚浮华不修德行为由,皆罢免之。 夏侯玄者,乃故征南大将军夏侯尚之子、今大将军曹真外甥也! 与曹魏宗室休戚与共的元勋之后,尚且被罢黜归家,可见曹叡对此事的羞恼程度。如若关东世家子侄再妄议,让曹叡再度动怒,恐下次便是甲兵破门而入矣! 是故,凉州弃与守之论,一时间烟消云散。 犹如不曾发生过一般。 只是有些时候,长在人心上种子,一旦开始生根萌芽,哪怕是贵为天子的曹叡也无法遏制其茁壮建长。 关东豪门世家虽不再言语,心中却是愈发坚定了放弃凉州之念。 且是将此心念蛰伏着,等待着适合的时机。 对此,曹叡自是不知的。 抑或者说,既使知道了,他亦然无有多少忌讳。 因为他看到了夺回陇右的希望,以及开始着手大举遣兵入关中三辅了。 乃是鲜卑大人轲比能,接受了曹魏册封! 初,幽州刺史王雄让各郡县的亲近之人上表曹叡,声称护乌丸校尉田豫擅动乱边,为国生事,魏庙堂便将田豫调任为汝南太守,加殄夷将军,以雄兼领乌丸校尉。 王雄虽贪权,却颇有才干。 权柄尽在握后,对鲜卑及乌丸皆抚以恩信。 或许是先前与魏国相互攻伐,族人损耗太多的干系,鲜卑大人轲比能见曹魏不复田豫主事时的强硬态度,便甘心接受王雄的安抚。 主动入塞来幽州上贡名马示好,声称愿意与曹魏和解,不复相互攻伐。 曹叡得闻,大喜过望。 乃封轲比能为“附义王”,礼遇甚隆、赏赐甚重。 然也,乃是王,而非类同于其他鲜卑大人如步度根的“保塞大人”。 因为对于轲比能,曹魏无法约束半分。 《六韬》有云:“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此其大数也。” 不管怎么说,拥部众十余万骑的轲比能,乃魏国北疆最大的威胁,今愿意贡马称臣,可令曹魏北线短时日内无有战事之忧矣! 北疆无忧,魏国冀州之兵便得以调动了。 位于大河之北的冀州,素来是人口稠密之地。 昔日魏武得冀州时,曾言“昨案户籍,可得三十万众,故为大州也”,且将之当成曹魏的根本,轻徭役薄赋税养之。 令人口迅速滋生,堪称举国之最。 是故,曹叡今乃征调一部分冀州士卒转去关中三辅,且下诏令以屯田十年可授田百亩为诱, 募冀州佃户、贫农及游侠儿为关中屯田兵。 让冀州黎庶蜂拥而去。 毕竟,冀州乃是世家豪族林立之地,仅有背影而无有背景之人更众。 一时间,关中三辅的人口再度得以充实,堪称民多兵足。只要历经三五年的训练,逢战之时大将军曹真征发兵役,可得十万甲士! 如此数目,哪怕是此些屯田兵战力不佳,亦可令大汉忌惮不已。 亦是说,魏国与汉、吴二国一样,皆励精图治积极蓄力备战,以图他日可一战建功。 不过,魏国的关中有些小动荡。 冀州黎庶入关中后,也因为习俗不同,开始频频与鲜卑及匈奴爆发冲突。 如先前被引入右扶风的鲜卑秃发部,在陇右长离水之战损失了两千余骑,元气大伤,本想冀望着曹魏以钱财辎重益补一二。但曹魏如今安置冀州黎庶、大举兴屯田,每日所耗粮秣辎重颇巨,哪还有多余物资兼顾于鲜卑? 因而其首领秃发寿阗,于求而不得之下,乃暗中使族人伪作马贼,频频劫掠汉家黎庶。 尚有栖居在安定郡的匈奴,保塞匈奴大人胡薄居姿职。【注】 他本就对曹魏引入鲜卑秃发部,挤压了他族人放牧之地而心有不满。 今又见关中之地有冀州黎庶屯田蓄兵,恐日后曹魏兵盛后对他不利,乃暗中遣人前往河套平原一带,与漠北鲜卑乞伏部歃血誓盟。【注2】 鲜卑乞伏部,一直对安定郡清水河流域的牧场虎视眈眈。 今得匈奴大人胡薄居姿职共盟后,便举族迁来。 与匈奴合力并吞了清水河流域的鲜卑鹿结部后,便开始频频遣兵入寇关中,掳掠人口及资财。 一时间,关中三辅之地,堪称一地鸡毛。 但不管如何,魏大将军曹真久经沙场,且深得士卒之心。 他亲自坐镇长安,又坐拥数万精锐大军,抵御此些胡虏生事及扰边还是绰绰有余的。 亦可让冀州黎庶屯田及演武等,皆有条不紊进行。 只不过,关中三辅的兵力用于保境后,短时日内便无力支援凉州。 是故,他乃令凉州刺史徐邈、征蜀护军夏侯儒尽力安抚河西四郡安宁;以及让郭淮、郝昭等人守土为上,不可与大汉爆发无谓的冲突。 亦是说,魏国无暇顾及陇西河首之地的羌人首领唐泛了。 这位被曹叡封为“河关归义王”、画地置河首郡的太守,如今已然危在旦夕。 马岱与西海的烧当羌王芒中,攻入河首之地一月有余矣! ------------------------------------------------------------------------------- 【注:胡薄居姿职,魏保塞匈奴大人。青龙元年率众叛变,被司马懿遣将军胡遵击败而再次投降。】 【注2:鲜卑乞伏部,西晋灭亡后迁徙入陇右,史称陇右鲜卑,于公元35年在陇西建立“西秦”,后被“大夏”赫连氏所灭。】 正文 第156章、归蜀 公元230年。 建兴八年,初春正月。 穿行于山峦中的马鸣阁道,雾淞装扮了漫山林木的琼枝玉叶。 群山起伏中,雾海、雪花和泛着薄冰的白水,时光如静止般美好。顺着被风雪覆盖的阁道廊,此身被雾霭所弥漫,尤如仙境。 郑璞一行各自牵着战马,步履缓缓归蜀地。 他受丞相诸葛亮所遣,引着烧当羌王芒中的贡使入朝觐见天子。 对,河首战事于去岁冬十一月尘埃落定。 逆魏不出兵支援羌人首领唐泛,区区河关三县攻下来不算难事。 当马岱领着西凉铁骑与狐忠引板楯蛮跨过大夏河,将唐泛主力悉数引出了枹罕县,让西海的烧当种羌寻到机会,从白石县走土门关,一举将唐泛的后路断了。 进退失措无奈之下,只得退守河关县。 然退保城池,原野上的麦田及牲畜则无法保全。 那些依附于他的小部落,见妇孺及牛羊皆被汉军及烧当种羌所虏,且数番遣使求逆魏援军不至,皆陷入绝望中。当马岱困城一月后,声称仅诛首恶时,河关县内各部羌人豪帅便爆发了内讧,提着唐泛的首级出城而降。 从秋七月下旬出兵,至十月中旬河首遍布大汉旌旗,双方几乎都是在对峙。 与其说大汉攻城略地,尚不如说是马岱领军掩护,让陇西太守游楚领吏民前来收割粮秣及掠夺牛羊的。 依着先前的协议,河首三县两万余户、约十余万羌人皆被迁徙入汉中与武都郡编入户籍。 壮者为卒,羸者牧马及屯田。 其中,马岱挑选了千余人补充西凉铁骑。 而别领护羌校尉的姜维,亦终于有兵卒充实了护羌校营。加上他先前所募的义从骑,直属兵力达到了三千人。 只不过,他不再任职虎步军的将佐。 先属的两千虎步军被丞相悉数转给了,升迁为行中参军、领昭武中郎将的胡济。 烧当羌王芒中新得三县之地,为了维护与大汉的丝路贸易,以及指望驻扎在大夏县的高翔部能为他抵御魏军来袭,便遣使上贡求封。 化外之民来求附,乃是大汉威加四海、顺应天命的体现。 尤其是正值大汉厉兵秣马光复旧都之际。 不管出于彰显朝廷仁德,还是为了给凉州其他羌胡部落“千金市骨”,丞相都不会吝啬礼遇。 乃是主以兼领梁州别驾的射援为主使,引护归成都。 他年齿太高了,留在军争之地的陇右不太合适。且谯周已然可领梁州学宫祭酒之职,便让他顺势归去成都要老吧。 与烧当羌王芒中有过交集的郑璞,自然便成为了护送使者的人选之一。 反正如今逆魏无有出兵之意。 魏大将军曹真为了护关中与凉州的联通,乃以夏侯霸为将,领万余兵马入清水河流域,已经与鲜卑乞伏部断断续续爆发了许多次冲突。 游牧种族惯常的战术,乃是能战则战,不能战则暂避锋芒而扰。 是故,短时日内,双方是无法分出胜负的。 而无法让凉州与关中的联系畅通无堵之前,逆魏亦不会出兵来攻大汉。 不过,得知逆魏大举迁民入观众后,丞相亦有所调度。 乃是以孙吴陆续送来交州土人婢仆及山越战俘,以及强行将河首羌人部落编户为由,让后将军袁綝领本部万余人进驻汉中郡。 既是维护郡县黎庶安宁,亦是增强汉中的守备,让逆魏无有可趁之机。 因拜战马交易所赐,一直困扰大汉的粮秣问题得以稍缓。 且江东粮秣乃是从永安入巴郡,逆着大江至垫江城,再走依潜水走米仓古道进入汉中南郑县。正好让原驻在江州的后将军袁綝,将士卒分批护送依次转运。 而令郑璞归蜀地,尚有另一层思虑。 年二十有五的郑璞,婚约佳期到了。 不管是否护烧当种羌使者,他皆要告假而归,何不一举两得呢? 或许,是为了激励其他益州士人的效命之心吧,河首战事结束后,丞相上表朝廷时,还为郑璞请功,让他荣归故里。 乃是录前狄道大捷,以及促成烧当种羌来附之功。 官职不变,改关内侯为德阳亭侯。 因天下纷扰多年的干系,虚封无有食邑的侯有许多。 如关内侯便多有无食邑者,且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魏武曹操,首创了号侯、关中侯等无有食邑的爵位以赏军功。 地小民寡的大汉,同样无有足够的食邑封赏,便多有将封地画在大汉所辖之地外。 如被封为当阳亭侯的姜维,封地在吴国所辖的荆州南郡...... 然而,郑璞却是实封。 德阳县,在今梓潼郡内。最早于光武帝建武元年分梓潼县地置县;后于安帝元初四年迁治于龙凤场,将旧治地废为亭。 亦是说,仅此一项让无数人羡慕不已了。 不可避免,在有些人的嫉妒下,“疤璞”的名号亦愈传愈烈。 自然,对此郑璞并不在意。 昔日魏夏侯惇尚且被朝野私谓为“盲夏侯”呢! 为国损容,对仕途又无有影响。 就是有些愤愤不平。 他终于知道,“疤璞”之号乃出于何处。 乃车骑将军刘琰言谈耳! 相传,昔萧关道之战后,郑璞因忠节死守而得军中宿将所赞,且朝廷赐爵迁职,恩荣得显。是时在汉中郡的刘琰得闻后,便叹息了一声:“时无英雄,马谡如先帝所言不堪大用,乃使此子成名耳!” 时有心腹家仆在侧,有意奉承,乃对曰:“此子伤容,疤脸示人,仪表不存,何以英雄与论之?” 刘琰得言,大悦。 乃频频以言谓所领士卒。 亦让“疤璞”之号在军中口口相传。 此老匹夫,无功而居高位、无德而妄尊,尚不知收敛! 先前便多次以言毁于我,强聒不舍,我皆以其年老而不欲之争。今又再度挑衅,如若不报之,世人皆以为我软弱好欺? 归来于途时,郑璞满心皆是此念。 毕竟,婚事不需要操心。 一乃今大汉上下皆尚清简,他哪怕是与大汉外戚的张家联姻,也不会过于铺张。 另一则是他阿母及阿舅在去岁年中时,便前往成都的小宅住下,悉心操办着此事。 如婚前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的基本流程,皆已经完成了。 尚且,他兄长郑彦也在去岁守师孝毕,被天子刘禅分了郑璞的军功以及嘉勉尊师孝亲的美德,授职为成都令。 任事之余,亦可以什邡郑家宗长的身份,出面帮衬一二。 不客气的说,郑璞此番归去,不过是如提线木偶般当个新郎而已。 如此无所事事下,他自然是想着如何“以直报怨”,让心清能畅快点。 一路无话。 归来成都,待与射援将烧当种羌使者引去大鸿胪署后,郑璞转去宫外候阙禀命。 天子刘禅得报,竟出了宫禁来迎。 甫一至,不等郑璞大礼参拜,便喜逐颜开步前,执手而道,“此乃我大汉忠直之臣归来矣!” 时隔数年未见的天子,身躯不复记忆中庞大。 而是肤色微泛黑、健壮挺拔。 缘由乃是当年第一次微服之后,丞相觉得出宫对天子学识及执政皆有所裨益,便不再限制他出行的次数。 是故,在丞相率军北伐后,天子常出宫巡。 如巡都江堰水利、亲耕籍田、飨军犒劳戍兵;沿各郡县问民所疾苦,鳏寡笃癃及贫不能自存者赐谷;亦勤舞剑与射御等。 今巴蜀之地士庶,以及朝中衮衮诸公皆谓天子有先帝仁德矣! “臣讨虏将军璞,拜见陛下。” 连忙后退数步行大礼参拜后,郑璞方作谦言,“臣不敢当陛下之赞。我大汉忠良之士犹如过江之鲫,臣不过任职数年,略有尺寸之功,安敢当之。” “哈哈哈~~~” 天子刘禅大笑,“郑卿谦言矣!” 笑罢,又敛容作慷慨态,掷地有声,“郑卿随征北伐逆魏,陇右之战死守萧关道,以死作誓不令逆魏一兵一卒得过,有何不敢当之!” 亦不等郑璞再度谦言,便执手步去宫内。 虽是郑璞此番求见,尚有受丞相所嘱,给天子禀陇右各部兵马及黎庶安置等巨细,属于公务。但天子并没有将之引去偏殿,而是设了小宴而待。 反正郑璞欲禀之事,他早就通过奏章大致明了,此番不过是些细则罢了。 权当小宴功臣,亦不无不可。 设宴之处,不出意外,依旧是池畔小亭。 与宴之人却多有不同。 如持刀领甲士值守在周边的乃是中领军向宠,侍中郭攸之与董允身侧尚有谒者陈祗。 自费祎卸下侍中之职,转为相府参军随着丞相北伐后,频繁出宫且开始亲自处理一些政务的天子,常感身侧近侍太少。 便去书与丞相,有意再添一二可供询计之人。 对此,丞相心中大慰。 乃让留守成都骠骑将军李严与丞相长史张裔及蒋琬,择朝中贤良者任之。 弱冠知名且矜厉有威容的陈祗,因此些年任职勤勉,兼有名门望族之后的声望,便被众人推举而出。 因关兴、张苞、霍弋与庞宏等相继卸任近侍之臣,天子便少了许多与乐之人。 而多技艺、挟数术的陈祗,既能犹如董允的刚正谏言,又可与天子闲暇之时娱乐,让天子宽解案牍之苦及宫禁之闷,是故任职谒者虽不足一岁,却已颇得天子喜爱矣。 且他如今性情已然比先前内敛了许多。 虽先前与郑璞结怨,且数年来不曾有往来,今甫一谋面他亦笑颜相迎,令人犹沐春风。 不知是有冰释前嫌之念,还是笑里藏刀之意。 郑璞见了,亦然颔首而应。 脸上笑意不绝,心里却是微微有所匪夷。 只不过,他并无有多少心思理会这些。 随着天子入坐后,便开始细细叙述陇右之事,以及悉心回答天子问及的战事经过等等。 叙到大破逆魏时,与宴之人皆拊掌而赞。 叙到与士卒决死而战之时,众人皆长叹不已,满脸倾佩之色。 一直到日暮时分,天子仍旧意犹未尽。 临别之际,目视着郑璞脸庞上的疤痕,叹曰:“丞相与众将士竭诚,委实令朕感铭五内,恨不得临阵共力耳。尚有郑卿报国不惜身,竟损仪表,朕心有愧矣。” 叹罢,乃令禁卫送郑璞归宅,以示荣宠。 而傅佥却是留下了。 苏联他已冠礼且年十五,以常理不可再夜宿在宫禁之内。 但天子刘禅素来将他当坐子侄,又许久未见,便打算留在禁卫内数日,考校学业以及询问陇右些趣事。 只不过,天子没有想到的是,待郑璞及其他侍中近臣皆告退后,傅佥便大礼拜倒在地,面色凄然而言,“陛下,佥有一事上奏,还请陛下屏退左右。佥知此举不谙朝廷法度,然若陛下准之,佥言罢愿受五马分尸之责!” 此言方落,天子刘禅大愕。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傅佥竟会如此请言。 毕竟,傅佥乃忠烈之后,少小长于宫禁中且尚未被授职。 依常理而言,朝臣以及在陇右的军中诸将,都不会苛待于他,又能有何事好委屈的? 且还是请屏退左右后方可奏? 略略作思吟,天子刘禅没有让傅佥起身,而是敛容沉声而问,“公渊且先言之,所为何事?” 傅佥稽首于雪地上,“禀陛下,佥乃是为师不平耳!” 为郑卿不平? 莫非乃是郑卿今得封邑而遭人嫉邪? 亦或者是,因郑卿乃是益州士人,是故被其他人所欺凌? 然而,有相父在陇右,又有何人胆敢放肆! 将手放在已然茂盛的胡须上,天子刘禅默默的注视了傅佥少许,便冲着周边护卫的甲士及服侍宫人摆了摆手。 “唯!” 诸人皆躬身领命,步往远处而候。 “起身吧。” 天子刘禅淡淡的开口,“此处之言不传四耳之外,公渊且言之。” “唯!” 得言,傅佥却没有起身,而是顿首而拜,音容皆怆然,“禀陛下,佥师讨虏将军,任事以来,筹画策算,随军南征北讨,咸有功劳。萧关道之战,佥师帅厉士卒,心怀死志欲杀身报国,乃我大汉忠烈之士也!然今因战损容,竟有恶贼讥之,以‘疤’加佥师名讳号之,嘲讽于陇右及汉中各部军中!佥委实意难平也!” 正文 第157章、小女 仲春二月,中旬。 成都郊野已然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走马河畔,水泽草烟低,抽出嫩芽的杨柳陶醉在春风里,得意招摇着阳光的缱绻。 如此风光景色,对于黔首黎庶而言,是该绸缪着即将开始的春耕了。而于世家大户以及食肉者来说,乃是携着家眷踏青的闲情顿生。 在豪门车马往来的柳树河堤案,数匹悠然晃尾打着响鼻的战马,显得格格不入。 亦让外出踏青的人儿,途经之时忍不住打量几眼。 只见两少年郎正牵着马缰绳,含笑低语着什么,偶尔还会冲着战马指指点点,似是在探讨骑乘的技巧心得。 另一侧则是身长八尺、头插鸟语项挂兽牙的壮汉,正垂手而立。 那如松柏立渊的挺拔,与手离腰侧刀柄不过半尺以及眼角余光的谨慎戒备,不难看出他身上那股乃久在行伍中的干练。 此三人的位置,隐隐围着一立在柳树下的士人。 那士人一袭白衣,年约莫二旬有余,身长七尺五寸,三缕胡须修葺整齐,面如冠玉,睛如点漆。 今正只手执竹笛负于背,半阖目而沉吟。 春风轻轻拉扯着衣角,在青翠柳树与波光粼粼流水的衬托下,倍显气宇轩昂与超尘拔俗。 如此佳人,自然引来无数人瞩目。 就是待看细了,便忍不住暗自发出一声叹息。 那人脸庞上有一道疤痕,让原本堪称温文尔雅的仪容,平添了几分凶恶。 “阿妹,那便是桑园郑郎。” 一辆逼仄的鹿车,于十余步外缓缓经过之时,车上微年长之人以袖掩唇,对另外一人窃窃耳语。 虽皆着男装,却不难分便出乃是女子身。 如若有朝廷重臣路过,还是惊诧失声且大礼参拜。 因为其一乃是当今大汉的皇后。 被她换作阿妹的人,自然便是故车骑将军的次女,名为妍,小字文黛。 只见她人如其名,容颜皎妍,黛眉弯弯,倒是挺直的鼻梁添了一缕勃勃英气。身躯应颇为高挑,端坐与车上都明显比张皇后高出了少许。 性情似是也颇为大方。 得闻张皇后之言后,她便侧头而顾,一点都不担忧被他人察觉,两只明眸细细端详着。 一直到鹿车缓缓错过,被张皇后举袖遮住目光,她方蹙眉出声,如黄莺出谷般清脆,“阿姊,他比大兄矮且不甚健壮。嗯,倒是比仲兄好点。” “噗哧~~” 不由,张皇后浅笑娉婷,眉目弯弯谓之,“今我大汉如大兄健壮者,有几人哉!阿妹莫太苛求于此。且说说,觉得那桑园郑郎风姿如何?” 嗯,郑璞与张妍虽早就定亲,然二人尚不曾谋面过。 而今日乃天子刘禅将微服出,让郑璞同往。 得知此消息的张皇后,便归张府与张妍伪作郊游踏青,让小妹先看看未来夫君的模样。 “嗯~~~” 依旧蹙眉的张妍,微微歪首,略作思吟后方出声,“虽脸庞上有刀疤,亦不算丑吧。倒是大兄书信提及,说他多谋善断且性情刚烈;但仲兄却是说他温润如玉,且喜作谑,与之言谈如饮醇自醉。” 言罢,不等张皇后回答,便又加了句,“阿姊,依你之见,他是否乃表里不一、心计颇甚之人,是故大兄与仲兄方有不同断言?” “咯咯......” 银铃般的笑声,从张皇后口中发出,且双肩都在微微抖动着。 “阿姊!” 执住张皇后的手臂,张妍眉蹙更深,让隐隐带着羞恼的声音响起。 “好,好~~阿姊不笑了。” 连连摆手,张皇后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抑制笑意后,方轻声解释,“那是阿兄与文继所领之职不同。阿兄志在征伐军功,是故素来喜与性情慷慨及胸有韬略者相近。而文继则是醉心于文学,故而慕桑园郑郎的才名。此非那郑郎君表里不一,乃是兄长与文继所见不同耳。” 话罢,顿了顿又紧着加了句,“此亦可看出那郑郎君之才,鲜有人能比肩。堪称允文允武,乃我大汉俊伟也。” “哦.......” 恍然大悟的张妍,朱唇微启,轻轻颔首。 就是一双剪水般的眼眸流转了番,又再度发问,“阿姊,似是朝野皆有言,他为人类似于昔日法翼侯,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不知传闻确凿否?” 呃....... 闻问,张皇后一时之间,竟也语塞作思索之状。 因为她不好断言。 自从兄长张苞请天子刘禅赐婚后,她不仅私下遣了些人打探郑璞的过往,尚且常旁敲侧问于天子,关于郑璞任职署事与同僚的相处状况。 比如昔年郑璞逐客之举。 尚有去岁在大汉兵出陇右、他与马谡共守萧关道,被马谡的冒进所累差点身损,但却在战后谏言于丞相诸葛亮,从轻发落马谡之罪。 就是不知,此子当日为马谡求情,乃是欲报昔日马谡的举荐之恩,亦或者是类似于“外举不避仇”的一心公允报国邪? 应该是后者吧? 嗯,今婚事将近,阿妹尚有年少,便择后者了。 心中思定的张皇后,笑颜潺潺,反握住小妹的柔荑,“传闻不可信也。阿妹,你且思之,郑家郎君出仕已然有六哉矣,与其共事之人,皆有赞其人才学敏锐,鲜少有人以言毁者。由此可知,郑家郎君非心胸狭隘而睚眦必报之人矣。” “嗯,如阿姊所言,确实鲜少听闻有人以言毁郑郎君。” 螓首连点,张妍眉目弯弯,脸庞之上泛起一缕狡黠来,“如此说来,那我不喜女红之事,他日后定然亦不会苛之。嘻嘻!” “呵~~~” 闻言,张皇后不由莞尔而笑,伸出手指在自家小妹额头轻戳,语气充满了宠爱,“你呀!” 此张家小女喜文学,通音律,善舞剑,堪称才德皆佳。 却是自幼便不喜女红,不曾有过织布缝衣纳履之举。 如天子刘禅开始亲耕籍田后,张皇后也凤凰于飞。常车驾往丞相府邸,与诸葛黄氏一起采桑织布缝衣等,至今已然成为大汉士庶传颂的佳话。是时,每每张皇后有意让她同往时,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被戳了额头的张妍,没有羞恼,反而笑嘻嘻的,出声分辨道,“阿姊善女红,但却不通音律呀!我虽不为女工之事,却能舞剑及善操琴,又何必强求太多!” “阿妹此乃狡言耳!” “非是,乃各有所长也!嘻嘻~~~” ............ 且言,且笑。 慢声细语于缓缓远去的鹿车上,消散在春风呢喃中。 对此,郑璞自是不知的。 一直阖目养神的他,心中满是昨日与膘骑将军李严的坐谈。 归来成都近一月时日,他在与家人共聚温馨欢乐时,尚且拜访了蒋琬、张表以及未来的姻亲之家向宠。 不过,因他此番算是休沐而归,便没有去拜访过李严。 毕竟那是受先帝托孤且位高权重之臣。 且二人本就没有过交集,他贸然去拜访,终究不太适合。 倒不是畏惧,落了个附势趋炎的名声。 以即将成为天子连襟的身份,便不会有人认为他尚有巴结李严的心思。 而是不想去打扰,且恐素来有自矜之名的李严,以操劳国事为由避而不见,让他的拜访成为一时笑谈。 尤其是兄长郑彦的母家,郪县王氏的后辈子侄王冲,便是被李严苛之而无奈投了逆魏。 于情于理,他都不好私下拜访。 却不料,李严竟遣人过府来邀,以想知晓陇右巨细的缘由让他往赴。 如此缘由,郑璞自是无法回拒。 所幸,至官署后,李严无有别念。 仅是客套几句,便细细问及了大汉各部兵马的部署,将士士气及粮秣储存等巨细;以及逆魏临境部署各部兵马有多寡之类。 对此,郑璞据实一一作答。 二人以公而论,既无结交之心,亦无失礼之处。 就是临罢归之时,李严尚且自言自语了声,“今我大汉骑卒已然,彼逆魏关中与凉州有鲜卑乞伏部断道,丞相何不趁此良机,出兵夺凉州邪?” 只不过,那时李严言罢便转身离去,并没有让郑璞作答复。 抑或者说,他应该打算亲自作书问丞相。 毕竟,可决断此事之人,唯有丞相耳。 但得闻后的郑璞,心中隐隐有所忧。 因为如今朝廷汉中郡、武都郡以及陇右的屯田安置尚未健全。在汉中郡没有开始成为陇右粮秣之地前,大汉并没有具备大举进军凉州的时机。 除非,乃是动用万余兵马去尝试一番,看有无可能将萧关攻下来。 然而李严之言,乃是打算全军俱出,且隐隐看似想请命亲自领军而往! 莫非,他已然不耐居后方调度粮秣,以及劳顿案牍之事了? 亦是说,同为先帝托孤之臣,今丞相一战而下陇右,他亦有了驰骋沙场再立功业之念? 郑璞无法断言。 亦无法置喙,便将此念盘旋在心头上,细细揣摩。 “哈哈哈~~~~子瑾等候多时了吧?” 一记爽朗的笑声,打断了郑璞的思绪。 睁眸作笑颜,郑璞拱手作礼,“无有多久。倒是刘君此身装饰,颇得矫矫虎臣之谓矣!” 来者自是天子刘禅。 他被十余骑簇拥驱马而来,一身常服,背弓挎刀,像是得了休沐的将率领着扈从去山野狩猎玩乐。 “子瑾过誉矣!” 笑颜潺潺,天子摆了摆手作前言,“我不曾临阵厮杀,安能有比拟虎臣之谓邪?” 言罢,便又催声道,“子瑾速上马,我等且行且谈。” “诺!” 再度拱手应声,郑璞接过扈从乞牙厝递过来的马缰绳,矫健的一跃而上,策马缓缓落后与天子半个马首而行。 至于其他人,无需天子嘱咐,便自发先行抑或者落后了十余步。 阳光暖暖,凉风习习,一路绿意旖旎。 众人策马小跑,于微微颠簸的马背上,将心清肆意舒展。 天子刘禅此番微服,无有巡黎庶孤寡贫困之意,亦不做问计军国大事之论,仅是单纯的心起出宫踏青而游之念。是故,当纵马过了走马河,远远可眺望龙泉山脉时,他还顽心大起的与郑璞赛马;且持弓比较狩猎多寡等乐趣。 直到日过中天,缓缓踏上归途之时,他方敛容而谓之。 “子瑾为国损容,乃豪烈之节也。然却被车骑将军私下作号嗤笑之,心可有不平乎?” 嗯? 闻言,郑璞愕然。 旋即便面含不渝之色,回首盯了傅佥一眼。 被号为“疤璞”之事,他并无有诉屈于天子,且无有传至成都。 然而,今天子竟得知矣,那唯有被留宿在宫中的傅佥所禀了。 唉,此子虽好意,却是坏我所谋矣! 不由,郑璞心中悄然叹了口气,一时没有作答。 “子瑾莫怪公渊多舌。” 而见郑璞作态,天子刘禅摆了摆手,宽解道,“公渊身为弟子,且正年少。得辱师之恨,不挥刃报之,已然是为国而克己了。” “刘君之言,恕我不能苟同。” 郑璞微微摇头,语气淡淡而言,“刘君乃一国之君耳,安能以此种微末小事而扰之?可见此竖子不明矣。” “微末之事?” 微微扬眉,天子刘禅诧异反问了句。 未几,便露出开心颜,语气颇有欣慰,“子瑾真乃君子也!我此些时日,自作思量,本想有作书去申责车骑将军一番,让子瑾不受其扰。嗯,车骑将军乃先帝宾客,亦是朝廷老臣;纵然有所行为不端,我亦不好苛责之,非是我不以子瑾名声为念耳。” “谢刘君维护之心。” 冁然而笑,郑璞于马背上作礼,“然而,虽是不敬,我亦斗胆言之。刘君若作书申责车骑将军,恐让我受非议更甚矣。” “嗯,为何?” 顿时,天子刘禅大诧,不由催声而问。 “乃是军中士卒者,寡文鄙夫者众。” 郑璞含笑,轻声而答,“我既损容,且已有鄙号口口相传,刘君有无书信申责车骑将军,皆无法再禁之。既然如此,又何必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而令丞相伤神?” “原来如此。” 连连点头,天子恍然大悟。 迅即,又只手捋胡而问,“然而,子瑾无端受辱,心中竟无有恨意邪?” 正文 第158章、昏礼 仲春时节的白昼,依旧很短。 待天子刘禅一行跨过了走马河,成都城池映入眼眸中时,天际外已然是晚霞千里行。 得天子“心中竟无有恨意”之疑惑,郑璞不由莞尔而笑。 他心中岂能无恨! 本就两不相干之人,此老贼却屡番挑衅、出言中伤于他,孰不可忍也! 今隐而不发,不过是尚未思全报复的计谋,以及尚未等到可让其一蹶不振的时机罢了。 面对如此恶犬,若是伤而不亡,岂不是迎来更多攻讦? “我心中自是有恨的。” 轻笑出声,郑璞徐徐而言,“人非草木,我非圣贤。车骑将军无端辱我,我心中岂能无有恨意?然而,此事乃是我与他的私怨;且他以言伤人,乃德行有亏,非是有违国法。我虽恨之,又如何请刘君治之?” “此言大善!” 天子刘禅听罢,拊掌大赞,“子瑾公私分明,委实令人心折矣!我尝闻朝野皆谓子瑾秉性类同于昔日法孝直,今则不然矣。昔日法孝直任尚书令时,以权报私怨,而子瑾不然耳。” 赞罢,不等郑璞作谦言,便有眉毛微挑,泛起一丝戏谑,“不过,孔夫子有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子瑾既恨之,不知将欲当以何报之?” “多行不义,必自毙!” 郑璞颔首而笑,“如若有一日,其犯了法度,我必然上书求刘君治之!届时,还请刘君看我妻乃皇后之妹的情分上,处罚严厉些。” 呃........ 不由,天子听罢便哑然。 方才赞他公私分明呢,紧接着便口出徇私之言了。 只不过,如此感觉,真好。 因为郑璞给以他的感觉,乃是先将他当成有血有肉的人,然后才是敬畏有加的君主。 这也是他很难体会到的感觉。 如老辈的丞相诸葛亮、李严,赵云与魏延等,或是先后随在左右的张苞、关兴、费祎以及董允等人,虽皆爱他、亲他、敬他、慕他、畏他....... 但那是因为他乃大汉天子。 所以他们亦仅仅是,将他当成君主。 所有人都在劝导、告诫他,正值大汉式微之下,他当如何去作一个有作为的君主,不要辜负了先帝创业的艰难以及大汉四百年的威望。 虽说,此乃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而,他先是一个食五谷杂粮、拥有七情六欲的人,然后才是君主。 尤其是他还很年轻。 属于少年郎的鲜衣怒马、年少轻狂,还有意气风发的率性而为,他都不曾经历过。当被定为皇太子之时,他便被没有了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唯有努力的学习着、准备着如何作一个好君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长久以来的压抑,他也会偶尔心生想离开的冲动。 如偷得浮生半日闲,放空所有的心绪,静静感受春风夏雨秋霜冬雪的四季轮回。亦或者是暂时卸下君主的身份,将自身代入另一种角色,体验另一种人生的不同。 天地本宽,人生亦漫长。 于励精图治兴复汉室之时,偶尔让雄心壮志歇一歇,亦是为了更好的出发。 譬如可静心下来,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再想想即将踏上的征途。 裨补阙漏,以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 然而,他乃代天牧民的、称孤寡道不谷的天子。 所以被动或主动的抹去了许多人欲。 唯独郑璞胆敢与他作谑笑,以戏言侃侃而谈,让他心中隐隐有一种彼此为友朋之感。 或许,子瑾自身亦不自觉吧。 此子接人待物,隐隐有种“彼此生而为人”的尊重,然后方是以才学、门第、身份、地位以及善恶等等去区分。 天子刘禅心中隐约下了定论。 自然,他乃误解了。 因为在郑璞的潜意识里,人与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百年之后,皆不过是一杯黄土里的枯骨罢了。 又何有贵贱之别? 人生轨迹不同,但于死亡前人人平等。 再者,贫困而薄葬者,尚且能尘归尘土归土。 而那些生来是公卿贵胄之人,厚葬入土千百年后,都难逃被挖坟掘墓的命运。 如董卓令吕布掘皇陵,抑或作者曹操设取明器的官职,尚有孙权占了交州后便令人漫山遍野寻赵佗的墓陵。生来贵胄,有何沾沾自喜! 一阵短暂的沉默。 心念百碾的天子,倏然露出笑颜来。 反正,车骑将军刘琰乃先帝的宾客,又不是他的宾客。 “既子瑾已然请言,我亦不好回绝,便允了罢。” 天子刘禅摆了摆手,“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便以其不修德行为由,从重处置。” “善!” 郑璞眉开眼笑,轻轻谓之,“刘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哈哈哈~~~~” 如此言辞,亦让天子刘禅笑意大盛,挑眉戏言,“莫非子瑾欲与我击掌作誓邪?” 而郑璞没有言语,只是举起了手。 “啪!” 一记响亮的击掌声,伴着欢笑之语,飘荡在万丈霞光的归途中。 月上树梢,万物寂静无声。 城西郑家小宅,月光透过窗帷照进来,落下了参差斑驳的皎白。 亦让心中有愧的傅佥更无眠。 踏青归来后,郑璞将他唤去书房里训导了一番。 并非是恼怒他将“疤璞”之恨,私禀报于天子;而是责他学了数年的兵法韬略,临事时无有稳重之风,不作瞻前顾后的思量。 “《周书》有云‘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今车骑将军辱我,尚未至可治之时,你禀于天子又有何意义?譬如两军对垒,敌尚未至可胜之时,何不先做忍耐,诱之再犯错,冀望可得一战而定之时?” “车骑将军乃先帝老臣,我若愤慨与之争执,既使争胜了,亦会添一睚眦必报之名。与其两败俱伤,何不静候时机?夫谋敌者,且先谋己。如若无法保全自身,伤敌又有何意义?” “彼车骑将军不修德行,必然会多与他人结怨,此乃我等可趁之机也。稍作移花接木之计、便可成借刀杀人之谋,何必去禀于天子?如若天子作书申责之,必会打草惊蛇,让其有戒心,我尚可报怨邪?” “再者,如今朝廷蓄力兵出凉州,丞相夙夜操劳。我虽被折辱,又岂能因私事而再添丞相心忧?” “公渊此番进言,虽出于好心,然却失于谨密也。日后当引以为戒!” ............ 一番亦责亦教的话语,带着几分怒其不争的遗憾悉数道出。 且郑璞没有掩饰,自身绸缪着让刘琰万劫不复的狠戾之心。 亦挑明了他对傅佥的期待,是凡事皆要谋定而动、有朝一日可成长为事无巨细皆思虑周全的统帅! 如此推心置腹、饱含殷殷期待的训话,自是让傅佥羞愧难当。 觉得辜负了数年来郑璞的倾囊相授。 万幸的是,他尚且年少,依旧有奋发向前的机会。 而他如今辗转难眠,乃是郑璞训示罢了,还给了他一个考验。 曰:“你数月后便一十有六,我本想趁着归来成都之际,请天子授予你职责入军中历练。然而,经由此事,乃知你学识尚不堪任事,便就此作罢吧。且你既将此事禀于天子时,声称意难平。那么,我与你个机会,你且来自主报车骑将军辱我之仇吧。如何作,皆无需禀于我。何时成事,我便何时请天子授予你职权领军。” 师徒如父子。 郑璞将自身之辱当成了考验,交予他来报复,亦然是不无不可。 这令傅佥既是兴奋难耐,又是心有惶恐。 兴奋,一是他身为弟子,早就对车骑将军刘琰切齿久矣!今被许与自主筹画复仇之事,自然是欣然鼓舞。另一是首次被嘱事,以及郑璞打算让他领军历练了。 将门之后,大好男儿,岂有不期待着金戈铁马的那一天? 而惶恐,则是担心自身才智不足或者思虑不周,将此事办砸了,让郑璞沦为笑柄。 尤其是他已经冒失过一次了。 是故,他心中细细回忆先前读过的兵书以及郑璞的解惑教导,想着如何“移花接木”,思虑着谁可“借刀杀人”。 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还努力回忆着,车骑将军刘琰曾经得罪过的人,亦或者是其被时人诟病之处。 尚有他自己能引为助力的人。 亦然,郑璞想让他习惯用统帅思维去考虑问题的目的,隐隐达到了。 半月后。 日过中天,偏西而去。 郑璞一身喜服端坐在战马上,缓缓往城北西乡侯府邸而去。 他的前方是扈从乞牙厝等部曲开道;两侧是张表、赵统、向平以及马忠之子马脩等临时宾客;身后则是弟子傅佥驾着迎新妇的马车。 婚,昏之礼也,皆是选在黄昏阴阳相交之时举行。 此时礼仪风俗,昏礼分为前礼、昏礼、后礼三个步骤。 前礼乃“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后礼乃时翌日新妇早起、沐浴,端着盛有枣、栗和腶修的竹器到公婆寝门外等待。“枣”取早起之意,“栗”取颤栗之意,“腶修”取振作之意。 而昏礼的流程,则分为亲迎、交拜、对席、沃盥、共牢、合卺、解缨、结发、执手。 如今郑璞便是去亲迎。 或许是张府乃外戚,以及他如今名声颇盛的缘由吧。 迎亲于途,街衢闾阎之间挤满了士庶,有看热闹的,讨喜的,无有交集却慕名来声贺的等等。 熙熙攘攘,好不喧嚣。 亦让前方开道的乞牙厝等扈从,纵使连吼带劝,急得满头大汗,也无法让队伍走得快些。 于城西至城北张府,不过半个时辰的路途,但今都过去两刻钟了,才走出小宅二三里,堪称龟速。又不好动用将军仪仗驱赶。 事情的转机,这是半刻钟后。 只见前方直裾披甲的百余缇骑赳赳而来,让士庶们纷纷避道于侧。 缇骑者,乃天子禁军亲卫别称耳。 一白面无须、年未及弱冠、身长八尺的将率越众而出,至郑璞马前,拱手作礼,瓮声瓮气的道,“在下奉诏前来开道,护将军威仪。” 言罢,不等郑璞作答,便又转身步去引路。 天子亲军开道,如此恩宠,不敢说是蝎子拉屎,亦可谓之殊荣了。 不过郑璞反倒是对那将率心奇。 正值北伐之际,如此雄壮之人不亲临战事,委实太可惜了。 少时,至张府。 被众人拥簇入内的郑璞,这才发现天子与张皇后早就在座,与会的嘉宾僚党并列满堂。亦让郑璞不由连忙向前,行礼而拜。 “哈哈哈~~~~” 满面春风的天子,拊掌大笑而谓之,“郑卿何来晚也!竟让朕与皇后候着,当罚酒一盏!” “当罚!” “当罚!” 不用说,如此场合,嘉宾起哄必不可少。 盛情难却之下,亦让郑璞连饮了好多盏,方被引去见新人。 抑或者说是如今大汉禁酿酒了,张府先前所存不丰,方让郑璞不被灌醉。 甫一至别屋,便见三五女婢垂手立于塌前,喜服,喜颜,将端坐于塌上的张家小女拥簇在中间。云髻峨峨,面皎眉黛,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盛饰丽装,一双明眸正顾盼而来,无有羞涩之容,更显落落大方。 竟是如此美容颜~~~ 初次谋面的郑璞,心不争气的怦然而动。 因其父张飞已故、大兄张苞在陇右任事无法归来之由,天子刘禅与次兄张绍便代为长者,与郑璞行了迎送之礼。 而夏侯氏张皇后则是坐在张妍之侧,细声叮嘱着出嫁之言。 叩拜尊者,垂首听训,接受嫁妆,夫与妻对席,琐琐碎碎一番礼仪走罢。 郑璞去引新妇起身时,竟发现张家小女身长七尺二寸。 再佐之高髻发簪,几乎与他身长无异了。 再过一二载,应会与我比肩而立吧? 且似是文容兄先前闲谈时,谓她性情颇刚以及剑术高超啊~~~ 带着对妻容颜与身长的惊叹,郑璞执着张妍之手,躬身拜别天子以及夏侯氏等人,缓缓出府登车而归。 归来之途,依旧是天子亲军护送,畅通无堵。 且嫁妆之物也无有多少,先前张苞募兵时便将家底折腾七七八八了,是故行程颇迅速。 正好于霞光万丈中,缓缓至城西小宅前。 正文 第159章、昏宴 “妇至,婿揖妇以入,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 ——《礼记·昏义》。 城西郑家小宅前,喧嚣莫名。 许多不耐等候的宾客,听闻郑璞迎妇归来后,都转来宅门外驻足翘首,想先人一步目睹新妇的容颜。当郑璞跃下战马,步来车驾前作揖,请云髻峨峨、面皎眉黛的张妍下车时,喧嚣声便戛然而止。 只见看热闹的众人,皆作目光呆滞、张口结舌之态。 “噫,美哉!”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一声赞叹惊醒了众人,让喧嚣声再度鼎沸。 “美哉!” “佳人也!”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 如此夸奖之辞,让郑璞笑颜潺潺,连连给众人拱手作谢。 偷眼瞄身侧之人时,却是发现其脸庞之上波澜不惊,既无娇羞之色,亦无有黛眉弯弯的喜悦之容。 或许,她早就习惯了吧? 抑或者是,她并不在意于他人的评价呢? 呵,有趣。 郑璞心道了声,率先缓缓迈步拨开人群,侧身伸手虚引,请张家小女入内。 甫一入门,便见一女郎小趋步过来,与张家陪嫁的小婢一同在前引道。 且是喜笑盈腮,毫不忌讳的将视线落在张妍脸庞上,带着几分好奇,细细端详。 此举亦让张妍有些讶然。 依什邡郑家的诗书底蕴,不应有如此不知礼的小婢方对。 而待二人视线对上之时,那女郎便眉开眼笑,脆生生的唤了声,“仲嫂。” 顿时,张妍便知此女郎是孰人了。 两家被天子刘禅赐婚后,张府便将郑家细细了解番,一并告知了张妍。 乃郑璞同母之妹,郑嫣郑媛姬。 相传她与自身类同,皆是年幼丧父,因而备受家中宠爱。今亲自跑来抢了小婢的引道之责,亦不足为奇。 “嗯。” 轻轻颔首,张妍也露出几缕笑意。 缓缓步行,至屋院之侧早就备下的水盥处,行沃盥礼。 郑嫣与张家陪嫁小婢各自执一竹勺,舀水给新人净手。 轻高抬手,让宽大的衣袖落至手肘处,郑璞伸手接水净洗之时,眼角余光见张家小女也挽袖,露出了白皙且修长的十指。 如线清水落下之际,十指交错舒展,似是十分灵活。 郑璞见了,不由心中一动。 又目顾去正舀水的陪嫁小婢,虽一身喜服却依旧腰侧佩长匕,便轻声谓之,“尝闻文容兄言,似是细君善舞剑?” 嗯? 张家小女闻言,手中动作不停,略略侧头。 待目光落在郑璞那修长且布满老茧的手指时,方明眸一闪,似笑非笑的低语道,“妾身自幼不喜女红,好舞剑操琴,仲兄亦非我之敌。却是不知,夫君乃我之敌否?” 噫! 竟作挑衅之言,欲与我一较高低邪? 不由,郑璞神色微作愕然。 旋即,又莞尔而笑。 取葛巾拭手上水珠之余,亦斗志昂扬的低声耳语,“是非敌手,待寻个时机共舞一番,细君便知矣。” 对此,张妍没有继续作答。 仅是黛眉弯了弯,让右脸颊上的笑靥,将绽而未放。 步入正堂,诸多油脂灯已燃起,让不算大的房屋亮如白昼。 长兄如父的郑彦与其母卢氏已然在座,两侧分案而落的宾客皆在列,酒水、炙肉、蜜饯等物铺陈于案。 素来以不苟言笑著称的兄长郑彦,如今端坐捋胡,喜逐颜开。 而双鬓已然有银丝的卢氏,则是手攥着一丝巾,时不时的抹一抹眼角。 脸庞之上笑意不绝,眼角亦然湿个不停。 为人母的她,最期待的、最欣慰的,不是得知郑璞封侯拜将,给家门带来更多荣光。而是亲眼目睹他平平安安的成家,养儿育女。 鼓吹之乐宣扬而起,喜庆绕耳。 恭敬叩拜尊长后,郑璞与张妍被引至新房,并席而坐。 一小婢手端着小陶鼎,轻轻放置在二人中间。 陶鼎边沿,搁置两对竹箸;陶鼎之内,炖得糜烂的羊肉香味扑鼻,热气腾腾。 此礼唤作“共牢”,亦作“同牢”。 让新夫新妇同案共食一鼎所盛之肉,以示二人能共甘共苦,同心同德的相互依存。 食罢,便是“合卺”。夫妇各执一合卺杯,相对而饮;饮半而至,交换后再饮尽,意与共牢同。 饮罢,郑璞便起身,解下张家小女发簪上许婚之缨。 随后乃是结发。 二人接过小婢手中的小匕,剪下彼此的一缕头发,交给小婢以红缨梳结在一起,藏在庋盒里保存,象征着示同心。 此举亦然意味着,从此以后张家小女便被称为“郑张氏”了。 “细君。” 一番礼仪流程走完,郑璞率先起身,轻轻的伸出了左手。 此是“执手礼”。 二人需要手执手出来正堂,既是示意礼成,亦是答谢宾客来赴婚宴的情谊。 白皙的手缓缓伸至,轻轻搭在男人的手中。被握住之时,她那一直波澜不惊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一抹羞涩。 让郑璞见了,不由顽心大起。 牵着往正堂步履缓缓之时,轻轻的揉捏了下。 还偷眼瞥着,等候张妍的反应。 脚步微顿了下,张妍面色不改,亦然没有挣开。 仅是两人可闻的声音,冷哼了一记:“哼,轻薄之徒!” 呃........ 如此亦算是轻薄? 闻声,郑璞一时之间啼笑皆非,亦不敢再捉弄。 张苞可是说过,她性情颇刚的。再捉弄几下,万一惹得她恼意大起,孰人知道会如何? 待至正堂内,宾客们欢声大起。 此时,乃是他们赶来赴宴的乐趣:起哄及捉弄新人的时候了。 “对饮!” “互半饮!” “夫谢妇!” ................ 各种不算过分的要求,频频从众宾客口中而出,让厅内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只不过,如此场合,有时候也难免会有不谐之音。 一面色酡红的宾客,应是不胜酒力而忘形,拊掌大笑着大唤:“妇拥之!妇拥之!” 竟是让张妍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拥抱郑璞。 此声一出,厅内皆作哑然。 郑璞亦是尴尬不已,刚想示意厅内的赵统、向平等人去将那贪杯之人引出去,却发现身侧的张妍螓首一扬,定目盯住了那放浪之人。 眉目间虽无有恼意,却让那人当即噤若寒蝉。 或许他如今酒醒了,亦想起来了,郑家的新妇乃是故车骑将军次女、当今皇后之妹。 “咳!咳!” 那人轻咳数声,喃喃作声,“我醉矣!我醉矣!” 一边说,一边举袖遮脸,脚步后退将身影隐入众人中。 亦然,让厅内的众人猛然爆出了大笑。 有些笑得前俯后仰,有些笑得跌坐在席,还兀自捶地。 同样被此变故逗得齿牙春色的郑璞,忍不住微微侧头而顾,戏言曰,“细君一瞥之威,竟可夺人勇气矣!” 自然,他得到的回答,乃是被斜瞥了一眼。 只不过,她瞥完了后,还眨了眨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倏然笑靥如花。 亦微微抬起了手,示意众宾客安静下来。 曰:“诸君来赴宴,乃夫君与我之幸也。既然诸君尚未尽兴,不若请我夫君歌一曲,聊表心意罢。” 嗯?! 闻言,郑璞倏然睁大了双眸,侧头而顾。 却见张妍黛眉弯弯,似笑似嗔,满目的狡黠。 令人纵使心有恼意,也于瞬息间冰消雪融。 因为张家乃外戚,且天子刘禅亲临婚姻的干系,年长者皆是往张家赴宴,赶来与宴在郑家的人,皆是年少者居多。 正值最是喜作欢笑的年纪,听罢张妍之言,那还能按捺得住? “善!” “妙哉!” “当歌之!” “郑君速歌!” ........................ 众人皆拊掌而赞,起哄之语,声振屋瓦。 “不妥,不妥。” 苦笑连连,郑璞连连给众人拱手,讨饶道,“今多饮矣,恐难歌之。还请诸君.......” 然而,他话语还没叙完,堂内宾客便大肆鼓噪。 “断无可能!” “久闻桑园郑郎才名,今当见之!” “若不歌之,我等便不让郑郎今夜入新屋矣!” “新妇已然嘱言,子瑾身为大好男儿,安能作托辞邪?” ........................ “呵呵~~~” 见状,郑璞唯有满脸无奈。 瞥眼侧顾,却见张妍正微垂首,只手握袖捂唇,双眼眯成一泓如勾新月,尚有双肩微微抖动着。 似是正在喜不自胜。 唉,罢了。 微微阖目作思,郑璞便心有所定,抬手止住众宾客的喧闹,朗声而道,“既然诸君胜情,我亦不好拂兴,便歌一曲罢!” “此言大善!” “妙哉!” 众人大声喝彩,连忙敛衣端坐静候。 郑璞没有当即歌之,而是朝着张妍微微探首,轻声问道,“细君善操琴,不知可为我弹《猗兰操》否?” 微微热气拂来耳畔,让尚且偷乐的张妍,不由身体一僵。 一时之间,竟无有回答。 亦让郑璞有些诧异,亦会错了意,以为张妍不曾习过此曲,便出声宽解道,“是我多饮了,竟思让细君与众前操琴。” 言罢,便想出声唤厅内作鼓吹的伎乐,却被张妍给打断了。 她回过神了。 “好,妾身为夫君抚之。” 轻轻颔首,她抬手冲着陪嫁小婢招了招,声如黄莺出谷,“取我琴来。” 嗯,《猗兰操》乃是孔子所作。 昔日周游列国时,因为一身才学与理念得不到任用,自伤不逢时,便托辞于芗兰,抒发自己老怀悲壮不得志的感慨。 曲调异常悲凉沧桑,并不适合在欢宴场合歌之。 不过,郑璞想歌的,乃是改过的《幽兰操》。 因为在他尘封的记忆里,唐代的韩愈把《猗兰操》的词改成《幽兰操》,被21世纪的一位天后唱了出来,是电影《孔子》的主题曲。 曲同而辞非,悲凉沧桑亦然化作空灵与淡然。 少时,张家陪嫁婢女取来了琴,让张妍横于膝上,轻轻拨弄拂之。 “叮...咚...” 琴声响起,一如原曲的伤感凄凉,悲其不能、怒其无门... 亦让众宾客愕然。 能来与宴之人,皆不是不同文墨的鄙夫,自然也识得《猗兰操》。 是故,也诧异莫名。 以郑璞如今的仕途前景,尚且有自伤不逢时之忧? 但当郑璞阖目张口,和着琴声唱出了不一样的韵味。那是一种是悲伤之后的淡泊,更是幽兰自守的释然,让整个曲风也神奇的变得悠然起来。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众香拱之,幽幽其芳。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以日以年,我行四方。 文王梦熊,渭水泱泱。 采而佩之,奕奕清芳。 雪霜茂茂,蕾蕾于冬, 君子之守,子孙之昌...... 伴着最后一个字音落地,张妍小指尖一勾,“咚”的一声同时收了曲。 不用说,众人再度声震屋瓦。 有些心思活络者,已然想着翌日再来访,将此辞给抄录归去了。 弹琴罢的张妍,双眸里异彩连频,落在身侧之人身上时,心中倏然不觉得此人身躯不高以及不够健壮了。 而郑璞歌罢,便起身拱手作了一揖,“与乐之此,请诸君自便矣。” 随后,便在众宾客会意的笑声中,执起脸庞上尽是娇羞的张妍之手,缓缓往新房而去。 宾客尽兴,谢客之礼已然,便是行昏礼最后一个环节之时了。 自然,新人退席,众宾客的乐趣尚未结束。 他们尚可继续留在此宴中,在什邡郑家宗长郑彦的陪同下,尽情欢歌纵饮。亦可以去新房的墙根窗帷下,寻些乐趣。 《汉书》有云:“新婚之夕,于窗外窃听新妇言语及其举止,以为笑乐。” 数百年前,大汉风气便有了闹洞房的习俗。 只可惜,郑璞对此早有所备。 雄壮无比的扈从乞牙厝,立于新房门扉一丈处,让宾客无可附耳于门而听。而窗帷之外,却见张家的陪嫁小婢,手执短匕立在窗外,警惕的顾盼着左右。 算是绝了他们的念想。 让那些顽心大起的宾客,尾随而来时,见了不由大为叹息。 “罢了!罢了!子瑾早有防备,且饮酒吧!” “唉,桑园郑郎此举过矣!过矣!” 各做惋惜,便径自散去。 而入了新房的郑璞与张妍,自是开始另一场“我知你深浅,你知我长短”的别样较量。 其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 正文 第160章、萧关 不知不觉,已然四月天。 惬意的柔风,让人间芳菲从清新婉约中走来。 丝丝缕缕的阳光与朵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恣意流转,轻拂着如诗的心语。 宫禁内,荷池畔小亭。 嫩绿的荷叶间,悄悄冒出了朵朵亭亭玉立的荷花。 有的还含苞待放,娇羞欲语;有的已经绽放娇蕊,美不胜收。粉荷与翠叶次第斑驳,顾盼摇曳,掩映动人。时而还能看见数只不知名的鸟雀,在荷叶间翩翩飞翔,逗起微风来拂,阵阵淡雅的荷花清香弥漫开来,令人分外心旷神怡。 天子刘禅斜倚着亭柱,只手执着茶盏,悠哉游哉的眯眼而品。 毫无人君礼仪形象。 只不过,离小亭最近的甲士与宫人,也在二十余步开外,倒也无谓什么“君子慎独”了。 在荷花池另一侧的,乃是张皇后与张妍在叙话家常。 偶有莺莺燕燕笑语随风隐约入耳,倒也平添了几分初夏四月的恬然。 正襟危坐的郑璞,只手揉捻着胡须,正目视着荷花入神。 他今日入宫禁,乃是给天子作别。 归来成亲的告假之期将尽,翌日他便要归去陇右,继续为大汉克复中原操戈矛了。 亦让二人作别之宴,气氛有些怅然。 自建兴五年初春丞相率军入驻汉中郡伊始,至今亦有三年了。 因为战事频频以及事务繁多的干系,许多熟悉的面孔都不曾得闲暇归来成都过。 此番郑璞再往,再得归来之机亦不知何时。 然而,令郑璞陷入思绪的,乃是天子刘禅以二人已然沾亲带故的关系,问他以私事:可否带一人在身边随征。 那人乃是那日迎亲时,奉天子命为郑璞开道的禁军将率。 依着常理而言,此事天子直接一个口谕便可了。 身为臣子的郑璞,无有拒绝的余地。就如当年遣傅佥拜师的自专一般。 只不过,此人身份有些敏感。 他乃是故副车将军刘封之子,刘林。 最初,先帝刘备在荆南时,以无子嗣继承功业,便收了罗侯寇氏之子寇封为养子。 封有武艺,气力过人,且性情刚猛。 将兵与丞相诸葛亮、张飞等溯流西来攻取蜀地时,所在战克。 汉中之战时,被先帝刘备遣下山挑衅曹军,耀武扬威。气得魏武曹操大怒而骂,曰:“卖履舍儿,长使假子拒汝公乎!待呼我黄须来,令击之。” 只是可惜,膂力过人、手格猛兽的黄须儿曹彰,得令后星月倍道,方赶至长安时,魏武曹操便退兵了,让世人无缘目睹“真假子”的龙争虎斗。 后,封又被先帝刘备授兵,遣去与孟达攻打东三郡,不费吹灰之力便开疆辟土。 襄樊之战时,都督荆州兵事的关侯,多次下令让他领军助战。 他与孟达皆以东三郡新附、民心未安为由,拒绝出兵。后又夺了孟达的鼓吹,导致孟达受辱而忿怒投魏,以致东三郡皆归魏。 兵败归来成都的刘封,亦迎来了被先帝刘备赐死的结局。 不听号令、欺凌友军且兵败失土,依军中律法,刘封被赐死亦无有冤屈可言。 然而,一生败绩无数、素以仁德著称的先帝刘备,鲜有诛杀将领之例。 亦让刘封的赐死,显得有些不寻常。 无非乃身份使然耳! 是时,今天子刘禅已被封为皇太子。 先帝刘备以及丞相诸葛亮,皆以刘封刚猛,恐易世之后终难制御,便借此时机除之。 这就让世人觉得刘封的亡故,添了一分冤屈。 如若刘封一直身为“寇封”,纵使无有赫赫功绩,亦无有被诛之祸也! 再怎么不济,依着先帝仁厚的性情,也能落个以罪被废为民、居家终老。 是故,性情敦厚,且尚未历经太多权谋龌龊的天子刘禅,对刘封之子刘林的情感,隐隐一缕怜悯。 刘林,生于建安十六年,父死之年仅九岁。 咸有父风,膂力过人,弓马娴熟。年十六,天子为他冠礼,赐字为子繁,引入禁卫;年十八迁百人将。护卫左右时,天子尝问其志。 答曰:“好为将。” 然而,此乃奢想。 以他的身份,是很难被授予兵权领军征伐的。 毕竟,衮衮诸公都会担忧,他因父死以及被纳入刘姓宗室,却不得封公侯的待遇而心生有恨,权柄在握后会引发动乱。 将之雪藏,此生给个闲暇的职位终老便好了。 哪怕他没有生乱的能力与心思。 执国者,当慎也。比起朝廷的长治久安,委屈他一人又有何不可呢? 万幸,他遇见的是今天子刘禅。 带着复杂的情感,又以名分已定与正值北伐逆魏的用人之际,寻来郑璞以私事问之:是否让刘林得偿所愿? 对此,郑璞也不好作谏言。 他也不敢断言,刘林随征建功得掌兵权后,能否一直坚持初心。 如引兵叛乱,抑或者是临阵倒戈投了逆魏。 尤其是如今执掌国政的丞相诸葛亮,昔年对刘封便持有“防患于未然”的态度。 只不过,天子既然明知丞相及朝臣对此事的态度,却依旧出言问他,心中肯定是想让他应允下来的。 就算不能允之,亦需要寻个两全之法。 既可让天子心中怜悯得缓,亦不让朝廷伏下隐患。 食君俸禄嘛,总得为君分忧。 哪怕将此归为天子的家事,娶了张家小女与天子成为连襟的他,也可出言参详一二。 “陛下,臣倒是觉得,不若授予刘子繁南中各郡的军职。” 思虑了许久,郑璞终于打破了沉默。 “南中?” 闻言,天子刘禅微微扬眉,放下茶盏捋胡而思。 南中诸郡夷多汉少,若将刘林遣去戍守,倒也可无忧他日隐患。 那些蛮夷部落如若叛乱,也是拥护南人豪族,绝不会选择毫无根基的刘林。就算刘林日后积累履历得掌兵权,生出了不臣之心,也无法形成割据。 只是,这不是天子想要的。 他想让刘林随征,乃是打算让他积累功勋,好封赏个爵位来彰显仁德,以及释怀诛杀其父的那缕怜悯。 遣去戍守不毛之地,得多久才能封侯? “郑卿此言,朕不取也。” 少时,天子刘禅摇了摇头,轻轻谓之,“非是朕不知郑卿心中顾忌。乃是朕不止想让子繁得偿所愿,亦是冀望他可博军功封侯耳。” 原来如此! 郑璞听罢,心中了然。 刘林被纳入宗室却没有宗室的待遇,此事他也是知道的。 当即,郑璞便重重颔首,慷慨而言,“陛下推心置腹,臣安敢再作推脱之言?” “善!” 天子刘禅拊掌大笑。 顿了顿,又紧接着加了句,“此事朕自会作书信知会相父,郑卿无虑也。” 军中自由律法。 授职于部将,自是如今掌军的丞相来任命。 而天子作书去说,便避免了郑璞被他人诟病为谋权之说。 “臣谢陛下体恤。” 得言,郑璞连忙拱手做谢,略略作思绪,便又笑颜潺潺,“陛下,臣窃以为,不若与丞相作书时,可声称刘子繁如若随征有功,便可恩赦他一子出继罗侯寇氏之后。” 以功萌一子还寇姓? 略略讶然,天子刘禅便倏然大笑,“郑卿所思,可谓无有遗矣!” 嗯,此是将隐患彻底消弭的绸缪。 一来,以再复先祖血食,可激发刘林的沙场报国之心。 另一,则是可将刘林所建立的功业,悉数封赏给复为寇姓之子。掌权之子没有了刘姓,自然就没有了日后生乱的根基。 诸事聊罢,日已偏西,郑璞作别而去。 翌日。 晨曦破晓,万丈霞光刺破了苍穹。 成都北门外十里。 郑璞笑颜潺潺,伸手在张妍左脸颊的笑靥揉了揉,说道,“细君,我走了。” “嗯。” 性情颇刚的张妍没有恼意,仅是轻轻颔首。 随后,便目睹着郑璞跨上战马,扬鞭绝尘而去。 新婚不足一月便分离,二人皆无依依不舍之态,亦无有多少伤离之语。 因为于昨日,二人已然被天子刘禅的允许,张妍且先随着郑母卢氏归什邡桑园小住,待至八月秋高气爽时便前往陇右定居。 倒不是什邡郑家的次支,将迁徙往陇右落户。 而是张皇后的主意。 以北伐的将士,数年也不得归成都为由,让张妍也随去。 毕竟郑璞都有了爵位和小妾了,张妍不跟过去,怎么能有子嗣呢? 再者,以张家的身份,也无需顾忌“领军将领的家眷需留在成都”的不成文规矩。 一路无话。 唯有至关城之时,傅佥没有随他往陇右而去,而是作别往汉中郡赶去。 他去绸缪着,郑璞给予他“复仇”计划了。 对此,郑璞依着先前所言,并不干涉也不限制,仅是让两个扈从随身护周全。 不过也能隐隐猜到,他为何要前往汉中郡。 其一,不外乎是寻马谡为助力。 车骑将军刘琰辱骂郑璞之时,还顺势将马谡也鄙夷了。 且昔日萧关之战,马谡尚且欠着郑璞的人请。傅佥若是说清缘由、请其助一臂之力,马谡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 另一,乃是他的少时伙伴李球,今也在汉中郡任职。 庲降都督李恢乃建宁人,去岁被天子下诏兼领建宁太守,属于居本郡乡闾任职。 为了避嫌,他便将家眷悉数迁徙来汉中郡定居。 一直在郑璞麾下任闲职的李球,也因此被丞相正是授予了实权,在黄金戍围督霍弋的麾下当部将。 傅佥去寻李球,不出意外乃是求“势”。 毕竟,以建宁李家对大汉的忠节与裨益,区区清贵之职的刘琰还无法比拟。 至于让傅佥独自行动,有无危险........ 尚不需要考虑。 一直庇护在羽翼下的雏鹰,是无法击空翱翔的。 再者,傅佥乃忠烈遗孤。 刘琰若是胆敢对他做什么事来,无需郑璞奏禀天子求治罪,丞相诸葛亮便会在第一时间处置了他。 正值北伐逆魏、激励将士誓死报国之际,安能让苛难忠烈遗孤之事发生? 如若不严惩,有后顾之忧的将士们,孰人敢不惜命! 至陇右冀县。 风尘仆仆的郑璞,顾不上取水净尘,便大步往丞相别署而入。 归来于途,他撞见了丞相所遣的信使,让他倍道赶归。 他不在陇右的数月里,狼烟再起。 丞相诸葛亮表请原蜀郡太守张翼,转任为武都太守,领建忠将军接替陈式部驻守武都。让陈式部转来萧关道之北,与魏延一起防备逆魏从金城郡与武威郡的来袭。 让一直驻守在萧关道的吴班部,进攻萧关! 就是关隘太险峻,易守难攻。 且是逆魏将军魏平以本部五千士卒坚守,是故攻伐一月有余了,至今都无有破关的希望。 至于为何丞相骤然动刀兵,乃是时机太难得。 萧关北部的清水河流域,如今被鲜卑乞伏部与魏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所占据,正与逆魏夏侯霸作战。 双方拉锯了近一年,至今都没有分出胜负来。 魏大将军曹真,便将原先驻守在右扶风的将军戴凌部遣去助战。 亦是说,现今进攻打萧关,会让逆魏陷入前后夹击之势。 哪怕曹真再度遣别部来萧关,也能让逆魏运送粮秣辎重等压力加剧,让那些刚迁徙入关中三辅的冀州黎庶,苦于徭役而不能安生的屯田。 且此时进军,亦无需担忧汉中郡会被逆魏所袭。 随着后将军袁綝率军入驻,加上从各地迁徙入汉中的民户募兵,如今兵力已然近五万之数。哪怕新募兵卒战力尚不佳,然仅仅是防御已可无忧矣。 如此良机,魏延及吴班等在汉阳郡的将军,皆遣人向丞相请战。 而丞相亦不介意,将攻打萧关的日程稍微提前一些。 如若能攻下来,便可让逆魏的凉州变成飞地,对大汉而言乃是拊掌大庆之事。 若无法攻下,权当是牵制逆魏的兵力,让其无法迅速击败鲜卑乞伏部与魏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持续消耗粮秣及军中锐气也好。 “璞,拜见丞相。” 入署屋内,郑璞端正跪坐,便恭敬作礼。 “无需多礼。” 舒心畅怀之事连频,隐隐有容光焕发的丞相,笑颜潺潺,伸手虚扶,“子瑾且入坐。” 正文 第161章、全局 天水郡冀县,丞相别署。 高据案首的丞相诸葛亮,捋胡目视着满脸尘土的郑璞,笑颜潺潺。 竟还打趣了一句,“子瑾新婚燕尔,却被我急招归来而心中怏怏,是故竟仪容也不整理一番,便入见尊者乎?” “呵呵~~~” 得言,郑璞亦然作笑颜,戏言而回,“璞故意作风尘仆仆之态,本以为能让丞相他日能多允些休沐之期,却是不想竟被丞相一语道破矣。” “哈哈哈~~~” 微微摇头,丞相莞尔大笑,佯怒而责,“已封侯且成家之人,竟尚不持重!” 笑罢,便敛容,以颐往自身案几左侧一努,轻轻谓之,“此些是子瑾不在陇右期间,逆魏及汉阳郡各部驻军的军情,子瑾且先细细看罢,再作建言。” 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又再度出声,“刘子繁之事,陛下已然传书于我。子瑾所提他日以功荫一子复寇姓,甚好。嗯,且先授彼别部司马之职,归你麾下吧。” “诺。” 亦然敛容,郑璞拱手称是。 起身趋近步来取了一大摞布帛归座,便逐一铺展在案,细细看读。 其一,乃是左将军魏延的军报。 在春初之时,便陆陆续续有不愿意融入鲜卑乞伏部的鹿结部小落,从乌水流域迁徙来陇右,求大汉庇护。 丞相皆将他们安置在小陇山与临洮牧马场,为大汉畜养战马牛羊。 从他们口中,亦然得知了逆魏夏侯霸与戴凌部近两万步骑,正高平县之北与乞伏部拉锯作战中。 此消息十分准确,与大汉派遣的斥候探知的情报一般无二。 是故,魏延便来书求战,请丞相别遣兵马攻打萧关之余,准他领本部出兵金城郡榆中县方向策应,看有无可能以攻代守。 不得不说,此提议十分契合魏延的性情。 用兵以刚猛著称的他,无畏胆大,尤喜剑走偏锋。 既是出其不意的攻其必救,也是将自身陷入背水一战的局面。 因为从他驻军的平襄城,进发到金城郡的榆中县,需要行军数百里。任何一位逆魏将军,都会遣骑兵袭击他的粮道,让他“不成功便成仁”。 其次,则是新驻军在阿阳县之北的陈式部。 他所禀之事,乃是逆魏凉州的游骑斥候近日略有所增,游荡的范围也变广。 应是在打探与戒备着,大汉有无大举增兵来汉阳的消息。 再次,则是领命攻打萧关的吴班部。 他仅是强攻过一次萧关,付出几百人伤亡后,便转为示弱或挑衅,想引敌军将领卫平出关来战。只不过久经战事的魏平,并不做理会。 此亦是必然了。 他以本部五千兵马扼守关隘,仅有八千士卒的吴班部来叩关,是可高枕无忧的。 又何必出关隘冒险? 最后,便是陇西、武都与汉中三郡的上表。 坐镇汉中郡的前将军赵云,言辞寥寥:“彼逆魏若数万来袭,丞相无需遣军来援;彼若十万来袭,汉中三月无忧。” 却令人安心不已。 新任的武都太守的张翼,则是最舒心的。 关中入武都郡就陈仓一条道路,他遣了三千士卒驻守关隘,无需担忧。 陇西郡的军情,则是让郑璞眉毛微挑。 不出意外,参狼种羌与烧当种羌开始爆发了小冲突。 虽不算严重,但姜维与马岱已不止一次去充当调解者了。 或许他们也没有意识到,于不知觉中,大汉开始慢慢介入了他们的内部权柄,已慢慢得到了一些豪帅簇拥。 且为了彰显烧当种羌遣使上贡的区别,丞相将姜维调入了武都郡。 让马岱领着本部进入了临洮牧马场。 对外声称,乃是姜维所领三千步骑已经可堪临阵,便且先调去与张翼一起守备武都。实际上却是,将与参狼种羌有交情的姜维调离,让马岱可偏袒烧当种羌一些。 孰让参狼种羌不愿臣服于大汉呢? 厚此薄彼,也是应该的。 不过,郑璞从中看出来别样的意味。 丞相此举,并不是激化烧当与参狼二种羌矛盾那么简单。 缘由之一,乃是姜维麾下步骑,大多从原先河首羌人部落中招募的。 让他们去武都及汉中郡,看一看家眷安居的情况,更有利他们为大汉死力作战。 另一,则是丞相已然洞悉了,逆魏近期调度的吊诡。 让姜维领军进入武都郡驻守,乃是有备无患耳! 谋敌者,当先虑己。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大汉占据的乃是地利。 汉中、武都与陇右皆有山川河流之险地可扼守,可却敌于外。但相对应的,若想出兵而攻,此些地利便化作了阻碍。 今大汉若是入主关中,必先将犹如悬刀在首的凉州攻下来。 而想进军凉州,仅有两处可出兵:萧关与四望峡。 攻下四望峡,河西四郡便门户大开。 攻下萧关威逼安定郡,便可让逆魏的驰援投鼠忌器;如若可再攻下鹯阴渡口,便可将凉州彻底从逆魏手中分离,让河西四郡变为随意拿捏的柿子。 失去了陇右的逆魏,则是拥有了天然出兵优势。 大汉的战线及补给皆变长了,可趁之机便就增多了。 如无论汉中郡还是武都郡,只需一处被攻破,变会让陇右化作无根之木。 逆魏只需让凉州驻军保持威胁,牵制住陇右的兵力,随后利用兵力众多的优势,分别从陈仓道、褒斜谷、傥骆谷抑或者是走子午谷与东三郡合兵来袭。无论突破哪一道路线,皆可让大汉进退失据。 只是自从逆魏失去陇右后,除了被郑璞以细作“将计就计”,将万余人的偏师诱来狄道灭之以外,竟一直蛰伏着。 就连马岱与烧当羌王芒中合力灭河首唐泛时,竟也无有出兵策应之举。 此番却将近两万人马去讨乌水流域的鲜卑乞伏部,委实令人匪夷。 以常理而言,有萧关却大汉兵力在外,想保持安定郡与凉州武威郡的联系,直接让夏侯霸的万余人沿路设戍围即可,无需大费周章的去与鲜卑乞伏部拉锯。 在草甸与草原连绵的区域与胡虏作战,绝无有可能一蹴而就之说。而如今大汉虎视眈眈在侧,以曹真之智,焉能不防被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彼鲜卑乞伏部刚刚并吞了鹿结部,内部亦然不稳。 曹真只需遣人去安抚一番,承认他们占据乌水流域,让他们让出通道,乞伏部也不会执意挑衅在关中坐拥近十万大军的逆魏。 如若逆魏能夺回陇右之地,乌水流域便成了囊中之物,彼鲜卑乞伏部不敢不臣服。 不然,昔日被夏侯渊击灭的匈奴休屠支部,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何必如今便不依不饶的遣兵去讨,倏然让大汉得了进攻萧关的机会? 再者,哪怕经历了连续遭遇陇右大败与石亭大败,逆魏国力依旧远比大汉强盛得多。 如今大汉都可以出兵而战了,且北疆战线的鲜卑大人轲比能都罢兵言和了,逆魏岂能依旧舔着伤口? 事多有反常,恐有诈矣! 再佐之去岁之时,逆魏曹真与司马懿同时增兵威逼汉中郡、修缮秦岭山脉各个谷道栈道....... 彼不会是,想调虎离山吧? 比如,让大汉将更多兵力调来陇右之地,陷入攻伐萧关的僵持中,进而寻到一举攻入汉中郡抑或者武都郡的时机。 看罢,郑璞于瞬息间心念百碾。 蹙眉沉吟了少许,方昂首拱手而问,“丞相,不知近数月,可有探到孙吴及逆魏荆州的军情否?” “自是有的。” 正捋胡看案牍的丞相,闻言轻轻颔首,随手将案几右侧的一摞布帛执起,凭案起身。 似是打算亲自送来。 亦让郑璞连忙起身,趋步来迎。 “呵~~~” 轻笑一声,丞相将那摞布帛递给郑璞后,“子瑾且慢看。” 言罢,缓缓步往署门口,嘱言门外值守的小吏,“取些马奶酒来。” 呃? 素来严于律己的丞相,署事之事竟饮酒邪? 闻言,接过军情布帛的郑璞,心里泛起了一缕惊奇,不由侧目而顾。 “日渐炎热,正好渴乏,小酌几盏也好。” 似是有所觉,丞相步归自席入座时,还含笑道了声。 对此,郑璞自是笑颜潺潺。 这哪里是日渐炎热之由啊~~~ 应该压在丞相肩膀的克复中原之志,微微变轻了些,所以让一直束缚着的闲情雅兴得以复苏才对! 少时,小吏将马奶酒送至。 郑璞摆了摆手,示意无需酒盏。 而是将不大的皮革酒囊抱在手中,看读军情之余,时不时的抿一口。 久在行伍中的他,赤膊跣足与士卒同乐都常有之,早就不耐什么文不文雅的小节。 自然,丞相不与他同。 乃是细斟慢饮,还从庋具中寻了檀香,放在青铜香薰炉燃起。 青烟袅袅,清香沁人心肺。 酸涩的马奶酒入喉,却是让丞相眉目舒展,满心的欣慰。 因为,于郑璞之前,他已经召了关兴、姜维、诸葛乔以及费祎等人议事过了。 诸葛乔与费祎看罢逆魏及各部驻军的述表,提出来的建议,乃是如今大汉粮秣虽得稍缓,但如若大举出兵攻逆魏,还是待明年开春后更妥当。 而关兴与姜维,倒是看出了逆魏近日举措的吊诡。 亦然谏言,攻打萧关之余,还需加强武都郡与汉中郡的守备,以防万一。 但唯独郑璞看罢,没有当即作谏言,而是问及了逆魏荆州及孙吴的情报。 此便是丞相欣慰的缘由。 诸葛乔与费祎,所思所虑多是民生及后勤,于军争筹画并不擅长。 关兴与姜维,能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其胸中韬略他日可成长为一方督帅,可独自调度指挥一方战役。 亦是说,他们如今的目光,仍旧拘泥于一地。 或许,随着年齿的增长,他们日后也会有统筹全局的眼光吧。 然而,这种眼光,年岁最小的郑璞如今已经具备了。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他如今筹画策算,已然养成了从全局出发、习惯了瞻前顾后的谨慎,也就是隐隐具备统领全军的潜质。 国有梓才正建长,令人心生欢欣,破例饮数盏以助兴,又有何不可呢? 丞相的心境,郑璞一无所觉。 他如今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军情。 逆魏驻守在荆州宛城的司马懿,并没有什么东京,仅是屯田之余还大举造船。 就是不知,造船是为了绸缪南下攻孙吴,还是打算从东三郡逆着沔水而来,进军汉中郡呢? 而孙吴则是有些焦头烂额。 因与大汉交易战马的干系,孙权下令让各部将领大肆进攻山越。 亦激起了各郡山越部落的同仇敌忾,竟一反昔日的各自作战,隐隐有呼应叛乱之势。 而荆南之地也不平。 随着孙权迁都往建业,各部兵马也陆续转去吴郡,留在荆南的世家子弟也有了些恣睢,多有不法之事。督领荆南的陆逊,执法虽也严厉,但如此小事底下的僚佐并没有禀于他。 是故,也迎来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素来不臣于孙吴的武陵郡五溪蛮,因屡受不平之事,一怒之下便起兵反叛。 此让孙权气急败坏。 五溪蛮也以善战著称,可不是随意别遣一部兵马便可讨平的。 且也不可调动江夏、南郡等驻军去平叛。 逆魏司马懿在襄阳与江夏郡都驻守重兵,如果孙权将兵力调动了,未必不会一边上表雒阳一边长驱而来。 一如先前的“克日擒孟达”! 无奈之下,孙权只得召了交州刺史吕岱,还屯长沙郡,且先控制叛乱不持续坐大。 且让太常潘浚假节,从吴郡、豫章郡及庐陵郡拼凑了数部兵马,与吕岱合兵共五万士卒,前往武陵郡讨叛。 只不过,以武陵郡山脉纵横的地形,无有一年半载是不可能彻底平定了。 亦是说,源于战马交易,刚刚转运许多粮秣、忙着围剿山越俘虏以及讨伐叛乱的孙吴,在今岁之内,是不会出兵北伐逆魏了。 是故,逆魏的东南、北疆二线,今岁皆无有战事矣! 无有后顾之忧,魏大将军曹真连鲜卑乞伏部都无法讨平吗? 萧关,乃诱饵吧? 正文 第162章、静观 猎人与猎物,角色常常会互换。 如今逆魏故意让萧关露出破绽,作为诱大汉出兵来袭的饵,就要做好被吞下去就的准备。 只不过,逆魏曹真此举仅是调虎离山吗? 抑或者说,尚有其他部署? 放下军情布帛,郑璞有些举棋不定。 其实丞相如今的部署,就是最妥当亦是最有效的应对。 让各地驻军森严戒备,仅是遣吴班本部前去萧关,欲攻而未攻。 不给逆魏有机可乘,坐等图穷匕见。以不变应对万变,不管逆魏玩什么花样,届时大汉皆可以游刃有余的应对。 然而,既然已经部署完毕,尚且召郑璞来商议,自是想听听郑璞可否有其他的筹画。 毕竟誓要克复中原的大汉,终究是要进军凉州的。 而进军凉州之前,必然要攻下截断逆魏关中驰援凉州的险隘萧关。 如若郑璞别有他谋,可吞下曹真抛出来的诱饵且无损自身,那便是大汉上下皆可拊掌大庆之喜。 但郑璞有奇谋? 很可惜,答案是否定的。 面对一座需要付出无数人命去弥补地形差距的险隘,郑璞也束手无策。 因为诱敌出战、趁机夺关等计策,作为军中宿将的吴班已经试过了,敌将魏平并不是鲁莽匹夫。 或许,此便是逆魏曹真胆敢将萧关拿出来作诱饵的底气吧! 不过稍微将计就计,让时局变得对大汉更加有利,郑璞倒可以谏言一番。 是故,在大致将对逆魏举措分析了一番后,郑璞便拱手说道,“丞相,璞并无攻下萧关之策。不过,璞窃以为,若能将逆魏主力诱来陇右作战,或可更符合我大汉利益。” “嗯........” 轻微一鼻音,丞相没有当即表态,而是捋胡耷眉陷入沉吟。 逆魏若发兵来战,必然取虚实之道,分数路偏师佯攻,以图分散大汉的兵力。 而主力兵出的放下,不外乎是汉中与陇右。 依常理而言,大汉更希望逆魏主力进军汉中郡。 其一,乃是战争对民生的损害。 不管逆魏关中出兵何处,驻守在荆北宛城的司马懿都会策应,汉中郡无论如何都不会避免战火。既然如此,尚不如诱曹真进军汉中郡,让陇右各郡不受打扰。 另一,则是汉中郡比陇右更容易守备。 昔日汉中之战,先帝刘备就是以逸待劳,让受限于秦岭谷道转运粮秣艰难的魏武曹操,不得不弃地而退兵。且魏延任职汉中太守期间,对各处险隘及戍围的守备十分完善;再佐之如今汉中郡驻守数万大军,抵御逆魏来袭并不困难。 只不过,郑璞如今反其道而谏言,也并非无的放矢。 乃是为日后进军凉州绸缪耳! 逆魏若遣主力来袭陇右,其必然是走安定郡取道萧关而出;再让金城郡及西平郡别遣偏师,扰大汉的陇西郡。 虽无忧粮秣转运之苦,却有不容失败的隐患。 人心,是会随着时间而流逝的。 如果逆魏反扑陇右再度失败,凉州各部羌胡及豪右就会失去信心,会转为亲善大汉。 这便是郑璞谏言的缘由:减少日后攻伐凉州各郡的阻碍。 自然,此前提是兵力处于劣势的大汉,不仅要坚壁清野扰民而守,且要能有余力将逆魏各部尽数驱逐出陇右。 相当于风险越大,收获愈大吧。 “子瑾此言,我亦曾思虑过。” 少顷,丞相睁开双眸,徐徐而叹,“然而彼逆魏曹真久在行伍中,绝非无谋之辈,恐难诱其入陇右啊~~” “丞相,姑且试试。” 闻言,郑璞冁然而笑,谓之,“成,则可喜;弗成,对我大汉亦无有害处。” 嗯? “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姑且试试也好。” 略略扬眉,丞相倏然而笑,“子瑾一路劳顿,且先归去歇下吧。数日后,子瑾应要领军往汉阳郡矣。” “诺,璞告退。” 郑璞离席拱手作礼,缓缓而退。 因为如何试试,以丞相之智,不需要他谏言。 如丞相声称他不日将领军往汉阳郡,便是如何诱使逆魏来兵出陇右的调度之一。 不外乎,是除了魏延、高翔两位扼守陇右门户的将领,不可调动之外;以郑璞、关兴等军中后辈接替守备萧关道,让其他如吴懿、陈式以及吴班等宿将皆领着本部,大张旗鼓的归汉中郡驻守。给以逆魏汉中郡驻守兵力近十万、坚不可摧的假象。 嗯,是假象没错。 吴懿等将领行军至武都郡后,便会伪装成为运送粮秣辎重的辅兵,再转回来陇右驻扎。 至于是否被曹真识破,那便静观其变吧。 反正,逆魏纵使兵出汉中郡,前将军赵云也能坚守三个月、等到陇右的来援。 如此行事,大汉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让吴懿等部稍微行军劳顿些。 权当是练兵了吧。 自然,为了避免万一,汉中郡的守备肯定是加强的。 只不过,郑璞不知道的是,他转身退去之时,丞相一直目视着他的背影。 军中口口相传的“疤璞”之号,终于传到了丞相耳里。 且还知道了,此号乃是车骑将军刘琰所创。 但性情颇刚的郑璞,却是对此事只字不提,犹如不曾得闻一般。 此便让丞相有些心奇。 以他对郑璞的了解,便知道其绝不会心无羞恼之意。 更不会犹如昔日为马谡求情一般,不与车骑将军刘琰计较。 毕竟,马谡与刘琰不同。 前者对郑璞有举荐之恩,二人亦颇有交情。 且昔日郑璞谏言的最大缘由,乃是基于大汉人才凋零,继续任用马谡于大汉有裨益。 而后者刘琰嘛琰........ 不过一仰仗先帝刘备恩泽的坐谈客罢了。 且早在成都时,便常以言毁郑璞。 或许,如今其子隐而不发,乃是坐等可让刘琰万劫不复的时机吧? 丞相隐隐有所悟。 然而,却没有打算出面干涉,反而是抱着静观其变的心态。 倒不是丞相心有偏袒、纵容朝廷僚佐相互攻讦,而是想趁此事看看郑璞的心性:对外部敌军素来不择手段的他,对大汉内部仇雠时是否亦然狠戾? 因为如今在丞相眼中的郑璞,已然不同了。 筹画之能冠冕年轻一代....... 坚守萧关道时杀身报国的忠节........ 针对豪族的分化以及谏言摊丁入亩的国策........ 此子之才,假以时日,可继自身之后也!他日可肩扛克复中原之志也! 如果他,不会因喜恶而网罗罪名构陷同僚的话。 然也,丞相并不冀望着,郑璞能以德报怨。 如若以德报怨,将以何报德? 丞相仅是期待着,郑璞在处理私怨的时候,不触犯朝廷法度即可。 毕竟,禀心是否公允,乃是可堪为执国者的第一步。 不然的话,便是能力愈大祸国愈凶! 与其挑选一才华横溢的祸国者,丞相更倾向挑选一庸碌者继己后。 至少,再怎么不济的庸碌者,亦可守成! 能萧规曹随! 虽与国无裨益,却也能与国无害! 璞者,藏玉之石也。 瑾者,美玉也,美德也。 却是不知,今藏玉之石疤裂,可有美玉之德出否? 但愿,此子莫要让我失望吧........ 当郑璞的身影消失在署门外,年齿即将迈入五旬的丞相也收回了视线,心中的话语与眼帘缓缓耷拉而下。 对此,郑璞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缓缓步出署屋,转来众扈从静候处。 见比乞牙厝尚且雄壮几分的刘林,正在阖目养神,便出声说道,“子繁,丞相授你职为别部司马,且在我麾下。” 一缕喜色,从刘林双眸中泛起。 旋即,又悄然淡去。 只见他容色恭谨的躬身作礼,瓮声瓮气的说道,“诺!” 亦让郑璞见了,不由微微摇头而笑。 此一路上,他对刘林的性情也大致了解些。 此子不苟言笑,从不主动寻人攀谈,行事一板一眼的。 且惜字如金。 能闭口就绝不会开口;能只应和一声,就绝不会多叙一个字。 或许,是因他先父刘封被赐死之事太过于敏感,其母便从小告诫他凡事皆要三缄其口的缘由吧。 不过,郑璞对此颇为赞赏。 身为上官,最喜欢的便是这种寡言少语、言听计从的麾下了。 待接过扈从乞牙厝递过来的马缰绳,郑璞抬了抬头。 见日尚未至中天,便嘱言乞牙厝且先引刘林去冀县的军营。 嗯,他那一直让张嶷代领的本部三千兵马,丞相已经调回来驻扎了。 因为有高翔部在大夏县驻守,陇西太守游楚的郡兵亦可安民,已经没必要留在让玄武军继续驻扎在狄道,平添粮秣转运的困难。 而他则是前往小陇山草甸,打算给妻子张妍挑选匹好马。 二人在成都耳鬓厮磨之余,亦比试了一番剑术。 郑璞习的是战场之剑,剑法大开大阖、动作简洁;而张妍所习乃类同与刺客的技击之术,尤重技巧以及善于腾挪。 若是二人作生死搏命,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然而,只是夫妻闲暇时的比试一番嘛........ 郑璞只好愿赌服输,按照比试前的赌约,亲自去挑选一匹优良的战马。 咳!咳! 大好男儿嘛,当能屈能伸。 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一展雄风就好了,其他时候能让的就让一下吧。 君不见,英雄如先帝刘备,昔日入孙夫人帷帐时,不一样心常凛凛? 他如今不过比剑输了,亦不算丢人。 “驾!” 自动忽视昔日孙夫人有百馀执刀侍婢的郑璞,没有半分耻辱的以先帝刘备旧事宽慰了自身一番,便心清颇佳的扬鞭策马而去。 ..................................... 夏六月,京兆郡。 沿着渭水进发司隶潼关的官道上,披坚执锐的数十骑卒,呈扇形缓缓而行。 头盔之下的眼睛中,目光锋利无比投向四周。弯曲在腰侧的右手,则是端着一张军弩,竟然已经上好弦了。 他们这般作态,让沿路而行的黎庶赶紧远远的避开。 不少人跑得匆忙,连草鞋都掉了。 他们还是好的。 出行的大户人家或是商贾,他们的车马可不是那么容易避开的。 因而也让那些骑卒手中端起了军弩,用闪耀着阳光冷芒的弩箭给对准了。 虽然没有扣下扳机,但是那种被笼罩在死亡阴影之下的感觉,是真的不好受。等他们狼狈无比、驱驰马车远远避开了,心里就忍不住有了疑问:乃是何人将入雒,仅是前驱开道的骑卒便有数十? 不一会儿,他们便知道了答案。 路过的军队,不过数百人。 但是军中飘扬的旗帜,绣着斗大的“曹”字。 与军旗并行的,还有根缀着旄牛尾的竹竿。 那是旄节,也叫符节。 难怪如此大的仗势,原来是大将军曹真归雒阳。 却是不知,出镇关中都督雍凉的大将军,此番归来雒阳面君,所为何事? 莫不是,即将攻伐巴蜀了吧? 避让于侧的达官贵人及士人,心中隐隐有所悟。 而端坐在车驾上的曹真,则是耷目蹙眉,心思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起伏着。 他想今岁秋收后,发兵攻逆蜀。 为此,他已部署了大半年的时间。 乌水流域的鲜卑乞伏部,在去岁末之时他便遣人安抚。 正如昔日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的决策,引鲜卑秃发部入右扶风抵御逆蜀一样,他也许下承认乌水流域可让乞伏部栖息的条件,让其愿意为魏国而战了。 调任戴凌部去与夏侯霸部驻扎在高平县之北,佯装与鲜卑拉锯作战,不过是为了迷惑逆蜀,以及将新招募的兵卒操练演武而已。 故意将萧关现出可被攻打,亦然如此。 为了将逆蜀各部兵力调动起来,进而现出守备薄弱之处。 只不过,斥候及细作传回来的消息,不如他所愿。 逆蜀不大举攻打萧关便罢了,竟还将诸多军中宿将调遣归去了汉中郡驻守。 此让他先前的预计悉数落空。 因为在他与天子曹叡以及衮衮诸公的计划中,魏国主力兵出之地,乃是汉中郡与武都郡耳! 只不过,亦无所谓。 如今关中有十万大军,乌水流域有两万与鲜卑乞伏部承诺出兵的七千余骑;兵力五万有余的凉州亦有出兵两万有余;再佐之荆北司马懿部可调动三万兵马的策应,已然是逆蜀可动用兵马的两倍了。 正文 第163章、备战 与以往不同,此番魏大将军曹真想攻伐巴蜀的计划,魏国庙堂皆是一片附和之声。 最大的缘由,自然是北疆与东南线今岁无有战事。 如若现今不趁机攻伐,恐以后便是两线、甚至是三线作战的局面。 已然称帝且与逆蜀结盟的孙吴不必说,只要讨平内部叛乱,必然再度策应逆蜀出兵。 而北疆的安稳,恐难持久。 因梁习刚刚病故了。 梁习,陈郡柘人,乃魏武曹操擢拔的名臣。 任职并州刺史期间,打击豪右,大败匈奴各部与鲜卑轲比能,在北疆威信甚著,乃是魏国威慑及安抚北疆的倚仗之一。 他的病故,恐自魏曹操与魏文曹丕时期,迁入并州的鲜卑各部保塞大人及匈奴各胡将与郡县豪右勾连,心生恣睢而添动乱矣! 再者,乃是魏国内部矛盾需要转移。 天子曹叡下令,严查豪族大户侵吞屯田之地,以及以强硬态度推行备战法令后,得益九品官人制的世家们便开始心怀不满之心。 放弃凉州之言,虽然不再提及,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为了内部的安稳,魏国需要战争来转移内部的矛盾。 如果此番伐逆蜀、夺回陇右之地,得彰显魏国的兵威,所有非议之声皆会冰消雪融。 最后,乃是关乎于凉州与西域。 于魏文帝曹丕即位时,西域的鄯善、龟兹、于阗等小国便各遣使奉献。亦让魏国置戊己校尉,再度开通了西域的丝路贸易。 而去岁冬十二月时,又迎来了大月氏王波调遣使魏国奉献。 此乃魏国上下皆欢腾的事,亦是曹魏代汉乃威加四海、天命所归的体现。 因为连番被匈奴、乌孙所击败的大月氏,早就迁徙出了西域都护府管辖的范围,远在大宛之西。 然而,大月氏的使者,尚且提及了希望与魏国加大蜀锦的贸易。 蜀锦乃逆蜀所有也! 亦是说,凉州各部羌胡部落以及豪右,皆在暗中与逆蜀有贸易往来! 如若不尽早讨伐巴蜀之地,恐凉州人心慢慢倾斜于逆蜀,他日更难讨伐矣。 且为了长治久安,焉能坐视逆蜀组建骑兵? 诸多缘由汇聚在一起,便成了魏国庙堂皆异口同声的局面。 不过,兵出的路线,则是微微调动了下。 源于游骑斥候及细作传递的情报,大将军曹真乃是打算佯攻武都及汉中郡,关中主力与凉州驻军合兵十余万进军陇右。 然而陈群、刘晔及杨阜等重臣,皆持有不同意见。 乃是觉得走安定郡取道萧关入陇右,地势慢慢升至近二三百丈之高,辎重粮秣运送亦难于供应如此多的大军。 且逆蜀在渭水之北所设的戍围甚多! 曹真若是以主力悉数出萧关,恐难于铺展开来,形成空有兵力优势却无法彰显。 是故,以此番可动用十八万大军为由,建议汉中及陇右同时强攻! 以兵力优势碾压逆蜀的国力式微,且抵消逆蜀的地利优势。 让兵力寡少的逆蜀,只得将将士铺展在漫长边境上,进而变得防守薄弱!届时,不管哪一处出现不支之象,便会引发全局崩溃! 对此,曹真没有反驳。 虽然如此主次不明的进军,同样分散了自军的兵力。 然而身为督帅的他,却可以通过调度各部将士兵出的时间,亦然可有主次之别。 譬如,让乌水流域及安定郡的大军暂且按兵不动,待其他进军汉中的各部将逆蜀注意力悉数吸引了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出! 以虚实之道,收奇兵之效。 是故,他作别天子曹叡后,便赶归关中厉兵秣马。 魏国列位重臣在定策罢,也悉数忙碌起来,拨备辎重粮秣等等。 因为此战意义,一如昔日的石亭之战。 胜了,便可将逆蜀驱逐归巴蜀之地,让其继续困守地小兵寡,待日后被占尽天下富饶之地的魏国碾灭。 如若失败了,恐魏国的西线也将陷入被动防守。 在逆蜀反复来袭的拉锯战中,失去凉州羌胡部落及豪右之心,进而丢失凉州疆域。 不过,己方兵力优势如此明显,哪怕不能取胜,亦可两败俱伤吧? 两败俱伤,也可算是魏国惨胜了。 毕竟此番魏国出兵颇多,却尚不能称为倾尽国力一战。 而逆蜀每每动兵,皆算是将国运孤注一掷。 又如何能长久呢? 关中与荆北大严、大军将出的动静,自然是无法瞒住他人。 抑或者说,曹真本就不打算隐藏意图吧。 江东孙权得闻后,便有些惋惜此战不逢时。逆魏大军将西北赴,他若此时进军东南,便无忧彼尚有援军来救了。 因而,他遣了数部兵马在淮南扰边,看有无得利之处。 而驻守在南郡江陵的朱然部,则是枕戈待旦。 江陵城在大江北岸,素来是江东进军荆北的桥头堡。 作为孙权少时读伴的他,备受信任且拥有独断之权。 先隔岸观火,看有无趁火打劫的可能,权当是策应两国共盟北伐吧! 再者,唇齿相依之下,助人便是利己。 如若能攻破逆魏数个戍围,抑或者掳掠些黎庶及辎重归来,亦是消弱了他日逆魏兵马南下的实力。 何乐而不为呢? 大汉得闻后,亦严阵以待。 丞相诸葛亮勒令各郡兵马严守关隘及险要,且再度从蜀地调拨了兵马来守。 乃是李严。 今岁初,李严便上书与天子及作信于丞相,声称自身想领本部万余人前来陇右作战,图报先帝托孤之恩。 且言辞颇为诚恳。 以自身年齿已过五旬为由,声称今再不领军征伐,恐他日便无有机会矣。 对此,丞相并不好回绝。 毕竟先帝刘备托孤时,授予李严的职责乃是统御中外军事。 且求随征而战,乃是一腔忠节报国之心。 那时,丞相以粮秣尚且不丰与未到大战之时,以及相府长史张裔刚刚病故、正需他留在成都安稳时局为由委婉回拒,让其再留在成都一二年再北上。 不过,如今却恰逢其会。 逆魏即将大举来袭,乃大汉生死存亡之际也,自是将举国兵力皆调来。 尤其是,李严的本部万余人颇为精锐。 乃是夷陵之战后,先帝刘备将一些残军老卒转给李严麾下充任低级将佐,训练出可守御国门的精兵。 是故,李严得偿所愿率军北来。 被丞相上表天子而征,遣来汉中郡沔阳县驻守,守备褒中县的褒斜谷。 前将军赵云则转去成固县驻扎,督后将军袁綝、扬武将军邓芝、黄金戍围督霍弋、后参军刘敏等人守备傥骆道,以及走子午谷与司马懿合兵来袭的黄金峡。 李严官职高督兵寡,赵云官职低却督兵,如此调度倒不需要担忧有冲突。 缘由之一,乃是刚刚北上的李严,对汉中之地尚未熟悉,不好越俎代庖。 另一,则是赵云乃是如今大汉履历最深的老臣,且又以厚德著称,备受朝野敬仰。李严见了也常率先拱手笑脸相迎。 而武都郡的守备,则是太守张翼再增兵两千,亲自督五千兵力扼守大散关。 领护羌校尉的姜维,以其本部乃善于山谷作战的羌人为主,别遣去扼守褒斜谷连接陈仓道的联云栈道。 连阴平太守廖化,都率领将士进驻了武都郡羌道之北的沓中。 沓中的上方,乃是洮水支流,可急行军二三日便可杀入临洮的望曲谷。 因为已升迁为征北将军的马岱,将率领本部西凉铁骑及征调烧当种羌,从河关县的积石峡威逼逆魏西平郡,减轻高翔部扼守陇西郡的压力。临洮-索西城一带的牧马场,便仅剩下了尹赏在守备,恐参狼种羌会有异动。 谋事谨小慎微的丞相,不会疏忽于此。 让廖化进军,严阵监视望曲谷,便是未雨绸缪。 且丞相以汉中与武都二郡易守难攻为由,丞相暂时不调遣陇右各部归去。 乃是暂留在天水冀县充当机动援军,有备无患。 自然,各部所需的粮秣及辎重,皆先行分调拨给,囤积以安军心。 各部转运之卒,相望于道。 忙碌的困顿及备战的压抑糅合在一起,便有了些不谙之声。 志在建功立业的左将军魏延,见大战将至而粮秣辎重转运颇满,心中不耐,便亲自驰马归来催促。 主事调拨物资之人,正是迁为相府副长史的杨仪。 此二人皆是性情桀骜、自视甚高之辈。 三言两语便起了争执,魏延大怒之下,拔刃挥舞作势将杀之,唬得杨仪当即泣涕横集。 万幸,佐事之人费祎与诸葛乔皆在署内。 二人见状,连忙起身劝解,方让此闹剧收场。 事后,魏延被丞相以对同僚拔刃申责,遣回驻地;而杨仪亦然以言辞不当被见责。 只不过此二人的职责,倒是没有卸任。 就是让其他平日里没少受魏延及杨仪之气的各部将率,以此事暗中作谑于言。 连张苞都不能免俗。 他如今在萧关道,暂归郑璞节制。 汉阳郡的守备,乃是以平襄城与阿阳城为后方,沿着山川河谷修筑戍围。 平襄城一直都是魏延的驻地,他尚且兼顾着长离水河谷的守备。 而阿阳城,则是陈式部在守备。职责乃是护着在萧关道驻守的郑璞部,以及扼守北下陇关道的通道。 算起来,陈式的职责很轻松。 缘由之一,乃是一旦逆魏大举来袭,丞相必然会增兵来护卫陇关道,他以本部坚守城池不失并不难。 另一,则是驻守在外的郑璞,所节制的兵力很多。 他本部便有三千士卒。 而因张苞被调任去掌重骑,让柳隐代领的两千“蜑獽”军,丞相此番也划归到了他的麾下。 亦是说,以所掌兵马数目而算,郑璞如今乃是没有重号将军之职却有之实的将领。 对此,军中各部宿将没有什么异议。 盖因郑璞随征以来,筹划策算及领军战获的功勋,升迁为重号将军绰绰有余! 一直没有被迁职,不过是丞相担忧他年少而居高位,恐会导致恣睢及轻敌之心,便以实封食邑分了他的战功罢了。 不过,人们也隐隐有所悟。 此战过后,只要郑璞没有调度失当,定会升迁为重号将军了。 因为郑璞的玄武督军职位被丞相转给了张嶷,且节制了“蜑獽”军,就是最显著的信号。 别督,本就与杂号将军职权类同。 如若不是即将迁为重号将军,怎么能统率两位别督且兼领杨霁的五百骑兵呢? 陈式与郑璞不是第一次共事了。 因而,也相处得十分融洽。 不仅倾力支持郑璞部所需的辎重,还常常遣军协助郑璞查探敌情。 不仅是因为尽忠职守以及雷厉风行的性情,更因为他心中隐隐有所期待。 他乃军中老人了! 资历与能力等等各方面,皆不比高翔与马岱等人差。 但如今高翔为镇西将军、马岱为征北将军,他的职位前缀却依旧是“安西”。 其中缘由,不是丞相偏允,乃是他的时运不济。 军中升迁,唯有军功。 而他逢大战时,不是驻守就是在赶赴支援的路途上,没有赶上战获的军功....... 此番扼守在抗逆魏的第一线,他也想与郑璞齐心协力积累战功,让自己的官职再提一提。 不为虚荣,亦不为争权,更不是贪图那点俸禄。 军中男儿,就得争这口气! 再者,他年纪也不小了。 古往今来,随军而征,鲜少有高寿者。 戎马数十年,孰人身上没有点伤病隐疾什么的? 他早就看淡了生死,也想着给自己争取个好听点的身后名。 对此,郑璞并不知道。 他仅是带着对陈式忠厚的感激,悉心巡视着所辖的防区。 落下营寨之地,依旧是昔日他与马谡共守之处,蜑獽与玄武两部别开落营,相互呼应呈掎角之势。 唯有的不同,便是物是人非。 譬如最初的玄武军士卒,绝大多数都埋骨于此山道河谷中。 心中略带感伤的郑璞,与张苞驻马在山道缓坡上,极目远眺着泾水支流蜿蜒入萧关的谷道,看着关隘上方那杆绣着“魏”字的军旗,默然无语。 正文 第164章、计出 最早的萧关,非是一座独立关隘。 乃是战国时期,秦长城防御体系的城镇堡寨。 其中,六盘山东麓、古瓦亭峡以南,有泾水源头相伴的一段险要峡谷,翠峰环绕、深谷险阻,乃是从关中出塞的必经之路。 亦然是兵家必争之地。 入汉后,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曾率军十四万叩关,击杀驻守萧关的北地郡都尉孙昂入塞,且纵兵毁了关隘。 大汉王朝夺回此地,再度修筑的防御工事,便更名为瓦亭关。 隗嚣割据陇右时,得闻略阳被攻陷,令部将牛邯坚守之地,便是瓦亭川。 后,灵帝时期的羌乱,因为关中上方的北地郡与安定郡的羌胡部落亦然叛乱,让凉州与关中沦为各部军阀割据的乐土长达数十年,萧关便再度迎来乱兵之灾。 一直待到夏侯渊虎步关右,萧关方再度修缮。 只不过,源于那时财力物力的用度不足,如今的萧关仅仅是扼道而守的关隘。 如今,大汉夺回陇右之地后,曹魏便再度沿着山体及水流加以修缮加固,成为了两侧戍围拱卫依托的雄关。 如若粮秣与辎重充足,以及将领深谙兵事,却十倍之敌不在话下! 恰好,逆魏驻守此关隘的将领魏平,乃是久在行伍中的边将。 且领着五千士卒,堪称固若金汤。 先前吴班便多番挑衅及示弱,想诱他出关来战,却一无所获。 是故,张苞默默的看了少时,收回视线时不由怅然长叹,“如此雄关,猿猴亦难越。我大汉日后若想攻破,不知要战损多少士卒矣!” “是啊~~~” 闻言,郑璞也长声而叹,“若取凉州,必先断逆魏关中援军。此萧关不破,我军出兵凉州,恐事倍功半。”旋即,又倏然而笑,“文容兄,我等莫不是本末倒置了?今逆魏即将大举来袭,我等前来观敌军容,好归去作防备。却不想,倒是感慨起此萧关之固了。” “哈哈哈~~~” 轻扯马缰绳,拨转马头往回走的张苞,亦然大笑。 笑罢,还打趣了声,“是极!是极!莫说现今思虑如何破关为时太早,就算日后在做思虑时,亦不干我事了。就是不知子瑾,届时要为着萧关愁眉苦脸多久!” 嗯,他是蹈阵甲骑的统领,攻城拔寨以及遏道而守等事,还真与他无干了。 至于明明无干,为何丞相还遣他来此嘛......... 乃是以防万一。 虽说,郑璞此番节制的兵力颇多,但孰人都无法确定,逆魏来犯陇右的兵力有多少。 万一数万大军出萧关,再以万余骑兵从武威郡北来,依托戍围而守的郑璞必然陷入重重包围中,连陈式部都难以救援。 但有了张苞的甲骑,便可护卫周全。 因为此地道路并不宽广,两军短兵相接之处不过可投入两百余人。 如果郑璞部因敌我悬殊而不支,撤退之际被逆魏追击,张苞的甲骑便可骤然杀出。在被钢铁包裹的战马洪流面前,因追击而阵型溃散的逆魏士卒,将迎来被碾压的命运。 亦能夺逆魏士气! 让其胆寒而不敢再追。 哪怕,待逆魏将领再度整军追来,郑璞与张苞便可用此时间差遁归阿阳城了。 自然,这是未雨绸缪。 临阵之时当如何,还需郑璞与张苞见机行事。 至于将甲骑用在此处,会不会大材小用,却是无奈之举。 马铠的打造以及堪任蹈阵重骑卒的训练,皆不是一朝一夕可成的。 原本,在丞相的预计里,是打算让张苞训练出五百甲骑。 然而时过一年有余,张苞麾下不过堪堪百骑可随征。 此数目放在他处,用处也不大。 但正值各部军士死力之际,他也不想闲着,便请命随征。丞相思虑一番后,便将他遣来了郑璞部。 权当是有备无患吧。 至少像上次郑璞的诀别书信,丞相已不想再次收到了。 “嘿,文容兄此言差矣!” 莞尔而笑,并肩而骑的郑璞,亦挑眉做谑,出声反驳道,“同是为国而征,兄却不想群策一番,仅贪自身安逸,岂能如此邪!” “哈哈哈~~~~” 闻声,张苞再度爆出畅怀大笑。 好一阵,才收起笑意,且故作肃容的点了点头,“嗯,子瑾此言有理!那我便献数策,供子瑾参详吧!”左右顾盼了下,便指了指那山峦之上的林木以及旁边的泾水支流,说道,“夫杀敌之大者,无非水火也!子瑾可让士卒伐木火攻,亦或者是修堤蓄水而淹之!” 就是刚说罢,自己都没忍住先笑了。 且行且笑,二人马蹄缓缓而归。 待行了二三里,即将跨过瓦亭水的时候,郑璞便猛然拉住了马缰绳,让战马扬蹄嘶鸣而驻足。 亦让张苞愕然。 本能的将手放在腰侧刀柄上,还警惕的左右顾盼,但山道空空如也。 不是发现了敌情? 心中诧异了下,张苞侧头目视郑璞,却见其正阖目捋胡而思,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该不会是,子瑾有了破萧关的思量吧? 张苞心道,也没有出声惊扰,勒住战马静静的等候着。 少时,郑璞睁眸,并不做言语,而是驱马沿着瓦亭水的流向缓缓驱马而行。 发源于陇山的瓦亭水,一流往西,途经瓦亭之北;另一流往东南,经过瓦亭之南。二者 又西南合为一水,故此地谓之瓦亭川。 而在流经萧关之水,乃是泾水的源头之一。 两者并不汇流,中间距离却也不算远。 郑璞驱马走走停停、兜兜转转,不一会儿便回到了方才眺望萧关的地方。 跃下战马,他往缓坡之顶端攀爬,极目远眺。 不明就里的张苞,心奇之下也随着弃了战马攀爬而上,放目往萧关望去。 只见依着山脉塞道而修筑萧关,西高东低,被三面山体环抱入怀中,恰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唯有那泾水支流破开山峦,从萧关侧蜿蜒东去。 “文容兄,昔日你募蜑獽之民为卒时,可有善于攀爬的采药人抑或者猎户出身否?” 就在张苞再次被萧关的雄峻所震撼之时,郑璞侧头过来,指着萧关两侧的山体轻声发问道,“需身手异常矫捷的那种。如不惊动逆魏守军的情况下,攀爬上此两侧的山峦。” 嗯? 闻声,张苞诧然侧顾,见郑璞面色肃然不似在做笑,便捻须细细打量萧关两侧的山体。 许久没有作声回答。 蜑獽二族之民,繁衍生息在山脉纵横的涪陵郡,并不乏善于攀爬者。然而此萧关所依的山体乃是六盘山山脉断裂峡谷,那峡谷犹如被巨大的刀斧劈裂一般,异常陡峭。 攀爬者稍有不慎,便是跌成肉泥的结局。 不过,自古慈不掌兵。 张苞没有当即作声,倒不是不想让些许蜑獽之民试试,而是恐误了郑璞之事。 毕竟,素以多谋善断著称的郑璞,绝不会无的放矢。 既然问及了,必然是有所筹谋。 “自是有的,且还不少。” 半晌过后,张苞方轻轻颔首,“昔日我募兵时,应募者多为无立锥之地的‘乞山者’,他们家中生计皆从山脉水泽中所出。只不过,涪陵郡的山脉虽也险峻,却山石栉比,容易徒手攀爬。此处山势太过于陡峭,攀爬之时鲜少有突石借力,是故我亦不敢断言。” 言罢,不等郑璞出声,又紧接着往左右扈从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得远了些,才低声发问,“子瑾此问,乃是想让善攀爬的士卒潜入萧关,伺机焚了逆魏守军的粮秣乎?” “呵呵~~~” 不由,郑璞失声而笑,摇了摇头说道,“非也。军中粮秣岂无重兵森严守备?我若有此念,乃是给那逆魏送斩首之功耳!嗯,文容兄,我乃是想知道,逆魏守军朝暮食造饭所取之水,是否此泾水支流。”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顿时,张苞长舒了一口气,连连颔首。 他本还想着,如果郑璞有遣人焚粮之念,便力谏不可呢! 顿了顿,他便笑颜潺潺,“若只是查看水源,便无有顾忌了。蜑獽之民长期在山泽中讨活,视力甚佳!无需攀爬至山峦之巅,便可一目了然。嗯,亦不必从蜑獽军中调度了,我从部曲中挑选二十人给你即可。” 嗯,昔日张苞募兵时,有三百人乃是出自家资财招募的私人部曲。 此番调离蜑獽军了,丞相也允许他将那些部曲带走。 如今,此三百人有些随在张苞身侧当扈从,有些经营着张家在陇右的田亩与牧场。 “好,那就多谢文容兄了!” 郑璞喜逐颜开,“不管兄部曲能否探明情况,我皆取俸禄犒之!” “哈哈哈~~~” 不想,张苞却是挑眉大笑,语气略带捉掐,“此乃子瑾家事,与我那小妹商议即可,无需言于我。” 我家事? 问我细君张妍? 郑璞听罢,满目不解。 亦让张苞笑颜更盛,低语解释了一番。 原来,张苞本就有打算,待小妹张妍来陇右后,便将一些扈从赠给她使唤。 权当是弥补因为他募兵耗尽家资,让张妍出嫁时嫁妆太单薄的愧疚。 只不过,如今逆魏即将大举来寇,原先定于秋八月时动身来陇右的张妍,为了安全而虑必然要延期,待战事消弭了再启程。 而此时的律法,陪嫁之物皆归妻私有,夫与夫家都不可动用。 现今郑璞先用了,届时少不了要给张妍讨罪几声。 是故,郑璞了然后,也一时哑然。 此妻兄,有外舅张飞的粗中有细之风也! 这才成亲数月,竟连操劳国事之余都不忘见缝插针的,帮自家小妹来打压妹婿了........ 不过,亦无所谓了。 比剑术都输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也罢。” 郑璞瞥了张苞一眼,语气有些愤愤,“既然如此,那就请妻兄将我细君的扈从,尽快挑选出来吧。” 细君的扈从,此几个字郑璞咬得尤其重。 让张苞眉开眼笑的。 随后,他便有了些后悔。 因为在归来之途,任凭他如何作问,想知道郑璞探明逆魏守军造饭所用之水是为何,郑璞要么左右言他,要么三缄其口。 就是不让他明了、干着急! 一直待到五日后,那些爬上萧关两侧山峦、观察了逆魏守军取水造饭三日的扈从,归来禀报之时,他才隐约猜到了缘由。 当确定逆魏守军乃是取泾水支流食用后,郑璞便作书急传给坐镇在冀县的丞相诸葛亮,请调拨两千只羊来劳军。 嗯,劳军,乃是郑璞被问时,随口搪塞的。 张苞自是不信的。 军中自有律法。 作书请丞相调拨羊来劳军,连素以桀骜著称的左将军魏延,都不敢有如此荒唐之念! 而素以多谋的郑璞,会如此不智? 且还是张口就要两千只! 四日后,丞相回复至,竟匪夷所思的应下了! 书信张苞还看了,寥寥数言。 曰: “可!十日内,羊必至。然此谋少让不慎,便伤己,子瑾当慎之。” 何谋,竟用羊群也? 莫不是想驱赶羊群在萧关外,诱逆魏守军心起贪念出来抢夺,而我军伏兵于侧,可趁机夺关乎? 张苞心中自揣测,难有定夺。 但是郑璞接下来的调度,却又让他推翻了心中所想。 郑璞不但没有设伏兵,反而让玄武与蜑獽两军挪营地,并为一部后退了二十余里落营。 随后,先是让杨霁领着五百骑警戒于外,便从玄武军中调遣了千余人,在瓦亭水与泾水支流中间一隐蔽的低坳处挖坑。 颇大的土坑。 张苞以目测自忖,此坑可容下千余人的尸体安葬。 且此土坑两侧,皆掘出沟渠。 连接瓦亭水的沟渠,东高西低,应是引水注之。 而连接泾水支流的沟渠,则是截然相反,乃引土坑积水而出。 因而,对于郑璞所思所谋,张苞也终于了然于胸。 他少小之时便熟读诸子百家,亦对从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的诸多战事,皆有细细研读过。其中亦包含了武帝时期,卫青与霍去病将兵出塞击匈奴时,匈奴避而不战的惯用战术。 郑璞如今所谋所为,隐隐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文 第165章、正奇 秋七月后,天气逐渐转凉。 被渭水贯穿而过的关中三辅,却依旧热火朝天。 倒不是黎庶们对即将迎来的丰收季节而热情高涨,而是所有的官道上,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士相望于道、运送粮秣辎重的农夫不绝于途。 汉魏的大战,徐徐展开。 令人颇为意外的,乃大战的启幕者,竟是坐镇荆州南阳宛城的司马懿。 他刚刚被魏天子曹叡授予大将军之职,且加领大都督、假黄钺。其中后面两项加封,就是为了让他倾力配合,已然升迁为大司马的曹真进攻巴蜀。 不过,升迁并非他率先进军的缘由。 自从孙权迁都建业、带走许多兵马后,他所督领的荆豫二州便压力骤减。 且他先前造了许多舟船,从襄阳进军魏兴郡进攻汉中郡,皆可以依托水力而运送。如果东吴出兵来袭荆北,有江夏太守文聘扼守拖延时间,他领军顺着汉水返回襄阳,也可在东吴围城之前回防。 算是进退有据,无需担忧太多。 再者,东三郡入汉中郡的黄金峡属于上游,水位一直都不算高。 入秋后的七八月时期,沔水入东三郡的水位尚且可行船。 一旦兵出的时间拖延到冬十月,进入沔水的枯水期,那他所领的兵马苦于道难,对汉中郡的攻势将事倍功半矣! 既是时不我待,亦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是故,他在秋七月之初,便亲自领了两万大军及携带粮秣辎重无数,进入魏兴郡的郡治西城。待曹真别遣的万余人走子午谷与他合兵后,便浩浩荡荡的水陆并进往黄金峡而来。 先前的别部,已然与汉军爆发了许多次小规模的战争。 各有胜负,也各有所得。 对于司马懿而言,乃是麾下之军步步挺进,慢慢逼入汉中。 而于黄金戍围督霍弋而言,则是用此些小冲突,为破坏道路等争取了时间。 坐镇在成固县的前将军赵云,让扬武将军邓芝与后参军刘敏分别扼守傥骆道的两个出口后,便亲自领军赶来了龙亭山,与黄金戍围对望落下营寨而守。 自然,先前魏延与郑璞进军东三郡时,丞相别遣关兴督王平与句扶走的巴郡步道,赵云也再度遣人去探视。 传来的消息,很可惜。 司马懿虽不知道步道的存在,却吸取了前番州泰莫名其妙全军覆没的教训。 进军之时,从西城至黄金峡谷,沿途皆设有警戒兵马日夜巡视着。 让汉军不得不放弃,再此袭后的可能。 因为袭后的乃是得不偿失。 于司马懿已然有防备的情况下,汉军哪怕走巴郡步道奇袭得手,也无法焚毁逆魏的粮秣辎重,进而逼迫他们退兵。 然而,司马懿被袭后,必然会发现步道的存在! 亦然会循着步道进军袭击巴郡! 将巴蜀的防线再度撕开一个缺口,让处于兵力弱势的大汉陷入捉襟见肘。 甚至,日后都会频频走此道扰巴郡。 如此巨大的隐患,无需丞相诸葛亮嘱言,赵云也会做出正确的取舍。 更莫说,这位须发皆白的沙场老将,因为见到大汉复兴有望而正壮志踌躇,豪情大发的誓让来犯的逆魏大军铩羽而归。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比起守境安民,这血肉横飞的沙场,更能焕发他的雄心斗志。 虽他与霍峻合兵不过一万有余,但面对司马懿领三万有余的大军来犯,他依旧精神抖擞、心有期待:此番之战,便是我让人他日无有“尚能饭否”言辞之时! 此倒不是他狂妄。 而是黄金峡的水流湍急、险滩礁石多。 司马懿逆流进军,本就吃力,再加上峡谷逼仄无法将兵力优势铺展开来,赵云还真可声称不让来敌得过一兵一卒! 是故,他也遣了受他所督的后将军袁綝,前往褒斜谷襄助骠骑将军李严。 非是觉得李严不济事。 能被先帝刘备留在江州督永安、守御国门抗东吴的李严,素有知兵之名。 然而,他本部仅有万余人。 逆魏大司马曹真,却是亲自领着五万大军走褒斜谷而来! 双方的兵力太悬殊了。 且在此褒斜谷中,大汉的地利优势并不明显。 褒斜谷最险要的路段,当属秦岭北麓的斜谷。此道一直被逆魏所占,曹真不费吹灰之力之力便安然走过。 再者,曹真的粮秣辎重转运,也大为缓解。 蜀道难,秦岭谷道亦然很难。 不管是汉魏双方谁进攻,都会受制于粮秣的转运。 之前的魏武曹操,两度进攻汉中郡,便是如此。 如进攻割据汉中郡的张鲁时,乃是走陈仓道。哪怕是得到了夏侯渊攻武都氐人、搜刮的粮秣后,亦一度生出因粮秣不济而退兵之念。 尚有走褒斜谷前来,与先帝刘备对峙定军山,最终也因为粮秣补给而主动退兵而去。 但如今的曹真,准备得很充分。 他在大汉所占箕谷上方的小片平坦谷地,囤积了大量的粮秣及辎重,足以保障大军无有断粮之忧。 是故,连丞相诸葛亮得闻曹真进入褒斜谷后,都别遣了吴懿部赶来汉中郡听命于李严,共同抵御。 至于陈仓道,逆魏别遣了八千余兵马前来。 武都太守张翼倚仗着大散关而守,毫无压力可言。 就连驻守在联云栈道的姜维,承受的压力都比他大一些。 因为曹真进攻箕谷时,还别遣了兵马走联云栈道,看有无可能斜插入武都大散关的后方,前后夹击。 陇西郡的战事,则是要平淡得多。 马岱领西凉铁骑走积石峡威逼西平郡之南,西海的烧当羌王芒中进军龙焉城、木乘谷威逼西平郡之西,二人隐隐形成夹击之势。 然而守备西平郡的魏将军郝昭,以请来商议战事之由,径自将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首领皆“盛情礼遇”留在了破羌县,消弭了郡内的隐患后,便勒令各县坚壁清野,分兵扼守各险隘之地,坐等马岱与羌王芒中来袭。 意图很明显。 汉军如若胆敢深入湟水河谷,他便可以遣兵去堵死积石峡与龙焉城,来个瓮中捉鳖。 对此,兵力不多马岱,与不会出兵太多的羌王芒中都驻足不前,仅是在外围骚扰一番。 亦让河首之地陷入僵持中。 大夏县及狄道一带,强势正好反了过来。 陇西太守游楚领郡兵安抚士庶,守备狄道城池;高翔则是分出两部兵马,分别驻守在洮水与大夏河之畔。 亦不阻止魏军进入。 仅是就这么孤悬着落营,等着魏军的取舍。 魏军如若来攻城拔寨,那便是占尽地利的坚守,让后方的各县不会招战火。 但魏军弃而不理,径自进军大夏县及狄道,那么此二部兵马将断掉魏军的粮道,让他们沦为无根之木。 自然,高翔胆敢如此作为,乃是魏国来袭陇西的并兵马不多。 主事金城与西平二郡兵事的郭淮,别遣了些兵马去西平郡助将军郝昭扼守,自身督四望峡守将贾栩来袭,兵力不足两万。又因先前将军王双的全军覆没,让魏军士卒对进军陇西士气委实不高,郭淮便采取了稳打稳扎的战术。 步步推进,亦然步步设防。 如此一来,双方皆谨慎行事、坐等战机出现,竟一直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事。 不过,陇西、金城与西平三地的战事,本就是策应战局的。 能相互牵制住,就是战略意图皆达到了。 驻守在汉阳郡平襄城的左将军魏延,近日憋了一肚子气。 他本部兵马有万余人,且兼领着已然扩张至三千骑的骑督赵广,如此多的兵力仅是扼守,且又有陈式部及郑璞部护住右翼,于情于理皆可号称无惧任何来敌。 只不过,世事本就犹如那白云苍狗般变化多端,令人措手不及。 凉州河西四郡,素来以地瘠著称。 魏国在那边的驻军,哪怕是屯田自给,都无法养活太多军士。 是故,来袭汉阳郡的都督征蜀护军夏侯儒,携带的步骑约莫两万余人,分别从武威郡与金城郡进军。 此数目,与魏大司马曹真昔日的预计十分契合。 大汉亦然也心中有数。 但变数,却是在凉州刺史徐邈身上。 他任职刺史不过短短数年,以武威、酒泉的盐池收羌胡之谷;又广开水田,募贫民佃之,让各郡士庶家中丰足,官府仓库盈溢。 且又断事公允,立学明训、进善黜恶,深得羌胡部落之心。 魏国庙堂上,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皆以早就让出的丝路利益为由,让徐邈试着征发一些羌胡部落协助夏侯儒进军。 本以为能有三五千骑响应,便是万幸了。 结果,徐邈振臂一挥,那些平时受他仁义恩惠的羌胡部落纷纷响应,竟有四万多骑募征而来。 虽说此些羌胡骑卒,乃多个部落拼凑而成,战力不能与戍卒比拟。 然而如此多骑,亦不容忽视。 丞相诸葛亮得闻后,便遣了吴班部北上与魏延一起扼守。 连陈式部都出了城池,沿着各个山道及河谷落下营寨。 弃了城池之固而出,乃无奈之举。 魏国拥有了数万羌胡骑卒后,便可以步卒牵制汉军驻守的戍围,再以骑卒的强大机动力,无惧埋伏的杀入汉阳郡腹地。 想却敌于外,唯有将所有道路皆堵死! 这便是魏延窝火的缘由。 用兵素来刚猛的他,本还想着出城与魏军野战,搏个大败逆魏、斩首上千级的战功彪炳呢! 结果,敌我悬殊之下,他也只好扼守城池。 且是满心愤愤的看着,逆魏在城外耀武扬威、肆意辱骂与挑衅。 萧关道出口那段的郑璞部,则是十分闲暇。 自丞相让杨仪分拨来两千只羊后,他一边抓紧时间进行心中所谋;一边让杨霁领着骑兵日夜警惕着,且以石木塞道架起了元戎弩,遏制逆魏出关的时间。 然而,似是白费了功夫。 魏国萧关守将魏平,无有出兵之意。 犹如不知道汉魏双方战事,已然如火如荼了一般。 也许,是魏大司马曹真勒令他不得出关,或是觉得尚未到出关之时吧! 天水郡,无有战事。 大汉早就在关陇道修筑了关隘,与逆魏的番须口彼此对望。 丞相让关兴领军去守备,以及别遣绍武中郎将胡济去扼守渭水河谷后,魏国似乎就绝了进攻此二道路之心,一直未有兵马来袭。 只不过,如今的大汉的劣势,已然隐隐初见端倪。 分拨支援各地驻军后,坐镇冀县居中调度的丞相身边,仅仅剩下了孟琰的虎步军。 大汉地小民少,而兵寡! 哪怕是倾尽举国之兵,前来守备,亦不免陷入无有机动兵力的困局! 如此缘由,便是魏国庙堂胆敢定下出兵决策的底气所在。 魏大司马曹真得知凉州河西四郡响应刺史徐邈所召,有数万羌胡随夏侯儒而征后,大喜过望。 此变故,让他先前所谋,平添了许多成事的可能。 他对大汉的兵力多寡,也是心中有数的。 最初,他尚且以为,哪怕他亲自领军走褒斜谷攻打汉中郡,也需要不断的增兵,才能让大汉确信魏国主攻之地乃是汉中;方能将大汉丞相诸葛亮身边的机动兵力悉数调离,陷入一旦有变故便无有回旋余地的局面。 却是不想,徐邈一人的威信,便让他事半功倍了。 当即,亦不再迟疑。 遣人传令东三郡、凉州与陇西一带的各部督将,让他们不计死伤进攻后;他又将夏侯霸的万余人以及关中最后的两万大军,皆调来了褒斜谷。 死力攻之! 他要让巴蜀以为,魏国所有兵力都已然投入了战事中。 要逼迫大汉丞相诸葛亮,不得不亲自率领着最后的机动兵力虎步军,前来汉中郡。 进而为安定郡的驻军创造机会! 然也,曹真动用了十余万大军,皆是“守正”! 而安定郡的驻军,才是“出奇”! 因为安定郡明面上仅有魏平与戴凌二部,合计一万五千士卒。事实上,这一万五千士卒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 其中五千士卒,乃是全身甲胄的虎贲! 尚且有鲜卑乞伏部承诺出兵的六千骑,以及魏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的五千余骑! 正文 第166章、金刀 秋八月,下旬。 天空犹如被汲足了墨水的帘幕,漆黑一片。 无数雨线笔直垂下,敲打在秦岭山脉的山石树木上,咄啪作响。与此地的金戈之声,相得益彰。 魏汉的攻防战,已然持续了一月有余。 战事的进展,也向着魏大司马曹真希望的方向发展。 于他以战事最高统帅的身份,下达不计死伤进攻的命令后,逆蜀丞相诸葛亮终于如他所愿,领着最后的机动兵力虎步军,赶来了汉中郡的褒中县。 亦是说,他所谋的奇兵,屯在安定郡萧关后的近三万步骑,可建功矣! 斥候及细作等打探到,逆蜀在萧关外扼守的兵力,唯有蜀讨逆将军郑璞所领的玄武、蜑獽两部兵马。 不过区区五千士卒! 哪怕塞道落营而守,亦不可能阻挡得了魏平、戴凌二人所领的一万五千精锐虎贲! 更无法遏制鲜卑乞伏部、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所领的万余骑卒! 一旦魏平与戴凌骤然出萧关,分兵困住逆蜀郑璞部,进发关陇道的列柳城;让乞伏部与匈奴骑卒便可长驱至长离水河谷一带,便可让逆蜀魏延、吴班与陈式等各部在渭水之北的后路,尽数断掉! 让他们要么被困死,坐等粮秣消耗殆尽而士卒哗变而灭。 要么决绝出城池、险隘突围,在魏军各部重重围剿中死伤殆尽! 唯有的活路,那就是投降! 就连陇西郡的高翔与马岱部,都会因为身临前线而退兵艰难,被魏军率先赶到武都郡内的祁山道,断掉归汉中的退路。 也就是说,只要无有意外的话,逆蜀在陇右、陇西等地近五万大军,都会被魏国一举剿灭! 因为逆蜀无有援兵来救了。 魏国数路大军进攻汉中郡,将逆蜀丞相诸葛亮、李严及赵云等部都牵制在了汉中。 且魏国的兵力足以抵消,逆蜀的地利优势。 他们若是胆敢调动一部兵马去驰援,汉中郡将会被突破! 然而,逆蜀丞相诸葛亮,会为了陇右之地而放弃汉中吗? 曹真心中自有答案。 因为陇右不守,汉中郡尚且能支撑。 一旦汉中失守,那么陇右之地也会沦为飞地,且巴地与蜀地都无法安稳。 君不见,昔日武帝曹操攻下汉中郡后,哪怕你那时蜀主刘备尚在,蜀中亦然一日数十惊乎! 如今蜀先主刘备已亡,连番遭襄樊之败、夷陵之败的蜀国,再度迎来失土数郡及丧兵数万,人心岂能安矣!或许,如若魏国攻下汉中郡后,巴蜀之地的叛乱如云,无数人都争相前来魏国求降,且甘愿充当引路者,博一爵位及子孙荣华富贵矣! “来人!” 心有所决的曹真,唤来了扈从,将让魏平及戴凌领军出萧关的命令传去安定郡。 虽说,如今让魏平等人出萧关,并非最佳是时机。 如他可再让各部攻伐十余日后,让逆蜀扼守在汉中郡的各部兵马更为吃力、彻底扼杀其可驰援后,效果更加。 但他也无法再等了。 秦岭山脉及汉中郡一带,连续十余日暴雨了。 攻打汉中郡东大门黄金峡的司马懿部,因为暴雨导致沔水水流更加湍急,已然无法再形成强力的牵制。让逆蜀前将军赵云游刃有余,别遣了两千余人去支援傥骆谷的汉中北出口——被将军费曜攻打得岌岌可危的蜀刘敏部。 而且连日暴雨虽让逆蜀的元戎弩难以发挥战力,但也增加了魏军持续作战的难度。 湿滑的山谷道路,让疾奔向前的士卒更容易摔倒。 最致命的,乃是粮秣辎重的持续供给。 他先前囤积在褒斜谷中间小平地的粮秣辎重,在持续一月有余的战事中慢慢消耗殆尽,关中三辅已然开始了运送。 而那暴雨引发的小规模山洪与滑坡,冲垮部分栈道,让粮秣运送事倍功半。 如若再继续拖延,恐被征伐徭役的民夫,会因为不堪劳役之苦而聚众闹事让后方不稳。 嗯,至于魏军各部将士的士气,曹真没有担忧。 抑或者说,他不需要去担忧。 在魏国的军法面前,将士们只要不陷入必败的时局中,士气就不可能崩溃。 因为后方的家眷,让他们不敢崩溃。 一人战死,还是全家被诛杀或沦为奴隶,已然运转了数十年的军法让他们皆心中有数。 再者,曹真此番激励士气的手段,让将士们皆愿死不旋踵。 此战若胜,战死士卒皆有抚恤,且不管战获如何,人皆增一斩首之功。 但若畏战不前、闻鼓不进者,当场诛之! 且追责家眷! 如此临阵将令,士卒们安敢惜命? 是故,如今魏军虽然只有褒斜谷一路,堪堪将战线推到箕谷口,却已经战死了两万余人了。 不过如此战果,让魏军上下皆士气大涨。 不仅是因为逆蜀也战死了六千余人。 更因为魏军一旦攻占了箕谷口,便没有了山道逼仄的苛难! 面对汉中郡一马平川的平地,兵力仍旧是逆蜀两倍的魏国,让任何一位将领都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戎马数十年的曹真,得知逆蜀丞相诸葛亮的大纛出现在汉中郡后,也无比坚定的相信,此战的胜利即将到来。 然而,可惜了。 他不知道的是,促使丞相诸葛亮领军来支援汉中褒斜谷的缘由,还有另一个。 乃是郑璞遣人送的军报。 曰:“谋已然,萧关将为我大汉所有矣!” 然也,郑璞的毒计奏效了。 当居中调拨物资杨仪,遣人驱赶两千只羊来到萧关道时,他便开始了实施毒计。 乃是令人将所有的羊只杀死,将尸体扔在早就挖好的巨大土坑里。 以沟渠引瓦亭水浸泡。 待十余日羊尸腐烂后,便在驻守萧关逆魏兵马的朝暮造饭的时间,掘开连接泾水支流的沟渠,将尸水注入。每日早晚各一次。魏军取水造饭时间一过,便再度堵死东向的沟渠,再度蓄水泡羊尸,让尸水保持毒性。 且还令那些善于攀爬的蜑獽扈从,持续在两侧山脉严密观察着。 好断定魏军士卒瘟疫爆发的时间。 让信使传书于丞相之时,乃是放尸水的第七日。 蜑獽扈从看到了,一日之内魏军戍守在关隘城墙上的士卒,连续有十余人无缘无故的便一头栽倒在地。 亦是说,瘟疫已然横行矣! 当即,郑璞便让人掩埋了土坑及沟渠。 那些执行的士卒,完事后皆将身上衣物等一并焚毁,且汤水沐浴并独立设营地别置一地。待到一月后确认身体无碍,方会归来军中。 瘟疫这种东西,乃是无差别杀伤的。 他可不像伤人伤己。 至于此刻便将土坑掩埋会不会太早嘛......... 却是无需担忧。 屯兵之地,士卒皆被勒令在一军营之内;一人染了疫病,便会传给整个军营。 且又有潜伏期,一旦现出端倪了,便无法再阻止了。 魏军如今便无法再度阻止。 被曹真任命主事出萧关奇谋的主将,乃是魏平。 在临时充任他副将的戴凌,领军至萧关后,他将督促防御守备之事交给了戴凌,自身赶归安定郡治临泾县,督促粮秣辎重的转运。 因为他一直戍守在安定。 亲自归来督促,可让羌胡部落与豪右不敢生出事端,以及让那些被征发徭役的黎庶更尽心一些。 最初,得到戴凌传信,声称军中有些许士卒染疾,他还没有想到乃是瘟疫爆发。 从炎热的七月进入微凉的秋八月,最是容易染疾的时节。 些许士卒染疾了,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他那时,仅是让戴凌悉心防备疾病传染,以及让郡内征调了大夫过去医治。 随后的消息,便令他心若死灰。 屯在萧关后的一万五千虎贲,以及鲜卑乞伏部与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的万余骑,皆有士卒染疾。 传播异常迅猛。 一开始仅是十余士卒,声称头昏眼花及四肢乏力。隔了一夜后,便有数百人出现了类同的症状。 且致死率十分高。 患病的士卒,约莫四五日后便死去。 如此症状,亦让他明白了所谓的疾病乃是什么。 军中大疫一旦爆发了,任何将率都无法遏制士卒们的恐慌。而此些长期操刀矛而战的精锐将士,一旦失控了,便会引发不可承受之重。 久经沙场的魏平,当即下令让郡兵封锁了从萧关归来安定及入关中的道路。 随后,一边令人急报于大司马曹真,一边领着亲卫部曲赶去萧关。 他想以积威多时的备受士卒信服,力所能及的让瘟疫不要传播得太广。 只不过,他堪堪进发半日,噩耗便传来了。 年齿早就过了五旬的将军戴凌,亦然染疾,亡故了。 每日目睹袍泽接二连三的死去,又失去了督将约束的士卒们,终究还是暴动了。 有的绝望之下,四处纵火杀戮;有的聚众抢了物资,想遁去六盘山内呼啸山林;有的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寻昔日言辞冲突抑或仇雠刀刃相加、有仇报仇。 极少数保留着理智,结伴归来寻魏平求医治。 只不过,他们的选择虽然不同,但结局无一例外。 数日之内便都死了。 因为大疫的诱因,不是士卒们相互之间的传染,而是源于他们每日果腹的朝暮所食。 亦让萧关一带犹如鬼域。 如此结果,让魏平欲哭无泪。 在无数倒毙于道的士卒尸体面前,他无法带着郡兵前往萧关一探究竟。 毕竟,萧关大疫爆发的消息传回来之时,让安定郡各县的黎庶皆惶惶不安。有些豪右已然带着家眷逃亡关中了。 他如果强令带着那些郡兵前往萧关,兵变就是必然的结果。 也无法给大司马曹真交代。 是的,曹真让他率军出萧关的命令,刚刚送达....... 万幸的是,大疫并没有传入安定郡内。 泾水的源头支流有两条,在萧关后方百余里汇流形成泾水。 那些浸泡羊尸的毒水,郑璞仅是让士卒在驻守萧关魏军的朝暮造饭时间排放,于水流不断稀释下,再被另一条泾水支流分解,入了安定郡内已然无有毒性可言了。 但乌水流域的鲜卑乞伏部,与繁衍生息在朝那县以北、高平县以西的匈奴部,则是十不存五。 因为鲜卑与匈奴的骑兵,在大疫爆发以及戴凌身亡后,于恐慌之下便依着本能驱马跑回栖息地,寻求部落的巫医求神灵庇护。 但长生天抛弃了他们。 他们与他们坐骑,也都死了。 还将病源带回来了部落中,让无数族人为他们的无知付出了代价。 匈奴尚且好点。 魏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正年富力强,没有亲自领着族人去萧关随征,是故命硬挺过了一劫。没有引发争夺首领位置,而自相残杀的结局。 就是部落死伤惨重,彻底失去了趁着魏汉相争之时崛起的雄心与实力。 鲜卑起伏部就惨多了。 首领亲自领着族人前往萧关,也一命呜呼在归来的路途上。 让本来颇为强盛的部落,陷入了四分五裂。 他的那几个儿子,都被剥夺了首领位置的争夺权。 部落里拥有威望的巫医,声称死去的首领领军去助魏国攻大汉,是让部落无数族人死亡的缘由,是部落的罪人! 罪人的子嗣,是不能被长生天祝福的,亦不可能成为首领的。 是故,乞伏部活下来的人秉着狼群的法则,开始了选首领的环节。亦让被并吞没有多久的鲜卑鹿结部,趁机群起反抗。 乌水流域一带,熬过了大疫活下来的人,又迎来了操起刀矛自相残杀的时刻。 有些小部落的首领无力角逐,也不想被罔杀,便迁徙归去北部寻其他鲜卑大人庇护;抑或者是进入凉州河西四郡,与当地的羌胡部落合流。 无论匈奴还是鲜卑,逢此难后幸存人儿的口口相传里,还给萧关大疫赋予了神秘色彩。 随魏攻大汉,必遭天罚! 此言传入汉家黎庶的耳里,便成为了“魏国得位不正、非天命所归!” 关中乃是大汉立国设都之地,世家对大汉的故事都不算陌生。 譬如“金刀之谶”。 谶记有云:“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 《汉书》:“夫‘刘’之为字,卯、金、刀也。” 正文 第167章、天和 暮秋九月,上旬。 晨光初照,洒满了山脉与林木。 草地上凝结的霜,在初晓时分尽显皎洁与妩媚,亦短暂且凄凉。 深褐色萧关与林木黄色辉映在峡谷中,依稀露出蔚蓝的天空,浓淡相宜,一起构成暮秋季节最壮观的色彩盛宴。 然而,却没有人有闲情欣赏。 萧关城墙上,关隘背后的军营只有一地的曹军及匈奴与鲜卑儿的尸体。 在痛苦中用各种诡异姿势,告别人世间的尸体。 而在关隘后面,还有沿路倒毙的人与马,断断续续的延续了二三十余里。他们都是逃出关隘的人,但生命的顽强,不过是多了这点距离罢了。 其中,就有衣甲明显不一样的魏将军戴凌。 他死去的模样很安详。 发青的脸庞上没有多少扭曲,衣甲也整齐,应是早就有了“将军百战死”的觉悟,所以很淡然的迎接死亡那一刻。 他身体的周边,尚有四五匹倒毙的战马,以及有不少披着亲卫甲胄的士卒尸体簇拥着。 他们的面孔则是要痛苦得多。 七窍都渗出了血丝,手指缝里全是泥土,用充满不甘的圆睁着的眼睛告别了人世间。 从地上的痕迹上看,这些亲卫是打算用战马驮戴凌的尸体归去。但因为战马也倒毙了,便扛着走;最后有变成拉着尸体手脚并用的往前方爬去,强忍着痛苦想主将给送归故里安葬。 就是很可惜,结局还是徒劳无功。 他们也静止在山道上,永远也无法再欣赏萧关的俊雄与暮秋美景了。 少时,阳光逐渐明媚,温暖着世界。 草尖上的霜融化成水,晶莹剔透,像美人的泪珠在诉说衷肠。 深褐色的萧关城墙在阳光普照下,也开始在得意招摇着历经岁月洗礼而留下的印记。 两侧的瞭望飞檐角楼、高耸竟天高的箭楼、土黄色的矮墙、往外凸起的马墙、坑坑洼洼的垛口、疏密有序的火盆........ 在沉默中迎接新的主人。 萧关外走道,于一杆绣着“汉”字军旗的率领下,森严有序的汉军士卒皆用帛裹住口鼻,人人扛着一堆枯枝柴火,缓缓而至。 他们也没有欣赏美景的闲情。 架长梯,攀爬,入关打开城门,过程顺畅无堵。 见惯了生死的士卒们,目睹这片犹如炼狱的景象,没有什么感触,更没有心有戚戚焉。 他们仅是依着讨虏将军的命令,将枯枝干柴悉数堆砌在关隘、军营及粮仓等里里外外,纵火焚之。 随后,退出关隘之余,便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可惜了。 将军有令,不得收集这些辎重及尸体上的甲胄。 此些甲胄及辎重若如收集归去,朝廷赐下的封赏,不知有多丰厚........ 大火持续了一日,隔着好远都能闻到尸体被焚的臭味,无数钢铁锻造而成的甲胄及军械都被烧融了不少。且经过一夜的冷却,汉军士卒再度登上关隘,隔着战靴依旧可感觉到余温。 只不过,他们没有多少闲暇感概,便开始了推倒军营仓道,以及伐木、开山取石,如火如荼的重新修筑。 萧关原先朝着陇右方向防御的,如今要改成面向关中方向防御。 坚壁清野,从来都是繁琐的事。 哪怕有原先的城墙作为基础,也要耗费不少时日。 但他们必须要抓紧时间。 因为郑璞担心,逆魏反应过来了,便大军来袭。 如果仅修筑了一半的防御工事,无法抵御的话,便是为他人的嫁衣了。 只不过,显然他是白白担忧了。 魏大司马曹真得魏平报信后,不吃不喝的,将自己关在大帐内一日一夜。 他苦心布局近一年的大局,用十数万甲士争取的机会,以及动用了关中三辅与司隶以及河东郡等地的无数人力物力,被一场大疫毁了。 那种感觉,就犹如一饥渴难耐的旅人,在漫天黄沙中循着河流的方向奋力前往,历经千难万苦才来到河畔,结果发现河流早就干枯了。 此乃天意薄我乎? 独自枯坐在案几前的曹真,听了一日一夜的暴雨声,不由也思及了鬼神之说。 因为将军魏平送来的消息,尚有乌水流域鲜卑乞伏部及匈奴休屠支部的动静,以及安定郡及关中的人心动荡。 早就被尘封入尘埃中的“金刀之谶”,竟再度在士庶间口口相传。 连那些只认金银布帛、唯利是图的胡虏,都在畏惧的声称“攻汉必遭天罚”之说。 城池也好,关隘也罢,失守了还能夺回来。 但人心这种摸不到的东西,受禅代汉的曹魏,需要多久才能扭转回来? 曹真心中隐隐有答案。 也不想有答案。 是故,他心中也有了决断。 兵出萧关、奇袭陇右之谋虽然破灭了,或许萧关也被逆蜀占去了,但围攻汉中郡的各路兵马,依旧士气如虹。 战事的优势,依旧在魏国这边。 亦是说,魏国还有一线扭转乾坤的希望。 汉中郡乃是刘姓汉室的龙兴之地,亦然是逆蜀的命脉。 只要他能攻破汉中郡,不管是“金刀之谶”还是“攻汉必遭天罚”等天命之说,都会被人们选择忘却。 也不敢不忘却! 再度走出军帐的曹真,容颜有些枯槁憔悴,眼眸却绽放着昂扬之志。 庞大的身躯,挺直的脊骨,日积月累的上位者威势,以及爱兵如子的声望,让所有魏国士卒都满目敬爱的肃然以对。哪怕如线条垂下来的暴雨,不断的涌入人们眼睛中,从甲胄领口往肌肤里钻入,也没人动弹一下。 但曹真没有说话。 只是向着扈从招了招手,在沉默中披上了战甲,拔出了腰侧的利刃,步步往两军交战的第一线而去。 让所有的魏军士卒,都自发跟随在身后。 亦让汉魏的攻防战变得更加激烈。 如果说,先前魏国的进攻是将领下令的不计死伤,那么,今日之后魏国的进攻,便是全军皆隐隐有了几分“不胜则死”的决绝。 褒中县。 大雨如注的箕谷口,一杆大纛耸立在高土坡上,离双方士卒都拼死厮杀之地不过五百余步。 天子刘禅恩赐的曲盖下,丞相诸葛亮与骠骑将军李严并肩而立。 峨冠博带的丞相满脸从容,好整以暇的听着军中传令兵卒禀报各地的战事。 而甲胄俱全的李严,虽隐隐有些不耐。 偶尔侧耳听一听战事如何,偶尔挑目往喊杀声如雷的箕谷口。 但最多的动作,却是侧眼去看丞相。 因为他心中有惑。 初,丞相领着虎步军来汉中支援时,他便担忧过逆魏兵出萧关袭陇右。 且以讨虏将军郑璞仅仅五千兵马恐难守御为由,谏言丞相应当加强汉阳郡阿阳县的防备,以免让逆魏有机可乘。 但丞相闻言,却是淡然一笑。 曰:“正方无忧,子瑾可让萧关道无失。” 那时,李严便诧异不已。 虽然他知道郑璞过往的战绩,也承认郑璞有将才。 但仅仅以五千步骑,便可保萧关道不失,他却无法认同。 因为他自认也无法做到。 逆魏军法以严苛著称,士卒战力并不弱于大汉。如若数万步骑出萧关来袭,敌我悬殊之下,又如何能守备呢? 莫非,是丞相别有安排? 他心疑之下,便再度问及,但得到的答复令他哑然。 丞相并没有其他布置,且是宽慰他无需担忧,静候军报即可。 如此答复若不是出自丞相之口,李严必然当场勃然大怒,以“将战事当成儿戏”责斥之。 他知道丞相性情素来谨小慎微,更不会在关乎国运的战事中弄险。 是故,他姑且信之、安之。 而按捺了心中匪夷半月后,他便将养气数十年的从容,都给抛出了九霄云外。 三日前,讨虏将军郑璞遣信使来报,声称萧关被大汉所占据,如今正在督军修筑防御工事中! 区区五千兵马,能扼守萧关道不失便是万幸! 如今却还占了萧关?! 难道逆魏守备萧关的将士,都是泥捏的不成? 对此,李严无法置信。 抑或者说,任何一位知道萧关雄峻的将率,都无法置信。 更令人无法理解的,乃是丞相得报后,并没有欣喜作色,反而在眉目间荡漾起了一缕悲戚及怜悯。 那是萧关啊! 大汉夺下来以后,便可切断逆魏关中与凉州的联系,可肆无忌惮的攻击凉州的萧关啊~~ 为何丞相得闻后反而怏怏不乐呢? 李严并不觉得,丞相连萧关对汉魏双方的战略意义都不知道。 是故,心中也愈发疑惑了。 既是对郑璞夺了萧关的震惊,也是对丞相反应的讶然。 只不过,此番他的再度问及,丞相却依旧没有解惑,亦让他无法再追问。 因为他见丞相不答时,便严辞作色,曰:“孔明有何不可明言之?莫非以为我愚钝,不可以国事知会乎!” 此话说得很重。 他也是先帝托孤大臣之一,也是举大汉上下唯一称呼丞相表字的人。 地位虽然不及丞相高,但如果他也不可参国事,那么大汉其他臣僚也无人可知道了。 “非是不可知会正方,乃是此事关乎子瑾声誉,甚至我大汉声誉。今战事激烈,此地人多口杂,委实不好宣于口。待此间战事罢,我定会给正方解惑。” 丞相是如此回复的。 让李严无法再强求,只得按捺了心中好奇。 不过,如今他终于可以知道了。 逆魏骤然决死作战,让丞相隐约猜到了曹真的打算。 亦可以声称,此战即将要结束了。 昼夜不停的暴雨持续了近一个月,逆魏粮秣运转便然艰难,攻势注定了是无法持久的。 且丞相也有自信,无论逆魏的进攻如何悍不畏死,也是无法攻下汉中的。 因而,他在一日夜里,以商议军事为由请李严过来一叙。 屏退左右以及让甲士戒备十丈外后,丞相便将郑璞昔日上策所书,转给李严过目。 李严看罢,便陷入了许久的默然。 他终于知道了,丞相为何三缄其口。 郑璞所书十分详细。 如何用羊群引发大疫、如何避免误伤黎庶及己军、如何保密都言无不尽。 不误伤黎庶及己军,自然便是仅在萧关魏军造饭之时排毒水,以及以大火焚关隘等。 而保密,则是为了大汉的声誉。 此谋太过于狠戾了! 有伤天和! 一旦风传出去,莫说关中三辅的士庶会对大汉失望,恐巴蜀内部都难以接受。 虽说战争,乃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大汉一直以仁义著称,与那肆意屠戮无辜黎庶的逆魏有本质的区别。 对此,郑璞的保密,乃是尽力减少知情者。 当日让玄武军挖了土坑及沟渠后,便仅让三百余部曲以及妻子张妍的二十蜑獽扈从,执行了杀羊、泡尸、放水、埋坑毁迹以及观望敌情等事。那三百余部曲是最早的玄武军,历经第一次萧关道之战后,仍旧从征的牂牁郡獠人。多年朝夕相伴以及郑璞的厚待,让他们早就荣辱与共,无需担忧他们会泄露机密。 至于其他执行者,便是妻兄张苞与丞相了。 他们二人自是不会宣扬。 不过,郑璞此谋的狠戾,并不是让李严陷入默然的缘由。 而是郑璞之书,在叙筹画罢后还多了一段话语,为了劝说丞相能允他将此谋实施。 毕竟先帝刘备的仁义之风,如今仍旧在大汉一些老臣身上传承着。 抑或者说,随着先帝创业的老臣本就志同道合。 劝曰: “璞知所谋有伤天和,更损我大汉仁义。然今逆魏强盛,发大兵来袭;我大汉兵寡,委实难御。且扼守之地颇多,如若一处被攻破,我大汉数年北伐之功,将毁于一旦矣!我大汉克复中原之之,恐难有望矣!” “璞素不以得著称,亦不惜名节,故思得此谋,还请丞相念先帝创业艰难、让将士少受刀矛之难,允之。且璞尝闻尽忠报国,当杀身以报。今璞所谋狠戾,如若事泄,愿作书张天下,言乃私自所为,且自刎以谢罪!绝不令我大汉声誉有损半分!璞又思之,昔日璞从牂牁募兵归来,丞相曾言不复再责璞不惜羽毛之举;是故今斗胆,再请丞相务必全我志!” 正文 第168章、权宜 自古以来,杀身报国者不计其数。 然而“士有百行,以德为首”。食君俸禄为国尽忠乃臣子本分,但为国而死还要背负千古骂名,便会让人心生犹豫。 关乎家族门楣的身后名,有几人不犹豫几分? 但今郑璞在书信中,便勇而无畏的声称毒谋若事泄,甘愿一人为国当之! “报国不惜身及荣辱,乃国士之风也!” 沉默了许久,李严终于长声叹息,感慨道,“今日我方知,昔日孔明之言,为何谓此子他日可为公辅也。” “唉.......” 闻言,丞相诸葛亮亦叹息出声,声音幽幽说道,“子瑾才学与忠心皆可嘉,然此谋过于狠戾、有伤天和,虽有功于社稷,恐损寿矣!” 对此,李严倒没有多大感触。 子不语怪力鬼神。 兵者,乃凶也。 既然从征为卒,不杀了敌军,便会被敌军所杀。 郑璞之谋仅是为了灭杀逆魏守备萧关的步骑,又不是屠戮黎庶百姓,有何伤天和之说? 昔日江东周瑜火烧赤壁、我大汉关侯水淹七军不也如此吗? 水火用于杀敌,可被盛赞为赫赫战功,以尸毒杀敌便是狠戾了? 难不成被焚死、淹死之人,觉得要比被毒死更“仁慈”一些? 对敌之时不狠戾,便是对己军的狠戾! 试问,以正常的攻防战,大汉需要多少士卒战死方可攻下萧关? 以萧关的险峻以及战略意义,不少于五万吧? 明明可兵不血刃便夺了萧关,却因为受仁义的束缚,便让无数大汉士卒埋骨他乡,不可取也! 战场之上,何来仁义之说! 唯有的仁义,便是惜己方士卒的命! 带着如此想法,李严对郑璞所谋的狠戾颇为赞赏。 只不过,丞相既然已经说狠戾,他也不好反驳。 略作思绪,他便顺着丞相的话语宽慰道,“孔明若觉得此事不利于我大汉声誉,便将今日之事藏之于心,不令世人所知便是。” 言罢,不等丞相出声,竟将郑璞的谏谋书信扔进了火盆中。 对此有些猝不及防的丞相,微微愕然才连忙起身阻止,“正方不可!” 就是晚了一步。 书信刚落入烧得很旺的火盆中,便被火舌彻底吞灭了。 亦让丞相见了,不由连连摇头苦笑,说道,“正方此举,乃是陷我于不义矣!” 对! 丞相一直留着此书信,是想着有朝一日尸毒之谋泄露了,便以此书为证来声称此谋乃是经过他的决策而定的。 为了让郑璞少受点世俗道德的攻讦。 毕竟,丞相为人处世的准则中,从来没有匮乏过担当。 而李严便是洞悉了丞相此念,佯装为了大汉的声誉,先行将布帛给毁了。 如此行事,倒不是对郑璞又什么意见。 而是因为如今的郑璞,不过是领军征伐的执行者。 但丞相是执国者,肩扛着大汉复兴的旌旗,乃是朝野表率。 两者孰重孰轻,李严心里拎得清。 “哈哈哈~~~” 听到丞相的感慨,李严拊掌大笑,故作不明的反问道,“孔明何出此言邪?此书留着对我大汉不利,焚之有何不可?” “呵~~~” 事已然,丞相没有再争辩,唯有抱以苦笑。 见状,李严也敛容,轻轻谓之,“孔明若觉得郑子瑾忠贞可嘉,便不吝擢拔之。我观此子先前所立的功勋,官职断然不止于此。今兵不血刃夺回萧关,孔明若不上表天子为其请功,我便越俎代庖!” “嗯........” 微微颔首,丞相也撇开方才之念,笑容潺潺,“我先前以子瑾年少,恐其居高位而催生恣睢骄横之心,便不想让其升迁太过。如今他有杀身报国之志,且正方也为他争之,我便不做恶人了吧。” “正当如此!” 李严颔首,朗声而应,“正值我大汉北伐、需将士死力之际,军功不可掩之。子瑾虽年少,不过其妻乃是今皇后之妹,居高位也无需担忧朝野非议。且昔日我大汉霍去病,年少而居高位,又有何人质疑?只需战功相当,擢拔亦是理所当然。” 话落,顿了顿,却又怅然而叹,“唉,今我大汉有志之士无不竟进,少年郎亦然战功赫赫,我身为朝臣老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居高位却无有尺寸之功,委实汗颜矣!” “呵呵~~~” 此话方落,丞相不由冁然而笑,“正方此言乃是含沙射影,指摘我不允你先前之请也。”言罢,又捋胡沉吟片刻,便轻颔首,“也罢,今正方旧事重提,我亦不好再阻之。此战过后,便表于天子吧。” ................................... 十余日后。 各部围攻汉中郡的曹军,皆在各自将率的督领下井然有序的退兵。 亲自领军殿后、防备大汉趁势追击的魏大司马曹真,步履缓缓归去的时候面无表情,但素来挺拔的身躯却微微驼了些。 在秋末冬初的萧瑟中,倍显落寞。 从雒阳传来的天子诏令,让他不得不退兵归去。 也不得不接受,此番战事以魏国失利而告终。 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 他戎马数十年,早就看淡了胜负荣辱。 然而他此番退兵的主要缘由,不是军争的失利。 哪怕萧关奇谋无法实施了,以及秦岭山脉的暴雨连绵一月,他也可以继续攻伐,让巴蜀未来四五年、甚至是十余年内都无法进军凉州。 因为他要拼国力! 以持续进攻,消耗双方的士卒生命,用战损拼掉巴蜀的战争潜力。 地小民寡的巴蜀,只要战损四五万士卒,便无力再挑起战事了。 毕竟,他们既是攻下了凉州,也没有足够的兵卒去驻守、没有足够的威慑力去安抚羌胡部落及豪右。 至于让巴蜀战损四五万士卒,魏国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嘛.......... 在曹真心中,哪怕是十万大军皆战死,都是可以接受的! 因为拼了战损之后,魏国便可无忧西北战事! 且以魏国的国力,绝对要比巴蜀更快回复元气! 更深层的缘由,乃是如今唯有用此战略,方可遏制巴蜀的崛起。 魏国已经失去萧关了。 如今不趁此机会损耗掉巴蜀的战争潜力,已经变成了飞地的凉州,如何能守御得住? 如若凉州不守,逆蜀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再依托河西四郡的养马之地与西域丝路的利益,魏国的关中三辅尚能安乎? 一战可迎来喘息的机会,可以酝酿未来夺回陇右的时机,区区十万将士的战损,又有何舍不得! 况且,今若是舍不得,会让未来的战损恐更巨。 慈不掌兵,何必短视邪! 然而,来自庙堂的决策,让他无奈放弃此战略。 非是天子曹叡不认可他的决定,而是衮衮诸公的群起请命,让曹叡无法再支持他。 起源于萧关的天命之说,比意想中还严重。 其一,乃是羌胡部落。 乌水流域的鲜卑乞伏部小支落,为了避免被首领争夺的牵连迁徙至河西四郡后,也让“攻汉必遭天罚”之说广为流传。带来的后果,乃是原先响应凉州刺史徐邈的号召、跟随夏侯儒前来攻陇右的四五万羌胡,皆退兵了。 亦是说,没有了四五万羌胡部落的压制,逆蜀留在陇右的吴班、陈式等部,便可以腾出手来了。 若驰援汉中郡,便抵消了魏国的兵力优势。 如若从萧关出兵,仅仅依靠安定郡的郡兵,是无法阻止他们进入关中的。 届时,他们不管转道去夹击关陇道的番须口,还是去攻打陈仓城,抑或者是以骑兵袭击粮秣辎重的运送,都会让进入秦岭山脉的曹军万劫不复。 可以说,昔日响应徐邈前来助战的羌胡部落,乃是一把双刃剑。 曾经让巴蜀的防御兵力捉襟见肘,如今却又变成了魏国战线显出纰漏的诱因。 其次,乃是关中三辅的动荡。 近三万大军亡于萧关大疫,秦岭山脉持续月余的暴雨,让无数人都觉得魏国此番的进军,被上苍所诅咒了。 不然,为何上天如此苛求呢? 从秋收之前便被征发徭役的黎庶们,于苦不堪言以及巴蜀潜伏在关中的细作宣扬“魏不得天命”,更愿意相信此乃天罚。 就连那些从冀州迁徙而来的黎庶,都将信将疑。 如此情况下,雒阳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觉得,如果继续支持大司马曹真攻打逆蜀,恐怕汉中郡的蜀军没有战死多少,关中黎庶便率先聚众叛乱了。 再次,便是关东世家豪门的离心。 谯周昔日宣扬“曹丕代汉让子嗣凋零”的天命之说,终究还是传到了关东。 恰好,去岁天子曹叡的次子,繁阳王曹穆也夭折了。 如今曹真伐蜀又遇上天公不作美,那些先后失去丝路利益、归还屯田土地等积累的不满,爆发了比放弃凉州言论更严重。 昔日鼎力宣扬“汉祚已绝、曹魏当兴”的世家们,在面对曹魏是否招了天罚的疑问上,选择了三缄其口。 不再义正言辞的,声称“曹魏代汉乃天命昭昭”了。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亦让关东各郡县各种关于天命的流言,骤然大起,且愈演愈烈。 尤其是曾经被魏国屠戮过的地方。 仅此缘由,便让天子曹叡不敢再支持曹真继续攻伐了。 他需要曹真如今统领的士卒守备关中,让他能拥有足够的时间与兵力,去消弭那些居心叵测的谣言;威慑那些关东世家豪门的离心。 至于凉州成为飞地,那便成为飞地吧。 无论逆蜀日后能否攻下凉州,都不比如今让中原腹地一个州安定紧要。 最后,便是针对此战的收尾,衮衮诸公也给了天子曹叡一个尚可接受的提议。 即可安抚关东世家,亦能让逆蜀难以攻下凉州的提议。 乃是昔日侍中刘晔所提之谋的晋级:不仅纵容凉州豪右以及当地羌胡部落的权势,更是要推行“边人治边”! 秦汉以来,州、郡与县等主官的任命须“避籍”,素来有不再本郡任职的不成文规矩。 曹魏代汉后也执行此策,鲜少有例外。 但如今萧关失去后,关中驰援及制约凉州会变得很艰难。 那些羌胡部落及豪右素来首鼠两端,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倒向逆蜀。 是故,与其便宜了逆蜀,尚不如将那些凉州籍贯的官僚授予本郡官职,让他们变相的形成“割据”,进而不会倒向逆蜀。 众所周知,凉州豪右最不缺乏的就是野望,最无法拒绝的便是割据。 先前无数次叛乱,都是此缘由。 而逆蜀的国情,是不可能让这些豪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的! 试想,地小民寡的逆蜀,如果允许豪右割据,既不能征兵又不能收赋税,那么他们打下了凉州又有何用? 是故,此些豪右绝对会挺着魏国的旗帜,与逆蜀作战到底。 而且“边人治边”之策,魏国既使执行了,也有收回权力的哪一天。 譬如昔日魏武曹操对青徐二州的政策。 那时的魏武曹操的实力尚不是很强大,便对拥有独立的地盘和兵力的臧霸、孙观、吴敦等人采取羁縻政策,给他们封赏官职、画地养兵,只需他们随征即可。 一直到魏文曹丕三征东吴期间,才将臧霸等人调回雒阳任职,消除了割据。 如今曹叡再度放权,纵容凉州豪右形成割据,便是衮衮诸公所说的、乃是效仿魏武曹操的权宜之计。 日后能不能收回权力,应该可以的。 只要曹真将攻逆蜀的大军带回来关中驻守,那些凉州豪右为了自己的权势,也会自发与魏国驻军共同抵抗逆蜀。 兵马不缺,何时将权势收回来,又有何难处? 再者,驻军粮秣以及辎重等,也可以让割据的豪右提供一些,算是变相的转移补给压力。 且此计策立竿见影的效果,便是稍微安抚了关东世家们的抵触心理。 对于他们而言,朝廷变相的放弃凉州,不再征调关东的民力无力去填凉州这个无底洞,便是对他们变相的让步妥协。 诸多缘由加在了一起,天子曹叡便妥协了。 但曹真却是失望了。 镇守魏国西北无数年的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正文 第169章、边徒 权力存在人心里。 即便是矮小之人,在火把的照耀下,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须发皆霜白的杨阜,身躯并不高大,且瘦削得犹如塞外因无水而枯死的树木。如此老迈之人,任何一边陲之徒轻轻挥刀,便让他的生命凋零了。 但当他策马缓缓进入武威郡,往凉州刺史府而去时,沿道的羌胡抑或者汉家僚佐皆垂首避让于侧,恭敬有加。 不仅是敬杨阜多年官声绝佳,或是曾有驱逐马超出凉州的功绩。 他如今是凉州刺史了。 且是持节领西域戊己校尉、加侍中,封都亭侯。 只不过,多种恩宠荟聚一身的他,心中没有半分喜悦。 他此生抱负,乃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得展胸中才学,上报朝廷下安吏民耳! 本就无有割据的野心。 此也是他被魏天子曹叡授予如此多殊荣、接替转任雍州刺史徐邈职位的缘由。 是故,他心中无比怅然。 因为他是“边人治边”政策的坚决反对者,更曾经是凉州豪右割据的受害者。 昔日凉州大乱,各路野心家粉墨登场,他为故主凉州刺史韦康报仇,宗族昆弟死伤无数。好不容易等到魏武曹操遣夏侯渊虎步关右、再复凉州,本以为从此凉州故里便安定了。 哪料到,临老了却遇上了今天子再度纵容豪右割据。 让他的乡里父老,再度迎为沦为各路野心家马蹄下白骨的未来! 悠悠苍天,何故弄人邪? 带着惆怅,他在刺史府下马,轻轻挥手让那些出迎的僚佐各自散去后,便对着一同样须发霜白且满脸憔悴的老者苦笑道,“次曾,我等子侄后人,尚能于陇山渭水畔,无忧无虑的以文会及狩猎为乐否?” 次曾,是尹奉的表字。 同样是天水人,昔年他、赵昂与杨阜同扬名于世;也同举兵驱逐了马超。 如今赵昂已故,任职敦煌太守的他被转为武威太守、加讨逆将军,与杨阜共同督促凉州豪右抵御逆蜀。 “后人之事,那便由后人伤神吧。” 闻问,尹奉也沉默了少许,方嘘唏出声,“义山,我等二人皆垂垂老矣,便不多作劳神之思了,且尽人事以听天命吧。” 杨阜默然。 “唉........” 许久后,他才语气幽幽,“也罢,尽人事吧。” 类同的惆怅,也在西平郡的官道上演。 乃是新任西平太守庞淯及厉锋校尉杨丰。 庞淯,酒泉表氏人。 其母赵娥为父报仇扬名于凉州,他则是以忠烈闻名,乃凉州义士也。河西大扰之时,他不顾身家性命为救主官;救之不及,便收尸守丧三年。 后被魏武曹操辟为掾属;魏文曹丕拜驸马都尉、迁西海太守,赐爵关内侯。【注1】 此番因他威信甚著,备受羌胡部落所敬仰,且曾任职西平郡破羌长,便被曹叡转为西平太守,冀望他能安抚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让他们能站在魏国旗帜下对抗逆蜀。 杨丰,乃是凉州著名的游侠儿。 字伯阳,酒泉人。年少时常以报仇解怨为事,时人为之号曰:“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 建安中,河西大扰,他以豪右围攻官府乃不义,便自发为太守奔走。后又以自身威信,入羌中寻羌胡首领借千余骑效命,与官府共同平叛。 叛平,他被郡举孝廉,州表其义勇,诏即拜驸马都尉。 如今,曹叡以他能得羌胡部落效死,便让他为庞淯副手。 只是他们得了任命后,心中同样怏怏,盖因此二人所禀者乃“义”也! 魏与汉争正统,竟纵容豪右割据鱼肉百姓,尚且是义吗? 自然,有人心中悲凉,便有人欢喜莫名。 乃是酒泉豪右黄华。 初,他与武威颜俊、张掖和鸾、西平麹演等人自号将军,共同举郡而反。但因内部不和,相互攻伐而势力衰败,便无奈投降。 后,又与麴演一起勾结张掖郡的张进、武威郡的胡虏部落各执太守叛乱。 但随着张进及麴演相继兵败被杀,他也只好再度臣服,被转去了关东任职。 如今天子曹叡竟让他回来了! 且授职为本郡酒泉太守! 如此结果,让他心中的野望,犹如枯木逢春般生机勃勃。 哪怕明明知道,天子曹叡还设下了许多限制,且让他必须厉兵秣马备战,听从刚刚转为征西将军夏侯儒的将令共同抵御逆蜀,他也无比兴奋。 厉兵秣马,不就是在郡内播种他的威望吗? 同理,抵御逆蜀,不就是保住自己割据的地盘吗? 有何不可! 再者,待自己的威信让郡内士庶皆俯首听命时,便轮到夏侯儒来求他出兵了! 呵~~~~ 不过,黄华不是“边人治边”政策的最大得利者。 敦煌郡的张家,方是最大的赢家。 张恭,素有学行、恩信甚著,最早是敦煌郡的功曹。 河西大扰期间,太守马艾卒于任上,他便被郡人推行长史事,乃遣子就东诣魏武曹操请太守来任职;且别遣从弟张华攻下叛乱的酒泉沙头、乾齐二县;别遣铁骑二百迎吏官属,以及新任太守尹奉入郡任职。 曹丕即位后,录前功下诏褒扬,赐他爵关内侯,拜西域戊己校尉。 后想徵入雒阳,将授以侍臣之位,以其子张就继任戊己校尉。但张恭回到本郡敦煌后,便以年迈多病固辞,不愿离开故里。 如今,曹叡再度诏他入雒任职,他便欣然而往。 因为他从弟张华被授予西海太守,子张就被授予敦煌太守! 成为了凉州最有权势的豪右。 且他临赴雒之前,还私下与黄华会面了一番。 嗯,张家与黄华有仇。 河西大扰期间,张家有一部分功绩,就是建立在攻伐黄华的叛乱上。只不过,如今两家同朝为官且领郡相连,有些事情在共同利益面前,便可以选择性忘却了。 凉州豪右嘛,合合分分乃常态。 就如昔日的韩遂与马腾一样,约为兄弟后相互攻伐、杀妻杀子后又共盟........ 其中利益纠葛的龌龊,不提也罢。 纵容凉州豪右的权势后,魏国庙堂对应的,也调度了各部驻军的职责。 为了防备逆蜀的进军,以及日后收回凉州做好准备。 征西将军夏侯儒,领本部进入乌水流域驻扎、屯田自给。 一方面,是威逼元气大伤的鲜卑乞伏部降伏。 哪怕他们不再出兵随征,但上贡些牛羊战马及缴纳些粮秣供驻军所食,也是不错的。 另一缘由,乃是防备栖居在河套平原的其他鲜卑及匈奴各部,会趁机与凉州豪右内外勾连,让凉州彻底脱离魏国的控制。 郭淮则是继任征蜀护军,职权不变。 依旧督金城及西平二郡各部兵事,抵御逆蜀的第一道防线。 不过,他迎来了一位部将。 乃是谥号为“壮侯”的庞德之子,庞会。 庞德乃南安人,隶属于马腾时每战常陷陈卻敌,勇冠全军;后归魏武曹操,受于禁节制随征襄樊之战,兵败被俘、誓死不降,引颈受戮。 亦让子嗣备受曹魏优待。 如今庞会已长,又恰逢凉州多事之秋,天子曹叡授他再领先父曾任的立义将军,遣来归郭淮调度。想以他为“千金市骨”的榜样,将朝廷对旧勋恩宠示于他人。 而关中那边,大司马曹真领军归来后,便开始了安抚黎庶、劝农桑,以及大举搞军屯。 似是打算就此浇灭了攻灭逆蜀的雄心一般。 唯有的兵马调动,便是将魏平调任去北地郡任职;让夏侯霸接替他,领了万余人进驻安定郡治泾阳县,安抚地方。 比如戒备匈奴休屠支部。 魏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已经领着部落往北迁徙了一些距离,不再听从魏国的调令;且频频与北地郡的羌人部落接触中,其意未明。以如今的局势,魏国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不可能发兵去攻伐,便让夏侯霸且先监视着吧。 此外,曹真还别遣将军费曜领了五千余人,在萧关外依着泾水落下营寨守备。 仅是扼守营地的消极守备。 因为从陇右出萧关,地形乃是居高临下。 不管魏国遣多少兵力在外守备,都会被逆蜀一目了然的洞悉虚实。 想阻止逆蜀出兵,根本无法做到。 是故,曹真便让将军费曜扼守于道,充当戒备敌情的前哨。 如若逆蜀出兵,便可第一时间传信归来,让关中的大军做好迎敌的准备。 自然,魏国的大举调度,瞒不过大汉的细作。 丞相诸葛亮得闻后,也相对应的调度各部兵马,以及绸缪着攻伐凉州。 先前逆魏曹真退兵之际,汉军并没有追击。 一方面,乃是魏军实力尚存。 逆魏非是兵败而退,必然留精锐士卒殿后,骤然追击恐被设伏;且暴雨连绵也不利行军。 另一方面则是汉军战损者颇多。 在逆魏不计死伤的进攻下,汉军各部兵马哪怕是扼险而守,合计也有万余士卒战死或伤残退役。此番逆魏战死更多,且又夺回了萧关,已是成果斐然,没必要再多造伤亡。 再者,大汉的底子终究还是薄弱了些。 十万大军鏖战了近两个月,损耗的粮秣及辎重无数,已隐隐有难以为继之像了。 至少昔日用战马贸易得到的东吴粮秣,已然消耗殆尽。 是故,除了几位别有他事的将领外,丞相便让各部兵马回先前的驻地,继续边屯田自给边演武操练,静候粮秣充足的攻伐凉州时机到来。 尚不能卸甲的兵马,乃是李严、吴班、马岱及姜维四部。 其中,吴班部接替了郑璞部守备萧关。 而李严等三部,则是进军陇西郡的望曲谷。 逆魏退兵后,一直不愿臣服于大汉的参狼种羌,是时候解决了。 不然,他日进军凉州时,还需要留兵马来守备他们。 且李严很早之前,便请命领军征伐。 此番正好让他督领各部,拿参狼种羌当成磨刀石,熟悉西北羌胡部落的作战技巧,权当是知己知彼的绸缪吧! 至于为何姜维也随征嘛......... 乃是丞相有意让他积累功勋,树立军中威信。 如今三国争雄,敌将来投都会封赏爵位,以示恩宠。 姜维甫一入汉便被封侯,便是此缘由。 但丞相器异他的才学,待之甚重,还授予了他兵权,让军中各部将率隐隐有些不服。 试问,他们都是出生入死好多年,才可被授权督领一军,而姜维甫一来便成为督将了,孰人心中无有腹诽? 自然,众人是不会腹诽丞相的。 腹诽于他,亦是无所顾忌的。 此番抵御逆魏时,丞相特意让他守备联通褒斜谷及陈仓道的联云栈道,不受他人节制,便是让他借此机会证明能力。 且丞相私下谓李严时,还多加了一句话。 “兼听则明。我督战时,常寻郑子瑾参详兵事、出谋划策。今正方也督领各部征伐,理应有一人可询兵事。姜伯约者,凉州上士也!筹画策算或略逊于子瑾,但对熟谙羌胡之事,正方若有疑惑,可多询之。” 能被丞相如此盛赞之人,李严自是另眼相看。 且郑璞的筹画之能,他已然知晓;姜维若仅是略逊半分,亦是大汉翘楚了! 是故,他出兵之时常令姜维在身侧,时时问之。 除兵事之外,丞相应对逆魏纵容凉州豪右割据之举,也有了对策。 乃是上表朝廷,迁游楚为蜀郡太守,且让他举家迁徙广汉郪县入籍贯。 大汉旧制,边陲之人,不得內迁! 因为自古以来,边陲之地也是流放之地。 所聚居的汉家子多为戍守将士在当地卸甲归田的后裔、罪臣、囚徒以及贫困的实边黔首等。 哪怕有一些历经数百年奋争、成就了世代簪缨门第的家族,对朝廷忠贞不二且多有功勋,却依然被关东世家所鄙夷。 缘由令人很心酸:其有胡虏之风!甚至有胡虏血脉! 从血脉及文化礼仪的根源上,否决了边陲之人的汉家子身份。 就如昔日战功赫赫的凉州三明之一,为大汉朝平羌乱了一辈子的张奂。 他本为敦煌渊泉人,也是在一次大捷后的论功行赏,推辞掉一切赏赐,只恳请灵帝刘宏将他家中籍贯內迁,才因功特许,迁入弘农郡华阴县户籍的。 今丞相让武威籍贯的游楚居家内迁,便是想以此为例,给凉州豪右释放善意及诱惑:如若愿意臣服于大汉,便可内迁,让子孙后代皆可摆脱“边陲鄙夫”的称呼;让家族未来成为不被他人鄙夷的望族! 至于郑璞,则是领军归冀县了。 ------------------------------------------------------------------------------- 【注1:王莽所设的西海郡,在今西平郡之西,后废。献帝建安年间,改张掖郡的居延属国设为西海郡。】 正文 第170章、闲暇 冬十二月。 只有到了冬季,陇右的小陇山草甸才会彻底释放魅力。 雪后初晴的深邃蓝天、温柔明媚的阳光、茫茫雪中映绿,山上白桦林犹如朵朵白花,守护着一方宁静。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驮着身披如火大氅的骑手驰骋,感受天地本宽的潇洒自在。 那是张妍。 她来陇右月余了。 自从收了与夫君比剑术的赌注后,她三五日必然来小陇山草甸驰骋一番。 刚刚迁为平北将军的郑璞,只得策马在侧陪伴着。 不过,他似是颇为畅怀。 偶尔还是横笛于唇,为草甸美景即兴一曲。 或许,乃如今陇右无事的缘由吧。 连丞相诸葛亮都留在汉中郡驻军了。 陇右的事务,以相府长史向朗主事,杨仪、费祎及诸葛乔辅之。 从建兴六年兵出陇右开始,到如今逆魏大举反扑失败,大汉第一次北伐才能算是真正结束。 对此,丞相归去坐镇,不仅是要安抚已然迁入七八万户黎庶的汉中,更是要再度蓄力下一次的北伐。 比如务农殖谷、招募新卒演武操练等。 尚有修缮秦岭山脉的山谷栈道,为日后进军凉州之时,好出兵威逼关中三幅,牵制逆魏的兵力不敢大举去驰援凉州。 而郑璞领军归来冀县后,除了日常演武操练外,便每月运送一次粮秣辎重往陇西狄道囤积。 大汉在非战之时,都不征发徭役扰民。 日常各地驻军所用,要么自遣士卒归来取,要么让驻守在冀县的别部运送过去。 日后进军凉州绕不开四望峡,且先囤积粮秣辎重也是绸缪。 反正如今玄武与蜑獽二军也无所事事,权当是让士卒演练阵型森严了吧。 只不过,督军运送的人乃是张嶷与柳隐两位别督。 郑璞则是闲暇得多了。 除了偶尔入军营督促一番士卒演武,以及前往丞相别署寻案牍了解各地驻军的军情之外,数月里都“游手好闲”的。今日在落门聚设小宴邀友论兵同乐,明日携扈从走马狩猎,后日横笛垂钓河畔等。 自然,耗费时间最多的,便是陪着妻子张妍四处走动看陇右风物。 对此,众人既是羡慕,又是将他所为当成茶余饭后的打趣为乐。 一来乃是他没有玩忽职守。 他所督领的玄武及蜑獽二军,并没有懈怠演武等。 另一则是夺了战略意义非凡的萧关之功。 虽然众人得悉的消息,乃是逆魏军中大疫爆发,因而让郑璞趁机夺了萧关。 但在成果面前,过程并不重要。 兵家征伐,注重天时地利人和,素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说。 一次地动、一场大雨,抑或者是一日的大雾,都有可能成为战事胜负的决定因素。郑璞运气好且抓住了战机,那就是他的战绩。 在休兵时期,稍微放纵闲情,孰人又能毁之? 如若驻守在陇西郡大夏县的高翔,也有如此运气将四望峡夺了,他在休兵之时上表请休沐归蜀地与家人团聚数月,丞相都不会不允了他。 只不过,郑璞的悠闲日子也即将结束。 他将赶赴汉中郡募兵,重新组建本部兵马。 因为望曲谷的参狼种羌。 初,骠骑将军李严督领马岱、姜维等部进发望曲谷,想以大兵压境及击退逆魏之威,逼迫参狼种羌就此臣服于大汉。打算效仿烧当种羌故事,大汉封各豪帅王爵,让他们定期上贡牛羊战马及遣族人随征。 但当李严遣姜维去招降时,他们竟然拒绝了。 哪怕与他们有交情的姜维苦口婆心的详细分析了局势,声称他们如今的处境犹如瓮中之鳖,不臣服将会被大汉与烧当种羌夹击而灭亡,他们都不为所动。 理由有三。 其一,乃是不认为大汉有能力灭杀他们。 或许是自灵帝时期的羌乱,让凉州失纲的缘由吧,数十年的时间让参狼种羌习惯了无所约束,不愿意再臣服于大汉或逆魏。 也觉得如今汉魏相争,大汉不会发大兵来与他们持久作战。 因为他们的栖息地,从望曲谷一直蔓延到洮水的源头西倾山,早就出了大汉的疆域外。如若大汉遣兵来战,他们可退出望曲谷以山川河流的险峻避战,让大汉经不起漫长时期战事的消耗而退兵。 其次,则是他们有盟友。 且因为大汉引入烧当种羌入河首之地,让他们感到了威胁,便与赐支河曲的化外钟存种羌结盟了。如果大汉执意要征伐他们,便是同时与两个种羌大部落作战。 届时,钟存种羌可助力他们抵御烧当种羌的夹击。 大汉单线进军,无有四五万大军出征,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就算有真能调度四五万大军来袭,他们也可以扼险而守,胜负尚且在两可之间。 再次,便是觉得大汉对他们很不友好。 自从烧当种羌入河首之地后,大汉便调走了与他们有交情的姜维,换成了偏袒于烧当种羌的马岱来主事临洮,屡屡与烧当合力挤压他们的牧场及丝路贸易利益。 尚未臣服,就明里暗里的打压了。 若是他们臣服了,岂不是被大汉给蚕食并吞了? 诚不可取也! 是故,参狼种羌各大部落的豪帅经过协商后,便谢绝了姜维的好意劝说。 相反,竟也回劝了姜维一番。 乃是让姜维回去劝说丞相及李严,说大汉如今讨伐他们乃是得不偿失。 毕竟他们与大汉一直都没有起冲突。 正值逆魏在侧虎视眈眈之际,大汉应该继续与他们保持相安无事的局面,免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那时,姜维回报后,李严当即就须发皆张、怒不可遏。 既是公愤,也是私恚。 公愤,自然是区区一参狼种羌,竟然也敢妄自专大与大汉平等对话? 私恚,则是他一直都自视甚高。 什么叫如今讨伐“得不偿失”? 什么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身为先帝的托孤重臣、权势及地位仅次于丞相的他,竟然被参狼种羌给鄙夷用兵能力,认为他不能将战事一战即克? 暴怒之下的李严,并没有当即下令马岱及姜维领军攻入望曲谷。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如此浅薄的兵家忌讳,他还是有这点自制力的。 而是顺着参狼种羌的态度,想到更多。 他此些年多是镇守地方为主,除了讨平地方叛乱以及击溃越嶲叟王高定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 是故,今日区区羌胡之辈胆敢小窥于他。 那么其他军中宿将,是否也会私下质疑他的知兵之名呢? 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吧? 尤其是如今北伐顺利,各部将率都有功勋在身。 他若是允了与参狼种羌“相安无事”,那就真的坐实了他无有用兵之能,令别人肆无忌惮嗤笑他连区区羌胡都无法力挫了! 因而,带着如此想法,他且先按兵不动,做出犹豫不决之态迷惑参狼种羌;私下则是作书令人送去汉中,请丞相诸葛亮增兵来。 嗯,他本部兵马,加上马岱及姜维部,才堪堪一万五千步骑。 骤然袭击倒是可以将参狼种羌击溃,但想追击至西倾山扩大战果,却是无能为力了。 书信言辞颇为愤慨。 曰: “我受先帝托孤以来,以兵镇国门,从不敢懈怠。今久不领军征伐,以致区区一羌胡亦鄙夷之,此我之耻也!若不将亲自领兵败之,我难立于世间也!亦让令世人以为先帝无有识人之名也!还望孔明增我兵,全我所愿!” 话说到如此份上,又涉及了先帝的识人之名,丞相自是不会再回绝。 反正,为了日后征伐凉州的后方无忧,参狼种羌也是要灭的。 今日李严愤慨请兵,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之誓,正好杀鸡儆猴,给凉州其他羌胡部落做个榜样。 再者,以李严的能力,也无需担忧会兵败而归。 丞相得书后,细细沉吟了一番,便回信允了李严所请。 就是兵马不好调拨。 才刚刚结束抵御逆魏来袭的战事,各部兵马都在休整中。 如魏延、吴班及霍弋等临一线的步骑,更是各司其职不可擅动。 思来想去,丞相便让留在汉中郡的吴懿部、尚未归去阴平郡的廖化部皆遣去望曲谷听从李严的调度。 没有历经战事且归来冀县驻扎的郑璞部,不可避免也被调度过去。 且丞相又思及先前李严所督领的兵力,约莫有三万余人。但如今因为分出了后将军袁綝部、其子李封授职江州督军以及在郑璞麾下的狐忠等人,让他本部兵力连区区羌胡部落都难以讨平了。便想着将一些别督调任入李严麾下,权当是弥补他一心为国的忠节。 柳隐所督的蜑獽军与杨霁的五百骑,就是如此归李严节制了。 亦让郑璞直属兵力不足两千五百人,只得待明年开春时,归来汉中重新募兵。 对此,郑璞倒没有什么怨言。 杨霁本来就是马岱的部将,而柳隐所督的蜑獽军先前乃是受魏延节制。 丞相又没有调动他的直系玄武军,有何可微词之处? 再者,丞相在调令中,还隐晦的透露了给予他的补偿,让他心花怒放。 他妻兄张苞所领的陷阵甲骑,建立好了以后会调拨入他的麾下! 且允诺调拨给他五百副重步卒甲胄! 受限于财力物力,大汉军中步卒皆以皮甲为主,仅是前胸后背镶十余块大叶扎甲铁片以及一铁盔即可。 而全副武装的重步甲胄,列位宿将的军中,也堪堪数百副。 唯有常年镇守一线的魏延部,才有一支八百重步卒。 今丞相能一下子允给郑璞五百副甲胄,堪称恩宠有加了。 只不过,这些重步甲胄还需数个月后才能领到。 因为甲胄的锻造原料,乃是郑璞夺回萧关纵火焚逆魏士卒尸体后,所收集的残缺甲胄。有一些需要回炉重新锻造,有一些修修补补加些零碎。 至于,为何郑璞没有当即赶回汉中募兵,乃是配合李严的调度。 李严为了麻痹参狼种羌,如今还在按兵不动。 且来信让柳隐、吴懿等人且先继续在冀县驻扎,不可增兵来望曲谷打草惊蛇。 因为他已经遣了马岱领着西凉铁骑与河首的烧当种羌,兵出土门关往化外钟存种羌栖息地而去。 一旦马岱寻到攻击的战机,他便骤然领军杀入望曲谷! 以双线夹击的战术,让参狼与钟存二种羌不能联合作战,减小追击的压力。且让一些势力的参狼豪帅,失去与大汉为敌的勇气,选择领族人前来投降。 至于吴懿等人便作为后军,运送粮秣辎重为后援,以及沿路收俘虏即可。 据说,此谋乃是李严与姜维商议而定的。 而且定策以后,姜维现今还每日锲而不舍的,匹马进入望曲谷寻那些参狼种羌的豪帅,劝说他们能臣服呢! 既是为了日后受降顺利些,又是为了掩盖大汉的真实意图。 “兵者,乃诡道也。姜伯约深得其味矣!” 为此,李严在给丞相作书时,还特地加了一句赞赏。 建兴九年,公元231年。 春正月,李严督领本部及行护羌校尉姜维,杀入望曲谷。 被麻痹了数月,没有防备的参狼种羌骤然被袭,无法聚集族人对抗,一触击溃。临阵被杀两千余人,被俘万余人,牛羊战马数万计。 各大部落豪帅仓促而逃,彻底退出望曲谷,往西倾山而往。 沿途,遣信使往赐支河曲的化外钟存种羌求援。 但却得闻,化外钟存种羌亦然被马岱及烧当种羌合兵所败,死伤惨重,自顾不暇。 因而引发参狼种羌各部军心大溃。 一些小部落因为老弱妇孺拖累,退兵行程太慢,便故意拖延吊在后,遣人向追击而来的李严部投降。 被后续赶到的吴懿、廖化等部收降,皆被遣回汉中郡编入大汉户籍。 让昔日数万户、近十万族人的参狼种羌,势力大衰。 李严一战得利,士气如虹,穷追而去。 打算在西倾山与马岱部汇合。 而郑璞则是让张嶷带着玄武军在前,自身悠哉游哉的带着扈从与妻子张妍往汉中郡而去。 正文 第171章、破釜 春二月。 汉中郡褒中县,定军山北麓。 从秦岭蜿蜒而来的褒水,在这里注入沔水中,形成一个小型的湖泊。 四五座屋宅依山傍水而建,被稀稀落落的水杉中拱卫着。 早春的小雪,给背后的山峰穿上了银色外套,给宅顶及水杉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纯洁的银白、青灰的篱笆、红褐色的宅子,还有那墨绿的生机,统统倒影在湖水中;再佐之炊烟袅袅从屋顶飘散在天地间,就像是一幅水墨画般淡然。 那是一种悠远且深邃的美。 结了薄冰的湖畔,一人只手执鱼竿独钓寒江雪,点缀在这片宁静中。 应是静坐许久了,随风飘扬的细小雪花,已然在他双肩上留恋了许久,还染白了他那如戟的须发。 就是好景不长。 “踢哒!” “踢哒!踢哒!” 一阵战马小跑的落蹄之声,打破了此间的静谧。 亦让那独钓之人不由循声侧头而顾,另一只手还习惯性的落在了腰侧的剑柄上。 驱马而来的约莫十余骑。 约莫靠近垂钓之处二十步外,便勒住了缰绳下马。 且分工很明确的,寻石头堆砌灶台、取水宰杀猎物、生火温酒等。 唯独那为首一人,缓缓步来。 步近前,探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鱼篓,不由叹息出声,“安岳兄闲情可嘉,然这垂钓的鱼获,实在令人无法恭维阿~~~” 嗯,垂钓之人,正是州泰。 他从建安五年战败被俘,到立下衣冠冢守孝至今,已然三年有余了。 按照先前的约定,待他守孝结束后,大汉将会把他的家眷从荆州南阳郡引入蜀地;他则是为大汉征伐尽忠。 只不过,去岁的大战打乱了此约定。 征西将军、永安督陈到倒是派遣细作,趁着司马懿大举进军东三郡的时机,将州泰的家眷悉数接来了汉中。如今州泰守孝结束小半年了,但却因大汉如今正忙碌着战后的民生恢复,以及诸葛乔与郑璞一直在陇右之地任职,也没有人将他举给丞相授职。 是故,他每日除了体验家人陪伴的温馨外,便是终日在此垂钓消磨时光。 如今郑璞不告而来,口出戏谑之言,令他隐隐有所悟。 不出意外的话,郑璞已然讨得了丞相诸葛亮的允许,将他纳为麾下部将了。 “垂钓之乐,在于修身养性耳。” 随手将鱼竿扔在一侧,州泰笑颜潺潺,打趣道,“求鱼获非我之欲也。倒是子瑾年未及三旬,已然平北将军矣,可见乃汲汲营营之辈!” “我辈男儿生逢大争之世,当建功立业,博得生前身后名。” 摆了摆手,郑璞撩起袖袍与州泰席地而坐,“安岳兄哪是淡泊明志啊!分明是指桑骂槐,怪罪我来晚了。” “呵呵~~~” 轻笑了一声,州泰也没有反驳,而是颔首作肃容,问道,“正如子瑾所言,男儿当沙场觅封侯。我已过而立之年,无有多少时光可荒废,便不做谦言了。不知子瑾此番前来,可是有携辟命与我?” “嗯,有之。” 轻轻颔首,郑璞亦敛容,“此番我归来汉中后,便去寻了丞相。丞相表请朝廷,授安岳兄绍义将军之职,兼领领梁州州从事,暂归于我麾下。”言罢,不等州泰出声,又拱手告罪,“惭愧!今大汉战事频繁,各部将率皆有功勋在身,是故我无法为兄求得一爵位,还请兄见谅。” 绍义将军? 眉毛微微扬了扬,州泰欣然捋胡而笑。 他原先在逆魏时乃是州从事,比督领一部兵马的杂号将军还是有些距离的。 至于爵位什么,那就算了吧。 他是被俘以后投降的,又不是自动来降,尚够不上被封侯的待遇。 再者,哪怕被赐予爵位也不过是虚封的,没多大意义。 “以子瑾近年未尝一败的战绩,我能听令于麾下乃幸事也!” 喜逐颜开的州泰,连连颔首,也问出了最关心的话题,“不知子瑾乃是让我参详兵事,还是充任督士卒的别将?” 的确,这才是关键。 参详兵事乃僚佐之流,独自领军乃心腹之流。 孟子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州泰毕竟是降人,对大汉并没有归属感,行事乃依着士人的准则。 郑璞怎么用他、敢不敢信任他,干系到他对大汉的效忠程度。 “以安岳兄之才,听令于我麾下已然是屈尊,我岂能不用为别督领一军随征?” 摆了摆手,郑璞亦笑,“不过,兄所督领的兵力多寡尚未有定论。我有两个选择,可供兄自决之。” 嗯? 大汉授兵,还有让将率自决多寡之说? 闻言,州泰面露诧然。 但看郑璞满脸的肃容,不似再作戏谑后,便轻声说道,“恕我愚钝,子瑾之言,我不甚明了,愿闻其详。” “呵,乃是我疏忽了。” 告了声罪后,郑璞冁然而笑,“我如今本部兵马详情如何,竟忘了知会安岳兄。” 言罢,便招了招手,让不远处的扈从将温好的马奶酒送来,递给州泰一囊,轻声慢语的边饮边解释。 本部兵马不足两千五百人的郑璞,归来汉中郡后,丞相允他可扩军至六千步骑。 其中,妻兄张苞尚未建立好的甲骑,并不算在内。 剩下需要补充的三千有余士卒,丞相本想让他皆招募新卒,慢慢演武训练。 兵源,乃是从巴西太守吕乂今岁所募取的五千賨人中挑选。 但郑璞觉得,一下子多了如此多没有见过血的新卒,恐会影响本部兵马的战力。 哪怕训练一二年,都无法媲美老卒。 且好刚用在刀刃上。 丞相给他调拨了五百重步甲胄,日后再度临战时,也必然会充当大军攻坚或扼守前部的职责。招募太多新卒,会降低军中士气及战力。 是故,在丞相将州泰调入他麾下后,他便再度求得了丞相的许可。 将主意打在了,先前随着州泰投降的千余魏军上。 先前司马懿别遣州泰救援西城,授予的两千士卒堪称精锐之师! 如今被大汉遣入沔阳铁矿及军械署当苦力,也有三年之久了,无论脾气还是对逆魏的忠诚都磨得七七八八。 如果让旧日的上官州泰,前去招募他们,或许能让他们愿意为大汉而战。 毕竟,能堪称精锐的士卒都有点傲气,比起此生埋骨于铁矿中,相信他们更愿意战死在沙场上。 至于州泰能不能压制,避免他们临阵倒戈嘛...... 郑璞打算将州泰原先的两百余部曲归还,且还将如今的玄武军彻底打散了,形成“魏降卒、新卒及老卒”混编的局面。 让每一什、每一伍都有老卒在,以老卒带新兵的方式,迅速提升战力。 这是郑璞给州泰的选择之一。 如果他愿意去说服那些魏降卒效力,那么,郑璞会招募新卒凑够足额六千,且将两千兵卒交给他督领。 如果他担忧日后那些魏降卒出现纰漏,给他仕途带来不良影响,郑璞也不勉强。 为了保障战力,直接再招募够五千士卒便完事。 自然,授给州泰的本部也将缩水为千人。 因为张嶷所领的玄武军将扩军至三千兵卒,郑璞的亲兵卫也扩展至五百人,而另外五百重甲步卒因为特殊战法的干系,将独立成别营。 “安岳兄,实不相瞒。” 一番口干舌燥,郑璞解释罢了,便轻轻谓之,“非是我有意刁难于兄,不愿招募太多新卒,委实是时不我待。如今骠骑将军已然在讨伐参狼种羌,为我大汉解决进军凉州的后顾之忧。如若无有意外的话,丞相明岁初便对凉州用兵矣!甚至是今岁粮秣秋收之后,便开始部署各部兵马矣。” 州泰听罢,眼眸中闪过一缕了然。 想让新兵拥有战力,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如今留给郑璞的时间不足一年,的确不适合招募太多新兵,兵贵精不贵多嘛。 亦然,对郑璞的信任十分感激。 胆敢将旧部交还给降将,且用于随征对阵久国,如此“用人不疑”的胸襟及气魄,可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毕竟一旦他带着旧部临阵倒戈,郑璞迎来的结果不仅兵败,甚至是连自身性命都搭进去了。 “子瑾如此信重于我,我安敢有疑邪?” 是故,他也豪情大发的起身行礼,慨然作声,“我先前在逆魏军中也有几分威信。若是招揽那些旧部为大汉效力,我自信可手到擒来。至于士卒的忠诚,子瑾如若能保证赏罚分明,便无忧有临阵倒戈之事。” “大善!” 得言,郑璞拊掌大笑。 喜不自胜的,连连举起酒囊邀州泰共饮。 而在大汉疆域外的洮水河谷,同样是先仕魏后归降于大汉的姜维,则是眉目深锁。 他早就立志倾力效忠于大汉。 也迎来了将略的考验。 因为丞相断言他为“凉州上士、筹画策算略逊于郑子瑾”,且李严又在共事数月里看到了他的能力,便有心提携他一把。 李严从本部调遣了五千步骑,转给原本有三千兵马的姜维统领。 让他以前部督的身份,领军追击参狼种羌,给以他证明自身的能力机会。 战时能调度八千步骑,是军中宿将才有的殊荣,绝非他区区一护羌校尉能享受的待遇。 更莫说,他还是个降将。 如果他能所向披靡,那么便是奠定了他以后升迁为重号将军的基础;但若是他力战不利,那么他以后可能会前途黯淡,转为参兵事的僚佐等。 机会与风险并存。 所以他感恩戴德之余,也异常谨慎。 尤其是遇上了棘手的问题的时候:往西顷山逃窜的参狼种羌,竟然出乎意料的分兵了! 源于赐支河曲的化外钟存种羌被马岱及烧当种羌袭击,有一些参狼部落豪帅觉得既使归去了西顷山,也可能被马岱从北方夹击的可能。便提出了转道南下,往阿尼玛卿山脉的大河流域去躲避汉军追击的建议。 因为那边栖息的种羌部落,乃是化外白马羌。 数年前,大汉将白水江一带的白马羌小部落迁徙入汉中编户后,化外白马羌便开始仇视大汉,认为大汉抢夺了他们的族人。 如果参狼种羌现今迁徙过去,必然得到化外白马羌的同仇敌忾,共同对抗大汉。 只不过,如此建议,并不得到其他豪帅的认同。 更多豪帅觉得,势穷之际过去阿尼玛卿山脉的大河流域,乃是被化外白马羌并吞掉! 各大种羌部落之间的战争,比对外更加残酷。 败给了大汉,或许还能投降保留首领的地位;但败给了其他种羌部落,失败者的豪帅必死!连种号都会消失! 他们宁可前往西顷山作最后一搏,也不愿意接受被化外白马羌奴役的可能。 双方各执己见,都无法说服对方。 这也是他们屡屡被烧当种羌欺凌的缘由:部落决策时,没有羌王一锤定音,再强大的部落也是一盘散沙。 最终的结果,便时一拍两散。 亦让一些小部落心若死灰:众志成城之时,都被击败仓皇而逃;如今内讧分道扬镳了,尚且能抵御汉军否? 答案是令人沮丧的。 所以他们做出了新的选择,转来投降给汉军。 姜维收编他们后,得知了参狼种羌内讧的缘由,也陷入了沉吟。 以马岱与烧当种羌,以及后方李严所督的吴懿、廖化等部的兵力,想击破逃串西顷山的参狼种羌,乃是绰绰有余了。 他还需要进军西顷山吗? 抑或者大胆一点,效仿昔日大汉霍去病的直捣黄龙的战术,挑选五千精锐士卒,杀去阿尼玛卿山脉的大河流域呢? 毕竟逃去那边的参狼种羌及化外白马羌,都不会防备汉军杀来。 因为阿尼玛卿山脉离大汉的疆域挺远的,且沿途的地形十分复杂,很漫长的一段路程,都是无有河流小溪的干旱区。 尤其是,化外白马羌与大汉几乎没有爆发过战争。 汉军若是破釜沉舟尽弃辎重等杀过去,一战而定的可能非常大。 前提是沿途的雪层皆没有融化,可为汉军提供水源。 正文 第172章、皆灭 护羌校尉,比二千石。 主西羌。可安辑,安辑之;可击,击之。 持节领护,理其怨结,岁时循行,问所疾苦。又数遣使驿通动静,使塞外羌夷为吏耳目,州郡因此可得做备。 领护羌校尉之职的姜维,在处理羌事问题上拥有独断之权。 不管羌人部落是大汉疆域内还是疆域外。 也就是这个独断之权,让他对追击参狼种羌去阿尼玛卿山脉的河谷流域,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进军追击,对大汉的裨益很大。 自从灵献二帝之交的汉室失纲伊始,凉州纷纷扰扰了数十年,稍微有些实力的羌胡部落都生出恣睢之心,皆不再敬畏于中原王朝。 不管是逆魏,还是大汉。 甚至常常兴兵叛乱或入寇,掳掠或杀戮大汉郡县的黎庶。 如姜维的先父姜冏,就是战死在羌胡之乱中。 如今正值大汉即将进军凉州之际,重新建立汉室威慑力势在必行。 哪怕没有做到昔日陈汤“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也要让那些羌胡部落闻大汉之名便心有畏惧,不敢与大汉为敌。 参狼种羌,就是可以用来杀鸡儆猴的部落。 往西顷山逃窜的参狼豪帅,李严等后续兵马讨平易如反掌。 如果他将逃往阿尼玛卿山脉的河谷流域的参狼残余,便可向凉州内外的羌胡部落昭示大汉的决心:胆敢兴兵与大汉为敌,哪怕逃得再远,也不会幸免遇难! 再者,追击也是将危险扼杀在摇篮的考虑。 西顷山也好,阿尼玛卿山脉的河谷流域也罢,对大汉而言皆是偏远之地。 大汉是不会也无力推行迁民实边,将此些地方占据的! 此便会带来一个问题:那些逃窜往阿尼玛卿山脉河谷流域的参狼种羌,不管与白马种羌共盟还是被并吞掉,白马种羌都会有部落前来占据西顷山洮水河谷。 随后,通过占据更大的疆域而变得人口众多及势力强盛,进而催生入寇大汉边境之心。 此乃可以预见的后果。 数百年内各种羌乱,无数次证明了这点。 且从大汉的角度出发,征伐参狼种羌乃是为了解决进军凉州的后顾之忧;而不是为了给予化外白马种羌坐大的机会,酝酿出更大的威胁来。 不然,先前保持与参狼种羌互不相犯即可,又何必耗费人力物力攻伐呢? 只不过,进军追击的风险也很大。 首先,毫无条件听命于他的兵马,唯有本部三千。 骠骑将军李严调拨的五千步骑,仅是暂时听令于他,并非是他直属麾下。 如若正常的作战调令,各级将佐尚能听从命令;但如此破釜沉舟的调度,那些将佐据理而争,不听从将令也无可厚非,他也无法强求。就如昔日萧关道之战,暂时调入马谡麾下的王平据理抗命不从,马谡对此也无可奈何。 其次,是追击乃一场拿无数士卒生命去豪赌的冒险。 受困复杂的地形,想追击只能抛弃辎重及粮秣,轻装而往。如若沿途被白马种羌等洞悉的行踪消息提前做好迎战准备,抑或者是衔尾过去无法一战而定,便会陷入死地中。白马种羌只需对峙,便可等到汉军无粮秣而自行覆没。 再次,则是对向导的信任问题。 在未知地形上追击,必须要寻向导。 而姜维本部士卒,大多来自河首羌人及白水流域的白马羌,他们对从洮水流域进发阿尼玛卿山脉的河谷流域的道路,并不是很熟悉。如若追击,就必须从沿途投诚的参狼种羌小部落中寻向导为大军引路。 然而,此些刚刚被大汉兵锋逼迫来降的羌人,值得信任吗? 这种信任,能担得起一个疏忽便全军覆没的后果吗? 最后,便是姜维自身的考虑。 他是降人,天生就带着别样的光环。 数年的时光,以及丞相诸葛亮的器异,也难于抵消生长在人心中的隔阂。 所以他行事必须要谨慎,领兵征伐更要战战兢兢。 不管是为了顾忌世俗的眼光,更是为了对得起丞相的信赖。 如此情况下,不要去弄险才是最佳选择。 毕竟李严的军令中,乃是让他督领前部进军西顷山,而不是自作主张改道去阿尼玛卿山脉的河谷流域。哪怕是《孙子兵法》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无法堵住他人非议的悠悠之口。 是故,诸多缘由糅合在一起,让姜维陷入了短暂的犹豫。 对,短暂的。 当他步履缓缓,督着麾下将士收编前来投降的参狼种羌小部落时,也看到了那些羌人妇孺在部落的状况。 如今乃春二月,仍旧漫天风雪的时节。 但许多羌人妇人,对待孺子却彰显出了物竞天择的态度。 许多尚在襁褓或蹒跚学步的小儿,其母仅是用几片兽皮裹着,一点都担忧小儿被风雪侵袭而染寒病故。 让姜维在瞬息间想起了,汉家儿郎对西羌的认知。 西羌者,果于触突,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性坚刚勇猛,堪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 亦是说,有资格在西北这片贫瘠土壤存活下来的人,都不会太在意生死。 只要许下足够的利益,他们便无惧追击而去是否还能生还。 至少,他那以羌人为主的本部三千士卒无惧。 李严调拨的、暂归他调度的五千士卒,既使不愿意参与追击,他也可以独自去拼死一搏。 因为他不畏惧死亡。 丞相诸葛亮待他甚厚,犹如再造之恩,让他无心去计较个人的得失。 只要对北伐有利的,对大汉裨益的,便去做了吧。 没必要去考虑太多。 成了,皆大欢喜。 失败了,便以身谢罪,此生无悔。 就如平北将军郑璞夺了萧关的“好运”一样。 姜维乃冀县人,在陇右生活近三十年,见过白灾、旱灾、山洪等等天灾,唯独没有经历过大疫。不是他幸运,而是西北的气候就鲜少能诱发大疫。 且他曾经是魏军的一员。 知道镇守西北的逆魏大司马曹真,参与过许多次攻伐孙吴的战事,也从大江流域疫病频发的经历中,积累了许多防护军中大疫爆发的经验。逆魏将军戴凌及魏平,都在曹真麾下任职多年,绝无可能让军中士卒在西北地区染上大疫。 也就是说,萧关守备魏军的那场大疫,来得十分蹊跷。 郑璞的好运也很蹊跷。 虽然在丞相上表朝廷时,声称此乃天助大汉,但姜维心中隐隐有所悟。 连备受丞相器重、与天子乃连襟的郑璞,报国之时都不惜名节及不顾及他人非议,他区区降人,又有何忌讳的! 大丈夫生于世,报人恩者,不计生死! 求为国裨益者,不计荣辱得失! 如若事败,死则死耳,何须虑之! 心有所决的姜维,让亲卫传达命令给本部兵马后,便召来了隶属李严那五千士卒的将佐,将想追击的意图告知,让他们自行抉择是否随行。 不出意外,绝大多数牙门将或校尉都以追击太过于冒险,回绝了此提议。 有个别将佐直言不讳,声称此调度违背了骠骑将军李严的将令,他不能拿麾下士卒的性命冒险。 有个别将佐则是委婉了些。 回绝之余,还声称敬佩姜维的胆略,愿意调拨自身的部曲百余人随征,以壮声色。 唯独有一领军八百的小校,当即慨然应诺同往。 他唤作蒋舒。 年刚过二旬不久,正是热血豪迈之时。 是故,姜维让那些不愿随行将佐,领军继续往西顷山进发,自己则是带着四千有余的兵卒,尽弃辎重,轻装往阿尼玛卿山脉的河谷流域而去。 临行,作了封书信,遣人送给此战的督帅李严。 曰: “维本逆魏弃人,赖朝廷不弃,收为爪牙。丞相待我,恩同再造;将军擢我,犹如尊长,维感恩涕零,无以为报。今羌虏参狼种别有豪帅南下,意图与羌虏白马种合流。如若不击之,恐他日为我大汉之祸也!维自思,西顷山有将军督大军往,不足为虑也。是故,维愿领军四千往南追之,讨之。如胜,维取道白水归阴平郡;如败,身必死于虏地,将军无虑之。” 李严得书信时,已然是二日后。 此也是为何姜维没有请命,便自决而往的缘由。 洮水河谷沿路并不好走,来回请命所耗费的时间,会耽误战机。 “子远,我等终究还是老了。” 看罢,将书信转给吴懿的李严,还幽幽叹息了声。 亦让吴懿有些诧然。 接过书信快速过目,随后才知李严所叹乃何。 他乃是大汉的老人了,亦与李严相识许久了,是故也知道,如果他们两人处于姜维的处境时,绝对不会选择领军南下追击! 不是他们将略不足,看不到参狼种羌流窜至阿尼玛卿山脉河谷的危害;更不是他们年迈而失去了胆气,不敢领军而往。 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军中老人了。 在行伍待得越久,就会愈发谨慎,会对军争的利弊得失锱铢必较。 不是说如此行事不好。 相反,如此行事才是将领该有的品性。 但相对应的,乃是凡事皆求稳健、求万无一失,便会失去一往无前的果决。 夫战,勇气也。 不将自身置于死地,便不会有一战而定之功。 尤其是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有时候一往无前的锐气,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 李严叹息的“老了”,不是单单指年龄渐长,更是指他们长期浸淫在高位上,习惯了患得患失,所以失去了锐气。 “呵~~~” 沉默了许久,吴懿倏然轻声而笑,说道,“将军何故感怀邪?若无我等沉稳,安能容得下少辈之人的锐气?姜伯约既然有进取之心,我等便夯实根基,让其更如意施展才学即可。况且,将军不见,丞相如何让郑子瑾施展才学乎?” 孔明与郑子瑾? 闻言,李严目光微凝,捋胡之手也顿了顿。 旋即便畅怀大笑。 乃将姜维所书与日常军报合一,同转给丞相过目,不复有叹。 又以参狼种羌内部不和、人心惶惶,以及势力不复先前之盛为由,勒令廖化督领后军护送粮秣辎重,其余诸部兵马皆倍道而进。 五日后,追至,大军鼓噪而击。 参狼种羌逆战,大败,投降者无数,牛羊战马等大半被汉军所夺。 各大部落的豪帅,皆被亲近骑卒护卫而逃。 李严乃分出柳隐的蜑獽军,押送俘虏及战获归去,别令吴懿统领步卒在后,自己亲自领着骑卒而追。 又八日后,遇马岱的部将杨霁。 赐支河曲一带的化外钟存种羌已然溃败,马岱及烧当羌王芒中正穷追猛打中,担忧李严这边骑兵匮乏,便别遣了杨霁领五百骑前来助战。 又五日后,李严追至西顷山。 彼参狼种羌豪帅皆藏于山谷中,伐木堵道而守。 李严乃临阵百步落营堵路,每一时辰皆大作鼓吹,佯作进军,令敌虏大扰。 是夜,三更,乃亲自披坚执锐,率领士卒衔枚入山谷,穿堑而攻,斩其豪帅以下三千余级,敌大溃,皆伏地请降。 西顷山的参狼种羌,尽灭。 而将兵四千有余的姜维,命士卒负十五日粮,轻兵兼行而追。 日沿途拾雪而食,夜皆相拥取暖而眠。 追二十余日,至阿尼玛卿山脉的河谷流域。 时参狼种羌已然入化外白马种羌部落,帐篷连绵三十余里,炊烟竟天漫舞。 汉军困乏,且饥且渴,见羌虏兵盛,皆恐之。 姜维乃令兵卒不可饮食,激励兵将,曰:“今出国门千里,进则事成,走必尽死,诸君不可惜命,斩虏首共功名,恩荣家人!” 旋即,乃披甲执矛盾在前为先登,大呼而前,士卒皆死命而战,唯恐为后。 遂大败二羌。 贼弃家而走,获牛马驴骡毡裘庐帐什物,不可胜数。 姜维乃令士卒皆不可护辎重,继续将兵追之,一日一夜行二百余里。 第三日,及贼。 乃令军中张镞利刃,长矛三重,挟以强弩,列轻骑为左右翼,与贼再战。 汉军士卒因大呼,死力往赴;羌虏气夺,步步退败。 姜维见状,乃令骑卒从侧驰,突而击之,虏阵大溃,临阵被斩首五千余级,皆降。 至此,参狼种羌皆灭。 化外白马种羌,亦平。 正文 第173章、恩威 夏四月。 大汉西出陇西讨南羌的战事落幕。 昔日强盛一时的参狼种羌彻底覆灭。 势力强大的部落豪帅,要么被诛杀,要么被大汉迁其族人回蜀地安置,势力不存。而最早投降的小部落,则是被大汉册封官职,岁纳贡品,遣在西顷山一带的洮水流域安置。与参狼结盟的化外钟存种羌,情况类同。 此举,乃是为了南羌的长治久安。 因为大汉无法迁民去占据西顷山及赐支河曲之地。 如果将参狼与钟存的种号变成历史,那么此二地将会被烧当种羌所蚕食,进而催生出一个庞然大物来,更不利于大汉边境的安稳。 毕竟,如今的烧当种羌已然很强大了。 且他们之所以臣服于大汉,最大的缘由乃是以自身之力无法抗衡逆魏的刀锋。 而留下一些参狼与钟存种羌小部落,则是不同。 他们处于势力弱小种,为了生存只得依附大汉。且又见识过大汉刀锋之利,日后绝不敢再冒犯大汉天威。就如昔日陇西诸种羌入寇汉中郡,被板楯蛮杀得十不存一,进而祖祖辈辈皆口口相传“不可南行”的箴言,至今都从不敢再入寇益州。 而无端被卷入战事的化外白马种羌,则是成为了大汉的附庸。 姜维仅以四千士卒的孤军来袭,便让他们偌大的部落丝毫没有反抗之力,亦让他们再度想起了昔日大汉将匈奴追亡逐北的战绩。 只不过,姜维并没有为难他们。 当他们皆请降后,姜维声称自身仅是追击参狼种羌而来,对他们并无敌意。 为证明所言非虚,还当场将他们悉数释放及归还战获;且还以护羌校尉掌羌事的职权,承诺只要他们不犯大汉边境,汉军就绝不会再度踏上阿尼玛卿山脉的河谷流域。 此举,让所有白马种羌豪帅皆感恩涕零。 抑或者说,以鲜血浇灌出来的仁义,更令人倍加珍惜吧。 他们杀牛宰羊,供大汉士卒吃食;且在姜维领军押解战败的参狼种羌族人及战获归去时,还自发让后辈子侄带着贡品随行。 想请求大汉朝廷赐下官职,成为附庸。 嗯,姜维很着急归去。 仅是让士卒休整了两日便启程。 非是不恤士卒艰辛,而是不敢久留。 汉军士卒太少了,又是孤军,而化外白马种羌拥众数万人! 先前以寡胜众,凭借的是出其不意,以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锐气。 如今战事结束了,汉军决死之心也不复之前。如若久留,孰人知那些白马种羌会不会反悔,再度合兵报仇雪恨? 若是如此,押解着参狼种羌俘虏的汉军,绝对是无法抵御的。 这也是姜维对他们示之恩义的缘由。 如果兵力及条件允许,他早就将这些白马种羌皆押回去,让他们成为大汉的兵源及纳赋税的民户了! 军出而战,本就是求利。 不能占据其土,那就掳民掠物资而归。 不过,恩威并施,效果也不差。 李严与丞相诸葛亮得悉姜维所为后,便遣人来阴平郡,将那些白马种羌豪帅的后辈子侄迎入汉中郡。让他们先目睹了大汉各部将士演武后,才护送往成都接受天子刘禅的册封。且让还承诺了,将会在阴平郡的甸氏道开设搉场,与他们互通有无。 亦让他们对大汉心悦臣服。 在大汉的蜀锦、茶叶、陶器及铁器等物品陆续流入之余,他们不仅成为了大汉战马供应地之一,且还愿意被大汉以物资雇佣的方式遣族人随征。 亦是说,他们彻底接受了大汉的羁縻政策。 至于对他们推行羁縻之时,也是变相的促进他们变得强大,日后是否会演变成为大汉的威胁嘛.......... 没有人去考虑,也无需考虑。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 如果后人奋发图强,再复昔日武帝时期的国力,白马种羌再强大都不敢叛乱。只会慢慢被汉家礼仪蚕食,演变成为以汉家子民自居的自豪。 连其栖息地阿尼玛卿山脉的河谷流域,都有可能变成大汉的郡县。 如果后人耽于享乐,罔顾先辈的努力,被白马种羌欺凌了那也是活该。 何需去担忧? 战后,参与此番战事的各部兵马,都进驻陇西狄道休整,以后他们便是归李严节制,成为西线进军凉州、围攻四望峡及积石峡的兵马了。 各部将领也各有升迁。 其中,姜维的升迁最令人侧目。 不仅将之前行护羌校尉的“行”字去掉,还领相府参军、转为荡寇将军。 所领本部兵力也有变化。 与他同行的小校蒋舒升迁为裨将军,领千人入他麾下任职,让他本部兵力增至四千。 且在战时,早就臣服于大汉的陇西当煎、牢姐等小种羌部落,以及白马种羌的雇佣军,将归于他统领。 也算是没有职位、却有其实的重号将军了。 不过,人们对此也不奇怪。 荡寇将军的官职,本来就是诸多杂号将军之首,亦然是最令人侧目的将军位。 任此职者,相当于被朝廷期待着,未来可成长为国之藩篱。 比如大汉上一任荡寇将军,乃是关侯。 如果说,此战令大汉获得人口及物资无数,且彻底没有了北伐的后顾之忧;那么,对逆魏而言则是一场动荡。 羌胡部落人口比汉家历史更多的凉州,在得知参狼种羌及钟存种羌被大汉征服、化外白马种羌成为大汉附庸后,难免人心思异。 许多豪右、羌帅及胡王,对大汉穷追近千里击敌的做法心有忌惮。 因为夹杂汉魏中间,首鼠两端的道路已然被堵死了。 也不由自主的,将自身假想为参狼种羌。 如果不敌将迎来覆灭,如此结果自己能承担否? 抑或者是,索性效仿西海的烧当种羌一般,早早弃了魏国入汉,更符合自身的利益? 对此,魏国为了安抚人心,且为了防备大汉大举屯兵在陇西郡的调度,大司马曹真乃上表雒阳,将征西将军夏侯儒部转来了金城郡榆中县一带驻扎。 以他与魏延对峙,让征蜀护军郭淮得以将兵力转去西平郡,压制湟水河谷羌胡部落的人心思异。且魏国依着“边人治边”下放权力的约定,河西各郡的太守如张就、黄华等人,都让家中子侄领了私兵部曲,跟随夏侯儒前来金城郡驻守。 至于夏侯儒原先的驻地,乌水流域,则是从镇守荆州的司马懿部,别遣了将军胡遵领五千人而来,继续镇守鲜卑乞伏部。 胡遵,乃出身于安定郡名门。 为人胸有韬略,时称良才,且以他家族在安定郡的威望,镇守乡闾之侧的乌水流域,可让魏国无忧。 正文 第174章、先机 秋七月。 汉中郡,沔阳县。 微风徐徐,山花灿烂,莺歌蝶舞。 放眼望去,皆是忙碌在田亩中的黔首黎庶。 他们一点都不畏惧日头毒,让汗水滴滴落在麦田的黄浪里,渲染着农家的喜悦洋溢。 阖目倾听,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阵阵鸡啼犬吠声,近处的渔船撒网声,竹篙打水声,嬉戏声,流水声........融成一曲自然的乐曲,回荡在沔水的上空。 一直忙于操练兵卒、数月皆夜宿在军营的郑璞,策马缓缓沿着沔水往城池而归。 他被丞相诸葛亮召回来议事。 虽然丞相遣来的小吏没有告知乃是何事,不过郑璞隐隐能猜测得到。 在逆魏为凉州焦头烂额之时,大汉也迎来了些许无可奈何。 一是卖给孙吴的战马作价,降低了许多。 孙权不仅不再以山越战俘与交州土人作为交换,还是在国书里态度颇为强硬的,把价格定成了先前的一半。 倒不是汉吴两国同盟破裂了。 而是在两年前,孙权于称帝时还别遣了使校尉张刚、管笃往辽东。 如今,已然与辽东公孙渊达成了战马的贸易。 有了其他地方的战马来源,吴国自然不愿意再承担大汉的高昂价格。 对此,丞相没有反驳什么。 以如今正需要孙吴牵制逆魏兵力为由,允了吴国的定价。 就是将贩卖的战马减少了十之五六,且安抚朝臣之时,尽显智珠在握,曰:“先允之,且静观之。” 让人们想起了江东与辽东的海路遥远,以及海上风浪变化多变。 另一,则是镇守南中各郡的庲降都督李恢,夏六月末时病故了。 源于南中之地的特殊地理以及复杂的势力纠葛,让李恢的离世不仅仅是大汉损失一忠直老臣那么简单。 因为一旦挑选的继任者不当,恐会引发南中再度扰乱。 朝廷以李恢之子李遗嗣爵、继安汉将军以及建宁太守之职,给南人豪族们彰显大汉不会罔顾他们的利益以及薄待功臣。 且让在南中颇有威信的马忠,继任庲降都督。 嗯,马忠去岁便卸任了牂牁太守。 因原丞相府留府长史张裔病故,丞相擢拔副长史蒋琬主事益州事务时,还将马忠召归成都领相府参军、兼州治中从事,共同署事。 如今马忠赶赴南中任职,成都丞相府、州牧府便又出现了空缺。 不管怎么说,巴蜀之地乃是北伐的根基,且丞相府还兼领着国政。 如权衡巴蜀豪族的利益、提供汉中与陇右的粮秣辎重、江州与永安驻军的日常繁琐,以及协调南中汉夷的势力,等等。 诸多事务,单单留府长史蒋琬一人,是无法忙得过来的。 而且受到李恢年迈病故的刺激,已然升迁为卫将军、坐镇在成固县的赵云,还作书与丞相请命,想领兵进入秦岭褒斜谷的小平地驻扎。 那片小平地是前哨。 无论从关中进攻汉中,还是反之。 只要是取道褒斜谷,都要先行将此地占据。 就如去岁魏大司马曹真攻汉中时,便先前在此地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及辎重。 赵云如今想领军去将之占据,乃是攻伐凉州的绸缪。 为了日后能牵制逆魏驰援凉州的兵力。 因为只要大汉进军褒斜谷了,逆魏便不得不在郿县及陈仓城一带屯重兵防备。 只不过,大汉上下都知道,赵云的请命还有另一层缘由。 已经年迈的他,担心自身也如李恢一样,不知何时就忽然病故了,便会留下了遗憾:再也没有机会领军为大汉克复中原奋争了。 唉,先帝刘备微末时便追随的老臣啊........ 无需言语,便会令人肃然起敬。 壮士暮年之请,老臣不愿终死床第、冀望能马革裹尸还的报国赤诚之心,丞相也不好回拒之。 是故,便招了郑璞前来议伐凉州之事。 军争者,乃牵一发动全身。 若是赵云领军入褒斜谷的小平地了,其他兵马肯定也要随之而动。 因为逆魏不会无动于衷,不可让逆魏占了先机。 再者,马上就是秋收了。 一旦秋收入库,各地粮秣开始往陇右转运,攻伐凉州也要步入日程。 如今且先商议定谋,也算是未雨绸缪。 其实,攻伐凉州的大致战略,丞相并不需要郑璞来参详。 抑或者说,以如今汉魏双方对峙的战线而言,所有人都隐隐能了然,有那些地方是可用兵的。 无非汉中的褒斜谷、汉阳郡的萧关、金城郡的榆中县、西平郡的积石峡,还有可以将逆魏西平与金城郡截断的四望峡。 郑璞觉得丞相召他,真正要商议的,乃是佯攻与主力如何调度的问题。 一路且思,且行。 日将中天时,郑璞入了沔阳城。 就是赶至丞相所设的公署外时,却被告知丞相还尚未归来。 近几个月,丞相都在忙碌着安置被强行迁徙入汉中郡落户的参狼种羌,以及巡视各部屯田兵的秋收护粮事宜,几乎不再署屋内。 不过,值守公署的甲士及小吏,似是已然被丞相嘱言过了。 不仅将郑璞映入署屋内就坐,将各地驻军述表及细作探知的军情奉上,还很细心的让人送来了些吃食果腹。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丞相方归。 依旧是峨冠博带的丰度翩翩,就是眉目之间,依稀可辨认出一缕倦色。 “璞,见过丞相。” 早就看罢军报、正阖目养神的郑璞,听到脚步声,便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且坐。” 摆了摆手,丞相步往主位入座后,投眼而来略作打量,便打趣道,“多日未见,不想子瑾愈发精神轩翥了。莫非是督士卒演武,更让子瑾心畅乎?” “劳丞相惦记。” 亦然作笑颜,郑璞拱手致意,说道,“乃是璞近日无有案牍劳神,且士卒操练及演武,又有麾下将佐督促,是故颇为闲暇。” “呵~~~” 丞相轻笑出声,佯怒而责,“身为督将,竟不思与士卒同苦,罔顾先前朝廷擢你为平北将军之期待!”言罢,又轻轻颔首,发问道,“子瑾应知马德信转为庲降都督了吧?今蜀中仅蒋公琰一人主事,诸多事务繁琐,恐忧劳太过。子瑾以为,何人可佐之?” 咦? 留府署政的人选,为何问及我? 自从建兴五年随征来汉中后,就没有参与过政事的郑璞,不由眸露讶然。 一时之间,竟忘了作答。 而丞相见他愕然不语,也忍不住好笑,谓之,“昔日身为一别督,便胆敢议我大汉军中宿将的郑子瑾,如今迁职后便不敢直言了?” “惭愧。” 回过神来的郑璞,连忙拱手告罪,“璞一时失神了。” 略略作思绪,便说道,“回丞相,璞以为若是幼常兄归去佐之,公琰兄可缓解忧劳矣。” “幼常?” 闻言,丞相目光微凝,悄然闪过一缕欣慰。 容颜神色却是不变,且含着疑惑追问,“仅是幼常吗?子瑾何不多提数人?” “璞尚想提伯松兄。” 郑璞冁然而笑,轻声回道,“只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丞相必不会允之,便仅提及了幼常兄。” “呵~~~” 不由,丞相垂首微摇而笑。 正如郑璞所言,诸葛乔是不能归去蜀地的。 他对诸葛乔管教甚严,且如今其他僚佐的后辈子侄也留在汉中及陇右操劳,诸葛乔身为丞相之子,岂能不为表率? “伯松便不提了。” 少时,丞相止住笑意,催声道,“然而我有所不明,子瑾为何不提费文伟?文伟任事勤勉且为人谦和,有何不及幼常之处?” “丞相,璞不敢妄议他二人孰胜孰劣。” 郑璞敛容,恭声说道,“提及幼常兄,乃是璞觉得幼常兄昔日乃相府参军,后又曾领军及署汉中民生,乃我大汉寥寥熟谙军事及民生者。若他归去蜀中佐府事,此地诸多琐细之事无需表于书信,他便了然于胸矣。” “嗯.......” 丞相微作鼻音,捋胡陷入沉吟。 少顷,倏然而笑,“罢了,便从子瑾之荐吧。” 就是不等郑璞开口,又凝眸而问,“子瑾以为,若是遣人去南中佐马德信,何人可当之?” 这次,郑璞不假思索,张口即出,“回丞相,璞以为霍绍先可当之。” “哈哈哈~~~~” 亦让丞相畅怀大笑,赞许的点了点头,语气甚为欣慰,“子瑾所言,深得我心也!” 这与权力有关。 当年讨伐南中叛乱时,朝廷为了蓄力北伐,下放了许多权力给予南人豪族, 如今局势慢慢趋向稳定了,有些权柄就应该收回来了。 为了朝廷的稳定。 先前的庲降都督李恢乃南人、而如今的马忠乃巴人,如果现今遣霍弋过去积累威望,日后继马忠之后成为庲降都督,权柄便可以慢慢过渡回来了。 毕竟霍弋是元从系二代,且还是天子刘禅的伴读。 才学不缺,对大汉的忠贞更不匮乏。 笑了好一阵,丞相方敛容,也终于问及了召郑璞前来的目的:参详伐凉州的筹画。 是的,参详。 因为丞相已然有了大致的计划,想让以多谋善断著称的郑璞来拾遗补阙。 在丞相的计划里,陇右与汉中郡将同时出兵。 且汉中之军,并不是佯攻。 而是将由丞相及赵云二人各领两万步骑,分别从陈仓道及褒斜谷进军关中;且魏延部将调往萧关与吴班部合兵,进军安定郡。 如若逆魏以大军来堵,那么就与之对峙。 权当是牵制住逆魏关中的主力,让其不能绕道驰援凉州,为陇西郡狄道李严所督的大军创造机会。 若是逆魏胆敢遣军去驰援凉州,仅以轻兵来守关中,丞相便会李严牵制凉州的兵力,让魏延部督领陇右的各部兵马攻打安定郡,将凉州与关中截断,然后他与赵云先将陈仓城及郿县先打下来! 一旦成功,大汉便不再攻打凉州了。 而是转为以陈仓及郿县为前哨,进军关中、光复旧都! 这便是有萧关在手的优势:想截断关中三辅与凉州的联系,只需攻打安定郡即可。 进退皆自如,占尽战场先机。 自然,逆魏大司马曹真戎马数十载,绝无可能本末倒置的作第二个选择。 是故,丞相思虑最多的是陇西郡那边的调度。 想进军凉州,就必须将金城郡与西平郡先攻下,而想占据金城与西平郡,险隘四望峡便无法避开。 丞相乃是打算让李严督领本部,以及驻扎在大夏县的高翔部强攻! 而吴懿部则是调往平襄城,接替转去萧关的魏延部戍守,避免逆魏“围魏救赵”,从金城郡榆中县与武威郡出兵扰陇右,逼迫大汉退兵。 至于姜维部,则是从河首之地的河关县,取道积石峡攻打西平郡。 西平郡乃是湟水河谷,历来是诸种羌部落的栖息地。 而姜维本部以羌胡为主,又刚刚出边千里攻灭参狼种羌与化外钟存种羌、威慑化外白马种羌臣服,名声之盛一如旧日的马超。 以他领军进攻西平郡,或可收奇效。 哪怕是受限于兵力不足,无法建功,亦然算是为李严的主力牵制了逆魏的兵力。 征北将军马岱部,则是最艰辛的。 他将率领本部西凉铁骑与西海的烧当种羌羌王芒中,沿着丝绸之路的西线穿行大通-达坂山脉,再从祁连山脉东段的冷龙岭进攻张掖郡。 不求他能攻城略地,抑或者斩杀逆魏多少。 只要他能克服沿途的行军艰难,顺利抵达张掖郡耀武扬威一番,引发河西四郡士庶恐慌即可。 因为此举,丞相乃是针对逆魏“边人治边”的弊端! 豪右者,家大于国! 形成割据的豪右,为私利可弃国! 当马岱出现在张掖郡,那些割据的豪右必然会将遣来金城、西平二郡的兵马召回去,守备自己的地盘。 不管逆魏督将夏侯儒与郭淮何如阻拦。 亦不管马岱于烧当种羌是否有能力,攻下他们的老巢。 在他们心中,关乎自身利益时,哪怕有一丝风险都不会愿意承担的。 而且,都已经形成割据了,也不会情愿为逆魏战死太多兵马的。 只要有合适的时机,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们为什么不撤兵归去呢? 正文 第175章、聒噪 沔阳公署内,一片寂静。 丞相诸葛亮垂首耷眼,只手揉着鼻根缓解疲倦,而郑璞则是敛目捏须而思。 方才,丞相叙罢马岱的调度后,还将声称届时郑璞、关兴、胡济以及陈式等部的将留守在陇右,见机行事。 如若逆魏夏侯儒与武威郡的杨阜领军来袭汉阳郡,他们便策应守备平襄城的吴懿部,共同扼守陇右安危。若是逆魏无有来犯陇右之意,他们亦可驱军往萧关听令于左将军魏延,一同攻伐逆魏安定郡。 不得不说,丞相如此安排,深得虚虚实实的兵法。 无论逆魏如何应对,大汉都可以“守正出奇”,将战场的先机紧紧握在手中,随意一动便可让逆魏疲于奔命。 只不过,郑璞听罢后,心中却不能苟同。 因为如此调度,与他来时自思量的战术相差太远。 并不是他觉得丞相的调度不好,亦或者是有疏忽之处。相反,丞相的调度堪称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然而,有时候求面面俱到,反而面面不到。 虽然逆魏数年内也无法将陇右反扑成功,让兵卒士气及人心都大跌,但对比大汉而言,仍旧是占有兵力优势的。 尤其是,此番汉军乃是攻,还要留一些兵马驻守维护治安。 兵寡且分散,便很难在攻城略地中建功。 对,郑璞觉得如此调度,让汉军的兵力太过于分散了。 抑或者说,郑璞与丞相所思所谋的分歧,乃是性格的使然。 在继襄樊之败、夷陵之败与先帝刘备崩殂的人心动荡之际,丞相临危受命辅佐当今天子刘禅即位。大汉式微的时局,近十年的夙夜忧叹与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懈怠的战战兢兢,让本就谨小慎微的性情,愈发变得万事求稳。 宁可无功,亦不愿意弄险。 此番调度也是如此,崇尚堂堂正正之兵。 深谙《孙子兵法》的“未谋胜先谋败”与“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而郑璞则是不同。 他更倾向于“兵者,诡道也。” 自幼便浸淫筹画策算及兵家攻伐的他,推崇着“出奇制胜”。 不是魏延那种孤注一掷的奇谋,而是那种“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以点破面,带动全局的优势。 如今正沉吟不已,便是在对比着自己所谋与丞相所思的优劣。 只不过,他性情本就刚愎。 对比了好久,心里便有个声音在不停的重复:似是自己所谋,更适合一点? 且此念头愈来愈强烈。 索性,便不再作对比了。 反正自身什么性情,丞相也了然于胸。哪怕是言辞有所冒犯了,以丞相的为人与雅量,也不会计较。 “丞相。” 轻轻唤了声,让丞相睁眸顾看来。 郑璞连忙拱手,继续说道,“璞以为,兵出褒斜谷与武都大散关当慎之。丞相与赵老将军皆乃我大汉旌旗,各领两万人马往关中,恐逆魏会大举来战。届时,若是战事激烈,璞以为其他各军将率心焦,难镇定调度战事矣。” 言罢,见丞相莞尔而笑,他便又紧着加了一句,“其他将率不敢断言,但璞、安国兄、义弘以及姜伯约等,恐皆难心定矣。” 呃........ 正向出言反驳的丞相,不由哑然。 诚然,正如郑璞所言,关心则乱。 若是他与赵云兵进关中被逆魏所困,郑璞、关兴、赵广及姜维等人都是会心急如焚的。 擢拔之恩以及血脉联系嘛。 这些后辈,又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且褒斜谷及陈仓道也不好走,粮秣辎重运送也是一大考验。 只不过,在丞相的思虑里,与赵云共同进军关中,就是想以二人的身份吸引逆魏大举来攻,好为其他人创造机会。 是故,丞相略略沉吟罢,便轻声而笑。 摆了摆手,语气缓缓的宽慰道,“此情况子瑾倒无需忧虑。我与子龙各自领军而出,既使逆魏大军而来,亦可从容而归,无有安危之忧。” 那种类同于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自信,让郑璞一时之间心折不已。 “此是自然!” 朗声应和一句,郑璞含笑赧然,“丞相与赵老将军若军出,彼逆魏安敢逞能邪!只是我等小辈心性尚未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 “呵~~~” 只手捋胡的丞相,笑颜潺潺,“我与子龙久受国恩浩荡,些许危险有何不能当之?子瑾莫作多言于此。且再说说,其他兵出之处.......” 言半,丞相倏然扼住了话语。 他反应过来了。 大汉兵卒精于山地作战,走褒斜谷与陈仓道入关中,正是发挥己之长,这点郑璞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却连番劝阻,其中必有深意。 至于什么深意嘛....... 以丞相对他的了解,应是不认可方才的调度了。 是故,丞相也不由蹙眉,目视郑璞责骂了句,“共论军计,乃是为国裨益,自当畅所欲言,以求群策群力。子瑾若是有他思,为何不敢明言邪!” 责罢,方缓和了语气,催声道,“不必忌讳其他,尽言即可,有错亦无责。” “诺!” 连忙拱手告罪,郑璞亦不敢再拐弯抹角,径直将所思尽叙出。 他所谋的大抵战略,与丞相所思无差多少;但对各部兵马的分配调度上,却是与丞相迥然不同。 其一,是汉中兵力的悬而不发。 卫将军赵云的求战自然是要允的。 依旧是进军褒斜谷,占据秦岭中间的小平地。 最初于建兴六年,首度对逆魏用兵时,赵云便曾经领别部作为疑兵走过褒斜谷,对地形十分了解。不管是想走斜谷扰郿县、马尾小河扰陈仓城,还是遏道驻军而睥睨,皆可自如。 但丞相不需要走陈仓道,而是继续屯兵在汉中军演武,待时而动。 悬在头顶上的刀,才是令人畏惧的。 只要丞相所领的兵马不动,逆魏大司马曹真的本部也只能留在关中。 且还需枕戈待旦,一刻不敢松懈。 毕竟逆魏无法断定,丞相所领本部的动向。 比如走褒斜谷支援赵云、军出陈仓道,抑或者是急行军走祁山道进入陇右走陇关道。 可以作的选择,太多了! 而曹真一旦判断失误,便会迎来战局的不可挽回。 尚且,昔日魏武曹操争夺攻汉中失败、去岁逆魏大举进攻汉中失利而归,让魏军士卒对跨越秦岭山道攻汉,已然不抱有胜利的希望了。曹真就算想破釜沉舟,不顾其他地区的守备,直接领大军杀来汉中郡,也很难成行。 如此,大汉就避免了军心不稳的问题。 有丞相及赵云镇守,汉中郡是可无忧的,不管逆魏荆州的司马懿会不会遣兵来袭扰。 其二,则是萧关。 郑璞建议以大兵出安定郡。 如魏延、吴懿、吴班、陈式等部兵力合计约三万,可一举杀出萧关。 如此多的兵力且皆是大汉的宿将所领,单凭坐镇安定郡的夏侯霸以及乌水流域的胡遵,是无法抵御的。魏大司马曹真必然调动大军来战,如此算是将逆魏的关中主力尽数牵制了。 且战事连绵在安定郡,相当于切断了关中驰援凉州的动线。 至少,魏军是不敢在汉军眼皮底下,运送粮秣辎重往凉州的。 而督将的人选,自是不需要郑璞建议的。 大汉在陇右的诸多将领中,论督军攻伐的骁勇,魏延若是声称自身第二,便无人胆敢说第一。 身为托孤重臣的李严也不敢夸口。 再者,出萧关的各位宿将,官职也是魏延最高,自是当仁不让。 其三,则是陇西的调度。 郑璞觉得,没必要让李严督领大军去死磕四望峡。 四望峡乃是地势造就的天然险关,“金城锁三河”的战略意义,便是以险隘而得名。 放眼四顾皆是河水的地利,平添了无数难度。 如让大汉无法切断,关隘驻军与外部援军的联系。 如大汉若想攻之,还得须以舟船为辅,难以使用大型攻城器械。 甚至,只要逆魏郭淮调度得当,让大汉哪怕是伤亡了四五万兵卒的性命,依旧会铩羽而归。 此非鄙夷李严的知兵之能,而是守军占尽了优势。 是故,郑璞乃是将眼光,放在逆魏凉州最为薄弱之处:西平郡! 湟水河谷孕育了无数种羌部落,也是羌人的祖地。 异动难安的他们,在无有大汉从外部来袭之时,尚且叛乱不断。 如果汉军大举来袭,他们愿意为逆魏死不旋踵吗? 就算他们愿意,在汉魏战事如火如荼,战火摧毁田亩牧场无数、挤压他们生存空间了以后,死不旋踵又能持续多久呢? 因而,郑璞建议可让高翔部继续镇守大夏县,威逼四望峡以及守护洮水河谷。 而李严则是可以督领柳隐部、廖化不与姜维部,一同取道积石峡进入西平郡,攻之! 他们合兵也有两万士卒,再作佐之陇西郡内的当煎、牢姐以及化外白马羌等附庸兵力,同样可达三万大军! 亦然可逼迫郭淮尽数将兵力调来西平郡抵御。 从而让屯留在金城郡榆中县的魏征西将军夏侯儒,不敢出兵来扰陇右。 至于马岱部与烧当种羌羌王芒中,沿着丝路西线袭张掖郡的调度,却无需变动。针对逆魏政策弊端的做法,丞相的谋划本来就很好,郑璞无须置喙。 毕竟看似闲子的马岱,如果能成功让河西四郡的豪右还兵保自身,便会让李严督领各部攻西平郡事半功倍。 最后,便是平襄-阿阳城的陇右防线。 原先驻守的魏延部与陈式部,皆调往萧关后,必须要有兵力前来驻守。 对此,郑璞乃是毛遂自荐,前往平襄城驻扎。 而举荐关兴领本部往阿阳城驻守。 至于陇右的渭水河谷、陇关道的扼守,本就无有多大压力,且让中参军、领昭武中郎将胡济领本部继续守备即可。 如此调度,某种意义上算是推翻了丞相先前的调度。 毕竟,兵出之地是不变的;而调度分配兵马的多寡,便决定了战术。 一番口干舌燥,大致叙完自身所思。 郑璞便拱手而拜,曰:“先前丞相所调度,未虑胜先虑败,乃堂堂正正之兵。然而,璞亦尝闻孙子有云‘兵贵胜,不贵久’。今我大汉已无有孙吴粮秣可用,若是与逆魏对峙久战,恐我军粮秣难支。是故,璞便斗胆聒噪一二,所谋者想让骠骑将军得以集中兵力,看可否一战大败逆魏,夺归西平郡。” “嗯.......” 听罢,丞相轻轻颔首。 略作沉吟后,便发问道,“子瑾自请守备平襄城,乃是想示敌以弱乎?” 此话甫一落下,郑璞便笑颜潺潺,由衷而赞,“万事瞒不过丞相。” 自请守备汉阳郡之北的门户,郑璞还有另一层心思在。 逆魏驻军在金城郡榆中县一带的督将,乃是征西将军夏侯儒,戎马数十年的宿将。 以他的资历及戎马生涯,很难看得上年纪轻轻的郑璞。若是知道大汉将宿将魏延调离去萧关了,他也必然松懈几分。 毕竟,任凭汉魏双方,都不会认为郑璞比魏延更具威胁。 且夏侯儒乃是逆魏在凉州的最高统帅,所掌本部兵马极多。 必要时,甚至可强令魏凉州刺史杨阜领军来援。 是故,心有所持之下,在汉魏大战启幕了以后,夏侯儒绝对不会按兵不动。哪怕没有分拨兵马去支援西平郡,也会率军前来攻打汉阳郡,威逼萧关的后路。 如此,便是郑璞的期待了。 将敌军调动出来,总比亲自领军去攻打要更顺利一些。 若夏侯儒别遣向西,郑璞与关兴部便可进发金城郡;若是夏侯儒亲自领军来犯汉阳,位于大夏县的高翔部是不会坐失战机的。 不管怎么说,若是以郑璞的调度,逆魏的防线难免会出现纰漏。 唯有的顾虑,那便是郑璞本部有些危险。 譬如,万一远在武威郡的杨阜别遣兵马与夏侯儒一起攻汉阳郡。 以郑璞本部六千兵马,是很难抵御的。 而且哪怕是有萧关的地利在手,魏延想别遣三五千兵马倍道归来支援,也需要二三日的时间。 战场之上,二三日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了。 正文 第176章、不逢时 夜幕低垂,虫豸欢鸣。 漫天的星辰,一闪一灼的迷离在夜空上。 被扈从簇拥的郑璞,披着淡淡的月光,缓缓往平北将军署屋而归。 自从晋升为重号将军后,丞相诸葛亮便在城内划分了一小宅给他充当临时的公署。 只是因为此番募了太多新兵的干系,郑璞几乎都是夜宿在军营内,署屋自然而然的变成了安置家眷之处。 不过,此署屋很快就要归还了。 攻伐凉州的战略,丞相还是取了郑璞所思。 唯有的区别,乃是将去扼守平襄城的郑璞及守备阿阳城的关兴,都被增兵了。 丞相从自身本部的兵马中,分出了糜威部。 糜威如今职领相府参军、奋武将军,将以护军的身份,领两千士卒进入郑璞军中;而他的副将领后监军、昭义校尉庞宏,则是别领千五士卒暂听关兴调度。 这也很好理解。 以丞相的谨慎,提前抹去让郑璞及关兴面临的危险,也是理所当然。 反正丞相的本部乃是留在汉中郡待时而动,调拨出四千士卒的糜威部也无伤大雅。 且因为卫将军赵云在八月秋收后便出兵褒斜谷的干系,郑璞需要三日后督军运送着粮秣辎重北去。为了确保在赵云兵出之前,赶到陇右平襄城交接,让魏延部能按时进发萧关与赵云形成南北呼应。 所谋被认可且增兵,本是值得欢欣之事。 但颠簸在马背上的郑璞,心绪犹如身躯一般不停起伏。 战略定论了以后,他作别而出时,丞相还意味深长的叮嘱了他一句。 曰: “以子瑾将略,领军北去守备襄平城,我便不多置喙了。你弟子傅公渊今已年长,可堪任事矣。正好,我记室参军向文高,不日将转去任职地方,便让他来继任吧。嗯,我已经上表天子,调任刘威硕归去成都。子瑾切记,下不为例。” 言罢,亦不郑璞出声辩解,便转身离去。 刘威硕,便是车骑将军刘琰。 他被遣归成都,乃是傅佥为师雪恨成功了。 嗯,此事还得从去岁傅佥别道入汉中郡说起。 那时,他至汉中郡后,不出意外的去拜访了任职汉中府丞的马谡。 性情已然收敛了许多、任事隐隐有荣辱不惊之风的马谡,早就知道了刘琰鄙夷自身“不堪大用”以及号郑璞为“疤璞”的言辞。 对此,他本是一笑置之的。 因为他也从未拿正言看过刘琰。 彼不过一坐谈客罢了! 要不是先帝刘备创业时孤身飘零、无有宗室襄助,便以他乃宗姓为由,引为宾客而厚待之,彼无有尺寸之功的刘琰,能身居车骑将军? 其才任一郡县,都不堪用! 出身豪门的马谡,本就心气甚高,哪怕萧关道之败后,收敛心性勤勉任事,也同样不屑与刘琰计较。 毕竟,被恶犬中伤了,总不能去反咬狗一口吧? 尤其是,他如今正在调整心性,想以实际行为扭转自身先前“目中无人”的形象之时。 但傅佥来求教于他,他却无法拒绝了。 郑璞对他,堪称仁至义尽。 如今郑璞的弟子,以“为师雪恨”为由前来求教,他又如何能拒绝得了? 是故,他细细沉吟了一番后,便给傅佥支了一招:因人成事。 大致的想法,与当初郑璞的训示差不多。 就是明确了许多。 如当今大汉,何人可处置刘琰? 如正值北伐逆魏之际,何事是朝廷最不可姑息的? 简简单单两个问题,便让傅佥拨云见日。 他本来就不愚钝。 只不过受限于年纪,以及没有历经过仕途之上的蝇营狗苟,所以心思没有那么龌龊罢了。 因而,傅佥也大致定了想法。 今可处置刘琰之人,唯有丞相一人耳。 而若是想让赏罚分明的丞相处置刘琰,唯有两个理由。 刘琰犯法,抑或者是他不利于北伐! 第一个理由,就不做念想了。 刘琰此人虽然恣睢跋扈,却也不会傻到明知“蜀科”严峻的情况下犯事。 第二个理由,则是有些难成行。 刘琰仅掌千余士卒,一直留在汉中郡充当朝廷颜面,于关乎北伐的大计上,并没有什么可令人指摘之处。 尚且,他身为先帝宾客,诸多朝廷僚佐看在先帝恩义上,鲜少与他起冲突。 若想中伤他,唯有诱他寻隙于他人了。 且还是官职很高,在北伐中必不可缺之人。 只是当时在汉中郡、符合此条件的人,唯有赵云一人。 以资历深厚且以厚德著称的赵云,傅佥也是敬畏有加,不会将这种事牵扯在这位老将军身上。更莫说,刘琰不可能去挑衅赵云。 最适合的人选,乃是魏延。 以魏延不高的出身以及不为朝臣所喜的桀骜性格,自命为名士的刘琰,若是寻到呈口舌的机会,绝对不会吝啬言辞。 然而一直魏延镇守在陇右,二人并没有交集。 无机可乘之下,傅佥只得蛰伏下来。 借住在迁徙来汉中郡落户的建宁李家里,在少时同伴李球的相助下,收集刘琰及其亲信仆从的信息,犹如毒蛇般静候狩猎的机会。 后来,逆魏曹真大举来袭,诸部兵马皆用命。 傅佥也暂时放下了心思,以白身入黄金戍围督霍弋的军中,为捍卫大汉尽一份绵薄之力。 霍弋与他少小同在宫禁中长大,素来相善,便别遣了百余部曲归他调度,有心让他历练一番。 亦让他在战事中崭露头角。 不仅在坚守战中表现的可圈可点;还有一次利用大雨连绵导致两军视野不广的客观因素,故意生火显露行踪,诱惑魏军一小队斥候前来探视,伏杀战获了十余级。 霍弋大喜之下,不吝盛赞之。 且因他乃忠烈之后,如今立下战获之功,军中也口口相传。 竟传至了督帅赵云的耳中。 那时,赵云以其父辈的功勋,遣人来问他有无意愿以假司马的职位,就此踏入行伍。 能在老将赵云的麾下任职,是许多功勋二代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但傅佥却是委婉拒绝了。 声称他先生郑璞觉得,他如今的才学未堪任事。 对此,赵云自是没有强求,仅是叮嘱霍弋在战后论功时,记得将傅佥战获的赏赐授之。 只不过,此托辞却没有瞒得过霍弋。 霍弋曾在郑璞麾下任事不是时日,对郑璞亦然很了解。 自然也知道,如若郑璞得知赵云想授职于傅佥,绝无不允之说。 傅佥不禀郑璞便自回绝了,其中必然有缘由。 也因此私下寻了傅佥。 待了解郑璞将报复刘琰的事情,当成傅佥可否出仕的试刀石后,便轻笑谓之,“公渊一叶障目矣!竟不见丞相与车骑将军有何不同乎?” 当时,傅佥听罢云里雾里。 他当然知道丞相与刘琰的区别。 抑或者说,以才学及人品论,一百个刘琰加起来都不配给丞相提鞋。 但这与他想报复刘琰有何干系? 然而,不明就里的傅佥,提出疑惑时,霍弋已经不再作答了。 或许是,他担心会坏了郑璞的历练之意吧。 虽然心有不解,但傅佥还是将霍弋的话语记在了心里。 一边寻觅着中伤刘琰的时机,一边思量着霍弋的意所指。 是故,他也等到了机会。 当李严及姜维征伐参狼种羌归来时,他看见了,丞相不辞艰辛、不以蛮夷为鄙,亲自深入各县安抚迁居落户的羌胡部落。 但刘琰则是不同。 在今岁暮春的时节,他带着亲信仆从郊游踏青,恰好途径一从南中部落迁徙来汉中落户的僚佐家宅。那僚佐态度很恭敬的给他行礼,且还将热情的将家中自制的腊肉赠之。 但刘琰的态度,却令人大为诧异。 他非但不理会那僚佐的示好,且还让仆从当着那蛮夷僚佐之面,将被腊肉碰到的坐席给烧了。且责骂周边护卫的扈从,曰:“蛮夷之辈,左衽鄙徒,愚昧不堪,其俗犹如禽兽。大丈夫当有纵横四海之志,安可与蛮夷近之!尔等竟让其近我,归去当领杖责!” 那僚佐当场受辱,自然是忿恚不已。 便寻到了如今南人豪族中,最有权势的建宁李家,为他主持公道。 通过李球得知了此事的傅佥,也明白了霍弋的意思。 汉中郡内,除了汉家黎庶之外,还安置了南中诸郡的蛮夷部落、涪陵郡的蜑獽之民、汶山郡的羌夷、阴平郡氐人以及陇西郡的羌胡。 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兵户,是大汉北伐逆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在未来,甚至将承担大汉北伐一半兵源与粮秣出产! 也意味着,他们若是群起声讨刘琰,要比刘琰寻隙其他将率所带来的后果,更加严重! 因为丞相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出现半点动荡。 是故,傅佥便托了建宁李家的关系,暗中授意一些南中蛮夷僚佐,不停的“偶遇”或者登门拜访刘琰。待他们逐一被刘琰羞辱而归时,再怂恿他们一并去寻主事汉中郡的赵云哭诉,声称大汉朝廷一直都鄙夷他们,并没有将他们当成子民。 比如刘琰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赵云得报后,知道此事干系的厉害,也连忙作书报于丞相。 因为一旦安抚不好这些蛮人出身的僚佐,恐怕他们会鼓动族人叛乱! 丞相得闻,自然是大为恼怒。 既是恼怒刘琰的不识大体,也是恼怒郑璞授徒的管教不严以及傅佥的胆大妄为。 傅佥终究是太年轻了。 谋事以及行动的时候,留下了太多痕迹。 以丞相之智,些许草蛇灰线便可推算出大致来。 更莫说,丞相很早之前就静候着,看郑璞如何处理刘琰诋毁之事。 是故,他令人将傅佥召来细细询问,得知此乃郑璞给予的考验后,便也做出了决策。 刘琰以言辞不当罚俸一年,遣归成都。 虽说刘琰官职爵位都没有变化,但是他已然失意了。 因为罚俸禄一年,乃是丞相上表朝廷时,天子刘禅亲自嘱言加上的。 刘禅还记得,当初与郑璞春游时,答应过要严惩的诺言。 身为先帝的宾客,不为当今天子所喜,又被执掌国事的丞相所逐,刘琰归去成都后,不出意外将门可罗雀了。且以他张扬的个性,骤然间失意,恐日后还会多出事端来。 郑璞所受到的惩罚,便是今日丞相的以言敲打。 且将傅佥调入丞相府任职。 丞相打算带在身边以言传身教,让马上就满十七岁的他,日后性子别与郑璞一样狠戾、行事不择手段。 总的来说,仇算是报了。 但郑璞心有怏怏,也是在所难免。 他好不容易让世人遗忘的“睚眦必报”形象,又原形毕露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亲力亲为的设谋报复,让刘琰丢官成为富家翁,彻底让心情更舒畅一些呢!且不会牵扯到傅佥,以及让丞相多操劳。 罢了。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抛开此事的郑璞,归到署屋内时,已是夜深人静。 张妍也早就歇下了。 随意让仆从打了些井水沐浴后,郑璞便屏退左右,步来后面的书房,燃起檀香,正襟危坐的阖目而思。 近几年,仕途上走得太顺,让他好久没有“三省吾身”了。 且一路上的思绪,也让他隐隐有所悟,为何丞相会问及他该让何人归去佐留府长史蒋琬,以及何人可佐马忠镇南中。 不出意外的话,年齿已过五旬的丞相,不仅仅期待他领军为国征伐。 只不过,有些不逢时。 丞相刚有此念的时候,刚好郑璞授意傅佥报复刘琰之事爆发....... 唉~~ 失策了。 郑璞心中自我嗤笑。 这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缓缓而近。 无需睁眼,郑璞便知是何人。 不管是身居何处,书房皆唯有他一人可入。 但成亲后,张妍也可进入。因为扈从不敢阻拦,他自身也阻拦不住。 少时,伴着香风隐约入鼻,一双手落在郑璞的头上,轻轻的揉捏着。 “遇见何事了?” 声音依旧如黄鹂出谷般清脆。 轻轻将脑袋往后仰了仰,郑璞嘴里含糊不清,“无他事,公渊将被辟入丞相府。” “哦,挺好。” 张妍的声音里尽是笑意。 报复刘琰之事,郑璞并没有瞒着她。 是故,以她的聪慧,不难猜出丞相将傅佥调走是什么缘由。 正文 第177章、军出 盏灯如豆。 夫阖目危坐,妻为之轻揉头解乏。 淡雅的檀香袅袅盈满了书房,伴着宛如黄鹂般的声音,让夜色倍显温柔。 “吾日三省吾身。” “一省,今日何人睚眦于我。” “二省,我当以何报之。” “三省,报之,事发,我如何善后。” 语罢,便吃吃的笑了起来,连原本轻揉脑袋的十指都改成扶着男人的肩膀。 “呵~~” 不由,郑璞轻笑出声。 事已然,再思无益,日后莫再为之就好了。 再者,丞相不过是戒言几句,并无有责怪或是疏远之意。 来自枕边人的别样宽慰,让他心中那缕患得患失也悄然散去。 郑璞双手撑地,将先前的正襟跪坐改成了十分无礼的箕坐。身躯也后仰,将脑袋搁在了张妍的肩头上,“细君,三日后我将领军往陇右。” 成亲一年后的张妍,身躯又长高了两寸,几乎与郑璞无异了。 “嗯。” 微作鼻音,她也阖上了眼睛,顺势环手抱着。 “那我归去蜀中住一段时日吧。” “明岁便是媛容的婚期了,我归去桑园也好帮你尽尽孝道。” “还有,你也是平北将军了,莫要亲自提刃上阵让别人笑你无有大将之风。” “大兄也会与你同征吧?此宅里还有些机子酒,我也带不回去,你届时一同带去吧。他不贪口腹之欲,唯独好酒。” ........... 细细柔柔的叮嘱,声音依旧清脆,却没有了笑意。 近二十日后,金秋八月。 领军八千的郑璞,护送粮秣辎重至平襄城。 早就得到消息的左将军魏延,十分罕见的出城来迎接。或许,是先前西城之战的情谊以及他迫不及待想去萧关的缘由吧。 丞相诸葛亮早就遣信使传达了军令,他也早就让全军收拾好了行囊,蓄势待发。 带着沙场建功的渴望。 去岁的大战,他受困于敌众我寡及守土有责,被逆魏将士及羌胡部落以大军堵在城内,每日用污言秽语折辱,早就窝火不已。 如今有机会领军出击,安能不望眼欲穿。 再者,丞相传来的书信中,还特别提及了一句:子龙已然卫将军矣,文长勉之! 嗯,赵云迁职了,但前将军的职位没有授予他人。也就是说,丞相此举是隐晦的激励魏延:空闲的前将军职位,就是给你留着的。 如果此番督军兵出萧关,大破魏军而归的话。 亦让魏延得闻时,胸腹顿生一种“舍我其谁”的豪迈。 连对待来接手平襄城防务的郑璞都客气了好多。 不仅亲自领着郑璞观看周边的地形,还很细心的讲解周边各处戍围的状况,逆魏若来袭最有可能攻打的地方,等等。 言无不尽,不厌其烦。 随即,两日后,便图穷匕见。 他便领着大军离去时,特地嘱咐了出城相送的郑璞一句,“子瑾务必要坚守陇右门户,莫让我有后顾之忧。” 闻言,郑璞心中对他的感激,瞬息间冰消雪融。 原来他的热情与尽心,乃是担心自己抵御逆魏不利,耽误了他沙场建功。 不得不说,魏延拥有一种特殊的品质,让人无法对他心生欢喜。 不过,军事才能却令人心生敬佩。 接手驻地后,郑璞及糜威等人都忍不住赞叹魏延所设的防御工事,堪称滴水不漏。 星罗密布的防御戍围,环环相扣,将平襄城至长离水河谷串联一条无有死角的防线。逆魏无论袭击哪一处戍围,都要提防着被汉军左右夹击。 这令郑璞感觉很不好。 去岁就曾经大军来袭、见识过汉军防御的夏侯儒,还会如他与丞相谋划中所期待的领军来袭否?若是逆魏不分兵来袭,那李严那边想攻下西平郡就难了。 毕竟逆魏的凉州,常驻着五万有余的步骑。 再加上河西四郡的豪右私兵,临战时征发六七万大军也不再话下。 唉~~ 但愿戎马半生的夏侯儒,能轻视于我吧。 在巡视各地戍围时,郑璞心中也在期盼着。 只不过,他的期盼注定了要落空。 因为曾经任职曹彰骁骑司马而仕途受挫的夏侯儒,最不乏的就是谨慎! 抑或者说,身为魏国凉州最高督帅的征西将军,他有资格知道一些机密之事,因而对郑璞十分忌惮。 魏大司马曹真给他转来了关于大汉诸位将率的情报。 其中,以郑璞的最为详细。 且曹真还亲笔在书后备注了一句:“此子,乃我魏国之大患也!” 如此评价,夏侯儒深以为然。 纵观数年以来的战事中,不管是郑璞亲自领兵的还是仅仅以身参与在内的,几乎魏国都是以败北告终。 有些战事尚且能知道为何而战败,有些却是败得匪夷所思。 况且,曹真还给他转来了私信,将去岁萧关大疫的分析了一番。 没有直言是因郑璞而起。 但声称以将军魏平与已故戴凌的行伍经验,以及萧关当时的气候,绝不会让军中出现大疫。 当时,夏侯儒看罢,毛骨悚然。 也能猜到,曹真为何没有将此事深究的缘由。 担心会引发魏军士卒的恐慌。 军中士卒多为鄙夫,对未知的事物往往归于鬼神。 若是让他们知道汉军将领能引发大疫,又如何能有胆气与之对阵呢? 宣扬大汉狠戾,不也就是给士卒们灌输郑璞有神鬼之能嘛....... 秋八月末,关中战事起。 汉卫将军赵云出褒斜谷,于秦岭山脉中广设旌旗,不停的遣兵小规模骚扰。汉左将军魏延督领吴懿等部,合兵约三万有余出萧关,兵锋直指安定郡泾阳。 魏大司马曹真,以汉丞相诸葛亮屯兵在汉中不动,乃移师亲自镇陈仓城。 勒令部将守备郿县,坚壁清野,不可出城与汉军作战。 别遣雍州刺史徐邈、将军魏平以及鲜卑秃发寿阗领军两万,前往安定郡协助夏侯霸与胡遵守备。 陇西郡,李严督姜维等部走积石峡进军西平郡。 征蜀护军郭淮领军来援,与将军郝昭、太守庞淯及厉锋校尉杨丰抵御。 魏四望峡守将贾栩按兵不动,与汉镇西将军高翔对峙。 不管关中还是陇西,魏军都依托坚险隘城而守,没有出城与汉军鏖战;作为攻方的汉军,则是因为双方兵力相差不大,也没有冒险去围攻城池,仅是别遣小规模兵马挑衅等。 因而,一时之间战事陷入僵局。 最有可能打破僵局的,便是魏征西将军,驻守在金城郡榆中县夏侯儒。 他本部兵马将近一万五千步骑。 且还有凉州刺史杨阜,让讨逆将军尹奉督领了羌胡部落以及河西四郡豪右拼凑的私兵,合计万余兵马前来听令。 近三万的兵力,甚至能改变战争局势。 比如夏侯儒若是尽起大军,南下来攻伐陇右,便可威逼魏延部调遣兵马归来守备,让安定郡无忧。 安定郡若无忧,秦岭山谷的赵云部便独木难支,让关中亦然无忧。 关中若无忧,便可别遣骑兵绕道入凉州武威,让河西四郡的豪右分出更多兵力去支援郭淮守备的西平郡。 堪称牵一发动全身。 但夏侯儒的表现,却是令人十分诧异。 他仅是遣了将军尹奉所督的兵马,前去支援西平郡后,便按兵不动。 且持续了一个多月。 仿佛身为凉州最高督帅的他,职责仅仅是守备金城郡一般。 哪怕是无有后顾之忧的魏延部,开始肆意进军,将战线往北推进到朝那县以及高丰县;以及李严分出姜维部掳掠湟水羌人部落的牧场。 是故,“征西畏战”的声音,隐隐开始在凉州各郡县内流传。 但令人费解的,乃是魏大司马曹真对此并没有指责,更没有遣人来催夏侯儒出兵。 督军在平襄城的郑璞,面对如此结果很无奈。 他的预期与实际相差太远了。 夏侯儒的按兵不动,反而令他进退失据。 继续坚守、被动等待,对大汉并不利。 赵云部与魏延部进军关中,都是为了策应李严攻下西平郡。 而他、关兴与高翔部所督领的兵马两万有余,却是被夏侯儒与贾栩以不足两万兵马给牵制住了,无法为李严那边创造机会。 但若是出兵去攻,则是有些冒险。 从平襄城进发金城郡榆中县,需要近十日的路程,为了保障后路,他他必须要留下兵马守备。 至少关兴部以及糜威部是不能动的。 也就是说,他若出兵,能动用的兵马只有本部六千。 而夏侯儒有一万五千步骑,且是以逸待劳。 以弱攻强,背水一战,以期打破战事的僵局? 还是选择继续坐观,看魏延部与李严部无有机会攻破逆魏的防线? 终日驻立在城墙上的郑璞,被两难取舍折磨了近一个月。 麾下的将领,倒是斗志颇为高昂。 不管张嶷还是州泰,都曾经前来请命,声称愿意领着本部以步步为营的方式,进军金城郡榆中县,看有无有机会将魏军诱惑出来。 对此,郑璞都否决了。 他兵力不多,不敢分散。 万一夏侯儒真的倾巢而出,将张嶷或州泰部困在了外面,以他的兵力出去救援,会被逆魏围点打援。 镇守在阿阳城的关兴,频频作书信来,给了他两个选择。 一者,让他别遣一部兵马前去阿阳城驻守,让关兴得以分身,领军前往萧关与魏延部一起攻伐安定郡。相当于为此番战事添加一种可能:既然凉州难建功,不若先将安定郡攻下来。 二者,乃是让庞宏守备阿阳城,关兴领本部前来平襄城驻守,让郑璞尽起本部与糜威的两千士卒去攻金城。八千兵马来袭,再加上高翔部在侧虎视眈眈,足以让夏侯儒进退两难,打破战事的僵局了。 郑璞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安定郡是很难打下来的。 逆魏在关中有八万士卒,如今因为丞相悬兵不动,所有曹真才将一半兵马屯在陈仓,充当机动兵力。若是关兴部也前往萧关,曹真同样会别遣数千兵马去支援,双方同样陷入兵力相当的死局。 毕竟,关兴部本部兵马不过五千有余。 “子瑾,从汉中郡传来的军报。” 城墙上,正当郑璞耷目思索着,近日游骑斥候北上打探进军金城郡的路况时,张苞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侧,递过来一片布帛。 “有劳文容兄。” 被打断思绪的郑璞,轻声而笑,接过来一看,不由目光微凝。 军报所书,有二。 一乃是江东孙吴,出兵淮南胜了一阵。 孙权在荆南叛乱讨平后,便开始对淮南虎视眈眈。 所用的战术,乃是故技重施。 让中郎将孙布作书诈降,想诱魏扬州刺史王凌出兵来迎,然后伏兵于道。 几乎是照搬了昔日诱曹休深入的故事。 令人诧异的是,不知何缘由,参与过石亭之战的王凌,竟是信了! 打算大举出兵来迎接。 幸好,当时已经升迁为魏征东将军的满庞,断定孙布必然是诈降。且还代替王凌做书信回复孙布,声称如今魏军无法接应他,让他暂时忍耐,静候时机。 是时,满宠恰好被召入朝。 临行时,便叮嘱了暂代掌事的留府长史,不可给与王凌兵马。 但王凌素与满宠不和。 寻索征东将军所领的兵马不得,乃心中激忿。 便一意孤行,遣了自身的督将领着步骑七百人去迎,打算以此事折辱满宠颜面。 然后那督将被伏击孙布趁夜袭击,死伤过半而归。 不过,此事也算是有所得。 因为孙布不过是个诱饵,后方乃是亲自领大军前来的孙权。见逆魏才遣了七百步骑前来,觉得所谋不成且以逆魏已然警觉,不可再攻之,便退兵归去了。 另一消息,则是丞相正让本部陆续运送粮秣往武都郡的河池县。 如果战事再僵持一个月,丞相便打算走陈仓道与赵云攻关中,为魏延部攻下安定郡创造机会了。 不仅是觉得陇右战事很难有转机。 更是因为大汉耗不起。 此番攻伐,动用了近十万大军,每日所耗的粮秣辎重甚巨。 丞相不想徒劳无功。 是故,看罢军报的郑璞,也终于心有所决。 他也不想此番战事毫无战获而归,“来人,传令!明日三更造饭,四更全军出兵!” 正文 第178章、逼战 郑璞得到军报后,决定领军弄险而去。 但比他更早决定兵行险着的,乃是在安定郡内的魏延。 自矜甚高之人,往往比别人具备更强的自尊心。 对于魏延而言,北伐逆魏,大汉朝臣中无论从官职还是能力,他都是督领前部攻城略地的不二之选。 就如被昔日先帝刘备擢拔为汉中太守时,他放出的豪言壮语一般:“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 砥柱之臣,当者披靡的国之厉刃。 但如今,明明丞相诸葛亮都暗示虚前将军之职以待了,连卫将军赵云都为他牵制逆魏大司马曹真的兵力了,他都出兵一月有余了,却依旧寸功未立! 的确,他对安定郡的魏军一筹莫展。 拜去岁萧关大疫所赐,安定郡靠近六盘山百余里内的黎庶皆迁徙走了。 连乌氏县的城池,逆魏担心被大汉占据成为驻军的据点,迁徙民众而走时还顺手夷为废墟。 亦是说,如今逆魏不费吹灰之力,便完成了坚壁清野。 然后遏城池险要而守,龟缩不出。 这让魏延进退不得。 因为以双方兵力而论,逆魏比大汉更众,最利于大汉的乃是野战。 若是攻城战,汉军将陷入被动中。 离萧关最近的朝那县,都在百余开外。 且还是逆魏将军费曜领五千士卒驻守着,守御时再发动城内青壮助战。 魏延兵力不过三万,扣去留守萧关以及护卫沿路粮道的步骑,他可用于攻城的兵力堪堪两万。 如此兵力差别,很难攻得下城池。 更莫说,逆魏鲜卑秃发部的五千骑兵,在其首领秃发寿阗的率领下,一直在汉军二三十里外徘徊。 让骑兵出去迎战,他们就化作鸟兽散去。 一旦骑兵归来,他们又尾随而来。 犹如那夏日里蚊蝇一般,驱之不走,欲杀不得。 有这些鲜卑胡虏游走在侧,汉军士卒也无法专心死命攻城。 对此,魏延有想想过诱敌出战。 他亲自督军进发朝那县,于城下落营佯作要围困而攻,冀望能将远在泾阳县的雍州刺史徐邈与魏将军夏侯霸诱来援,然后围点打援。 但徐邈与夏侯霸稳若泰山。 反而让鲜卑秃发部的骑兵进发至萧关附近,等着魏延将兵力投入攻城时,前来夺关。 将进入安定郡的汉军,变成瓮中之鳖。 魏延自然是不会攻城的。 又或者说,他若是不计死伤将士卒消耗在攻城上,朝那城攻下之际萧关可能也易主了。且他所剩兵力也不会超过一半,结局就是坐等被逆魏大军前来攻灭。 因而,他又心生一计。 别遣了骑督赵广领着本部三千骑,浩浩荡荡越过朝那县,往乌水流域的南端高平县进发,意图以袭击鲜卑乞伏部与魏将军胡遵,诱魏军出来野战。 然而,可惜了。 魏将军胡遵直接将鲜卑乞伏部遣往流域之北而去,自己收拢兵力进入城池内驻守。 依旧是避而不战。 此时,已然是冬十月,正值游牧部落猫冬时节。 赵广领骑兵连焚毁牧场、掳掠牛羊马匹等焦土战术,都使不出来。 他总不可能不顾补给与后路,孤军杀去乌水流域的北端。 始终诱不出魏军,也寻不到战机的魏延,无法接受僵持到大雪封山、汉军不得不罢兵而归的结果。 不管是备受信任的感恩,还是对建功立业的炙热。 是故,他也迸发了性格里的刚猛。 他要领军南下进攻右扶风的阳城。 阳城,乃是关陇道番须口上方的城池。 不管能不能攻下,汉军只要行军至,都别遣兵力与守备陇右关陇道的胡济部,内外夹击番须口!而番须口一旦被攻下,便是将六盘山-陇山的险隘彻底占据,让逆魏的关中右扶风对汉军无法设防。 如此结果,逆魏是不可能接受的。 也必然要领军出城前来堵道,进而演变成为魏延的期待:两军野外鏖战。 但是,这种行径太危险了。 堪称孤注一掷。 从萧关到阳城,几乎是从萧关道绕到了关陇道、从泾水流域跨到了汧水流域。 如此远距离的奔袭,粮道不可能保住。 相当于将退兵的后路自动舍弃了。 进,尚有一线生机。 退,将全军覆没! 且这个进军路线,并不是魏延抑或者是吴懿、吴班等人提出来的。 而是一个刚刚投奔过来的人。 乃是皇甫隆。 字兴高,出身于大汉赫赫有名的将门,安定朝那县的皇甫氏。 安定皇甫氏虽是名门,且不乏有人在曹魏庙堂任职,但是如今也没落了许多。如大汉名将皇莆嵩那一支血脉的后人,已然被曹魏迁去弘农郡新安县定居了。 皇甫隆是留在朝那的支系之一。 与皇甫嵩那支早就出了五服,且又家道中落,是故常怀建功立业、再耀家门之心。 依托家族的名望,少小贫困的他,也有机会研读书传。 年虽未至三旬,但在郡内也薄有名声。 最早曾经被辟为郡吏,后来因为逆魏引鲜卑秃发部入右扶风,觉得自身抱负理念与逆魏不合,便辞去了官职归家。 靠几亩薄田与十余只羊,养妻儿老母。 以读书抚琴养心志,安贫乐道。 如今,汉军出萧关,他得到了消息,便以木车载着老母及儿女,与妻驱赶着十余只羊走小路前来投奔。 那时,汉军见到他时,都颇为欣喜。 大汉名门之后来投,不管怎么说,都是他们出兵的人望体现。 且无需担忧他是否乃逆魏细作。 老母及妻儿都带来了,难不成是拿全家性命来当细作? 再者,以安定皇甫氏的家风与名望,至少现在还是可以信任的。 魏延也很开心。 到不是什么人心、人望等。 那是丞相与朝中衮衮诸公操心的事。 他关心的,是如何在沙场上击败逆魏,建功立业。 让士卒护送皇甫隆的家眷入陇右后,他便将皇甫隆暂时充当大军的向导,给诸部将率讲解安定郡的地理地形,以及可用兵之地。 不可避免,无法诱逆魏出战时,魏延也询问了逆魏的必救之地。 皇甫隆便提出了进军右扶风的计略,且愿意亲自引路,走偏僻的小道避开逆魏的耳目。 素来以用兵大胆著称的魏延,觉得可行。 便将吴懿、吴班及陈式三位督将召来商议。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议的。 他们都是军中宿将,对魏延的秉性太了解了。 这位左将军觉得可行了,他们提出相反的意见,也会被魏延以主将的专断之权否之。 尤其是去岁大战没有捞到功勋的陈式部,直接慷慨应声,愿意领军为前部。 亦让吴懿咧了咧嘴,化作无声的苦笑。 以官职论,魏延之下便是他最高。 留守萧关督领后军接应的重任,自然是非他莫属。但是魏延领军去右扶风的阳城,他是无法接应的。 路途委实是太远了。 也就是说,此番出兵讨伐逆魏,他大老远从陇西郡领军过来,却是沦为守备萧关的将领....... 只是他也无法说什么。 毕竟,他也没有办法诱逆魏出城来战。 就这样,军议十分顺利的“群策群力”,做出了决策。 魏延遣人将决策传给汉中郡的丞相,然后让骑督赵广领着骑兵,驱逐那些鲜卑秃发部的游骑,便在皇甫隆的引路下,浩浩荡荡的往右扶风阳城进发。 嗯,他没有等丞相的回复。 不仅是他本来就有战场决机之权,更是担心丞相的回信会否了决策。 这些年他所谏的“奇谋”,被拒绝太多次了。 好不容易有一次先斩后奏的机会,自然不愿意放过。 同样对他性情了若指掌的丞相,得到军报后,捋胡苦笑几声,便陷入了沉吟。 木已成舟,当今之急乃是如何策应。 是故,丞相细细沉吟一番后,便让人传令给卫将军赵云,让其不再小规模的少扰,而是领全军出秦岭谷道,兵锋直指郿县。 随后,让本部的将率领军在后,自身带着亲卫倍道往武都郡,让大汉丞相的大纛飘扬在大散关的城头上。 亦让关中的战事,正式进入白热化。 坐镇在陈仓城的魏大司马曹真,得斥候传报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虽说先前丞相来回频繁调动兵马将粮秣运往武都郡河池县,瞒不过曹军的细作;但他也不敢就此断定,丞相就是出兵陈仓道。 如今明确了汉军主力的动向,他便可以排兵布阵了。 也有机会一雪前耻。 去岁他无法攻入汉中郡,今岁就让汉军折戟沉沙在陈仓道上吧! 传令关中各部将率坚守后,曹真并没有守在城池内。 而是亲自带着两万大军,出陈仓城往东二十余里落营,与陈仓城互为犄角。 若是丞相攻城,他便转军去断汉军粮道;若丞相转军来攻打他的营寨,那陈仓城的守备兵马亦然。 以两者皆可,力求“不战而屈人之兵”。 然而,曹真并不知道的是,丞相出兵并没有打算决死一战。 战略目的,不过是为了牵制,让曹真的大军无法北上,去围剿深入右扶风的魏延部罢了! 结果是事遂人愿。 因为有熟悉地形的皇甫隆引路的干系,魏延领军即将进入右扶风地界时,将大军驻守在泾阳县的魏雍州刺史徐邈及夏侯霸等人才得到消息。 此时,恰好也是汉丞相诸葛亮进军关中的军报传来。 亦让徐邈等人进退维谷。 鲜卑秃发部探知军情的延误,让他们已经无法阻止魏延部进入右扶风了。 留给他们的应对方法,唯有两个选择。 一者,乃出兵进攻萧关! 只是这个办法,没有人去选。 不仅是萧关地势西高东低,有汉宿将吴懿以本部守备着,魏军折损数万兵马都不见得能啃下来。 更显而易见的缘由,乃是无法逼迫魏延回军。 以魏延的行军路线,就知道他已然放弃了后方的粮道,将胜负与生死孤注一掷。 二者,则是出兵右扶风阳城,倍道赶去堵住魏延。 这个决策,没有人有异议。 不但担忧番须口被汉军夹击,更令人担忧的,乃是魏延会不会沿着汧水而下! 汧水南去注入渭水,就是陈仓城附近! 试想,若是汉丞相诸葛亮出兵陈仓道,汉卫将军赵云走褒斜谷切断陈仓与郿县的联系,然后魏延再从背后杀来,陈仓城的结局会如何? 士卒们会不会以为四面楚歌,进而全军大溃? 年岁已高,且因近年战事不顺而小病不断的曹真,会不会忧虑过度,诱发大病? 没有敢去预判,也不想去预判。 那是曹真啊~~~ 魏国硕果仅存的宗室督帅,坐镇西北节制雍凉二州的大司马! 孰人胆敢让他陷入腹背受敌的局势中? 徐邈与夏侯霸不敢。 不管怎么说,守备安定郡抵御魏延,是他们的本职。 如今让汉军从眼皮底下奔袭了,他们就有责任弥补失职过错。 不然的话,一旦将曹真陷入危险中,在雒阳的天子曹叡暴怒之下,会让他们连弥补失职的机会都没有。 甚至还会牵连家族。 真正让他们进退维谷的,乃是那些兵马去堵。 魏延领了两万兵马长驱直入。 且每一个副将都是大汉军中宿将,所督的本部兵马皆可号称精锐。 而魏国先前为了守备城池,将兵力分散在各县,徐邈与夏侯霸屯在泾阳县的两万兵马里,有五千有余的郡兵。 至于鲜卑秃发部的五千骑,莫要作太高期盼。 胡虏作战鲜少有正面决死冲锋,更莫说他们对魏的忠诚度不高,不会将族人过多消耗在汉魏的战事中。若是他们能牵制住汉骑督赵广的三千骑,便是万幸了。 形势容不得徐邈等人迟疑。 在短暂的思虑后,徐邈以五千郡兵运送粮秣在后。 夏侯霸督领本部万余人,远在朝那县的将军费曜尽起本部,倍道赶来汇合。 他的驻地,将由高平县的胡遵前来接替守备。 至此,魏安定郡守军皆动矣! 魏延得闻警戒在外的赵广禀报后,便让士卒每日仅行二十里、养精蓄锐。 待两军相差百余里时,便全军折道扑过去。 正文 第179章、蹈阵 汉魏两军,于阳城之南的七十里外相遇。 此地曾汉景帝时的牧马场,唤作唤作呼池苑;汉平帝改设为安民县,安置流民;于安帝永初五年废,归属汧县、隶右扶风。 不管岁月如何变迁,这片曾作为牧马场的地方,地势一直都很平坦。 是个两军鏖战、身膏野革的好地方。 无论骑卒还是步卒,皆有足够的腾挪迂回的空间。 也是十分考验临阵决机的地方。 开阔的视野,让两军督将对兵马的调度,彼此都可以一览无遗。 魏军早就得斥候禀报,知道了魏延领军折道而来。 此时,费曜已然领军赶至汇合,亦当仁不让的接过了战事的指挥权。 他领兵虽五千有余,但官职乃后将军。 且他领军在雍凉二州征伐时,夏侯霸及徐邈都尚未踏足关陇呢。 只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指挥的。尽起大军前来,而敌昂扬来战,他们唯有的选择便是逆战。 因为平坦的地形让他们避无可避。 若是退兵,则是将会引发士卒士气崩溃。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试问,先前在安定郡扼守城池避而不战,已然让军中士卒觉得难敌汉军;如今鼓噪士气而来,却望风而逃,那些士卒当如何作想? 汉将军魏延若是回军攻打安定各县,他们还有多少悍不畏死的勇气? 尤其是,汇聚在此的魏军,兵力将近三万! 而汉军才两万多一点。 唯一令人担忧的,便是魏军士卒良莠不齐了。 鲜卑秃发部的游骑,扰边掳掠尚可,决死鏖战便弱了几分。 而步卒,雍州刺史徐邈所领的五千郡兵,护送粮秣辎重十分尽责,两军对垒而战,权当是壮声势吧。 将军夏侯霸所领的一万五千人,倒是可堪一战。 大司马曹真最初授予他五千本部,都是军中老卒,其余近万人都是后来招募的,但也历经了两三年的演武操劳,行伍觉悟与勇气都不缺。 至于后将军费曜的本部嘛........ 乃是曹魏的精锐。 他与魏平、戴凌三人,曾是曹真直属麾下的前驱之将。 每一次雍凉战事,他们三人都不曾缺席,也是曹魏赖以镇压与威慑不臣者的倚仗。 各自的本部皆五千有余,其中甲胄俱全的士卒,便占了全军的十之三! 这是令无数将率都羡慕的比率。 比如夏侯霸所领的一万五千士卒,甲胄俱全者不过千人,不足十之一。 此还是曹真看在他乃魏国功勋之后,特别优待的结果——他的副将,乃是魏国故右将军徐晃之子徐盖,军中千余甲士的真正督将。 是故,针对敌我优劣后,费曜的调度也十分得当。 他将鲜卑秃发部的首领秃发寿阗寻来,让他领军去拦截汉军的骑兵。 不要求他能击灭汉骑军,仅要求能牵制住,不让汉骑兵在双方步卒大战之时,从侧攻击魏国的阵型,引发士卒崩溃即可。 且杀气腾腾的盯着秃发寿阗双眸,曰: “若有一逆蜀骑兵来扰阵,我以军法斩汝族人一什!若有一什逆蜀骑兵来冲阵,我以军法战汝族人一屯!若逆蜀骑兵一屯来冲阵,我必奏禀大司马,将汝族定居在右扶风的妇孺,皆迁徙入中原腹地各州郡分散编户!” 亦让秃发寿阗心中凛然。 他终究还是迎来了,魏国的图穷匕见。 部落妇孺及牛羊皆暴露在数万魏国士卒的刀兵下,让他失去了抵抗魏国将令的勇气。 这是迁入肥沃关中的代价。 抑或者说,昔年魏雒阳庙堂的衮衮诸公,定下将他们迁徙入塞决策之时,本就藏着将他们吞掉的居心。 如今,只不过是因为战事紧急,所以提前泄露了本意而已。 “诺。” 很恭敬的应诺,秃发寿阗脸庞上神情不变,干净利索的转身离去。 受制于人,多争反而对自身不利。 且先从之吧。 待战事罢了再作打算。 归来呵斥族人,缓缓驱马迎敌而去的秃发寿阗,已然是满脸阴鸷。 虽然费曜给以他的任务,并不难。 以五千游骑牵制汉军三千骑,真不算难。 但若是要保证不让汉骑兵策应步卒作战,秃发寿阗要付出许多族人的性命。因为他唯有以游骑去冲击汉军步卒,才能让汉骑兵对他们追逐不舍。 恰好,继昔日陇右长离水河谷被伏击后,秃发寿阗最心疼的就是折损族人。 毕竟,族里跃马控弦的青壮少了,他这个首领不就沦为等待被宰杀的牛羊了吗? 想到这里,秃发寿阗不由回头看了看雒阳的方向。 他父亲秃发匹孤如今就在雒阳。 片刻后,他便决绝的侧头,扬眉往北方乌水流域的方向望去。 那里如今是鲜卑乞伏部的栖息地。 颇巧的是,秃发部与乞伏部先前一直都有所往来,交情尚可。 “驾!” 扬鞭,抽马,秃发寿阗终于收敛了心神,带着族人往汉军而去。 他的心思,费曜自然是不知道的。 又或者是知道了,如今也没有心思去理会。 在西边的天际线外,汉军的牙旗已然从地面上浮起来了。 大战将启! 费曜让魏军摆出来的,乃是鱼丽阵。 此阵,最早是古时将步卒队形环绕战车、进行疏散配置的一种阵法。 如今在战车退出历史舞台后,便演变为步卒依托着武钢车,步步推前而战。 如,郑庄公问:“鱼丽阵如何?” 高渠弥答曰:“甲车二十五乘为偏,甲士五人为伍。每车一偏在前,别用甲士五五二十五人随后,塞其阙漏。车伤一人,伍即补之,有进无退。此阵法极坚极密,难败易胜。” 《司马法》有云:“车战二十五乘为偏。” 鱼丽阵,是进攻阵型,防御偏弱,有进无退,多用于平地决死作战。 也就是说,费曜打算决死一战。 前阵便是他本部的五千士卒;中军乃是夏侯霸本部,其中督领千余甲士的徐盖在前;后阵则是徐邈的五千郡兵。 嗯,徐邈的郡兵相当于压阵的。 因为,若是连中军的夏侯霸部都被汉军击垮了,那么,此战的胜负就已经定论了。 督军缓缓而来的魏延,得闻斥候回报魏军已然严阵以待后,不由畅怀大笑。 他最担心的,便是逆魏避而不战。 若是两军决死鏖战嘛~~~ 呵,求之不得! “此番将逆魏鼠辈逼出战,乃兴高之功也!” 侧头而顾,魏延拍了拍皇甫隆之背部,豪气万分而谓之,“前阵乃刀刃箭簇逞威之地,凶险异常。兴高且先归后阵稍静候,待我破了逆魏,再与汝共饮庆功!” 言罢,不等皇甫隆作声,便挥手让身侧的部曲护其离去。 皇甫隆倒没有觉得自身武艺被鄙夷了,仅是含笑轻轻颔首便离去。 因为他武艺确实是不佳。 且一路行军,短暂的相处,他也大致知道了魏延的性情。 这位大汉左将军不喜繁文缛节,且很得士卒之心,就是有一点不好: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言辞常常令人心生不喜。 而魏延已经将注意力转来对阵决策上。 在两军相互逼近约莫十里时,他趁着士卒卸下辎重等物、调息行军阵型时,便带着扈从驱马前往观看魏军列阵之处。 待见到魏军所列的乃是鱼丽阵时,不由嗤笑一声,“土鸡瓦狗之辈,插标卖首之徒,竟妄想以鱼丽决死之阵,抗我大汉天威邪!” 旋即,便敛容,细细观摩了一阵方归来。 乃让令兵传命给吴班及陈式,让他们各领本部分列左右翼,并行进军。 至于骑督赵广,早就被他遣去与鲜卑秃发部的游骑作战了。 与魏后将军费曜想法类同,他也不指望骑兵参与到步卒的决战中。倒不是看不上赵广所督骑卒的战力,而是觉得没必要。 不过是区区逆魏雍凉驻军罢了,又不是虎豹骑或虎卫等精锐,何需骑卒策应! 哪怕敌军士卒多了万余,他想破之,一样易如反掌! “擂鼓,催战!” 伴着魏延的下令,汉军阵中便鼓声大作。 汉军摆出来的阵型乃是牡阵。 又名锥形阵,前锋如锥形尖锐迅速,两翼坚强有力,同样是进攻的阵型。 只不过,与魏国的鱼丽阵相较,汉军的阵型算是放弃了防御。 抑或者说,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 当两军逼近约莫三里时,魏军前列的后方,立在将旗下的费曜,不由目光微凝。 他倏然发现,汉军的矢锋中,竟然有中军牙旗在飘扬。 也就是说,身为主将的魏延竟然临阵了一线! 督将不亲战,此乃常识。 他本以为,他领本部士卒充当前部,已然是实属难得了。 却不想魏延比他更加决绝。 身先士卒,固然能激励士卒死不旋踵的勇气;但一旦战死,岂不是引发全军崩溃? 莫非,彼尚有其他调度乎? 费曜有些不解。 因为他敢确定魏延乃是孤军进入右扶风的,不可能有其他后手。 想倚仗骑兵从侧袭阵也不可能。 鲜卑秃发部与汉骑督赵广,已然相互追逐作战,远离了此地二三十里外了。 但不停缩减距离,并没有给费曜太多思虑的时间。 骤然之间,汉军鼓声号角大作,旌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位于构成锥形的前列甲士中的魏延,单手持盾,高扬环首刀,缓缓往魏军的车阵趋步向前,嘴里呵斥着,“战!” 身先士卒,鼓舞起了兵卒们的血勇之气。 “战!” “战!” 目光慢慢变成狂热的士卒,也抽出环首刀,击打着盾牌,鼓噪向前。 而在另一端,魏军以车结阵的士卒,也在各级将佐的率领下,气势如虹的步步相前。 都是进攻阵型、缓缓相前冲锋的汉魏双方,仅仅是逼近一箭之地时抛射出箭矢、前部倾斜弩矢之外,便发出了如雷的吼声。从苍穹之上俯瞰,昭示着火德的赤色锥子,与平行而来的黄色海洋,狠狠的撞在了一起。 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又如万顷怒涛扑击群山。 环首刀铿锵飞舞,长矛呼啸飞掠,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颤抖! 两军前排都是精锐的甲士,都是有着慷慨赴死的猛士。 彼此都死不旋踵。 士卒们狰狞的面孔,低沉的嚎叫,飞扬血滴的刀矛,被践踏成烂泥的薄雪.......整个原野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 夫战者,勇气也! 双方都喊杀如雷,都奋不顾身、寸步不让。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魏军依托的车阵周边,尸体就叠了半人高。 而这些层层叠高的尸体,则是变成了汉军进攻的最佳垫脚石。 无数红着眼睛的兵卒,狂奔到了车阵前,就一脚蹬着在袍泽或者敌军的尸首上借力,腾空跃上辎车,死命搏杀。 凄厉的牛角号声震山野,如雷的鼓声震撼天地。 而魏军前列督战的费曜,脸色却是一点一点的变成漆黑。 他忽然想起来了,曾经魏国也有一位将军,每战必然身先士卒。 且每每可以少胜多! 那是故前将军张辽。 从征袁尚于柳城时,身先士卒,阵斩乌丸蹋顿;尚有在逍遥津,亲领八百士卒大破号称十万的东吴,几乎将孙权擒获。 如今魏延也披坚执锐、身先士卒,并非是逞匹夫之勇。 而是想趁着锐气一举撕破魏军的阵型,然后趁势追击掩杀。 因为汉军兵寡,且孤军深入。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消耗在这里,不然会被得到消息的大司马曹真,别遣兵马前来夹击。也不敢让太多士卒战死在此地,不然既使是战胜了一阵,也会因为无有后续粮秣支撑,被魏国慢慢拖死。 费曜了然了,却也晚了。 他前军的车阵,已然出现缺口了........ “众将士,为我来!” 目眦欲裂的他,抽出了腰侧的配刃,带着亲卫部曲大步而前,想去堵住己方阵线上慢慢扩大的豁口。 连位于中军的千余甲士督将,徐盖都被他调来同往了。 只是牡阵的优势,在于矢锋一旦撕裂敌阵,左右两翼将会源源不断涌入,将敌军战线的漏洞不停扩张、不断往两侧挤压。 当费曜与徐盖带着精锐,决死前来堵缺的时候,汉军两翼的吴班与陈式部,已经挤进了魏军阵中。他的亡羊补牢,仅仅是遏制住了魏延部的前进脚步,却无法阻止吴班与陈式继续撕毁魏军的阵型。 此消,彼长。 汉军的优劣,一点一点的扩大。 魏军的阵列也随之,一点一点的崩溃。 坐镇中军的夏侯霸也发现了,但他更加无能为力。 鱼丽阵,有进无退。 若是阵型被敌军从中撕开,士卒们所依托的武钢车,将成为救援战线的阻碍。 “克服中原!” “克服中原!” ......... 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汉军的口号主宰了战场。 正文 第180章、河湟 右扶风阳城野外遭遇战,以魏战败而告终。 受限于孤军深入,汉军仅掩杀十余里,便收兵归来。 但战获颇丰。 临阵斩甲首千余,诛其他士卒两千有余,俘虏近三千。战后打扫战场,收获玄甲近千五百领;刀矛箭弩及武钢车等军械无数。 唯独没有缴获的的,便是粮秣。 逆魏雍州刺史徐邈所领的郡兵,并没有参战。 在魏军前军费曜部、中军夏侯霸部阵型崩溃时,徐邈便让郡兵先行护送粮秣离去,让汉军追之不及。 如此做法,让魏延只得归师安定郡。 其一,乃是受战获所累。 近三千人的俘虏,每日都要消耗不少粮秣以及耗费士卒看守;而缴获的许多辎重,极大影响了行军速度。 如此情况下,再度进军关陇道并不适合。 毕竟,至今为止,汉军都没有屠戮俘虏的习惯。 另一,则是魏军虽然战败,但并不是被全歼。 此处乃逆魏的疆域,且逆魏军制对士卒的束缚十分严苛,费曜及夏侯霸等人战后并不难收拢溃兵。哪怕走散及伤残退役了些,可用之兵仍旧不下于一万五千人。 且战败的颓萎的士气,不会持续太久。 此地的战事,费曜不可能不遣人告知,镇守在陈仓城的魏大司马曹真。 而曹真得知后,也必然会别遣兵马前来助战。 得了援军,战败的士卒士气必然回升。 如此情况之下,汉军若是不尽快归师萧关,恐怕会迎来前功尽弃,演变为“先胜后败”的结局。 只不过,魏延从来都不是安分的主。 他领军押解俘虏及护辎重归萧关后,便倚仗着大胜的锐气,以万余人将安定郡的朝那城围困住了。且留吴班守护萧关,让吴懿部领军在萧关与朝那县中间落下营寨;让骑督赵广巡视周边。 以相互依托的方式,让魏军再度面临抉择。 若是不来战,他将困到朝那城内的守军绝望投降! 因为如今朝那守将,乃是从高丰县分兵而来的胡遵。 虽然他乃安定郡豪族世家出身,备受郡内士庶所服,但麾下所督领的兵马来自很杂。一部分来自荆豫二州、一部分乃郡内的郡兵,还有不少是鲜卑乞伏部。 若是无有战事,胡遵尚且能压制得住。 若是被围困数月,他们必然在外忧的压力下,爆发冲突。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与魏国共存亡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情愿化解“中原、边陲、胡虏”三者之间的成见,和睦共处的。 若是魏军来战,那魏延就是围点打援。 再战一场,再胜一场,便可以让逆魏守备安定郡的信心彻底击溃。 自然,还有一种可能。 逆魏大司马曹真别遣援军来,以“围魏救赵”的方式,逼近萧关断粮道。 若是如此,魏延便会舍去围困朝那城,归来与吴懿部合兵,与逆魏兵马对峙。 因为丞相让他兵出萧关的最初战略目的,达到了:牵制逆魏关中主力,断绝关中驰援凉州的可能。 事实上,也正如他所料。 久经沙场的曹真,战略眼光并不差。 他是绝对不会允许,安定郡落入汉军手中的。 是故,他从北地郡召回来了,因为萧关之失而被贬为校尉的将军魏平,领着万余马前来安定郡与费曜一同守备。 不可避免的,本部兵马再度调离后,曹真也无法再维持陈仓城互为犄角的布局。 亦让丞相诸葛亮顺利兵出大散关,前来渭水南岸落营。 与在郿县的卫将军赵云部东西呼应,频频遣小队兵马试探而攻,且偶尔会深入敌境骚扰粮道或看有无机会虏民而归。 不过,魏军已然坚壁清野,收获几乎寥寥。 总得来说,关中战场,汉魏双方陷入了敌我势均力敌的时刻。 谁都不敢擅动,避免显出破绽被彼所趁。 于魏国而言,费曜的战败,并没有伤及关中的元气。 且如今正值寒冬季节,扼城池而守,对民生及士卒都没有损失。只要坚守到了开春,汉军必然会因为粮秣补给而罢兵归去。 战与不战,影响不大。 唯独被改变了的,乃是凉州那边的战事,曹真只能静候消息了。 而于大汉而言,魏延胜了一战且缴获极多,已然可称此番出兵有所得。如今再度陷入对峙,也不无不可。 反正,兵出之前,定下的战略调度中,他们本来就不会参与凉州的战事。 是故汉魏双方皆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来了凉州的金城、西平二郡。 其中,西平郡乃是献帝建安年间,从金城郡分析而出。世人对它通俗的称呼,乃是“河湟谷地”。 不过,整个河湟谷地,并非是一片大型冲积平原。 而是由湟水水系诸河谷,及积石峡以西的一段长约200公里的黄河河谷所组成的;可分别将之称之为“湟水河谷”与“河水谷地”。 湟水河谷占了西平郡疆域的十之七八。 南北两侧由拉脊山脉与达坂山脉夹在中间,从西海东北角发源而来的湟水,从中间浩浩荡荡东去,于四望峡处注入大河。若是看形状,湟水河谷十分类似于一片树叶。两侧山脉蜿蜒而下的支流与湟水都是脉络,一同将这片树叶灌溉成为沃土。 且气候温润,可满足农耕的需求。 这也是为何繁衍于此地的羌人部落,皆半农耕半游牧的缘由。 生活在这里的羌人,往往占据一段河谷抑或者湟水支流的肥沃山沟耕牧,建立种号部落,各自称雄。 此乃优势,亦是弊端。 优势,乃是指羌人部落不用像河套平原的鲜卑、匈奴等游牧民族那样,过着典型的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每岁通过耕种储存的粮秣,增强了他们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 弊端,则是每条河谷的羌人部落,都是自成体系,彼此各自为政。不管是通过战争兼并抑或者血脉融合成为一体,还是共盟抵御外敌,皆堪称几无可能。 此生存状态,也是造就湟水河谷内叛乱频发的缘由之一。 中原王朝统治此地时,通常会采取“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的手段,区别对待,避免他们联合,以便于维护官府的权威。却常常因为执行之时,把控不好权衡的度,从而引发一些被打压的种羌忍无可忍,拉拢族人举起叛旗。 从而,也导致许多旁观的种羌,出于投机获利的心理,半推半就的加入叛乱。 且许多本地汉人豪右,不会放弃这种播种自家野心的机会。 西羌叛乱难以根绝,并非偶然,亦非必然。 自从汉军夺取了陇右之地、对凉州虎视眈眈后,魏国为了集中兵力与精力对抗汉军,有一些明智之士,也开始思考安抚羌人部落的办法。 魏雒阳庙堂的衮衮诸公,乃是采取了减少了河西四郡的关隘的通行费用,让出丝路利益让他们不与大汉合流。 魏征蜀护军郭淮,转来金城郡任职后,便通过恩威臧否来立信。 对不臣者,驱兵讨之;率众臣服者,则是问老恤幼、宣晓仁义,让众羌皆服。 而生长于凉州的庞淯与杨丰却大为不同。 他们在整个凉州的羌胡各部中,皆威信甚著,缘由乃是心中所秉承的信念乃是“义”。 春秋战国时的“义”。 人恩我,我杀身以报。 人虽无恩于我,义之所在,我亦往之。 对待羌人部落也是如此。 他们二人前来任职后,先是逐一拜访了各个种羌部落的首领,问明各人所期所求,随后才前来寻督金城、西平二郡兵事的郭淮。 给了两个选择。 其一,若是魏国愿意提供粮秣辎重,他们可招募三至五万羌人为魏国而战。 但是这种征兵法,忠诚是没办法保证的。 战事若胜了,这些羌人绝对会再第一时间抢占战利品,甚至不吝于对袍泽拔刀相向。 若是战事显出颓势,就要提防他们临阵逃脱,抑或者是临阵倒戈的准备。 就如凉州每每羌乱一样,每个部落都见利忘义、树倒猢狲散。 另一,杨丰可募得三千至五千羌人为“湟中义从”,为魏国死不旋踵。 前提是这些义从的家眷,魏国必须安置至肥沃的河谷中栖息、不可再征调赋税。 且庞淯胆敢以身家性命担保,只要魏国能将汉军抵御在湟水河谷之外,不让汉军威胁到那些羌人部落牧场及田亩的前提下,那些羌人部落绝对不会叛乱。 这两种选择,郭淮更倾向于后者。 兵贵精不贵多。 比起军心不定的乌合之众,三五千义从羌更令人安心。 且他兼领着护羌校尉,若能招募义从羌,正好可充实护羌营。 只不过,免去赋税的做法,涉及到了魏国的军制,不是他可以作主的。 万幸,魏大司马曹真十分器重于他。 当他上禀之时,曹真的回复仅寥寥数字,曰:“伯济但且放手施为。日后,如此事务知会于我即可,朝中我自会周旋。” 如此信重,让郭淮感恩戴德。 亦无有了汉魏争锋时,湟水河谷羌人部落可能会动乱的后顾之忧。 领兵马三万有余,前来大河畔的积石峡,对阵李严所领的大军。 乃别遣将军郝昭领本部五千余人,在大河畔立下营寨,遏制汉军往大河下流寻道进入湟水河谷的道路。令将军杨丰督领湟中义从羌在拉脊山东麓豁口,与郝昭互为犄角之势。自身则是领着本部,以及将军尹奉所统领的凉州豪右私兵部曲,步步往积石峡紧逼而前。 让李严寸步难进。 沟壑纵横的地形,并不利于大军铺展作战。 双方每次投入战场的兵力,不过两三千。 堪称一时良将的郭淮,调度十分得当。每每双方鏖战之时,皆亲自引军镇守在后,时不时就让魏军精锐出来,接应与战的士卒归去。 让麾下每部兵马作战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 与其说是鏖战,尚且不如说是他在磨练魏军各部的临阵经验。 对此,李严半点办法都没有。 他若是鸣鼓催士卒鼓噪相前,趁机夺营寨,郭淮就会让早就堆土台架起的弩车及霹雳车,往汉军阵内砸!用弩箭与石头将汉军分割成两端,顺势吃掉汉军前部。 但李严若是不催战,却也无法进入湟水河谷,攻下西平郡。 战事如此僵持了大半个月后,他也终于允了姜维的献策,以及廖化的请命。 姜维所谋,乃是别道而攻。 依旧是剑走偏锋。 他打算领着本部,从河首土门关绕行去化外烧当种羌所栖息的西海,从木乘谷或写谷进攻西平郡。 理由是他的本部,以羌人为主,惯于行走此地的道路。 且与大汉有过交集的、臣服魏国的另一位烧当羌王注诣,栖息地在日月山背后的临羌县,届时或可里应外合。 哪怕注诣不敢冒风险,他绕道而攻,也是分散了此地逆魏的守军。 这个献策,一开始李严并不同意。 路途太远了,粮秣补给很艰难;且姜维行军至木乘谷了,也会人马皆劳顿困乏,让逆魏以逸待劳。 而廖化的请命,则是另辟蹊径。 他打算领着本部,沿着大河往西行,将整个河水谷地打下来。 然后就地屯田,源源不断的给汉军进攻西平郡提供粮秣。 此办法甫一听闻,会让人心生腻歪。毕竟廖化的潜在意思,隐隐有不看好汉军在短时日内,便可攻下西平郡。 但却是可行。 湟水河谷与河水谷地是被拉脊山隔开的,逆魏很难支援。 哪怕逆魏支援了,也是与汉军狭路相逢勇者胜,绝对比在此地进退不得更好。 且廖化为人才学与将略,都令人倍加信赖。 他乃荆州沔南的豪门出身,早期任职关侯的主簿;后吕蒙袭荆州,汉军大败,他也被迫归入孙吴。但他却诈死骗过孙吴,背着老母昼夜奔赴入蜀。 堪称智勇双全、忠肝义胆。 且他入蜀地后的任职,常督领一地军政、为朝廷御国门。 让他领军独去,哪怕战事不胜,也不会大败而归。 李严先前不允,是打算等马岱与烧当羌王芒中袭河西的消息传来,让逆魏尹奉所领的豪右私兵仓皇退去,好集中兵力一举冲破郭淮的扼道。 但临阵与郭淮对战大半个月后,他还是放弃了这种妄想。 哪怕那些河西豪右的私兵部曲退去了,以郭淮的将略,以及尚未加入战事的郝昭及杨丰部的兵力,汉军也是很难冲破阻拦的。 既然如此,还不让让姜维去试试,分散逆魏的兵力。 亦让廖化去别攻。 反正河水谷地早晚也打下来的。 不管逆魏会不会遣兵去支援,廖化此去终究是有所获。 恰好,姜维与廖化才领军出发的一日后,镇守在大夏县的高翔部,便让人传来了军报。 高翔部进发四望峡了。 因为在陇右的郑璞进军金城郡时,遣人来请他一同策应。 正文 第181章、金城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东十月初时,镇守在平襄城的平北将军郑璞,终于下定了决心,驱兵往金城郡榆中县进发。 乃以别督张嶷领玄武为前部,先行沿途探路警戒、逢水搭桥、日暮安营扎寨等;绍义将军州泰与暂领监军的糜威,各领本部为后军,护送粮秣辎重。 诸如五百重步卒及甲骑皆落中军,围绕着郑璞自身的五百部曲,拱卫中军将旗而行。 如此安排,乃是郑璞所携带的粮秣甚巨。 可堪此番进军的八千士卒及战马,足食三月! 因为后方,转来镇守平襄城的关兴部,是无法分出兵马为他运送粮秣的。 且从平襄至金城郡的榆中县,距离有数百里。行军绕过秦昭王长城遗址,依次跨过上源厉河、支流关川河,需要约莫十天方可抵达。途中除了关川河谷下游聚集了些羌胡小部落外,皆是渺无人烟的荒凉之地。 如此地形,让行军的危险大增。 逆魏本就多骑,无有戍围及险要扼道下,很轻易就可断绝了郑璞的粮道。 是故,郑璞思来想去,索性将所有的粮秣都一举带上,不给予逆魏遣轻骑来扰的机会。 对,他心中对此战的预期,仅三个月。 如若三月之内战事无有进展,那就说明进攻西平郡的李严那边,士卒皆已乏力,他再留在榆中县也是独木难支。 而若是他这边能撕开逆魏的防线,那就不愁将士的后续粮秣了。 因为金城郡对凉州的特殊意义。 最早,秦时及汉初,中原王朝对西北的防御,都是依托着大河修筑城塞而守的。 如秦始皇时,蒙恬为秦王朝沿大河构筑防御的“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三十四县,城河上为塞”。 至汉武帝开边,公元前121年遣霍去病西来,通过“汉匈河西之战”征服河西走廊。 那时,汉王朝收降盘踞于河西走廊的匈奴浑邪、休屠王两王后,仅仅是建制了酒泉郡等行政区,并没有涉及到金城郡及河湟谷地。 因为汉王朝征服河西,乃是取道萧关道;且西部边界止于大河之时,羌人所控制的河湟谷地并不会对陇右的安全造成致命威胁。 然而,当凉州范围逐渐沿祁连山北麓,向西延伸至西域之后,金城郡便成为了大汉疆域防线的漏洞。以河西走廊的区位来看,一旦河湟谷地的西羌与北胡属性的匈奴人结盟,狭长的河西走廊将很容易被切断,进而脱离中原王朝的控制。 是故,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便将目光投来了金城郡。 公元前111年,以羌人曾配合匈奴进攻河首之地为由,汉武帝发动了对羌人的战争。 那场战事虽胜了,但仅仅是微弱的掌控了金城郡,并没有征服河湟谷地。 战后只是设置了“护羌校尉”一职,管理对羌事务。 直到公元前81年,汉帝国才正式开始设置金城郡。 但基于河湟谷地的羌人自成一体,汉王朝无法迁徙黎庶进入屯田戍边,便以金城县-榆中县东西扼守的河谷为迁民屯兵戍边之地;以另一条注入大河的支流乌亭逆水,冲刷出来的河谷设立了城塞及县,守备河湟谷地对河西走廊的威胁。【注1】 乃是令居塞与枝阳县。 其中,令居塞乃是历代护羌校尉的驻地。 亦是说,金城郡乃是河湟谷地与河西走廊的枢纽。 这也是郑璞领军来此地的缘由。 若能攻入榆中县,便可驱兵进围金城县,将西平郡变成飞地。 无论李严有没有攻下西平郡,大汉都可以从乌亭逆水北上,将河西走廊拦腰截断了。 魏国总领凉州军事的征西将军夏侯儒,对此地的战略意义也十分了然。 所以他才以本部一万五千步骑屯守在此,无论安定郡及西平郡战事如何,都选择按兵不动;而魏大司马曹真亦然不责他避战。 自然,军中士卒说他“畏战”,也没有冤枉了他。 以他的兵力,只需留守三五千兵卒在金城与榆中县,便可让金城郡稳若泰山,其余兵马都可以出击陇右策应安定郡的。 只是他对郑璞的忌惮,所以才选择了最保守的做法罢了。 但有时候,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郑璞领军出平襄城后,他派遣的游骑斥候便归来禀报。 那时,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以汉军区区八千步骑的劣势兵力,竟然胆敢长驱跋涉来金城郡攻他? 莫非,是西平郡有所变故乎? 第一时间内,他想到的,便是进军西平郡的李严在战事中占尽优势,所以才会遣人让在陇右的郑璞前来,牵制他不能去西平郡支援。 但他遣去问西平郡战事的信使,带回来的消息却十分诡异。 “将军无忧,有淮在西平一日,逆蜀必不能进半步!” 郭淮是如此作答的。 慷慨决然,犹如立军令状一般。 亦让夏侯儒更加诧异了。 郭淮的将略,不仅大司马曹真青睐有加,就连昔日的魏武帝曹操都盛赞过。 既然胆敢如此放言,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是故,他更加想不通了。 彼逆蜀郑璞领军来战,倚仗是什么呢? 此地的大河,又没有让他再度“好运”撞上曹军大疫的机会! 哪怕是守备在四望峡的将军贾栩,遣人来告知,逆蜀屯兵在河首大夏县的高翔部正进军而来,意图策应郑璞进军金城郡,他都无法理解。 以四望峡的固若金汤,更不可能被逆蜀所攻破! 一直待到刺探军情的斥候,传来更多消息后,他才隐隐有所猜测。 汉军所携的粮秣颇巨! 至少可让所领的八千步骑足食三月,甚至更长。 彼逆蜀郑璞,乃是打算将我本部步骑,长期拖在金城郡,为西平郡的战事创造机会吧? 他是如此告诉自己的。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因而,他一边让斥候严密监视汉军的动向,一边调遣兵马备战。 金城县-榆中县的防御,郭淮镇守时的调度,便已经可称是固若金汤。 抑或者说,能被汉武帝选择作为凉州、陇右、河湟谷地三地枢纽的地方,这段河谷的地形十分适合于防守。 这个狭长形的河谷,同样类似于“两山夹一河”的地势。 东点被称之为“桑园峡”,西点的名字叫作“岸门”。两个端点间的南北最宽处却只有十余里,最窄处甚至只有不足两里。只要扼守住了整个河谷东端榆中县的桑园峡,便可却敌于外。 唯一需要担忧的,榆中县以外的拱卫戍围。 乃是与勇士县与牧苑下方的一片平地。 大河有一支流唤作苑川河,从山脉中蜿蜒至此灌溉了土壤,让此地虽不及金城县等地肥沃,却也可以开辟出无数良田。 一直以来,魏国在金城郡的驻军,便不少粮秣供给出自于这片小平地的屯田。 先前,大河能造就如此良田,乃是魏国的幸事。 而如今,却成为了金城郡的隐患。 此处地势平坦,无险可守! 若是汉军前来占据了,便可作为前哨,扣押此地的黎庶屯田养士卒,伺机攻入金城郡的核心河谷。 当然,夏侯儒也有其他选择。 在坚壁清野上,魏国的执行力素来以高效著称。 若是愿意的话,他可以在郑璞领军赶至之前,让士卒将此地的村落黎庶皆迁徙入榆中县的桑园峡之后,避免被逆蜀所虏。 然后,坚守桑园峡,以逸待劳坐看逆蜀徒劳无功。 待到蜀军粮秣耗尽、士气萎靡,再纵兵追击而战。如此,既使不能大获全胜、斩将夺旗而归,亦然可以让逆蜀惊慌失措,丢弃辎重无数。 只不过,如此胜算颇大的战略,夏侯儒不能选。 并非时怜悯黎庶百姓的恻隐之心。 更不是担忧自身“畏战”的名声,更加远扬。 而是麾下将士求战之心很炙热,让他无法拒绝,亦不能拒绝。 其中,一名跟随了他数年、被他倚为臂膀的部将,求战的言辞令他无法拒绝。 他乃是武威郡人,王祕。 时年刚过而立之年不久,虽小家小户出身,却身躯雄壮、颇有勇力。 少好游侠,以力称雄于乡闾间。 十年前的河西大扰,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等各举郡反叛,自号将军,相互攻击。和鸾出兵诛杀了颜俊,王秘以曾受过颜俊一饭之恩,便孤身持刀潜入行刺,将和鸾杀死。 事成后,恐被余党报复,便带着家人亡奔来投魏国名臣、时任凉州刺史的张既。 张既以他为国除叛逆,又喜他报恩之心及勇武胆略,便上表其功;将他家眷悉数迁入关中京兆安置,让他领屯长入伍效力。 后,夏侯儒前来凉州任职后,已经积累功勋成为偏将军的他,亦被转至其麾下。 而夏侯儒因为先前被魏文帝曹丕猜忌,行事颇为谨慎,是故常寻出身本地的王祕询问凉州各地风物及各大羌胡部落的情况。 久而久之,王祕便成为了夏侯儒的心腹部将。 如今,王祕出声请战,一来算是报恩,替夏侯儒被军中士卒所声称“畏战”的名声反驳。 另一,则是想积累功勋,让自身的仕途更进一步。 尤其是,魏国开始实行“边人治边”的政策后。 权力的路途,本来就是一条让人做无数次选择的道路,亦然是可以改变许多人的道路。昔日恩怨分明、不顾生死只身报恩的他,浸淫仕途的时间久了,也拥有了汲汲营营之心。 为达到目的,他劝说夏侯儒的话语很具备说服力。 曰: “将军若坚壁清野,固然深得兵法精髓。然而,此地乃是凉州,羌胡者众;胡虏部落寡文学、少礼仪,皆以力称雄。若是将军避而不战,恐他人皆谓将军畏蜀如虎,人心思异矣!” 此言,让夏侯儒暗自凛然。 他在凉州任职不少年了。 也知道王祕所言并非有虚。 那些羌胡部落,若是见他一直避战,恐真会觉得魏国兵锋太弱,转而去与逆蜀合流。 是故,他也终于领军前来,准备与郑璞逆战。 乃是依托着榆中县东南平地的戍围,让步卒落下营寨坐等汉军来攻;别遣骑兵游弋在外,自行寻找战机。 必要之时,他也不吝与汉军野战! 对此,一路行军赶来的郑璞并不知道。 斥候探知的消息,乃是金城郡骤然大严,许多兵马皆汇聚到了榆中县。 且他预想中的进军之地,那片大河支流灌溉的小平地黎庶百姓,并没有被逆魏迁徙而走。 此是令汉军振奋的消息。 他出兵而来,本就是策应李严进军西平郡的。 并没有抱有攻下金城郡的奢望。 如今看起来,或许此战能掳掠些黎庶百姓归去,给朝廷添户及充实陇右屯田。 且他行军至关川河谷时,汉军无有了后顾之忧:进军金城郡的路途,不再为沿途的水源发愁。 乃是盘桓在关川河谷下游的匈奴休屠支部,遣人来示好了。 这支匈奴部落很弱小,族人仅仅两千余落。 最早是繁衍生息在安定郡乌水流域的部落,后来被夏侯渊所击溃,部落四散,有一支迁徙到了此地生存。 就是过得很不好。 饱受周边强大的羌胡部落的欺凌,且魏国让出了丝绸利益,他们也无法染指。 部落太弱了,没有足够的实力走丝路。 是故,其首领梁元碧打探到汉军进发金城郡后,便遣人来示好:将后续路途何处可避风雪及有水源等悉数告知。【注2】 想着未雨绸缪的打算。 若是将来大汉攻下凉州了,会念及今日之情,将他们当成“千金市骨”的例子善待之。 ------------------------------------------------------------------------------- 【注1:汉时的榆中县坐落在黄河畔,是兰州盆地的东端;后县名转移。】 【注2:郭淮镇守雍凉期间,凉州休屠胡梁元碧率种落二千馀家附雍州。】 正文 第182章、不战 冬十月,下旬。 郑璞终于领军到了苑川河流域。 比预想中的抵达时间,足足晚到了六七日。 那时因为魏国骑兵陈列于外,频频窥测汉军行军时的可趁之机,让郑璞只得聚拢各部兵马,护卫粮秣缓缓警戒而行。 有了这个时间差,让魏国布置的营地十分妥善。 以平坦地形无险可依托为由,便将左右多个戍围以兵营串联起来,斜斜往后方收缩,至中央汇流时,便落下中军大营。若是从苍穹之上俯瞰,便会发现魏军兵营联合的构造,有些类同于可以最大化发挥强弩等兵种威力的巨大“雁行阵”。 且两侧的戍围外,皆挖了许多陷坑以及壕沟等障碍,仅留着中军前方土地完好。 那是留给自军出击的道路,也是诱敌军来战的死路。 以中军牙旗作为诱惑,让敌方士卒对斩将夺旗的渴望下蜂拥而来,然后被两侧戍围军营以强弩悉数射杀。 而魏国的骑兵,则是屯在北面的牧苑,离此地约莫十余里。 此距离正好可让骑卒出击后,还可以在战马缓慢加速中完成调整阵型。 无需作想便知道,这些骑兵的战术,肯定是打算在汉魏两军鏖战时,骤然奔袭来击汉军的侧翼,让汉军进退失据。且若是汉军退兵了,他们还可以倚仗着战马的机动性,先行赶至断绝汉军的归路,让中军步卒的追击赢得时间。 整体而言,夏侯儒此番布置,算是攻守戒备。 自然,也不是无计可破。 至少对于郑璞而言。 当汉军赶至此处,张嶷与州泰等人忙碌以武钢车、辎车构筑防线修筑军营时,郑璞与妻兄张苞便带着扈从,驱马前来观看敌阵。 甫一至,张苞略略看了几眼,就侧头而谓之,“子瑾,逆魏如此布置,我军不可强攻。” 话罢,略作踌躇,又低语加了句,“若是无法诱逆魏出战,我军宁愿无功而返,亦不可强攻而让士卒折损过多。” “嗯,是不可强攻。” 轻轻颔首,郑璞没有回头。 依旧以手扶额,遮住已然偏西的阳光刺眼,极目而眺。 张苞是唯一反对出兵来此的将领。 不仅是因为敌众我寡,更觉得此番出兵恐是徒劳无功。 再者,丞相诸葛亮的军令是让他们坚守平襄城,只要扼守陇右不失就是策应全局了,何必驱兵来此求战呢? 以金城郡的易守难攻,汉军想兵出得利,谈何容易! 退一步而言,若是郑璞觉得守备平襄城游刃有余,所领兵马留在陇右无所事事,那别遣一两部前往西平郡抑或者萧关助战便是。 何苦前来损伤自己的名声呢? 对,名声。 已然成为姻亲的张苞,更深层的考虑是顾及郑璞的名声。 郑璞领军从征以来,未尝败绩,已经是军中士卒口口相传里的“常胜将军”。 正值大汉上下一心北伐之际,有一位如此盛赞的将军,对北伐极为有利。不管是让士卒们的士气保持高昂,还是对凉州各羌胡部落的威慑。 但若是在此地无功而返,不就是将百战不殆的名声给毁了嘛........ 只是如今事已然,张苞也不好多说什么,仅是劝说郑璞不可下令强攻,避免士卒死伤惨重而伤了大汉北伐的战争底蕴。 是故,得到郑璞的答复后,他心里也松了口气。 亦不免,叹息了一声,“唉,若是能逼迫逆魏夏侯儒出战就好了。以我军战力,野外作战倒不惧了他。” “呵呵~~” 闻言,郑璞回过头来,看着这位无比雄壮的妻兄,轻笑捉掐打趣道,“文容兄如此作言,莫是觉得麾下两百甲骑,皆可以一当十乎?” “那是自然!” 提及了自身麾下骑卒,张苞顿时神采飞扬,豪情大发的说道,“若是子瑾能让彼逆魏夏侯儒出来野战,且创造冲阵时机,我麾下甲骑驱杀逆魏两三千步卒不在话下!” “军中无戏言!” 郑璞笑颜更盛,继续调侃道,“文容兄可莫作壮言,让我信以为真而调度有误。” 亦让张苞闻言便一眼横撇而至。 语气也怫然不悦,“子瑾何出此言邪?我从军而征亦不少年了,安能不知军争非儿戏?再者,我麾下甲骑,乃是朝廷耗费巨资打造方成军,若是不能以一当十,索性取消建制罢了!何必留着徒然耗费军辎?” 呃......... 的确,张苞所督领的甲骑,耗费朝廷资财甚巨。 每一位骑卒,都要被配备死匹战马。 披着马恺冲阵那匹,乃千金不易的良驹,只有在训练及临战之时方可骑乘。 另一匹乃是副马,资质稍逊于冲阵主坐骑,也是骑卒日常骑乘的,充当主骑临阵时有伤病或战伤了的备用马。 其余两匹这是驮马,负责托运马恺与骑卒的重甲以及军械等物。 按照普通的换算,一名普通的轻骑卒,所耗的资财相当于十个步卒;而单单以战马论,一名甲骑就相当于训练三四名轻骑所损耗的资财了。 且尚不计算甲胄的损耗。 冲阵的甲骑,人马皆须披重甲,长矛战刀等一应俱全。 以战马庞大的身躯,锻造马铠所需的精铁,就比郑璞麾下五百重步卒更多了。 这也是为何,丞相诸葛亮决定打造大汉甲骑至今将近三年了,才堪堪拥有两百骑的缘由。不仅是骑卒千挑万选、宁缺毋滥,更是因为大汉的财政委实有限,只能徐徐而图。 自然,耗费资财如此之巨打造出来的甲骑,作为督领的张苞,若是连冲阵时都无有以一当十的信心,索性上书求退位让贤了吧。 免得有辱他先父的威名。 这些郑璞自是知道的。 故意以言激之,正是想让他能放手一搏。 莫要再以此战难取胜而忧心仲仲,觉得自身那两百甲骑平白临阵折损。 “壮哉!” 拊掌而赞,郑璞大笑,“世人皆谓文容兄有外舅之风,今日正当此谓也!嗯,既然文容兄如此笃定,那我便让兄所督的甲骑在此扬威吧!” 嗯? 闻言,张苞先是笑颜潺潺,继而又愕然。 愣了少许,便催声发问,“子瑾有法子,将那逆魏夏侯儒逼迫出来野战乎?” “法子自是有的,只是没有十足把握。” 颔首而答,郑璞拨转马头,缓缓归去。 见状,张苞呆立捋胡,沉吟了片刻也无解,便连忙驱马并肩而骑,继续问道,“子瑾有什么法子?不若先说与我听听,或许我能参详一二。” “哈哈哈~~~” 不由,郑璞莞尔而笑,轻声谓之,“兄此问,乃是不信我也。嗯,文容兄,要不我等打个赌。若是我能逼迫逆魏出战,你须输我一物;反之亦然。如何?” 被说中心思的张苞,略略作赧然,便问道,“何物?” “一坛机子酒吧。” 郑璞的语气有些怅然若失,“细君与我的酒,皆被伯岐与安岳等人讨要走了,唉~~~~” 亦让张苞咧嘴而笑。 张妍归去蜀地之前,分别给与他们各五坛机子酒,权当是在行伍中乏闷时,饮几口抒怀。 但郑璞领军来平襄城后,分别给张嶷、州泰、糜威、刘林以及后来领军接受防务的关兴,都赠送了一坛子,弄得自身都无了。 张苞则是不同。 他麾下就两百甲骑,仅是兵出前开了三坛子共饮,剩下的还留着庆功用呢! 所以他被郑璞惦记上了,也无可厚非。 只不过,他笑罢,便直接回绝,“不赌!” “为何!?” 郑璞诧然,骤然拔高了音量反问。 “前些时日,我接到了家书。” 轻声而笑,张苞悠哉游哉的,“家人得知我归子瑾所领后,皇后便在书信中叮嘱,让我不要以妻兄身份骄横与你。声称我仅是勇武过与你,其余皆不如。对此,我深以为然。今你既然胆敢邀我作赌,必是胜算在握。” 言至此,张苞眨了眨眼,挑眉做谑,“嗯,子瑾方才所说,无有十足把握乃是谦言吧?以萧关之险要,子瑾都能兵不血刃夺之,何况是逼迫逆魏出战乎!” 呃~~~ 郑璞竟然无言以对。 随后,扬鞭抽在战马上,驰骋而去。 马蹄卷起的灰尘,肆意飞扬,悉数糊在猝不及防的张苞身上,让他好一阵的咒骂。 ..................... 两日后。 待士卒们将营寨修筑好,以及缓解行军疲劳后,郑璞便让得一名扈从,只身往逆魏最外围的军营而去。 那扈从只手持盾,在魏国强弩兵的瞄准中,缓缓步入了一箭之地。 坚守最外围军营的魏国将领,正好是王祕。 也正是他制止了麾下小校想射杀汉使的冲动:民风彪悍的凉州,两军鏖战常常会派遣使者临阵邀战。若是射杀了,反而跌了己军的士气。 待那汉使行止半箭之地后,他便在木栏矮墙上放声而吼,“来者止步!” 闻声,那扈从不由放下了盾牌。 既然逆魏有人搭腔,自是不会射杀他了。 随手从怀里掏出一片束起来的布帛,举过头顶扬了扬,放声说道,“我家将军有书与你家督帅,邀贵军翌日四更决一死战!” 随后,轻轻将布帛搁置在地上,用盾牌掩上,便转身离去。 王祕连忙用绳子系一人下去,将那布帛取来,随后叮嘱了副手森严守备后,便带着几个扈从往中军军营而去。 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为他想出营与汉军一较高低。 只不过当时劝说夏侯儒放弃坚壁清野的打算,来守备此地已然是不容易;若是再多作赘言,恐夏侯儒就窝在桑园峡不出了。 少时,至中军,他寻到了夏侯儒,先行了一礼,便将手中布帛递过来。 “将军,逆蜀郑璞送战书来。” “嗯,战书?” 有些意外,夏侯儒接过布帛。 大略过眼一看,脸庞便漆黑一片。 唬得王祕心中有些欣喜,有些忐忑。 或许,书信中乃是逆蜀郑璞辱骂、激怒将军的言辞吧? 不知将军是否会忿怒出战? 抑或者是迁怒于我? 只不过,没想到的却是,夏侯儒阖目深吸了一口气,便将书信仍在了案几上,侧头望去远处山峦,目光依稀泛起了追思。 彼那逆蜀郑璞,所言何物,竟让将军如此作态邪? 心中无比诧异的王祕,见状也不敢出声打扰。 见那布帛是张开于案的,便眯起了眼眸,偷眼打量辨认。 郑璞让人送来的书信,并不长。 曰: “闻君曾为骁骑将军司马,从征代郡乌丸。临阵,骁骑将军铠中数箭,意气益厉,乘胜逐北反。君影从,豪气盖世,为一时美谈。璞不才,亦曾领军入阴平,诛灭氐虏无数。今沙场相逢,愿翌日列阵于野,敢试昔日君随骁骑将军雄风尚在否!” 大致看罢,王祕也心中也暗道了声:难怪了。 他是夏侯儒的心腹部将,共事多年里,不乏共饮等亲近之举。也偶尔从夏侯儒多饮后的醉言里,听闻过一些过往。 比如骁骑将军,乃是曹彰。 曾经是夏侯儒的上官,也是夏侯儒出任军职以来,最倾心的人。 连如今的大司马曹真,都无法比拟。 今日曹彰已然病故多年,逆蜀郑璞却以此为由,邀请夏侯儒出来鏖战,也算是激将法的一种吧。 中军大帐内,寂静了好久。 待夏侯儒缓缓收回满脸落寞时,一直关注着的王祕,便出声发问,“将军,我军出战否?” “不战。” 夏侯儒摆了摆手,声音轻轻,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亦让王祕哑然。 有心想谏言两句,就是话语到了嘴边,又不自觉的咽了下去。 却是不想,夏侯儒又慢悠悠的来了句,“你代我遣人,去告知逆蜀贼子郑璞。就说我乃魏国征西将军,戎马数十年,若是欺凌他一黄口孺子,自觉颜面无光,为天下笑矣。若想让我出战,让他且来攻吧。若是攻下我外侧军营,我必然不会轻视于他。” 此是反唇相讥,让逆蜀不计死伤来攻坚乎? 亦或者是,为自身畏战而寻理由邪? 王祕心中再度哑然。 也不敢反驳,垂首领命,“诺!” 汉军营内,得到魏国回书的郑璞,不顾一旁的张苞挑眉而笑,招手唤来值守中军的亲卫,嘱咐道,“去传令全军,明日出战!” 正文 第183章、攻坚 冬十一月,初。 凉州冬日里的天气,变化多端。 前几日还是阳光明媚,几阵大风过后,便是彤云密布压山峦。 轻轻细细的雪花,犹如被吹落的蒲公英漫天飞舞,忽散忽聚,似飘如飞。 坚守在魏军营寨木栏矮墙上的士卒,每每隔十几个呼吸后,便忍不住将手放在嘴边哈口气,暖和暖和手指的冰麻僵硬。 天好冷了。 但更多曹军将士,却是燥热无比。 被汉军给激怒的。 自从汉军前来邀战、被拒征西将军夏侯儒回拒后,汉军便每日都遣两三千士卒前来一箭之地外,耀武扬威、鼓噪谩骂。 如大作鼓吹,击盾亢声唱着“大风歌”。 每每歌罢,便咆哮着“克复中原”,列阵就地演武,径直将沙场当成了汉军的驻地一般。 如大声谩骂着“逆魏鼠辈龟缩不出”、“凉州无血勇男儿”等鄙夷话语。 有些粗鄙者,口水纷飞之际,还随意躺卧在雪地上,或卸甲与袍泽角力为趣等,视近在咫尺的曹魏将士如无物。 最令人愤慨的,乃是汉军日暮归兵时,都会整齐高喊一声,“昔征西虎步关右,今征西闭户描眉。” 此话诛心! 虎步关右的夏侯渊,乃是夏侯儒的从父。 二人皆任职征西将军,但夏侯渊在雍凉之地所向披靡,至今尚有赫赫威名;而今夏侯儒坐拥兵力优势,避而不战。 被汉军鄙夷为描眉涂胭脂的女子! 既是声称魏国元勋夏侯氏后继无人、荣光不在,也是讽刺魏军将士皆无胆鼠辈。 试想,督帅都是女子了,他们这些将士算什么? 连女子都不如? 不出意外的,那些觉得受了奇耻大辱的将士,纷纷鼓噪着各自督将前去向夏侯儒请战。 就是结果有些不好。 义愤填膺而去,垂头叹气而归。 征西将军夏侯儒虽然也是满脸的漆黑,却依旧口中训示着“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否决了他们的请命。 哪怕这些督将百般劝说。 甚至个别性情刚猛的,连“若出战不利,愿斩小人之首”等军令状都立下了,依旧带着满腔的憋屈愤愤然而归。 其中,以王祕最为憋屈。 他作为夏侯儒心腹部将,深知夏侯儒如此做法的缘由。 不是不战,而是未到时机。 夏侯儒乃是想先坚守,消耗逆蜀初来的锐气,待时间及风雪将他们死战之心消磨殆尽退兵后,再一举追击破敌。 如此做法,深谙兵法精髓。 然而,王祕可以理解,但是他无法接受。 他乃武威人,骨子里就不匮乏决死的勇气。 而他的麾下几乎都是从凉州各郡招募的,这些士卒秉着边陲的民风彪悍,对逆蜀各种挑衅及辱骂,已然怨声载道了。 不仅是觉得夏侯儒畏战,也是觉得王祕这个上官失去了勇气。 因为凉州胡汉杂居,普遍寡文学礼仪,士庶对魏国的忠心度并不高,也崇尚着游侠儿的快意恩仇。这些士卒平日里在军营内,被各种军规军法约束,早就憋足了戾气。如今临阵了,竟然还要受辱、骂不还口? 如此窝囊,还不如去当个马匪快意恩仇呢! 反正在边陲之地的士卒,大多都是抱着混点口粮养家眷,鲜少有封侯拜将的奢望。 抑或者说,九品官人制的推行后,那个关东高门世家占据的雒阳庙堂,也看不到他们这些人的奋争。 这种不满的情绪,不仅在王祕麾下蔓延,随着夏侯儒前来扼守此地的一万两千步骑,都隐隐有所腹诽。 毕竟,刀头舔血的士卒,本来就血性汉子。 只不过,军心不满归不满,动辄就枭首示众的军令还是要遵守的。 是故,汉军连续挑衅了四五日,魏军都没有出战的迹象。 这样郑璞隐隐有些可惜。 此地的黎庶都在魏国军营后,让他无法寻到一妇人服饰给夏侯儒送去........ 不过,也无所谓了。 这几日里,他也在准备着强攻。 并非是攻防战那种大黄弩、弓箭阵在后方压制,前方士卒悍不畏死的填沟壑,推着攻城车、云梯等器械蚁附攀爬的强攻。 这种战法,士卒伤亡率太高了。 大汉消耗不起,他也不会已然完成牵制逆魏兵力战略意图后,还为了战功让麾下去送死。 乃是因地制宜的讨巧。 逆魏夏侯儒所布置的军营,类同于雁行阵。 可以最大化发挥强弩等远程兵种威力之时,为了保障强弩不会误伤己军袍泽,也会让左右两翼变得十分分散。 郑璞便打算集中兵力,强攻其中一翼。 如此情况下,逆魏另一翼犹如虚设;而中军也很难出兵来援。 毕竟,一旦他们前来支援,兵力太少无济于事;兵力若是多了,也就演变成为两军在野外决死而战了。 雁行阵这个弊端,许多宿将都了然于胸。 但却鲜少有人加以利用。 因为攻打侧翼,对于全军而言乃是得不偿失。 兵贵胜,不贵久。 将士卒锐气尽数消耗在一翼上,相当于放弃了攻破敌全军的打算。且将攻伐的时间及粮秣都消耗完了,亦然会无奈退兵,进而被敌军尾随追击。 自古慈不掌兵。 任何略有些戎马生涯的统帅,都会愿意付出一翼被击溃的代价,获得一场大胜。 这便是夏侯儒胆敢如此排兵布阵的缘由。 然而,他少算了一点。 郑璞并不贪功! 他本来就不抱着能攻下金城郡的打算。 出兵而来,是为了让夏侯儒不能遣兵去西平郡驰援罢了! 此地可否攻下营寨、斩首多少级,对他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有则喜,无亦无悲。 自然,素以多谋善断著称的郑璞,不会无缘无故便决定强攻的。他寻到了可以减少逆魏军营扼守优势的法子。 在平坦地势上,逆魏军营依托石木而修筑,并不是很高。 而郑璞领军至此地后,也让士卒从野外伐木归来,修筑自己的军营。 两者的区别,乃是郑璞的军营简陋了些,且可以缓缓移动:汉军的军营乃是以带着轮子的武钢车与辎车为基础打造。 乃是以木头横竖构架在武钢车大橹前,以铆钉及绳索固定,形成木栏墙,;再将十余辆车体并列横陈,便成为了简陋的营寨。 每一辆武钢车,十余个士卒也可以缓缓推向前。 连车体加在一起,高约莫两丈有余,几乎与逆魏的军营齐高。 而木头的防御,足以抵御强弩的穿透。 至于逆魏的大黄弩及霹雳车,临发是让士卒隐藏在车后,也不会死伤太多的。 毕竟如大黄弩及霹雳车这种军械,使用频率高了就会崩坏,在凉州这种地方也不可能大规模配备。 再者,汉军又不是没有压制的军械。 逆魏使用大黄弩等器械时,汉军同样可以反击,胜负如何看临阵调度吧。 一切准备就绪,在雪花漫天飞舞的清晨,汉军营寨内便响起了如雷的催战鼓声。 早就将军营移动到逆魏左翼四百步外的汉军,在各自都伯的鼙鼓声点点中,喊着号子,将武钢车步步推向前。 在他们身后的乃是大橹兵,更后的则是背着土包或木板的士卒。 他们要在盾牌的护卫下,在弓弩和石头的压制下,先填平逆魏营寨前的壕沟、陷马坑和挑开铁蒺藜等杂物。 如此动静,自然也惊醒了魏军。 当魏军左翼最前军营的守将,正是王祕。 听闻哨兵示警时,连忙赶来观看敌情。 但看到汉军的营寨竟然缓缓逼近时,不由目怔口呆。 呆呆了楞好一会儿,他又用力揉了揉眼睛,仔细打量。他还以为是那如柳絮如晨雾的雪花,让他迷离的视线出现了错觉呢。 待看到汉军缓缓逼近了一箭之地,开始清理路障时,他才确切这不是梦。 也连忙让亲信赶去禀报夏侯儒,自己拔刃在手,大声鼓舞着亦然各司其职的士卒们的士气。 就是有些差强人意。 凉州之地,其俗多妖忌,尤笃信鬼神之说。 如昔日边章与韩遂以凉州叛乱,领军进逼入右扶风美阳时,原本与张温及董卓领的汉军势均力敌。但一夜里有流星如火,光长十余丈,照亮边章及韩遂的营中,让驴马尽鸣,让所有的叛贼都以为不祥,皆鼓噪要归兵金城郡。亦让董卓等人寻到了机会,一举攻入,大破之。 如今汉军的营寨,匪夷所思的移动而来,亦然让这些出身凉州的士卒心有畏惧。 无论王祕如何激励,他们都有些士气低迷。 而在中军的夏侯儒也诧异莫名。 “逆蜀军营移来攻!” 这是王祕亲兵急报的言辞。 军营尚能移动乎? 带着不解,夏侯儒也迅速披甲,一边让各部军营森严戒备,一边带着亲卫赶来王祕的军营内。 待到了一看,心中便明了了。 这种推着武钢车军阵而战的做法,乃是昔日大汉击匈奴时以步克骑的倚仗。 任何一位胸有将略的将军,都不会陌生。 甚至天气再冷一些,滴水成冰之时,汉军还能以水灌沙土修筑出车上城墙来。 就如昔日的渭水之战,娄圭给魏武曹操所谋的“今天寒,可起沙为城,以水灌之,可一夜而成”一样,平地起城! 但他明了了,却对此无解。 因为他的军营,是不可退后的,也不能让右翼军营的士卒策应。 汉军还别遣了两千兵马,森严列阵在右翼,就等着魏军出营而战呢! 就连魏军的骑兵,也无法从侧袭阵。 早在数日前,统领骑兵的将领,就遣人来告知夏侯儒,汉军营寨不仅守备森严且运来了不少元戎弩。 夏侯儒对元戎弩是知道的。 那种二三十步内可射杀战马的存在,他再傻都不会在无有步卒策应下,就让骑兵去送死。 “来人!” 略作沉吟后,他便侧头对亲兵发令,“去将中军的霹雳车及大黄弩运来一半!” “诺!” 一名亲卫大声应和,转身大步离去。 而王祕也趁机移步近来,低声耳语道,“将军,恐军械运来了,也难以压制逆蜀攻势啊。” 闻言,夏侯儒微侧头,瞥了他一眼。 但没有作声,又转头回去继续观看敌情。 正如王祕所说,魏军前排军营并不大,容不下太多士卒,也安置不了太多霹雳车及大黄弩;再加上逆蜀也会以弓箭抛射压制,的确很难遏制逆蜀的攻势。 但如此显而易见的趋势,他安能不知? 说白了,王祕的提醒,不过是隐晦的旧事重提:请他允了诸将的请命,出兵与逆蜀决战罢了! “逆蜀将攻,你去调度士卒吧。” 沉默了少许,夏侯儒声音淡淡,头也不会的对王祕下令。 “诺。” 无奈垂头作礼,王祕悻悻然离去。 而此刻,汉军营寨已然临近了一箭之地,也停下了脚步。 只见中间两三辆武钢车突前推出,让出两侧空隙来,从里面涌出了许多大橹兵。 他们在什长的号令下,十人一组靠拢,盾牌高举形成一个圆形的小堡垒,护住背着土包、木头的士卒缓缓向前,拔掉铁蒺藜、用土包填陷坑等。 与此同时,早就严阵以待的魏军弓弩兵,也在各自都伯呵斥下拉开了弓弦。 “放!” 伴着王祕一声令下,直射清理障碍汉军的弩矢、抛射入汉军阵内的箭矢,瞬息间将天空刷黑了一片。 “嘚!” “嘚!嘚!” 箭簇入木或盾牌的声音密集响起,颇为震撼。 然而杀伤力却十分少,绝大部分的弩箭矢都被汉军的大橹兵抵御在外。 真正震撼人心的,乃是霹雳车。 在杠杆重力的作用下,无数鹅卵大小的小石头,带着锋利的棱角,在空中呼啸着,划出一道弧线之后,便犹如百鸟归巢般往汉军营寨中钻下。 “举盾!覆顶!” 无须郑璞号令,汉军中各级都伯的怒吼声就响起。 拳头大的石头在盾牌上欢快的弹跳着,有些蹦跶两下就滑了下去,有些却磕到盾牌的边角,打着旋横飞进了几名兵卒的身体里。 有的硬生生钻了进去,有得让骨折的清脆声暴起。 无一例外的,倒霉的兵卒们口中都有凄厉悲鸣涌出,让人觉得朔风是如此的冻人。 有一些霹雳车是装着巨石抛射,一旦命中,更是直接连人带盾砸瘫在地上。 正文 第184章、破营 魏军右翼营寨并不是很大,可容纳的霹雳车并不多,且霹雳车这种没有什么准头的远程攻击,对数千兵卒的营寨来说,杀伤力几乎忽略不计。 然而,从空中砸下来的攻击,会极大程度的造成兵卒惶恐。 哪怕是抱着决死信念的汉军士卒,也会本能的感到畏惧。 只不过,军令如山。 在魏军飞矢如蝗中,他们依旧在大橹甲士的护卫下,决绝的向前将障碍一一清除。 在后方督战的郑璞面无表情,看着己方士卒在矢石中艰难清障,迟迟没有下令让军中的大黄弩射击。 以大黄弩的射程,足以毁掉逆魏的霹雳车了。 既使不能毁掉,也能压制他们不能肆意抛射石块。 但郑璞却是对士卒们的艰辛熟视无睹,哪怕前方督领士卒攻坚的张嶷,已然遣人来请令。 “子瑾,何不用大黄弩邪?” 站立一侧观战的张苞,倚仗身份不同,悄声发问,“若此时用大黄弩压制逆魏的霹雳车,可让我军少折损些士卒。” “嗯。” 不想,郑璞仅是轻轻颔首,依旧死死盯着前方的战事进展,语气轻描淡写,“未到时机,文容兄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张苞看了看在矢石中艰难清障的士卒,听着时不时就传来的一声惨叫,不由须发微张,一双豹眼睁圆。 明明郑璞先前说过,不会强攻而徒增士卒伤亡。 结果,如今强攻了不说,还坐视士卒伤亡而吝啬军械? 觉得有股怒意燃烧胸襟不吐不快的张苞,刚想出言反驳,却又想起不可质疑督将临阵决机的忌讳,硬生生的将话语咽了回去。 时而紧捏刀柄发泄,时而投目去前方的战场,时而侧头看郑璞有无调度,整个人都显得躁动不安。 应该是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太扰人心绪了吧。 或许是隐隐有所觉,一直盯着战场的郑璞,骤然转头来顾,对上张苞那双带着恼意的双眸,不由轻声而笑,温声谓之,“文容兄,为将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劝罢,又以下巴往后一努,“大黄弩用得太早了,那些准备就用不上了。若是今日不能一举夺下逆魏前排营寨,彼夏侯儒是不会出兵来战的。” 呃? 闻言,张苞微愕,不由将扭头往后看去。 只见后方十余步外,有许多郑璞的部曲正在忙碌着。 有一些与军中工匠一起,手持木槌敲敲打打,试验着与逆魏营寨更高的攻城塔。 攻城塔,又名“临冲”。 相传发明于西周之前,见于西周伐崇之战。是用木头搭起的矩形架子,外蒙生牛皮,内搁置木板,可载弓弩兵居高射击。 有一些士卒则是正在小心翼翼的将沾满油脂的布帛,层层缠绕在箭矢末端,制造燃火箭。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乃是一些士卒对着一些拳头大的竹竿忙碌。 竹竿是从汉中带来的。 相传,因为此番出兵,郑璞部乃是坚守平襄城的缘由,负责分配军械物资的杨仪将所有的抛石车都给与了李严。 郑璞便去寻了主事军械署的蒲元,讨来了这些长三四长的竹竿。 而那些士卒正将两根竹竿根部绑在一起,中间以木铆撑开,让细小的尾部呈现分叉,然后系上布兜。 嗯,有点像抛石车的抛竿。 只不过要简陋得多,估计竹子弯曲受力后,只能抛出十斤的物品。 射程也不会太远,估摸也就五六十步吧。 再看到叠的整整齐齐的油脂坛子,张苞便大致明白了郑璞的意图。 郑璞是打算在士卒清障完毕、己方推着武钢车逼近逆魏军营的时候,以大黄弩及攻城塔上的强弩兵,骤然间集中发难;再将装满油脂的酒坛子抛到逆魏城头上,再以火箭点燃,可让逆魏将士惊慌失措,短时间内无法反击。让己方士卒蚁附攀城时少受一些石头、檑木、金汁等守城物资的打击。 如此一来,就很好理解郑璞所说的“时机未到”了。 毕竟,如今清障的士卒,尚且有大橹甲士执盾护卫;一旦先登士卒开始蚁附攀爬城墙时,就只能靠拼运气了。 两权相害取其轻嘛。 身为督将,如此权衡才是睿智。 后知后觉的张苞,有些赧然,看着眼前那不甚高大的背影,心中满是倾佩。也有些想说些什么,缓解方才的误解。就是刚张口的时候,正好一阵强劲的朔风迎面袭来,将夹带的雪粒糊了他满口鼻都是。 罢了,姻亲之家,那么客套作甚! 见外不是? 不停往外“呸呸”雪花的张苞,瞬间没有了心情。 郑璞没有功夫理会妻兄的举动。 他如今正目光如隼,死死盯着士卒清障的进度,也在默默的计算着逆魏霹雳车及大黄弩的使用频率。 不时将军情来禀的军吏,也纷沓而来。 “报!糜将军声称,逆魏骑兵已然至军营三里外,但见到元戎弩在不敢前来扰。” “报!大黄弩已然安置妥当。” “报!竹竿竿已然可使用。” “报!攻城塔检校完毕,无有不稳固迹象。” ........... 每每这时,他都是仅仅微作颔首。 但细心的人,则会发现他放在腰侧刀柄的手指,有两根不停的轻轻叩动着。 那是他新养成的习惯。 每逢临阵决机时,遇上即将做出全军压上的决策前,都会以如此方式缓解胸腹中的激荡情绪。 张苞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也看到了。 是故心中隐隐有所悟。 连忙将视线投去战场时,正好发现士卒们已然清障了一大半,只需要再跨过两条壕沟,便可以蚁附攻城了。 而就在这时,郑璞骤然厉声下令,“鸣鼓!” “咚!” “咚!咚!咚!” 如雷的催战鼓声响起,喧嚣了整个汉军营地。 一群喊着号子的汉军,将推着简陋的攻城车靠近了军营武钢车侧,早就严阵以待的三百强弩兵便手脚利索的爬上攻城塔顶端的横版上。当脚下感觉不到移动的时候,就开始以居高临下的优势,装上弩矢开始瞄准。 他们才是掩护袍泽填平壕沟、蚁附攀爬城墙的主力。 “上弦!放!” 伴着指挥将佐下令,近三百支弩矢在弓弦“嗡”的一声中,犹如蝗虫般激射而出。 而早就看到攻城塔逼近的魏军刀盾兵,无需将领下令便半蹲在地上,尽量将身侧的袍泽及自身缩在盾牌后面。 那些操控霹雳车的魏士卒,也开始调转准头,打算以巨石将攻城塔击塌。 但他们来不及了。 紧续强弩兵逞威之后,汉军阵内的一排大黄弩也整齐劲射而出。 论弓弩器械,大汉远远比魏国要精良得多。 譬如正常的大黄弩,十分庞大,需要畜力抑或者近十个士卒方能拉开弓弦。但大汉的大黄弩,却被改成了体型小巧、便于携带的,只需三名士卒就可以操作的利器。 虽然射程也不可避免缩减了许多,但百余内依旧可以洞穿甲胄。 此番郑璞带来了三十架! 一字摆开齐射的威力,是无论多么悍不畏死的勇士都不愿意的存在。 “嘭!” 整齐且强劲的弓弦声响起,两指粗的弩矢势若奔雷。 将那些操控霹雳车的曹军士卒的身躯洞穿而过,与那些被弩矢射死射伤的,一同爆发出凄厉的哀嚎,不绝于耳。 观看战事的夏侯儒面若沉湖。 而督战的守将王祕则是目眦欲裂。 汉军一直没有以大黄弩反击,让他们以为对方因为行军携带不便,是故没有带来。 哪料到,汉军骤然发难,让他们死去了许多士卒,还射坏了三架霹雳车! “盾兵,护卫霹雳车” “军匠,立即修复车体!若不能修复,便拆了重组!” “瞄准攻城塔,将其击毁!” “速将擂木、石块及金汁等物抬至前来,逆蜀即将攻城!” .............. 一系列指令不断的王祕口中大声咆哮而出,让后方观战的夏侯儒都不由捋胡微颔首。 此人虽然长得雄壮无比,却临战调度有条不紊,且颇为心细。如见逆蜀大举以弓弩压制便知道了,逆蜀士卒即将蚁附攻城。 堪称良将也! 然而,汉军接下来的举动,却是让夏侯儒心中的“良将”惊慌失措。 那是汉军用竹竿抛出油脂坛子了。 一开始,夏侯儒与王祕见黑乎乎的东西呼啸而来,还以为是汉军也有抛石车,急忙躲入亲卫的盾墙下。 但油脂坛子砸落城头上,碎裂了一地,也流出了白黄相见的油脂。 让王祕骤然间面色煞白。 无需猜测,他也知道汉军接下来要做什么,亦亢声厉叫,“速用以土覆之!以土覆之!” 但仓促之间,士卒们哪来得及跑下木栏城墙挖土来? 再者,汉军阵内的竹抛竿,还连绵不断摇摆,不断的将油脂坛子抛来。准头有些差,有一半都砸到了城头后方,但数量足以弥补这一缺陷。 且汉军阵内的两百弓箭手,亦然打上了点燃了的火箭,半仰着拉开了弓弦。 “嗡!” 犹如白昼流星般,燃烧的火箭在半空中画了个弧线,随后在箭镞的重力下,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燎原的星星之火,狠狠的往扎下。 且一波箭矢刚落,又有一波白昼流星腾空而起。 不出意外的,魏军城墙上四溢的油脂被点着,很快就演变为熊熊燃烧之势,如同有人在战场之上升起了篝火。 步入严冬的时节,魏军兵卒们穿得本来就厚,且又挤得满满当当的,逃都没法逃。 直接被烧死的,窒息或烤死的,还有跳下来摔死摔残的,凄惨无比。 虽然很快的,久经沙场的夏侯儒,便让人取搅拌金汁的冰水以及让士卒脱了甲衣拍着火,阻止火势蔓延、让火势慢慢变小,让但一时之间的骚乱是必不可免的。 而在这个时间差内,张嶷所统领的玄武军,已然涌出了武钢车结阵,将手中抱着的长木板竖着搁置在壕沟上,充当了临时的浮桥;将肩膀扛着的长梯,架在了魏军军营的木栏上,四肢并用迅速往上攀爬。 “杀!” “无前!” “克复中原!” ................ 各自口中的冲锋呼啸不同,却是士气如虹,昭示了同样的决心。 在魏军来不及防备的情况下,许多汉军都骤然登上了墙头,但很快就被赶了下去。乃是夏侯儒见事急,便亲自领着部曲,以刀刃拨开了乱糟糟的士卒前来坚守城墙。 许多咬着环首刀的汉军士卒,攀爬至长梯顶端时,便迎来了生命的终点。 有的被魏军以长矛捅了下去;有些幸运的纵身一跳,跃入魏军的阵内厮杀,却也寡不敌众被围杀。 尤其是寒冬时节连绵不断的小雪,让城头积了一层雪花,让油脂燃烧很不充分,魏军很快就将火势给控制住了。 无有火势造成的骚乱,王祕也终于得以让士卒们,发挥攻防战的守城优势。 城头上堆积着的,无数的石头、檑木、金汁从城墙上倾泻而下,带走了汉军一条又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而汉军阵内,攻城塔的强弩兵也继续居高临下的狙击着,让弩矢急促扎进不得不放下盾牌腾出手御敌的曹军身躯。 夫战,勇气也。 曹军连番历经变故,士气低迷。 而汉军士气如虹,且张嶷竟然亲自执刀盾,与士卒们冒着矢石登城而战。 “杀!” “杀!” 主将身先士卒,总能让兵卒们死不旋踵。 玄武军的士卒也迸发了骨子里的血勇,红着眼睛怒吼汹涌而上。 而后方督战的郑璞,也下令将武钢车阵及攻城塔继续往前推,每一根穿透力十足的弩箭,在近距离内,都能带走一条人命。 也让战事在瞬间陷入了白热化。 在城头上的魏军,依托着城墙的掩护手持长矛,奋力往外捅去,将任何靠近的汉军变成尸体;但也会的被汉军抓住长矛,将其扯着跌落城墙下。 喊杀声如雷,战鼓声声震裂苍穹。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汉军士卒登上了城墙,且彼此依靠着结小阵与魏军厮杀。 而被挤散了阵型的魏军,原本就士气萎靡,如今彼此无法寻到各自的都伯或屯长,仓皇之下,防线不可避免的演变为崩溃。 正文 第185章、劫夜 攻防战随着曹军放弃右翼前排军营而告终。 夏侯儒亲自下了退兵命令。 这是十分明智的做法。 当汉军占据了城头,前面的军营就已经失去了守备的目的。放弃一个军营,后方还有更多军营可依托守备,对他而言无关痛痒。如若他调遣后续军营的士卒前来继续厮杀,只不过是将决战的时间提前了而已。 如此便是演变成为与汉军拼消耗了。 且临走前,他还有充足的时间,让士卒将带不走的军械及粮秣悉数烧毁了。让麦粒的焦香味整个战场都隐约可闻,亦让汉军既使攻打前排军营也一无所获。 只不过,真的一无所获吗? 在战后满目苍夷中,郑璞在扈从的护卫下缓缓登上了魏军军营。 城头上堆满了两军横七竖八的士卒尸体,以及胡乱散落了满地的刀矛箭弩。 浑身浴血的张嶷,嘱咐亲卫督促兵卒开始收敛袍泽的尸体与将魏军思者的衣甲军械等扒下来后,便步来郑璞的身侧,简单的行了一礼,“将军,幸不辱命。” “嗯。” 欣慰的点了点头,郑璞侧头看着张嶷,含笑说道,“身为督将,日后亲冒矢石之事,便少做些吧。还有,我军将士伤亡统算了吗?” “有,我军伤亡共计六百余人。” 张嶷恭声而应,迟疑了下,又继续说道,“其中有百余人尚可一战。” 费了那么多心思,还是战死重伤了五百余人啊~~~ 心中轻叹了声,郑璞将目光投入远处的魏军军营,徐徐而道,“死者好生葬了,重伤者让军医细心照顾,能多让一个回去就多一个。” “诺。” 张嶷行了一礼,背身招来亲卫叮嘱了一番,便沉默的站在郑璞身后,同样将视线投去魏军军营中。 被攻下一营的魏军,就如被敲掉一只前螯的螃蟹。 虽无损军容森严及守备能力,但也露出一丝破绽:如果魏军继续龟缩不出,汉军便可无有顾虑的可将右翼的前军营围困,慢慢攻打下来。 张嶷也看到了这点。 是故,沉默了少许,他便轻声请命,“将军,我麾下士卒士气甚高,挟此胜之锐,可再攻下逆魏右翼前排营地。” 闻言,被打断了思绪的郑璞,回头莞尔而笑。 “伯岐锐意可嘉!只不过,攻坚伤亡士卒太众,我军不必再为之。且看逆魏如何反应,再作决断吧。嗯,此地军械收集完毕,便焚了吧。” 言罢,轻轻拍了拍张嶷的肩膀,便转身归去中军。 “诺!” 行了一礼,直起身的张嶷目视着郑璞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陷入沉吟。 看逆魏如何反应? 莫非,将军的意思是,逆魏将出营来战了? 或许吧。 彼逆魏避而不战,被我军羞辱多时,且今又被攻下一营,若不出战恐军心不稳吧。毕竟此地乃是民风彪悍的凉州,士庶最鄙夷的便是懦弱。 不过,依着将军的性情,也会作书前去再度挑衅吧? 呵~~~ 暗自轻笑了声,张嶷微微摇头,大步往收拾战场的士卒而去。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郑璞归来中军后,便俯首于案,执笔点墨,将送往魏军营寨的书信一气呵成。 言辞一如既往的寥寥,也不出意外的尖酸刻薄。 曰: “不知将军以为我军威如何?可堪与贵部一战否?若不能,我便再攻下一营,且寻一女衣赠之!” 败了一阵的夏侯儒,看完此书时,当即就暴跳如雷。 “竖子安敢辱我!” 一声连守护在军帐外的甲士都能听到的咆哮顾后,他拔出配刃胡乱劈砍着案几泄恨。 亦让送书信前来的汉使,努力维持着面色从容,心中不停的嘀咕: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此獠暴怒之下,不会选择性忘却了吧? 尤其是,夏侯儒劈砍了好一阵的案几后,便双目通红死死的盯住了他。 犹如一只择人而噬的山魈。 让他骤然间觉得,时间也变得好缓慢。 好一阵的寂静。 也许是过去了好久,又或者才刚刚过去了一会儿,那汉使觉得自己手心里有些湿润了,便心一横。徐徐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说道,“不知将军如何回复?还请示下,让我归去回禀我家将军。” “哼!” 一记冷吭,夏侯儒收回了视线,且将佩剑扔在了地上,声音依旧愤慨无比,“滚回去告诉竖子郑璞,乃公如他所愿!三日后全军列阵于野,决一死战!” “诺,我归去后,定会如实禀报。” 闻言,汉使便行礼转身离去。 待出了军帐,仍旧听到帐内有砸东西的声音,心有也不由嗤笑。 身为督帅,竟如莽夫般喜怒形于色,不可俱也!不过,将军说要送女衣之举,委实令人无法从容,哈哈哈~~~ 然而,汉使不知道的是,当他步出军帐后,夏侯儒的双目瞬息间尽是清明。 偶尔砸一些竹简、砚台及香薰炉等物弄出声响之时,还以目示意帐内的亲卫去查看汉使离远了没有。 等亲卫告知汉使已然远去,听不到帐内动静后,他便矮身捡起熏香炉,脸上还泛起了一缕肉疼。 这熏香炉不算名贵,却意义非凡。 乃是已故的曹彰所赠予。 他无论去何处任职,都是携带在身侧。 因为每每燃香自斟自饮时,袅袅青烟总能让他追忆起曾经的峥嵘岁月,以及被压制的意气风发。 起身,缓步,将香薰炉端正搁置在庋具上,夏侯儒卷起战袍的袖子,轻轻擦拭占着雪泥及不存在的灰尘。 动作十分温和。 从口中发出的声音,也十分温和,“尔等收拾下,再去将各部将军都唤来,议事。” 终究,他也是戎马数十年的人了。 汉军营寨内。 郑璞高座案几后,耷眼捋胡,静静倾听着送书信归来的使者禀报。 使者说得十分详细,不管是步入魏军营地内的所见所闻,还是夏侯儒看罢书信后的神情变化等等。 亦让坐在军帐两侧的将领如张嶷、张苞、州泰、糜威及刘林等,皆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畅怀大笑。 攻下魏军左翼前军营后,汉军就已经挪营地来魏军右翼前作势将攻,以欺凌敌军士卒的士气了。 待信使叙罢离去后,帐内各人便敛容危坐,凝眉而思。 逆魏夏侯儒既然声称三日后决战,诸将都应该群策群力、共同参详如何迎战。 不管郑璞取还是不取他们的意见。 最先开口的,乃是州泰。 这是他入大汉后首次随征,也是建功立业心思最炙热的时候。 尤其是数日前攻打逆魏左翼前营,他所领的本部一直在防备着逆魏右翼的兵马,并没有机会建功。 心切之下,他便拱手作礼,声音颇为急促,“将军,逆魏虽兵力多于我,然而却败了一阵,士气萎靡。是故,我军若临阵时,不若效仿田忌赛马,以上驱对下驱,将甲士聚集于左右翼,将之一举攻破!在下所领的士卒,当得军中下驱之称,愿为中军前部,为将军拖延住逆魏的‘上驱’甲士。” “嗯~~~” 对此,郑璞不知可否,仅是以轻微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 而另一侧上首的糜威,则是紧接着开口,“我近日都是守着元戎弩遏制逆魏的骑兵,士卒们也习惯了,届时我便继续为各部防备骑兵吧。” 话落,所有将领都不由含笑向他致意。 连正中入坐的郑璞都不例外。 他是临时被丞相诸葛亮调遣入郑璞军中的,身份敏感。 若是与战,郑璞既不好为他表功,也要担心他部下战损多归去不好看。 如今很识趣的,自己声称愿意为众人护卫,自然是对好不过了。 而待他话罢,军帐内便安静了下来。 张苞自是无需言语的。 他所统领的甲骑,乃是战场上一锤定音的杀手锏,无论郑璞如何调度,都不会让他闲着。 至于坐在末位的刘林,则是依旧保持着寡言少语的作风。 兀自在那边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 真正令人感到奇怪的,乃是张嶷。 州泰既然请命为中军前部了,他也应该出言说几句才对。 不管是谦让几声,还是慨然请命当之。 然而,他此可却是眉目紧锁,双眸盯着中央的火盆,似是在思虑着什么。 郑璞将目光转过来,轻声发问,“伯岐何所思邪?” “回将军。” 闻言惊醒的张嶷,语气有些迟疑,“我觉得有些吊诡。彼夏侯儒出战便出战,为何如此动怒邪?先前我军辱他如女子,他隐忍不战;今再辱他,竟愤然作色。此三日后决战,是否乃诈我军之计乎?” “善!哈哈哈~~~~” 得言,郑璞先是赞了声,便拊掌大笑,“以伯岐胸中韬略,任职区区一军别督,乃是屈才了!” 亦让张嶷连连作谦言。 其他将领也不由捏须沉吟,继而恍然。 而郑璞笑吧,便起身往军帐外而走,“伯岐还记得,我军后方十里出的水泊处否?你领兵马先行去落下营寨,我军在那边迎战彼夏侯儒。”行至军帐口、刘林所在的席位时,郑璞还停下了脚步,轻微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战,须你部死力,勉之!” ....................................... 二日后,夜三更。 连绵的小雪三日前便停了。 但月亮还是偷了懒,连星辰都不约而同的缺席了,让大地伸手不见五指。 小水泊处,连绵的汉军军营,如同一只庞大的怪兽在夜色潜伏着,待人而噬。 让远处的树木,颤抖在寒风中。 夏侯儒的五千人马,由王祕的率领下,也如同黑夜里的恶鬼,在汉军兵营外的五里外悄声而行。 他是来偷袭汉军营的。 夏侯儒放言给郑璞的,三日后决战,不过是障眼法。 他麾下将士的士气堪忧,全军决战胜算还真不大。 至少他觉得不大。 但不与汉军攻伐一番又不行。 军中将士对他先前的避战,已然怨声载道;如今又被汉军攻下了左翼的前列军营,若没有一场胜利来鼓舞人心,恐怕军心就涣散了。 是故,他便想到了夜袭。 他在金城郡驻守有些时日了,对此处的地形也很熟悉。 夜里摸黑也有把握杀入汉军营寨内。 如果汉军防备不森严的话。 为此,他还叮嘱了被攻下营寨、知耻而后勇的王祕,为前驱的时候务必要谨慎。 如若汉军防备森严,不可图,便退兵归去。 宁可无功而返,也不能强行攻之。 对此,王祕满口称诺。 但如今却是觉得夏侯儒有些过于谨慎了。 因为他马上就要成功了。 都接近了汉军兵营一里地了,却没有遇到一个探马和夜梢。 或许是被明日才决战言辞迷惑的干系,汉军今夜的防备,颇为松懈。 连营前的戒备火堆都灭了十之有三,也没有兵卒来添加柴火;连营门前第一道屏障鹿角,也就扔了简简单单的构筑了一层。 更别说是陷坑和铁蒺藜了,稀稀落落的铺展在地上,连条壕沟都不挖。 莫非,是觉得挖了壕沟及布置防御工事太多,会耽误了明日的出兵? 呵~~~ 暗中嗤笑了声。 王祕让十余个身手矫健、着黑衣的亲卫向前,轻轻的搬开鹿角与标记陷坑的位置,以及以土覆灭警戒火堆。 目视着亲卫一一得手,他心中也慢慢变得炙热。 完全忘了谨慎,竟不去怀疑、一点都不怕汉军会玩个空营计,诱敌反杀。 待火堆灭了半数,王祕也领军靠近了兵营半里。 这个距离,已经不需要也无法掩藏踪迹了。 王祕忿然起身,剑锋往前一指,撕裂黑夜的声响就一下敲醒了兵营的丧钟。 “杀!” “杀!” 实际掌控兵卒的军侯们,发出了冲锋的号角,带动了士卒们的喊杀声。 比他们更快的,是数百个扛着长梯及破门锤士卒。 蜂拥向前的他们,将长梯附在营寨栏上,四肢并用往上攀爬;将破门锤狠狠撞击在汉军营门上,让木门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在汹涌而上的兵卒们面前摧枯拉巧。 而此刻,汉军守夜的士卒,似乎才刚刚反应过来,开始击鼓吹号示警。 “敌袭!” “敌袭!” 声音骤然一听,似是十分凄厉。 如若是细细分便,却又发现音色里一点慌张都没有。 正文 第186章、鸣镝 汉军的军营,因为依着小水泊而落的关系,呈现狭长形。 面宽约六十余步,长却有近三百步;仅前后留有出口,不设侧门。 军营内士卒所栖夜的军帐,左右并列而设,中间留出约莫三十余步的通道,供车马及士卒通行。 如此置营有诸多弊端。 譬如遭到袭击时,过于狭隘的通道无法让士卒在第一时间支援,而从后门绕来又太耽误时间了。尚有若是不慎走水了,拥挤的军帐会让火势会肆意蔓延,救之不及。 甫一冲入营地的王祕,见到汉军如此布置,心中不由暗道了一句:“此乃天助我也!” 夜袭,乃是出奇。 以出其不意的骤然来袭,在敌方将率没有时间组织防御的情况下,一举冲破敌阵;再大声鼓噪及纵火等,制造敌方士卒的慌张,让他们仓皇而逃、演变成为类似于“营啸”的效果。只要此效果达到了,攻伐就是事半功倍了。 慌乱之下,敌方自我踩踏而死者比被诛杀更多,且士气大崩下会引发许多人顺势投降。 自然,夜袭也是弄险。 军中士卒多出身鄙夫,患雀目者比比皆是。 为了隐匿行踪,夜袭本就不能打火把。在漆黑的夜里,光将士卒领到敌军营地前就不是简单的事。 万幸,此地乃是凉州。 黎庶们多是以农牧结合及渔猎谋生;患雀目症的并不是甚多。 且魏国在凉州驻守的士卒,雒阳庙堂以粮秣转运艰难,便在当地画出田亩及牧场让军士自屯自给。羊下水等低贱的食物,士卒们还是吃了不少的,夜可视物的也不少。 这便是曹军胆敢夜袭的倚仗。 王祕所领来的五千士卒,都是无有雀目症者! 这是十分恐怖的数目。 君不见,昔日东吴甘宁以百骑劫营,以魏武曹操的知兵之能,军中士卒依旧惊骇鼓噪,以致往后退营而避之? 今日魏军五千士卒来夜袭,以汉军区区七八千步骑,尚能守否? 王祕觉得不能。 不仅是他已然冲入了汉军营地内,更因为后方五里外还有夏侯儒亲自统领的六千步骑。 那是打算偷营不利是,接应他回去的准备。 自然也会在偷营顺利时,变成此战“竟全功”的后续之军。 “如计行事!” 王祕后顾,对着身侧两个都伯叮嘱了声,便举着利刃身先士卒大步向前,“众将士,随我夷平逆蜀!” “杀!” 曹军整齐的咆哮,个个奋勇向前。 唯有那两个被叮嘱的都伯,领着本部从左右分出,燃起火把往汉军士卒所栖的军帐纵火。 而此刻的汉军,刚刚得到金石之声示警。 只见许多骤然被惊醒的士卒,甲胄不整、不持刀矛的从军帐内出来,见到魏军已然涌入了军营内,便惊慌大吼的往后方狼奔豕突而去。 没有一人打算结阵抵御。 临行,为了阻挡魏军追击的脚步,竟连连掀翻沿路的照明火盆燃烧军帐。 也让营寨内彻底乱了。 火势不到半刻钟,便成为了燎原之势,火光撕开了黑漆的夜空。 魏军的喊杀声,汉军将率声嘶力竭的呵斥声与士卒逃命惊恐声,还有后方驮马等役兽受惊的嘶鸣声,响彻了半边天。 如此场景,魏军只需要继续驱赶着惊恐的汉军士卒,便可以奠定此战胜局了。 领着士卒勇猛向前的王祕,心中了然,也不由畅怀大笑。 一击得手的喜悦,让他忘了察觉,此番夜袭太过于顺利了。 只不过,当他突前四十余步后,便被挡了下来。 他的前面,有约莫五百甲胄俱全的汉军,严阵以待。 所列的是个圆阵。 是野战防御战时的环形战斗阵形,系古代“十阵“之一。 盾兵在前,蹲在地上,用肩膀抵住了盾牌。矛兵在后,将长矛架在了盾牌上,矛身有一半冒出来,招摇着矛尖的冷芒。 近看,长矛茂密如林,像一只受惊的竖着刺的刺猬。 远往,如同汪洋中的一座小岛,准备着迎接惊涛骇浪的拍打。 居中一人壮若山魈,头插鸟羽,颈带兽牙,手持长柄铁蒺藜骨朵;见他领军至了,便高举长柄铁蒺藜骨朵,暴呵一声,“战!” 亦然带动了所有麾下的怒吼。 “战!” “战!” ...................... 而王祕见了,不由笑得更开心了。 汉军所列的小阵是偏防御的,但并没有武钢车等掩体,区区五百人,他领军冲杀过去便是白刃相接,没有多少困难。 且他身为夏侯儒的心腹部将,也被告知了逆蜀军中督将的林林种种。 如那居中的壮汉,他就知道乃逆蜀平北将军的部曲督,牂牁獠人乞牙厝。 试想,连一军主将的部曲都上阵了,逆蜀岂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就是不知,那蜀平北将军郑璞,是否也在这小圆阵的后面。如若能将他虏获或者斩杀,那雒阳庙堂至少也给我封赏个亭侯! 拜为重号将军! 呵~~~ 心中对功业的炙热,让王祕一刻都不愿意耽搁。 “诛敌!” 长刀向前而咆哮,让麾下的兵卒喊杀声也大作,猛然冲了过去。 “杀!” 狭路相逢,勇者胜。 在两侧军营火势的逼近下,两军白刃交锋的面宽,不过二十余步。 这让汉军十分得利。 “撑盾!” “刺!” ... 各个什长声音在不同的地方响起,不断重复。 圆阵是防御的阵型,优势在于只要盾兵抗住对方的冲击,维护阵型不被冲破,身后的矛兵只需要重复突刺、收矛两个动作,就能源源不断的杀伤敌人。 简单,实用。 双方一个接触,就有十几个魏军兵卒呻吟着倒地。 而汉军这边只不过是有几个肩膀抵住盾牌的兵卒,被巨大的冲击力弄得龇牙咧嘴而已。 只不过,没有强弩等杀敌利器,白刃战的终究会被突破。 王祕也是久经沙场了,很容易就想到了破阵的办法。 他让四五个长矛兵集中一起,猛然一齐发力,五个矛尖同时戳在了一面盾牌上,将盾牌后的兵卒直接怼翻在地。 一击奏效,马上无数模仿。 不可避免的,圆阵的阵型被打开了无数个口子,进入了肉搏近身战。 连王祕都带着亲卫步前厮杀了。 他担心被这些汉军拖延在这里太久,让汉军后面的军营得以聚拢惊慌的士卒。 如此,夜袭的效果便大打折扣了。 “挡我者,死!” 他怒吼如雷,不顾身上是否被矛尖捅到,状若疯虎,奋力往汉军阵内杀入。 主将身先士卒,总能让兵卒们死不旋踵。 然而,他寸步难进。 一军之中,最悍不畏死的就是主将亲卫。 他们身家性命以及利益都和主将绑在一起,没有畏死的理由。 被劈死了一个,就迅速有一个揉身而上,将魏军死死的拖在原地。 一时之间,残肢断臂与肠子肝脏,还有鲜血与脑浆,在士卒的喊杀声中,迅速化作此地的满目疮痍。一条条人命在须弥之间,变成天地间的尘埃。 只是汉军的人数,终究还是太少了。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跟随着乞牙厝扼道的部曲越来越少,已经无法护卫他周全了。 比如他肩膀上就被砍了一刀。 若不是有甲胄护着,估计伤口深可见骨吧。 亦然让他爆发了凶性。 “嗷~~~” 一声厉啸,他扬起长柄铁蒺藜骨朵,冲出阵前胡乱砸。 落在曹军士卒的长矛上,就会蹦出一串火星,让那持矛之人萎靡脱手;落在曹军的盾牌上,便是盾碎木屑四溅,持盾之人喷血哀嚎着倒地。 端的骁勇无比。 只是人力有穷时。 一刻钟过去了,在震天的喊杀声中,乞牙厝便有些力竭了,已经击不裂镶着铁铆钉的木盾了。 而喊杀而来的魏军士卒,依旧犹如那潮水般连绵不绝。 “铛!” “铛!铛!” 就在这时,已经摇摇欲坠的汉军阵后,传来鸣金之声。 还有一记命令,“乞牙厝,退!” 那人下令的声音很大,连王祕都听到了。 能对部曲督下令的人,唯有蜀平北将军郑璞本人! 是故,王祕也大喜过望,鼓舞着士卒急追过去时,还不忘侧头连声催促身侧的一亲卫,“速放鸣镝!速放鸣镝知会夏侯将军!” “诺!” 那亲卫连忙解下背着的长弓,抽出鸣镝搭上,往空中劲射。 亢锐且凄厉的鸣镝响彻了天地。 也让领军至三里外的夏侯儒,深深的舒了一口气。 他那颗悬在嗓子的心,终于放下了。 虽然他很早就看到了整个军营都火焰冲天,也听到了如雷的喊杀声。 但王祕没有传信请他出击,他始终是不放心。 毕竟,以郑璞先前的战绩来看,竟然如此之快就被焚烧了军营,有些太不合理了。 而且此番夜袭,他将所有的希望都押上了。 胜了,自然是追击去陇右,威逼在安定郡的魏延部回来防御,解了关中势均力敌的僵局;让大司马曹真可以反客为主,遣兵威逼萧关或陇关道,进而让逆蜀李严等人只得罢兵归去。 西平郡的战事,迎刃而解。 但若是败了,他只得放弃这里的黎庶,归去榆中县桑园峡坚守;还需要让在西平郡的郭淮,别遣些援军来。 因为他如今这些兵卒,连遭败绩士气堪忧。 不仅无有信心坚守桑园峡,说不定还有临阵投敌的可能。 扰乱无数年的凉州嘛,这种事情不奇怪。 而他本人,还会迎来雒阳庙堂上的责难,连大司马曹真都无法周旋。 不管怎么说,他都曾经是曹彰的司马。 或许,雒阳庙堂会以他先怯战、后丧兵辱国的罪名,征调回朝廷任闲职,此生都不会有机会染指兵权了。 因而,当鸣镝响彻夜空时,他如释重负。 也终于不再犹豫,径自驱马向前,领军浩浩荡荡杀向汉军营地而去。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此刻的王祕,后悔鸣镝传信了。 因为汉军也在等着这一刻! 设下狭长形的军营、守夜戒备不严,以及前排军帐士卒逃命还顺势推翻火盆焚烧军帐,华友让乞牙厝领亲卫阻敌,等等,都是为了迷惑王祕而已。 都是为了让所有的魏军,以为夜袭得手,悉数杀进来罢了! 是故,当鸣镝响彻夜空时,汉军各部也悉数动了。 早就领军在营地八里外蛰伏的的张嶷及州泰部,也率领着兵卒往回赶。他们是等着夏侯儒领军入军营后,一左一右夹击,将魏军拦腰截断! 糜威部则是守备在军营的后门,护卫粮秣辎重的同时,也是以防万一魏军用骑兵从后方杀来。 而张苞的两百甲骑,则是在小水泊那边。 他将配合张嶷与州泰部。 在张嶷二人伏击夏侯儒以及堵死王祕想退兵出营地时,他便骤然杀出,以甲骑当者披靡的雷霆之势,将战事一锤定音! 将此战变成追杀! 至于将他们悉数调出了军营,会不会弄巧成拙,让王祕所督领的五千士卒,在伏击之前便杀穿了整个军营嘛.......... 刘林将承担此重任。 他是五百重步卒的统领。 对,五百重步足以! 这些重步卒,乃是郑璞从全军精挑细选而出,每人身躯都在七尺八寸以上! 最初一共挑选了千余人,然后以昔日吴起所练“魏武卒”的标准训练,以优胜劣汰的方式逐渐淘汰剩下五百人。 每一人都悍不畏死,因为郑璞亲自建号为“敢死”。 而且他们的甲胄,比大汉其他重步卒更沉重、更严密,一副便重达七十余斤,正常的八斗弓一石弩射中时,根本无法破防。 连长矛及环首刀狠狠劈上,也会无法一举洞穿。 此是因为昔日郑璞收集了,逆魏萧关大疫死伤的甲胄,归来汉中让军械署回炉重新锻造出来的。抛去重锻的损耗后,仅这五百副重步甲胄,就几乎消耗将所有战利品殆尽了。 其用精良度,可想而知。 而且他们所装备的盾牌,含铁量是普通士卒所用的八倍。 几乎是用铁块包裹了整个木盾。 长矛倒没有什么特殊,因为他们人人都配备了被大汉称之为“神刀”的环首刀。 这种刀是相府西曹掾蒲元所造,仅三千口。刀成检验之时,以竹筒装满铁珠封好,举刀则砍断,仿佛是在铡草。 相传,敢死营能拿到五百口刀那么多,是郑璞死皮赖脸磨了丞相十余日方得到的。 正文 第187章、不屈 “你畏死否?” “不。” “若深陷死地,你敢死否?” “敢。” “若敌十倍于我,你敢死不旋踵否?” “敢。” “善!谨记你今日之言。” “诺!” ............... 身披重甲拄刀而立的刘林,听到高亢凄厉的鸣镝声时,不由想起了昔日在汉中郡与郑璞的对话。 那时,重步卒刚刚挑选出来。 郑璞找到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当重步卒的统领。 对,是给他选择,不是强求。 因为就如统领甲骑的张苞一样,当了重步卒的统领,他以后就没有什么机会成为督将了。 毕竟,重步卒只需要听从将领,豕突无前即可,不需要思考太多。 但刘林对这样的安排很感激。 九岁丧父以来,他阿母就无时无刻不在叮嘱着他,因为身份敏感必须要谨慎行事。既要谨记着不可与人结交、不与人为忤;又要时刻担心自身迎来太多人的关注。 这已经成为了他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充当重步卒的统领,他以后就是一颗棋子,谁都不会担心他兵权太多。 因为重步卒不可能太多。 且临阵之时,重步卒乃是决胜之兵,不乏功劳。 他只要踏踏实实的挥刃杀敌,慢慢积累功勋,以后就能让一子复为“寇”姓封侯了。 当今天子刘禅仁德。 数年前与他冠礼时,还为他寻了门亲事,亦让如今他已有了一子。 他还很年轻,未来也会有其他的子女。到了他子女这一代,就不会再身份尴尬了。 因为时过境迁,时间可以淡化很多事情。 他只想博个功名给子女,让他们更惬意的生活。不要如自己一样,受到父辈的牵连而谨小慎微,连友朋都不敢有之。 只不过,重步卒统领不是那么容易担任的。 除了郑璞要求的不畏死之外,还要让所有士卒心悦诚服。 能入选重步卒的将士,都是军中悍勇精锐,光个人的俸禄都比其他士卒多一倍。 他记得刚刚进入敢死营时,整整被挑战了一个多月。 这是郑璞定下的规矩。 敢死营能者居上,如什长、队率及统领等,都时不固定。 只要觉得自己可以,便可向上官挑战,打赢了位置就是自己的。 刘林胡须都没有多少,自然被那些军中悍卒看轻。 不过,还好。 他最终还是赢得了所有人的敬意。 在无数次咬牙坚持,视伤痛于无物,将挑战者悉数揍趴在地上以后。 今日,他也迎来了兑现承诺的时候。 当郑璞领着乞牙厝以及其他部曲退下来时,也是诱敌成功了。 至于能不能将魏军杀出去,那是他职责。 “只要一人尚活着,就不要停止冲锋的脚步!” 这是敢死营的军规。 他定下的,而且他会一直站在最前方。 “战!” 能用一个字表达意思,永远都不会多说一个字的他,拔出了环首刀,步步向前。 “战!” “战!战!” 他的身后五百重步卒让出了中间的通道,让郑璞部曲通过后,亦然咆哮列阵着影从而前。 而追击前来的王祕,见状不由大惊。 他领军追得太急,早就没有了阵型可言。 正面对上前方身披重甲的汉军,是无法冲破敌阵的。 甚至,还会迎来被屠戮的命运,但他也无法再聚拢兵卒结阵而战了。 仓促之间,他只得仰仗着方才夜袭得手的锐气,鼓噪着士气勇猛向前,打算以人数击溃汉军。 这是任何一位将领,都会做出的选择。 也是最恰当的选择。 然而,这个选择也是最坏的选择。 普遍身长七尺八寸以上的重步卒,七十余斤的精良甲胄,全是铁条锻造的盾牌,再加上蒲元锻造的环首刀,结阵推进的汉军重步卒当者披靡。 魏军士卒很悲哀的发现,他们的刀刃砍在汉军身上,反而便弹回来。 长矛刺过去,反而震得自己双臂发麻。 而且,除非他们往汉军脸庞、喉咙及下阴等没有甲胄防备的地方砍、刺过去,汉军都对刀刃加身时都不做防备,反而直接一刀劈过来或一矛刺过来。 依着甲胄的防护,刀刀矛矛以命相搏。 他们砍、刺不伤汉军,但汉军能一刀砍死砍伤了他们。 连他们的长矛或环首刀,都被汉军砍断了不少! 无阵型相互守护依托,军械明显劣势,且汉军皆是精挑细选的强壮悍勇之辈,两军甫一接触,汉军就犹如那山洪冲卷一般,将魏军杀得节节败退。 而且,两边军营的火势太大,魏军根本绕不开。 后方许多不明就里的士卒挤着向前,将前方的士卒推囊到了汉军的刀锋下。 不足一刻钟,便有八百余魏军伏尸在地。 因为汉军重步卒十分的战术十分简单、实用。 无视任何攻击,举盾、挥刀、脚步不。 一个倒地,后排之人便立即补上;一人乏力了,便斜侧跨一步让袍泽先顶上,自己避入后列歇息等着接力。 如此,攻势生生不息,脚步不断向前摧锋蹈阵。 王祕目眦欲裂。 他终于醒悟了过来:夜袭得手,乃是汉军的将计就计! 不然的话,汉军骤然遭袭,短短时间内是不会有那么多重步卒严阵以待的。 自是如今他已经让亲兵以鸣镝传信了。 夏侯儒也必然领军而来! 不出意外,汉军必然有设伏在营地外,夹击夏侯儒所领之军,也是将他的后路断掉。 此刻,进则生,退则死! 唯有的一线生机,便是冲破着汉军重步卒列阵,杀到汉军营后门寻路而出,才能避免被前后夹击的命运。 “杀!” 他怒吼一声,亲自带着五百亲卫部曲白刃交接,打算冲出一条血路来。 然而,他注定了是徒劳无功。 为了让士卒在行军后依旧能有战力,夜袭偷营都是轻装上阵的。面对汉军重步卒方阵,他个人的勇武并不能抵消军械的劣势。 堪堪半刻钟过去,他五百亲卫便仅剩下了两百人。 亦然被杀得步步后退。 不可避免的,他麾下的兵卒士气大崩。 不仅是因为无法匹敌,更因为越来越多人知道自己中伏了。 此时,汉军军营外,各种鼓声如雷鸣,声声催人魂。 夏侯儒已经领军到汉军营地了! 前部才刚刚踏入营地十余步,张嶷便领着玄武军从侧杀了过来;而张苞的甲骑更是趁机冲锋,直接将夏侯儒的前后军拦腰冲断。 有心算无心,骤然遭袭的曹军,哪怕是戎马数十年的夏侯儒也无法让士卒崩溃。 尤其是张苞领着的甲骑,在冲阵之时,堪称钢铁洪流。任何人在披着重甲的人马面前,都会迎来被利刃杀死、被战马撞死或践踏死。 方式或有不同,结局无一例外。 至于州泰部,则是领士卒配合张嶷的玄武军冲破夏侯儒军阵后,便反身杀入了军营,夹击王祕部。 前方被杀得节节后退,后方被掩杀而来,王祕部更无法坚持。 而且在火势的逼迫下,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要么被诛杀,要么被席卷入炙热的火焰中,成为人形火炬,惨烈无比。 此时,王祕也知道后方有汉军掩杀而来了。 也心中一片悲凉。 后有敌,他想冲破汉军重步卒小方阵就是奢望:既使他能冲破,后方的汉军也杀到了,一样是个死局。 是故,他壮士断腕。 让副将领着本部拖延住汉军重步卒,自己带着残余的部曲往后军而去。 他要趁着此刻士卒还有些战心,冲破后方的汉军,夺路而出! 依旧,很可惜。 当他赶到后军时,先前随他杀入汉军营地的五千兵卒,仅仅剩下了千余人。 战死的很少,不足一千人;因为惊慌被相互推攘踩踏而死,以及葬身火势中的,也就区区两三百人。 但是他的副将,面对刘林的重步卒,直接弃械投降了........ 本来想来杀出条血路回去的他,无奈之下,只得聚拢兵卒结阵而守。 抑或者说,是坐等被俘虏或被杀的命运。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带着士卒包围了王祕等人的州泰,并没有离开发起进攻,而是让士卒大声劝降来。 毕竟魏军虽然看似强弩之末,但此时尚有千余人在结阵而战。 困兽犹斗之下,己方也会死伤不少人。 而且大汉地小民寡,招降了俘虏,也能为朝廷添些劳力。 如今汉军已然胜券在握,刘林便打算劝降了。 反正斩首之功,是比不上的虏获之功的;且他的麾下又不需要去追击。 “刷!” 在汉军招降的声音刚落下,魏军所有兵卒的眼光都投在了王祕的身上,等着他做出决定。 他们都是最底层的士卒,刀头舔血是为了温饱,而不是和将领一样有着留下身后忠节名声、封侯拜将光耀门楣的理想与抱负。 如果能活着,没人想去死。 而王祕也抬起头,往士卒们的脸庞一个个的掠过。 他看到了迷茫,坚韧,哀求,愤怒...在生与死之间,人生百态,各有千秋。 我要投降吗? 抑或者是要以死明志吗? 一时之间,王祕心中也有了犹豫。 既是有心效仿凉州豪右“能屈能伸”的作风,又担心牵连了被安置在关中京兆的宗族家眷。 “属下愿意随将军左右,死不旋踵!” 他身侧的部曲督,倏然轻轻的来了一句。 这名部曲督也是西凉男儿,跟他沾亲带故,且家眷也在京兆。 是故,他是怕王祕投降了,所以先表明了心迹。 “嗯,我知晓了。” 轻轻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安慰了一声,王祕心里便有了决断。 西凉男儿,死则死耳! 我若是贪生畏死降了,又与昔日那群为了权欲举兵叛乱祸害黎庶的鄙夫何异! 呼~~~~~ 深深的舒了一口气,王祕昂头就让声音响彻天地间。 “大丈夫生于世兮,当顶立于天地间!岂能屈膝而活!我不才,愿一死明志,不负今生男儿身!今势穷,尔等若想降,便自去吧,我不阻拦。” 他的话语刚落,部曲督立刻就激动得目眦尽裂,也用怒吼一声,“属下愿与将军生死与共,死不旋踵!” 士卒们沉默了。 将领忽然让他们自作抉择,让习惯服从命令的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忽然有个人扔下了兵器,一脸羞愧的走出了阵型。 慢慢的,又有连续走出了好几个...... 十几个...... 上百个...... 陆陆续续,千余士卒便仅剩下了两百余人。 “贪生之徒!” “懦夫!” “呸!” ................ 这两百余人聚拢在一起,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唾弃着那些贪生的袍泽。 马上的,有一名士卒狠狠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高声叫唤,“俺愿随将军而战,死不旋踵!” 他的话刚落,更多人也红着眼珠子叫了起来。 王祕感动莫名,眼眶微润。 西凉这片贫瘠的土壤,所养育出来的边陲之徒,果决、勇猛、恩怨分明、淡看生死。 “善!” 见状,王祕高举剑柄,身先士卒往汉军冲去,“今日战死于此,朝廷必然好生安顿我等家小,不必挂念!诸位,九泉下见!杀!” “九泉下见!” 众人跟着一吼,立刻奔涌而上。 “杀!” 汉军也传出了一声命令,顿时两拨人马就搅和在了一起,惨烈无比。 魏军原本疲惫不堪的士卒们,迸发了生命最后的余晖。 没有人顾及胳膊是否会被砍到,顾及身体会被长矛捅出一个窟窿来。他们只是奋力的将手中的兵器往敌人身上招呼,在自己死之前,也要弄死对方。 刀口刃卷了,嘣裂了;矛尖断了,矛杆折了,就用拳头锤,用脚踢,用牙齿咬,拼死一个不亏,杀了两个便是赚到了。 一时间的猛然爆发,竟然将汉军杀得后退了半箭之地。 但是没一会儿,劣势就凸显,不断的有人发出惨烈的嘶喊,倒地不起。 他们的人数实在是太少了,也太疲惫了。 “蹡!” “呲溜~~~” 刀锋与剑刃的摩擦之声,酸麻了人的耳朵。 王祕狠狠的一剑劈在探过来的环首刀上,在黑夜里迸出了一串火星,照亮彼此狰狞的脸庞。 马上的,噗的一声,对方的胸口就钻进去了一个矛头,还拧了一下才猛然拔出,鲜血瞬间喷涌而出,苍白了他的脸庞,呆滞了他的眼睛。 王祕扭头一看,是那部曲督。 他对着王祕露出瘆人的一笑,嘴里满是血,然后又转身用手中的长矛突刺向另一名兵卒。 转身之际,也让王祕看到了他腰侧开了个口子,被衣服胡乱包扎着,随着剧烈的动作,不停的渗血。 难怪他满口血呢,原来早就受伤了。 估计手里的长矛也是杀了别人夺过来的,因为他是带环首刀的。 “壮哉!好男儿当如是!” 赞了一声,王祕又提起剑猛然向前,护在了部曲督了身侧。 如此状况,让州泰气得吐血。 围困两百余残军,竟被杀退了半箭之地,传出去了他恐沦为军中笑柄了。 是故,州泰亲自领了两什士卒来围攻王祕。 擒贼先擒王。 对方的兵卒都凭着心中一股血勇之气在悍不畏死,杀了王祕,也就是夺了士气,其他的士卒不用厮杀就自行崩溃。 “兀那贼子,前来受死!” 他吼了一声,直冲王祕而上。 一个气喘吁吁的王祕,加上已经负伤的部曲督,对上另外两什士卒,能坚持多久? 答案是不到二十个呼吸。 噗! 噗! 矛头刺入身体的声音响起,只见那名部曲督的胸口已经被两个矛头扎了进去,血流如注。 他手中的长矛消无声息的滑落,口中一下子就哽噎出了好多鲜血。 王祕看到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只是觉得鼻子好酸。 而部曲督也在微微侧头看到着他,微微咧咧嘴,露出了被血丝染红的牙齿,“将军,我先走一步,九泉...” 话没说完,对方兵卒的长矛就拔了出来,让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啊!” 一声惨烈的嚎叫,王祕愤怒的挥剑向前,状如疯虎,猛然劈向那名扎死军侯的兵卒。 但对方往后一挪动,敏捷的避开了。 州泰挥了挥手,让兵卒们挡住其他魏军,自己亲自迎战王祕。 且仅仅是消极防御着,等着陷入疯狂的王祕筋疲力尽。 “呼...” “呼.....呼.....” 王祕气喘如牛,迎着刘林冰冷的目光,挥出的剑已经变得软绵绵的。 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里,被人塞进来了无数炭火,正熊熊燃烧着,炙烤着心肺。 让每一次呼吸,都刺痛无比。 索性,以长剑驻地而立,盯着刘林。 目光不再是恶狠狠的,脸庞之上也没有了多少忿怒,轻声说道,“我不会降的。将军也是行伍之人,何不给我个痛快?” 闻言,州泰默然。 好一会儿,才后退一步拱了个手,“壮哉!我成全你名节,送你上路!” “善!” 王祕大笑,涌出身躯最后一丝力气,决绝向前,剑刃往州泰脖颈砍去。 而州泰眼中精光一闪。 同样也是一个箭步向前,手中环首刀猛然从下往上撩起,狠狠的砍上了王祕的腰侧。 力沉,势猛! 隔着甲胄王祕的肋骨应声齐断,内脏受损之时,还将他掀翻了在地。 鲜血犹如犹如决堤。 然而,王祕没有理会,犹如没有痛觉一半。 只是躺在地上,微微侧头看向因为他倒地,已经在哭喊着厮杀的兵卒们。 旋即,又看去了依然黑乎乎的没有一颗星辰的苍穹,沉默的松开了剑柄。 不知道夏侯将军脱险了没有? 若是当时我不汲汲营营的怂恿出战,而是力挺将军执行坚壁清野的对敌定策,也不会有今日之祸吧? 唉,就这样吧~~~ 只希望洛阳庙堂及夏侯将军,看在我是战死的份上,好生对待我宗族家眷吧。 王祕心里一声长叹,眼眸中慢慢没有了神采。 正文 第188章、兵败 夏侯儒所领的六千步骑,分为前后两部。 其中三千骑卒列为后军,是打算等汉军被彻底击溃时用来追击的。 因而,刚领兵到了汉军军营、在张嶷及州泰骤然领军伏杀而出时,哪怕是知道己方中计了,他也没有退缩。 而是试图奋力一战,看有无机会扭转战局。 再怎么不济,也要将已然进入汉军营地的王祕部救出来。 毕竟汉军兵寡。 能困住王祕部的五千士卒,汉军就需要安排不少兵力,此刻又能有多少兵马来伏击他呢? 汉军看似一左一右伏杀而来,只不过是因为夜色的遮隐,看不清人数有多少罢了。 若是他让前部的步卒结阵与汉军逆战,守住战场上的立身之地,就能让士卒免于惶恐;随即再以三千骑卒从侧掠杀而过,便可以击退汉军的伏兵,让进入汉营王祕部退出来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如此调度的。 不得不说,戎马数十年的他,临阵决机的反应并不弱。 只是可惜了,他漏算了一点。 如果是他麾下兵卒皆士气如虹,如此安排说不定就能从容应对汉军的伏击,救出王祕部后且战且退,小尝败绩而归。但先前与汉军对峙的十余日,以及被攻破的左翼前部军营,让他麾下的士卒士气已然惶惶了。 源于汉军营地的狭长,无法投入太多兵卒作战,且王祕夜袭入营后推进并不快。 是故,他所领的五千士卒,尚有千余人是在营地外的。 这千余人成为了夏侯儒的噩梦。 面对张嶷与州泰领军伏击而来时,他们便知道了自军中计了。 本就士气不高,主将王祕也不在身侧,他们于惶惶之下没有思虑着结阵而战,也不可避免的一溃千里。想进入汉营而无门,便只得往夏侯儒所列下的军阵狼狈亡命而去。 这是汉军最希望的结果。 驱溃兵倒卷,冲击本阵的战术,自古懂点兵法的将领都不会陌生。 张嶷也不例外。 当州泰领军杀入营地策应刘林时,他便领军吊在溃兵的后面,驱赶着他们往夏侯儒步卒军阵而冲。 夏侯儒乃是军中宿将了。 看到溃兵席卷而来,马上就下令让各部防备,喊话让溃兵绕道而行。 “冲阵者杀!” 阵前的军侯,大声吼着。 还让刀盾兵向前,将盾牌立起;长矛兵间差其中伺机而动。 然而,众多溃兵张嶷的掩杀之下,逃命心切,完全不听军侯的喝斥直冲而来。 毕竟在他们眼里,进去己方的军阵中,庇护在盾牌之后,才是躲过屠刀的不二选择。况且汉军的伏兵便是从左右杀来的,他们如何胆敢往左右绕行? 魏军步卒阵前军侯无奈,只得一咬牙,直接就执行了夏侯儒的命令。 “矛兵前突!” “刺!” ......... “扑哧!” 矛尖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逃跑在最前排的溃兵身上都绽放了红色的花朵,瞪着无法置信的眼睛,遗憾而又悲愤的离开了世界。 本来他们再前进一步就能活着回去了, 而后面跟上来的溃兵愣住了,他们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 为何己方士卒会屠杀袍泽? 但是他们不得不相信,前面已经有好多尸体在残酷的展现着。 后退是死,前进也是死。 顿时,被遗弃背叛的情绪在胸膛中酝酿,他们的眼珠子开始急剧充血了。 在西凉这片寒风冻土里生存下来的男儿,从来都是恩怨分明,仇雠必杀!既然没有活路了,那就有仇报仇吧。 “杀!” “杀!” 不约而同的,他们便悍不畏死向曾经的同袍挥起了刀矛。 有了这些溃兵的帮忙,张嶷所领的士卒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将夏侯儒的步卒军阵打破,长驱直入。 万幸,这六千步骑素来是夏侯儒的嫡系。 步卒统领也是统兵多时之人,马上反应很快的,下令各个军侯约束兵马结小阵自守,冀望着夏侯儒后方的骑卒前来破敌。 然而重建的玄武军,也不乏死不旋踵的勇气。 因为昔日的萧关道之战,郑璞的死守不退、战至最后一人,就为玄武军注入了军魂。 且张嶷用长矛指着夏侯儒的大纛,喊出了让兵卒们无法抵御的诱惑:“将军有令,诛逆魏夏侯儒者,赐田千亩!” “诛夏侯!” “诛夏侯!” 玄武军所有的士卒士气如虹,奋勇向前。 让魏军步卒的各个军侯及屯长们都陷入了无奈中。 尽管他们都几乎吼破了嗓子了,也已经斩杀了好几个不听号令的兵卒了,却依然阻止不了麾下士卒们的步步后退。 不可避免的,曹军的军阵崩溃了。 那步卒统领无力回天,也不再坚持,在众亲兵的护卫下往后狼狈而去。 从列阵应敌到溃败的转变,魏军只用了不到两刻钟。 不过,对于夏侯儒而言,步卒坚持的时间虽然很短,但也堪堪够用了。 他与麾下的骑督已经呵斥麾下列好的阵列,也开始领着骑卒往后退,只需要些许时间就可以迂回到足以让战马加速冲锋的距离。 到了那个时候,因为追击而无法保持阵型森严的汉军,就会沦为骑卒刀矛下的亡魂。 但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当他带着骑卒刚驱使战马开始小跑往后退时,一阵闷雷声便由远至近。 打雷了? 所有魏军都不由一愣。 只是寒冬里,又何来的雷声? 很快,他们便反映了过来,也循声而顾。 只见原先汉军军营侧那边黑漆漆的小水泊,不知何时亮起了无数火把,犹如那燎原的星星之火一般;在小水泊里的辉映下汇聚,又似是一颗长在地面上的太阳。 只是魏军没有心思去分辨那是星星还是太阳。 他们都听见了,在无数面牛皮大鼓震天作响中,还夹带着闷雷般的马蹄声。 他们也都看见了,有一支人马皆披着重甲的骑兵冲阵而来。 重甲铁骑! 汉军竟然有重甲铁骑! 夏侯儒脸色煞白,也咆哮如雷,“加速!加速!往后迂回!” 他想趁着汉军的甲骑抵达之前,往后迂回让战马完成加速后,再做打算。 不管是战,还是走。 那小水泊那片火把光芒,以一什一支火把的数量来计算,似是在汉军甲骑身后尚且还有三四千步卒。虽然他能猜得到以汉军的兵力,绝对是在故意多燃起火把佯作大军来袭,但他已经不想去解释了。 因为他麾下所有步骑都看到了。 此时此刻,士卒们只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是他苍白无力鼓舞士气的言辞。 “将军速走!” 与他并肩而骑的骑督,猛然冲着他吼了一声,然后调转了马头,“狼牙,随我来!” 直接率领着麾下建号为“狼牙”的三百部曲骑卒,直接迎着高速驰骋而来的汉军甲骑,发起了冲锋。 完全不顾这点距离,他和麾下都无法让战马彻底放开速度。 更没有想过自己是在飞蛾赴火。 他这些轻骑对上人马皆披甲的重骑,结局只会成为此地的一堆肉糜。 战马已经驰骋出十步外的夏侯儒,听到他的吼声了,所以鼻子一下子就好酸。 他知道,这是战术上的断尾求生。 他的骑督为了让拖延汉军甲骑的时间,用血肉之躯作为屏障,减缓汉军冲锋而来的锐意以及速度。 好让他带着其他人完成战马加速,顺利再冲杀回来! 亦或者是直接脱离战场。 他更知道,自己如果意气用事,也带着其他骑卒掉头冲过去,不光是辜负了骑督用命换来的机会;更是将所有兵马都陷入死地。 慈不掌兵。 多么简单的四个字啊~~~ 连刚入蒙学的小儿,都能轻易写出来。 然而,夏侯儒此刻觉得这四个字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胸口,让他透不过气来。 “加速!” “加速!” 他也只能厉声咆哮着,将胸腹中的戾气发泄出去;狠狠的踢着战马,带领其他骑卒往后方迂回。 同时,心中也在默默的向着上苍祈祷,让那骑督能活下来。 无比虔诚。 只是张苞让他的希望破灭了。 已然彻底将战马速度提到极限的他,看见魏军骑督燃起边陲之地男儿的豪迈,以自己的悍勇鼓舞麾下骑卒决一死战的信念时,不由暗自嗤笑了声。 仅凭三百轻骑,便想阻挡朝廷耗费巨资打造甲骑的冲锋?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若是真的被逆魏挡住了,身为统领他,直接寻个没人之地抹脖子得了! 免得徒留世上丢人现眼。 “挡我者,死!” 随着双方距离急促逼近,手持丈八马槊冲锋在最前方的他,就目眦欲裂咆哮。 倚仗着马槊更长优势,率先将约莫三尺来长的锋刃突刺而出。 然后那魏军骑督就很悲哀的发现,自己太短了。 他手中挥舞的长矛太短了,无法在对方马槊洞穿自己之前,将对方也杀死。 但是想驱马避开,也是不可能了。 索性,心里一横,他双手持矛迎上去,想拨开马槊的突刺,然后再趁着两马交错而过的空隙,拔出腰侧的环首刀,将那汉将一刀枭首! 嗯,想法是很美好。 就是结局有些惨烈及苍凉。 他完全不知道,对面是身长八尺有余,长得无比雄壮、膂力过人的张苞! 再加上借着马力冲锋突刺的力道,岂是他能拨开的? “嘣!” 长矛横扫,狠狠的撞在马槊上,却没有让槊身偏离半分。 反而,强大的反震力让他两臂发麻、身躯不稳,差点没跌落战马下。 然后,就是“噗呲”一声,他飞了起来。 他身上单薄的扎甲,在马槊的锋刃面前,在如同纸糊一般提供不了半点防护。 马槊锋刃直接洞穿了他的身躯,从背面冒了出来。 还在强大的惯性下,带他离开了马背。 那个情景,很像凉州在烤肉时,用尖尖的铁棍串着的羊肉。 “呔!” 张苞腰腹间提气,一声厉啸。 双臂用力将马槊横甩,将串着的骑督尸体扔出,直接砸倒了后面紧随的两骑魏军部曲。 这幕瞬息,被身侧的亲卫部曲督看得真切,也热血沸腾。 不由自主将胸中的激昂席卷而出:“将军万岁!” “万岁!” “万岁!” 紧随身后的其余甲骑又一次咆哮如雷。 用马蹄声颤抖了大地,用喊杀声摧残对方的耳朵。 如同黑色洪流挟带雷霆万钧之势,紧随张苞身后冲锋而上。 而本来各种怪叫决死而来的魏军“狼牙”骑卒,则是一片哑然。 犹如被狠狠捏住了脖子的鸭子。 他们的主心骨,方才悍勇向前的骑督,一个照面就落马了.......还被无数马蹄践踏而过,变成了地上的一堆骨渣烂肉。 有的狼牙骑卒在错愕间,就被长矛捅穿身躯或者被环首刀划过腰侧;有的无比愤慨,继续决绝向前,试图为那成为肉糜的骑督报仇。 “杀!” “杀!” 魏军狼牙骑卒吼声如雷,用手中的长矛与环首刀,在拼命往汉军身躯上招呼的时候,还利用精湛的马术微调战马前进的角度,避免和汉军撞到跌落马背。 而汉军则是不同。 他们仗着人马皆披甲,完全不管不顾,高高扬起环首刀抑或者是握紧了长矛。 “克复中原!” “无前!” 顿时,战马的悲鸣,人躯重重跌落地上的闷哼声,以及凄厉的惨叫,还有被碗口大马蹄践踏的骨碎之声,主宰了这片天地。 红黑色的血液,白色的脑浆,以及乌青色的肝脏场子,涂满了这片土壤。 不断的魏军骑卒落马,步入成为肉糜的后尘。 很快,他们中间便有了些机灵的。 直接凭借精湛的控马技术,直接拨转马头侧奔,避开甲骑的杀戮洪流亡命而去。 两军接触的时间,不过短短几十个呼吸,汉军甲骑就直接凿穿了魏军三百狼牙骑卒,继续往正在逃命的魏军步卒而去。 原本就仓皇而逃的魏军步卒,更加溃不成军。 在原野上面对驰骋而来的骑兵,人的逃命速度不值一提。 许多人都扔了军械,反身往张嶷的玄武军奔去投降,因为唯有在那边汉军的甲骑才不会冲来。 而刚刚完成迂回带着骑兵奔来的夏侯儒,见状心若死灰。 兵败如山倒。 此时的战局已定、胜负已分。 正文 第189章、迷惑 伴随着无数“愿降”之声响彻战场,领着骑兵迂回归来的夏侯儒,尽管心中有许多不甘,但终究还是引兵归去。 虽然戎马数十年,他并匮乏战死的觉悟与勇气。 虽然如面对此地的失败,他更愿意领着骑卒杀向正在收降的汉军。 虽然将所有骑卒都葬送在此地,也无法逆转战局。 但意气用事,可以一舒胸中的悲愤、可以践行出征前与心腹部将共存亡的誓言;还有用不畏死的决绝让汉军既使是胜了,也是死伤惨重的惨胜。 他能求仁得仁! 然而,他是统兵大将,更是魏国节制凉州的督帅。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景都要摒弃个人情感,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做出最恰当的决策。 汉军攻伐凉州的主力在西平郡,他战死在这里,对时局并无裨益。 相反,身为凉州督帅,他的死去会让所有士庶、羌胡部落对魏国抵御汉军来袭的结果更加绝望。 且归去吧。 权当是画上仕途终点前,自己最后一次从大局出发吧。 对,他心中已然有了觉悟。 以众敌寡,且处于守势,却是战损近万士卒的败绩,这种结果雒阳庙堂是不会轻饶了他的。 哪怕大司马曹真未他请求,也同样保不住。 倚仗旧日的勤勉及功勋,他的结局不出意外应该是被罢黜、终老于家。 毕竟今日的夏侯氏已经不同了。 昔日魏武曹操创业之时,将夏侯氏及曹氏都当成了宗室对待。 甚至,比曹氏更加器重。 比如夏侯氏的领军人物夏侯惇,官职一直都在曹仁之上,且是唯一被允许随意进出魏武曹操卧室的人。 只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 魏文帝曹丕即位后,源于“魏夺嫡”时的心悸而任人唯亲,也对夏侯氏的重视便比曹氏弱了许多。而在如今天子曹叡的眼里,夏侯氏是魏国的元勋,也仅止于元勋。 固然,造成如此结果,乃是多方面的因素。 譬如夏侯氏的人才凋零。 被魏武曹操盛赞的夏侯称早夭,被魏文曹丕器异的夏侯荣战死汉中,还有堪为国之干城的夏侯尚壮年而亡....... 有异才者,皆天不假年。 徒留一群才能尔尔之辈在世,岂能兴盛乎! 如今自己再被罢黜,恐是让夏侯氏雪上加霜了吧? 抑或者说,自己被升迁为征西将军、督领凉州兵事,这个结局便是已然可预见的了。 陇右及萧关失去了以后,凉州便不可守。 此乃定数! 区别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但疆域之失的责任,总需要人来承担的。 他就是最适合的那个人。 毕竟为了内部安稳与魏国的威严,雒阳庙堂不能承担这样的责任。 自然,他也有办法化解。 那就是壮烈战死。 为自己留下一个才不堪用的身后名之余,也会延续夏侯氏的壮烈之名。且雒阳庙堂为了彰显仁义及激励后者,也会追封他的忠烈,让他战败的责任随着身死而消散。 只是,算了吧。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魏武曹操时期,便开始了戎马生涯的人。 也应该延续着魏武时期,诸夏侯不计私利一心为魏国基业而无怨无悔的作风。 但求问心无愧吧。 战败,乃是技不如人,而并非私利使然。 带着如此想法,夏侯儒领着骑兵归去营寨收拾一番,便连夜退回榆中县扼守金城郡的门户:桑园峡。 辎重粮秣等物,能运走的都带上了。 不能带的便一把火焚了,不可留着资敌。 至于周边的黎庶他没有迁徙,抑或者是让士卒强令青壮运送辎重。 时间来不及了。 汉军在收降俘虏后,必然会追击而来。 如今又是在夜里,让士卒挨家挨户强令黎庶迁徙所消耗的时间,足以让汉军追至了。 事实上,他的决策没有错。 汉军的追击,来得比他想象中还要迅速。 在军营后方的郑璞,得知王祕战死及其副将率众投降后,便让一直守护粮秣辎重的糜威,领着本部兵马从营寨后门而出,绕来前营助战。 赶到之时,魏军步卒皆伏倒在地请降。 张嶷见他至,便将收降俘虏的事交给他,自己带着士气正盛的玄武军连夜追过去。 汉魏双方的军营距离,不过三十余里。 一路急行军,在第一缕晨光破晓时赶到了魏军营。 此时夏侯儒才堪堪让骑卒们将粮秣辎重装上车,用战马拉运粮秣辎重离去。若是晚了半个时辰,双方便会再度爆发一次战斗。 双方都是疲军,以汉军的士气,张嶷部多多少少都尾随追击而夺些辎重而归。 郑璞是在下午时分才领军至。 此地的各个村邑的里长、三老等已经被玄武军士卒唤来等候了好久。 他们都很温顺,也带着很麻木的“从容”。 凉州扰乱数十年之久,逞强斗狠之辈已经从军去填了沟壑;性情刚烈、不堪受辱的血性之辈,也早就被杀或者寻了颗歪脖子树自挂东南枝了。 如今尚能安分耕牧而生存的黎庶,也早就习惯了不时变幻的旗帜。 反正,不管是哪一方的旗帜飘扬在此地,都不会忘了征收他们的粮秣及牛羊当军辎。 给谁交都是交,区别不过是多与寡罢了。 再者,比起昔日割据凉州豪右以及法令苛厉的魏国,大汉朝廷的赋税说不定更少一些。 骨瘦如柴的身躯、了无生气的脸庞、暗淡无神的眼眸、单薄且褴褛的衣裳........ 郑璞召见他们的时候,心中瞬间闪过了“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的感慨,也失去了与之攀谈的兴趣。 与一群心死了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攀谈的。 大致了解此地的黎庶人数及各个村落分布后,郑璞便让军正代劳,给他们讲解了大汉朝廷征收赋税的标准以及律法。 这让他们眼眸中骤然有了些神采。 感动、狐疑、惊惧、惶惶不安......等等。 他们是不敢置信。 与魏国征收的物资相比,大汉朝廷的赋税要低了很多。 且这位脸庞有疤的年轻将军,竟然还声称将金城郡世家豪族在这里的田亩,收没统计后皆平均赐给他们耕种。 要求很简单,不可聚众闹事,按照律法服徭役即可。 如今的大汉朝廷,竟如此仁慈了吗? 这些里长以及三老,皆不约而同的想起了,父祖辈口中灵帝时期的横征暴敛。也都将视线落在了,一位年纪才刚刚迈入四旬却苍老得像六旬的里长身上。 他已经是众人里最年长的“德高望重”者了。 迟疑了好久,他终于鼓起勇气拜倒在地,替众人用颤巍巍的声音问出疑惑,“这位将军,我们真只需要缴纳这些赋税和服徭役吗?” “对。” 轻轻颔首,郑璞用很温和很轻缓的声音回答,“这位老丈,我大汉各州郡的赋税都是如此,不会再有其他了。若是家中有后辈募征为兵卒,朝廷也会对应的减少其家中赋税,诸位不必担忧。” “谢....将军仁慈!” “谢将军....” 郑璞话语甫一落下,所有里长及三老都拜倒在地哽咽着作谢,泣不成声。 唉~~~ 有些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在一些人眼里犹如恩赐。 ...................... 让人护送里长及三老归去后,郑璞也收拾了心情的沉重,前去巡视各营忙碌的兵卒。 从昨夜至今,所有的汉军都没有进食及睡眠。 此刻正是埋锅造饭、各部分配轮流歇息的时刻,他身为主将需要在各处露脸安抚士卒,为了避免那些抓阄到值守的士卒滋生怨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领军在外,谁都不敢让所有士卒都歇息。 不然,谁敢保证,已经领军归去的夏侯儒会不会再度掩杀而来。 毕竟昔年宛城之战,贾诩在张绣第一次追击失败后建议再次追击、大败魏武曹操的事迹,任何一名将领都不陌生。 在扈从的护卫下,郑璞步履缓缓。 时而微笑与修筑营寨的士卒颔首,时而与巡视的士卒谈笑两句,时而顿足为值守的士卒拍去身上的落雪。 是的,又下雪了。 刚刚迈入冬十二月的凉州,朔风如刀、飘雪不断。 这给驻守在外的汉军带来很大的困扰。 夏侯儒临走时焚烧的营寨,残余处至今还是冒着小火苗及呛人黑烟,让郑璞不得已将军营挪到了苑川河畔的空旷之地。 无有背风山峦的掩护,不管警戒所需要的人力还是被袭的危险都大增。 连砍伐柴火都费劲。 要不,明日让糜威部将俘虏及缴获的军械押送回去吧? 三千有余魏军俘虏,虽然可以承当修筑营寨及防御工事等苦力,但也太耗费粮秣了。 且今已然大捷,逆魏扼守金城郡的兵马不多,留下数千兵马威逼榆中县桑园峡,也能大大缓解骠骑将军攻西平郡的压力。 就是不知,夏侯儒会从西平郡调遣多少兵马来呢? 还有,不知道镇西将军兵临四望峡,牵制了多少逆魏的兵力? 若是无法牵制太多,要不我做书信去,让他分些兵力过来此地,一起攻打桑园峡? .......... 巡视完营地的郑璞,矮身在从大河蔓延而来的苑川河畔,手轻轻拨开薄薄的冰层捧水净脸。冰冷的河水覆面,原本昏昏沉沉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心中也不由思虑着接下来的打算。 他领军来此之初,并没有想过能有如此大胜。 是故,先前只是牵制一番的调度,自然就不合时宜了。 去书请命攻桑园峡乎? 抑或者仅是驻守在此地,静候其他路将率的军报? 郑璞有些难取舍。 若是攻,必然要从其他地方调遣兵力来帮忙镇守襄平城,让关兴部得以带着粮秣及攻城器械前来一起攻打。 以他本部兵马绝对是不够的。 金城郡盆地的地势就决定了,桑园峡若是攻下来,整个金城郡都可以长驱直入。逆魏夏侯儒宁愿放弃西平郡,都不会疏忽桑园峡的守备。 若是仅驻守,也很困难。 此处离平襄城的距离颇远,而且直到明年春二月风雪才会停止,光转运粮秣就是一大难题。 “呜~~~~呜~~~~” 正当郑璞自作思绪着,军营北侧的值守士卒,便吹响了牛角号。 有敌情?! 猛然站直了身躯,郑璞大步往军营北侧而去。 登上瞭望高台,极目而眺。 只见四五里外有一支兵马缓缓而来,骑卒约莫三四百人,步卒也差不多。 就是有些奇怪。 那些步卒似乎是被押着的,且骑兵还驱赶着一大群牛羊。 驱牛羊随军,这是哪个羌胡部落? 郑璞将手放在下巴上。 “将军,我已让士卒列阵以及分出人手看守俘虏了。” 身后一阵脚步声噔噔上来的张嶷,满脸倦色禀报,“只是我军疲惫,属下建议还是暂时凭着营寨坚守。” “嗯,好。” 点了点头,郑璞冲着他一笑,“来者不似敌虏,不过谨慎些也没错。” 的确,不足千人的步骑,对汉军而言不算威胁。且那支兵马行近一两里后,便从中分出了一骑过来,边驰马边大呼着。 郑璞定睛一看,原来是匈奴休屠支部的梁元碧。 这支仅有两千余落的小部落,之前就曾经主动给汉军指出水源之地示好,如今更是送来了一份大礼。 那些押着的步卒,乃是昨夜往北逃窜误入了他们部落牧场的魏军。 至于为何还驱赶着牛羊而来嘛~~~ 梁元碧想依附大汉了。 从魏军俘虏口中知道了昨夜的战事,让他觉得以后凉州的归属必然是大汉,便玩起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那套。 想着庇护在大汉的羽翼下,让部落可以更滋润的存活下去。 再怎么不济,也能扯着大汉的兵威,让其他羌胡部落不敢再欺凌于势力弱小的他。 郑璞对他的到来,大喜过望。 倒不是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自鸣得意,而是觉得这个匈奴休屠部落可以用来攻心! 三日后,桑园峡。 郑璞带着张苞的甲骑与梁元碧的数百族人,前来观看关隘地形。 而在关隘上的夏侯儒,也默默的注视着关外。 少时,倏然阖目,在心中长声叹息。 在凉州,羌胡比汉家黎庶的人数更多,而如今已经有羌胡部落投靠逆蜀了......... 正文 第190章、弃郡 金城郡。 榆中县桑园峡外二十里。 一个小军帐很突兀在落下山脚侧,帐四壁都割掉了,颇有点像个山脚亭子。 郑璞与匈奴休屠支部首领梁元碧分上下席而坐。 以对宴的方式,摆设两张短小的案几;中间设火堆,架着半片羔羊在炙烤,而两案几交错处的雪层依稀,被一只红漆小陶炉点在上面,冒着袅袅炊气;隐隐约约有一股马奶酒的味道混着肉香蔓延。 梁元碧要归去关川河谷的栖息地了。 郑璞以送魏军战俘及牛羊来犒军的恩情,设宴为他饯行。 只不过,受到礼遇的他却是眉目紧锁。 他求成为大汉朝廷徒附、请陇右汉军庇护的请求,已然被郑璞允许了。 但郑璞也直言不讳,声称他如今仅仅两千余落的族人,是很难在凉州生存的。 尤其是在此时汉魏相互攻伐的时刻。 哪怕是有汉军的庇护,逆魏或者是其他羌胡部落骤然攻伐于他,他又如何能坚持到汉军的救援呢? 毕竟他部落的栖息地离汉军驻地颇远。 更莫说,每部汉军出兵与否,都需要上禀丞相诸葛亮或者其他主官。 待获得许可后出兵,说不定他的部落都被灭了。 这让梁元碧泛起了忧思。 也知道郑璞并非是在危言耸听。 他先前能得以繁衍生息,是凉州归属于魏国。 魏国凉州历任刺史及武威太守,为了不让其他羌胡部落强大,便明里暗里杜绝各部落强兼弱的战争。如今他为了日后打算示好于汉军,被郑璞携带往桑园峡示威于魏军,武威郡祖历县那边的魏军岂能不怂恿其他羌胡部落攻伐于他? 唉...... 心切之下,欠缺考虑了。 他心中便是一阵懊恼。 也不由去思虑郑璞提出的另外两个建议。 其一,是被大汉编入户籍,遣往蜀地栖居,他将得到一个清贵之职以及食邑两百户的爵位,让子孙后代从此衣食无忧。 另一,则是他将成为大汉的将领,领着族人以义从的身份为大汉征伐。 大汉朝廷会在陇右之地划出一块牧场安置族人,且征伐时粮秣以及辎重都无需自备。 战争所获,将与战功等比置换。 一个是失去首领的权柄,一个是被战争慢慢消耗部落壮大的底蕴。 两种选择,他都不愿意选。 “将军,若是我部落愿意永为大汉保塞之兵,不知汉廷如何待我?” 好久的沉默后,他便提出了另外一条出路。 这也是大汉对匈奴部落的惯例了。 自从前汉开始,历经汉武帝、汉宣帝攻伐以及内乱而式微的匈奴,南来投降于大汉,就是被朝廷安置为保塞之兵的。 且如今的逆魏,依旧对匈奴及鲜卑等部落执行着此策。 郑璞听罢,心中不由好笑。 人心不足蛇吞象。 区区两千落的小部落,居然也胆敢声称为大汉“保塞”? 敛起笑容,郑璞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非是我质疑首领的诚意,只是以首领的部落,可为我大汉保何处之塞?再者,我大汉今尚未夺得河西四郡及关中三辅,也无有关外之塞安置首领啊!” 闻言,梁元碧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大汉是有关外之塞的,如阴平郡与陇西郡。 但这两个地方的关外之地,栖息着化外白马种羌以及烧当种羌,他们早就臣服大汉了。 而且郑璞的话没错,以他弱小的势力还真无法为大汉保塞。 好久一阵沉默。 让郑璞心中有些不耐,便举起酒樽邀了一杯,“既然首领今无决,不若归去慢慢思虑吧。我将此番战事缴获的一些军械与你,权当是首领来附我大汉的谢礼,也好让首领多些自保能力。” “多谢将军!” 连忙放下酒樽,梁元碧起身,曲手抚胸弓腰作礼,“唉,罢了。将军以诚待我,为我思量凶吉,我若是不接受好意,恐他日遭长生天怨之。就是不知,若是我族人皆迁去蜀地编入大汉户籍,我获得爵位后可否留百部曲随身,为大汉征伐否?” 言至此他顿了顿,恐郑璞不愿意答应,便抢着加了一句,“将军,我部落弱小,为了避免被他人掳掠,便时常迁徙各地。如乌水流域、河西四郡以及塞外河套阴山等地,我都十分熟悉地形地势。若是将军为我请命,让朝廷授予我军职,我必可为大汉日后征伐裨益!” “大善!” 不由,郑璞大笑。 也起身过来扶起梁元碧,“首领愿意为将率,乃是为我大汉再继‘高不识’故事也!首领之请,我必然力促成,无忧也!” 顿时,梁元碧亦然大笑。 事情聊定,酒饱肉足。 郑璞便让一都伯领着百余人随梁元碧归去,协助他迁徙族人。 而得知事情始末的张苞,则是目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低声谓郑璞道,“自古以来,居安不忘危。我等汉家有礼义之教、刑罚之诛,尚且有愚昧之民犯禁,又何况匈奴休屠支部此等胡虏乎?子瑾此番募彼梁元碧为将,恐他日生出事端来。” 亦一语道破了梁元碧的心思。 成为大汉将领随征,不仅是积累功勋获得更大的礼仪;亦然是想着在击溃其他羌胡部落扩大自身威名,让其他弱小的匈奴部众来依附于他。 毕竟,比起大汉朝廷,其他匈奴部落更愿意相信同族的他。 看似让出两千户族人被大汉编户,实际上却是所求更多。 只不过,对于梁元碧的小心思,张苞能了然于胸,郑璞又岂能不知? “嘿,文容兄多虑了。” 郑璞哂然而笑,徐徐谓之,“论骑射功夫,自然是彼胡虏者更精湛;但若论权谋,他尚能占了我大汉便宜?今日我许与他,不过是千金市骨罢了。不然,以他区区两千落族人,若是胆敢不臣服,我不便出面,让安国兄发兵去灭了便是!还真以为送了些俘虏及牛羊来,便自命为我大汉的忠贞之徒?呵~~~” 呃........... 顿时,张苞哑然。 他倏然想起来了,这位妹婿行事素来狠戾。 但凡对国裨益之事,他都不会带上个人的情感及思虑名声。 “罢了,是我多嘴。” 张苞横瞥了一眼,没好气的说道,“竟是忘了,子瑾素来不以德行著称!” “哈哈哈~~~” 郑璞大笑,“知我者,文容兄是也。” 笑罢,又敛容说道,“以丞相行事风格,彼梁元碧应会安排在我军中任职,届时他便归文容兄麾下吧。有百余轻骑佐之,兄破阵时也更从容些。” “好。” ............................. 劝说完梁元碧的小部落,郑璞又让糜威领着本部兵马押胡虏及护送伤兵归去,便开始督促士卒们伐木开山取石。 他在为强攻桑园峡作准备。 因为此时,正是魏延等人在关中右扶风阳城野外大破逆魏的时间。 魏延还作了书信归来,声称自身所督的各部正在与逆魏对峙,短时间内是不会爆发战事了。便问郑璞一嘴,需不需要他调遣些兵马归来协助驻守。 郑璞得闻后,自然大喜。 逆魏关中不能增兵来凉州,平襄城与阿阳城便不需要驻守太多兵马了。 他连忙回书信与魏延,告知此地战事时,也声称不需要归兵;顺便让驻守在平襄城的关兴筹备粮秣及攻城器械,待糜威归到接替防务后,便领军前来一同攻打榆中县桑园峡。 不管能否攻得下来,都算是为李严创造了攻下西平郡的良机。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当夏侯儒夜袭中伏死伤惨重后,西平郡就成为大汉的囊中之物了! 准确的来说,是逆魏主动放弃了。 其中缘由,还得从夏侯儒战败后说起。 他甫一归桑园峡,便传令去西平郡的征蜀护军郭淮,让他分些兵马前来支援与扼守。 不多,仅是要了立义将军庞会所领的三千士卒。 以桑园峡的易守难攻,再加上战时可征青壮协助守城,汉军既使五倍之敌来袭,他也能坚守关隘不失。 但数日前,夏侯儒见到胡人与汉军同来查看关隘军情,心中便怅然若失。 因为关中右扶风及他的战败,匈奴休屠支部便转去亲善逆蜀,那湟水河谷的种羌部落呢? 会不会也对魏国失去了信心? 他心中隐隐有答案。 是故,他便作书,令人快马送去坐镇右扶风陈仓城的大司马曹真,将此地的情况告知。 曹真的回复很快。 没有苛责他的战败,仅是定下了未来的战略:“如若西平郡不可守,弃之;务必要力保金城郡不失!” 这个命令,刚到夏侯儒手中不过三日,便付之以行了。 不是他再度畏战,直接放弃了西平郡。 而是继续坚守着西平,恐怕金城郡也会失去。 李严所领的诸部,终于完成了丞相诸葛亮定下的战略意图。 先是征北将军马岱。 他领着本部西凉铁骑与烧当种羌芒中合兵,历经一月有余的跋涉,终于跨过大通河流域从祁连山脉的冷龙岭的豁口——白石崖,顺着弱水河谷进入了河西张掖郡。 这段弱水河谷,乃是公元前121年由前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始创的、河西走廊最大的养马场。 此地所放牧的战马,几乎占了河西走廊战马的十之七八。 魏国军中骑卒的战马,有一半便是出自这里。 哪怕是执行了“边人治边”的政策后,魏国依旧将此地马场紧紧捏在手中。 而马岱与烧当羌王芒中所袭击的地方就是这里。 魏国虽然也留有守备兵马,但大部分兵力调遣往金城及西平二郡后,此地仅剩下了两千余人。 依着常理,两千步骑也足以守备了。 毕竟如今的河西豪右及羌胡部落,才刚刚尝到魏国释放出来的利益,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去劫掠马场。 这就给马岱创造了机会。 他本部就有两千西凉铁骑,再加上烧当羌王芒中的三千骑,犹如神兵天降般骤然杀来,马场守备的魏军根本无法抵御。 马岱一击得手后,便分出千余人将虏获的三千匹战马先行驱赶归去。 自己与羌王芒中倚仗着骑兵的强大机动力,兵分两路,先后席卷了氐池与焉支山的日勒县,耀武扬威一番才隐匿踪迹归师。 也让张掖郡乱成一片,整个河西走廊都人心惶惶。 无数豪右及羌胡部落都倏然发现,自己相应刺史杨阜的号召,让家中子侄带着私兵部曲随将军尹奉遣往西平郡助战魏国,乃是一个大错误。 汉军竟然能从化外之地杀来! 这是他们无法忍受的。 亦然执意遣人前来西平郡,将私兵部曲召回去。 不管杨阜如何安抚及信誓旦旦的声称,汉军绝对不会再度来袭。 誓言在事实面前十分苍白无力。 汉军骤然出现在河西走廊,就足以让他们警惕“万一”了。 抑或者说,西平郡与金城郡失守与否,难道比他们自己的资财与安危更重要吗? 继庞会领兵去金城郡榆中县后,河西四郡众豪右的万余私兵再度调回去,郭淮坚守西平郡的兵力,便陷入了捉襟见肘。 本来,他的兵力与李严相当,所以能势均力敌。 谁都奈何不了谁。 比如李严别遣了廖化部,沿着大河西行去攻打大河谷地,他便让杨丰领着湟中义从前去抵御;譬如姜维部绕过了从河首土门关绕道,从西海方向进攻木乘谷与写谷,他便让将军郝昭前去依着日月山布防。 任凭李严如何分兵、如何调度,他以不变应万变,让汉军无法进军一步。 坐等汉军师老兵疲、粮秣耗尽,主动退兵离去。 但如今,他已经没有多少兵力堵住积石峡的李严本部了。 更令人心忧的是,不管怎么隐瞒,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终究还是知道了,右扶风阳城及榆中县野外魏军的败绩。 尽管有威信甚著的庞淯安抚着各种羌首领,但也不可避免人心思异! 栖居在日月山后方河谷的烧当种羌,其羌王注诣最近就频频私下与其他首领作宴席。 对外声称乃是冬日里无所事事,便呼朋唤友饮酒作乐。 但郭淮又如何不知,他实际上是安着什么心? 只是现在无法发兵去灭了他而已! 恰好此时,联通金城郡与河西四郡的乌亭逆水河谷也突然有了变故,让夏侯儒不得已壮士断腕,下令郭淮领军退出西平郡。 正文 第191章、罢兵 早在前汉时期,朝廷为了护住狭长形的河西走廊被拦腰截断,乌亭逆水河谷的便陆续设置了令居、允街与枝阳三县,衔接河西与金城郡的战略依托。 并且将护羌校尉的驻地设置在令居,将整个乌亭逆水防线打造成为“令居塞”。 但广义上的令居塞防线,还包含了一个地方:浩亹河谷。 浩亹水从是塞外蔓延入境,与湟水合流注入大河的支流。 夹在湟水与乌亭逆水的中间,犹如一支直指金城郡腹心的箭矢。 对此,于公元前61年,汉朝在河谷的下游设立浩亹县,充当河湟谷地的东北门户,以防止来自浩亹河谷上游的羌胡部落入寇金城郡。 这种事情并不匮乏。 譬如光武帝刘秀时期,赫赫有名的马援、马成、马武三位将军,都先后领军来讨伐过入寇浩亹的羌胡部落。 如今,凉州再度大扰、汉魏两国争锋时,栖息在大通河上游的羌胡部落,再度生出了趁机争利之心。 且比以往的来势更加凶险。 栖居在乌亭逆水与浩亹水中间山脉的羌人部落,被大通河流域的化外两个胡人部落说动联合了,内外夹击浩亹县。 两个化外胡人部落,都是匈奴。 但已经分不清是休屠还是浑邪支部。栖息地从大通河一直蔓延到西海之北,也常与化外烧当种羌有交集。 是故,当马岱与羌王芒中绕道袭击河西走廊的张掖郡,劫掠无数战马及物资而归时,他们也起了贪念。 也想趁着乌亭逆水各县的魏军守备虚弱,出兵抢一些军辎粮秣回去。 反正,他们无需担忧被魏军报复。 因为魏军已然没有足够的实力,大军出塞来攻打他们了。 两各部落的首领,治无戴与白虎文密谋一番后,便遣了使者去了寻常与他们贸易的羌人部落,协商一同劫掠乌亭逆水的令居与允街二县【注1】。 且还颇有心机的,玩起了声东击西。 他们假意内外夹击浩亹县,将守卫令居塞防线的魏军吸引来后,便从大通河上游直接走乌亭逆水的小支流河谷,杀入了令居县。 令居与浩亹两地相差数百里,且中间还有山脉隔开,当魏军发现中计后,已经来不及回军防备了。 亦让治无戴与白虎文满载而归。 不仅沿途抢了无数个村落,连猝不及防的令居县城,都被他们骤然间攻破了。 轻而易举攻破县城,得了城内囤积的粮秣及军械辎重,也助长了他们的恣睢之心。 觉得魏军不过尔尔。 正好,此时他们又得闻河西走廊的豪右将私兵部曲召回去后,便更加肆无忌惮,以为被大汉牵制着的魏军,是不可能发兵前来讨伐他们的。 索性,便继续南下围攻允街及枝阳二县。 意图与将整个乌亭逆水河谷都攻下来,当成新的栖息地。 因为令居县石头山之西的先零种羌见他们来袭后,便与他们共盟合兵一起劫掠了。 这便是夏侯儒决定放弃西平郡的缘由。 西平郡放弃了,还有金城郡可以却敌。 但若是乌亭逆水河谷一旦被羌胡部落占据,便是断了金城郡与河西四郡的归路! 他们这些兵马会成为孤兵,被汉军与羌胡部落南北夹击困死。 更莫说,他也知道兵力大减的郭淮,在西平郡难以为继了。 若是再苦苦支撑下去,一旦湟水河谷内各个种羌部落有了异心,与汉军里应外合,那么郭淮等兵马将死无葬身之地。 “伯济,尽量将各部兵马都完好的带归来,此亦是大司马之意。战后朝廷若是有责,我一力当之!” 这是夏侯儒去信将乌亭逆水河谷变故说明了后,还特地在书信尾加了一句。 让郭淮没有了据理而争的理由。 大司马曹真对他器异非常、恩同再造,他是不能违背命令的。 尤其是夏侯儒愿意独自承担后果后。 至于“尽量将各部兵马完好带回来”这句,也很好理解。 其一是在凉州,真正完全听命于魏军的兵马已经不多了,若是再葬送一些,恐金城郡也难守。 另一,则是两军鏖战的战场,不是想退兵就能退兵的。 一旦被汉军察觉,其必然会追击! 亦会引发士卒的人心惶惶,会在行军途中逃亡。 再者,湟水河谷的各部种羌部落,若是知道魏军放弃了西平郡,他们绝对会联合起兵来攻打魏国的。 不管是为了报复被抛弃的忿怒,还是为了趁机抢夺粮秣辎重获利。 抑或者是,为了给即将入主西平郡的汉军示好。 不过,郭淮终究不负一时良将的盛赞。 他得到夏侯儒军令后,便不动声色,连各部将领都没有告知。 先是让在四望峡守备的将军贾栩准备舟船,将西平郡的粮秣辎重悄然运走。 随即,便以兵力太少、无法顾全所有战线为由,放弃了积石峡以西的大河谷地。让正在与汉军廖化部攻伐的杨丰,领着湟中义从至日月山与将军郝昭一同守备姜维部。 至于汉军占了大河谷地后,会不会继续进军来湟水河谷,倒不需要担心。 等汉军安抚好大和谷底,他早就领军归去金城郡了。 得了杨丰部助力的将军郝昭,便可以执行郭淮的密令——乃以“内通逆蜀”的罪名,发兵进攻日月山后方河谷的烧当种羌羌王注诣,以及与之频频串联的饿何、伐同、蛾遮塞与烧戈等其他种羌部落首领。 此些种羌部落因为庞淯的安抚,皆没有防备之心。 且将军郝昭常年镇守在湟水河谷内,熟悉地形及羌斗技巧,是故一击得手。 首领饿何、伐同及烧戈被当场诛杀,注诣与蛾遮塞仅仅带着百余部曲逃入深山得免;其部落的俘虏及牛羊战马等资财,皆被魏军所获。 事罢,将军郝昭便乘坐舟船带着战获,沿着湟水归去金城郡。 郭淮亲自领军断后。 以且战且退的方式,让汉军以为是诱敌深入而伏击,没有大举追击,仅是步步为营向前。待李严得了其他羌胡部落的消息后,郭淮早就退后到舟船接应处,乘坐着舟船离去了。 让无有准备舟船的汉军,根本来不及追击。 对此,觉得被戏耍了的李严,忿怒的砍断了案几。 哪怕是他此番战略目的——攻下西平郡已然达成,也无法让他息怒。 他也通过军报,得知魏延、郑璞与马岱各部的战绩了。 所有策应战事的别部都战果辉煌,而他这位先帝托孤重臣、领大军的主力,却是仰仗乌亭逆水河谷的羌胡叛乱,幸运的“捡了”战功。 且还是坐失良机,没有追击扩大战果。 不管是为了自身的威信,还是自视甚高的性格,他都无法接受。 是故,领军进入湟水河谷后,他便让麾下的长史,行相府参军、建义将军的阎晏,领军与姜维一同安抚湟水河谷的诸多羌胡部落;让廖化安抚大河谷底;自己则是领了五千精兵进发四望峡落下营寨,准备攻打金城郡。 自然,此事还需要去书信与丞相商议。 不然他也调动不了,镇守在河首大夏县的高翔部,以及驻军在苑川河谷的郑璞与关兴部合力攻打。 只不过,很可惜。 丞相诸葛亮得了书信后,便委婉回绝了他的提议。 从秋八月开始,这场战事都持续近四个月了! 此番大汉动用了近十万大军,已然将粮秣消耗的七七八八。 再者,各地被征发徭役的农夫,也开始出现了不堪苦劳的怨言。 而且兵贵胜,不贵久。 攻下了西平郡,已然达成战略目的,又何必继续贪功? 不怕贪多了,前功尽弃? 丞相在回信中,还给了李严无法反驳的理由,“军中粮秣仅可再支撑一月,如此短的时间,正方可有把握攻下金城郡否?” 李严看罢书信后,便哑然。 他再自负,都不敢声称自己能在一个月内攻下金城郡。 也将愤愤之心按捺了下来,让士卒们休整之余,自己也在绸缪着日后如何攻打金城郡。 嗯,他还是坐镇在西平郡。 因为丞相为了宽慰他,还许诺了以后西线的征伐,依旧表请朝廷以他为督帅。 汉魏双方的战事,就是如此戏剧性的落幕。 丞相、赵云以及魏延诸部退出关中战场时,曹真没有追击。 而是趁机发动了徭役,让民夫与士卒一同修筑戍围,为日后的战事作准备。 值得一提的是,原先栖居在右扶风的鲜卑秃发部,其首领秃发寿阗向曹真求情,以汉军频频入关中扰境为由,请准他将部落妇孺转去汧水河谷栖居,避开刀兵之祸。 对此,曹真思虑了一番,还是允了。 阳城野外的战事,参战的秃发寿阗十分尽力。 为了牵制住汉军骑督赵广部,又折损了四五百族人。 于情于理,曹真都无法回绝,他想将栖息地往北稍微迁徙一点的请求。 只不过,曹真不知道的是,秃发寿阗到了新栖息地后,便频频遣人去乌水河谷的鲜卑乞伏部联系。 说些什么,无人知晓。 安定郡的魏军将领,就有些惊奇的发现,这两个部落经常交换物质。 自然,此事与汉军无关。 陇右的汉军,以吴班部镇守萧关,吴懿归来天水冀县坐镇训练士卒等;连郑璞与关兴部也回来冀县了。 因为陈式部接替了平襄城的守备,而魏延则是主动想丞相请命,前去苑川河谷驻扎。 对此,丞相没有否决。 汉军退出关中后,曹真必然会趁此机会,将一部分在关中的兵马调遣去凉州。 亦是说,以后再度攻打金城郡,不管汉军有没有兵出关中,对凉州的战事都不会有所影响。索性,便全了魏延的好立功业的心思。 待再伐凉州的时机成熟,让他督领本部攻打榆中县的桑园峡。 因为郑璞招揽了匈奴休屠支部的梁元碧。 梁元碧先前栖息的关川河谷,是汇入祖历河的支流,十分熟悉祖历县那边的地形。 有了这样的向导,丞相不介意进攻金城郡之前,先将祖历县打下来。 祖历县若归大汉所有,便可以威逼陇右的北门户——武威郡的鹯阴渡口! 不管是为了分散逆魏凉州的守备兵力,还是为了引发乌水流域鲜卑乞伏部的动荡,都算是不错的战略意义。 而汉军转为休整后,镇守在金城郡内的夏侯儒,也有了充足的兵力去讨伐匈奴部落首领治无戴、白虎文,以及令居石头山之西的先零种羌。 为了打通河西走廊与金城郡的联系。 依旧是他镇守在桑园峡,将军贾栩守备四望峡。 以郭淮为主将,督领将军郝昭、庞会领本部兵马前去讨伐。 军临发时,夏侯儒不仅将自己的大纛交给了郭淮,还私语曰:“伯济此往,当死力之,以博功勋!我魏国诸多将领,已无人如伯济熟谙凉州矣!亦无人愿意镇凉州矣!” 亦让郭淮听罢,不由感慨动容。 他知道,夏侯儒此话的意思。 不外乎是在暗示,他自己将要被朝廷追战败失土之责,调任归雒阳或者罢黜归家,督领凉州战事的人选将空缺。 让郭淮趁着此番讨伐羌胡之乱,积累功勋得以继任。 这是信任,也是重担。 “将军无忧,淮必不辱命!” 郑重接过昭示着节制凉州兵事的大纛,郭淮慨然应诺,领兵长驱而去。 亦不负信重。 他以一万五千兵马,在允街县与匈奴部落战,大破之,胡十不存五。治无戴与白虎文惶惶逃归化外大通河谷,郭淮急追之。 至,再战,再破之。 治无戴与白虎文仅得三千余人逃脱。 将军郝昭督领庞会部,击令居县与先零种羌等部落联军,以万余人战三万,大胜。 追至栖息地令居县石头山之西,围困,迫战,诸羌皆降。 郝昭乃诛首恶,收青壮为卒,迁其妇孺入金城郡屯田。 乌亭逆水河谷,平。 河西四郡诸多豪右及羌胡部落,怖之。 ------------------------------------------------------------------------------- 【注1:史上湟水河谷饿何、烧戈、蛾遮塞与烧戈等羌人联合叛乱,召蜀军来合力攻打魏国。凉州胡人首领治无戴与白虎文自发响应,起兵攻打魏国,进围武威郡。后皆被郭淮攻破,羌人首领战死或降,治无戴与白虎文被姜维迎入蜀地。】 正文 第192章、绸缪 公元232年。 汉建兴十年,魏太和六年。 春三月末,从高山上融化的雪水与毛毛春雨滋润了大地,让绿意惬意染满了田野和丘陵。当一阵春风拂摸而过,便荡漾着水珠,摇曳着阳光的七彩斑斓。 金城郡大河两岸,阡陌交通的田亩里,许多屯田的佃户及羌胡俘虏已经扬起了鞭子,嘴上打着呼哨,努力驱赶牛马在春耕。 步履缓缓的郭淮,带着郡内僚佐巡视春耕状况。 驻军骤多以及榆中县外部不少牧场被汉军占据,各县耕耘收获的多寡,将决定未来战事的胜负。他身为节制凉州战事的督将,容不得半点疏忽。 然也,他被雒阳庙堂升迁为镇西将军。 不出意外的,夏侯儒以战败被征调归朝廷,任清贵之职。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此生都不会再掌兵权了。 这也意味着魏国元勋的夏侯氏,自此再无重号将军。 有机会再续门楣的荣光,不是如今在安定郡掌军的夏侯霸,亦不是故征南大将军夏侯尚之子夏侯玄。 夏侯霸因为右扶风阳城野外之战,让天子曹叡觉得无有其父之风。 而夏侯玄,则是被曹叡记恨了。 初,魏国关东豪族世家推动“弃凉州”的言论,曹叡为了遏制此心,便杀鸡儆猴的将夏侯玄、诸葛诞等人罢黜。但夏侯玄终究功勋之后,又是大司马曹真的外甥。 不管是为了安抚曹真,还是不让魏国其他功勋寒心,没多久曹叡又寻了其他理由将夏侯玄复起,官复原职。 但夏侯玄作死。 他是夏侯家的第三代,生来便是荣华富贵,在别人的奉承中长大。 也染上了许多不好的习惯。 譬如,明明是将门之后,不思熟读兵法好他日为国领军征伐,竟然热衷于豪族世家那套慕虚名那套。 平日里尝以名士自居,以门第取人。 曹叡的皇后毛氏,乃河内人,家世门第不高。 夏侯玄官复原职后,曾经入宫禁内,与皇后之弟毛曾并坐,于席间鄙夷毛曾出身粗鄙,不悦形之於色。 天子曹叡得闻后,深恨之,乃将之左迁为食俸六百石的羽林监。 此意味着,终曹叡在位,夏侯玄都不可能受到重用了。 能再复夏侯氏荣光的,唯有故大将军夏侯惇之孙,如今在扬州的夏侯献。 他因为领着百余虎豹骑护卫典农校尉、加侍中胡质主事扬州画地屯田时,任事勤勉,且能以身份周旋各方豪族的矛盾,备受满宠及扬州刺史王凌的称赞。 亦因而得到了天子曹叡的器异。 乃改职为建武将军,授兵五千,隶属于征东将军满宠麾下。 建武将军乃是夏侯惇曾经的官职。 曹叡此举意图很明显,冀望着夏侯献能在满宠的提点下,有朝一日可成才,再续家门督帅之名。 自然,此些事与远在凉州的郭淮无关。 他就记得夏侯儒接到诏令时,尽管早有准备,但仍旧满脸的惆怅与萎靡。 仿佛一下子被岁月压弯了腰。 不过,两人交接虎符时,夏侯儒还是勉励了他一番,声称凉州可否能守全在他身上了。还给他留下了一丝助力——离开前,还将战死的心腹部将王祕的一名小妾赠给了他。 那时,郭淮诧异莫名,也连声回绝。 出身并州名门的他,对这种事情并不陌生,但他个人很排斥。 而且如今正值帅厉将士用命之时,他哪还有这份心思? 但夏侯儒却没有收回好意,只是摆了摆手,扔下“待见了那小妾,伯济便知我之意矣”这句话,便驰马离去。 让郭淮心中更加诧异。 待转去见了那小妾后,才知道了夏侯儒所指。 因为王祕那小妾竟是羌人! 心有所悟后,郭淮也开始暗中布局。 至于凉州的守备兵力,在关中的曹真表请魏平复将军之职,领着一万五千人绕道来武威郡驻扎,充当他的后援。 这是魏国最后支援凉州的兵马。 无论战事如何,都不可能再调遣兵力来了。 因为曹真不可能让关中兵力空虚,被大汉所趁。 而且凉州已经收不上多少粮秣赋税,也无法养活太多步骑。 不过,郭淮对此,没有多少担忧。 若是仅是防御的话,金城郡占了地利,汉军想攻下来没那么容易。如果将军魏平能震得住河西走廊的豪右,不让让他分心的话。 对,凉州人心比以往更散了。 连昔日效忠于魏国、没有割据之心的僚佐,都告老归隐了。 乃是庞淯与杨丰。 当夏侯儒下令放弃西平郡时,他还趁机将湟水河谷的烧当等五个种羌杀戮了一番,夺无数辎重及人口而归。 这让庞淯与杨丰对魏国失去了效忠之心。 他们二人所秉持的信念乃是义。 庞淯不必说,有伏剑之节,备受羌胡部落首领信赖。 但当那些羌胡首领信任他之时,魏国却刀刃相向,让他成为了无信之徒。 而杨丰同样如此。 早年河右大扰时,湟水河谷的羌人部落还曾经借给了他千余骑征战,这份恩情他不曾忘却;但现在魏国对羌人部落不宣而战,他也无有颜面再任职。 是故,二人归来金城郡后,便挂印联袂而去。 郭淮连挽留的言语都说不出口。 毕竟,就是他密令将军郝昭对羌人部落不宣而战的。 连凉州刺史杨阜,都挽留不住。 “使君旧日驱马超,何也?” 二人途径武威归乡里酒泉郡时,得到消息的杨阜前来挽留,庞淯便用此言反问之。 让杨阜无言以对。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不再言其他,只是驱马他们同行了十余里,权当是送别。 威信甚著的他们,挂印弃官而去,给魏国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至少,河西走廊的豪右离心加剧。 其他羌胡部落更不用说,是不会对魏国两周的驻军再信任了,更不会出兵一起抵御汉军的来袭。 但郭淮并没有后悔先前的决定。 他让将军郝昭攻打的几个种羌部落,本来就是心怀二意,以后也必然会成为汉军的帮凶! 先将之攻杀,乃是减少日后的威胁。 顺便给其他羌人部落示威——魏军虽然败于汉军,但想灭了他们部落,易如反掌! 让他们日后想帮汉军来攻之前,也要好好思量一番后果。 而且杨丰离去后,四千有余的湟中义从并没有散去。 那些羌人应募为义从时,夏侯儒将他们的家眷安置在金城郡内。 有家眷的牵绊,他们也不敢离去。 此也算是一种幸运了吧。 郭淮接手凉州督战之权后,便让将军郝昭守卫榆中县桑园峡、将军贾栩继续守备四望峡、庞会领本部驻守令居县,自己领军屯在枝阳县。 因为原先王祕的羌人小妾,出身的部落就在枝阳。 恰好,他的细作也探到了,汉骠骑将军李严因为战功太寡而心意难平,正在帅历士卒,对金城郡虎视眈眈。 ............................................................... 天水郡,冀县落门聚。 随着西平郡的归属变成大汉,让陇右之地成为了蜀地豪族眼中的宝地。 无需朝廷给出政策诱惑,他们便自发分小宗前来购置土地落户。 丝绸之路,是绕不开陇右的。 虽然如今河西四郡的豪右,因为马岱与烧当羌王芒中袭击的关系,已经不再收购巴蜀的茶叶及蜀锦;但对豪族们而言,丞相诸葛亮自从北伐以来,屡战屡胜,他日将河西走廊夺回来也是可以预见的事。 不过是等候数年的时间,他们能等得起。 而且,刚好用这几年的时间分户来此地,夯实未来贸易的根基。 不可避免的,作为丝绸之路西线的必经之路湟水河谷,其太守的人选,也迎来了所有人的瞩目。 随着战事结束后,丞相让朝臣推选西平太守时,早些年以北伐等多种因数拧成利益共同体的各大派系,为了以后的丝路贸易,开始泾渭分明的推选着各自人选。 荆襄系不必说,直接推选了驻军在西平的廖化。 作为荆州沔南豪族出身的他,无论资历还能力,都满足任职太守的条件。且他先前任职过阴平太守,对安抚羌胡部落很有经验,算是无可挑剔的人选。 几乎融入荆襄系的东州士,因为李严成为攻伐凉州的督帅,也开始有心思复苏。 他们推选的乃是南阳人杜祺。 与如今汉中太守吕乂、刘幹同是故相府长史王连征辟的故吏,官声皆不错。 而益州系最早推举的人,乃是相府掾的姚伷。 但因为刚好姚伷迁为相府参军的任命刚下来,便转为推举如今的汶山太守,蜀郡人何祗。理由同样是何祗为人宽厚通济,对安抚羌胡部落颇有经验。 唯有元从系没有推举人选。 一心期待着克复中原的他们,无心理会这种利益纠葛。 抑或者说,他们因为后辈子侄逐渐掌军的干系,没必要去沾上这种事。 郑璞也没有心情理会这种事。 他的身份更加敏感。 身为益州士人,与元从系成为姻亲,而且家中小妹今年马上就要与荆襄系的向存成亲,无论站在哪一方都是吃力不讨好。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必去惹一身骚呢? 况且,丞相对此事迟迟未决,孰人知道这里面是不是其中牵扯着什么? 带着看好戏的心情,郑璞领军归来冀县后,将各部兵马安排妥当后,除了偶尔前去冀县了解军情外,便一直窝在落门聚卢家别院里。 年齿二十有七的他,即将迎来子嗣——小妾杜氏有身孕近两个月了! 这让他欣喜莫名。 已经纳妾三年、成亲近两年的他,之前还隐隐怀疑自身可能有什么隐疾呢! 喜事临门,他才没有心思去理会那种争权夺利的事。 只不过,有些事情不是想避开就能避开的。 任职成都令的兄长郑彦,作书信来告知筹备小妹郑嫣亲事家常时,还顺势提了一嘴。 声称蜀中豪族拜托与他,让他请郑璞也联名声援推举何祗任职。 因为益州豪族们请托说情的人,乃是已故恩师秦宓的子侄,他抹不开颜面,便让郑璞酌情一二。 这让郑璞有些踌躇。 他同样记得秦宓曾经的提携与两家世交的情分。 尤其是,以他如今的官职,以及丞相与天子刘禅对他亲善,若是愿意声援的话,会让何祗任职的希望大增。 只是这与他的理念不和。 他踏上仕途以来,便刻意避开了施政的职责。 比如兼领着相府参军的职位,但哪怕是得了闲暇,也从来没有主动去署理相府事务;连已然升迁为相府后军师的向朗,都以开玩笑的口吻戏说过他玩忽、在其位而不谋其政。 自然,他是为了避嫌。 既然已经掌兵权征伐了,有些权柄还是不要去碰的好。 以免落了个贪权的口实。 比如从北伐开始就兼领着相府司马的魏延,都知道刻意避开这种事。哪怕是领汉阳太守之时,也只是对军务上心,将施政之事悉数扔给长史。 郑璞再怎么不济,总不会连这种仕途常识都不知道吧! 只是不好回绝秦府的请托。 唉,人情世故,终究是避不开的。 手执着鱼竿垂钓小溪畔的郑璞,不由心头上一阵烦躁。 北伐才刚刚有些起色,各方的谋利私心便开始现出端倪,真是鼠目寸光! 或许说,丞相一直迟迟未决西平太守的人选,就是想着借此机会,看看各朝臣有哪些是重私利、有哪些是公允为国吧? 郑璞隐隐有所猜测。 至于为何如此,乃是他近日知道,领骑兵驻守在汉阳郡的赵广只身归去汉中郡了。 今岁开春后,卫将军赵云便染疾了。 且不见好转,反而日渐沉重。 唉,他终究年岁已高。 同样驻军在汉中郡的丞相诸葛亮,特地去书信召赵广归汉中郡的。 以免万一,而留下遗憾....... 郑璞便是居于此,猜测丞相是因为赵云的病情日渐沉重,觉得老一辈朝廷僚佐慢慢凋零后,后辈之人难有了北伐中原的进取锐气。 因而因势导利,趁着西平郡太守的利益纠葛,看看诸多朝臣的作态。 毕竟,丞相自身都五旬有余了。 有些事情总要提前绸缪。 正文 第193章、志同 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 有了高山流淌下来的雪水汇流,原本的涓涓溪流也变得欢畅,叮叮咚咚谱着暮春的乐曲,撞过山石蜿蜒东去。 此时此景的垂钓闲情,理应心情雀跃才对。 但郑璞明显心情不佳。 只手扶着已经被鱼儿叼走饵的鱼竿,只手支颚的他,此时凝眉成川。 秦府子侄的请托,他独自思量了好久,也没有两全之法。 向丞相诸葛亮进言推举何祗任职西平太守,他是不会去犯这种傻的;没有附和其他益州僚佐的推举,也必然会伤了秦郑两家的情分。 落个薄凉的名声倒是不会。 但在别人的茶余饭后中,难免会说郑家不念父辈的情谊。 唉,罢了。 作封书信归去与兄长,让他问问秦府,有无后辈子侄愿意前来陇右任职,我从中周旋一二吧。向朗依旧兼领着天水太守,多征辟个僚佐这种小事,还是会与我几分情面的。 再者,西线的丝路出了湟水河谷后,便是西海烧当种羌的势力范围,我再请托羌王芒中给予秦家商队些便利,也算是维护绵竹秦家的情分了吧? 然而两者加起来,只算是顾及了秦家。 此事过后,其他益州僚佐应会将我排斥于外了。 呵~~~ 暗中哂笑了声,郑璞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随手提起鱼竿,慢慢装上鱼饵,再度将鱼钩抛进小溪中,随后便阖目养神,感受着春风拂过耳畔的宁静。 西平太守的职位,就是个鱼饵。 朝廷所有被牵扯入丝路利益的僚佐,都是被钓的鱼。 他也是,只是他不想咬钩。 哪怕从此以后,将自绝于其他乡党。 “子瑾闭目垂钓,乃是欲效仿姜太公直钩垂钓乎?” 不知过了多久,一记带着笑意的揶揄从身侧传来。 郑璞睁眸,侧头一看,原来是任职梁州学宫祭酒的谯周不知何时来了。 他们二人相交许久了。 连彼此家人都习惯了相互串门拜访。 此地的主人表兄卢晃便是基于此,见到谯周来访也没有遣人来告知郑璞,仅是让谯周自己来小溪畔来寻。 “垂钓之乐,在于钓也,又何谓之效仿古人?” 放下鱼竿,郑璞没有起身,仅是伸手示意谯周也席地而坐,瞥了眼天色后,便反唇相讥,“天色将晚,允南兄此时前来,乃是蹭暮食的吧?” “哈,子瑾性情依旧刻薄如斯!” 对彼此性情早就了若指掌的谯周,闻言没有动色,反而笑嘻嘻的回了句。 待不雅的盘膝就地坐下,他便微微摇了摇手中提着的小布裹,“我自带了些吃食过来,免得你小气聒噪!”顿了顿,又继续加了句鄙夷,“子瑾家中殷实,且平北将军之职俸禄甚高,如今却是比我还穷困!委实败家之徒也!” “呵呵~~~~” 闻言,郑璞没有反驳,仅是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他确实是很穷。 虽然重号将军的俸禄比两千石的太守更高,而且他每次军出都是大胜而归、虏获极多,亦被朝廷依法赏赐资财颇厚,但仍旧入不敷出。 仅是畜养部曲扈从,他的俸禄就消耗殆尽了。 至于那些朝廷赏赐的帛绢、钱财等,也悉数用于随征战死、伤退者的抚恤以及照顾袍泽遗孤的生计了。 出仕多年,积功无数,却不曾拿半个五铢钱填补家用。 相反,还常常从家中取资财作日常用度。 就连妻兄张苞都看不下去。 爱屋及乌的劝说过,让他留些俸禄在天水冀县城池内购置个宅子居住,免得让他小妹张妍每每来了陇右,都要寄住在卢家别院里。 自然,郑璞对他的劝说充耳不闻。 他先父让兄长郑彦出继分家后,他自身这支便与母家卢姓融为一体,又何必分彼此? 若是自购置宅屋搬出去住了,反而不妥。 随手捞起地上的酒囊灌了口后,用衣袖擦拭了下便递给谯周,顺势接过小布囊,“不知允南兄带来何吃食?我正好有些饿了。” “看了便知。” 谯周没有嫌弃,接过酒囊也灌了一大口,打了个长嗝方徐徐而答。 什么吃食竟还故作神秘兮兮的? 有些诧异的扬了扬眉,郑璞解开小布囊一看,原来是几张硬邦邦的胡饼。 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胡饼,作之大漫沍,亦以胡麻著上也。 不算稀罕物。 先前,灵帝好胡饼,是故京师皆食胡饼。 且陇右之地多种麦栗,胡饼这种制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吃食,随处可见。 只不过,来自西域的胡麻稀贵,一般人家可吃不起。 譬如以谯周州学宫祭酒的俸禄,也同样吃不了多少回。 日常吃的,都是没有胡麻的“麦饼”。 至于黎庶百姓嘛~~~ 生活在西北之地,能饱腹就是万幸,还奢望什么胡饼! 拿起一张撕了下一小块放在嘴中,细嚼慢咽感受着胡麻的淡香,郑璞有些含糊不清,“允南兄是贪墨了还是接受豪族请宴了?为何会有胡饼拿来?” 亦让正伸手取饼的谯周一顿。 他任职清水署衙,哪来的机会贪墨? 哦不,以他的品行,岂会做出贪墨这种事情来? 饶是深知郑璞的性情,他还是愤愤然瞪了一眼,才没好气的说道,“我竟数日俸禄购之,拿来与子瑾饕餮,子瑾便是如此报之乎!” “嘿,我今日不逞口舌之快,恐不知何时方有机会了。” 依旧是含糊不清,郑璞眉目间露出了一丝笑意,“允南兄此来,是丞相允你所表了吧?” “万事瞒不过子瑾。” 微微愣了愣,谯周倏然莞尔而笑,阖目长长舒了一口气才欣喜而答,“对,丞相准我了。” 他将归去蜀地。 从去年岁末开始,他便频频上书求解梁州学宫祭酒归去了。 原因令人啼笑皆非。 不是他任职玩忽抑或者出现了什么纰漏,而是他做得太好了。 好得连他自己都不敢再呆在陇右。 他来陇右任职,一方面是接替年迈射援的职位,另一方面乃是郑璞昔日谋划:让家学渊博的他前来宣扬“逆魏曹丕篡汉必遭天谴”的天命之说。 最初,他宣扬之时,人们仅是将信将疑。 但是逆魏曹叡的连续子嗣夭折、大汉北伐连战连胜,还有萧关的大疫以及曹真攻汉中的连月大雨,让人们慢慢开始改观。 或许,大汉四百年积威下,真有天命昭昭之说? 人们心中是如此断定的。 不然,无法解释得清楚为何那么多事情的“巧合”。 事情的转机,在今年开春时,逆魏曹叡的女儿出生满月便夭折了。 此事不仅让寡文学的凉州羌胡部落及关中三辅黔首百姓变得笃信,连关东的世家都开始隐隐有所疑。 甚至有些好事者,还断言了曹叡第三子,尚未满周岁的曹殷应该也快了........ 不可避免,最先提出天命的谯周,在陇右黎庶眼中犹如行走在人间的、未卜先知的“圣人”! 有些被招募过来屯田畜牧的、素来奉信鬼神之说的羌胡族人,见到了谯周便口中念念有词的倒头便拜,敬若神明。 这便是谯周不敢留在陇右的缘由。 他乃是人臣。 有些人望是不敢安之若素接受的。 是故,历经数次被膜拜后,他便开始上表求归蜀中。 巴蜀之地,他还能当个正常的人;继续留在这里,他恐怕连个人都无法继续当。 一开始,丞相诸葛亮没有准了他。 毕竟以丞相的睿智与胸襟,并不会担心谯周以后会如何。 但开春赵云病情日渐沉重后,丞相思来想去,便允了。 有些事情,看似没有什么瓜葛。 但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总能寻到理由将之牵连在一起。 譬如谯周乃是益州儒者,比如西平太守之争所彰显出来的利益纠葛。 而且,谯周已经不是第一次遭刺客“拜访”了。 逆魏曹叡对他恨之入骨,自然不会缺少有些人阿谀奉承,自发出资求募刺客来拿谯周的人头回去献媚邀宠。 这些事情,交情不错的郑璞都了然。 因为平日二人小聚谋面时,谯周没少嘀咕郑璞才是始作俑者,而他自己是代郑璞受过。 “那就恭贺允南兄得偿所愿了。” 放下手中的胡饼,郑璞取过酒囊而饮,“不知兄将改授何职邪?” “还是主文教之事。” 闻言,谯周阖目捋胡而笑,满脸洋溢着欣喜,“职为州牧府典学从事,不过,丞相书信中有云,让每旬日入宫禁一次,为天子解古今典故。” 典学从事,乃是益州学者之首。 此算是再续了他父祖大儒的名声,也相当于丞相给予他的荣耀,难怪家贫如他,竟舍得买了胡饼呢! 不过,郑璞更在乎后面那句“旬日入宫禁一次”的殊荣。 入宫禁为天子刘禅解惑,某种程度上是充任了天子的先生。 是故,听罢了的郑璞,不由心中一动。 放下酒囊,定定的注目谯周一会儿,便倏然莞尔,说道,“允南兄此番前来,不止于与我作别如此简单吧?” “哈~~~” 心情大好的谯周,挑眉反问之,“子瑾何出此言邪?” 郑璞的回答,是白了他一眼。 径直捞起酒囊自饮,偶尔品咂一番,老神在在。 “无趣!” 敛容嘀咕了声,谯周伸手夺过酒囊,用袖子擦了擦囊口,边自饮边说道,“我虽不理会朝政之事,但也听说了西平太守至今未决。以子瑾之智,想必不会参与其中;但以子瑾身份与如今官职,不可避免被牵扯在其中。是故,我归去蜀地之前,便想着来问一问,子瑾可有用我之处?” 果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连主文教的谯周都看出来此事的始末了,而那些私心甚重者还在汲汲营营。 郑璞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别头往小溪流而去,目光落在石缝里的野草上。 人的权欲与利益之心,就如那野草一样,是能爆发无穷力量的,也是随着时间无有止境成长的。 哪怕如今执国者是朝野皆服的丞相,也只是暂时压制,而无法根绝。 若日后.......恐更炙。 而如今谯周问郑璞,有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便是看到了郑璞因为没有为益州系进言,日后必然会被其他人排斥。 古往今来,仕途之上不被乡党所容的孤狼,结局往往是难有所作为。 甚至是被诽谤与诋毁中伤。 毕竟丞相已然五旬有余了,而他未到三旬便任职了重号将军。 纵使他娶了张家之女,与天子成为连襟,也不乏被人寻到可以诋毁之处,比如诟病为日后功高震主亦或者是骄横恣睢等等罪名。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嘛。 被非议多了,天子不疑,他不自疑? 就算他不自疑,随他出生入死的麾下将率,能不悲愤而自疑? 有些事情,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不然一旦发生了,便来不及准备了。 至于谯周为何想帮他,乃是二人交情委实不错。 “如今尚无需劳烦允南兄之处。” 沉默了许久,郑璞颔首致谢,徐徐而言,“不过,兄归去后,教导学子之时,不若多收些品德与才智并称者为弟子。以后若是我无人可用了,便寻兄要些弟子当僚佐。” “此举大善!” 闻言,谯周略作思吟,便拊掌而赞。 既然当辈人难以志同道合了,索性将目光落在下辈人的身上,培养出志同道合者来。 就如如今丞相不决西平太守人选一样。 借此机会看清一些人,也好让“克复中原、还于旧都”的信念与斗志能够延续下去,直到功成的那一天。 其实,谯周不知道的是,郑璞此话还有另一层心思在。 他想有些自己的亲信了。 不是为了谋求日后能够如丞相一样“咸决之”的权柄,而是为了自己能更专心一些。 他只想领军征伐,也止于领军。 以后若是碰到此类权利上的蝇营狗苟之事,也能有人代替他处理了。 虽然如今他仕途上可用的助力有很多。 如妻家、即将成为姻亲的向家,弟子傅佥,还有袍泽之谊的赵广、霍弋等等。 但有些事情,不是能仰仗外力就能解决了的。 尤其是他不以德行著称。 正文 第194章、功未竟 今年的雪,下得有点离奇。 春正月的时候一场都没下过,但刚进去二月,鹅毛大雪就没有停止过几天。 待进入了暮春三月,却一下子就放晴了。 这种骤寒骤暖的天气,对任何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是一种折磨。 卫将军赵云便是如此。 哪怕去岁他还可以领军征伐,但今岁开春后就卧病在榻。 断断续续拖了两个月的时间,一直未见好转的迹象。 大夫用尽了办法,连远在成都的太医令都被丞相诸葛亮让人招来了,结果还是束手无策。只是很隐晦的说了一句:“寿乃天定,半点不由人。” 如此结果,尽管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却也不免悲伤。 而作为当事人的赵云,却很看得开。 还安慰了被天子刘禅及丞相诸葛亮特许赶来汉中的赵统、赵广二子道,“人老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话落之时,心中亦然有遗憾落地。 谁都会历经这么一天,但很少人会做好准备。 比如他还没有看到汉军入主关中,再成昔日高祖进可睥睨天下的王霸之业。 唉~~~ 病榻上的赵云瘦了好多。 颧骨微微凸起,让两颊深深凹了进去,显得胡子尤其的张乱与长。 厚厚一层被子盖在他身上,还用许多动物毛皮裹着,屋里也放了好多个火盆。亮红色的炭火续不了他的生命之火,却让他红光满面,还能坐了起来。 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再度垂下了眼泪,不忍直视。 他们都知道,赵云脸上的红光,意味着什么。 他自己也知道,即将面临什么。 所以露出了笑容。 目视着病榻前子孙,缓缓出声作最后的叮嘱。 如对即将成为赵家家主的长子赵统,叮嘱家门责任及宗长的担当。 如叮嘱一直在军中任职骑督的次子赵广,忠孝难两全;以有赵统可守丧为由,勒令他只需守孝百日即可,不可因私事而忘了朝廷北伐之功。 如对被赵统从成都带来的年幼孙辈温和勉励,让他们当勤学自强、厚德载物。 对,赵云早就有孙辈了。 在先帝刘备最早那批元从中,唯有赵云算是高寿且能看到孙辈的人。 虽是老死床第,而非沙场马革裹尸还的壮烈;但他在国门汉中郡任职到最后一刻,亦然是一种“不负先帝情义、不负朝廷厚恩”的宽慰了。 是故,他叮嘱完家事,便对闻讯赶来的丞相诸葛亮作别。 “丞相,我先走一步。” 此刻的赵云,脸上的红光已然消散了好多,身体也不支重新躺在了榻上,抓着丞相的手,断断续续的说道,“北伐功未竟,先帝愿未全,一切便由丞相劳之了。” 声音很从容,话语很不甘。 亦让丞相泪满襟。 先帝刘备微末之时便追随着辗转南北的创业老臣,如今唯有赵云一人。 也即将再无一人。 握紧了手,丞相抑制着心中的悲戚,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一字一顿,“好,子龙安心,我必不负先帝之愿!” “呵~~~” 听得真切的赵云,咧了咧嘴欣慰笑了声,有些艰难的挤出一个字,“善。” 随即,缓缓阖上了眼帘。 时为建兴十年,公元232年,春三月末。 惜哉,一身是胆赵子龙,亦在岁月无情中留下遗恨。 ..................................................... 夏四月,初。 祁山道上,郑璞与张苞策马驰骋,赶归来汉中郡。 吊唁。 依着赵云的遗命,墓地选在了汉中郡。 以他的话来说,是自己无法看到大汉入主关中,那么就在葬在汉中郡等着那一天到来吧。 远在成都的天子刘禅,得丞相表后,乃从其愿。 自去先帝惠陵祭告之余,还以昔日当阳之战赵云救主之功,别遣禁卫护送年已八岁的皇长刘璿前来汉中吊丧,以示恩义。 身在陇右各地的军中将领,职责所在无法分身的,别遣僚佐或家人来吊丧或送悼表等。 像郑璞与张苞如今驻军休整的,自然是前来吊丧。 不为人情世故,而是慕赵老将军满腔赤诚之心。 至,与丧毕,赵统及赵广答礼。 而郑璞看着形容枯槁的二人,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发现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 见惯了生死军中男儿,也会变得寡言少语。 因为知道言语的苍白无力。 叹了口气,拍了拍赵广的肩膀,便对着赵统轻轻说道,“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尊公。” 却是不想,此话让他们二人眼中再度微微作润。 或许,他们也想不到,郑璞竟也知道赵云临终前的遗憾吧。 交情浅些的赵统,郑重行礼做谢、 而早就同过生死的赵广,则是轻轻颔首,用沙哑的声音回道,“克复中原,愿与子瑾共勉之。” 唉,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 好好的活着,替逝者走没有走完的道路、了却尚未了却的夙愿,那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三日后,郑璞与张苞踏上归途。 丞相治军严谨,所有将率无令不得长期离开营地。 他们二人现今虽然都无有事务,但来往汉中的路途便消耗了不少时间,若再晚归去恐会给与他人口实、遭人非议。 有些事情,能避免就避免了吧。 而且三天时间里,也够他们把想见的人都见了。 张苞不必说,他这几日都围着皇长子刘璿身边。 张皇后一直都无子,而刘璿的生母乃是皇后身侧侍人,最早从张府陪嫁过去的。 算起来,张家也是刘璿的舅家。 是故,张皇后一直将他当成亲子来看待。 抑或者说,为了双方都好,刘璿也是必须认张家为舅家。 而郑璞这几日里,以袍泽之谊陪着赵广守了一夜;第二日则是代州泰前去看看家眷有无用度匮乏;第三日则是与闻讯赶来的弟子傅佥话师徒久别之情等,其他也没什么事了。 至于丞相那边,他没有去拜见。 丞相平日里事务繁多,若是有事寻他自然会遣人来召,没有的话就莫主动去打扰了。 不然,如今朝廷与逆魏有无战事,前来汉中吊丧的僚佐如此之多,人人都前去拜见丞相,丞相岂能有时间署事?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与张苞披着朝霞,策马往陇右而去。 却是不想,才刚行至沔阳县时,就发现留在丞相身边当记室的傅佥,早就在官道上等候了好久。 不是送别。 而是被丞相遣来,召郑璞去城内别署见。 丞相何事寻我? 心中有些诧异,郑璞让张苞领着其他扈从缓行,自己连忙驱马往城内而去。 待进了别署,郑璞便发现,不过半年未见的丞相,没有带着峨冠的头上,发丝已然是黑白相间,且两颊微微下塌,更显法令纹的深刻。 骤然间便苍老了好多。 也憔悴了好多。 或许,是伤感赵老将军的病故,还有被近日西平太守之争而劳神吧。 “璞,拜见丞相。” 郑璞垂头,恭敬行礼。 “不必多礼,坐。” 丞相的声音依旧如以往般温和,但多了一丝疲惫。 “诺。” 应声,郑璞步往侧席而坐。 甫一端正跪坐好,丞相的声音便有问过来,“我让朝廷僚佐公推西平太守,为何不见子瑾上言来?” 嗯? 以丞相之智,为何还要明知故问呢? 闻言,郑璞昂头讶然。 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拱手作答,“回丞相,我常年领军在外征伐,不明施政牧民之事,亦不知其他僚佐优劣贤良,是故不敢妄言。” “嗯......” 丞相听罢,略微一记鼻音。 也不置可否,阖目思绪片刻,却又催声道,“虽不明他人优劣,但子瑾出仕多年,亦对其他僚佐不陌生。可试言之,且推举一人吧。” 呃~~~ 此次,郑璞愕然。 他不知道为何丞相坚持让他推举。 亦更不明了,难道他无有私心、想置身事外,丞相看不出来吗? 而丞相见他作楞不语,不由眉目舒展了下,摆了摆手,宽慰道,“子瑾安心言之,我权作参详,不必多虑。嗯,今众僚佐所推举有三,想必子瑾是知道的。且说说,此三人何者更适合?抑或者别有他选?” 若仅是作参详,我倒可直言之。 “诺。” 再度拱手而应,郑璞略作思绪,便徐徐回道,“回丞相,璞窃以为,湟水河谷之内种羌部落众多,皆异动难安之辈;且西海乃烧当种羌的栖息地,是时正为我大汉附庸,领郡之人若不德高望重,若不断事公允,方可长治久安。是故,璞以为,众僚佐所举者,当以廖将军最优。不过,若是不拘泥于此三者,璞以为薛茂长可任之。” “薛茂长?” 顿时,丞相眼眸中闪过一缕异色。 复述了一句罢,便轻轻捋胡自作思虑。 薛茂长,乃是薛永。 豫州沛国相县人。其父薛兰,曾任职兖州别驾,是温侯吕布的麾下将领,但驻扎在钜野时,被曹操所攻杀。 因而,丧父后的他便跟随着先帝刘备。 也算是元从,资历与魏延、陈到等人差不多。 他以往曾经领兵为将率,今天子刘禅即位后,便转为牧民。 如昔日丞相为了彰显大汉对凉州士庶的恩义而善待游楚,将之居家迁入蜀地,授予的蜀郡太守,便是继任了薛永的职位。 也就是说,郑璞所举的,算是弥补了没有人推举元从系的空白。 而且薛永性情颇为宽和,断事公允,能让黎庶思慕朝廷恩义,也算是良选了。 自然,缺点也不是没有。 他军事才能并不佳。 西平郡乃是边郡,不乏战事。若是以他为太守,就必须再配一知兵的长史辅佐;亦或者是让一名将军领军驻扎在当地,守戎镇边。 此便是郑璞推举巧妙之处了。 既然涉及到丝路贸易,各方都想占之,不若将此地的权力分成两个。 以对大汉忠心度最高的元从为太守,领大权,保障西平郡的安稳;再以轮镇的方式,从其他三个派系中挑选守戎之将,将利益平均分润。 “子瑾所举缘由,我知矣。” 少时,丞相欣慰的点了点头,又微微叹了口气,“然而,茂长年岁有些高了。他追随先帝时日颇久,亦劳苦多矣。若用之,恐他人讽朝廷无有恤老臣之仁。” “丞相所言,恕璞不以为然。” 郑璞露齿一笑,说道,“璞在蜀地时,便听闻士庶有赞,声称薛茂长之子薛夷甫,咸有父风,可为其后。” 其子薛齐? 这是打算他日以子承父职,让薛永为家门计悉心任职? 呵,果然。 筹画之道涉猎极广,不止于军争。 或许,此便是他没有参与推举西平太守人选,一心想置身事外的缘由罢。 不由,丞相瞬息间心念百碾,也轻轻颔首,“嗯,太守人选我再作斟酌,多与他人议之。子瑾之军在陇右,不可久离,且归去吧。” “诺。璞告退。” 闻言,郑璞便连忙起身作别。 待出了别署,跨上战马一直追上了先行的张苞,他都没有想明白丞相寻他的用意。 丞相不可能无缘无故让他推举太守人选。 但若是想看他有无私心,也说不通。他不声援益州士人所举之人,本来就是无意谋私利的心迹体现。 难道真的仅是想让他参详一二? 然而诸多朝中重臣在汉中与陇右之地,他们任职更久、更熟悉其他僚佐的优劣,何必寻我来参详? 甚奇焉! 百思弗解的郑璞,索性也不想了。 反正,他只想领军征伐,也止于领军,至于其他事情,丞相说是参详就是参详吧。 而他不知道的是,丞相口中的参详,明着的是西平太守人选,实则是想“参详”他是否善于权术的制衡。 赵云的故去,让丞相倏然发现,自己已经是习惯生离死别人间无奈的年纪了。 先帝有云“人五十不称夭。” 他已经过了五十,也一路看着,曾经的同僚有许多未满五十便凋零。尤其是近期,他又开始出现了如南征前的胃气不平、食欲不振的症状。 但北伐才刚开始四年。 虽然军争战果斐然,但是对比他岁数而言,还是太慢了。 北伐功未竟,先帝愿未全。 赵云临终前还能谓他“一切丞相劳之”,而他若是到了“先走一步”时,又能谓之谁? 时不我待,后当有继。 此便是丞相想参详郑璞的缘由。 结果,也颇令他满意。 正文 第195章、骄兵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建兴十年对于大汉而言,并不是一个好年头。 继暮春三月将军赵云的病故后,镇守在陇右阿阳县的宿将陈式,也于六月末病故;连镇守在陇西大夏县的高翔也病了一场。 虽然后来痊愈了,但身子骨已然不复先前硬朗了。 不管怎么说,征战沙场的将领,多多少少都会留些一些旧伤隐疾。 一旦年纪上来了,就会小病不断、大病偶有之。 这让丞相诸葛亮更加忧心。 因为病故的陈式,年纪与高翔、吴壹、吴班以及马岱都相差无几;且他们如今都是大汉赖以北伐的中流砥柱。 若是也....... 后果将不堪设想。 毕竟,夷陵之战后,年轻一辈的将领才刚刚崭露头角,尚未来得及积累丰富的沙场经验。 可独当一面的人,委实不多。 对此,丞相将无论身份还是能力都斐然的关兴,提拔为安北将军、领中护军,接替陈式故去的空缺;亦将郑璞部调往平襄城。 打算在秋收前的七月,以他为主将,关兴为副,合兵去攻打武威郡的祖历县。 冀望攻下祖历后,威逼陇右北大门的鹯阴塞以及乌水河谷,让屯兵在西平军的李严以及金城郡榆中县外的魏延部,能心无旁骛将金城郡攻下来。 然而,郑璞及关兴还未出兵进发,丞相又将他们召了回来。 并非是朝令夕改。 而是于全局而言,此时已经无法再去攻打了。 李严败了。 且是败得很惨。 缘由是他的自傲,以及这几年大汉北伐太过于顺利,让所有汉军将领对魏国皆隐隐有了轻视之心。 至于如何败的,还得从郭淮正式成为魏国凉州督将说起。 那时,汉军在关中、榆中县大胜,且又有马岱与烧当羌王芒中奇袭河西张掖郡,整个凉州的魏军皆不可避免陷入士气低迷。 甚至有一些豪右及羌胡部落,都开始去思虑,未来若是汉军占据凉州后,他们该如何保住自身的利益了。 如此局势下,已然成为攻伐凉州最高统帅的李严,心中同样对功业无比渴望。 不管是出于对自身威信的标榜,还是为大汉开疆辟土、荣耀身后名的思绪。 他心切了。 亦小窥于魏军了。 郭淮便是居于此,给他设了一个圈套。 让栖息地在金城郡枝阳县的一个羌人部落,前去寻汉军投降,声称愿意充当内应。 他唤作柯吾。【注】 拥有五千余落族人,在凉州算是颇有实力的部落。 但为人贪鄙、唯利是图,常纵容族人有不法之事,亦没少被魏军所申责。 只是所犯之事没有上升到威胁魏国统治的地步,是故历任金城太守或者护羌校尉,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没有发兵去攻杀。 仅仅是依律申责以及罚没些牛羊资财等。 但许多人都知道,多行不端的柯吾,能一直在魏军眼皮底下安之若素,缘由乃他的同母之妹,是已经战死了的魏国将军,王祕的小妾! 王祕本是鄙夫出身。 最早以勇武立身,是故观念里也没有什么汉胡之别。 随着身份慢慢变得高贵,心思也变得功利,也想凭借着手中的权力让后代子孙成为凉州豪右之一。 纳柯吾之妹为小妾,便是其中一环。 毕竟,在凉州如果没有结好的羌胡部落,也无法成为称雄一方的豪右。 且他的宗族家眷都被安置在京兆,哪怕建立了威望,子嗣也无法前来凉州落户继承下去。而纳了小妾,若是有子,便可成为分支小宗留在此地。 是故,柯吾与他一拍即合。 柯吾也想接着王祕乃夏侯儒心腹部将的身份与权势,扩大自己的部众以及领地。 而且在他心里,想得更远。譬如待日后王祕故去后,他以舅父的身份,不愁没有机会将王祕的遗馈拿过来。 可惜了,天有不测风云。 王祕战死,他的冀望也成为了水中之月。 只不过,还有一种幸庆,乃是天无绝人之路。 郭淮得到夏侯儒历任时提点,便私下带着几个扈从来柯吾的部落中拜访。 那次拜访,没有几个人知道;所达成了什么协议,亦无人知晓。 金城枝阳县的士庶,仅是知道,新任镇西将军主事凉州后,便开始梳理一些不平之事了。 譬如昔日仗着王祕的权势,作威作福的柯吾就被收拾了。 直接被郭将军以为非作歹、扰乱郡县安宁为由,罚没了两百头牛、七千多匹羊;且必须招一千青壮族人自带吃食,免费为魏军修筑防御工事一个月! 更令人解恨的是,柯吾不敢不从。 因为郭淮直接带着本部镇守在枝阳县,领着披坚执锐的八千步骑至柯吾部落栖息地,十分温和请柯吾“奉公守法”的。 是时,乃夏五月。 柯吾不忍受辱及被欺凌,便频频遣亲信攀越过山脉、偷渡过大河前来西平郡,声称自己愿意率领族人成为大汉的附庸,但求汉军能尽早前来攻下金城郡。 且将金城郡将军郝昭、贾栩、庞会以及郭淮的驻军地点、兵马多寡,还有各城池的军械辎重、粮秣囤点等,皆事无巨细的禀给了汉军。 然而,李严没有当即发兵。 仅是好生安抚了来使,让他归去转告柯吾且先忍耐着,待大汉攻破金城郡后,他必然亲自上表朝廷请天子刘禅封柯吾为附义王。 倒不是李严发觉了柯吾的假降。 湟中河谷里的羌人部落,对柯吾亦然不陌生,自然也知道柯吾如今的处境。 而且汉军细作打探到的军情,几乎与柯吾所言丝毫不差。 只不过秉着“兵者当慎”的常识,李严不会轻易就信了柯吾的诚意而动用兵马。 尤其是,攻伐金城郡的战略,他与丞相已经通过书信论定了。 乃是让郑璞与关兴进军武威郡祖历县,将逆魏将军费曜万余兵马牵制住,再由他与魏延同时东西夹击,为马岱创造机会。 对,一直留在西海的马岱本部,才是攻下金城郡的关键。 昔日被逆魏郭淮及郝昭杀败的匈奴部落首领治无戴、白虎文,前来依附大汉了。 抑或者说,损失惨重的他们,不得不自动过来寻求大汉庇护。 不然,他们将会被比邻而居的西海烧当种羌,逐步蚕食并吞掉。 而大汉亦不吝啬伸出援手,庇护与扶持他们。 对于大汉而言,同样不希望看到烧当种羌崛起得太快,进而演变成为尾大不掉。 西出日月山之外的西海,以及大通河中上游之地,只能游牧而无法屯田,以农耕为主的大汉无法占据。 既然如此,还不如扶持治无戴与白虎文的部落,当成烧当种羌的制约。 两只小狼总比一头强壮的公狼,更容易对付。 羁縻之时亦不忘分化嘛~~ 中原王朝惯用的手段,乃是常识。 自然,大汉庇护的恩义,可不是白授予的。 治无戴与白虎文也必须彰显出价值——为大汉前驱,带领着汉军从山峦小道,斜插入乌亭逆水流域,让金城郡的地利优势化为乌有。 毕竟,汉军最消耗不起的,便是士卒的性命。 而金城郡不管是四望峡还是榆中桑园峡,都是必须用无数人命去堆砌,方能攻下来的险隘。 如此战略,乃是最适合大汉国情的。 李严再不济,都不会因为区区一个羌人首领,便提前发兵去强攻四望峡。 然而,很快他便决定出兵了。 柯吾给出了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其一,乃是诚意。 柯吾将自己的长子、日后部落的继承人当成使者遣来西平郡,且留在汉军中充当人质。 确实是长子。 湟水河谷的其他羌人首领,都确认过了。 另一,则是世代栖息在枝阳县的他,知道一条羊肠小道,可以无需经过四望峡也能进入金城郡,直接抵达乌亭逆水河谷。 这条小路,李严让十余个亲卫部曲,随着柯吾的族人前去探视了一番。 的确十分隐秘。 乃是一条牛马不可行走的步道。 最宽处可供四五人并肩,最窄处仅容一人通行;且中间还需趟过宽约莫十余步的小水洼。 而令人欣喜的时,步道的出口,就在柯吾部落栖息地的牧场内。 距离枝阳县城池魏军驻扎处,尚且有四五十里外的距离! 如此距离,哪怕是魏军得知了,也足以让汉军尽数穿行小道、休整列阵迎战了。 当然,若是柯吾乃是受了逆魏郭淮指使前来诈降,故意诱惑汉军深入一举灭之,那当作另算。 但李严觉得柯吾并非有诈。 柯吾仅有三子,长子便遣来汉军中为质,如此诚意还不够吗? 虎毒尚不食子。 有几个羌胡首领,在汉魏相争中,主动将自己部落继承人送入死地的? 对他们而言,大汉与逆魏都是汉人。 与他们并非同类。 再者,柯吾前来依附大汉,乃是合情合理。 他先前所仰仗的魏军的将领王祕,已经战死了! 曾经的为非作歹、仗势欺人,不仅被魏国追责,其他羌胡部落也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从他身上撕下几块肉来。 这是西凉的生存法则。 谁都心知肚明,谁都待时而动。 抑或者说,他除了依附大汉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尤其是,柯吾甘愿充当内应,并非是无有条件的。 在双方商谈细节中,他贪鄙与唯利是图的性情表露无遗。 竟是异想天开的,要求大汉攻下金城郡后,将整个枝阳县都赐给他当领地!且永远都不能征调战马牛羊等军辎赋税。 他的要求,自然是被回拒了的。 就此问题双方来回拉锯了近一个月,最终让李严大发雷霆,让柯吾归去继续充当逆魏的臣属、大汉不接纳他了,方商定了战后的分配协议。 此举,让李严坚信了柯吾来附的诚意。 依着常理,他若是被逆魏指使前来诈降的话,应该尽力促成汉军深入敌境才对! 岂能因自身私利而死缠烂打的讨价还价呢? 不惧汉军不成行乎? 而且对于李严而言,他迫切需要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的将略。 先前攻伐参狼种羌部落,并不能彰显他的能力。 区区一群散沙般的胡虏而已! 换成大汉任何一位军中宿将来督领攻伐,战果亦不会比他差。 更莫说,那一战护羌校尉姜维的千里奔袭,顺势迫降化外白马种羌的功绩,比他更加耀眼。 尚有,听信了柯吾、有其部落充当内应,比他与丞相诸葛亮定下来的战略好得的多。 毕竟匈奴部落首领治无戴与白虎文,已经杀入乌水流域河谷一次了。逆魏郭淮再昏庸,亦绝对会亡羊补牢,加强乌水流域河谷的防备。 届时,汉军声东击西,让马岱再度绕道进军,未必就能建功。 而且李严做出决策时,麾下的将率的反对声音很小。 几乎忽略不计。 自从丞相表请薛永为西平太守后,廖化便成为了镇边的戎将,不再参与进攻金城郡的战事与谋划。 李严的长史,领建义将军的阎晏无有异议。 而直属于李严的两位将军,李盛与黄袭则是大举赞同,且是连连声称“此乃天助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李盛与黄袭,皆曾经是马谡的部将。 因昔日萧关道之战,他们二人战败而被丞相夺了兵权,转为汉中屯田守备。 后来李严领军至汉中,麾下兵马不多,便以“主责在马谡而非他们二人”为由,将他们二人复起领军。 对此,丞相没有反对。 马谡都继续留用了,他们二人也不好苛待之。 这也是他们二人赞成的缘由——为了积累功勋。 唯独荡寇将军、领护羌校尉的姜维,觉得依着柯吾之谋而行,太过于凶险。 因为那条步道隐秘之余,亦然十分难以通行。一旦柯吾有诈,进入乌亭逆水河谷的汉军,将退无可退。 然而,李严还是觉得,军争本就是用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北伐四年,汉军未尝一败,又何如不敢弄险? 况且,彼魏延、高翔、郑璞等将领,皆能大破逆魏,他李严又岂会差了? 做了封书信遣人送去汉中与丞相后,便以临阵独断之权,让建义将军阎晏督领前部,率领李盛与黄袭随着柯吾的族人进去乌亭逆水河谷。 自身统领中军,紧随其后策应。 持有反对意见的姜维,则成为了护送辎重粮秣等的后军。 又别遣信使去大夏县,让镇西将军高翔部暗中调兵,待四望峡被他从后方袭击时,便全军悉数杀来,内外夹击。 至于远在榆中县桑园峡的魏延部,李严没有让人去知会。 因为不需要。 他若是顺利进入乌亭逆水河谷,攻下四望峡,金城郡就是大汉的囊中之物。 届时,魏延部无需攻坚,逆魏桑园峡的守备兵马也会主动逃离。 至此,战事的结果,自然也就无可更改了。 ------------------------------------------------------------------------------- 【注:柯吾,三国时凉州羌人首领,曾举兵叛魏,被时任凉州刺史、领护羌校尉徐邈攻破。】 正文 第196章、皆损 兵法有云:“兵半渡可击。” 伏击亦然。 当大汉建义将军、李严的长史阎晏督领前部六千人,刚走出步道时,早就恭候了许久的郭淮便让人敲响了进攻的牛皮大鼓。 并非他不知道,后面还有李严领着中军赶来。 更不是他不想擒获大汉先帝刘备的托孤重臣之一。 而是他担忧贪多嚼不烂、弄巧成拙。 李严的直属麾下,都是昔日夷陵之战后,先帝刘备以各部残兵为将佐训练出来抵御孙吴的;无论在何地都可称为精锐之师。郭淮看到他们刚走出步道便开始列阵,军容异常森严时,便知道若是出击晚了,会让好好的伏击战变成两军的遭遇战。 魏军这些年败得太多了。 士气早就萎靡。 以汉军的军容森严,若不趁他们立足未稳、列阵未成之时进攻,魏军士卒能冲破敌阵吗? 而一旦冲不破,无法形成掩杀,待李严的中军也到来,魏军还能战胜吗? 郭淮觉得几率不大,也不敢冒险。 临阵决机,当断则断。 他终究是戎马多年了,也是魏国的一时良将。 是故,也按捺住了心中的贪念,让伏兵骤起与柯吾部落左右夹击。 猝不及防的汉军,不可避免被冲得七零八散。 最惨的是建义将军阎晏。 柯吾带着十余个族人前来迎接他,然后趁着二人比肩话谈时,抽出腰侧的长匕首捅入了他的胸腹间。让他瞪着不可置信的双眼,被血沫挤满的喉咙里只发出“嚯嚯”的声音,带着无比遗憾斜斜倒在地上。 北伐逆魏,诸将用命。 他这样的死法,一文不名。 主将的骤然被杀,魏军伏兵大起,无有阵列依托的汉军顿时也乱了。 尤其是他们对柯吾的族人几乎不做防备。 战局呈现一面倒的屠杀。 唯一令人侧目的,便是他们都不负精锐之名。 慌乱之中,也能依托小什小伍而战,让魏军与柯吾族人死伤了不少。 李盛与黄袭也战死了。 他们没有理由活下去,也不敢投降而活下去。 出兵决策时,他们二人就是主战者,侥幸归去了也会被罪责;投降了更会让牵连家人,让门楣从此一蹶不振。 大丈夫,死则死耳!还不如博取个忠烈之名。 但不管汉军如何负隅顽抗,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半个时辰后他们终究还是以落败告终。 六千士卒,战死了三千有余,临阵投降了约莫千余人。 而其他近千溃兵因为靠近步道口,见到军中将领皆战死后,便转头往后溃败而归。 郭淮自然不会放弃了追击的机会。 他乃让立义将军庞会收降俘虏,盯着柯吾不要趁此机会,让族人佯装溃兵掳掠枝阳县的其他黎庶;自身带着两千精锐追击。 两千精锐,足以! 狭小的步道,让溃兵退归变得很艰难。 尤其是此时李严所领的中军,也进入了步道内。 亦难免被己方的溃兵所堵,不得已也往后退回去。 相互推搡踩踏而死的,被郭淮衔尾而诛杀的,整个步道内都是汉军伏地不起的尸体,连绵了二十余里! 犹如一条通往黄泉的道路。 李严所督领的中军退出步道后,也没有时间组织士卒结阵抵御。 衔尾在后的郭淮在大胜下,锐气大盛,犹如一支报饮长风的箭矢,以雷霆之势洞穿了李严的阵列。 让汉军继续一溃千里。 万幸,督领后军姜维就在五里后。 押运辎重与粮秣的他,听到前方喊杀声大盛时,便勒令士卒抛下辎重列阵缓缓向前。 也救了李严一命。 郭淮的领军追击,一直是盯着中军大纛追来的。 待见到姜维领着军容森严的士卒逼近时,便以人数太少而无法再次击溃汉军为由,领军沿着步道归去了。 本来,他也没有趁机夺回西平郡的打算。 汉军的高翔部,一直镇守在大夏县。 郭淮若是领军进入西平郡了,必不可免被截断归路。 再者,魏国坚守在金城郡内的兵马并不多,一旦他领军出去了,榆中县桑园峡外的魏延部得知消息了,也必然会强攻! 设谋伏击,乃是想以一场胜利,为坚守金城郡激励其魏军士卒的士气而已。 以及威慑凉州豪右与羌胡部落不敢有异心罢了。 若是贪功,岂不是前功尽弃? 退一步而言,以此战汉军的死伤,今岁之内不会来犯边了。 的确,大汉今岁之内,都不会再动刀兵。 丞相诸葛亮知道战果后,便让准备去攻打武威郡祖历县的郑璞与关兴部撤了回来,还勒令魏延部不得擅动。 因为李严的决策失误,汉军战损近万人,且都是精锐! 对地小兵寡的大汉而言,已然是伤筋动骨。 再者,若是想进攻金城郡,西平郡必然是主攻的方向。 兵刚失利之时,不管是兵卒休整与安抚湟水河谷的种羌部落,还是调整将率的职责,都需要时间。 已然升迁为左将军的吴壹,领本部进入了西平郡,接替李严成为了西路大军的督将。 李严归去汉中了。 主动归去的。 他领着败军归来后,亲自手刃了柯吾的长子,让姜维与廖化安抚士卒黎庶,便带着扈从倍道归去了汉中。 不仅是他无颜再留在西平郡。 更因为他将大汉北伐的底蕴给伤了。 不管大汉未来能否恢复元气,他都不会再有机会领军,也没有将士愿意在他麾下死力了。 这点他自己心知肚明。 只不过,如何追究他的罪责,丞相诸葛亮还没有上表朝廷。 对于丞相而言,不管对李严如何追责,都无法弥补心中的遗憾。 卫将军赵云与宿将陈式的病故,本就让丞相伤感着大汉将率的青黄不接,也正厉兵秣马着想加速北伐的进程。 但李严的战败,却将他的冀望碾灭了。 或许,我亦无有机会看到大汉入主关中乎? 只是,我身故之后,孰人可肩扛克复中原的旌旗? 届时,仰慕先帝恩义而效命的臣子皆故去,孰人还能让大汉朝廷各方势力,皆竭诚为北伐逆魏效力? 汉中丞相别署内,夜夜灯火都不熄。 丞相昼夜无眠,犹如又回到了南征前的夙夜忧叹。 连修葺整齐的三屡胡须,都是银色比黑色多了。 ................................................................ 公元232年,亦是孙吴的嘉禾元年。 孙权又改元了。 缘由是去岁冬十二月时,会稽郡有僚佐上言说嘉禾生,便大赦改元。 冀望孙吴的国运,也犹如那嘉禾一样,在寒冬的艰苦环境中亦然能茂盛生长。 然而,改元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运。 冀望也仅仅是冀望。 自从前两年讨平武陵蛮叛乱,以及让中郎将孙布诈降诱敌之谋不成后,吴魏双方便陷入了短暂的和宁时间。 荆州的边境不用说,有陆逊镇守着,素来寡兵事。 虽然坐镇江陵城的朱然颇有进取之心,但后方辅佐太子孙登的陆逊,以为从荆州兵出攻魏国并非良策,是故几无战事。 亦让孙权生出另辟蹊径的心思。 如让将领卫温、诸葛直率军浮海至夷州,开发新领地。 但因航程过远及水土不服,所率军队死伤甚多,只迁徙了夷州数千人还,比死去的士卒更少。孙权大怒之下,将卫温、诸葛直二人论罪处死,完全忘了浮海夷州的决策,乃是他自身的一意孤行。 还有遣人去辽东与公孙渊交好。 今虽春三月时,遣将军周贺、校尉裴潜航海至辽东求购战马。 此事自然瞒不过魏国。 公孙渊本来就是依附于魏国的藩臣,天子曹叡对他勾连、卖马于逆吴大为恼怒,便让殄夷将军田豫督领青州各部军队,筹备准备前去讨伐。 后得闻东吴以水师大军横陈来往,以魏军水师难匹敌为由,是故让田豫暂时不发。 不过,田豫乃良将也! 前来青州任事后,便以东海冬季风大浪急,吴国水师归来时必然会寻陆地避风浪为由,积极巡视海岸备战。 那时,许多魏军将领都嗤笑于他。 后,吴国水师果然遭遇风浪,驱船队避风于成山,尽被田豫所虏获。 只不过,田豫并没有得到封赏。 他乃是边人。 青州刺史程喜乃是豪门出身,又嫉妒他统领了青州的兵马,便暗中上言天子曹叡,声称田豫缴获的珠宝器物都发放给官兵,而不交纳给官府。素来喜欢珠宝的曹叡对此暗中羞怒不已,亦不作封赏。 构陷同僚、争权夺利,此亦是魏国重臣及僚佐的常态了。 毕竟曹魏得位不正。 恪守信义、不求私利的臣子,大多数都被清算了,鲜少有人能从汉臣变成魏臣。 魏国内部之事,与孙权无关。 他就知道,购置战马的无数资财,都打了水漂。 亦然重新开始念起了大汉的战马,遣人来汉中郡与丞相再议战马交易之事。 不过,他亦然有意外之喜。 魏国想攻伐辽东的事情,公孙渊也得闻了。 胆敢夺叔父之位自立的他,自然亦不是易与之辈。 又以魏国失去了陇右,且对汉军屡战屡败,便生出了恣睢之心,乃主动遣校尉宿舒、郎中令孙综向孙权奉表称臣,并献貂、马。 约定一南一北,共同进攻魏国。 孙权得报后,大喜过望,也开始绸缪着遣兵去册封之事。 自然,公孙渊对孙吴称藩仅是第一步。 他亦开始频频遣使去寻三郡乌丸各部大人,以及早就成为了魏国附义王的鲜卑大人轲比能,商议共盟攻魏的事宜。 这便成为了魏国曹叡的忧患之一。 虽然郭淮与田豫在西东二线皆大胜,让他终于缓了魏国屡战屡败的那口气。 但北方战线烽火将起,不由让他心力憔悴。 因为他的第三子,不满周岁的曹殷,又夭折了。 这让整个中原腹地,都在暗中议论着逆蜀贼子谯周宣扬的“曹丕篡汉遭天谴”的天命之说,魏国各州郡都在人心动荡。 这也不能怪那些人茶余饭后。 事实胜于雄辩。 既使是曹叡自己,在夜深人静独坐之时,都隐隐在心中叹息过。 只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既然是魏国的天子,就没有软弱的理由,对局势的动荡也要尽心去安稳。 所思虑的办法,同样是想杀鸡儆猴。 乃是私下作诏书去问计大司马曹真与大将军司马懿:“是时,辽东可伐否?” 打算用诛灭辽东公孙渊这个将欲作乱者,威慑北方战线的乌丸及鲜卑各部不敢擅动。 至少,也要让他们数年内不敢叛魏。 大司马曹真以为可伐。 他觉得郭淮大败李严后,逆蜀短时日不会再攻伐凉州;就算攻伐,以金城郡的险要及大胜之锐,也无可忧虑。 而关中由他亲自镇守,更是固若金汤。 是故,便让天子曹叡无需担忧西北线的战事。 至于大将军司马懿,他不仅赞同了,还暗中归去了雒阳面君,请命亲自领军去攻伐。 其一,乃是魏国需要一个安稳的北方,好安心应对结盟的逆蜀与逆吴。正好趁着此二国刚刚受挫的机会,率先去将辽东讨平了。 另一,是不需要担忧荆州的安危。 东吴陆逊没有太强的进取之心,而且夏侯儒可代替他镇守。 对,夏侯儒复起了。 郭淮大胜后,上表雒阳庙堂时,还将此战的首功推给了夏侯儒。声称此用羌人首领柯吾诈降的计谋,乃是夏侯儒所遗留的。 雒阳庙堂皆议,夏侯儒先败后设谋,功过相抵,应当复职。 有了两位托孤重臣的肯定,曹叡也正式下定了决心。 乃聚拢士卒、筹备粮秣,打算以司马懿为主将,领军四万前去辽东伐之。 且此事十分隐秘。 全是依了司马懿的所谋。 弃了幽州刺史王雄、对边疆无比熟悉的宿将田豫等人不用,以免打草惊蛇;又以各部兵马调防为由,暗中将大军汇聚在幽州右北平郡,意图出其不意。 就如昔日他长驱攻打孟达时的兵贵神速。 自然,孙吴与魏国的此些事请,驻军在平襄城的郑璞并不知道。 他此刻也在赶路。 丞相诸葛亮作书,私召他一人归汉中议事。 所议何事,书信中并没有详言,不过郑璞隐隐能猜得到。 因为李严归去成都了。 正文 第197章、端倪 大司农,乃是九卿之一。 掌管租税、钱谷、盐铁和国家财政收支。 然而,随着州郡主官的权柄日进增长,如今的大司农已然沦为只是负责这些物资的保管工作而已。职与权早就不相匹配,亦成为了清贵之职。 轻敌冒进、丧兵近万精锐的李严,便是带着此头衔归去了成都。 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以来,有功必赏、有罪必罚。 被左迁的李严对此处置没有半点不甘。 若不是丞相看在他乃先帝刘备托孤重臣的份上,夺爵废为民才是最轻的处置。本就是咎由自取,如今丞相留了情面,他还有什么好怨言? 其他将领也不在意他是否有怨言。 以战功或资历论,大汉不乏比李严更高者。 彼能居高位,不过是因为东州士一脉人才凋零,先帝刘备为了平衡内部权柄而“矮子里面拔将军”罢了。 军中给宿将谈及他时,不会怜悯他从此背上一个“不知兵”之名。 而是替那些战死的将士觉得不值。 如素来桀骜、口无遮拦的魏延,就私下骂了句:“我若舍得葬送万余精锐,彼逆魏区区桑园峡安能挡我大汉兵锋乎!” 这句话也是所有将领的心声。 反正,不管有没有他,大汉的北伐还要继续下去。 人们关心的当务之急,乃是如何收拾他战败的残局,重新制定北伐的战略。 郑璞便是如此,被丞相私下召来回来了汉中郡面议。 在他之前,魏延、关兴与姜维三人,都前后被丞相以私信问及,让他们作书呈上各自的见解。 从此小细节上,诸多朝廷僚佐都心中隐隐有所悟:在丞相心中,他们的见解乃是拾疑补阙,唯有郑璞方可坐论共计。 亦然是说,丞相将郑璞定义为大汉的“谋主”了。 就如昔日先帝对法正的定位一样。 对此,羡慕者有之,嫉妒者却无有一人。 一来自然是此些年郑璞为战事所谋,几乎称为算无遗策。 另一,则是郑璞在军中有百战不殆之名。 丞相便将之推到台前来,隐隐有淡化李严的战败、激励将士对北伐信心的用意。 再者,所有人都知道了,薛永任职西平太守乃是郑璞推举的。 以无有私心的元从系为太守,兼顾其他三大派系的利益,这是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结果。 是故,人们也不由猛然发现了,郑璞的“卓尔不群”。 以他所展现的才学而论,如若没有意外的话,他日成为朝廷重臣乃是必然。 而他身是益州士人、元从系的女婿、荆襄系的姻亲之家、备受天子刘禅亲近与信赖,且东州士慢慢融入荆襄系是一种必然....... 举大汉上下,还有何人不与他利弊兼沾? 能任职朝中僚佐之人,皆不是愚蠢之辈。 所以他们也得出了结论:此子,他日恐将继承丞相之后也! 抑或者说,素来以不吝擢拔后辈著称的丞相,早就将他视为后继者之一了! 如今骤然露骨的为他造势、树立朝中威望,不过是因为李严战败而提前显露出来了而已。 不然,如何去解释他与元从系、荆襄系都牵扯上了呢? 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仅仅是“巧合”。 更没有人去质疑,事无巨细皆躬亲的丞相,如果没有暗中推动,这种牵扯到朝廷未来安稳的“巧合”竟会发生。 难怪前不久,朝廷录榆中县大败夏侯儒之功时,丞相会力排众议不升迁郑璞的军职,而是改从相府参军迁为司马。 大汉朝廷如今以丞相府决朝政,相府长史的职权相当于尚书仆射。 如尚书令陈震转为卫尉后,并没有再任命新的尚书令,许多事务也开始一并由留府长史蒋琬署理了。 刚好,相府司马与长史是同级。 北伐才刚刚开始,不乏战事,亦不乏军功,所以丞相才会让郑璞先进入决策中枢........ 原来如此。 众多朝廷僚佐皆恍然大悟。 郑璞也隐隐有所悟,所以心中有所不安。 倒不是妄自菲薄。 入仕这些年来,他确实是建功无数,官职升迁与爵位封赏的速度也远超他人。 但他从来都不好高骛远。 更不曾冀望过,有朝一日要成为执国者。 他没有那种权欲。 也不想拥有那种权柄。 因为,他出仕的初衷,从来都没有变过! 让谯周宣扬逆魏不得天命也好,谏言让天子刘禅当多历练识士庶之艰也罢,不过是为了大汉能上下一心,矢志不渝的支持北伐。努力与元从系结交、与荆襄系和善,让谯周代为培养亲信,则是为了日后自己领军在外时,没有来自庙堂的诘难。 然也! 他只想让丞相在有生之年里,看到兴复汉室的希望;在天不假年时,可欣慰大汉拥有了“三兴”的根基! 不要再有遗恨。 仅此,而已。 所以他才行事不顾惜名声,不爱惜羽毛。 所以他一心扑在领军征伐上,也止于沙场争雄上。 退一步而言,他也怕拥有那种权柄。 权力就是一把双刃剑。 握住之时,可以令他人臣服,自身也会不断被剑刃割伤。 在他尘封的记忆里,所有的执国者都难得好结局。 要么如霍光,生前恩荣无可附加,身死后便被灭族。 要么如魏武曹操,年轻时立志当征西将军、为大汉讨平西北叛乱;但最后却封公、封王,为子孙后代夯实了称帝的根基、扫平了取代汉室的障碍。 郑璞不敢断定,自己拥有那种权柄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迎接了唯我独尊那种权力的洗礼与腐蚀,能有几人不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天,就胆敢对自己下定论? 况且,他不是力挽汉室将倾的丞相;今天子刘禅也不是创业未半崩殂的先帝刘备。 又或者说,古往今来,矢志不相负的也唯有先帝与丞相。 如今天子刘禅的确性情宽仁敦厚,且与他相善亲近。 但若是他指掌了权柄呢? 汉室有过王莽、董卓与曹操的事迹,天子刘禅还仍旧宽仁吗? 既使天子刘禅仍旧敦厚,其他想更进一步的臣僚,也同样宽仁吗? 人是会变的。 代价太沉重了,郑璞不敢相信自己,更不敢去信任别人。 所以他不想沾上政事。 若是到了以后,蒋琬、费祎与董允就挺好的,诸葛乔也很不错。 甚至是陈祗、诸葛瞻也可以接受。 他没必要去将自己陷入那种是非之地、如履薄冰的困境。 自然,如今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丞相仅仅是稍微露出了一点端倪而已;且谨小慎微的丞相,也绝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 他还有很充足的时间,将自己置身事外,将自身的定位明确。 在不辜负丞相信重以及不误北伐之功的基础下,让其他人成为丞相之后。 方法也很简单。 比如他以后,不会再有为马谡求情之事。 譬如,遇到了类同于刘琰那种人,就会亲自赤膊下场,睚眦必报! 逆魏的程昱,行事狠戾,多与人为杵,是故哪怕对逆魏忠心耿耿、劳苦功高,但此生都没有位登三公。 郑璞也想效仿之。 反正领军征伐,本就无所不用其极。 对了,如果能树立几个政敌就更好了。 就是如今众多僚佐在丞相糅合下,私下鲜少有争端,难找出同级的对手来。 长史杨仪,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但有魏延一个就够他受的了。 如果自己再去逼迫,恐他承受不住,做出误了北伐之事来。 至于其他人,似乎没有性情难容者。 唉,罢了。 且先寻个机会,将同辈的关兴与姜维往功绩上推一推,让他们拥有更多机会彰显能力,好将丞相的目光吸引过去吧。 还有妻兄张苞。 在未来,他的身份就注定了,要被几无宗室助力的天子刘禅倚重。 归来汉中郡之途,郑璞心中暗自思虑着。 正文 第198章、暮冬 冬,十二月。 林木一改往日翠绿的装束,尽作银装素裹。 薄薄一层白雪覆盖在山间、小路、水畔以及屋檐上,墨绿染霜白、晶莹绽枝梢;在放晴后的阳光重,勾勒出一幅别具风味的“水墨丹青”。 汉中郡,沔阳城外。 郑璞带着扈从数骑,须发夹带着雪花碎,驱马缓缓往沔水南岸而行。 丞相素来喜静。 在事务清闲的冬藏时节,常夜宿在城外的别院里。 那是诸葛乔置下的宅子。 就如许多将领僚佐陆续在陇右及汉中别置宅子一样,诸葛乔也因为诸葛攀渐渐长大了,便在汉中置下产业打算让妻儿偶尔也来居住数月。 毕竟北伐事务繁琐,亦绝非一日之功。 随军者,不管是谁,皆数年才有一次机会告假归去成都。 如丞相诸葛亮,就不曾归去过成都。 诸葛瞻都五岁了,但在丞相的记忆中,仍旧是一岁的模样。 不过,诸葛乔置下宅子后,待诸葛攀与诸葛瞻再年长些,便可以偶尔来汉中住些时日了。 宅子乃依山而落。 顶坡屋,檐部出挑,是用木结构和茅草搭建而成,很有春秋战国时的遗风。屋内洗练简洁,既有历史的沉重感,又有质朴的稳重感。 也许就是这种返璞归真的环境,才能契合诸葛家的家风吧。 早就得到了消息的诸葛乔,立在宅门外等候。 亦让郑璞见了,连忙在十丈外便跳下战马,将马缰绳扔给扈从,提着一很大的皮囊大步过来,人未到声先至,“葛君倚门立雪,乃是知我携酒来乎?” 一如既往的喜作谑言与不拘小节,令人倍感心暖。 闻言,诸葛乔亦笑了。 略拱了下手,作戏言道,“然也,正是恐郑君空手而来,辜负我割肉美意也!” “葛君如此作言,不惧丞相以家法责之乎?” “不修德行如郑君,我如何待之,家父皆不会申责。哈哈哈~~” “哈哈哈~~~” 二人一阵大笑。 诸葛乔示意一老苍头将那些随来的扈从领去别屋,自身便执着郑璞的手而入,“郑君且随我歇歇乏,家父应是明日暮食时分方归来。” 丞相去巡视了。 此些年的冬季,一年严寒赛过一年。 不管是从南中迁徙过来的蛮夷部落,抑或者被强制编户的羌氐部落,都难免遇到大雪压塌房屋或是牛羊冻毙的情况。 是故,每每岁末之时,丞相在巡视各部军营、犒赏士卒之余,也会沿着各县巡查黎庶的生计、问老恤幼等,让汉中郡民心思安。 此也是遣人召郑璞来汉中时,特地叮嘱前来城外宅屋等候的缘由。 “是我赶路急切了。” 轻轻颔首,郑璞脚步不停,“正好我等许久未小聚了,今夜当与君抵足共话。” 言罢,又将手中大皮囊举起摇了摇,笑意弥漫眉梢,“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哈,我正有此意!” 诸葛乔畅怀大笑。 迅即,又杨眉疑惑问道,“郑君后所言似辞非赋、似俗却雅,不知此是何文体邪?” 郑璞笑容微顿,摆了摆手,“我不过随兴而言,哪有去管辞赋不辞赋的。” “哦~~” 诸葛乔亦没有深究,继续谈笑,“郑君所携来的乃是马奶酒乎?我近日也沽了些术中酒水,难得小聚,不若饮我的吧。” 虽然未到“国有三年之储”的富足,但随着汉中郡每岁所产的粮秣渐渐增多,巴蜀之地便减少了转运军粮,且与江东战马贸易再起,朝廷便放宽了禁酒之令。 堵不如疏嘛。 秦汉男儿好酒成风,长久压制终究是不好的。 而且陇右与凉州皆算是苦寒之地,冬春季节的戍戎士卒,若朝廷没有赐下些酒水暖身驱寒气,容易滋生怨言。 “乃是我家中自酿的机子酒。” 微微摇头,郑璞冁然而笑,“还是饮我的吧。葛君如今比我还困顿,我怕是饮了君之酒,日夜都良心不安。哈哈~~~” “呵呵~~” 对此,诸葛乔微微赧然。 丞相严于律己,外任以来随身衣食皆仰于官府,不别治生。 诸葛乔也效仿之,堪称身无分文。 连如今所置宅子的钱财,都是变卖了昔日诸葛恪来汉购马时赠送的金玉珠宝筹得的。 是夜,二人抵足而谈。 大致叙了些阔别情分及闲谈风物,诸葛乔便依着丞相的嘱咐,为郑璞细细解说继李严归去成都后各地兵马的配置:以及将魏延、关兴和姜维三人建策的书信转与他过目。 这便是他这数日休沐在家的缘由。 不然,以丞相之子的身份,他哪有休沐之说~~ 将书信转过后,诸葛乔便笑容吟吟的作辞,“虽想与郑君抵足而眠,但我亦知郑君需静思谋策,以备明日与家父共论,我便不打扰了。嗯,我就宿在隔屋,郑君若有事不解,随时可寻我。” “好,劳烦葛君了。” 郑璞连忙起身相送。 待掩门归坐与榻,就着盏灯细细看罢魏延三人所建策后,便阖目沉吟。 魏延三人所谋所言,皆有所不同。 用兵刚猛的魏延,以金城郡易守难攻为由,建议丞相且先放下凉州,以些许兵马扼守陇右和西平郡与逆魏对峙,主力则是出萧关攻安定郡。 如此一来,逆魏关中大军必然前来决战。 若是大汉胜了,就是收复关中、定鼎王霸之基,便可振奋天下所有心怀汉室的士庶。 到了那时候,凉州无有逆魏依托下,必然人心思异。 不管河西四郡会不会举郡县来降,大汉都可以在安抚关中之余,徐徐图之,威逼利诱或者出兵讨平凉州。 相当于一战定乾坤。 也是将大汉兴复与否的国运彻底压上。 不成功,便成仁。 且在还书信末尾处,加了一句令人动容的话语,“丞相,我等老臣年岁皆长,报先帝隆恩者,当争朝夕矣!” 算是对卫将军赵云的病故,有感而发吧。 只不过,他的谋划有些急功近利。 且不说大汉主力悉数出萧关后,各地戍守军士能否抵御逆魏凉州兵马的扰后;单凭逆魏荆州与雒阳的兵力随时可以驰援关中,就让汉军的胜率不高。 彼以逸待劳,我方攻城掠地哪有那么容易! 关兴所言,倒是稳妥得多。 他依着先前丞相的计划,请命领军前去攻打武威郡的祖历县,然后再兵临鹯阴塞而威逼。 如此,便可将逆魏关中与凉州的连通彻底切断。 也等于关中丝路彻底截断。 河西四郡的羌胡部落及豪右,素来首鼠两端,诸事逐利而行。 没有了逆魏的丝路物资,他们必然会将来寻大汉的蜀锦与茶叶等物。 届时,大汉不管是暗中拉拢一些部落依附,还是故意售价不公、物资分配不允挑拨起各方内部争端,都能让河西四郡内部分裂混战。 亦能为大汉创造攻伐的机会。 此谋四平八稳,十分契合大汉底蕴不足、不能过多损耗士卒的时局。 唯一的不足,便是此谋见效太慢了。 能在河西四郡存活至今的豪右及羌胡部落,皆不是鲁莽无谋之辈。 若按照关兴之谋,非三五年之功不能挑起他们的互攻。 而且,一旦大汉兵临时,这些习惯了分分合合的野心家,未必不能放下恩怨,再度誓盟求自保。毕竟比起丝路利益来,他们的割据之心才是燎原之火。 总而言之,此计太缓,不确定因素太大,难建功。 如若说魏延所谋太急、关兴之计太缓,那么,姜维的献策倒是兼他们二人所长。 他建议一切不变,按照原定所谋行事。 最初,丞相乃是打算以郑璞与关兴攻打祖历县、魏延与李严左右夹击金城郡,将逆魏凉州所有兵力都牵制住,为马岱部创造奇袭的机会。 但李严中计后,此计划便弃之了。 姜维便是基于此,以逆魏伏击李严大胜后,必然会觉得大汉锐气受挫便转为求稳,对乌亭逆水河谷的守备松懈。 此亦是人之常情。 孰人都不会想到,大汉想绕过四望峡阴袭失败后,马上再来一次。 哪怕是有昔日宛城之战,逆魏贾诩建议张绣二度追击魏武曹操的事例。 此地与宛城不同。 在中原腹地的追击,不胜仍可保兵不损退回来。 但潜入乌亭逆水河谷,一旦败了,就会陷入无路可逃的困境。 就如先前治无戴、白虎文一样,被郭淮领军衔尾追击,因为道路崎岖难退而族人死伤惨重而归。 姜维此谋,算是谋算人心的出其不意。 比魏延的孤注一掷稳当,又比关兴的稳打稳扎要多了些锐气。 郑璞逐一看罢,不由眉目微蹙,深深的叹了口气。 倒不是心中无有思虑,而是道了果然——丞相召自己归来汉中,并不是仅仅为了筹画军争。 因为魏延三人所谋,各取其长,略作调整后融合在一起,就是最合适大汉当前局势的战略了。毕竟汉魏双方战争底蕴悬殊,任凭如何筹画都无法更改。 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他不信丞相会参详不透。 而既已经参详透了,还遣人招他归来,显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 丞相果然是有意将我擢拔于群啊~~ 心中轻叹了声,郑璞轻轻将三封书信叠好搁置在案头,又吹灭了油脂灯,和衣躺在榻上。 ................................................................ 褒中县,褒谷口军营。 中军大帐内,丞相诸葛亮搁笔于案,只手轻揉鼻根,缓解双目久视的疲乏。 此地戍围军营,是丞相巡视汉中郡的最后一处。 今岁汉中郡军心民心颇稳。 卫将军赵云故去后,丞相让其副将邓芝并领其军,驻守在成固县。 邓芝是东州士之一。 然而,他在刘璋麾下并不受重视。 先帝刘备定蜀时,他职不过郫县的邸阁督。 后先帝尝出郫县巡,遇邓芝而共语,奇其才,乃屡屡擢之,位至尚书。 算是先帝一手擢拔起来的重臣。 且他任军职以来,赏罚明断、善恤卒伍,备受军中所服。 而汉中太守吕乂为人清简笃行,任职以来,主督农事以继军粮,颇有美誉。 此二人同领汉中,可继卫将军赵云之后,让朝廷无所虑之;亦让丞相可无有后顾之忧,领军出伐。 然也! 李严罢军职归成都后,丞相打算亲自领军去伐凉州了。 毕竟,如今陇右诸多将领中,以魏延的资历与官职最高;若是丞相不亲往,就得让魏延统领全局。但以魏延好“奇谋”的作战风格,为一路主将时丞相可放心;若是让其统领陇右诸部,丞相夜不成寐。 没办法,大汉底子太薄了。 容不得军争失败。 历经李严的失利后,若是魏延再失利一次,恐怕陇右都难保全。 基于此,丞相也大略调整了各僚佐的职能。 如相府后军师向朗,将免去丞相府的职责,接任李严卸下的梁州刺史之职。 一方面,乃是向朗德高望重。 丞相自去陇右后,让他归来坐镇衔接巴蜀与陇右的汉中郡,乃是不二之选。 另一方面,则是向朗善于政务、短于军争。 丞相府署理政务的僚佐有很多,且又有了蒋琬坐镇在蜀地,还不如早早让他出镇州郡,为日后绸缪。 嗯,在丞相心中,蒋琬比向朗更适合坐镇中枢。 因为蒋琬至少略通军务。 而如今军中最高职权的魏延,丞相则是打算在下一次兵出之时,表请他为凉州刺史。 以安抚他不得继李严后督战之权的情绪,以及激励他沙场建功之心。 至于其他将领的兵马调配,那就是丞相将郑璞召回来汉中的主要缘由了。 正如郑璞所料,如何伐魏凉州,丞相心中已经初步有了定论。 召郑璞归来共论,不仅是想看看有无疏漏之处或者益补之处,更是想借此机会对大汉年少辈将领的分配职能。 因为丞相觉得岁月不饶人。 比如此时从布帘缝隙钻进来的寒风,打着旋拨弄着衣角和花白的头发与胡须时,让他倍感暮冬的严寒。 此身已老,不复当年之壮。 畏寒、食欲不振、目力不济等等,让丞相平生第一次感觉力不从心。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丞相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 紧了紧衣袖,慢慢耷拉下了眼帘,也将落寞之意掩盖。 正文 第199章、奇兵 翌日,申时末。 连绵数日的小雪已经停了,但天色仍旧灰扑扑的,很是压抑。 沔水南岸的诸葛别院里,不大的厅堂很暖和。 中间火塘从午时便燃起,如今塘内布满了红白相间的炭火。 半爿马鹿肋排正架在上面炙烤,偶有油脂从肌理滑落火炭上,便是“嗞啦”一声的香味弥漫。 诸葛乔手执细长铁梢,不时的拨弄着炭火,保持薪柴中空不起浓烟。而郑璞则是手执小匕首,细细划开肋排肌理,点点撒上盐巴。 能让他们二人亲历亲为庖宰之举,自然是为丞相备下的暮食。 陇右的马鹿群颇多。 在无所事事的冬藏时节,黎庶们习惯了结伴入山林狩猎,寻觅些肉食及皮毛添补家用。 卢家别院所在落门聚,正是山林树木极多处,是故今岁也狩猎颇丰。 郑璞途经时,让扈从取了两只携来,权当是给诸葛乔置新居与岁末来访的贺礼了。 毕竟,丞相从来不治产业。 在汉中的吃穿用度等,一切仰仗官府所给。 正值大汉物资匮乏之时,他们父子习惯了以身作则,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 唉~~ 少时,几声马嘶鸣和门房老苍头的话语,被不断呜咽的寒风携带入屋来。 丞相回来了。 诸葛乔与郑璞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步来庭院内迎接。 刚刚马不停蹄巡视完各县的丞相诸葛亮,脸庞上倦色很重。 只不过,修葺整齐的三屡胡须,灼灼有神的双眸,偶尔在顾盼间乍现一缕精光,无需言语便让人有了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不管何时,丞相还是那个智珠在握、令人心安的丞相。 “璞,见过丞相。” 郑璞连忙步前,很恭敬的拱手作礼。 随在丞相身后亦步亦趋的傅佥,见了不由侧开身躯,避免正对着郑璞的行礼。 亦让眼角余光扫到的郑璞,不由心中欣慰。 常言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格高”,果如其然也! 此小子随在丞相身边,倒是长进了不少。 “不必多礼。” 丞相微笑颔首,脚步不停,径直步入厅内。 见到那炙烤得金黄的半爿马鹿肋排与一直温着的酒水时,不由脚步微顿了下,笑骂了句,“尔等倒是好生闲暇。” 待在主位坐下了,便抬手吩咐,“子瑾且入座。” “诺。” 郑璞应了声。 随后入内的傅佥笑颜潺潺,主动靠近火塘前执起匕首,“丞相,我将肉食分了吧。” “呵~~” 丞相轻笑出声,“随你。” 一旁的诸葛乔也近前侧坐,以酒勺舀出温酒斟入食案上的酒盏中。 待傅佥将些许肉食送上丞相与郑璞的食案上,丞相便摆了摆手,对着诸葛乔与傅佥嘱咐,“伯松,公渊,将那肉食拿下去分与众人。” “诺。” 二人知道丞相这是要与郑璞私谈,亦连忙执礼避席而去。 待他们二人离去,丞相动都不动小匕竹箸,便将目光投过来,催声问道,“伯松将魏文长等人的进策与你看了吧?不知子瑾可有思否?” “回丞相,璞昨夜便看了,也有所思。” 郑璞颔首而道,“不过,璞斗胆请丞相且先用餐。天甚寒,璞庖厨之艺亦不精,肉若凉了恐难入口。” “也罢。” 闻言,丞相冁然而笑,举起酒盏邀杯,“子瑾同用。” ............... 少顷,草草吃了些许,丞相便放下了割肉小匕,起身取清水净手漱口。 郑璞亦连忙放下食具,从袖子里抽出丝绢抹了抹嘴,自斟满一盏入口,权当是漱口了。让丞相见了,也不由莞尔,“我食欲不振,子瑾不必理会,继续用餐便是。” “劳丞相挂念,只是我近日多食马鹿肉,委实是腻了。” 随口寻了个理由搪塞过去,郑璞不等丞相发问,便径直说道,“丞相,璞以为我军若再度出兵,左将军三人之策可并为一策也。” “嗯。” 轻轻点了下头,丞相似是早有预料,说道,“子瑾细言之。” “诺。” 拱了下手,郑璞将自身所思的战略叙出。 他的建议是,效仿昔日韩信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以左将军魏延为主将,领宿将吴壹、吴班及高翔等部兵马,再度出萧关,在安定郡朝那县外落下营寨。 只不过,不是如魏延所建议的,举大汉国运与逆魏决一胜负。 而是打算打援。 因为他与关兴部要按照原先的计划,前去攻打武威郡的祖历县,威逼陇右北门户鹯阴塞。 且征北将军马岱部与骑督赵广,将纵骑去乌水河谷流域,攻击逆魏驻守在高平县的胡遵部以及鲜卑乞伏部,将逆魏关中与凉州的连续彻底断绝。 如此,逆魏关中的主力若是遣兵来救高平县,魏延部便是定点打援。 若是逆魏不救,魏延部便是牵制,达成关兴的建策——将逆魏的丝绸之路断绝,让河西四郡的豪右及羌胡部落自发前来寻大汉求蜀锦、茶叶等物资。 而丞相所领的汉中郡主力,如先前一样驻军在褒斜谷内小平地,让逆魏大司马曹真也不敢将主力调离。 此四路兵马,合计有八万了,几乎是倾大汉兵力而出。 但,都是为了迷惑逆魏,作“明修栈道”的假象。 真正的“暗度陈仓”,乃是姜维部! 姜维入汉以来,没有领军与逆魏鏖战过。 先前千里奔袭灭参狼种羌残部以及迫降化外白马种羌的战绩,逆魏的细作也没法打听得详细。 抑或者说,战胜区区羌胡部落,对逆魏而言不算什么。 是故,在逆魏诸多将领眼里,姜维仍旧是当年那个因父辈战死而得萌荫授职的中郎;一个被大汉“千金市马骨”而授予兵权的降人而已。 “籍籍无名”之辈。 亦无人会对他有太多戒心。 再者,姜维所统领的兵马,一直都不是固定的。 如逆魏细作能刺探到的消息,仅是姜维本部的四千步骑。 但实际上,只要大汉给足钱财物资,让姜维去征发的白马、封养、当煎等种羌部落,临阵时能拥有万余步骑。 这点,逆魏无从可知! 可谓奇兵! 亦是郑璞所谋的,攻破凉州的契机。 试想,在金城郡的郭淮,得知大汉各部兵马皆出现在别处后,还认为汉军再来一次效仿李严,绕过四望峡阴袭吗? 毕竟大汉想偷袭,也没有足够兵力了! 自然,从谨慎的角度出发,他也绝不会让四望峡、桑园峡以及乌亭逆水河谷的守备松懈。 抑或者是调遣兵马,去武威郡的鹯阴塞支援。 以免中了大汉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唯有的可能,便是思虑着是否要出兵。 为了逼迫汉军归师,减轻关中与安定郡的压力。 但他出兵的可能性不大。 地利优劣势,往往是相对的。 金城郡的封闭地利,让大汉很难攻下,亦让魏军很难出兵来攻。 尤其是,对于郭淮而言,他若是出兵仅能选择攻打平襄城。 西平郡被魏国放弃过一次了。 他若是出兵攻打西平郡,湟水河谷的种羌部落为了报复被弃的怨恨,无需大汉许下利益,便会主动领族人前来助战的。 而陇西郡的大夏与狄道二县,乃是互为犄角之势。 他出兵少了,无法撼动汉军的防御;出兵多了,便会让金城郡防线有漏洞。 不过,不管他是如何做选择,都不会影响到姜维的“暗度陈仓”。 因为在郑璞的筹画中,姜维是要在已经附庸大汉的匈奴部落首领治无戴、白虎文带路下,径直奔袭鹯阴塞之后! 然也! 并非是直接要阴袭金城郡。 金城者,固若金汤也。 古时金城得名时,便彰显了此郡地利的防守优势,亦是河西四郡的保障。 对于大汉而言,若攻下了金城郡,河西四郡便无险可守。 那些豪右及羌胡部落在无有魏军持续支援下,大汉想将河西四郡纳入囊中,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逆魏也同样明白。 这也是逆魏大司马曹真,先前让夏侯儒放弃西平郡,集中兵力坚守金城郡的缘由。 但反过来一想,若是大汉夺下了素有“河西走廊门户”之谓的鹯阴塞,从那边攻入河西,彻底沦为孤城的金城郡还能守吗? 且不说郡内魏军兵卒的士气会不会崩溃。 仅是从粮秣辎重的补给上推演,就知道金城郡无法守住了。 凉州地瘠,仅仅金城一郡之地,无法供应郭淮麾下近三万大军的消耗。 他若是裁减兵马,便是自毁长城,让汉军寻到防线漏洞攻陷;若是为军辎横征暴敛,便会引发郡内士庶怨气鼎沸,无需汉军来攻,那些豪右与羌胡部落便主动打开城门去迎接! 一番口干舌燥说罢。 郑璞随手捞起酒盏满饮,润了润喉后,便再度拱手而言。 “丞相,璞所谋者,尚有一个欠缺。乃是左将军领兵出萧关后,会不会弄假成真,演变成为双方决战。” “嗯。” 丞相轻轻作鼻音,没有当即作声。 原先轻揉鼻根的手,放在了下巴轻轻揉捻着胡须沉吟。 因为郑璞所谋与他心中的所思,略有差别。 在丞相的心中,同样没有阴袭金城郡的打算,但却是真有打算将安定郡攻下来。 安定郡,俗称陇东。 地势几乎与陇右一般高,比一马平川的关中要高出不少。 若是大汉占据了安定郡,以骑兵的机动力居高临下对关中用兵可来去自如,将战争的主动权握在手中。 因而,对于大汉而言,若是想定鼎关中,安定郡无论如何都要打下来的。 于如今的局势而言,大汉攻下安定郡,逆魏的关中三辅皆不可安矣! 亦让大汉好整以暇,对凉州徐徐而图。 只不过,想攻下安定郡并不容易。 一不小心,便是演变成为提前与逆魏决战了。 相比之下,郑璞如今提出来的,先将河西走廊门户的鹯阴塞攻下来,更为稳妥一些。 且成功率很高。 虽然逆魏驻守在武威郡的兵马,乃是将军魏平所领的一万五千步骑,兵力充足,固守无忧。 但郑璞与关兴进军祖历县后,魏平必然别遣兵马来防御鹯阴塞。 作为奇兵的姜维部,从背后来袭,一击得手乃是显而易见的。 尤其是,他先前就领军千里奔袭过化外白马种羌,无需担心路途遥远而让将士士气低落、不愿死战的问题。 但正如郑璞所担忧的,安定郡两军对峙,乃是不可控因素。 不是担心魏延会先斩后奏。 魏延再刚猛再桀骜,丞相先做一封书信过去叮嘱、将战略细细说清楚,他也不敢违抗将令而误了全局。 而是担心,逆魏大司马曹真会不会别遣大军去安定郡。 去岁丞相与赵云领军入关中牵制过后,曹真便有了亡羊补牢之举。 如在郿县、陈仓城等周边依着地势修建了许多戍围。 若是仅仅是坚守,丞相以本部两万兵马出褒斜谷,曹真自领万余人也能坚守得住。 “罢了,让吴子远归来汉中坐镇吧。” 沉默了少时,心有所决的丞相,倏然作声。 亦让郑璞一愕。 顿了顿,便反应过来——丞相是打算亲自领军出萧关。 如此,便可化解了两军决战的可能。 以丞相谨小慎微的性格,若是不想决战,逆魏曹真也无法逼迫得了。 再者,军争当慎。 丞相亲自领军出萧关,作为魏国最高统帅的曹真,也不敢轻易决战。 毕竟,他也没有多少信心,可将丞相击败。 更要担心,若是一旦他战败了,整个关中都会不复魏国所有。 至于汉中郡会不会被逆魏荆州的兵马来袭,倒无需担心太多。 逆魏的江夏太守,深受江东忌惮的文聘,已经病故了。 继任者乃是逯式。 虽然才能不缺,但刚到任没多久,郡内黎庶及将士之心还未依附。 如此情况下,逆魏荆州的兵马,是不能大举从东三郡前来攻打汉中郡的。不然,孙吴驻守在江陵城的、素有进取之心的朱然,绝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若是逆魏仅仅是少量兵马来扰,以吴壹、邓芝的才能与兵力,可保无忧。 正文 第200章、权衡 暮冬白昼很短。 不知不觉中,原本灰扑扑的天色已经是漆黑一片。 二人私语的厅内,随着火塘柴火的渐渐燃尽,也慢慢暗了下来。 没有仆婢在侧,郑璞亦不知油脂灯具放在何处,便主动离席步近火塘添加薪柴。忽明忽暗的火光,摇曳着他的影子,几乎笼罩了整面墙壁。 正襟危坐的丞相诸葛亮,举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有些凉了的酒水,入喉后清冽腹腔,让那长途跋涉的困倦如潮水般消逝。眼角的余光,也不由被那不断摇曳的影子所吸引。 得柴火之光,身影之大,墙壁不能容。 我若不吝擢拔,逐步转与独断的权柄,不知他日后能扛起克复中原的大汉旌旗否? 应是可以吧? 他未及而立之年,还有许多时间去历练与沉淀。 况且,如今举大汉上下,也无有其他僚佐的才学更优于他了。 若是他都无法继我之后,他人恐更难。 嗯,且先擢之吧。 待到我不寿之时,也能观他可与否了。 “子瑾筹画步步为营,不仅谨密无遗,尚且能及他人所不能及,常有奇兵之谋,可谓奇才也!昔日我曾言,子瑾假日十日,或可与法孝直比肩,今果如其然也!” 心有所决的丞相诸葛亮,目视着郑璞,笑颜潺潺而谓之,“且子瑾领军征伐,善于临阵决机、可令将士死力,此法孝直不能及也。” 呃....... 还是莫将我与法正对比了吧。 万一天命昭昭,我可不想如法正一样早亡。 郑璞不由心中咯噔了下,亦连忙拱手谦虚,“璞不敢当丞相之言。璞所言者,不过是是取前将军、关安国与姜伯约三人所谋之长罢了,安敢居功乎!” “呵.....” 依然是很熟悉的轻笑声,丞相摆了摆手,“虽说他们三人珠玉在前,然子瑾亦有断在后,便不必作谦言了。” 略作停顿,却又淡淡出声,“嗯,子瑾领军征伐近十年矣。如句孝兴、王子均、柳休然与张伯岐等将领,皆曾在你麾下任部将。今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子瑾且与我说说,他们所长乃是何?应在何处任职更为恰当?” 点评军中年轻一辈将率的能力? 还要谏言所任之职? 这种臧否的权力,丞相现今就打算让我参与其中了吗? 不由,郑璞愕然。 一时之间,竟无有言语。 “嗯?” 见状,丞相敛起了笑容,蹙眉而问,“子瑾为何不言邪?” 话落,不等郑璞作答,又阖目轻揉鼻根,音色微厉,“商讨国事当秉心公允、言无不尽,但求为国裨益耳!让你作谏言,你便畅所欲言,有何好顾虑的?再者,此间仅你我二人,言有误亦不外传。” “诺!” 闻言,郑璞连忙拱手作礼告罪,“是璞无有荣辱不惊之心境,故一时恍惚了。” 但丞相没有作声,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依旧自顾自的揉着眉心。 意思很明显——莫多做废话! “咳咳!” 借着清嗓子缓解尴尬,郑璞不再言其他,开始了口若悬河。 “句孝兴者,勇猛果烈,乃豕突之将也。且其性情忠厚,能得士卒之心,假以时日,或能与右将军吴元雄比肩。” “王子均者,严于律己,行事一丝不苟,可谓干城之将也。虽出身微末、识字不满十,却晓通世理、奉公守法,假以时日,或可为国之藩篱。” “柳休然者,虽豪族出身,却性情笃粹,无有门第之念;与之相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为人胸有韬略、勇猛过人,假以时日,或能为督将。” “张伯岐者,性情豁达,咸精达事机,为人慷慨豪烈、行事果决。无论镇守一方,亦或者是督军攻城拔寨,皆可称良将。璞窃以为,假以时日,其才不亚于庲降都督马德信也。” “州安岳者,胆略过人,性情却谨重周密,可谓之‘智足以御众、勇足以却敌’;且其入我大汉以来,图立功业,常怀效死之心。是故,璞以为假以时日,其不亚于逆魏已故江夏太守文仲业也。” “其余诸如刘林、狐忠等人,皆可堪称爪牙之徒。” 言至此,郑璞再度拱手,“丞相,璞阅历不足,不敢称有识人之明。妄自点评诸将领的才能,亦是一时之断。其等日后如何,还望丞相明察之。” “嗯,我知矣。” 早就睁眸细细倾听的丞相,轻轻颔首,捋胡而思。 因为郑璞方才,也将诸多将领的职权隐晦的建议完了。 如被成为豕突之将的句扶,擅长临战突阵,可统领一部兵马,作为前驱之将,但不能督领多部兵马。 先前,句扶是陈式的副职。 陈式病故后,所督领的兵马有一半划分给关兴部,另一半则由句扶领着驻扎在陇右阿阳城。 亦是说,郑璞对句扶的建议,乃是以部将的身份归来丞相统领。 而如王平,被断言为干城之将,乃是善守。 恰好,王平任高翔部的副职,一直驻军在陇西郡的大夏县。 若是丞相依着郑璞所谋,为迷惑逆魏,让大汉军中宿将皆领军出萧关;那么,就等于让王平成为陇西郡的戍守镇边之将。 对于柳隐与张嶷,郑璞则是以为他们皆能任职偏师的督将。 也就是说,郑璞给丞相的建议,是可以让他们督领更多兵马,将此二人当成预备的重号将军来培养。 其中,张嶷的才能更为均衡,镇守一方也能胜任。 至于刘林、狐忠等人,那便是犹如已故的陈式一般,恪尽职守、中规中矩,属于守节制的将率。无论转去给谁当部将,皆可。 但对州泰的评价,却是最高的。 虽然郑璞仅仅是将之比拟于魏国的文聘,但“智足以御众、勇足以却敌”的断言,相当于独断一方的都督之能了! 此亦让丞相心中颇为讶然。 待捋胡思虑片刻,便催声问道,“州安岳入我大汉以来,功业不显,子瑾却最为推崇,不知以何断之邪?” “回丞相,乃是因其多识博闻,且任事笃行。” 郑璞如叙话家常般声音轻轻,“昔日他被我大汉所俘,旧部约莫千余俘虏皆被遣入沔阳匠作监为苦力。后他孝满三年,授职为我部将,我让他去揽旧部归,众竟皆愿效命也。得士卒之心如斯,可见其威恩兼著也。” “善。” 丞相点着头,一缕笑意也爬上了眉毛,“昔日西城之战,我本以为战获乃是虏资财、迁黎庶而归。不想,竟得如此良将归我大汉也。” 言罢,顿了顿,又继续发问道,“各将领的任职,我大致知子瑾之意矣。不过,平襄城与金城郡榆中县外的守备,子瑾以为何人守之?柳休然还是张伯岐,亦或者是州安岳乎?” “回丞相,璞以为三者皆可。” 郑璞拱手而言,嘴角还露出了个微笑,“不过,璞以为张伯岐任职玄武督军久矣,且又曾亲临其地作战,深谙地形,乃最佳人选。” “哈哈哈~~” 不想,丞相听罢,当即拊掌大笑,“此缘由,乃子瑾狡言耳!” 且不等郑璞问及,便续言之,“昔日魏文长镇守平襄城时,柳休然乃蜑獽军之督,亦归文长节制,安能不知那边地形邪?再者,子瑾与休然乃布衣之交,曾共勉建功立业,今荐张伯岐而薄柳休然,其中必有缘故耳!” 喔........ 丞相也真是! 何必揭穿我呢? 就不能难得糊涂一次么? 我与关兴一同领军攻打祖历县,若不将部将张嶷分出去,我又怎么能以兵少的理由,将主将位置以及功劳都推给关兴呢? 郑璞听罢,不由暗中腹诽。 然也! 他推举张嶷任职,好趁机分出自己本部兵马,最大缘由便是来汉中时的思量——尽力将同辈的关兴与姜维往功绩上推一推,让他们拥有更多机会彰显能力。避免自身木秀于林之余,也好将丞相的目光吸引过去。 此也是他所谋中,推举姜维为袭后将领的缘由之一。 毕竟在计划中,姜维要独自督领万余人! 如此多数量的兵马,在大汉诸将中仅魏延与吴壹二人有此殊荣,对于如今资历甚浅的姜维来说太多了。 “呵呵~~~” 干笑几声,郑璞报以赧然,“璞不敢有瞒丞相,荐张伯岐而非休然兄的缘由,乃是想请丞相首肯,让休然兄领本部与璞同往攻打祖历县耳。” 让柳隐也领军去祖历县? 丞相微微扬眉。 目光诧异的落在郑璞身上盘桓片刻,便出声问道,“子瑾此意,乃是指姜伯约若是绕后袭击鹯阴塞得手后,便以柳休然驻守乎?”但话语甫一落下,郑璞尚未得及回答,丞相便倏然拊掌恍然,“噫!我知矣!子瑾乃是欲举张文容为督将也!” 不得不说,丞相之智鲜人能及。 片刻间便将郑璞的意图,分析得丝毫不差。 的确,郑璞就是想谏言,请分出张苞任职督将。 张苞的身份,乃元勋之后,且又是外戚,注定了日后要成为天子刘禅的军中倚仗。 仅是从为天子刘禅的日后考虑,就足以让他尽快积累功勋升迁,以及掌控军中权柄了。 毕竟长于深宫的天子刘禅,不是凡战必亲临的先帝刘备! 并没有在军中诸多将领与士卒们的心中,树立起足够的威信;也不可能有机会亲征,树立威信。 如此情况下,日后让张苞掌兵权,便是长治久安的绸缪。 大汉自从灵帝末年以来,已经有过董卓、曹操等倚仗兵权恣睢不臣的例子,也让天下无数人有了效仿的对象。 如今的大汉,上下一心的凝聚力,主要归功于先帝刘备的遗馈。 但再厚重的遗馈,也会有用完的一天。 比如待先帝刘备亲自擢拔的老臣尽数凋零后,谁都不敢断言其他人,掌控了军权后会没有异心。 就如昔日四世三公的汝南袁家。 到了袁绍与袁术这一辈是,一个称帝、一个想另立新帝! 有备,方能无患嘛。 能谋策的事情,便提前绸缪了也好。 这点,丞相自然也是知道的。 先前让张苞任职甲骑督,乃是大汉善骑者寥寥无几以及张苞的勇猛无人比肩。 但现今甲骑已经初具雏形,后继者仅是依葫芦画瓢即可让发挥甲骑冲阵之锐,再让张苞掌区区数百骑太浪费才能了。 况且,柳隐所领的蜑獽军,最初便是张苞招募成军的。 再让柳隐归张苞节制,也没有什么不妥。 “万事瞒不过丞相。” 轻笑恭维了声,郑璞便作肃容,拱手而道,“丞相,文容兄乃璞妻兄,且身份尊贵,若是一直归璞节制,璞心难安矣。” “嗯........” 丞相颔首,眉毛微不可见的挑了挑。 心里还感慨了声:此子,已深谙权衡之道矣! 亦无有争权之心也! 可嘉焉! 只不过,现今如果让张苞成为督将的话,仅仅是统领柳隐的蜑獽军,兵力是不够的。 唯有的选择,便是将原先属于李严的残部,还有屯在陇右的糜威部悉数划分给张苞统领,才能凑足五六千步骑。 但如此,又会带来新的问题。 分出了张嶷部的郑璞,本部所缺的兵力,又要从哪一部兵马中调遣来益补呢? 难不成作为大汉年轻一辈将领中,第一个升迁为重号将军、有“百战不殆”美誉的郑璞,本部兵马竟不足三千人? 瞬息间,丞相便否决了此念。 他此番特地将郑璞召回来汉中郡,将之擢拔于群,本来就有以他善战的名声,来淡化李严战败的负面影响。 又怎么能减少他的本部兵力呢? 万一,要是引发了士卒们的狐疑,以为朝廷减少了郑璞本部兵力,乃是赏罚不明,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让文容领督将之职,亦无不可。” 心思百碾的丞相,缓缓出声,“但如今局势,尚是为时过早。待此战过后,我再表请朝廷,录他功劳授职吧。不过,子瑾所谏言的,让柳休然领蜑獽军同去攻打祖历县,却可以成行。嗯,届时,他暂归你节制吧。” 言罢,不等郑璞作声,丞相便凭案起身,“诸事略定,其余细梢末节,便等他日再因时而定。我困乏了,先去歇下,子瑾且自便。” 正文 第201章、张特 陇右天水,冀县落门聚。 卢家别院右厢房屋里,数个火盆装满了黑红相间的炭火,让屋内暖意盎然。 里侧的几榻上,铺展着一袭上好的白狐皮毛,堪堪将一个才两月有余的小婴儿躺卧再上。只见她容颜皱巴巴的,青黑色还未完全散去,两只小手却很嫩白;此刻正抓着侧坐张妍的手指,咧着未长出乳牙的嘴,不时发出个单音符来。 “哦...” “呜.....” 声音很简单,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却是让张妍眉目弯弯。 继续微微摇晃手指之余,还喜笑盈腮的对身侧杜氏而道,“杜姬,你看,小婧姬她冲着我笑了~~~” 杜氏,便是郑璞的小妾。 而小婧姬,便是她今岁刚生下的女儿,亦是郑璞如今唯一的后代。 “婧姬虽小,却也知女君宠爱于她,是故也喜与女君作笑颜。” 正一脸慈爱帮女儿紧裹布的杜氏,闻言便笑颜潺潺的恭谨而答,声音里略带着讨好,“不像鲜少在家的男君,每每逗婧姬时,婧姬总是有些害生。” “呵,提他作甚!” 得言,张妍头也不抬,轻嗤了一声,语气有些不满,“他心中哪有多少顾念着家!平日领军在外,不得归家也就罢了;如今领军归来冀县驻扎,却还终日在军营内。难得归来几日,也是要么拿家资钱粮去添补部曲之困,要么设宴邀朋吃喝;你几时见过,他曾有问家中用度操持之事?哼!” 呃........ 听闻如此言辞,杜氏连忙垂下了脑袋。 不敢接话,不敢让脸庞流露出神情,装成没有听到。 她只是用钱财换来的小妾而已。 在世间礼法里,她诞生的子女,也得尊妻室为母。 她在家中的地位,也就比婢仆高一点点而已。不管是郑璞还是张妍,若是恼了她,将她棒责或者是卖给他人,都无人可指摘。 虽然张妍所说的都是实情。 但这种这种怨言张妍能说、敢说,她却不敢让自己“听到”。 免得有一天,此话传到了郑璞的耳里,会给她带来“搬弄口舌”的罪名。 不过,张妍为人挺好的,从来都没有苛待过她。 如今她没有回话,张妍也没有见怪,只是自顾着逗小婧姬玩耍。 小婴儿总是睡不够的。 没过多久,小婧姬便困乏了,不停的张嘴打着哈欠。 众人见了也连忙起身离去。 叮嘱了指给杜氏的婢仆几句,张妍步履缓缓,往卢家别院里最大房屋而去。 那是主屋,也是她所栖的屋子。 此处的庄园虽然唤作卢家别院,但称之为郑家别院也不为过。 唯有的不同,是此地要比什邡郑家桑园要冷清得多。 彤云密布的天空上,不断飘落落下来的细雪,也在渲染着落寞的滋味。 从七月忙完郑嫣的亲事后,便动身前来陇右栖居的张妍,每日的闲暇时间尤其多。 此地的产业由外兄卢晃操持,家中丁口也不多,婢仆也很少,几乎没有什么事是能让她操劳的。 唯有的乐趣,便是与陪嫁过来的小婢绿儿舞剑,以及偶尔抚琴自娱了。 只是不管是什么乐趣,如果变成日复一日的一成不变后,难免也会变成了牵强。 “女郎,算算时间,郎君也差不多从汉中归来了吧?” 亦步亦趋在后的小婢绿儿,在迈入主屋后,便轻声问了声。 她仍旧唤张妍为女郎。 因为她还没有依着陪嫁的世理,变为郑璞的枕边人。 不是张妍善嫉不允许。而是郑璞事务繁多,几乎不归家;而且他也从来没有提及过。 似是,没有这层意思? “嗯,差不多了。丞相有召,他去的时候脚程不会太慢。” 脚步微顿了下,张妍随口应了声,“不过,他若是归来了,应也是先去军营。他是军中主将,不可久不露面。” “哦......” 小婢绿儿应了声。 见张妍没有入屋内,而是转去露台前跪坐看园林雪花后,便寻了个话题,“女郎要抚琴吗?上此郎君让人卢写的笛曲,我已经练得差不多,若不与女郎合奏?” “不了,我想静静。” 闻言,张妍露出笑容,伸手揉了揉对方的胳膊,“日日抚琴,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雅兴。嗯,你且忙去吧,我若有事再寻你。” “哦,好。” 虽然不明了这三天两头就来一次的雪花,女郎为何时常静坐而赏的,但小婢绿儿还是连忙颔首,曲身行了一礼后便转身离去。 而张妍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入拐角处方转回来。 随即,便昂头呆呆的看着,那如柳絮般漫天飞舞的雪花。 她的阿姊张皇后,成亲十余年了,却一直都没有子女;但今天子刘禅的子嗣有很多。 而她为人妇也近三年了,同样也没有子女,但小妾杜氏也有了子女。 这样的结果,让她有点不敢往深里想去。 但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或许,有朝一日,我也如阿姊一般,将陪嫁小婢的孩儿当成亲子? 但是夫君前些时日,似是隐晦问及过我,待明岁小婢绿儿及笄后,可否将她许给张子产啊~~~ 张子产,便是张特。 一个耗费一年时间、奔波了数千里,从幽州涿郡涿县前来蜀地的士子。 也是天子刘禅及张家的乡闾。 据他自身所言,他是因为听闻了逆魏引鲜卑胡虏入关中,便觉得逆魏不值得效力。是故在家人的许可下,前来投奔大汉。 这样的理由,似是在情理之中。 毕竟先帝刘备及她先父张飞在世时,都曾经给后辈讲过乡闾屡屡遭受鲜卑的烧杀掳掠。连刚病故没多久的卫将军赵云,年轻时领乡人投奔公孙瓒,也是因为公孙瓒击胡。 但这样的理由,同样有些匪夷所思。 大汉北伐数年、才刚刚有些起色,便有先帝乡闾来投奔了。 时机,竟是如此之巧。 不由不令人生出别样心思:彼该不会,是逆魏遣来的细作吧? 去岁归去成都的张妍记得很清楚,当永安督陈到遣人引张特来蜀地时,整个朝廷都很轰动。 此也不意外。 大汉本就地小民寡、国力式微已久,谁又能想到竟有贤才来投? 比如上一个主动来投的贤才,乃是杨仪。 那时,大汉刚刚历经汉中之战,正是国力雄厚之时。 从那时以后,分别历经了襄樊之战、夷陵之战的大汉,就再也没有贤才来投奔了。 相反,兴兵作乱倒是很多。 不过,张特似是真心来附的。 张妍听张皇后提过,天子刘禅在去了封书信与丞相诸葛亮后,便让张特暂入了宫禁宿卫任职,归中领军向宠麾下。 对外生出的缘由,乃是天子再蜀地几无乡闾之人,便想将张特留在身边,时时问及乡闾的风物。但实际上,却是让让忠贞不二的宫禁宿卫,暗中观察张特的行止,看其人有无歹念。 但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不过弱冠之龄的张特,却没有半点异常之举。 相反,他所展现出来的性情与才能,备受他人所称赞。 如张妍的仲兄,伴天子左右的侍中张绍,与张特谋面多相识久了以后,便常常称赞之。 “子产之才,十倍于我。” 张绍是如此对他人说的。 里面有一些是惜乡闾情分在,但不可否认,张特自身才能甚优。 再加上向宠的肯定,天子刘禅便再度去了封书信与丞相,问及可否全了张特来投的愿望:为国征伐。 彼千里来投,乃是信义也。 大汉不管怎么说,都不好疑而不用,放任闲职而荒废年华。 再者,大汉人才委实不多矣! 有如此才能的贤良,留在成都太屈才了。 丞相得了天子书信后,将张特召来汉中,亲自与之坐谈后,便表请他任校尉之职;又以张特弓马娴熟,便遣入张苞的甲骑中任副职。 这也是郑璞知道了张特的缘由。 令张妍觉得奇怪的是,她大兄张苞以乡闾情分,都对张特止于亲善而已;而郑璞却是不吝赞誉之词,竟还想将她的陪嫁小婢许之。 还振振有词。 声称如今大汉仅天子与张家乃是涿县人,张家理应为天子多担待些。 且又说绿儿过去乃是为妻,名分要跟着他为小妾好很多。 但张妍并不愚钝。 她隐隐有所察觉,郑璞这些言辞不过是明面上的搪塞之词, 其中,必然还有其他缘由。 不然,施恩的手段有许多种,为何郑璞要采取亲自操持婚姻这种呢?就算是通过婚姻施恩,也应该请天子刘禅赐婚更为庄重、更显诚意啊! 只是,她猜不到郑璞的意图。 且事情还尚未明言,她也不好直接发问。 唉,罢了。 待日后他如何作定论,我再细细问之吧。 看烦了细雪的张妍,起身归去屋内,随手从庋具中取了卷书,斜斜靠在榻上看读。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张妍有些困乏之意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侧头而顾,却是郑璞回来了。 且还是刚刚沐浴过,内着燕服、披着大氅,头发还是半干不湿的耷在肩上。 不用问,张妍也知道,他方才是去看了小婧姬。 据说,任军职之人都有个习俗,归家看年幼的儿女前,必须先要沐浴与更换衣裳。 为了避免军中凶煞之气,伤突了孩儿。 “夫君归来了。” 张妍没有起身,只是抬头笑道了声。 “嗯。” 郑璞一边步来,一边褪下大氅披在她身上,从背后侧坐环抱她的双肩,柔声说道,“天甚寒,既不生火盆,也不知取些毛皮裹身。” “妾身不冷。” 闻言,张妍瞬息便眉目弯弯。 也将将脑袋斜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鼻息充盈了熟悉的味道之余,似是也倏然觉得此卢家别院也不是那么冷清了。 “我不在的此些时日,家中有他事否?” “无有。不过,就算有,夫君也会在意的,嘻嘻~~” “呵,你啊!” “对了,小婧姬今日与我玩耍时,笑得很开心啊。” “还有,我让外兄给杜姬添了个女婢。” ............. 轻声慢语,闲话家常。 天寒而人暖暖。 少时,郑璞悉心听她说完琐碎之事后,便插了一嘴,“细君,马上便是除夕了。我打算届时设个家宴,把文容兄也邀过来聚聚。” “如此最好!” 闻言,张妍立即就坐直身躯于他对视,喜笑盈腮,“此事我来操持,先让人多备些大兄喜欢的食材,我也许久没有与大兄闲叙话了。” 只是话语甫一落下,她又反应了过来。 歪了歪脑袋,脸庞上就泛起了一缕狐疑,目视着郑璞双眸而问,“嗯......届时除夕,夫君仅是邀我大兄过府一聚吗?” “咳!咳!” 不由,被戳破心思的郑璞,猛然干咳了几声。 亦让张妍蹙起了眉毛,继续发问道,“夫君是想将那张子产一并邀来与宴吧!” 唉...... 心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郑璞点了点头,说道,“嗯,是有此打算。彼子产孤身在我大汉,举目无亲、又无友朋。我便想着他乃你家乡闾,一并.......” “夫君,我不反对你邀他来与宴。” 郑璞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妍打断了。 只见她已经敛容,眉目间略带羞恼之意,“但仅是与宴,不许再提将我小婢绿儿许给他的言辞。” 顿时,郑璞哑然。 沉默了少许,方出声争辩道,“这是为何?我观张子产为人,才德兼备,乃是绿儿良配也。有何不可的?” 亦让张妍气鼓鼓的,“绿儿是我的陪嫁小婢!” 呃~~~ 好吧。 郑璞顿时语塞,满脸窘态。 陪嫁小婢,也可算入嫁妆内。 若是张妍不情愿,郑璞没有任何权力擅自作主。 或许,是难得见到郑璞窘态,张妍刚斥完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也顺势松了口,双目灼灼而道,“不过,此事倒不是不可。如若是夫君能与我说清缘由的话。嗯,不是搪塞的缘由!” “呵~~~” 不由,郑璞失声而笑。 随手将她身躯拧过,继续先前环抱入怀的依偎后,才缓缓出声。 “于公,如今朝廷善于骑战的将领不多,熟悉边陲羌胡部落习俗骑将更是几无一人,如张子产者当器重之。于私,我此番归去汉中时,谏言丞相让文容兄任职督将了,届时正好让张子产领甲骑,让文容兄不必每每临阵都要亲冒石矢。” 正文 第202章、大患也 动用近十万将士的军争,光是绸缪就需要不少时间。 如各郡县的驻军调防、各部兵马的聚集、粮秣辎重的转运,还有鼓舞士卒们的勇气等等,非一日之功。 亦然不可能瞒得过魏国。 抑或者说,历经了第一次陇右大战的措手不及后,魏国就再也没有对大汉的动静掉以轻心过。 当丞相诸葛亮与郑璞定论了军计后,让各部兵马开始备战之时,镇守在关中长安的魏国大司马曹真,也开始了督厉各部备战。 戎马数十年的他,也将目光投来了安定郡。 军中细作以及驻守在凉州的杨阜、郭淮以及魏平等陆续传来的消息,都断定了汉军兵出之地乃是安定郡。 逆蜀诸葛亮亲自领军去陇右了。 且逆蜀排得上号的军中宿将,除了吴懿部归去汉中郡驻守外,皆转去阿阳城一带聚集。 这也是一种必然。 因为有连绵的秦岭山脉在,逆蜀无法直接进攻关中。 就如昔日他领军走秦岭谷道直接攻汉中郡一样,粮秣辎重转运等后勤压力太大,无法持久作战。而且,不算宽敞的秦岭谷道,也无法让兵力悉数展开,不是利好于进攻方的战场。 再者,他这两年依着秦岭山脉北麓修筑了不少戍围。 逆蜀如果从汉中进军,就必须先将这些戍围一个个攻拔后,方可围困城池。 所耗费时间,就足以让逆蜀苦于粮秣转运而退兵了。 兵贵胜,不贵久。 逆蜀有更好的选择下,绝不会未战便让自己陷入不利的条件中。 而若是兵出安定郡,不管是伺机进军凉州,还是南下来右扶风,逆蜀便拥有了回旋的空间。 对此,曹真勒令凉州各部继续坚守,不可擅动避免中了逆蜀的“调虎离山”之计外,还将大部分兵力都遣去了安定郡。 自身也转来了陈仓城驻扎,以逸待劳等逆蜀丞相诸葛亮的动静。 有了数年时间的整合,以及拜冀州黎庶大举迁徙来关中三辅,如今的他,战时已然可征伐近十万大军。 事实上,若是逆蜀无有动静,他也有打算在今岁末抑或者是明岁初,便上表雒阳请命伐蜀。 这里面不仅是兵甲充足,无需在被动守抵御的缘由。 还有岁月不饶人。 他年事已高,且这两年小病频发。 若不早些进攻,他担心自己的有生之年,再没有机会将陇右夺回来而抱憾而终。 至于为何要等到年岁才请命征伐,乃是不想让魏国陷入两线作战,甚至是三线作战! 两线作战,自然便是逆吴与逆蜀有盟约,难保没有共盟出兵的意图。 三线作战的缘由,乃是辽东公孙渊。 去岁的时候,天子曹叡得知公孙渊叛魏与逆吴勾连后,便让大将军司马懿暗中调遣兵马往幽州右北平聚集。 打算先发制人,将割据多年的辽东公孙家彻底拔除。 顺势威慑魏国北疆的鲜卑及乌丸部落。 但当司马懿暗中赶赴右北平后,事情便出现了转机。 今岁春三月时,逆吴孙权不顾群臣的谏阻,以太常张弥、执金吾许晏、将军贺达、中使秦旦等领兵万人,送金宝珍货、九锡备物,从海道入辽东,封公孙渊为燕王。 但吴军到了辽东后,公孙渊便背盟,吞并了士卒及资财,且斩杀了张弥等人,送首级前来雒阳以表忠贞。 对此,是否还要继续攻伐辽东,雒阳衮衮诸公都有了不同的意见。 觉得不可再伐的人,觉得辽东地处偏远,兵出难以建功;且就算攻灭了公孙渊之后,也得继续以“羁縻政策”擢拔当地豪族来治理。 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却没有多少利益,还不如继续留着公孙家镇边。 反正他斩杀了逆吴的大臣,也难以与魏国为敌了。 而坚持继续征伐大臣,则是觉得公孙渊既然叛一次,就能再叛第二次。 彼狼子野心,已彰显无遗。 如今不除,以后待魏国被逆蜀与逆吴犯境时,孰知他会不会再度背叛? 而且,有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四万步骑都在幽州右北平聚集了,怎能朝令夕改呢? 两种截然相反的言论,让天子曹叡也难以抉择,亦然暗中遣使来关中问计于曹真:罢兵乎?不改初谋乎? 那时,曹真的回复很简单。 让天子曹叡坐等司马懿的军报即可。 毕竟,司马懿才是这场战事的提倡者与决策者。 而且他已经到了右北平,也会因地制宜考虑进军或罢兵的各种得失。 这种得失,在关中的曹真无法得悉。 但,实际上,曹真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司马懿不可能上书罢兵! 不仅是他此生督领的战事,对不上大将军这个职位;还有如今正是进攻辽东的良机。 试想,公孙渊遣使送逆吴大臣首级来表忠心,若是雒阳朝廷给他加封官职、赏赐财物等安抚后,他还会对魏国有戒心吗? 守备能不松懈吗? 司马懿趁此机会,领军倍道而进,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召集兵马备战吗? 若是如此天赐良机,司马懿都熟视无睹,那么他也不配成为先帝的顾命大臣、爬上大将军的职位了。 再者,不管在魏国眼里,辽东偏远的地理位置是不是鸡肋,灭了公孙家的好处都是利大于弊的事。 比如,北疆的鲜卑与乌丸部落,至少会慑于魏国的兵锋,安分一段时间。 辽东新上位的豪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对魏国也会言听计从。 事实上,在战略层次上,司马懿与曹真所见略同。 在他的上书里,是直接讨要天子曹叡对公孙渊的封赏,为他遮掩攻伐的意图。 还强调了一句:如今被聚集在右北平的将士,因为幽州苦寒已经隐隐有所怨言了,若是雒阳的决策朝令夕改,让他们直接罢兵归来,恐怕会引发不好的事情来。 而且,四万大军聚集,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公孙渊终究有一日也会知道此事。 届时,辽东必然再叛! 日后再征伐,面对有了防备的公孙渊,可不是四万大军能讨平的。 这样的理由,让曹叡终于有了决断:“卿所言,乃良策也,朕无不允之。彼公孙贼子,恣睢反复,不臣我魏国久矣,望卿此战为朕灭之!” 辽东战事如期,在关中的曹真,自然不会轻启战端。 但若是逆蜀来伐,他也不会惧之。 他若是亲自领军去安定郡与逆蜀主力鏖战,不败、不失土等,他还是有自信的。 只不过,他也隐隐有所担忧。 因为在细作打探的消息中,逆蜀的平北将军郑璞,将领军去攻伐祖历县。 汉魏双方历经数年的战事后,特别是金城郡榆中县之战,戎马数十年的夏侯儒被未及而立之年的郑璞以劣势兵力大败后,整个魏国都对“疤璞”的名声不陌生。 “彼疤璞者,乃魏之大患也!” 曹真在上表雒阳以及告诫西北各部将领时,乃是如此断言的。 也不由的,顺势去揣测着,通过逆蜀丞相诸葛亮别遣郑璞领军攻打祖历县潜在的意图。 他镇守西北数十年了,无需看舆图与分析军情,便可对各地的战略意图了然于胸。 祖历县之北,乃河西走廊鹯阴塞,往东则是乌水河谷。 若是被逆蜀所得,便会将关中与凉州连通断绝,加剧凉州的动荡。 或许,此便才是逆蜀此番出兵的真正意图吧? 曹真隐隐有所悟。 不然,以逆蜀诸葛亮的韬略,不可能在凉州尚未攻下之时,便大军前来意图攻伐雍州。 只不过,有所悟是一回事;可否对症下药,又是另一回事。 他无法调任关中的大军去驰援凉州。 两年前,让将军魏平领一万五千步骑过去,已然是凉州粮秣可承担的极限。 再度增兵,便不堪负荷。 哪怕是让一将领督领万余步骑携带粮秣过去,也不可取。 孰人又知道,逆蜀此次攻伐会持续多久时间呢? 从安定郡绕过六盘山山脉,取道乌水河谷进发武威郡,是十分漫长的路程。平时信使快马传递消息还能凑合,但让大军自带粮秣开拨,事倍功半。 而且,逆蜀若是真的大军袭祖历县,也必然别遣骑兵入乌水流域截断援军。 若是将军魏平别遣兵马去祖历县守备,也会陷入两难中。 一方面,祖历县与鹯阴塞距离颇远。 一旦大军进入祖历县了,逆蜀便可长驱至鹯阴塞前,将祖历县变成孤城,坐等城内消息断绝的士卒生出惶恐之心来。 另一方面,则是担心逆蜀这是引蛇出洞。 万一逆蜀攻打祖历县只是个幌子,为了让魏国在河西四郡的守备空虚呢? 比如,昔日逆蜀征北将军马岱,就绕道化外之地,从祁连山脉的断裂谷道杀入张掖郡一次了! 漫长的祁连山脉,可不仅仅是张掖郡有裂谷可以通行。 罢了,多思无益。 为今之计,只能见机行事了。 思虑暂定的曹真,别遣了信使赶赴武威郡。 既是嘱咐将军魏平务必谨慎行事,再没有明确逆蜀“疤璞”统领至祖历县的士卒数量前,不得擅动;又是让凉州刺史杨阜多安抚河西豪右与羌胡部落,保证这段时间内,个别对魏国很仇恨很高的部落,不要起兵叛乱。 比如栖居在张掖与武威二郡之间的卢水胡。 这个糅合了匈奴、月氏、羯、羌、氐等部族的蛮夷,在黄初二年时就聚众数万人叛乱过。 还是他亲自领军讨平的。 虽说,卢水胡在战败后,经过十余年魏军有意识的打压,已然实力大减。部落仅剩下了堪堪万余人,能持刀矛作战的青壮不过四千有余。 但也正是如此,对魏国也积怨更深。 若是他们有心勾连逆蜀,遣人从祁连山脉裂谷引蜀军入河西,那凉州便不可守了。 唉....... 失去陇右与放弃西平郡的劣势,如今变成了魏国陷入被动的最大缘由。 刚刚巡视完秦岭山脉北麓戍围的曹真,驻马在陈仓城外渭水畔,心中不由一声无奈。 夏四月了。 从陇右蜿蜒东来的渭水,波光粼粼。 在阳光下犹如一条闪着光点丝带,美不胜收;又在两岸旖旎翠绿的渲染下,犹如一条贯穿大地的青龙。 今岁初,朝廷改元为“青龙”。 缘由是正月时,有青龙见于摩陂井中,乃魏国祥瑞。 但改元后,却马上就要迎来刀兵四起。 不知辽东那边的战事如何了? 司马仲达三月便领军而往了,此时应该与贼子公孙渊短兵相接了吧? 就是不知,北疆的鲜卑与乌丸部落,是否会遣兵助贼子公孙渊否? 虽然鲜卑大人轲比能已然成为了魏国的附庸,但彼胡虏之辈,不念恩义,多有反复无常之举,见有利可图,未必不会其异心。 再者,相传贼子公孙渊,这些年似是与乌丸及鲜卑部落频频串联。 尚有逆蜀此番大举出兵,不知会遣使让逆吴策应否? 不过,逆吴若是策应,以他们常用水军争锋的习惯,出兵应该也是七八月江水大涨的时候了吧? 但愿,此番我魏国不是三线作战吧。 刚放下西北战事的思绪,曹真又不由将心绪转到了别处。 “报!” 正思虑着,一骑信使急促奔来。 驰骋的战马尚未站稳,他便矫健的一跃而下,快步过来禀报。 “报大司马,安定郡戴将军有军情来!声称逆蜀丞相诸葛亮的大纛,已然出现在萧关城墙上。” “高平胡将军来报,逆蜀马岱领骑入乌水河谷,似是尚有逆蜀赵广在后。” “逆蜀郑璞与关兴部,合兵约莫万余,往祖历县而去。” ................ 彼诸葛亮,竟亲自出萧关?! 得言,曹真双眸一凝,亦然拨转马首,往城内而归。 边策马,边对身侧的亲兵传来,“你且先行一步,赶往城内军营,传我将令!让将士立即整军,明日三更造饭,四更出兵往安定!” “诺。” 那亲卫连忙大声应诺,狠狠的踢了马腹,驰骋而去。 而随他一同巡视的鲜卑秃发部首领,秃发寿阗听闻那信使的禀报后,不由眼中闪过一缕精光。 迅即,驱马落后曹真半步,恭敬的请命,“还请大司马恩准,允我领族人遣往乌水流域。昔日逆蜀贼子赵广杀伤我族人甚众,我誓报之!” 正文 第203章、威名 亲自领军赶到安定郡的魏大司马曹真,待见到了逆蜀所排布的营寨后,心中便松了一口气。 他对此战的结果,已然大致有推断了。 因为看似来势汹汹的蜀军,不但没有直接围困城池逼迫魏军前来驰援,进而引发双方的消耗战;而是将大军分为三部,呈倒“品”字形排开。 居中后的本部,自然是逆蜀丞相诸葛亮自领,营寨落在被魏军废弃的乌氏县遗址上。 居北的左军则是逼近朝那县而落营寨,将旗分别是逆蜀右将军吴班以及逆蜀虎步监孟琰。 而居南的右军则是逆蜀前将军魏延与镇西将军高翔部,营寨落在泾水两条支流的汇流处。 分布呈犄角之势,相互之间隔了约莫三四十里。 但如此排布也将兵力分得太散了,不是进攻的好选择。 抑或者说,蜀军并没有抱着攻下城池的希望——他们是来堵魏国别遣去凉州的援军。 曹真自忖,如果蜀军真想决一死战的话,应该是留少量兵马在乌氏县护住粮道,其余大军皆来围困朝那县,逼迫魏军不惜代价来解围才对。 既然不围城,那么曹真有的时间和粮秣,与他们慢慢对峙消耗着。 因为他本来就不打算驰援凉州。 在主事河西四郡的将军魏平、金城郡的郭淮,早就被他严令坚守了。 有四望峡、桑园峡、令居塞防线与鹯阴塞的险要存在,只要魏军不出战,逆蜀想攻入凉州难于上青天。 而乌水流域的安危,他也有了调度。 鲜卑秃发部首领秃发寿阗,请战领着族人赶过去与鲜卑乞伏部一并抵御逆蜀马岱与赵广的来袭,他也允了。 此两部鲜卑部落合兵有上万游骑。 而且在塞外草原作战时,又可发挥“可战则战、不可战则扰”的游骑战术,韧性十足,可不是轻易被逆蜀击溃的。 就算他们被马岱与赵广击溃了,也不影响魏国对乌水流域的控制。 真正控制这片区域的乃是高平城,坐落在六盘山脉北端、乌水的源头。 战略意义上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绕北,崆峒阻南,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依着山势河流而修筑的城池十分险固,在前汉时期就曾经被誉为“第一城”。 如隗嚣割据凉州时,其部将高峻仅用兵万人驻守高平城,而名将耿弇率领大军围攻,费时一年都无法攻下城池。 如今,魏国守备高平城的,乃是胸有韬略的将军胡遵。 以他安定郡豪门出身的声望,拥兵五千驻守,除非逆蜀遣军十倍来袭,不然尚且奈何不了他。 况且,马岱与赵广所督领的都是骑兵。 对城池只能望洋兴叹。 唯独有危险的,便是只能依托不算险峻的城池而守的祖历县。 守将乃尹奉,城内兵马仅四千。 而且,主事的将军魏平,已经被曹真叮嘱过要“酌情”救援祖历县了。 对,曹真给魏平的私信中,是声称祖历县可救便救,若是代价太大,比如危急了鹯阴塞,那便不去救了。 因为让逆蜀既使攻下了祖历县,对魏国而言也不算什么。 祖历县本就是孤城,方圆两百里内都没有其他城池可依托,本来就是充当鹯阴塞前哨的! 逆蜀得了,也无法坚守得住。 在曹真的心中,一旦辽东战事得胜,司马懿领军归来继续镇守荆州威慑逆吴后,他在岁末时便上表雒阳,请战攻打陇右了。 这个时机很好。 逆蜀的战争底蕴,是无法与魏国比拟的。 毕竟逆蜀得陇右不算久。 岁初方出兵,岁末又要再战,多多少少都要引发苦于徭役黎庶的怨言。 而出兵的路线,就是走乌水流域进入祖历县。 曹真对攻下萧关抑或者是走秦岭谷道,已经不报有希望了。 届时,关中主力浩浩荡荡而来,逆蜀怎么吞入祖历县的,就得怎么吐出来。 当然了,这一切尚早。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与逆蜀出萧关的主力对峙。 比如别遣几部精锐兵马试探攻击一番,看看蜀军的战力,让新招募士卒早日熟谙逆蜀的军阵战法。或者是抓住蜀军分布太散的破绽,尝试着以大军将一部围困住,看逆蜀丞相诸葛亮打算全军来救援与否。 算是稳中求胜,以试探冲突寻出对方破绽的常规战术吧。 这种心思,与丞相诸葛亮不约而同。 丞相也频频别遣精锐试探,以及设下陷阱看魏军上不上当。 比如让魏延与高翔部,佯作浮桥渡泾水南下袭击右扶风之举;如让吴班与孟琰大举在朝那城外挖壕沟,佯作将城池长期围困之态。 尚有自身领着中军,每日徐徐拔营推进十里,佯作慢慢蚕食安定郡的范围,为日后画地屯田长期屯兵对峙。 等等。 如果有机会,丞相也不介意弄假成真,将安定郡提前打下来。 双方你来我往,各自斗智斗勇。 但彼此也都很谨慎,一直都没有寻到引发大战的契机。 是故,安定郡的战事也僵持了下来。 金城郡那边,同样也没有动静。 去岁让汉军损兵折将的郭淮,同样也没有弄险的打算。 不仅是曹真严守的命令,更是因为他看不到出兵攻伐得利的机会。 他唯独能出兵的方向,是榆中县的桑园峡。 外面仅仅由逆蜀将军张嶷领着三千士卒守着,而且没有城池依托,仅是落下了两个小戍围和一座营寨。 但坐拥近三万大军的他,却是没有把握将之彻底抹杀掉。 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 然而,金城郡内的将军郝昭、贾栩与庞会,甚至是羌人首领柯吾,都不约而同的赞同了不可出兵之念。 他们担心会中计。 张嶷所统领的三千士卒,乃是玄武军,隶属于逆蜀平北将军郑璞。 那位被大司马曹真称之为“魏之大患”的疤璞,多谋善断,用兵最喜行诡道。 就如最好的猎人常常佯装为猎物一样,他们担心兵力不多的张嶷部,是郑璞诱他们出战的诱饵。 这种可能十分大。 虽然斥候游骑,已经明确打探到,他已经领军进发祖历县了。 但若是回军来援,也不过两三日的路程。 包括郭淮在内的金城诸将,看到了蜀军营寨与戍围都架着巨大的元戎弩,也都没有把握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张嶷部灭掉。 且出兵了,还需要担心回不去的问题。 逆蜀两支骑兵的统领马岱与赵广,如今都在乌水流域呢! 他们若是赶回来,无需两天时间。 届时,魏军正围攻张嶷营寨时,这两支骑兵突然杀回来,他们就被截断归路了。 亦或者是,被逆蜀趁机混入逃归桑园峡的溃兵中,一举将关隘给夺了。 为了击杀区区三千蜀军,要承担如此巨大的风险,金城郡诸将没人愿意犯傻。 郭淮也一样。 是故,他便罢了出兵的心思。 调任庞会领本部前来镇守四望峡,抽调出五千步骑让出身武威郡的将军贾栩统领,赶往武威郡治姑臧助力将军魏平一臂之力。 嗯,魏平如今兵力不充足。 鹯阴塞他本就留了五千兵马驻守,如今又调遣了三千兵马去显美县驻扎监视卢水胡,再扣去山丹马场的守备兵力以及防备各地马贼趁势作乱等,仅剩下的士卒让他即使是想顾看祖历县,也有心无力。 贾栩领军到来,让他解了燃眉之急。 当即,便托付贾栩监视卢水胡与山丹马场,自己领着八千步骑往鹯阴塞而来。 与郭淮不同,他必须要领军出鹯阴塞。 在逆蜀围攻祖历城池时,他身为河西四郡的督将,救援的姿态总得做出来。 不然,见死不救、按兵不动坐看成败,以后孰人还会为魏国卖命? 而且他出兵了,也无需担心会被逆蜀围点打援。 他打算出了鹯阴塞后,便徐徐沿着祖历而来,让城池内的尹奉及守备将士看见即可。为了让他们坚守的士气不崩溃,亦是让逆蜀破城更晚。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冲动的,领军冲到城池下与逆蜀鏖战的。 反正逆蜀遣来祖历县的不算多,不过万余人。再扣去围困城池的兵马,对上自己领着八千步骑,也不会有优势。 只要自己落下营寨,小心谨慎一些,逆蜀也不敢前来攻打。 哪怕逆蜀放弃了围城,留下一些兵力监视祖历城池后,便悉数转来攻打自己的营寨,自己依着地利且战且退,也能保全士卒归来鹯阴塞。 而且,他已经叮嘱了守备鹯阴塞的部将徐质,让他准备好小舟、羊皮木筏等渡河物资,随时前来接应自己归去了。 无需担忧太多。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汉军来得有些快。 他在等候将军贾栩领军前来武威郡协助防务,耽误太多时间了。 当他刚领军出鹯阴塞二十余里、堪堪下了旱平川时,便看到有一支汉军已经落下了营寨,正在修筑防御工事。 营寨的规模不是很大,应该仅能容下四千余人。 但迎风飘扬的将旗,却是让他双眸的瞳孔不由急促凝缩——是逆蜀平北将军郑璞。 对方早就料到,他打算领军来援祖历县了。 所以才会提前前来堵道。 自然,他若是想绕开还是可以的。 比如分出三四千兵马落下营寨与逆蜀对持,自身继续领着其余兵马进发祖历县。 反正此地地势平坦,且又荒芜人烟,不存在无路可通的困境。 但他不敢分兵。 不管是留下的兵马可否抵御得主疤璞的进攻,还是自身继续领军向前,会不会陷入逆蜀的埋伏中。 必然,若是不绕过,他就无法鼓舞祖历县守备将士的士气了。 此处离祖历城池还有百余里呢! 为何逆蜀竟来得如此之速!? 他暗地里咒骂了句。 随即便下令士卒们后退三里,挡在鹯阴塞前落下营寨。 还别遣出许多游骑斥候,让他们绕道前往祖历县打探消息——如果有可能的话,便将大军即将来援的书信射入城内。 无法救援,那就给他们传给希望也好。 对,在祖历县与自身安危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毕竟这也是大司马曹真的私下叮嘱,以大局为重嘛。 他的如此调度,却是正中郑璞的下怀。 来此地落营,郑璞便是以弱势兵力,想拖住魏国河西的援军,好让关兴部心无旁骛的将祖历城池攻下来。 因为他与丞相的谋划中,夺下鹯阴塞才是此番出兵目的。 为此,丞相不惜亲自赶赴安定郡,且还动用了所有军中宿将以及七万大军打掩护。 而且,留给他与关兴的时间很紧迫。 他们必须要在姜维领军绕后袭击鹯阴塞之前,将祖历县攻下来,并且将逆魏鹯阴塞守备的注意力,悉数转来大河南岸的旱平川。 不然,孤军深入且得不到郑璞与关兴部策应的姜维,不可能顺利袭后。 留给他的结局,是被魏军惊觉,然后被围剿。 死无葬身之地! 奇谋,本来就是弄险。 没有孤注一掷的决绝,便没有一战定乾坤的大捷。 丞相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姜维豁出了性命来信任他,他绝不允许此战失败。 是故,他也弄险了。 能在提前二日,赶在魏平领军进法祖历县之前抵达此地,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祖历河谷,本就是昔日丝绸之路中线的必经之路。 从前汉开始,这条河谷通行的商队便络绎不绝,路况十分良好。而且他收编的匈奴支部首领梁元碧,对此地的地形十分熟悉,能带领他绕过祖历城池。 另一,则是因为他让所有士卒仅仅携带了十日粮秣,放弃笨重的武钢车、元戎弩等军械,一日行军八十里倍道而来的。 而且他所携带来的士卒,仅仅是州泰部的两千余士卒! 若是魏平大胆一些,他以区区四千疲倦之兵,根本无法抵御。 他是在赌。 赌昔日萧关的大瘟以及大破逆魏夏侯儒的名声,让逆魏看到了他的将旗,也不会直接发起攻击。 而只需要迷惑逆魏三日,他就可以脱离了危险。 三日的时间,足够关兴领着后续大军进发祖历城池围困,让蜑獽督军柳隐安然的护送粮秣与辎重,前来支援他了。 正文 第204章、孤城 三日后,旱平川前。 柳隐带着蜑獽军护送粮秣辎重至。 让以两千士卒虚张声势的郑璞,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干系到身家性命与此战胜负的最大因素,若说他心中没有半点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万幸,逆魏主将魏平十分谨慎与配合。 “休然兄,待会儿蜑獽军还得辛苦下,接手白昼的值守警戒。” 在士卒们卸下辎重粮秣时,郑璞也来到柳隐身侧,低声说道,“安岳的麾下士卒,这几日昼夜轮值且心有惶惶,我打算让他们歇息下。” 以两千士卒森严守备可容纳四五千的军营,且还要迷惑逆魏无法看出虚实,这几天州泰的麾下堪称身心疲惫。 如今等到了后续兵马到来,他们骤然松懈了那一口气,肯定人人都觉得疲倦不堪。 对此柳隐也了然。 是故,他点了点头,不做推辞,“好,子瑾安心。我一路都是顺着祖历河以水力载军辎而来,行军不算劳累。嗯,我让一半士卒先歇下,今夜值守也算我部的吧。” 亦让郑璞冁然而笑,“那就有劳休然兄了。” “嘿,有何劳累的!” 柳隐笑着摆了摆手,略带自嘲的感慨道,“我每次领军临阵,尽是做些值守及护送军辎之事,早就习惯了。” 的确。 北伐以来,他几乎都是守备后方或充当押运粮秣的后军,历经的战事很少。 军中升迁唯有战功,不临阵厮杀就鲜有功劳。 看着昔日同时被授予兵权的故交与将佐,不停的积累功勋升迁与赢得沙场名声,而他自己却临阵无门,若是说不心切,自己都骗不过自己。 尤其是他已经年过四旬了。 “哈哈哈~~~” 不由,郑璞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以休然兄之才,不鸣则已,一鸣必然惊人,何必妄自菲薄邪?” 但柳隐却是没有接话。 只是笑容略带玩味的看着郑璞。 亦让郑璞笑颜更盛,作戏谑言,“休然兄若是想此番临阵以本部为前驱,我焉有不允之理?难不成兄归我节制时,尚且能得闲暇乎?” 顿时,柳隐喜上眉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就先谢过子瑾了。嗯,我去安排值守的将士。” 言罢,似是怕郑璞反悔一样,当即转身大步离去。 “诸军用命,休然也心切了。” 目视着他的背影,同样随在身侧的张苞也莞尔而笑,还给郑璞递过来了一片布帛。 他麾下骑兵不着重甲时,也是大汉最精锐的轻骑曲之一。 是故,来于途时截杀了不少魏平派遣往祖历县的游骑斥候,顺势搜刮出了魏平的书信。 所言仅寥寥数字:“援军不日将至,诸位勉之!” 不是什么紧要军情。 郑璞随意瞄了眼,便收入了袖子中,“天色尚早,兄困乏否?不若带骑卒与我一并去看看逆魏前方军营?” “好。” 且行,且观。 鹯阴塞所在地,并不是祖历河汇流入大河之处。 因为祖历河与大河在此地汇流时,冲击出了类似于金城郡但小许多的平坦河谷,有了可以让士卒屯田自养田亩,却没有狭隘险要谷口作为戍守依托。 更深一层的考虑,则是在祖历河口修筑了防御工事,也无法借助东侧屈吴山脉的天然屏障,遏制游牧部落从乌水河谷抑或者是河套平原进入河西四郡。 恰好,大河经过祖历河口后,便受到山体所挡,倏然弯曲折向西,绕过屈吴山脉后才再度向北的河套平原流去。 亦提供了山势遏水的天然险要之地。 当年汉武帝开边后,出于战略考虑,戍守工事修筑分别选择了两处。 其一,乃是屈吴山脉西端的媪围县,那是防备游牧部落穿行了荒无人烟的大漠,从北杀入河西走廊的屏障。 另一,则是沿着祖历河口往西北约莫四十里处,修筑了如今的鹯阴塞。 此处的大河,历经了祖历河口处的平缓后,骤然遇上堪称“两侧悬崖一线天”的峡谷,让汹涌的河水像一头憋足了气的巨蟒,咆哮着、奔腾着、怒吼着,以雷霆万钧之势,恨不得冲破悬崖峭壁的束缚。 而鹯阴塞修筑在此地,有峡谷与大河位屏障,自然也可称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城塞外进入河西走廊的渡口,却是呈现“S”形弯曲缓流的狭窄河道,极易在冬季时结冰。 这也是让防御者无比头疼的防线漏洞—— 在以往的历史进程中,河套的游牧部落就没少趁着冬季鹯阴渡口河面封冻之时,踏冰而来。 万幸,大河与屈吴山脉并不是无缝相连的。 山与水之间,还夹着一片西宽东窄、唤作“旱平川”的山前小台地。 这也给鹯阴塞的防线守备,多了一个亡羊补牢机会:在冬季大河河面冰封之时,可以别遣兵马在旱平川狭窄的东侧,落下营寨遏制敌军顺利通行渡口。 逆魏守备河西四郡的将军魏平,如今就将营寨坐落在旱平川东侧。 虽然如今已经是夏四月,河水冰层早就化了,不存在汉军踏冰渡河的隐患。但魏平不想将所有兵马都挤入鹯阴塞中,以免破坏了原先分工明确的守备。 另外,他也想适当给予汉军一些压力。 比如此地拦截他的汉军,就不敢回师去围攻祖历城池。 权当是牵制,让祖历晚些易手也好。 毕竟汉军从陇右出兵万余人前来祖历的军情,他麾下斥候也证实无误了。 牵制了四千汉军再此地,面对六七千汉军围困,尹奉以四千将士守城,应能守得住吧? 就算是被攻陷,时间也没那么快。 带着如此心思的魏平,在勒令各部将率不可轻启战端之余,依旧频频派遣着游骑斥候打探消息,以不变应对万变。 但在祖历城头上的尹奉,深邃的目光里却早就有了觉悟。 一月之内,城池必然易主。 甚至时间更早。 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情势使然。 祖历县是孤城的缘由,乃是因为祖历河水味苦咸,人畜皆不可饮用,亦不能用于灌溉。城外的田亩,皆是依靠着沟渠引大河之水灌溉的。 是故,人口一直不多,粮秣贮备也很少。 春四月恰好是即将步入青黄不接之时,城内四千将士与黎庶每日消耗的粮秣十分巨大,若一个月之内得不到河西的粮秣补给,就断粮了。 兵者,无粮自溃。 另一层缘由,乃是他麾下四千将士决死之心堪忧。 这与河西四郡的权利博弈相关。 自从魏国执行“边人治边”纵容豪右崛起后,河西四郡的太守以及羌胡部落便慢慢加固自身的权势,蝇营狗苟的龌龊就没有停止过。 一开始,在凉州刺史杨阜的威信与协调下,他们尚能保持表面上的和睦。 且依照先前的约定,自发出部曲与魏军共进退。 但马岱从化外之地袭击了张掖郡后,便给了他们阳奉阴违的借口。 如他们在两年前那场大战中,以保境安民的理由将私兵部曲尽召了回去,让兵力吃紧的夏侯儒不得不放弃了西平郡。 亦让他这位昔日的敦煌太守,被迫承担了督管不利的罪名,被贬职为祖历守备。 统领的四千步骑,一半是郡兵,一半是河西豪右的私兵。 郡兵战力并不强,而豪右私兵更没有为魏国效死的觉悟——他们被遣来此地,是为了各家丝路利益,保护从关中入河西走廊的商路周全。 指望他们“人在城在”太难了。 至少尹奉觉得自己没有这份号召力。 因而,当魏平派遣来的游骑送来“援军将至”书信后,他便有了城破的觉悟。 魏平若是真领军来援,早就督军赶到了。 还送什么书信! 抑或者说,作为陇右冀县人的尹奉,对凉州太熟悉了,亦知道祖历县对于魏国而言就是食之无味的鸡肋。 魏平是河西四郡的督将,不会太过于计较一座孤城的归属。 暂时放弃祖历县,将汉军的补给线拖长,且又将双方大战的战场放在魏军占尽地利的鹯阴塞,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这样的决策与对错无关,只是战略使然。 换成尹奉自己,也会这么选择。 所以,他被魏平抛弃了,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亦不会有举城而降的心思。 他是昔日与杨阜等驱逐马超者之一,举家都被马超泄恨而屠戮了。 而马超的后人在大汉是皇亲,仅此缘由,他就不可能生出投降之心。 更莫说,他如今年事已高,早准备好了迎接死亡。 不管城池能守多久时日,尽人事听天命,能守一日是一日,城破身死便罢了。 有何惧之。 与不报有希望的他相比,领军困城的关兴,则是壮志踌躇。 他领军到时,纵马巡看了一番祖历城池,便对随在身侧的阎宇笑道,“文平,此城我军想破之,易也!” 文平,乃是阎宇,荆州南郡人。 为人任事勤勉,年齿未到三旬,便有了干才之名。 先前是隶属后将军袁綝的部将,一直随军留守在汉中郡。后卫将军赵云病故后,归入丞相诸葛亮的中军。去岁他的族父相府行参军、建义将军阎晏战死后,他便向丞相请命调任来陇右前线,立志杀敌报国。 丞相不忍拒之,便将他别遣来关兴麾下任部将。 听到关兴之言后,他也笑颜潺潺,颔首附和,“将军所言极是。我观逆魏城上之兵,士气萎靡,似是未战已心怯,可急攻之。” 的确,祖历城池的守备魏军,士气堪忧。 那是征北将军马岱与赵广两支骑兵进发乌水河谷时,还应了郑璞之邀,特地来城下耀武扬威了一番,才折道东去。 为了瓦解城内的士气。 毕竟,再愚钝的魏军士卒都能想到,有大汉数千骑兵在周围警戒,祖历县就不可能迎来援军了。就算有,待他们冲破这数千骑兵的拦截,恐怕都是城内粮秣耗尽的一个月之后了。 而且祖历城修筑在河畔上,城外地势平坦,无险可依。 城内也没有霹雳车、床弩等守城利器。 仅仅以不足两丈高的城墙,面对汉军的云梯、攻城塔、抛石车与井阑等大型攻坚器械,他们觉得城池很难坚持一个月不失。 “不急,三日后我们再攻城。” 关兴捋胡而言,“你先作些招降书信,遣人射入城内,看能否瓦解他们的死守之志,让我军士卒少折损些。” 阎宇拱手,“诺!末将这就去安排。” “嗯。” 关兴点了点头,继续驱马缓缓巡看着地势,寻找最恰当的攻城地点。 虽然这座低矮的城池,想攻破并不难,但他本部兵马才七千余人,经不起太大的消耗。 不然攻破了城池,领军去与郑璞会合了,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接应姜维部。 不用多想,孤城受袭之际,任何守将都会下令用乱石坚木等将城门给堵死。想攻破,就只能依靠蚁附攀爬上城头,而蚁附便是死伤最众的攻城方式。 他乃名将之后,绝不容自己背上不善战之名。 抑或者说,他心中一直憋了一口气,要为先父正名。 虽说,昔日襄樊之战的败北,乃非战之过。 但他也无法否认,失去了荆州,是引发大汉式微的主要诱因。 不管出于报效大汉的诚心,还是想挽回父辈名声的私心,他都不敢有半点疏忽,再微小的细节都亲历亲为后,方能安心。 三日后,汉军攻城。 关兴自领着四千士卒从南城门而攻,阎宇则是别领三千围攻东城门。 战事甫一开始,便陷入了白热化。 因为二人不约而同的,届是领着部曲亲冒石矢为先登。 不是他们冒失。 而是招降的书信被箭矢带入城内后,效果很不错。 那些河西豪右的部曲,并没有想为魏国尽忠,与守将尹奉共赴死的决绝。 当声称“降者可授田”的招降书信内容传遍城内后,许多豪右部曲便趁夜色,用绳索溜下城墙,前来汉军营地投降。 反正他们的家眷又不在此地,降了,尹奉也无法追责。 关兴与阎宇便是基于此,以敌士气已然崩溃,便想用兵锋之威彻底摧毁他们的斗志。 孤城不守。 一人溃,则众皆溃。 正文 第205章、野战 夏五月,万物繁盛。 微风徐徐,吹皱了泾水的水面,荡起了波光粼粼。 天空半阴不雨,不温不燥的天气,再加上入目依然青翠欲滴的原野草木,让人瞬间就有了垂钓的心情。 若是披着蓑衣,在水畔钓起几尾鲜鱼,乃是人生的岁月静好吧。 然而,这片平静的美好,却被如雷的鼓声和凄凉的牛角给破坏了。 魏大司马曹真督与汉丞相诸葛亮在萧关外对峙了近一个月时间,双方多次小规模的试探攻击后,终于磨掉了曹真的耐心。 扣除守备各县的兵力后,他仍旧有六万有余的步骑出来野战,而出萧关的汉军五万有余。 这点兵力优势,在克制的小规模骚扰中,根本无法体现。 若是一直对峙下去,算是势均力敌,谁都奈何不了谁。 但对于丞相而言,战略目的已经达到了——拖住魏军的关中主力,不让他们驰援河西四郡。 而对于曹真而言,则是将士的士气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低迷。 在汉魏相争的这几年里,一直都是魏国处于劣势中。 哪怕是有郭淮在金城郡,以反间诱敌之计诛杀汉军近万士卒,也无法抵消连番失土、被动逆战的劣势。如今两军主力皆在野外,谁都没有地利因素,坐拥兵力优势的他,若是一直对峙不战恐会损了各部将士的锐气。 试问,任凭汉军出萧关在安定郡内来去自如,军中血性男儿能不沮丧吗? 而且曹真心中本就打算,待司马懿征伐辽东的战事罢了后,今岁末便大军出陇右,可容不得将士们士气低迷。 如今就势与汉军战一场也好。 权当是损耗对方的战争底蕴了。 反正,若是以国力论,魏国才是最雄厚的。 带着这样的心思,曹真不再管丞相诸葛亮的步步紧逼,也不理会魏延作势攻入右扶风的小动作,将大军聚拢后,便径直往萧关外泾水北支流的乌氏县而来。 管他汉军作多少动作,只要魏军到了乌氏县,他们不想被截断退回萧关归路的化,就不得不聚拢兵马来战。 事实上,对于蛇打七寸,曹真拿捏得很明智。 任何一位统帅,都不会不顾大军的后路。 丞相诸葛亮也不意外。 在得知魏军的动向后,他便召回来了魏延与吴班左右军,双方在这条蜿蜒秀丽的泾水支流畔,开始了汉魏主力的第一次野战。 也是极为罕见的,双方投入兵力合计十数万的大战。 没有地利依托,没有悬殊的兵力多寡,双方都将兵卒们都拉出来在野外排兵布阵,正面大战一场。 这样正面的对阵,很考验指挥艺术。 步骑与弓弩等各种兵种的排布,让突前与中坚等各部各司其职的调度,都决定了一个小区域的胜负,也影响整个战场的胜负。 魏国的优势,则是在于五千余骑兵。 由边陲之地的彪悍汉人组成的雍凉铁骑,在野战中堪称所向披靡。 这支骑兵在曹真麾下许多年了,随他讨平过无数次雍凉之地的叛乱;他们习惯了遵循狼群的的战法,骁勇、果锐、坚韧,皆是见过血的老卒。用来去如风的速度优势,通过奔袭侧翼和后方,寻找到薄弱处一举杀入军阵中,从而导致整个战场崩溃。 唯独可惜的,便是这支铁骑没有重铠骑兵。 不具备顶着无数弓弩正面突进的能力。 不过,曹真督领的步卒,可以帮他们创造机会。 只要步卒能撕开汉军的防线,他们便可以将胜负一锤定音。 大汉两支骑兵在乌水流域,如今被马岱与赵广督领着。 是故,丞相的排兵布阵,乃是一直依着水畔而落,可以减少了魏国骑兵突袭的一个方向。 而且阵型很奇怪。 从苍穹上俯瞰,森严列阵的汉军,犹如一个巨大的八卦。 似是脱胎于司马穰苴的五行阵以及孙武的八卦阵。金锣旗鼓列于中间,外面则鹿角车营,拒马枪长达两丈八;路狭则为木屋施于车上。 既可且战且前,又可相互呼应,不露出防线破绽。 如此以战车掩护士卒阵法,无法乘胜追击,却是杜绝了魏军骑兵冲阵的可能。 所谓“冲阵”,便是骑兵常用的凿穿战术。 千百骑齐发,在正面从多个点凿穿对方战线,直抵阵后再勒马回身反向冲击。 来回反复,作用并不在于杀伤。 而是制造混乱—— 将敌方阵型分割,使敌方各部士兵之间的联系截断,让他们无法配合作战;使各小队步卒产生孤立无援的错觉,将率也无法从容调度抵御,在整体上将完整的队形破坏为一盘散沙。 再者,骑兵冲锋时犹如镰刀割麦。 极高的速度下,骑卒只需斜斜握住环首刀,便可将一层层的收割敌军性命。 各小队步卒很难有抵御抑或者反击的机会。 这种死亡的恐惧在孤立无援的心理错觉下,会越发显著,从而导致士卒们失去战意,进而形成全军皆惶恐,一溃千里。 姜太公《六韬》所言的“一骑当步卒八人”,依据大致如此。 心心念念北伐的丞相,未进驻汉中之前便讲武演兵多年,早就摸索出了以步抗骑的办法。 如今摆出来的八阵图,便是抵消魏国多骑的倚仗。 曹真领军至,让各部兵马缓缓向前时,也在高高的巢车之上看着汉军的怪异阵型。 虽没有对战如此阵型,但身经百战的他也明了,己方的骑兵优势恐是难彰显了。 毕竟骑兵冲锋再惊天动起,也无法冲破密布拒马枪与武钢车阵。 是故,他让五千雍凉铁骑,且先安分的呆在中军大旗下,暂时充当了主帅本阵的掠阵护卫,而不是让他们围绕着战场驱马寻找战机。 当然了,骑兵难以投入战场,他还是有信心一战的。 魏军出来野战的步卒,本就比汉军更多。 他敏锐的捕捉到了,依托车阵的汉军移动速度慢的细微缺陷,中军仅仅留下了徐盖的千余甲士;其余兵力皆分为了左右军,分别以费曜与夏侯霸为前驱,犹如了两把尖刀逼来。 这样兵分两路的布阵,一边出现短暂的失利了,也能迅速退回来重新整阵。 因为另一边能会拖住曹军的脚步,让曹军不能趁机追击扩大战果。 相当于保证了,在战场上不会出现大败。 但若是两侧皆攻入汉军阵内了,那便是出现了大胜的契机。 将兵力均匀分配的汉军,在支援两翼时,就不得不去自动瓦解攻守一体的阵型。届时,他便可让留守中军的徐盖领着甲士突进,为骑兵冲阵创造机会! 一旦骑兵可以发挥凿穿战术,纵使汉军再善战,都会迎来无力回天! 同样,在八阵中央的丞相诸葛亮,看着魏军步步逼前时,也不由捋胡而笑。 曹真的意图显然易见。 但丞相却没有针对性的,提前将部分中军遣去应对。 因为不需要。 亲自操练士卒演武的他,对前军有十足的信心。 若是说当者披靡,丞相不会如此自夸;但是临阵时士卒依托车阵御敌不动如山,让魏军无法冲破阵型,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而且,汉军并不是完全没有后手。 厚厚的中军前方,乃是两千四百重步甲士。 拜昔日右扶风阳城野外一战,魏延缴获了大量的重甲所赐,大汉也有能力组建纯重步的三校别部了。就算是左右两翼吃紧,中军不得不去支援,有这支重步卒在,魏军想直取中军也不可能。 双方都有所倚仗,都先行保障了不会败北的后手。 亦让大战各在自的期待徐徐展开。 魏国右翼的将领乃夏侯霸,他所领的士卒,多是从冀州迁居来关中的黎庶。 历经数年的演练,战力颇为强悍。 但他对面的汉右将军吴班,无论战略还临阵经验,都要比他强了太多;且吴班为人豪气果烈,士卒皆愿为之死力。 是故,纵使夏侯霸所督兵力更多,却无法冲破吴班的阵型。 双方士卒喊杀声如雷,如火如荼的胶在了一起。 短时间内,是不会分出胜负的。 左翼则是不同。 魏国乃魏将费曜所领,士卒多是来自民风彪悍的安定、北地二郡。 关西兵强,习长矛,非精选前锋,则不可以当也! 雍凉边陲之地的士卒,素来以勇猛善战闻名。 在战鼓刚响彻战场的时候,他们一手执着厚厚的生牛皮大盾,一手执着长矛,脚步整齐的步步向前。 汉军对上他的,乃是虎步监孟琰。 虎步军,乃是昔日征伐南中时,收降孟获与投降的残兵与南人豪族的部曲组建而成,人人逢战当先,同样是悍不畏死之徒。 抑或者说,于少文学寡礼仪的穷山恶水中生存下来的人,皆不是易与之辈吧! 也不避免的,这两部士卒的鏖战,成为了此战胜负的天平。 “嗡!” “嗡!” 双方距离约摸只有了八十余步的时候,曹军的阵中便连续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声音。 无数的箭矢,高高的抛向天空,同蝗虫席卷而来,遮天蔽日。在阳光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后,便如带着死亡的微笑,往对方兵卒的血肉之躯扎去。 很常规的战术,以抛射掩护士卒们冲锋。 “举盾!” 各级将佐的呵斥声,在战场上起伏。 密集抛射的杀伤,虽然没有准头,但胜在覆盖了整一片区域。 让汉军不得不相互依偎,庇护在盾牌下。 偶尔有些倒霉的士卒,遇上了落点刁钻的箭矢,便是被钻进脖颈的身亡。 但比起冲锋而来的魏军,他们是幸运的。 依托在武钢车后的强弩手,还有可以连续倾泻弩矢的巨大元戎弩,可不是魏军兵卒手中木盾能抵御的。 “嘣!” “嘣!嘣!” 在强劲的弩弦声中,魏军士卒各种凄厉的惨叫声,也开始连绵起伏。 在这一刻,生命没有了贵贱之分。 只不过,双方短短的距离,在雍凉兵卒的悍不畏死下,让汉军的强弩逞威无法太久。 挨过两三波弩矢后,他们便冲近了武钢车阵前的鹿角及拒马枪处。 “杀!” 依然大声吼着整齐战歌的魏军,口中猛然爆发了一声暴呵。 冲着最前排的士卒,十分有经验的俯下身躯,将脑袋藏在了厚厚的木盾下,犹如一只红了眼睛的公牛,猛然发力虎跃撞去,用身躯的重力撞开鹿角丛。 这是最有效的做法。 如果用手搬开或者挑断绳索,他们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也要迎接更多的弩矢。 野外摆阵的临时鹿角丛,并不算太密集。 在魏军陆续冲撞下,三五下便肢解或歪开,露出了稀稀落落的通道,也让满脸决绝的雍凉魏军,靠近了武钢车过来。 “杀!” 两军撞在了一起。 刀锋,矛刀,在各自眼中迅速的靠近,变大。 杀人,然后被杀,反反复复。 从穷山恶水中练就坚韧信念的士卒,寸步不让,在战场上奏响了死亡旋律。 视死如归的喊杀声,扑倒在地的悲鸣声,永无休止。 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武钢车阵前堆积了足够高的尸体,亦让汉军失去了掩体的优势,在魏军源源不断的冲击下,终于演变成为了短兵相接。 魏军付出了两千余人的折损后,终于将汉军右翼前排的车阵冲破。 但当他们却无法继续扩大战果。 没有武钢车依托的汉军,以屯为单位结成了小圆阵。 从苍穹之上俯瞰,黄色军服的魏军犹如洪水蔓延而来;而红色军服的汉军却犹如汪洋中一座座小岛,连绵一片,彼此呼应,构筑了一道悬崖峭壁。 死死扼住了洪水的泛滥,任凭它如何冲击,都巍然不动。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 战鼓震天,喊杀声如雷,魏军依旧如惊涛骇浪,汉军依旧如坚韧礁石。 魏军后方巢车上,目睹着战场的大司马曹真眉目深锁。 他低估了汉军的韧性与顽强。 明明费曜都督军杀入汉军阵内三十余步了,汉军中军却没有去支援。 而在汉军中军的丞相诸葛亮,同样凝眉成川。 他也没有想到,魏军都死伤了那么多,却依旧士气如虹,攻势不疲。 正文 第206章、鸣金 日头慢慢偏中了,战事依旧持续着。 夏五月炙热的阳光,给如火如荼的战场增添了一丝燥热。 魏军后方高高的巢车上,曹真正扶栏而立观战着。 久居高位、养尊处优的庞大身躯,让他更不耐燥热的暴晒。双鬓不停的有汗水从银白发丝中冒出来,黏住了战场上的灰尘,糊了一脸。甲胄内的贴身里衬也全湿透了,黏糊糊的贴在肌肤上,犹如许多只蚂蚁在爬,难受异常。 但他扶在栏壁上的手依旧稳健,双眸神采仍旧如常。 虽然右翼夏侯霸部的攻势寸步难进,左翼的费曜部攻入了敌阵二十余步便被死死扼住,但这样的结果对曹真来说,并不是不可以接受。 战事持续至今,汉军没有了车阵依托,双方的战损开始一命换一命了。 算是到了拼消耗的时候。 谁先支撑不住,谁便败北。 曹真是不会先行鸣金收兵的,虽然己方的骑卒可以策应,让汉军无法掩杀。 两败俱伤,魏国消耗得起,但汉军消耗不起。 哪怕魏国的士卒死伤更多一些也无所谓。 现在拼掉汉军一分战争底蕴,岁末出兵收复陇右便更容易一分。 有雄厚的国力支撑着,魏国便是立在了不败之地,无需拘泥于一时的胜负。用一场势均力敌、不分胜负的战事,去奠定下一场胜利,同样是个好选择。 不管怎么说,汉丞相诸葛亮亲率的主力,也不是那么容易一战而胜的。 至少曹真没抱有这样的幻想。 钝刀割肉,也挺好的。 “传令,让后军压左翼。” “鸣鼓,催战。” 他轻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对身边的传令兵下令。 “诺!” 传令兵连忙应诺,拿出小令旗冲着巢车下方将率摇晃,让战鼓声声如雷鸣,士卒进发的脚步声与甲胄刀矛摩擦的铿锵声喧嚷而起。 亦让巢车上另一个人,不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 他是赵俨。 字伯然,与陈群、杜袭、辛毗并称为“颖川四大名士”。 为人通军事,富有谋略,魏武曹操时便常领都督护军,如今职为大司马军师。 他方才是想劝说一句“不可孤注一掷。” 因为曹真的命令很决然,等于将所有步卒都压上了。 虽然有五千余骑卒压阵可保牙旗不被汉军所袭,但步卒若是不支,就会引发全军溃败。 进而,将安定郡拱手相让。 这样的调度,略显鲁莽,赌性也太大了。 并不符合兵者当慎的做法。 至少不符合他心中所想。 在他心中,此番挡住逆蜀的攻势即可,无需让士卒损伤太多。 其一,是他觉得逆蜀主力在此地,以逆蜀平北将军区区万余兵马,不可能攻得下河西走廊的门户鹯阴塞。 既然河西无忧,何必战损太多兵卒? 如今战局僵持着,逆蜀士气依旧高昂,胜负的天平尚未倾斜,何必率先将所有兵力一举压上呢?哪怕两败俱伤了,也无法趁势夺萧关或者绕道攻打陇右不是? 另一,则是他担忧着辽东的战事。 辽东地处偏僻,大将军司马懿历经的战事并不多,以四万大军千里奔袭,不可控因素太多了。 如若是胜了还好,此地战损多少士卒都无所为。 但如若是司马懿战败了,从此魏国北疆将刀兵不止,势必会影响到关中守备——如今关中的不少部兵马,可都是守备冀州及并州的呢! 辽东胜负未明,此地便倾尽所有,委实是太不明智了。 只不过,赵俨想谏说的话语,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也知道汉魏双方的根本差距在哪里。 尤其是曹真不止一次,向雒阳庙堂陈述过:灭蜀乃是拼耗国力之战。 如今将令已出口,他还真不好谏言。 更深一层的思虑,则是他知道曹真的身体状况。 小病不断,精力不济,强撑病体着理事的时间越来越短。 或许,一两年后,便不得不放下事务静养病体了。 时不我待的情景下,曹真战法激进一点,也无可厚非。 罢了,还是不劝说了。 反正,论临阵调度,举魏国无人比曹真更强。 放下心思,赵俨也微微前倾的身体,以手挡着阳光极目远眺。 然后,他便发现了曹真此番调度的意图所在。 只见后军疾步往左翼而去时,督将费曜便开始让前方的士卒放缓了攻势,转为列阵与汉军对峙,继续占据着突入敌阵二十余步的优势。 让驰援而来的后军,得以顺利避开汉军的弓弩,横向蔓延,左右斜插入逆蜀的中军以及后军的车阵。 原来大司马曹真的本意,是以步掩骑、以骑决胜。 是想发挥己方优势,用步卒摧毁逆蜀的车阵,为骑兵冲阵清理障碍,创造胜利的战机! 就是不知,逆蜀丞相诸葛亮是如何应对呢? 了然于胸的赵俨,不由将目光落在远处汉军的中军阵内。 此刻,丞相诸葛亮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也看到魏军的变阵了,也知道曹真如此调度的打算。 不是没有没有对策,而是此情此景下,他不得不将底牌先亮出来。 然也! 他一直对魏军攻入左翼二十余步无动于衷,不过是想以摇摇欲坠的战线,诱使曹真将骑卒悉数掩杀过来罢了。 抑或者说,他一改牵制的初衷出来与逆魏野战,就是为了伏杀逆魏的骑兵! 收复陇右没几年的大汉,骑兵还是太少了。 无法同时兼顾乌水流域和此地的战场。 而安定郡疆域宽广,地广人稀,县与县又分离太远,如果不将魏军的五千余骑兵灭掉,汉军就无法保障粮道的安全、无法专心困城而战。 罢了,既然彼不中计,便不做攻下安定郡之念了。 叹完气的丞相,挥了挥手,让身侧的傅佥分别举起了两支令旗。 让位于中军的魏延部、后军的高翔部皆往左翼支援而去。逆魏戴凌部的兵力已经暴涨到三万有余了,如果再不遏制,外围车阵被摧毁是定局。 如此调度,让汉军中军牙旗,仅剩下了三校重步卒护卫着。 亦让魏军中军高高巢车上的曹真,双眼猛然迸发出精光,扶着栏壁的双手瞬间紧握,手指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有机会斩杀逆蜀的支柱丞相诸葛亮! 有机会斫断逆蜀的中军大纛! 这种机会,这种的诱惑,哪怕是身经百战的曹真,都不由让呼吸变得很粗壮。 他自动忽略了那三校重步卒。 不过三校步卒罢了! 他中军还有徐盖统领的千余重步,以这千余重步卒为前驱,让五千骑卒殿后,绝对能将逆蜀那三校重步卒给冲破! 代价,不过是死伤更多一点罢了。 抑或者说,只要能俘虏或击杀逆蜀丞相诸葛亮,斫倒逆蜀大纛,徐盖统领的千余重步和五千余骑兵悉数死伤殆尽,都是值得的! 赵俨也看到了。 他的呼吸也瞬息间变得很重,脸色酡红,犹如饮醉了般。 垂着手狠狠拧了下大腿,让痛感刺激脑袋清醒,才努力平缓呼吸对曹真说道,“大司马,逆蜀不会有诈吧?” 的确,事情太诡异了。 汉军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逆蜀丞相诸葛亮却突然将自身安危及大纛,暴露在魏国五千骑兵眼皮下,这样的做法太诡异了。 他可不认为汉丞相诸葛亮是个鲁莽之徒。 “呵~~~” 暗地里做个好几个深呼吸的曹真,已经平缓心绪,轻声笑了声,“有诈无诈,试试便知。彼既然胆敢弄险,我又有何不敢攻之!” 言罢,便亲自取来令旗挥舞,让徐盖的重步卒及骑兵出击。 赵俨心中这次没有反驳之意。 正如曹真所言,逆蜀是不是有诈,试试就知道了。 以骑兵的机动力,逆蜀三校重步卒可无法伏击。 而且,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 犹豫不决、当断不断可是临阵的大忌。 “杀!” 得到将领的徐盖,领着千余重步卒缓缓逼向前。 而五千骑卒也勒马缓缓后退,为冲阵迂回出足够完成战马加速的距离,列阵以待。待徐盖顺利靠近逆蜀的中军、双方重步卒顺利拼上,他们便会纵马冲阵而来。 这一刻,曹真与赵俨的目光都无比深邃。 重步卒阵内指挥的小鼙声,神奇的与他们心跳同步共鸣着。 “嘭....” “嘭....嘭....” 声声慢,声声催,激昂着他们血脉偾张。 而汉军中军的丞相诸葛亮,看到魏军中军的重步卒逼来以及骑卒往后迂回时,便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落寞的对身边的傅佥吩咐,“公渊,将物品收拾下。战事,结束了。” 战事结束了? 闻言,傅佥愕然。 他方才看到魏军开始袭中军而来,还想谏言丞相将右翼吴班部的一些兵马调回来,护卫中军大纛呢! “呵呵~~~” 见到傅佥发愣,丞相不由失声而笑,“罢了,收拾也不急于一时,你继续观战吧。” “哦,诺。” 反应过来的傅佥,连忙行礼,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三校重步卒阵内。 这两千四百重步卒,是临阵从各部兵马中拼凑出来的,今日临阵暂归相府参军宗预指挥。 这便是傅佥的疑惑之处。 临时拼凑的三校重步,不曾亲自指挥过战事的宗预,为何丞相竟断言他们能击退逆魏数倍步骑呢? 而且还是说,战事结束了? 很快,他便明白了。 当徐盖领着千余重步卒靠近了半箭之地,逆魏五千骑卒也开始缓缓放马小跑,准备加速来袭之时,宗预便大喝了一声。 “分!” “分!分!” 三校重步卒的各个都伯,也都厉声叫唤起来。 让结着环形阵的士卒迅速两侧分开,给中间留下了好大的空档。 露出了落地摆放着五十余座巨大的弩箭,弩臂有两米多长,已经被拉圆的弓弦上,都有一根一尺长的弩锋,正在闪耀着阳光的七彩斑斓,绽放着死亡的微笑。 傅佥见过这些床弩。 原本在安在萧关隘之上的,不知什么时候,丞相竟然让人拆下带来了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 五十名兵卒拿着小木锤,“哐当”的一声敲打在括机上。 “嘣!” 令人牙酸的弓弦声响起,只见五十只儿臂粗的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快若闪电,冲着正本来的魏军兵卒呼啸而去。 “卧!” “卧!” 奔跑再最前排的徐盖,眼疾手快直接趴在了地上,大声厉喊。 话语未完,便感觉头顶和背部有一劲风急袭而过,哪怕是隔着衣甲依然觉得火辣辣的疼。 而后面的兵卒就没有那么幸运。 被一尺长的弩锋碰到手臂,手臂断了;碰到胸腹,直接穿透一个大洞而过;碰到腰侧,直接炸开半边肚子,流了满地的肠子肝脏。 最惨的还是碰到脑袋的,殷红的鲜血、白色的脑浆、乌青的液体,瞬间如被巨力捏得迸裂的胡瓜,在半空中四溢,溅射四五米远。 军中常说床弩的射程,有千步之远。 虽然有些夸张,但四五步还是轻而易举的。 在半箭之地的近距离怒射床弩,哪怕是重步卒的厚甲,也无法组织弩箭洞穿一人后仍旧去势不衰。 几乎每一支弩箭,都穿透了魏军的阵列。 也让汉军中军前,瞬间为之一空,满地都是抽搐的尸体,和缺胳膊断腿的幸运儿。 没错,是幸运儿。 能在床弩之下不死,就是一种幸运。 已经开始加速、呼啸如雷的魏国骑兵,也被这一变故弄得一窒,仿佛直接被扼住脖子的鸭子。 不过,他们还是本能的勒住了马缰绳。 在床弩面前,重大千斤的战马也犹如纸糊一般,中之必亡。 他们要是不管不顾的冲锋过去,将五千余骑兵都葬送了,也不会伤了汉丞相半根汗毛。 汉军的床弩虽然只有五十座,但被射死的战马会成为障碍,绊倒后续的袍泽与打乱阵型,让骑兵无法凿穿汉军的三校重步卒。 高高巢车上的曹真,目睹徐盖千余重步卒瞬间则损了十之二三,余者正仓皇逃归来时,不由昂头阖目,长声叹息。 好一会儿,才睁开双眸。 看左右军费曜与夏侯霸皆无法再突破汉军后,便落寞出声,“伯然,让人鸣金罢兵吧,再战也无益了。” 正文 第207章、叛逃 乌氏县野外之战,以势均力敌落幕。 凭借车阵依托的汉军伤亡三千有余,冲阵的魏军更多些,伤亡了近五千。 这样的战果,让丞相诸葛亮罢了继续与魏军纠缠的念头。 北伐这些年,汉军虽然夺回了数郡之地,但付出的代价也很大。 且不说积累的辎重粮秣消耗一空,临阵战死及战后伤病而亡的士卒,合计有四万有余了。 巴蜀之地地小民寡,刚夺回来郡县的黎庶又以逐利而行的羌胡部落为主,让后续兵源隐隐成为了大汉继续北伐的掣肘。如今依旧能保持着临阵调动十万大军,还得归功于用各种法子迁徙羌胡蛮夷编户的结果。 如此情况下,能让士卒避免无谓消耗,便尽力避免了。 是故,在打扫完战场后,丞相以牵制逆魏主力目的已然,勒令让各部兵马聚拢落营,高垒深沟,不得与魏军战。 而魏大司马曹真,自然是想继续再战的。 坚信辽东战事必然得胜的他,还继续为岁末大军出陇右绸缪,以国力消耗巴蜀战争底蕴。 见汉军高垒深沟守营寨后,他便顺势将营寨逼近而落,频频小部兵马来耀武扬威以及遣骑兵绕道去萧关意图断掉汉军粮道,想逼迫汉军出战。 但丞相皆不做理会。 且先前运送来的粮秣颇为充足,亦暂无有断粮之忧。 如此应对,让曹真有些无可奈何。 两军野外的鏖战,魏国尚且折损更多的一方,他可不会做出进攻营寨之举。 与大司马军师赵俨群策群力了一番,他便取了个折中的办法。 将营寨挪到汉军的北面,平行而落。 且每日都让骑卒严密监视萧关,不让萧关有机会将粮秣运来乌氏县的汉军营寨。 意图很明显:坐等汉军粮秣耗尽、不得不拔营而归时,他再领着大军追击而战,让汉军避无可避。 乃堂堂正正的阳谋。 就是很可惜,事不遂人愿。 他挪营地不过十余日,便惆怅的领军徐徐而归去。 缘由,是鲜卑秃发与乞伏部皆叛逃了。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乞伏部原本就不臣服于魏国,最初刚南下乌水河谷并吞了结鹿部时,还曾与魏国对抗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互攻彼此都无利可图,魏国便抛出笼络的利益让他们愿意从征。 但首次随在,便遭遇了萧关大疫。 首领染疫身亡,部落内也疫病横行死亡无数。 不仅并吞没多久的结鹿部趁机叛乱,族人也因为争夺首领位置四分五裂而实力大衰,不得已迫于形势成为了魏国的附庸。 以双方的恩怨,叛逃了也不奇怪。 而鲜卑秃发部也差不多。 秃发部最早被魏国决定引入关中对抗巴蜀时,族内控弦的青壮有万余人,实力在塞外算是颇为强势的部落。 但才堪堪数年过去,秃发部的控弦者便仅剩下了四千有余。 皆是为魏国征伐而战损! 更令部落首领秃发寿阗心寒的是,魏国先前的许诺缩水了。 最早魏国是将整个右扶风交予秃发部的,但随着大量的冀州黎庶迁徙来充实关中,秃发部也被挤压了生存空间:右扶风的官吏以渭水流域土地肥沃、放牧太过于浪费为由,将秃发部迁徙往汧水与泾水的中间地带安置。 连水草丰茂的草甸——汧渭之会,都被魏国以凉州战马供应不足为由,再度变成了魏国的牧马地。 相当于秃发部战死了五六千青壮后,便迎来了魏国白森森的獠牙。 秃发寿阗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尤其是,昔日阳城野外一战,魏国后将军费曜情急下说漏了嘴。 魏国引他们入右扶风本就不安好心。 本来就是将他们当成消耗品,让他们部落积弱积贫,然后趁机强制编户,打散迁徙往中原腹地。世世代代,沦为魏国的兵户或者低贱的畜牧仆从。 是故,心意难平的秃发寿阗,在阳城野外之战后,便开始暗中绸缪。 先是让族人游牧时,慢慢往北迁徙;随后便频频遣人与乞伏部勾连,意图共盟彼此扶持往塞外迁徙。 塞外之地水草丰美,牛马衔尾、群羊塞道。 虽然此些年皆是严冬、白灾频发,但仍旧是他们理想的家园。 而且他们两部鲜卑栖息地本就是在塞外,与其在塞内沦为汉魏双方战争的消耗品,还不如归去重新占据领地,休养生息。 反正他们既使叛逃了,魏国如今有大汉牵制着,也没有实力追杀。 恰好,汉征北将军马岱与骑督赵广领骑兵进入乌水河谷,给了他们脱身的良机。 秃发寿阗自动请缨来乌水河谷后,暗中让部落妇孺趁着放牧慢慢往北迁徙,最终北上迁徙至被魏国放弃的富平县-丁奚城一带栖居。 自然,妇孺驱赶着牛羊,能从汧水安全的迁徙至大河流域,必然是有人相助的。 乃是魏保塞匈奴大人胡薄居姿职。 他也与两部鲜卑共进退了。 抑或者说,同样因为萧关大疫而族人死伤惨重的他,也对依附魏国失去了信心。 他打算迁徙到灵州一带,与两部鲜卑联姻互助,彼此攻守同盟守住牧场与领地。 这便是曹真退兵回城池内坚守的缘由。 匈奴与两部鲜卑叛不叛逃,对魏国的实力影响不大。 但是时机选得太巧妙了,让安定郡人心惶惶,北部也陷入了动荡。 不用多想,相邻北地郡的羌胡部落,得闻消息后必然会有趁火打劫者——趁着时局动荡,让族人佯装成为马贼劫掠安定郡村落。 而且魏国在乌水流域没有了骑兵,便无法牵制马岱与赵广的骑兵。 虽然以高平城的险固,以及将军胡遵的将略,汉军不可能将乌水流域占据。但若是他不将麾下的五千骑卒遣去乌水流域,汉骑必然会从北部前来安定郡腹地扰乱。 试想,他以大军正与汉丞相诸葛亮对峙着,背后各县却被两支汉骑袭击,郡内黎庶及将士们该有多沮丧啊! 说不定给,还有人以为魏军败了,聚众叛乱争着当汉军的内应呢! 譬如先前的豪右杨条。 而将骑兵遣往乌水河谷后,魏军便没有兵种压制及兵力优势,退兵归来保城才是上策。 曹真心中有些落寞。 这些年的汉魏战事,似是上苍就没有眷顾过他。 突发情况,意外的叛乱,以及连月的暴雨等等,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那边。 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我尚有机会夺会陇右否? 他意难平的感慨着。 没有多少怨天尤人,只是心中有了不少伤春悲秋。 还隐隐有一缕对“天命”的担忧。 如今,天子曹叡的子嗣皆夭折殆尽了,而且没有皇后嫔妃等人怀孕....... 唉! 再度长声叹息。 归来朝那县城池后,独自枯坐在夜深人静的他,努力收拾了心情,专心执笔书写给雒阳庙堂的上表。 保塞匈奴大人胡薄居姿职及两部鲜卑叛逃,必然是要告知雒阳的。 比如让天子曹叡及衮衮诸公商议,如何处置秃发部的老首领,圈养在雒阳的秃发匹孤及其家眷。 比如尽数枭首示众,以威慑其他宵小之辈。 将首级送去给其亲弟拓跋力微,如今栖居在并州河套平原前套的、一直与魏国保持互不相犯贸易的北部鲜卑部落。 嗯,此两兄弟有仇,先前没少互攻。 将秃发匹孤废物利用,继续拉拢拓跋力微也不错。 抑或者是,拿到了秃发匹孤的首级,执行“幼子守灶”的拓跋部,说不定拓跋力微会将一个儿子遣往西,去将秃发寿阗给并吞了。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嘛。 试试也好。 另一,则是曹真不用遣人去打探,也知道祖历县城破不可避免。 尹奉的为人,镇守雍凉多年的曹真很了解。 他必然不会投降乞活,必然成为魏国的忠烈之臣。 是故,他要为其请嘉奖。 不管是为了弥补心中愧疚,还是为了激励后以死节效忠魏国。 事实上,他的猜测没有错。 祖历县仅仅守了十余日,便被关兴领军攻破了。 那些河西四郡的豪右部曲,接二连三越城出来投降的影响下,祖历城内士气大崩。 连昔日敬佩尹奉为人的黎庶青壮,都不敢为魏国而战。 城破成必然,他们不想无谓的去死。 对此,尹奉无力回天。 在心腹部曲的慷慨悲壮下,亲自拔刃而战,最终求仁得仁战死在乱兵中。 关兴留下两千兵马让阎宇统领,看守俘虏及修缮防御工事等,仅让士卒们欢庆了一日,便急冲冲赶去与郑璞会合。 二人合兵约莫近七千,骑卒仅两百甲骑与百余轻骑。 面对扼住旱平川东面狭隘处的魏平八千兵力,又是好一阵的头疼。 高垒深沟的魏平部,一直按兵不动,让郑璞等人无计可施。 他们连佯装绕过魏平的营寨,前去攻打鹯阴塞的举动都做出来了,魏平依旧好整以暇、安之若素。 意图很明显。 魏平有足够的信心,徐质以五千兵马而守的鹯阴塞,汉军不可能攻下来。 汉军若想去攻,那便去。 他继续扼守着,让汉军进退不得。 毕竟,汉军以区区七千兵马,是不可能撼动得了鹯阴塞的。 留给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自动罢兵归去,要么从陇右调遣更多兵马前来强攻。 前一种结果,他便是完成了守备河西的职责;后一种结果,则是为关中的战场减轻了压力。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郑璞回绝了丞相诸葛亮想遣军来助的来信。 然也,丞相想遣兵来助。 当马岱与关兴的战报传来乌氏县后,丞相让魏延领着本部走萧关回陇右,进发祖历县。 安定郡已经没有战事了,已经被表请为凉州刺史的魏延,自然也要前来将自己的头衔变成实职。 但郑璞觉得,魏延不宜过早前来河西。 怕他督本部万余兵马前来,会引发魏平的警觉。 万一让魏平觉得兵力悬殊、难以抗衡,引兵入了鹯阴塞驻守,那么绕后的姜维部就难奇袭得手了。 他需要魏平在外面。 先前频频试探着去攻打鹯阴塞,不过是为了让魏平坚信,鹯阴塞依旧坚不可摧罢了! 正好趁着试探熟悉道路,待姜维部到来时顺利接应。 怎么能让魏延部现在便过来,平添不确定的因素? 因而,他给丞相回书信时,信誓旦旦,声称只要姜维部能顺利赶至,他便能将鹯阴塞给夺下来,无需增兵来援。 丞相看罢,一笑了之。 还很细心的,让魏延部押送了大量的粮秣前去祖历县驻扎,顺势将祖历城池修筑加高加固。 “届时,文长能否无有后顾之忧攻伐河西四郡,皆在祖历县能否抵御住逆魏的反扑,当慎重之!” 以逆魏若是得知鹯阴塞失守,必然发大兵来夺祖历县截断汉军粮道为由,让魏延没有了心切赶往鹯阴塞的理由。且十分用心的修筑防御工事,以及外围的戍围。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已然时夏六月了。 天下局势又有了些变化。 先是东吴那边。 孙权先前派往辽东的大军,虽然被公孙渊阴袭并吞,但还是有个别人逃脱了诛杀。 因为公孙渊谋划前,还寻了借口,将东吴的兵马给分散了。如中使秦旦、张群、杜德、黄强等及吏兵,是被公孙渊安置在玄菟郡。 事发后,秦旦等欲发兵夺郡城却失败,便越城逃至高句丽。 佯装他们是孙权遣来高句丽的使者,声称吴帝诏赐高句丽,但是被公孙渊夺走了。 高句丽与公孙家族本来就有仇。 从公孙度割据辽东开始,就频频出兵攻打高句丽。 是故,高句丽王位宫得闻,大喜过往。 以为得江东助力可共抗公孙渊,便遣使者将秦旦等人送回东吴,且奉表称臣,上贡貂皮千条、鹖鸡皮十具。 待秦旦等归来,孙权皆拜校尉安抚,且再度遣使去封赏高句丽王位宫。 亦怒公孙渊无信背盟,招集百官商议,想遣大军去讨伐辽东。 当然了,他没有如愿。 先前遣万余士卒去辽东,就被群臣力谏不可,如今更是群忿而争不可再度发兵。 世家林立、将率画郡县养兵的江东,没有多少人愿意浮海去送死。 再者,哪怕是复仇成功,辽东之地东吴也无法占据。 何必劳师动众呢? 晓之以理、言之凿凿的谏言,让孙权没有一意孤行的理由。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有了浮海夷州与辽东的两次决策失误了。 因而,他也终于将视线转回来了魏国身上。 大汉兵出安定郡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也想着趁火打劫魏国一番。 顺便履行汉吴双方共同伐魏的盟约。 不过,令人觉得讽刺的是,他正绸缪着兵出攻打魏国时,魏国的大将军司马懿却是间接的,帮他将辽东之仇给报了。 正文 第208章、灭辽 天下虽然声称是三足鼎立,实际上却是四方称雄。 辽东公孙氏的存在,从公孙度割据至今已历经三世,一直都是独立的政权。哪怕是魏武曹操在世时,也不过是让公孙氏表面的臣服,无法干涉辽东半分事务。 譬如公孙渊夺叔父之位时,雒阳曹叡仍旧不得不捏着鼻子罔顾礼法,昭告天下承认公孙渊为辽东之主。 任何君主对这种藐视权威的割据势力,皆怀有征伐之心。 只不过,有巴蜀与东吴强敌在侧,曹魏没必要去对表面臣服的辽东公孙氏用兵,才容忍至今罢了。 现今,辽东竟频频与东吴勾连,让曹魏觉得如鲠在喉,不除不快。 贩马且受封于东吴,已然不是藐视魏国权威的层次。 魏国无法容忍,自己的对手因为辽东的缘故变得更强大、更难剿灭,也终于下了发兵去将之灭掉的决心。 更深一层缘由,是曹叡的心气。 曹叡继位近十年了,不但没有让朝臣及黎庶称赞的功绩,反而令人暗中的指摘之处颇多。 如魏武曹操散尽家财招兵买马,鞭挞宇内三十余年,创下偌大的基业,夯实了曹魏代汉的根基。而魏文曹丕在位短短数年间,仍旧依托强大的国力三征东吴,虽不胜,亦不曾有丧大兵失失疆域的败绩。 但曹叡自身呢? 甫一继位,便被巴蜀及东吴连番攻伐,几乎无岁不战,亦丧兵失土无数。 连得利无数的世家豪族们,都不愿意为魏国代汉乃天命所归背书正名了。 子嗣不存,名声尚要背上庸碌之主? 连守成都无法做到? 如此结果曹叡无法接受。 辽东此刻跳出来挑衅,便让他生出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心思来。 再者,若是如愿的灭掉公孙氏,亦能威慑其他人心思异者。 辽东自公孙度割据后,安然休养生息多年,人口稠密,正好可弥补失去陇右的战争底蕴,让曹叡不至于愧对曹操和曹丕攒下的基业。 事实上,关于征伐辽东之议,曹叡很早就与心腹之人私下探讨过了。 此人乃是毌丘俭。 河东闻喜人,其父是故武威太守毌丘兴,曾与凉州刺史张既多次平叛,威服羌胡,乃曹魏的重臣。毌丘俭也因此被魏文曹丕任命为“文学掾”,与卫臻等人一起陪伴曹叡读书养德之事,乃潜邸之臣。 为人酷爱文学,胸有韬略,且不愿享清贵于朝廷中。 如今所任的荆州刺史之职,便是他想为魏国征伐不臣,亲自向曹叡求来的。 而他对曹叡问及可否征伐辽东时,不仅大举赞同,还是加了一句“陛下即位以来,未有可书之处”。 以文治武功的身后名,直接让曹叡不再犹豫。 是故,此番司马懿暗中领军四万从右北平出发时,毌丘俭担任朝廷使者,带着千余禁卫去先前出发辽东,封赏斩杀了东吴使者的公孙渊。 这千余禁卫,是司马懿后续大军能否取胜的关键。 这与公孙渊的实力、辽东的地势及气候有关。 辽东割据虽然历经三世,但实力与魏国比起来,仍旧是不堪一击。但辽东离雒阳有四千余里,魏国若要征伐,漫长征途与补给线才是魏国的对手。 且路线仅有两条。 其一,乃是从青州走海路。 路途很近,且风浪很小,灵帝时就有无数青州士庶从走海路遣往辽东躲避战火。 但抢滩登陆却很难实现。 辽东的水师,并不比魏国的差。 大规模的船队靠近了辽东,公孙渊沿滩设防,再以水师夹击,魏国抢滩登陆几无胜算。 另一,则是走幽州辽西走廊的伴海道。 顾名思义,伴海道便是沿着大海而行走的道路。 这条道路同样不好走,主要是气候问题。 如当年魏武曹操追逐乌丸往柳城而去时,本来是打算七月穿过伴海道,但遇上雨季道路泥泞不堪,无法通行。 只能走无终道翻越燕山,八月时才走到白狼山。 而归师的时候又正值隆冬,不光天寒地冻,且无水无粮。 最后只得杀马为食、掘地取水方渡过难关,随军的郭嘉也因此染病身亡。 司马懿此番便吸取了此教训,春三月从右北平出发,正好在赶在六月之前抵达辽水,能可以避开入秋的雨季,亦能在战后避开严冬归师。 他有把握,百日内便可扫平公孙渊。 这倒不是司马懿自大。 而是公孙渊公孙渊治下拥有四个郡,分别为辽东、玄菟、乐浪与带方郡,在实力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抵御得了曹魏。 他唯一的胜算,便是及时洞悉魏军的来袭,有充足的时间放弃辽东、玄菟二郡,往乐浪与带方二郡避战。让魏军的补给线更长,且拖延时间至冬季,让寒冷的气候将魏军的战力下降,无法继续攻击。 毕竟,有巴蜀与东吴在侧虎视眈眈,司马懿不可能一直呆在辽东。 一旦到了冬季,无需他做决定,雒阳曹叡就下诏令退兵了。 若是公孙渊打算坚守襄平,抑或者是依托着双方的分界线辽水布防,以辽隧为依托拒敌于国门之外,那就等于坐等灭亡。 当然了,在司马懿给曹叡的推断中,认为公孙渊乃守家之犬,不可能放弃辽东及玄菟郡。 他觉得公孙渊舍不得。 抑或者说,无论是谁,都不会舍得。 辽东与玄菟郡的人口及资源,比乐浪与带方郡丰饶多了。 公孙渊若是放弃了,就等于失去了当地士庶的支持、自身的根基。 是故,双方的分界线辽水之上的重镇辽燧城,便成为了此番征伐的决胜点。 公孙渊若是能守住辽燧城,司马懿便无计可施;但若是司马懿攻破了辽燧城,困守在襄平城的公孙渊便成为瓮中之弊。 这便是曹叡让毌丘俭带着千余禁卫前去的缘由。 毌丘俭走的是海路。 船只有数十,皆是运输的大船。 有这些船只在,司马懿若是无法攻破辽燧城,便兵行险计,从辽水运送兵马绕过辽燧城杀去襄平城,直捣黄龙。 反正,运输所用的船只没有战力。 只要声称这些船只是魏国雒阳的权贵顺势遣来,购置辽东稀罕物品的,便不会引发公孙渊的警戒。 这样的调度,还真用上了。 当毌丘俭带着船队,浮海到了辽东郡,走辽水至辽燧城时,便发现城池坚不可摧。 先前,公孙渊遣人去求孙吴封赏时,便做好了魏军来征伐的准备。 辽燧城的位置,在大辽水与小辽水汇流之前的中心洲,本来就是易守难攻之地。且如今守军还在辽燧城外面,足足挖了四十多里的壕沟引水灌入,成为了“岛中岛”。 这样的地利优势,再加上守将卑衍很得军心以及足足八千余兵马,魏军想攻破无异于天方夜谭。 就算将士皆死命,也得数个月甚至一年才能攻破。 魏军是没有如此充足时间的。 因而,当毌丘俭抵达了辽燧城后,私下遣人去告知正赶来的司马懿后,随即佯装水土不服染疾了。将早就盖上天子印玺的诏书,托付守将卑衍遣人送去襄平城的公孙渊。 且还是将随行的千余士卒,皆落在城外扎营,以此避开故意逗留在城内图谋不轨的嫌疑。 亦让卑衍不疑有他。 主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任凭谁都不会想到,曹魏会遣军来攻伐。 而且掩饰的表面功夫魏国做得太好了。 曹叡的诏书上,封赏公孙渊为燕公,还赏赐了很多宫禁之物。 毌丘俭在染病在卧时,还将物品清单交给前来探望的卑衍手里,情真意切的请他帮忙,去收集雒阳权贵求购的稀罕物品。 连报酬都提前预付了。 此情此景,孰人又会怀疑其他呢? 瞒天过海之下,司马懿的大军很顺利的长驱而来。 先锋大将牛金领着前部,直接杀到了城下,卑衍才反应过来。 一边点燃烽火示警,一边组织士卒抵御。 但还是太晚了。 在毌丘俭千余士卒的接应下,牛金领军将辽燧城外的军营悉数攻陷。 万幸的是,卑衍颇为果决。 见依着城池而落的戍围无法抵抗,便当断则断,不顾许多己方将士尚未入城塞,便下令将城门给关上了。 避免了魏军想尾随着溃兵,顺势冲入城内的打算。 代价是,兵力折损了十之四五。 不过,对于辽东军来说,战事失败并不可怕。 只要辽燧城不失去,就可以据城自守,以四千余兵力依托着坚固的城防和充足的粮秣及军械,将魏军拖延在此地两三个月不在话下。 争取了这几个月的时间,便可让襄平城的公孙渊做好坚守的准备。 如摧毁房屋、迁徙黎庶的坚壁清野等。 只要让渡过了辽水的魏军不能就地补给,没有了遮挡雨雪的房屋,他们到了冬季就会自动退兵而去。 但是司马懿没有强攻城池。 领后军赶到后,便一刻都不耽误的,乘坐着船只渡过辽水,浩浩荡荡直取襄平城而去。 至于绕道而走,会不会辽燧城内兵马抄了后路、断掉粮道嘛...... 不需要担忧。 他调拨三千士卒给毌丘俭,让他合兵四千继续留在辽燧城外监视着。 而且司马懿还玩了把破釜沉舟。 渡过辽水后,便下令将所有船只皆凿穿沉河了。 聚众而誓,曰:“若不灭逆贼公孙渊,我等皆死于辽东!诸君,我等跋涉数千里而来,已无有退路!博功名尽在今日,当殊死战!” 亦让魏军将士皆号乎死战,士气如虹。 而公孙渊那边,则是因为得知的军情不对等,埋下了失败的种子。 最初,守备辽燧城的心腹卑衍,遣人送来曹叡的诏书时,让他十分欣喜,当夜便把酒欢宴至旦。也没有想到魏军有异动,亦没有聚拢将士。 相反,他还将不少军吏遣往他处,为魏国雒阳权贵求购的物品奔波呢! 待到卑衍遣人送来辽燧城遭袭时,他才大惊失色,忿怒之下还出了个昏招。 他将襄平城的半数兵力,万余步骑交给另一心腹部将杨祚统领,赶来支援辽燧城。 其中,这万余步骑里有约莫五千步骑,乃是昔日跟随袁尚兄弟遁入辽东的旧部及乌丸人。 这五千步骑,吹响了辽东大势已去的号角。 当杨祚领着他们急行而来时,正好撞见了渡过了辽水的司马懿本部。双方兵力本来就不对等,且魏军正士气高昂,让杨祚不可避免的一触击溃。 恰好,虽司马懿来辽东的兵马中,就有昔日魏武曹操迁徙入冀州的乌丸突骑。 在魏军击溃杨祚时,他们便以系出同族号乎同族之人投降,让那五千步骑皆当场倒戈。反正公孙家是杀了他们旧主袁尚、袁熙的仇雠,且并吞他们以后,也不曾对他们客气过,临阵倒戈毫无心理压力。 就连主将杨祚,见大势不可为之下也投降了。 剩下的事,那就简单了。 收纳了俘虏的魏国大军,一马平川,长驱至襄平城都遇不上抵抗。 而这时,公孙渊还没有从其他郡县招来多少兵马呢! 觉得无法抵抗、大势已去的他,便遣出使者向司马懿乞降,声称愿意把儿子公孙修送至洛阳为质,且让魏军进驻辽燧城,以及让雒阳来任命辽东四郡的官员僚佐。 但走了数千里而来的司马懿,怎么可能允许他投降? 连使者都没有心情去见,就下令将之斫下首级,让副使带回去。 然后下令各部士卒围城造土丘,修筑攻城塔及架上霹雳车,准备攻城。 如此作态,让城内军心大乱。 公孙渊见到使者首级时,便知道司马懿是打算将自己灭族,也知道以城内这点兵力无法守住城池。 抑或者说,他担心过了几天,会被麾下将首级砍了拿去投诚。 是故,趁着魏军没有彻底围困城池之际,他携子公孙修在数百亲卫骑兵护卫下,从南城门杀出,往乐浪郡逃去。 就是可惜了,半路便被司马懿遣骑兵追上,诛。 割据称雄了数十年的辽东公孙氏,就此灰飞烟灭。 正文 第209章、何求 随着公孙渊被诛杀,辽东四郡皆檄文而定。 连打算负隅顽抗的辽燧城守将卑衍,都率军出来投降了。 那是公孙恭去信劝说的功劳。 公孙恭,乃是公孙度的次子,因为兄公孙康早亡,子嗣晃、渊皆年幼,因而被众人推举为辽东之主。 魏文曹丕授他官为车骑将军、封平郭侯。 但他身有隐疾,为治病消势成为阉人,羸弱不能理国,后来才有了被公孙渊夺位的事情发生。 如今,司马懿入襄平城后,便将一直被幽禁的他释放了出来。 且打算上表雒阳庙堂,求魏天子曹叡复其位置、还其爵位,以安辽东人心。 他没有子嗣,正好拿来当彰显魏国仁义的千里马骨。 尤其是公孙渊之兄、留在雒阳的质子公孙晃,依照律法肯定是要被论罪坐诛的。 嗯,征伐讲究师出有名。 魏国此番征伐辽东,天下昭告时,给公孙渊定的是谋反之罪。 夷三族,以儆效尤! 不过,对辽东其他下级佐吏等,司马懿皆没有牵连,只是勒令原先避战火于辽东的中原人氏皆迁徙归本郡。 恩威并施,辽东战事罢后,无论战俘收编还是太守更换,都没有遭遇本地士庶的抵触。 魏国在此战中,增加了四万余户、三十余万人口。 相当于将失去陇右的人口以及绝佳的牧马地,悉数弥补归来了。 且断了东吴战马的来援, 更深一层战略意义,则是让魏国减少一方隐患,可以放手应对跋巴蜀与东吴的战事。 得到此战果的天子曹叡及雒阳衮衮诸公,皆欢腾一片。 当即便下令对将士录功封赏,且算好了司马懿班师回朝的世间,先安排官员在幽州蓟城准备犒劳将士。 值得一提的是,公孙渊的覆灭,还带来了意外之喜。 高句丽王位宫得问辽东易主,惊恐不已。 恰好此时,东吴孙权派遣的使者谢宏、中书陈恂刚刚浮海而至。 他们是前来拜位宫为单于、加赐衣物珍宝的。 位宫便顺水推舟,将吴使皆斩之,送其首于魏国幽州,托付刺史王雄送至雒阳,以示高句丽对魏国的忠诚。 唉,吴国的使者,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胜任的。 常言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就在魏国大举庆贺辽东讨平之时,祸事便从并州传了过来。 乃是鲜卑大人轲比能再叛了。 抑或者说,轲比能就没有真心降服过魏国。 先前与魏国求和、接受“附义王”的封赏,不过是常年与魏国作战而后继无力,便一时权宜修生养息罢了。 数年过后的今日,他部落实力稍有恢复,便再度露出了獠牙。 六月初时,便亲自领游骑侵扰劫掠魏国的并州,且诱惑魏保塞鲜卑大人步度根,声称愿意合亲、攻守同盟,让步度根与泄归泥部落皆叛逃出塞。 是时,并州刺史毕轨得闻,便遣将军苏尚、董弼追步度根等人。 却不想,轲比能早有所预料。 遣人接应步度根等部落出塞时,还沿道设伏,将二将军临阵斩杀。 对此,被戏耍了的为天子曹叡大怒,乃下令司马懿将步卒交予毌丘俭统领,自身带着骑兵火速归来雒阳。打算让司马懿早日归去荆州驻防,调出昔日远征过代北乌丸的夏侯儒,充任讨伐鲜卑轲比能的主将。 名义上的主将。 实权乃是掌握在备受曹叡宠信的骁骑将军,魏武曹操的养子秦朗手中。 但不管怎么说,夏侯儒很感恩。 据闻,他接到诏令时,当即便遣退了帐内的亲兵,将从来不离身的青铜熏香炉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嘴里还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着昔日讨伐代北乌丸的过往。 那个不算名贵的熏香炉,乃是已故曹彰所赠予的。 其实,这个时间与鲜卑作战,雒阳的衮衮诸公都是持有反对的意见。 毕竟刚刚结束辽东的战事、西北与巴蜀的战事又仍旧持续着,且淮南满宠传来的消息,声称细作打探到东吴近日大严,或将兵出来战。 但天子曹叡一意孤行。 从天子的角度,让他无法容忍步度根等人叛逃。 因为在一个月前,大司马曹真的上表中,就声称鲜卑乞伏部与秃发部,以及保塞匈奴大人胡薄居姿职叛逃了。 西北那边,有巴蜀大军牵制着,魏国无力出兵去追击。 但辽东覆灭后,并州这边并没有其他掣肘。 若是不追击,彰显魏国的兵威,就不怕其他依附魏国的部落首领心生恣睢,有样学样吗? 而且,出塞讨鲜卑,不需要太多兵马。 仅两千虎豹骑以及一万骑兵即可。 与轲比能和睦的这几年,魏国并非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幽并二州的边郡僚佐,早就暗中遣商贾以贸易为由,将轲比能麾下各部落的栖息地给彻底摸清了。 可效仿昔日汉霍骠骑,以纯骑兵直捣黄龙! 再者,魏国还有一位内应。 乃是北部鲜卑索头部的首领,拓跋力微。 他一直奉行与魏国互不相犯,通过互市来各得所需。 在曹叡将与他有仇的秃发匹孤诛杀,遣人给他送去后,他便成为了魏国塞外的盟友。 可不顾轲比能禁令,私下与魏国贸易战马的那种。 如今得知步度根叛逃出塞,恐轲比能部落实力强盛后会对自身不利。 譬如被强行并吞,亦或者是麾下其他小部落脱离他,转去投靠更强大的轲比能等。 是故,他便主动遣使者来雒阳,将步度根在塞外落营的地址告知魏国。且还声称,如果魏国出兵讨伐,这几十位前来雒阳的使者愿意充当向导! 让魏国的出塞追击,算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据了。 胜算可称是十有七八。 安能坐失良机? 若是如今不讨伐,待轲比能与步度根磨合前嫌,彻底融合在一起,那魏国的北疆边郡将永无宁日了。 至于将士连番作战,苦些那就苦些吧。 有连坐的军中律法在,士卒怨言滋生也能压制下去。 战后,再多赏赐些资财便无碍了。 当然了,曹叡胆敢遣兵去讨伐轲比能与步度根,最大的倚仗便是曹真在上表中,声称安定郡的战事已经大致消弭;且还附录了凉州河西督将魏平的军报。 魏平的军报中,声称逆蜀对鹯阴塞无计可施。 亦是说,此番逆蜀出兵,双方的战果,应该是以魏国失去无关紧要的祖历县而告终。 基于鹯阴塞的固若金汤,曹叡与雒阳诸公,对此推论没有异议。 曹真亦然。 魏平也有足够的自信。 而且,是一日比一日更有信心。 从夏四月领军前来旱平川,他已经与汉军对峙两个月了。 被大司马曹真称为“魏之大患”的疤璞,在后续兵马赶到后,也同样没有胆敢强攻他的军营,亦或者是鹯阴塞。 每日尽是玩些不上台面的小把戏。 如遣兵前来军营前辱骂邀战。 如每每到了夜里,便遣兵马来大作金鼓,佯装偷营扰士卒歇息。 亦或者是,常遣两三校兵马横插入他军营与鹯阴塞的中间,作势断掉二者的连通,让军士生出孤立无援的慌张。 等等。 对此,魏平皆不做理会。 坚持着不败便是有功的观念,每日安之若素的在营寨哨塔上,坐看逆蜀平北将军的将旗,期待着他黔驴技穷。 而且,他马上就可以退入鹯阴塞内驻守了。 因为至多再过一个月,逆蜀便会自动退兵归去。 旱平川,顾名思义,乃是干旱的平川之地。 在这片平川上,表面是一层薄薄的沙土,没有高大的树木,连野火烧不尽的野草都没有几丛;没有溪流,掘井亦无水。唯一不干旱的时节,便是四月末至七月初时的雨水,在平川上形成涓涓“沙河”。 魏平便是基于此,打算待到夏六月结束了,平川上的季节性沙河消失了,便将汉军放入旱平川来。 让他们受困于水源,知难而退。 因为旱平川的大河畔,土质松软、多为流沙。 并不是很好的落营之地—— 扎入土中的木桩或支柱,稍微用力一推便倾斜或倒地了;连用辎车与武钢车构筑防线,也会因为车轮陷入沙土中,成为临阵时的累赘。 汉军若是在大河畔落营,就没有坚固的营寨作为士卒依托,无法保障夜里被袭。 但若是不在大河畔落下营寨,他们又会面临取水的困难。 在炙热的夏季,七八千人马的饮用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况且,魏平军中有两千骑卒,绝不会放过汉军取水时来骚扰的机会。 汉军每日光取水就要消耗大量精力,又谈何进攻城塞呢? 如此取舍两难,汉军届时应该就会退兵了。 毕竟,进攻鹯阴塞,若是错过了雨水季节,就只能等待大河河面冰封的冬季,才能前来强渡作战了。 而魏平并不担心冬季。 作为随着曹真征伐十数年的心腹将领,他早就私下得知了,曹真会在冬季从祖历进攻陇右的打算。 到了那个时候,汉军哪还会逗留在旱平川! 嗯......... 就是不知,届时大司马是否会允许,我请命随军攻伐陇右? 昔日萧关大疫,不仅让我本部士卒死伤殆尽,亦让我不战而败颜面尽失,沦为军中笑柄! 若不将彼疤璞手刃,焉能消心头之气邪! 笔直站立在营寨哨塔上的魏平,披着红透半边天的晚霞,眺望着远处汉军营飘扬的“郑”字旌旗,心中自言语。 双眸中的恨意,也炙热无比。 只不过,他想随征陇右的寄望,注定了无法实现。 因为汉荡寇将军、护羌校尉姜维,在郑璞及关兴等人的望眼欲穿中,终于领军赶到了。 然也,姜维失期了。 在原本的计划中,姜维是要在夏五月初赶到的。 最迟,也得是五月下旬。 这是由他军中的粮秣而定。 绕后奇袭,背道而行,不可能携带太多粮秣。从春三月便开始出发的他,如果不能在五月末赶到,粮秣便会耗尽,兵自溃败! 而且在路途上花费的时间越多,就越容易被魏军发觉行踪。 只不过,在大自然面前,人力总是渺小的。 姜维领军绕后,最大阻碍竟然不是被魏军发现的危险,而是来自上苍的不作美。 却说,在去岁丞相诸葛亮与郑璞定下谋划后,姜维便在第一时间便得知了自身的重任。对担任这种“稍有不慎便全军覆没”的调度,他没有退缩,反而慷慨豪壮的当场应诺,欣然领命而去。 他心中一直战战兢兢:自身是降人。 哪怕是昔日千里奔袭,将参狼种羌残部灭了以及逼迫化外白马羌投降后,他依旧没有放下这层忧虑。 毕竟那是他自主追击的,而不是丞相的调度。 从入汉至今,他还没有真正被授予独当一面的职责。 丞相是对他赞誉有加、军中同僚对他很友善是没错,但他心中始终期待着,自身能迎来被彻底信任与器重的举措。 如今,他等到了! 绕后袭击鹯阴塞,虽九死一生,但意义非凡! 这是大汉动用了近十万大军,为他创造一击必杀的机会! 也是关乎着大汉的国运,能否攻占凉州的成败之举! 这种职责,丞相交予他了。 大汉年轻一辈最杰出的将领、备受天子刘禅与丞相器重的郑璞,力荐他担当重任! 从上到下,大汉都信任了他,都认可他是“凉州上士”! 且若是功成,他的名声将传扬天下。哪怕是后人修史的时候,都不会吝啬笔墨,给此战给他重重添一笔! 如此,夫复何求乎? 这让他觉得热血沸腾,愿意为大汉百死而不悔。 亦行动迅速。 春三月初,他挑选了当煎、牢姐、白马等种羌部落的精锐毕,与本部合计万人。 春三月末,他领军从湟水河谷出塞,途经西海至大通河下游,进入臣服于大汉的匈奴支部首领治无戴、白虎文的栖息地。 夏四月初,他遣了大量游骑斥候,从支流小河谷进入乌亭逆水河谷,打探魏军的驻地,以及河谷中羌胡部落的活动范围。 夏四月下旬,他椎牛飨将士,誓师出发。 一开始,走偏僻的羊肠小道进入乌亭逆水河谷很顺利,但很快他便迎来了挑战。 正文 第210章、掮客 从化外之地的大通河河谷,进入金城郡内的乌亭逆水,可供选择的山间小道并不多。最理想的,便是昔日匈奴支部首领治无戴与白虎文直取令居县的那条。 但事可一不可再。 被赞誉为一时良将的郭淮,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因而,护羌校尉姜维想偷摸进入魏境,便只能选择祁连山脉分出乌鞘岭之处、乌亭逆水源头处的小道。 这让万余人叫苦不迭。 虽然祁连山脉连绵至此,已经不是很陡峭及高兀了,但他们仍旧花费了近二十日才尽数到了山麓的东侧。 无他,因为在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条小道根本不能称之为路。 一半是劈砍灌木丛爬山,一半扶着料峭山石是下山,还要警惕着春暖苏醒的长虫,哪能称之为路! 尤其是,这个时节,山峦之上的冰雪依旧在断断续续融化着。 沿着山体蔓延下来,让落足扶手之处皆湿漉漉的,也成了士卒们的噩梦。三百余士卒就因为不慎失足摔倒而断腿手折,无奈退回大通河谷。 这样的损失,对与万余人的兵马而言,似是没有伤筋动骨。 然而,难免会让士气低迷。 姜维本部护羌营的四千士卒还好,他们秉着秦汉雄烈的风气,早就习惯了从容面对命丧征途。 治无戴与白虎文的部落族人也还行,有复仇的信念与部落延续的寄望支撑着。 复仇,自然是昔日他们二部被魏军赶尽杀绝。 而寄望,则是与大汉达成的协议。 如果想得到大汉的扶持,避免元气打伤的部落被西海的烧当种羌并吞,就要拿出让大汉愿意慷慨解囊的筹码来。若是想不劳而获,战事频繁而用度紧缺的大汉,很乐意与烧当种羌共分一杯羹。 略有怨言的,乃是白马、当煎、牢姐等种羌族人。 他们都是被大汉用物资雇佣而来的,向心力并不高。 尤其是,昔日征北将军马岱与烧当羌王芒中劫掠张掖郡军马场满载而归的珠玉在前,让他们对这样的下马威,有极大的心理落差。 为何要选择这样难行的道路呢? 明明先前治无戴与白虎文选择进入令居县的那条道路,魏军并没有什么防备。 他们心中都是如此作想的,也将情绪浮在脸庞上。 的确,径直进入令居县的那条小道,魏军没怎么设防。 准确的来说,是柯吾守备松懈。 这位假意投降诱李严深入的羌人首领,如今是魏国的归义将军。 部落的栖息地也从枝阳县转来了令居县。 缘由是令居县的城塞曾被白虎文等攻破,劫掠后还夷为废墟,黎庶百姓都被郭淮迁徙入大河流域而成为荒地了。而且有了魏平领军进入河西四郡,郭淮也不需要担心汉军会从令居杀来枝阳、金城等县。 是故,郭淮便将上表雒阳,求给柯吾授官之时,还将令居县转给他当牧场。 正值汉魏争锋之际,厚待愿意为魏国效力的柯吾,也是给其他豪右及羌胡部落树立榜样。 骤然得到大量牧场的柯吾,如今所有的心思,都在思虑着如何拉拢其他小部落过来依附自己;如何与河西四郡的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勾连,夯实自身一县之主的根基,自然没有多少心思去森严戒备。 反正军报中声称,汉军主力都在安定郡,哪还会有多余兵力来令居? 就算有,又能有多少兵马? 放进来再攻之,说不定还能收获些甲胄辎重! 所以他仅是遣了一百余落族人在支流小道外放牧,权当是警戒敌情了。 这些军情,姜维早就遣人探知清楚。 虽说他有把握,能将这百余落羌人尽数诛灭而不露半点风声,但还是选择了其他的道路。 他知道此次奇袭的意义之重。 也不想留下丁点草蛇灰线,而被魏军发觉顺藤摸瓜。 譬如,万一柯吾其他族人,突然心血来潮前来这条小道寻朋探友。 亦或者是,魏军传令信使的偶然经过。 压下白马、当煎等部众不满情绪也很简单。 “若是不尊我将令,尔等可即刻原路返回!” 他冷着一张脸,召集了白马等种羌首领,扔下这句话后便去整军。 让众羌人首领面面相觑无语。 原路返回,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领军的这位,是置生死于度外、奔袭近千里灭掉参狼种羌的大汉护羌校尉!作风犹如昔日杀得羌人血流漂杵的段颎! 再者,兵出之前,他们已经收了大汉的资财。 若是胆敢半途而废,他们担心自身部落会成为第二个参狼种羌。 不管姜维此战,是胜了还是败了。 败了,便是以他们临阵退缩的罪名来讨伐。 胜了,便挟兵锋之锐,裹挟其他羌胡部落前来征讨不臣。 唉,罢了。 众首领想了想自家妇孺得到大汉物资时的喜悦,都不约而同的转身去约束族人,做出了甘愿在汉旌下百死不辞的姿态。 压下了心头的不满,再看姜维的调度时,又觉得这条路线很不错。 此地是乌鞘岭的南麓。 跨过乌亭逆水,便是武威郡的疆域了。 而且,继续往东一直抵达鹯阴塞,都是荒无人烟的区域。 因为这片区域是夹在乌亭逆水与大河之间,中间没有一条河流。 北面的乌鞘岭与屈吴山脉没有闭合,让腾格里沙漠的风沙肆无忌惮的涌入,将方圆数百里都变成了黄沙遍地的干旱荒地。 没有人烟,没有牧民邑落。 就连前汉武帝设置守备河西四郡门户的举措之一媪围县,在入魏以后,也因为守备军士的补给压力太大而废弃了。 穿行这数百里连野草都生长艰难的半荒漠,唯有四月末至入秋七月的雨季。 这个时节,雨水会在沙土上形成季节性沙河,供商队护卫与牛马饮用。 也因此,催生了一种行业:沙客。 他们能准确寻找到这片区域里流向漂浮不定的沙河,也经常被商队雇佣为这段路程的向导。 因而,姜维领军渡过了乌亭逆水,便依着乌鞘岭寻了个阴凉的山谷安置士卒后,便与治无戴、白虎文带着十余扈从前去寻找一位沙客给大军当向导。 人选早物色好了。 乃是治无戴与白虎文的老相识,唤作石普力。 如今就安居在乌鞘岭南麓、乌亭逆水的支流畔。 这家伙当了二十多年的沙客,经验丰富,相传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沙河,连马贼劫掠商队时都会有意识的避免误杀了他。 因为他也是河西四郡久负盛名的掮客。 在约定成俗的规矩里,从鹯阴塞进入河西走廊的商贾,除了缴纳过关税之外,都要给城塞的守军留下一部分货物。 无论是中原豪商,还是雒阳权贵的商队,都要遵守。 不然,鹯阴塞的士卒会化身荒漠中的马贼,在商队过了关隘后的必经之路上恭候大驾。 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留一部分货物,而是杀人越货了。 这是半公开的陋习,每一任河西督将及凉州刺史都知道。 也很默契的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他们需要给这些终日守备在漫天黄沙里的士卒们点甜头,让士卒们有所期待与寄托。 毕竟,这里是远离庙堂的边陲之地。 连河西豪右都经常客串马贼的地方,没有世兵制生根发芽的土壤。若不将利润均匀给士卒,那就等着他们被豪右蛊惑群起叛乱吧。 而石普力,就是为鹯阴塞士卒销售那些货物的中间人,唯一的掮客。 至于为何马贼都不舍得杀他,那是因为鹯阴塞偶尔也会流出一些“损毁”报废的军械,通过石普力卖给有需要的马贼或羌胡部落。 栖居在化外之地的治无戴与白虎文,就没少通过他换取军械及其他物资。 长期交易积累的信任,以及熟谙鹯阴塞守备的优势,便是治无戴与白虎文建议姜维寻他为向导的理由。 但当姜维第一眼见到石普力时,便知道治无戴与白虎文信任他还有另一层缘由。 高鼻深目,满脸沟壑纵横,瘦削的下颌留着一圈硬邦邦的灰白络腮胡;带着一顶已经污垢遍布看不出原先颜色的毡帽,露出了油腻成缕、齐肩而剪成的头发。这种相貌与打扮,证明了他的先祖是匈奴别部。就是被匈奴带到并州栖居后,改称呼为“羯人”的匈奴仆从军。 石普力如今已经五旬有余了,佝偻的身躯略显瘦削,不盈七尺,连双眸都变得很浑浊。 但没有人会轻视于他。 抑或者说,鹯阴塞的守备士卒换了一拨又一波,但他却能连续二十多年都是唯一的掮客,倚仗的不仅是能说会道。 事实上也如此。 “噫~~~二位首领竟然来了?” 听到声响,出来迎接的他,朗爽的大笑着,“此番是想要购置些什么?我听闻,上次你们可是损失了不少,正好我这里有些军弩.......” 正喋喋不休着,他眼角余光也瞥见了边上的姜维,话语便戛然而止。 双眸于骤然间犹如鹘鹰。 少顷,他便气急败坏的冲着治无戴与白虎文骂道,“以往你们要的货物,我都尽力周旋,不曾亏待!现今你们竟带了蜀....咳!咳!带汉军来寻我?!” 正文 第211章、黑线 石普力怒不可遏。 依托给魏军当掮客在河西立足的他,家中竟是迎来了汉军! 若是传扬了出去,莫说立身之本没有了,连家中妇孺都难讨魏军的屠刀。 尤其是,汉军竟还是被昔日他念在祖上情分,交易时多有善待的匈奴支部首领治无戴与白虎文领来! 来自亲近之人的背叛,最不可饶恕。 他骂完了以后,本能的将手放在了腰侧的刀柄上。 却又很快的,在姜维身后十余扈从拔刀注视下平摊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 此处就他一家栖居,加上奴仆都不到十个青壮,根本不敢与精挑细选出来的汉军硬拼。 摆了摆手,让扈从们收刀的姜维,眼中泛起了一丝好奇,饶有兴趣的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汉军?” 为了本次奇袭能更顺利些,他明明都让所有士卒都学着羌人的打扮。 如披着头发,脖颈挂着兽牙,穿着粗劣烂制的皮革甲,等等。但饶是如此,依旧被眼前老儿一眼就看穿了。 “嘿~~” 见汉军收刀入鞘,石普力抿嘴嘀咕了声,伸出两个手指着自己的双眼,“这位汉家将军,你都来到这里了,肯定知道我是什么人。我若是这点眼力劲都没有,早就死在戈壁滩上了!”自鸣得意了一番,才呲着满口黄牙,“你身上没有那股味!羌人的那股味!” 呃....... 原来如此。 姜维扬了扬眉,目露了然。 这边的羌人鲜少沐浴,马匹牛羊圈与房屋挨着,且常常出了屋门就解决便溺。常年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身上自然会有一股谜之味道。 可不是换了服饰打扮就能佯装的。 旋即,姜维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又如何断定我就是汉军?我的大汉商贾,如今在陇右的可是多不胜数啊!” “将军就不必试探我了。” 石普力有些不满嘟囔,“将军的扈从行伍痕迹太重,是个沙客都能辨认得出来。要是商贾的护卫都如此,河西的马贼早就死净死绝了!” 行伍痕迹? 呵,这老儿察言观色不错。 暗赞了声,姜维也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以石普力的见微知著,便可知他能在半荒漠中寻到踪影不定的沙河,是所言非虚了。 “老丈,带我等走一趟沙路。” 脸庞上泛起温润的笑容,姜维轻声道,“嗯,你有半刻钟的时间收拾行囊与家人道别。莫担心家里,我会让扈从帮忙护卫他们周全的。” 话语甫一落下,石普力的脸色便如变戏法一般瞬息数变。 先是瞪大双眼、张口结舌,随即涨得通红,然后变得苍白无比,最终化作了认命的满脸黯淡无光。 也不是完全的认命。 “候着!最快一刻钟!” 犹如小孩子置气一样,他转身之际还声历内荏的硬气嘟囔。 背影随着走动而颤颤巍巍。 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恐惧所致。 他当沙客很多年了,消息很灵通,知道鹯阴塞那边汉魏双方如今正在对峙着。 所以也能猜测得到汉军让他带路的意义。 参与了这种事情,不管汉军成功还是失败,对他而言都是祸事:魏军不会放过他的,连家人都会被连坐。 但若是回绝不参与,那死期会更早。 汉军将领都亲自来到他家中了,还会放任他活着去寻魏军告密吗? 兵者,凶也! 战争中不放任士卒戮城就是最大的仁慈了! 抑或者说,不管他有没有告密之心,只要知道了秘密,就是罪不可赦。 这是他当了二十多年沙客,成为鹯阴塞魏军唯一掮客的名声所累。 是因果轮回,是命运必然。 所以他很快的安抚好家眷,让他们务必要听从那些命为护卫、实为监视的汉军扈从的命令,然后拿出常年收拾齐全的行囊让一匹老马驮着,蹑足治无戴与白虎文身后,嘴里也不停的小声咒骂这两人将自己牵扯进来。 认命归认命,但心中那口气还是要出的。 姜维他不敢骂,早就熟稔多年的治无戴与白虎文就没有忌讳。 反而这两人不敢对他怎样。 一开始,治无戴与白虎文觉得自身的确做得不地道,被骂也没有反驳什么。 但马上就要与族人会合了,石普力还是在骂骂咧咧的,他们就有些受不了了。 他们二人是部落首领,在族人面前最起码的威严还得维护着。 平日里心思很活络的治无戴,当即将他拉扯到一边,低声咆哮,“你个死老儿没完没了是吗?我们是在帮你,替你未来考虑晓得不?别不识好歹的,逆魏还容你当几年掮客?” 对此,石普力张了张口,又颓然的闭上了。 他已经年迈了。 也知道鹯阴塞魏军的太多事情了。 终有一日,他会被无情的抛弃,会被残忍的灭口。 而如今帮汉军,也不失为自救的办法。 想到这里,他悻悻然甩开治无戴的拉扯,快速趋步追上前头的姜维,“这位将军,我是沙客也是掮客。不仅能带贵军顺利穿行荒漠,也能帮贵军偷到鹯阴塞魏军的渡船。” “哦?” 闻言,姜维双眸一亮,很畅快的笑了。 鹯阴塞坐落在大河的东岸,他也正愁着如何渡河的问题。 在河西走廊,鲜少有舟船,人们渡河涉水都是用皮革木筏等简便的工具。如原先的匈奴,行军渡河都是临时造马革船,而黎庶百姓则是用羊革。 但姜维如今军中没有马。 隔断大通河与乌亭逆水的山脉太宽广及难行了,他们没办法携带战马跨越。 又因为士卒们都要背负粮秣、负重太多的干系,提前准备好皮革也无法携带过来。 本来,他还想着,待穿行过了荒漠,便前去媪围县故址劫掠羌胡部落的牛马,剥皮伐木造皮革船。 逆魏虽然放弃了媪围县,但当地的村落房屋等尚存。 正处于盛夏雨水充足、牧场丰盈的时节,那边肯定有羌胡部落在放牧。 当然了,石普力能帮他偷到渡船,那就没必要节外生枝,给袭击逆魏添加不确定因素了。 “你想得什么?” 一阵笑罢,姜维便发问道。 河西羌胡部落逐利行事的风格,他了然于胸。 “我老了,没什么想要的。” 石普力语气有些嘘唏,“唯一牵挂,便是家人的安危。但从今日起,他们已经无法在河西呆下去了。” “此事你不提,我也会安排妥当的。” 姜维笑着点了点头,便作肃容而道,“为我大汉出力的人,不管事成与否,朝廷都不会亏待。我等下给军吏说声,让他带你家人从大通河归汉境。嗯,就在汉中郡落户吧,我与左将军有些情面,他会安置好你家眷的。不用担心温饱生计,田亩与牛羊都会倍数补偿与你家。” “啊,多谢将......” 石普力大喜过望,刚想致谢,却被姜维举手打断了。 “不用谢我。” 姜维继续说道,眉目间有些感慨,“我唤作姜维,是冀县人,原先是逆魏天水郡的中郎,但如今是大汉的荡寇将军、领护羌校尉。你当掮客多年了,对河西四郡的诸多势力也很了解,若是此番事情顺利,你继续给我大汉当向导,谋个一官半职也易如反掌。” 天水中郎姜维? 连忙出声致谢与应和的石普力,不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亦让姜维给捕捉到了。 他倏然想起,自己对于魏国境内的黎庶而言,不过是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 心中哑然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知道游仲允吧?他如今是我大汉的蜀郡太守,成都所在的蜀郡。” “知道!知道!多谢将军提携。” 投了大汉的武威人游楚,身为掮客的石普力自然知道,也连忙点头,欣喜的行礼。 旋即,便热情高涨的自动请缨,“还请将军与我几个扈从,护我先去南边的山丘看看情况。北边乌鞘岭山谷有不少小溪流,许多羌胡小落散落栖居,我们不能沿着那边行走。” “好。” 轻轻颔首,姜维挥手示意两个扈从出列。 待眼光追逐着石普力的身影翻过矮丘后,便露出了疲惫之色。 大汉可否进入河西在此一举,还有万余士卒的性命,都化作了无形的枷锁套在他肩膀上,让他不敢有一丝疏忽。 连对待一个贪鄙的沙客,都要亲历亲为的“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若是真如石普力所说,能偷得逆魏的渡船,就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跨越大通河的山脉,耗费他太多时间了。 离与郑璞约定中前后夹击鹯阴塞的时间,仅仅剩下了十日。 而从此地至鹯阴塞,还有四百里左右的路程。 若是平原上的急行军,如此距离不过三四日。 但在这片丘陵起伏、黄沙遍地的荒漠中行军,一日能保持四十里便是万幸了—— 仲夏五月,日在东井,易昏厥。 他跨过乌亭逆水,来到这片荒漠的边缘区域后,就发现了这点。 这里的天地,熏蒸如笼。 天上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只有一轮烈阳凌空高照,肆无忌惮地向这一片土地抛洒着无穷热力。 站着不动,汗水都湿透了内衬,更莫说是背负军械及粮秣行军。 不过,有闭着眼睛都能寻到沙河的石普力引路,我军可少携些清水了吧? 应该能如期赶到鹯阴塞夺船袭后吧? 耷拉下眼帘,姜维心中默默的念叨了声。 再度睁开时已经时炯炯有神,往避暑在山谷的将士们走过去,用斗志昂扬的信心满满感染着所有人。 “向导已寻到,且无担忧渡河的船只,只要行军至鹯阴塞后方,我军必胜!” 他给所有将佐都是如此说,让他们给麾下士卒传达着喜讯。 然而,天公不作美。 赶在夜幕低垂之际归来的石普力,给他带来了很不好的消息,“将军,近日荒漠中恐有大雨连绵。若不,等大雨过去后再进入荒谷内?” 他是如此说的。 没有过多解释是如何断定出大雨连绵来袭,便直接给出了行军的建议。 暴晒之后再骤然淋雨,极容易感染风寒。 轻者,鼻塞流涕、咳嗽不止,无法再执刀奋战。 重者数日内便一命呜呼。 但姜维顾不上了。 不是不体恤将士性命,而是时间与条件不允许。 纯靠人力背负转运的粮秣,即将耗尽,哪还允许他再耽误时间? “传令,明日四更启程!” 他冷着脸,无视了石普力的满脸惊愕,让亲卫去给各部将士传令。 翌日。 光芒万丈的日头,从山峦描绘的天际线上喷薄而出,给大地下了火,沙土快速变得温热、炙热,滚烫。趁着黎明时的凉爽,已然行走了近十里汉军,开始觉得隔着军履都能感受到荒漠的热情。 以身作则,与士卒一样背着粮秣的姜维,步履坚定的行走在行伍最前端。 就是偶尔抬头目视苍穹时,眼神中会闪过一缕忧虑。 朝霞出现了。 虽然覆盖的天际不大,但也隐隐证实了石普力的断定。 第一日,午后有乌云,雨落数滴,行军四十余里。 第二日,天无云朵,但在阳光炙热之时却有雨水落了半刻钟,行军三十余里。 第三日,朝霞红透半边天,午时开始便乌云遍布,整个天空犹如汲足了墨汁的帘布,惊雷响彻荒谷,随即大雨倾盆,直至傍晚才停歇。 行军,不足二十里。 第四、五日,狂风与暴雨相继主宰了天地,无法行军。 无法生火烤干衣服、无有温热汤饭驱寒、无处避雨的将士,开始出现感染风寒者。 第六日,雨水转小,阵雨整日连绵。 壮者帮忙背负军械及粮秣,羸弱者相互搀扶冒雨而行,行军不足三十里。 第七日,天放晴,朝霞稀稀落落,偶尔小雨骤来骤去。 军中士卒感染风寒者骤然增多,且多先前染疾者气力皆消弱,相互搀扶行军亦艰难。 行军三十余里,不过万余人的队伍,也连绵了二十余里。 掉队,伊始。 第八日,雨水又转多。 行军二十里,连绵在队伍中的将士,已不足万人。 第九日,小雨时断时续。 行军约三十里,目光所及的汉军,不足九千人。 ................. 手轻抚过,帮倒在地上的亲卫阖上眼睛。 姜维脸庞上没有悲喜,不言不语,只是站直了身躯迈步继续往前。 数日前,他便让部将蒋舒代替自己,与石普力在最前方领着队伍前进,自己落在了队伍的最后方,为倒地不起的士卒合上眼睛。 与那些实在无法再行走的士卒们告别,以及倾听他们最后的心愿。 已经放晴了的天空,烈日继续炙烤着荒谷中的万物,亦在俯瞰着荒谷中的两条黑线。 一条是蠕动,一条是静止的。 正文 第212章、死寂 鹯阴城塞外,旱平川。 于屈吴山脉如黛的天际线之上,万丈霞光破晓出。 伴着“叽隆隆”的声响,汉军营寨沉重的营门大开。 伴着橐橐的脚步声与军候的号令小鼙声响起,两支披坚执锐的队伍长驱而出。行伍森严,士气高昂,两杆旌旗猎猎,分别绣着“蜑獽”、“州”字。 一支往鹯阴城塞而去,一支往十里外的魏军军营而往。 远处的魏军游骑斥候,见状不由撇了撇嘴,意兴阑珊的拨转马头往营寨归去。 不是他们怠慢军情。 而是如同今日的场景,他们已经连续见识两个多月了。 那位称号为“疤璞”的逆蜀平北将军,自从来到旱平川后,只要不下雨,每日都会派遣兵马出来闲逛。 对! 就是闲逛。 他们不会发起进攻,连靠近魏国城塞、军营五里都不愿意。 也不知道天天出来折腾是想干嘛! 无论鹯阴塞的徐守将,还是军营中的魏将军,都习惯了,在他们这些斥候归来禀报之前就先嗤笑着发问:“今日逆蜀又出来吃风沙了?” 将军都如此见怪不怪,更莫说他们这些游骑斥候了。 只不过职责所在,他们还是得归去禀报的。 唯一值得他们谨慎的,便是待逆蜀的游骑斥候也出来以后,双方追逐厮杀了。 这两个月,双方的战事,都爆发在斥候抢夺各个矮丘视野开阔的观察处。 战果嘛,是各自死伤不足十人。 呵,无聊。 随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监视汉军营地的魏斥候施施然归去。 很快,此高地便被一汉骑驱马来占据。 他是张特。 与魏军斥候类同,他在谨慎观察四周之余,脸庞上也流露着百无聊赖的神情。 抑或者说,他有些不甘。 抱着驱逐胡虏的壮志,他千里迢迢从幽州前来投奔大汉,又在成都熬了一年多的闲职,终于赢得了前来陇右随军征战沙场的机会。 孰料到,第一次临阵,竟是每日都无所事事? 莫说是浴血奋战了,他连弓弦都没拉开过十次! 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在成都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听闻过,平北将军郑璞多谋善战的事迹。 对成为他的麾下,且被器重,觉得十分幸庆,也期待着建功立业之时的到来。 但事与愿违。 七千有余的汉军,谁都捞不到战功。 因为郑璞严令外出的各部兵马,不得擅自与逆魏爆发战事——若是逆魏也兵出营寨了,就迅速退回来。 违者,行军法! 一开始,这样的命令,张特以为是别有用意。 譬如平北将军还有后手,所以暂时不与逆魏争一时得失,等着一击必杀的机会到来。 盛名之下无虚士。 先前的西城之战、榆中县之战,等等,就足以证明郑璞的将略。 如此人物,是不会作无谓之功的。 但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张特心中就越来越不自信。 两个月多了,连军中粮秣快要耗尽了,郑璞依旧没有动静,没有亮出后手来。 且还是每日好整以暇的在哨塔上,老神在在,横笛在唇,为旱平川的荒凉即兴而奏。 或许,我军的主攻地点,并不是鹯阴塞? 而是榆中县的桑园峡,亦或者是西平郡的四望峡? 平北将军携我等来此地,是为了吸引逆魏河西守军注意力的? 不然,无法解释,为何平北将军每日都让柳督军、州督军领士卒而出,将此地当成了演武的校场。毕竟,他从来都不是苛待士卒之人......... 张特每每查看完四周敌情后,便不由自作思绪。 隐隐有所悟,却又什么都不敢确定。 有心想去问一声,却又因身轻言微,不敢去犯了质疑主将调度的忌讳。 唉,罢了,且先观之吧。 反正军中粮秣就能支撑旬日了,届时自然见分晓。 他放下了心中疑惑,拨转马头,双腿一夹,驱赶战马往更远处去察探敌情。 自然,与往常同,今日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夜幕低垂,万物寂静。 汉军中军大帐内,同样死寂一片。 数盏油脂灯的火光,随着质地不佳的灯芯崩裂而摇晃着。忽明忽暗,落在了关兴与张苞的脸庞上,就变成了惆怅与落寞。主位上的郑璞,同样满脸的肃然,完全没有了白昼横笛的悠然自得。 最先打破沉寂的,是张苞。 他狠狠灌了一口马奶酒,喘着粗气,努力压制着声音道,“子瑾,你说姜伯约还会来吗?他已经逾期八日了。” 闻言,郑璞没有回话。 只是抬起眼皮,默默的与张苞对视了一会儿,旋即无奈的摊了摊手。 确实,他无法给出答案。 又或者说,他隐隐有答案,但不能宣之于口。 作战计划是他谏言给诸葛丞相的,对其中的凶险最是了解不过。 从魏军境内穿行袭后的姜维,是最关键的一环,也是九死一生的弄险。 如今,逾期八日不至,几乎可以断言了。 对此,张苞不可能推演不出来。 明知故问,不过是心中尚有一丝侥幸罢了。 就如郑璞自身心中,也同样抱有着一丝侥幸,期待着奇迹来临。 所以他不想回答,不想扼杀了彼此的侥幸心理。 但侥幸,是不能长久持有的。 与姜维交情最深的关兴,捋了捋胡须,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将他们拉回来了现实中,“魏将军今日遣人有书信来,声称不会再送粮秣来了。嗯,这也是丞相的意思。” 他的叹息,让军帐内又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粮秣难续,就得退兵。 扣去退兵途上所消耗的粮秣,他们至多只能再等姜维五日。 五日之后,不管多么不甘,他们都要承认谋划失败,退兵离去。 退一步而言,再等下去也无济于事——袭后的姜维部,所携带的干粮,也不可能支撑到五日之后。 因跨越山脉不能携带战马的干系,他连杀马而食的机会都没有。 这也是丞相诸葛亮让驻守在祖历县的魏延,无需再送粮秣来旱平川的缘由。 五日之后,连奇迹都没有机会降临了。 “还有数日时间,不是吗?” 沉默了许久的郑璞,倏然而笑,“没有到退兵的那一日,我们还是有希望的。再者,姜伯约相貌堂堂,也不类早亡之相。” 你什么时候会看相了? 闻言,关兴与张苞不由对视一眼。 待发现彼此眼中有相同的疑惑时,又连忙撇开了视线。 有个缘由安慰自身,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子瑾言之有理!我观伯约龙骧虎步,非常人也!昔日追逐参狼种羌,在化外之地行军千里,亦能安然而归。今不过是绕后奔袭数百里罢了,何足道哉!我等还是莫要瞎揣测了,做好接应的准备便是。” 关兴率先接言,说罢便寻了个借口,起身大步离去,“嗯,我困乏了,且先去歇下。” “我也累乏了,明日还要外出巡视,就不叙话了。子瑾也早些歇下吧。” 见状,张苞随口搪塞了声,大步离去。 再度陷入死寂的帐内,郑璞满脸愁容,还夹带着一缕难以自信。 他心中有个声音,不停的在重复着:自己的谋划,不会是真的,将姜维给坑死了吧? 那是姜维啊! 历史上,继丞相之后的幼麟啊! 不会那么薄命吧? 嗯? 正文 第213章、小城 姜维当然没死,至少是现在还没死。 不过,他等下若是死了,也觉得无有遗憾——他终于抵达鹯阴塞后方十里了! 就是代价有些大。 归咎于天公的雨水连绵,随他前来的万余士卒,如今依旧在身边的,仅剩下了七千有余。 行军不过半月之期,非战而损三千人,委实令人难于想象。 但世事就是这么匪夷所思。 万幸的是,折损了如此多袍泽,士卒们的士气竟没有颓靡,反而在隔大河眺望鹯阴城塞时,人人皆面露出决死的狂热。 仿佛,留在荒谷中那一条静止不同的黑线,给他们注入了勇气与信念一样。 姜维有些惊诧。 趁着渡河去偷袭鹯阴塞前,最后一次歇息调整体力时,他将如此奇怪的现象放在心中细细研磨着。 少顷之后,便倏然觉得这是情理之中。 他的麾下十之八九都是羌胡及氐人。 最早他被诸葛丞相授予行护羌校尉时,就是在陇西临洮一带招募士卒,灭掉了河首唐泛又从中挑选了些将士,后来随着李严征伐参狼种羌时,领军八百的蒋舒成为他的部将,就组建成为了人数四千的护羌校尉部。 此番征发的白马、当煎以及治无戴与白虎文两位胡王的部众,才凑够了万余人。 在雍凉之地繁衍生息的羌胡,果于触突,堪耐寒苦,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也习惯了动荡,见惯了死亡。 他们不会因为袍泽的死去,而丧失了骨子里的彪悍。 再者,从敌境穿行袭后,本来就是“进者生”的孤注一掷,出发前他们就有了战死的觉悟。 而进入荒谷后,他们再度历经了洗礼。 在渺无人烟的荒漠中,他们就没有了退路。 哪怕是心态崩溃了,也无法沿路返回,前去寻到逆魏投降。 唯一的活路,就是迈开脚步,跟紧行伍前来鹯阴塞。 在行军中,随着袍泽不断的在眼前死去,随着对死亡越来越习以为常,他们对生与死的执念就越来越漠然。 死了,也就那样。 依旧活着,那就继续前行。 人生,从来都没有暂停稍作歇息再出发。 半个月的时间,历经雨水的侵袭、烈日的炙烤、冷热交织的煎熬,他们始终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每一天都在蜕变,在推胎换骨。 如今,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种类似于劫后重生的喜悦,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激昂。 矗立在大河对岸的鹯阴塞,犹如一盏烫喉的烈酒,燃起了他们胸腹间的豪情;又如那清冽的甘露,抚平了他们心间的戾气。 苦将尽,甘在眼前。 功名利禄,已经映入眼眸,已经唾手可得。 尤其是,鹯阴塞这种坚不可摧的城塞,在漫长的历史中,鲜少有被攻陷的过往。 但是他们即将做到。 这样的战绩,所有人都会与有荣焉。 就算是过了三四十年后,垂垂老矣的他们勇力不在、行将就木,但仍旧会有人愿意来倾听他们今日的过往,会有人指着他们说:“呐,这是昔日攻陷鹯阴塞的士卒。” 这是足以加冕一生的荣耀啊! 这是多么美好的未来啊! 一切,就差临门一脚了,他们岂能不士气高昂,岂能不面露狂热! 呼~~~~ 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 试着去揣测士卒们心思的姜维,想着想着,就发现自己胸腹中尽是火热,突然有一种想振臂呼啸的冲动。 所以他立即压抑情绪,平复心情。 他是督将,要时刻保持这冷静的头脑。 比如,士卒们不会去思考的一个困境:距约定袭鹯阴塞的时间,他已经整整逾期了十二日。 整整十二日啊! 如此之久,平北将军郑璞,还会在大河对岸等着接应他吗? 诸葛丞相还在安定郡牵制着逆魏的关中主力吗? 他领着士卒从后方袭击,待夺下了鹯阴塞后,会不会就要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然后被魏军的反扑尽数诛灭? ...... 姜维没有答案,更不敢去寻求答案。 不是他觉得自己被丞相或郑璞抛弃了。 而是换位思考,他若是郑璞,也很难在逾期十二日后,依旧在等候着。 他知道,逆魏河西督将魏平领八千士卒驰援鹯阴塞的军情,也知道郑璞督军多留在旱平川一日,便是多一分风险。 毕竟,谁都不敢确定,逆魏大司马曹真,会不会领军从乌水河谷斜插来祖历县,将陇右与鹯阴塞的连通断掉。 是故,慈不掌兵。 不管是丞相也好,郑璞也罢,都会当断则断。 不会为了逾期十二日的他,为了已然希望渺茫的他,让更多汉军陷入危险中。 唉,罢了。 多思亦无益。 事到如今,唯有一往无前。 生为雍凉边陲之徒,就应该奋发慷慨豪烈。 既是面对最坏的结果,也要用最辉煌的咏叹去迎接! 如若郑子瑾等人已然领军归去陇右,我便纵火焚毁了鹯阴城塞,为日后大汉进军河西走廊更容易一些罢了。无论对大汉的裨益,是多是寡。 甩了甩头,有所决断的姜维,将心中忧虑尽数甩出去,起身去巡视歇息的士卒。 日头已偏西了好久,马上就入夜了。 今夜,他这支孤军,无论如何,都要拉开夺鹯阴城塞的序幕。 不仅是因为拖延时间会增加被魏军发现的危险,更是因为军中的粮秣,仅剩下今日入暮的一餐之食。 原本,军中数日前就该断粮了的。 但拜沿途不断死去士卒的“馈赠”,所以军中粮秣也多出了十之二三。 令人觉得很心酸的“馈赠”。 在一片鼾声中巡视毕的姜维,面无表情的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个麦饼,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嘴里送,等着日头堕入天际线。 唯有的动作,便是吐出麦饼掺着的沙砾。 夜慕,姗姗来迟。 追逐日头不及的新月害了相思,无精打采、暗淡无光。 让星辰成为了夜空的主宰。 一颗颗迫不及待的露出身影,在天幕上眨巴着,好奇的看着,那犹如潮水涌向大河的汉军。 石普力与胡王白虎文带着十余个族人,已经等候了好久。 他们身后的河畔,还有几只简陋的皮革木筏。 这三只木筏,是身为掮客的石普力,用来运送鹯阴塞守备士卒货物的。 一直藏在大河西岸的隐蔽处。 这是夜袭鹯阴城塞的倚仗——汉军要依托这三只木筏,带着三十精锐渡过大河,将魏军停靠在东岸的船只偷来,载大军渡河。 看似很难成功的计划,却是易如反掌。 在傍晚时分,石普力与白虎文去过对岸探知情况了。 魏军的守备注意力都在前方旱平川,没有人会认为后方会有汉军来袭,也仅仅留了十余个士卒看守着拖上了岸的船只,职责不过是防备船只走水而已。 “哗啦~~哗啦~~~” 不舍昼夜奔流的大河水声,掩盖了三十个汉军精锐踏上东岸的动静。 船只停放所在处,仅有四五个魏士卒在打着盹。 二更天了,无需担忧危险的他们,已然经不起倾听周公谈古论今的诱惑。 为了减少走水的几率,警戒的火堆仅稀稀落落的燃了五个。 其中,因没有人持续添加柴薪,三个火堆仅剩下了一堆炭火,暗淡的亮光,撕不开黑夜的深沉,也照不亮悄然潜行而来的身影。 一名守夜魏军,揉了揉眼睛,昂头打了个大大呵欠。 但张着的嘴巴还没有闭上,就被一直大手猛然从后方伸来捂住,让他骤然睁大了眼睛,面露惊恐的挣扎。 “呜~~呜呜~~~” 他想发出声音示警,想抽出腰侧的环首刀,往后捅向偷袭的人。 但比他动作更快的是,一支匕首划过了他的咽喉。 喷涌而出的鲜血,带走了他的力气,抽搐了他的身体,让他斜斜的倒在了松软的河畔泥沙上。 “嗬~~嗬嗬~~~~” 最终,被鲜血堵住咽喉的他,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符,然后陷入了永夜的怀抱。 蒋舒甩了甩被鲜血溅满的手臂,冲着其他一击得手的士卒点了点头,猫着腰冲入低矮且孤独立在河畔的小军帐内。 很快,伴着几声沉闷的声响,军帐帘布被溅上了好几道血花。 妖艳且凄美。 “哗啦~~哗啦~~~” 大河流淌的水声,不知疲倦的持续着,还隐隐夹带了几十船只入水的声音。 小半个时辰后,这些船只又反了回来。 因为冬季渡口河面会结冰、来自河套或大漠的游牧部落能踏冰而来的干系,鹯阴塞并不是单单面对东向防御的。 而是一座东高西低的小城。 一侧靠着屈吴山脉,一侧依着大河畔。 既可以正面抵御来袭,也能在城墙垛口上,用军弩狙杀从河面来袭的敌人。 但如今是盛夏时节,魏军并没有防范后方的举措。 相反,为了弩箭、山石、擂木等军械辎重的运送顺利,以及让守备士卒们能快速登上城墙作战,矮了些的后方城墙,还有临时放置了类似于矮垣的木阶梯,呈缓缓上升之势。 这也给从后方来袭的汉军提供了便利。 依旧披着头发挂着兽牙的姜维,执着刀盾第一个冲上了城墙,在守夜魏军满脸不可思议中,迸发了咆哮。 “杀!” 正文 第214章、待援 “敌袭!!” 凄厉且高亢的示警声,划破了夜的沉静。 第一位看见姜维的魏军将士,只来得及喊出一声,胸膛便一刀捅入。 但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城墙上诸多守夜士卒都听到了他的呼唤,也鸣鼓吹号,将整个鹯阴城塞的惊动了。 可惜的是,汉军比他们更快。 趟过死亡之路而来的他们,已经积累了无数戾气,也迎来了释放的时候。 无需姜维下令,无需各级将佐咆哮鼓舞,他们便犹如猛虎下山,决死冲锋而上。 对于如今的他们而言,唯有杀戮才能释放心中的火热;唯有敌人的鲜血、惨叫、哀嚎、惶恐,才能彰显他们的勇武;唯有飞舞的残肢断臂、肝脏肠子涂满地的炼狱场景,才能抚平他们胸襟的激荡。 而这万千种情绪,汇流到了嘴边,便化作了简单却又直击人心的咆哮。 “杀!” “杀!杀!” 犹如那瞬间决堤的洪流一般,他们带着当者披靡的锐气,将所经之处的一切都彻底摧毁。 刀起刀落,矛突矛刺,血肉盛宴开始饕餮。 匈奴支部的胡王治无戴与白虎文,彻底杀红了眼。 在将魏军士卒一刀砍翻时,还不停的“桀桀”怪笑着,不时舔着嘴唇,丝毫不忌讳这样也会将溅射在脸上鲜血吞了....... 这一幕,他们期待很久了。 自从昔日被郭淮领军将他们部落族人杀得十不存四的时候,他们就期待着今日的到来。 从睡梦中惊醒的魏军,在这股洪流面前,根本无法抵御。 他们最近这段时间过得太松懈了。 固若金汤的鹯阴塞,给了他们不可攻破的安全感。 在旱平川的汉军,每日都在城墙十里外不敢进攻,又让他们觉得自身高枕无忧,没有半分危险。是故,在示警的鼓角争鸣中,在刺破夜幕喊杀声中,在半梦半醒的惊愕中,让他们的情绪从山巅之上瞬间跌落深不见底的深渊。 竟被夜袭!? 在鹯阴城塞内,竟会有敌人? 难道河西四郡再度叛乱,叛魏投靠逆蜀了吗? 不然,这些羌胡是怎么从后方袭来的? .............. 他们惊愕着,疑惑着,恐惧着。 但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不可避免的,在心理巨大的落差下,绝大分人的心态都瞬间崩塌。如若用声音来形容,那就是“啪!”的一声,他们的信念崩裂了,碎了。 所以,醒过来的他们,没有操起刀矛前来抵御。 而是恐惧的大叫着,不管不顾的仓皇而逃,其中也包括了屯长、都伯、什长等各阶将佐。 因为这些人在猝不及防下,也没有答案,更无法遏制士卒们的行举。 惊悸、恐慌、无力....... 诸多负面情绪,在夜色的渲染下,肆无忌惮的传染了整个鹯阴塞。 斜插在檐柱上照明的火把,架在空地上的火盆,有的被逃亡的魏军撞翻,有的被羌胡部落族人掀起,将火烟也加入了死神的狂欢中。 一刻钟过去了。 魏军也从一时气夺,演变成为兵败如山倒。 许多迷迷糊糊从军帐内跑出来的士卒,被逃亡的袍泽裹挟着,不由自主的加入了溃败的行列。 乱了,一切都乱了。 逃命的魏军狼奔豕突,追杀的汉军犹如蝗虫过境。 火与血,成为了鹯阴城塞今夜的主宰。 唯有两部汉军,依旧保持着冷静。 其一,是已经升迁为牙门将的蒋舒,他带着麾下寻觅鹯阴城塞内的邸阁而去。 那是进攻之前,姜维给他的将令。 如果顺利的一举夺下城塞,那他的任务就是夺下邸阁,让已然断炊的汉军果腹之粮。若是不顺,那就誓死将邸阁纵火焚了! 哪怕兵败,也要让鹯阴城塞的魏军无粮可食! 另一,自然便是聚集在姜维身边的五百精锐。 他们眼中虽然也充满了嗜血的火热,但没有人离开阵列去杀戮,而是随在姜维身后,步履稳健的向前推进。 方向,正是朝着大河的西城门。 倒不是担心逆魏有将士从此门而出,夺舟船逃亡。 而是那边有一杆将旗立了起来,鼓角争鸣着,试图在混乱中聚拢溃兵。 从带头充当先登上城、鼓舞起士卒们入城冲杀的勇气后,姜维便开始留意着战场,践行着将领的职责。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西城门的异常。 那杆将旗,在魏军守夜士卒示警的时候,便从城南边立了起来。 原本是径直往这边过来,但似乎是被杂乱无序溃兵所冲击了,为了避免汉军驱赶着溃兵倒卷本阵,所以就转到了城西。 黑暗之中,目力有限,姜维分辨不出来将旗上绣着什么字。 但他隐约能猜到是何人。 能在仓促之间,做出如此调度的,唯有鹯阴塞的守将徐质了。 恰好,来于途,石普力就给他提及过此人。 徐质,出身于河西张掖豪族。 年少时便有勇名传于乡闾,且知书达理,尤喜武事,有筹略。 成丁之年,郡县征辟,不就。 年十八,逢卢水胡叛乱,自发以白身从军随征,因作战勇猛及家世而授官;后数度随征,累积战功除驸马都尉,授职为鹯阴塞守备。 为人清正厉己,如商贾经鹯阴塞被动留下的财物,他就不曾染指过。 且不拘小节、性情慷慨,尤恤下,是故士卒皆愿为之死力。 如此人物,姜维自然不会让他有充足的时间聚拢溃兵。 再者,若想让鹯阴塞彻底放弃抵抗,他也要将逆魏此间的主将给斩杀或俘虏了。 就是有些可惜,在一片混乱中,他领军赶到城西所花费的时间有点久。 趁着这个时间差,本就得士卒之心且又亲自立在将旗下擂鼓的徐质,身边已经聚拢起千余士卒了! 不过,因是士卒仓促所聚,阵列并不森严。 亦让姜维瞧得真切,便趁机鼓噪而攻之,意图趁着徐质将士人心未安时,将之一举攻破,斩将或夺旗,奠定此番夜袭的胜局。 “杀!” 脸庞已经晒得古铜色的姜维,手持环首刀带着亲卫冲到了最前面,咆哮如雷。 仗着身边持盾亲兵的护卫,他完全放弃了防御,用力大势猛立劈与横削,竟然带着兵卒犹如一个锥尖深深的透入了魏军的阵中。 不得不说,他对战机的捕捉,实在是太准确了。 五百对阵千余,亦然能长驱而去,当者披靡,犹如入无人之境。 但徐质不过三旬之龄,便被逆魏委任为河西走廊门户鹯阴塞的守备、领五千士卒的督将,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 见外围仓促聚集的士卒被姜维杀得节节败退,当即就须发皆张。 “随我来!” 冲着身后三百亲卫怒吼一声,他扔下鼓锤,拔刃身先士卒,奋勇向前。 主将亲自临阵,让所有魏军士卒都欢呼不已。 “无前!” “无前!” 他们自发呼喊着,也稳住了惊慌的心神,跟随在徐质的身后步步向前,奋力抵御着汉军的进攻。半刻钟后,竟是站稳了阵脚,死死扼住了姜维的攻势。 不管怎么说,他们终究占着人数优势。 而且鹯阴塞干系到河西走廊的得失,能被挑选成为这里的守备士卒,皆是彪悍之辈。 该死! 心中愤愤的咒骂了句。 无法突破的姜维,只得且战且退,改变了战术。 既然不能一举击杀对方,那就挡在他们的前面,让其他的魏军溃兵不能前来这里会合吧。 反正,刚刚部将蒋舒已然遣人来报,声称控制了城塞的邸阁。 而且匈奴支部胡王治无戴与白虎文等人,已然将战线推过了城中。 只需要在等一刻钟,他处没有将领指挥的魏军,将被彻底击溃。 届时,再集中兵力灭掉魏主将便是。 无需为了争一时之功,而罔顾士卒的性命。 “去传令,让两位胡王开始收降!尽快控制城塞,再遣兵来此地。” 退出战线,演变成为对峙的姜维,拉过一名亲卫低声嘱咐着。 “诺!” 那亲卫连忙应声,昂头辨认了方向便大步离去。 而徐质同样也在心中懊恼的咒骂了句,将兵力龟缩一隅后,便坐等城外旱平川将军魏平的来援。 他也错过了最佳的时间。 在守夜士卒示警声传遍城塞时,他的部曲督竟然将亲兵聚拢在南城门——刚从睡梦中惊醒的他,先入为主的以为是汉军旱平川前来偷城塞了。 唉~~~~ 这让他领军来城北的时间,足足晚了半刻钟。 亦然无法阻止士卒们的溃败,只得转来未被汉军席卷到的城西,击鼓聚兵。 不过,部曲督发现失误后,还做了亡羊补牢之举。 他遣人去寻魏平请求支援了。 所以,徐质也在等。 等得知消息的魏平遣援军到来,将这些汉军给尽数灭了! 当然了,将军魏平遣军过来的时间,不会很迅速:夜半时分聚拢兵卒,光是列阵就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更莫说,逆蜀的平北将军郑璞,依旧在旱平川驻扎着。 魏平遣军支援之时,还得提防着蜀军,以免闹出救援鹯阴而让自己营寨被夺了的笑话。 然也,郑璞还没有走。 而且,他得知鹯阴城塞被袭的消息,并不比魏平慢半分! 正文 第215章、毫厘 鹯阴城塞愈演愈烈的火势,撕裂了夜空,照亮了身后的屈吴山峦。 但皆落营于旱平川东侧、距离鹯阴塞三十余里开外的魏平与郑璞两部兵马,都无法用肉眼发现此变故。 魏平还好,徐质的部曲督遣人来求援了。 而郑璞得悉消息,不比魏平慢半分的缘由,是得益于先前的调度。 最初,他领军来此地落营驻扎后,就与关兴及张苞二人多次商讨过,该如何接应姜维袭后的事宜。 诸多频频出兵佯攻扰之等,都是群策群力各有见地。 但对于姜维袭击鹯阴塞的时间点,三人却是所见一致:夜里。 毕竟,姜维若是在白昼里发动攻击,便无法隐藏行踪,将奇袭变成送死。 因而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张苞的两百甲骑被当成了轻骑,与梁元碧的百余族人一起昼夜轮班监视着鹯阴塞的动静。 当城塞内喊杀声及火光大盛时,监视的游骑便迅速驱马赶回来禀报。 消息传递的时间,竟比魏军还要早。 而且整军的时间也很迅速。 拜每日都出兵迷惑逆魏所赐,汉军人不卸甲、马不歇鞍,士卒们皆枕戈待旦。 尤其是州泰与柳隐两部,连日出兵让将率与士卒们养出了默契,在郑璞得到消息刚让人擂鼓聚兵之时,他们就已经开始列阵了。 唯一耽误了点时间的,便是张苞的甲骑与刘林的重步卒。 他们所披的重甲,用料精良、造价昂贵,非战时都是支挂在架细心养护着。 不过,他们作为临阵时一锤定音的战力,从来都不充任前驱之兵,速度慢了些也不会耽误出兵的时间。 另一层缘由,乃是军营武钢车及辎车等物没有干扰到士卒的聚集。 在白昼里,郑璞已然让士卒们将所有辎重收拾妥当了。因为在计划里,汉军明日四更造饭、五更便归师陇右........ 姜维是赶在了,郑璞退兵的最后一日到来。 抑或者说,郑璞无法置信自身的谋划会将姜维坑杀,因而在旱平川多等数日,寄望着奇迹的降临。 逾期不至,且姜维又是孤军深入....... 这种呼之欲出的推断,击毁了所有人的侥幸心理,不得不去接受事实。 在他逾期第五日的时候,在安定郡的丞相诸葛亮便开始退兵了。 逾期八日时,驻扎在祖历县的前将军魏延,不但遣人来告知不会再运粮秣过来,还停止了修缮城池、临城郭戍围等防御工事。 毕竟,汉军如果无法夺下鹯阴塞,作为孤城的祖历县,战略意义也随之消逝。 继续占据着,不过是给汉军造成更大损失而已。 比如,万一逆魏曹真大军出乌水河谷,必然会将祖历县困而不攻,围点打援,让大汉陷入救之无益、不救则失将士之心的两难中。 既然如此,还不如先行放弃了,将所有兵力扼守在陇右。 以此来拉长逆魏来攻的补给线,增加中黎庶被征发徭役的怨言。 因而,不得不说,姜维真的很幸运。 逾期了十二日,仍旧有友军等着接应,主要缘由竟是郑璞的一缕不甘心使然。 郑璞亦然很幸运。 姜维的不放弃,让他消弭了心中的迷茫。 在他心中,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谋划,会将大汉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将领以及万余士卒送上不归路! 这些年的军争,他走得太顺了。 每每设谋筹画,几是算无遗策,无不建功。 也让他愈来愈大胆,愈来愈剑走偏锋,变成了贪图一战建全功,类似于魏延那样“不成功便成仁”的偏激! 且不自知! 完全忘了,何为兵者乃凶也当慎之,何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姜维逾期不至的这段时间,他强作镇静,信誓旦旦的给关兴及张苞二人强调姜维不会失败的各种缘由。 但私下独自静处时,他便不由自主的陷入了自疑。 从征近十年,他第一次觉得无所适从、惶然不安,也彻底自省了一番。 虽说,此谋是经过丞相首肯的,姜维慷慨领命的。 就算失败了,诸多将领也不会指责他谋划失策,更也不会面临昔日李严葬送万余精锐后被贬的局面。 但这无关仕途,而关乎于本心。 奇袭失败,必然会打草惊蛇。 逆魏再怎么愚钝,都会洞悉大汉此番的战略意图,然后亡羊补牢。 日后,大汉若是想再攻打凉州,唯有在四望峡或桑园峡等险隘下,硬着心肠用士卒的尸首堆积得城墙一样高,才会迎来破局的希望。 而且,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已经有了李严之败,若是再迎来姜维的全军覆没,大汉要蛰伏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以逆魏的战争底蕴与曹真的将略,还会容许大汉有慢慢恢复元气的时间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或许,一旦姜维失败,在未来的日子里,逆魏将不惜一切代价,用雄厚的国力将大汉拖入战争的泥潭中,让大汉连绵不断的烽火中,积贫!积弱! 最终,在强大的外患逼迫下,迎来内忧! 如今巴蜀之地各方势力的众志成城,都是建立在大汉能够克复中原的希望上! 一旦这个希望破灭,人心便散了。 绝大部分人都会念起巴蜀闭塞的安然,进而丧失北伐的锐气;绝大部分世家豪强,都会向往起逆魏九品官人制,进而人心思异、阳奉阴违。 万幸,事情迎来的转机。 当巡夜的游骑,赶来报信时,让饶是历经过生死瞬息的郑璞,都差点忍不住想振臂狂啸一番来宣泄情绪。 当即,击鼓聚兵。 先遣梁元碧的百余轻骑,立即赶赴鹯阴塞。 任务不是支援姜维,而是在鹯阴塞前鼓噪,让姜维麾下以羌胡部落为主的士卒知道,他们不是在孤军作战!哪怕是他们早就逾期了多日,大汉依旧没有抛弃他们,仍旧会有兵马来接应他们! 而整军列阵很迅速的州泰与柳隐两部,被他任命为前驱,立即领军赶往逆魏的营寨。 不需要他们攻下逆魏营寨,只需要他们拖延时间、堵住魏平前去救援鹯阴塞的援军,让汉军主力赶至即可。 然也,此战胜负的天平,已经不在鹯阴塞之内了。 而是旱平川外,两军出兵的时间! 这点郑璞无需与关兴等人商议,就能做出定论——姜维领军奔袭数百里后,仍旧能顺利的杀入鹯阴塞,就足以断定鹯阴塞必然易主。 对于汉军而言,只要拖住魏平部,不让他驰援鹯阴塞,此战就是胜券在握了。 毕竟,哪怕是双方战得不分伯仲,郑璞还能遣人去寻魏延分兵来援呢! 而魏平,哪还能有援军? 河西走廊就不指望了。 至于驻军在安定郡的曹真,离这里太远了,待他得知消息赶来,战事早就结束了。 对此,久经沙场的魏平,也了然在胸。 他唯一能扭转局面的机会,就是赶在汉军到来之前进入鹯阴塞,将姜维部灭掉,然后依托城塞而守。 是故,得悉徐质部曲督遣使来求援后,他也一刻不耽误的擂鼓聚兵。 然而,可惜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与鹯阴塞的守备士卒一样,这些时日他的麾下都窝在营寨里,百无聊赖的坐看汉军徒劳无功为趣。 有恃无恐之下,懈怠已久的士卒,哪能迅速的整军列阵? 当各级将佐好不容易呵斥睡眼惺忪的士卒出军帐列阵毕,魏平便很无奈的发现,在十里外落营的汉军,已然来到了己方营前,鼓声大震的严阵以待........ 他也终于知道了,逆蜀平北将军疤璞一直驻军在旱平川的真正意图。 最早,他还以为,逆蜀此番攻伐的目的,是为了攻下安定郡;而疤璞领军来此地,不过是为了阻挡河西四郡的兵马扰陇右。 原来,逆蜀的目的,竟是最不可能被攻破的鹯阴塞。 只是逆蜀袭击鹯阴塞的兵马,从何而来? 难道是河西四郡有豪右或是羌胡部落叛变了? 但有刺史杨阜与将军贾栩领军镇守在武威姑臧,叛乱的豪右或羌胡部落又怎么可能,一声不响的杀来此地!? 魏平心中满是不解,但也没有去过多纠结。 此情此景,已经无需答案了。 他唯有的念头,便是冲破汉军的阻拦,去救援鹯阴塞。 抑或者说,是自救。 他所督领的兵马,若是不能进入鹯阴塞,就会陷入孤立无援中,被后续而来的汉军耗死。 逆蜀都攻下祖历县了,从那边进军至旱平川并不远。 是时,夜四更。 魏平倾巢而出,亲自擂鼓督战。 而郑璞也领着后军赶至,双方在魏军营外展开了野战。 真正的野战,彼此都没有武钢车依托,没有来得及布下强弩阵或强弓阵压制;更没有壕沟、铁蒺藜及鹿角等障碍;亦皆是骤然聚兵临阵,唯靠血勇与士气而战。 汉军以七千有余,对阵魏军八千步骑,寸步不让。 魏军不计死伤,有进无退,违者斩! 一方是魏国赖以镇守河西走廊的精锐之师,一方是大汉赖以克复中原的虎狼之士,狠狠的撞在了一起。 一时间,双方竟然杀得难解难分,势均力敌。 不过厮杀了两刻钟,都不寸步不让的双方,竟然都战死了五六百多兵卒,场面惨烈无比。 死去兵卒的尸体,慢慢堆满了战场,形成彼此进攻障碍。 但双方依旧战鼓如雷鸣,声声催,战栗天地。 尸体不断的堆积着,擂鼓的士卒换了一波又一波,战事依旧如火如荼。 “杀!” “杀!” 五更了,天渐渐破晓。 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从鹯阴城塞的方向,一杆旌旗缓缓从大地浮起,往两军厮杀之地而来。 让魏平与郑璞都不约而同的目顾而去。 少顷,魏平便阖目昂头。 他分辨出来了,那旌旗绣着斗大的“漢”字。 正文 第216章、默契 随着新的大汉旌旗来临,战事也尘埃落定。 魏军无法再战了。 对于魏平而言,既然有汉军从鹯阴城塞的方向而来,那么就意味着城塞已然被攻陷,也意味着他没有了继续作战的理由。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立即收缩战线,将士卒聚拢起来,且战且退才对。 不是要退入营寨中,而是退往大河畔的渡口。 两个月前,他领军来旱平川渡河所用的舟船,仍旧在那边置放着。 那是他唯一的退路。 能多让一个士卒退回河西走廊,就是为将来抵御汉军争取到多一分底气。 不管怎么说,他依旧是河西督将。 如今失去了鹯阴塞,不等于他也将河西走廊拱手让给汉军了。 一时失利罢了。 并不代表日后他就没有机会将鹯阴塞夺回来。 比如,日后大司马曹真以大军出乌水河谷,截断了逆蜀陇右与河西的连通,他再领军来围困鹯阴城塞,逆蜀就能守得住吗? 当然了,如胶似漆厮杀在一起的两军,他想要顺利退兵,就得有壮士断腕的勇气。 不然,被汉军尾随追击到大河畔,兵半渡而击,他损失更大。 是故,他让心腹部将领本部千人,以及跟随他十余年的部曲督领五百亲卫留下来断后,拖延时间掩护大军退兵。 无需担忧,他们会觉得被抛弃而临阵倒戈。 他都戎马数十年了! 功勋都累积到四方将军之列了,甘愿为他而死的忠节之士还是有的。 相反,他在临别之时,还特地叮嘱断后的二人,只需要拖住汉军一刻钟,便可以投降了。 愿为他赴死之人,他又何尝不愿他们活着? 哪怕是,隶属于逆蜀而活着。 或许,是断后两部兵马,死志太过于绝决的干系,逆蜀平北将军疤璞见他领着主力退兵,竟然只是将那断后之兵围困了起来,并没有遣兵来追击。 唉,这样也好。 断后两部无需拼命,他心中的愧疚也能少些。 顺利退到大河畔,领军登上了船只的魏平,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郑璞不是不想追击,而是无能为力。 从鹯阴塞而来的是蒋舒。 以及他麾下八百纯汉家黎庶组成的本部。 袭击鹯阴塞时,这历经的战事,便是趁乱夺了邸阁,所以精力尚存。当姜维将旌旗插在鹯阴城墙塔楼宣告大汉威严时,便将他别遣来这边寻郑璞。 有两个目的。 其一,是想为此地的战事出一份力。 姜维见到梁元碧了,也从他口中知道,郑璞与魏平一直在对峙着。 作为被诸葛丞相赞为“凉州上士”的人,无需太多考虑,便能猜测到自己袭击鹯阴塞的消息传来这里,郑璞与魏平之间必然会爆发大战。所以,他便让蒋舒领军来,宣告鹯阴塞已然易主的铁打事实,从心理上击溃魏军继续作战的士气。 攻心为上嘛。 又不是仅有马谡才熟读兵书。 而且,他迫切的希望,此地的战事能早点结束。 因为蒋舒前来的另一缘由,则是求援军! 他是将鹯阴城塞攻下了没错,但若是郑璞不尽快赶来支援他,城塞将再度易主! 历经了千艰万苦才抵达鹯阴塞,又用一夜杀戮将所有戾气皆释放了的羌胡部落,都觉得已经完成了此番征伐的目标,也松懈了心中的那口气。 人人皆现出困顿不支之态。 这也无可厚非。 兵贵胜,不贵久。 从夏四月末便誓师出发的他们,紧绷了数个月的心弦,一旦松开了,自然会被疲惫感彻底充斥占满身心。 若是在平时,姜维也会很体恤的让他们好好休整一番。 但是现在不行。 逆魏守将徐质,还活着呢! 当时,姜维无法一举击杀徐质,便想着先与之对峙,待其他兵马占了城塞后再合兵灭之。 但他疏忽了一个问题。 那些以资财雇佣的当煎、白马以及牢姐等羌人勇士,不是言行令止的将士。 当攻占了城塞后,他们都瞬息间呈现了不支之势。连寻逆魏报仇的胡王治无戴与白虎文等族人,都是如此。 这让姜维陷入了很尴尬的局面:明明是战胜了,却也无兵可用了。 但他无法指摘什么。 那些羌胡部落的族人,能不离不弃的坚持到至今,已然是难得了。 不能苛求太过。 是故,他能倚仗的,唯有自己直属的护羌校尉部士卒。 最初建制有四千,去掉沿途染疾亡故与战死的,如今还剩下近三千人。 再除去用来看守邸阁、俘虏以及接管城墙防务的,聚拢在他身边的不足千人......... 而徐质原本就聚集千余士卒,虽被姜维突袭杀了两百有余,但后来因为从城南望见将旗,陆续有溃兵绕过来聚集,又增加至约莫一千五百人! 而且他们先前一直在鹯阴城塞里养精蓄锐,又随着时间慢慢缓解了夜里被袭的惶恐。 这让姜维无法发动攻击。 毕竟,他麾下士卒才是长途跋涉的疲兵。 思来想去,他便继续领军与徐质对峙着,做出想劝降的姿态,私下却是让蒋舒暂时放弃守备邸阁,立即赶去寻郑璞,让郑璞遣军前来支援。 且是尽快! 若是被徐质看破虚实,率先发动攻击,那他就前功尽弃、反胜为败了! 是故,得知蒋舒叙说缘由的郑璞,哪还会有心思去追击魏平? 他还巴不得魏平能早点脱离战场呢! 所以,当魏平留下断后之兵,警惕万分的徐徐而退时,他便让关兴与柳隐领着本部,将断后之兵给困住了。 做出不想伤亡太多士卒,无意追击的姿态。 然后私下寻来州泰叮嘱缘由,让他即可领着本部赶去鹯阴塞。 虽说,州泰部也厮杀了半宿,士卒也早就疲倦不堪,赶过去了也无法与姜维合兵灭掉徐质,但他暂时调不出太多兵力。 魏平部只要没开始渡河,此地就不能掉以轻心。 自古断后之兵,皆是以死不旋踵的精锐担任。 他若是调动了太多兵力,让那些断后之兵觉得有机可乘,决死冲杀过来,那么尚未走远的魏平,绝不会放过反败为胜的机会。 再者,州泰部过去了,能协助姜维控制住城塞内局势。 与姜维遣蒋舒前来的理由同。 只要州泰部赶到了,逆魏鹯阴塞的残部就会知道,魏平部已经失败了,不可能来救援了,进而士气大崩! 让徐质既使看破了姜维的虚张声势,也无法鼓舞士气发动攻击。 相当于,郑璞与姜维二人很有默契的算计着人心,彼此借势来故弄玄虚,让事情朝着预想中发展,险险将不利局势过渡。 万幸,他们都成功了。 蒋舒到来,魏平主动退兵。 而州泰领军赶到鹯阴塞与姜维会合,徐质麾下的溃兵见了便斗志尽失。 本来支持他们负隅顽抗的信念,就是坚持到魏平遣兵来救援,来扭转乾坤,但如今这个希望破灭了。 就连主将徐质,都无奈的昂天长叹。 因州泰部赶到而心思大定的姜维,也开始正式情真意切的招降。 为了取信于魏军,让他们放下投降被奴役或诛杀的担忧,他还将自己先前是逆魏天水郡中郎、州泰先前是逆魏荆州从事的身份,当众抛了出来。 效果,斐然。 当那些魏国残兵听到,大汉朝廷竟然如此厚待、信任降人后,都不约而同的将视线聚集在徐质的身上。 意图很明显,请主官徐质领着他们投降。 能不受虐待的活着,没人愿意去死。 再者,他们都是出身凉州这个动荡的边陲之地,被魏国统治的时间还没有多久,尚未形成死君恩效忠节的信念。 尤其是他们出生时,还是大汉的子民。 对于再度隶属大汉,并没有多少抵触心理。 徐质素有体恤士卒之名。 见到众人眼中都泛起求生的冀望,不由再度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势已去,且兵已无战心、军已无胜机,他也没必要强求士卒们徒然送死。 “罢了,你们愿降,便降了吧。” 扔向手中的利刃,徐质落寞的挥了挥手,言罢便背过身躯负手而立,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众溃兵闻言,亦有些感伤。 平日里,徐质对他们委实不错。 不过,感伤归感伤,他们松开手中刀矛,步出阵列投降的脚步却没有犹豫半分。 不多时,城西聚兵之地便空荡荡的。 唯有徐质的两百余亲卫,依旧持刀矛怒目而立。 他们都是张掖徐家的徒附或僮客,徐质若是不降,他们也会誓死相随。 不然,留在张掖的家眷可就活不成了。 收降完毕的姜维,再也抑制不住满脸的困倦,便对身侧的州泰低声道,“安岳,此处还请你多劳之。我且先去邸阁那边巡视,让士卒们埋锅造饭,子瑾等人也差不多领军到了。” “嗯?” 闻言,州泰不由诧异的扬了扬眉。 让士卒埋锅造饭,只需传令一声即可,哪需要姜维亲自去督促啊! 他这分明是将劝降徐质的功劳让出来了。 是故,州泰默默的看了姜维片刻,见对方满脸笑容时,不由也冁然而笑。 后退了一步,拱手而道,“却之不恭,多谢将军了。” 正文 第217章、拓跋 秋七月。 并州,雁门郡北部。 这片以恒山山脉作为南部屏障的水河谷,土壤肥沃、宜牧宜耕,一直都是中原王朝赖以控制河套平原、威慑漠北高原的屯兵地。 但如今,却成为了魏国北疆最大的威胁。 素来对魏国很不友善的中部鲜卑大人轲比能,统治中心便是在桑干河的北岸。 乃是北面阴南丘陵蜿蜒而下的桑干支流之上的县城:平城。 平城之东的白登山,便是昔日汉高帝刘邦被困之地。 自然,轲比能将部落设在此处,并不是想瞻仰匈奴单于冒顿的旧日荣光。 而是为了更顺利的进攻中原王朝。 就如檀石槐将王庭设在弹汗山,是为了更好对幽并二州的边郡用兵的战略意图一样。 然也,轲比能一直都有成为第二个檀石槐的野望。 但他只是小种鲜卑出身,控制的地方只有代郡、上谷等塞外之地。 想要成为一统鲜卑的单于,就先击败檀石槐的直系血脉,并吞他们的部落、占据他们的牧场,让所有鲜卑部落首领都认为,他才是有能力继承檀石槐荣光的人。 恰好,檀石槐的后代很不争气。 鲜卑单于之位,几经辗转落在了檀石槐之孙步度根头上。 但他控制区只限于弹汗山到平城一带,无论东部还是西部鲜卑大人,皆不听从他的号令。 这让轲比能看到了机会。 为了心中的野望,他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主动示好于魏国。 如魏武曹操时,他主动纳贡,甚至出兵帮助平叛。 曹丕代汉后,他又主动把之前逃亡至自己属地的五百多户代郡汉家黎庶,及千余户上谷郡汉家黎庶送还了魏国,且用牛马与曹魏贸易通商。 当然,他示好的目的,都是为了加速并吞周边的部落。 如曹彰北征代郡的乌桓时,轲比能假意施救,乘机杀了另一位鲜卑首领扶罗韩,吞并了他的部落,强迫其子泄归泥依附于自己。 扶罗韩,乃当时还是单于的步度根之兄。 这次并吞,让轲比能在草原上的威望大涨,也吹响了攻伐步度根的号角——他要对其他部落宣告,步度根不配继承鲜卑单于之位。 战事也很顺利。 骁勇善战的他,屡次出兵都是大盛。 失去无数族人及牧场的步度根,沦为丧家之犬,转去求魏国庇护,成为了魏国的保塞鲜卑大人。 不再有资格继承单于之位。 但步度根不配,并不代表轲比能就被承认为单于。 草原上奉行着弱肉强食的法则,以血统为继承的荣光覆灭后,轲比能想将称号从“部落大人”变成“鲜卑单于”,就得达到昔日檀石槐的高度——攻打中原王朝。 再怎么不济,也得让如今的魏国,不得不用和亲来换取边境和平。 是故,他将部落栖息地设在了平城,开始频繁攻打魏国边郡。 只不过,与魏国互攻了好多年,他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 相反,当时任职护乌桓校尉的田豫与雁门太守牵招还曾经合力进军,拉拢着其他边郡的鲜卑部落,于野外大败轲比能,且攻入了平城。 只是很可惜。 在河套平原已失去的情况下,魏国无法坚守桑干河北岸的平城。 不然,就会重蹈白登之困的覆辙。 恰好那时候,田豫被幽州刺史王雄上书诋毁,被调任为汝南太守,势力大减的轲比能便趁机再度称臣于魏国,接受了曹叡的册封。 亦让雁门太守牵招,不得已暂缓了收复雁门郡北部各县的谋划。 自然,轲比能臣服、接受魏国的封赏,不过是一时权宜,为了得到修生养息、巩固势力的时间而已。当魏国将冀州、河东的一部分兵力转去关中,被大汉牵制住时,他便再度生出了攻打并州的心思。 与以往不同,他还密遣使者前去游说步度根。 步度根内附魏国后,就永远都无法被其他鲜卑首领承认为鲜卑单于。 因而,他也转变了心态——想成为未来单于的亲家。 轲比能是以结亲作为利益诱惑,劝说他合兵的,只要轲比能成为鲜卑单于,他的地位也同样水涨船高。 况且,如今的他,在魏国境内也无人庇护了。 断事公允的田豫被调走了,接纳他部落内附的雁门太守牵招,也刚刚病故。 现任并州刺史毕轨,乃是出身官宦世家的兖州东平人,素来对胡虏抱有戒心,且又不甚了解边郡之事。 觉得自己未来堪忧的步度根,思来想去,便选择了叛逃。 冀望着,能与轲比能合力重现鲜卑的旧日荣光。 他叛逃选择的路线,不是经过雁门关,从楼烦关进入桑干河谷。 也很顺利。 得知消息太晚的毕轨,只能选择从阴馆县绕道去拦截,但却被前来接应的轲比能伏兵在侧,击杀了将军苏尚、董弼。 但让轲比能想不到的是,步度根前来依附于他,让鲜卑索头部的拓跋力微心生忌惮。 他担心,本来就很强大的轲比能,得到檀石槐后人拥护后,不会着急着攻打魏国,而是先行往西吞并他的部落。 这些年,西部鲜卑早就内乱了。 失去部落大人约束的各个部落,已经与栖居在河套平原的匈奴各部融合,不分彼此,亦然没有了抵抗轲比能并吞的势力。 所以,他才会派出使者前去雒阳,想借着魏国这把刀将危险消弭了。 另一层缘由,是他也胸怀大志。 不是想成为鲜卑单于那么遥远的志向,而是脚踏实地,想成为西部鲜卑大人。 为了这个目标,他如今领着族人躲避西部各部的战乱,依附在岳父鹿回部大人窦宾羽翼下保存、积攒实力。 也常年与魏国示好,公平贸易获得物资辎重。 恰好,如今他也迎来了魏国的示好。 魏国送来了他的仇敌——亲生长兄秃发匹孤的首级。 还有告知了现今秃发部的首领,他的侄子秃发寿阗从关中叛逃的消息。 这样他看到了成为西部鲜卑大人的机会。 只要魏国将轲比能打残或灭掉了,他便可以将部落扩张到桑干河谷。 然后,他便可以主动向魏国请命,声称愿意领军去清理门户。 鲜卑突发部,本来就是从他的索头部分出来的。 他相信这种共赢的局面,魏国肯定会乐见其成,会很慷慨的赏赐物资支持他,且在交易上适当的给以资助。 毕竟,最近魏国叛逃的部落太多了。 不管是出于维护边郡的安稳,还是重新树立威信,魏国都需要草原上新的合作者。 再者,他的部落如今不算强大。 魏国稍作扶持,也无需担忧自己会变成第二个轲比能。 当然了,他的好处不至于这些。 从他的栖居地至秃发寿阗如今所在地,需要跨越整个河套平原。也就是说,他可以倚仗着魏国的助力,徐徐将沿途将所有西部鲜卑、匈奴各部都降服了。 不过,如此宏大的冀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厉兵秣马,坐等轲比能与步度根被魏国击败,趁机收拢失去依托的小部落以及侵占些牧场。 要是能让步度根的侄子、扶罗韩之子泄归泥依附自己,那更理想了。 实力微弱的泄归泥,自己很轻易就能控制;而且他身具檀石槐的血脉,能帮自己添加号令其他部落的名义。 想到这里,驻马眺望桑干河谷拓跋力微,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如今他的实力,还是太弱了。 连想坐收渔翁之利都要犹豫再三,唯恐被殃及池鱼。 尤其是如今他寄人篱下,所有的心思以及行动,都要瞒着他岳父鹿回部的首领窦宾。 比如他原本是打算,亲自领着族人赶到杀胡口埋伏!【注1】 杀胡口,是从定襄郡进入云中郡的必经之地。 上次轲比能在马邑城被田豫与牵招击败逃亡时,就是选择从杀胡口逃入云中郡。 这次亦不会有例外。 因为如今的草原之上,没有部落比轲比能更强大,他无需担心被伏击。 至于魏国能不能击败他嘛~~ 那倒不需要担心。 轲比能的驻地、部落兵力以及守备漏洞都被他卖给魏国了,魏国若在还不能击败,那曹魏幽并二州的边郡之地早就成为鲜卑各部的牧场了! 唯一不能定论的,便是大胜还是小胜而已。 然也,他想用轲比能或是步度根的首级,让魏国此番出征变成大胜,来换取自己部落得到魏国更大的支持。 但他担心岳父窦宾知道后,会认为他背叛了族群,甘愿充当魏国的鹰犬。 然后联合其他部落,将他当成叛徒灭了。 鲜卑的内部争端,终究不能明目张胆的勾结中原王朝。 唉~~ 寄人篱下,有利亦会有弊。 不由,拓跋力微又再度叹息出声。 但片刻后,他便倏然双眸灼灼,他发现自己执迷了。 为何要顾忌窦宾的看法呢? 他若是将轲比能的首级送给魏国,再声称愿去北地郡诛灭秃发部,自己部落不就脱离鹿回部了吗? 况且,轲比能若是死了,魏国必然回收复雁门郡北部。 不会允许自己部落在桑干河谷坐大。 但若是自己迁徙去了北地郡,魏国为了安心与大汉攻伐,也会选择自己充当关中北部的屏障,而倾力支持自己。 相传,河套平原西边的部落更加弱小一些。 不然比自己更弱小的秃发部,也不可能存活至今。 以自己部落的实力,再加上魏国的支持,从西往东征战,似乎更容易征服河套平原........ ------------------------------------------------------------------------------- 【注1:杀胡口,清代改称为杀虎口。战国时赵长城的重要关隘,亦是近代“走西口”的西口。】 正文 第218章、枭魁 谋定而动。 当拓跋力微心有决断后,便开始绸缪。 先是遣人告知岳父鹿回部首领窦宾,以轲比能已经迎来步度根的部落而势力大涨,担心自己部落族人会与之发生冲突,让其寻到借口来攻为由,将部落妇孺及牛羊资财都往西侧的骆县挪去。 自己则是精挑细选了一千心腹勇士,将前往杀胡口埋伏。 但他还没有出发,便发现先前遣往雒阳献密、负责给魏国兵马引路袭击轲比能的族人,竟然带着魏国的使者悄然而来。 使者身份很高贵,乃是此番征伐轲比能的实际掌权者,秦朗! 亦然是唯一不改姓氏,而被录入曹魏宗室的魏武假子。 如此人物,竟然乔装打扮孤身前来,会晤区区一个寄人篱下的鲜卑部落首领,自然令拓跋力微觉得不可思议。 事实上,连秦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与夏侯儒领军至并州太原郡时,天子曹叡便遣人送来了诏令。 让他充任使者前来寻拓跋力微。 因为大司马曹真求战! 六月末时,曹真知道鹯阴塞被汉军攻下了。 那时候的他,得知此军情时,满脸的不可置信。 抑或者说,任何一位见过鹯阴城塞的将领都无法相信,内有五千守备士卒、外有八千步骑拱卫的险隘,竟然被攻下了? 但不管愿不愿意,在事实面前,他终究还是接受了苦果。 亦再也无法坐视逆蜀一步步蚕食魏国的疆域,无法再忍受因为雒阳衮衮诸公各种相左的意见,让他每次临阵都束手束脚,为了所谓的大局而无法执行自己的谋划。 对! 原本他是有机会,将逆蜀死死按在汉中郡的! 在他的战略中,一直都认为,若想将逆蜀赶回汉中,唯有以己之长攻其短! 与之拼国力! 与之拼战争底蕴! 让早就式微的逆蜀,不堪承受战争的损耗! 最终,不得不主动放弃陇右,退回巴蜀修生养息。 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但朝廷衮衮诸公,却从来都没有这样认为。 譬如,逆蜀刚刚攻占陇右的时候,他就打算督领大军进入武都郡,但雒阳的决策,却以石亭之战为由,引鲜卑秃发部入关中右扶风。 比如,他倾关中之力进攻汉中郡,但因萧关大疫爆发,秦岭谷道暴雨连绵,雒阳的食肉者便劝说天子曹叡颁诏罢兵。转为纵容河西四郡豪族割据,声称是“边人治边”! 战机,便如此慢慢的消逝了。 随着拖延的时间越来越久,逆蜀也在陇右站稳了脚跟,巩固了人心。 虽说,以他拼国力的战略,不一定就能攻灭逆蜀。 但是只要执行了,只要他拼掉逆蜀的战争底蕴了,就不可能有今日失去鹯阴塞的后果。 曹真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战略没有顺利执行。 在关东世家豪族为主的衮衮诸公眼里,只要关中三辅尚在,他们的利益便不会受损,凉州的得失便无所谓。 魏国的利益,不是他们的利益。 这是当年魏文曹丕,在天下未平之时代汉,为了安抚地方选择放出权力与世家豪强妥协的结果。如今,不过才短短十余年,这些人便开始得寸进尺,因私利而误国了! 一群贪鄙竖夫! 国之硕鼠! 得知军情的曹真暴怒,第一次拔刃将案几劈得支离破碎。 亦第一次让早就花白的胡须沾上了血丝。 他小病不断已然好些年了,陡然怒急攻心,竟咳出了一口腥甜殷红来。 此变故让他也重新归于冷静。 一切已然,恚忿亦无济于事。 在独自枯坐一夜后,他便上表雒阳将战事禀奏于雒阳朝廷,奏表里没有提及什么战略意图,抑或者应对思虑。 而是私下将随身的太医丞也遣了回去,让他将私信转于天子曹叡。 太医丞,乃太医令的副职。 乃是曹叡恩宠宗室重臣,特地将他遣来照看年迈多病曹真的。 私信中,他求天子曹叡支持他倾力一战,越快越好。 先是将汉魏两国所长所短,以及雒阳公卿们的私心都细细分析了一番,然后再道出今若不与逆蜀拼国力以后将悔之太晚。 末了,他还再加了一句。 曰: “老臣时日无多,报陛下隆恩、九泉之下见武帝及文帝而无愧者,唯有此战矣!” 以但求马革裹尸的一片赤诚,让曹叡看罢,也动容不已。 他继位之时很年轻,因而魏文曹丕给他留了四位顾命大臣。 其中,与他最亲善的便是曹真。 不仅是因为曹真的宗室身份,更因为新旧天子交替的最初那几年,曹真一直留在雒阳帮他稳固局势。 再加上,被遣归来的太医丞,小心隐晦的声称,曹真的身体状况恐支撑不了几年了以后,曹叡便做出了决策。 先是允了曹真所请,让他先行调度兵马安排出征事宜。 随后,十分强势的下令让非战区的各州郡,调动粮秣及物资前往关中。且以八百里告急,诏令秦朗为使者立即赶赴定襄郡寻拓跋力微会晤。 若想让曹真心无旁骛与逆蜀作战,就要先保障北疆边郡的安定。 屡屡犯境的轲比能,决不可留! 曹叡亦知道,想在草原之上诛杀中部鲜卑大人的难度。 除非有其他鲜卑部落首领帮忙出力。 所以一直示好于魏国的索头部首领拓跋力微,便成为了曹叡的首选。 虽然曹叡久居中原腹地,但一样冀望着文治武功,因而对北疆鲜卑各部并不陌生。 他知道拓跋力微如今的处境,也有把握让其甘愿冒着其他鲜卑部落的指责,为魏国诛杀轲比能。 因为曹叡愿意付出很慷慨的筹码。 任何一位鲜卑部落首领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以并州雁门关所在恒山山脉为界,轲比能在雁门郡北部的疆域,这个桑干河谷,魏国皆可赐予他!而且,若是他因为诛杀轲比能,而被其他鲜卑部落围攻,魏国在并州的守备兵力愿意与他并肩而战,护他周全! 也就是说,曹叡并不介意,让拓跋力微成为第二个轲比能! 而且,为了保障双方密谋顺利,以及不耽误诛杀轲比能的时间,曹叡还授予了,秦朗在会晤中也拥有便宜行事之权。 声称拓跋力微若是志不在桑干河谷,还可以让他自行提出要求来。 只要他愿意伏杀轲比能,且所求不超过赐予桑干河谷,秦朗皆可酌情以假节之权,替曹叡允之。 当时,秦朗接到此诏令,便忍不住张口结舌。 亦从此中轻重,了然天子曹叡支持大司马曹真倾力伐蜀的心意决绝。 是故,他一刻都不敢耽搁,当即就以索头部的向导引路,连扈从都没有带就倍道赶来定襄郡来寻拓跋力微。 谋面之时,他亦没有多做唇舌。 直接开门见山,发问道,“我魏国想要贼子轲比能以及步度根首级,不知拓跋首领如何才愿意为我魏国出力?” 拓跋力微当即愕然。 旋即,心中狂喜。 他才刚有定策,想拿轲比能的首级作为诚意求得魏国支持呢,魏国便主动遣使来见他了。 而且,他也知道秦朗的身份。 既然他都亲自充当使者了,便足以说明魏国的诚意。 不过,洽谈合作事宜嘛,他不会将底牌一下子就扔了出来。 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激荡不浮于面,深深的吸了口气后,他才佯作满脸难色,谓之,“魏乃大国也,今尊使屈身而来,令我索头部不胜惶恐,亦应唯命是从。然而,彼那轲比能乃中部鲜卑大人,颇受诸部首领..........” “首领不必多言其他。” 但他还没有说完,秦朗便满脸不耐的挥手打断了,“我来此地之时,讨伐贼子轲比能的大军途经太原郡,今应已然进入雁门郡休整。至多十日,便是出雁门关诛贼之时。时间紧迫,首领有何求,直言即可,莫因迟疑而坐失得我魏国扶持的良机!再者,我今日来寻首领,乃是念及首领与我魏国素来相善耳!若是首领不敢与贼子轲比能为敌,亦直言可否,莫要耽误我去寻其他你外舅,鹿回部的窦首领来商谈此事。” 闻言,拓跋力微默然。 正如秦朗所言,在定襄郡内,魏国并非他索头部可选。 他岳父鹿回部窦宾的实力,可是比他强大多了。 而且,他也知道,只要魏国付出的筹码足够多,窦宾也绝对会亲自领军去杀胡口埋伏。 什么族群利益,那不过是名义。 草原之上,彼此互攻并吞乃是不变的旋律,自己部落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 是故,他默默思索了片刻后,便直言不讳将所求皆抛了出来。 他愿意领军伏击轲比能与步度根。 只要魏国愿意在事成之后,给以索头部一千甲胄、三千柄环首刀、一万枚箭簇。 顺势的,他还将后续给挑明了。 他诛杀了轲比能与步度根之后,此地的鲜卑部落首领,恐会出于眼红或其他居心,难容他在此繁衍生息。 因此,他请魏国适当的伸出援手,护他将部落迁徙去魏国已经放弃的北地郡北部。 只要他部落到了北地郡北部后,必然会念及魏国的恩义,甘愿为魏国关中三辅的屏障,且发兵诛杀叛出魏国的鲜卑秃发部、乞伏部,以及故魏国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 秦朗听罢,不假思索,便以便宜行事之权允了。 抑或者说,拓跋力微提出来的条件,比天子曹叡原先所允的筹码还要轻一些。 毕竟,索头部若是留在桑干河谷,在魏国的扶持下,以后必然会成为鲜卑最大的部落。但迁徙去了河套平原之西,未来命运会怎样,谁都不敢确定。 而且拓跋力微还承诺了,要为魏国征讨叛逆。 仅此这点,就足以抵消他索要的军械了。 各得所需的利益驱使夏,让双方迅速谈妥,当场歃血为盟。 夏七月,中旬。 魏国以夏侯儒与秦朗为将,领精骑八千余,虎豹骑两千,皆一人两马,从雁门关而出,径直往平城而去。 轲比能的守备很松懈。 因讨伐辽东的大军,才堪堪归师至冀州境内。 月前,他又伏杀了并州刺史毕轨的兵马,是故以为魏国在短时间内不会前来攻伐。 而恰好,魏国有熟谙地形及轲比能部落虚实的索头部族人为向导,此消彼长之下,魏国精骑大军进发至平城外,轲比能与步度根才惊觉。 本就猝不及防,且游牧部落又没有依城池而栖居的习惯,因而魏军甫一至便长驱而入。当轲比能与步度根纠集嫡系本部毕,平城外围那些依附的小部落,就已经在惶恐亡命了。 两军骑战,得先机者,势不可挡。 轲比能本部族人,根本没有时间让战马加速,也无法抵御魏国纵马突阵。 而且,亲自领着虎豹骑突阵的夏侯儒,一直望着轲比能的旗帜穷追不舍,让轲比能根本没有时间调度各部作战。 所以一触即溃。 战斗才刚刚开始,就演变成为了魏国的趁胜掩杀。 依照着游牧部落“胜则掩、不敌则避”的战术,轲比能与步度根便放弃了平城与外围的小部落,带着嫡系本部往云中郡而逃。 在云中郡以及漠北,积威已久的轲比能,还有不少死忠拥趸。 只要顺利逃到,他就能再度卷土而来,将平城夺回。 就如上次被田豫与牵招大败一样。 但是很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当他领着族人,刚刚通行杀胡口时,埋伏已久的拓跋力微便骤然杀出。 轲比能做梦都没有想到,已然隐隐称雄于漠南、让所有鲜卑部落首领都不得不仰视的他,竟会有人胆敢来伏道劫杀。 所以,他的结局就注定了。 在次被袭的本部族人,犹如惊弓之鸟,狼奔豕突而逃。 他与步度根被无数箭矢覆盖,人与马倒地之时,犹如刺鼠。 有檀石槐血脉的泄归泥,被允许依附索头部苟活;隶属步度根部落的首领戴胡阿狼泥,见事不妙便率先投降。 亦是说,轲比能与步度根这两位草原枭魁,用身死族灭给索头部注入养分,让拓跋力微成为草原的新枭魁。 战后,往北地郡迁徙的他,是否给汉魏之争带来的意外,谁都无法断定。 但谁都知道,以鲜卑秃发、乞伏以及匈奴胡薄居姿职三部的实力,都无法阻碍他的崛起。 正文 第219章、城 能够对魏国北疆造成侵扰的势力,分别是辽东公孙氏、乌桓、鲜卑以及匈奴。 其中,匈奴在魏武曹操时期就被分化为五部内附,早就不足为患。 东部三郡乌桓被魏武曹操攻破内迁,代北乌桓被曹彰所攻灭,唯一侥幸逃去漠北的首领骨进,后来亦被田豫斩杀,此族开始没落。 至于鲜卑,西部陷入内乱,无力犯境作乱;东部大人素利先是田豫五战五胜,后又迫于被轲比能所攻,选择内附魏国,势力无存;再加上中部鲜卑轲比能现今被杀,整个鲜卑都陷入互相侵伐,漠南自此少事。 而辽东公孙氏也已然覆灭....... 亦是说,随着辽东之战以及平城之战落幕,魏国的北疆迎来了久违的平静。 曹叡终于拥有了稳定的后方,心无旁骛的可以调动更多兵力以及拥有源源不断的物资,用来迎战汉吴两国了。 但他没有充裕的时间绸缪。 当他不顾衮衮诸公以战事频繁、黎庶苦徭役太久等理由反对,决定支持大司马曹真将倾关中与河西之力与逆蜀大战时,东吴也出兵了。 历经数次浮海丧兵无数而收获了了后,孙权终于将目光放回陆地上。 尤其是,这些年大汉出兵频频有捷报出来,而东吴却除了石亭之战就没有什么功绩可言,这让他很心焦。 三国鼎立,本是魏国独大,汉吴皆弱。 他不想见到未来汉魏变成了分庭抗礼,而东吴一家独弱。 因而,他从春末夏初之时,便厉兵秣马筹备着北伐。 恰好,六月中旬,汉丞相诸葛亮第一次遣使者来,邀他践行共伐逆魏之盟。 当夺下鹯阴城塞的军报传到陇右,丞相便开始准备迎接魏国来袭了。 无论如何,魏国都不可能坐视鹯阴塞落入大汉手中。 因为若是不夺会鹯阴塞,凉州便与关中决绝——当雒阳威信无法传递到时,凉州便不可守了。 哪怕是魏国已然采取了“边人治边”的政策。 毕竟,河西走廊就这么几个郡,只能让少数人得利。 但河西豪右及羌胡部落首领比比皆是,不可能人人皆利益均沾。 那些分润不到利益的人,抑或者是觉得利益太少的人,在魏国无法对河西走廊造成威胁、汉军兵锋降临的时候,就会想去将利润重新分配。 进入河西的汉军,就像是一个火种,将无数不安现状的人,心中那股野望点燃了。 打破旧秩序,权力重新洗牌,将利益分配的模式改变......... 新的勋贵,注定了要踩着旧权贵的尸体崛起。 就连一个目不识丁的马匪首领,都深谙此道,都会为了捞到一官半职,而甘愿给汉军提供情报、成为马前卒。 而失去了凉州的魏国,将会迎来什么场景? 不出五年,就会迎来大汉以万骑席卷关中;而一旦大汉攻入关中,便是拥有了昔日强秦席卷六国的王霸之基。 还有更令人畏惧的——一旦大汉还都于长安,同样是一个燃起人心的火种。 那意味着:汉祚未绝! 魏立国的时间太短了,无法抵抗四百年的汉室积威。 那是长在人心上的信念,只能靠时间的积累慢慢淡化,而不是掀起一两次“魏讽案”能灭掉的。 这点,魏国了然于胸。 所以他们会倾尽全力来阻止引发这一切的根源,将昭示凉州隶属魏国的最后一条纽带鹯阴塞,夺回来! 对此,丞相也洞若观火。 所以才会遣使者去江东,请孙权出兵伐魏,减少魏国来攻打陇右的兵马。 比如,牵制魏国拱卫在雒阳的大军不敢来陇右。 大汉连年主动出兵攻伐,底蕴消耗太多了。 东吴若是出兵,不过战果如何,哪怕是仅仅让魏国少一些物质转运来关中,对大汉而言都是有所裨益的。 为此,丞相虽然早就知道了东吴在绸缪着出兵攻伐魏国,但仍旧给了许多利好。 主要是战马贸易上。 孙权以浮海丧兵太多,已经将山越俘虏当成了补充兵源及屯田,声称不会再将俘虏用来换取战马;又以出兵伐魏,无有太多粮秣用于贸易为由,请大汉允许他们用水精、珍珠等奢而不实的物资,抵充一部分交易粮秣。 这些丞相都允了。 还很以两国盟约为友,别遣了十余个羌胡牧民去东吴,教他们妥善照顾战马。 然后,在国书上隐晦的提了一句:魏国大部分兵力都会来攻打陇右了,能迎战贵国的兵力不会太多,莫要像上次出兵伐魏那样虎头蛇尾。 这让孙权看罢,心中有些愤愤。 但他也没有反驳被大汉看轻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上次他亲自领着大军出淮右,仅斩杀了魏扬州刺史王陵麾下部将的几百人,便以计谋泄露的理由退兵了。 因而,这次江东动用的兵力很多,很有一战建功的决绝。 而且还是不等汉魏陇右战事先爆发,便在夏七月初的时候率先出兵了。 乃是兵分三路而出。 一路是荆州。 以陆逊、诸葛瑾领军由夏口出发溯汉水而上,进攻襄阳。 一路是以孙韶为主将、张承为副将,入广陵郡,溯中小渎水运河而上,向淮阴进军。 这两路兵马皆是万余人,以策应为主,为了分散魏国的驻守兵力。 主力,则是孙权亲领的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由濡须口出发攻取合肥。 此三路兵马齐发的路线,与当年魏文曹丕首次伐吴时的阵仗和线路相差无几,区别在于这次是东吴北伐而不是曹魏南征。 战果,似是也有些往曹丕无功而返发展的迹象。 陆逊与孙韶这两路不用说,各领万余人,既不敢过于深入又不能放手一搏,分别被急冲冲赶回来荆州的司马懿以及魏扬州刺史王凌牵制住了。 但孙权亲自率领的主力,抵达了战场后,却是蹉跎了二十多天都没有下船! 理由是满宠给他出了个难题。 满宠以魏国在西北战线投入太多兵力,断定与大汉共盟的东吴觉得有机可乘,会领大军前来攻打淮南,是故很早就给雒阳上表,请求修筑合肥新城。 先前的合肥城,坐落南淝水之上,是故扬州刺史刘馥于三十年前而筑,历经多次战争都屹立不倒,不曾被攻陷。 但满宠觉得合肥城的位置,在战事中对魏国不利。 江东以水师可逆着南淝水而上直达城下,败了也能快速乘坐舟船而退,堪称进退自如。 而且他又觉得江东只是水军精锐,若是上岸野战,根本无法与魏国争锋。 是故,他便想将合肥城挪到南淝水以北。 那时在雒阳,此上表还引发争论不休。 如深谙江淮军事的蒋济,就明确持有反对意见。 以为合肥城没有被江东打下,却要被自己人给毁了,这样的主动退让,会让军中将士以为魏国因为西北战线,而无力对抗东吴。 不过最终,曹叡与诸多朝臣还是选择相信满宠的判定。 是故,当孙权领着大军逆水前来时,却是发现旧合肥城已然是一片废墟,合肥新城远在三十里之外。 想攻城,就得离岸再北行三十里。 这个距离太远了,让他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若进军,就要担心魏国会不会沿路埋伏,抑或者是以骑兵的机动力,突袭留在南淝水上的船队,让大军无路可归。 但若是不进军,又恐伤了将士的锐气。 聚大军士气如虹而来,总不能一矢未发就灰溜溜的退回去吧? 因而,他在别遣全琮领偏师去进攻六安后,便一直在进退两难,连续二十日都没有决断而按兵不动。 不过,对于大汉而言,不管孙权是否上岸三十里攻城,都无所谓了。 在丞相心中,从来就没有冀望过,江东还能有昔日孙策的勇猛,一路高歌猛进,将逆魏杀得节节败退。 孙权出兵如此多,已然为大汉完成牵制了。 如坐镇荆州的司马懿,就不敢领军从西城骚扰汉中郡。 如刚刚从辽东征伐归至雒阳的大军,就没有进入关中的迹象。 相反,据说细作传来的消息,似是曹叡有打算领军亲征去淮南迎战孙权,以解魏扬州兵力不足的困境。 不过,曹真如今的兵力亦不可小窥。 夏六月时,鲜卑索头部的拓跋力微遣长子拓跋沙漠汗,入雒阳接受魏国官职充当质子后,便开始迁徙。于七月末时,跨过北地郡进入安定郡北部,成为魏国关中北部的屏障。 这让曹真得以尽起关中三辅的守备兵力,约七万。 而且,曹叡以北疆无战事为由,勒令冀州、并州、司州河东与河内二郡的一部分守备兵力,合计约三万,转运粮秣辎重前往关中,归曹真调度。 值得一提的是,内附的南匈奴也被魏国征发了。 昔日魏武曹操分南匈奴为五部,将单于呼厨泉留在雒阳为官、令右贤王去卑代为统领族人,因而南匈奴对魏国一直都很安分。此番被征伐,乃是以左贤王刘豹为督领,领着六千余匈奴骑兵赶赴安定郡随征。 亦是说,不计凉州兵力,仅曹真亲自统领的,便有十一万步骑! 正文 第220章、调度 碧空如洗,湛蓝得令人心怡;白云如练,朵朵点缀在天际外。 入秋后的陇右,总能令人寻觅到抚平心绪的平静时光。 冀县,落门聚,卢家别院。 依着青山的潺潺小溪畔,郑璞斜斜的靠在小亭柱上,半眯着眼倾听着坐在对面的乞牙厝轻声絮叨些什么。 平时日里很沉默的他,今日变得很健谈。 他刚从成都赶回来。 风尘仆仆与满脸倦色,都无法遮掩喜悦从眼睛中冒出来。 他唯一的孩子郑仇,一介南中粗鄙獠人的子嗣,先是被郑璞给予了良家子的身份,托付中领军向宠收为宫禁禁卫,如今又迎来了郑彦操持的婚事。这让面对刀刃加身都面不改色的他,觉得此生夫复何求了。 好一会儿,他才分享完喜悦,也执礼告退。 三日后,郑璞的休沐之期便结束,他要抓紧时间修养往返成都的疲倦,继续尽扈从责无旁贷的忠诚与感恩。 这次,郑璞的休沐时间很长。 从六月中旬领军从旱平川归来后,丞相诸葛亮便许了他归来家宅休沐至八月。 其中有两个缘由。 其一,是与逆魏曹真大军来袭的时间有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曹真想倾力攻伐陇右,就要等雒阳曹叡将足够十余万大军用度的粮秣辎重,从其他州郡尽数运送到高平城囤积。以安定郡的路况,征发黎庶徭役转运与协调各部兵马聚集,这至少需要约莫三个月的时间。 就算曹真先遣前部来扰,时间最快也得等到八月方能出兵。 况且,逆魏此番来袭,堪称是决定凉州命运的大战,亦然是堂堂正正之战。 没有什么弄巧出奇的空间。 恰好,郑璞所学所长,乃是奇谋策算。 在这种“以己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的排兵布阵中,郑璞能参详的军计几乎寥寥。 抑或者说,论“正兵”之战,郑璞在丞相面前,没有什么发言权........ 他毕竟不是将门之后,从小就没有那种耳濡目染的熏陶,在这种战事中,他能发挥的作用,都比拟不了关兴、张苞等人。 是故,丞相便很体贴的,让他享受难得的清闲了。 另一层缘由乃是录功勋。 夺下鹯阴塞,在战略意义上对大汉北伐而言,是一个犹如里程碑般的转折点。但在以战获为论功行赏依据的朝廷法度中,不过是攻下了一个关隘罢了。 单独录功,有点太单薄。 且正值逆魏将大举来袭之际,夺下鹯阴塞完全可以当成未来战事的序章。 是故,丞相在调度各部兵马备战时,也顺势对大汉年轻一辈佼佼者的官职稍微作了调整,权当是论功嘉奖。 在战术调度中,丞相以逆魏此番征兵太多,每日消耗粮秣太巨,以及走乌水流域进攻陇右的后勤补给线太长为由,断定曹真的攻势必然不能持久。 亦选择了守势。 打算深沟高垒,不与之战,坐等曹真攻无所得而无奈退兵。 一如昔日的汉中之战,先帝刘备袭杀夏侯渊后,面对魏武曹操亲自领军来战时的战术。 以中参军胡济领本部扼守萧关、蒋斌部进驻陇关道。 虽说魏国进攻陇山-六盘山的关隘可能性不大,但还是有备无患的好。这几年大汉都好几次出其不意了,谁都不敢保证逆魏会不会尝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以高翔部进驻平襄城,以防金城郡的魏军出桑园峡来扰。 原先驻守在榆中县外小平地的张嶷部,迁徙当地黎庶归来陇右,然后前往陇西郡狄道驻扎,与大夏县的王平部共同扼守,抵御逆魏郭淮会沿着洮水杀入陇西郡的可能。 至于西平郡,倒不需要增兵。 太守廖化常年镇守在前线,对防务十分熟谙,且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对逆魏恶感满满。若是郭淮出兵西平郡,无需廖化号召,他们便主动领族人来助战。 安排完这些后,丞相便留右将军吴班镇守阿阳城,自己领军五万北出阿阳城百里,依着六盘山西麓落营,护住萧关后方的同时,也是让曹真不能长驱入陇右。 因为这个位置离开高平城不远。 曹真想大军悉数想进入陇右,就只能先将丞相的营寨拔掉,不然就会面临粮道被断的危险。 自然,他也可以兵分两路,留一部分兵马在此地困住丞相,然后亲自领军围攻阿阳城或平襄城。 但这样的调度更难建功。 坚固的城池,可要营寨难攻陷得多了。 就算曹真想以骑兵的机动力,穿插过阿阳城与平襄城之间的戍围漏洞,入陇右烧杀劫掠也不现实。 丞相安排了马岱与赵广两支骑兵,一左一右警戒着长离水河谷。 若是曹真胆敢遣骑兵孤军深入,那就要重演昔日鲜卑秃发部游骑被伏击的过往了。 嗯,赵广刚刚正式被拜为骁骑将军。 虽然还是领杂号将军之职,但此职却是昭示着他不再受魏延的节制,开始拥有如马岱一样独断军机的权柄了。 再者,在攻下祖历县之前,曹真也不会大举进入陇右。 抑或者说,丞相的这些调度,都是为了祖历县与鹯阴塞牵制逆魏的兵力。 对于逆魏而言,此番出兵的战略目标,可以分成三步。 其一,夺回祖历县和鹯阴塞,恢复关中三辅与河西走廊的联系,让凉州维持现状,不要内部自乱。 其二,则是不计死伤进攻陇右。 以两败俱伤的方式,消弱巴蜀的战争底蕴,让巴蜀在短时间内无法再挑起战端。 其三,则是夺下陇右的一个前哨据点。 一座城池也好,一处可以落营屯兵守御的山谷也行。 不管是什么,只要在安定郡高平城、武威郡祖历县、金城榆中县这三个点的中间区域即可。 因为有了前哨据点,就能将这三个点庇护在后;让这三个点能相互支援、变成攻防一体的战线;也就是解决了,魏国进攻陇右最大的不利因数——从关中转运辎重粮秣的路途之苦。 毕竟,若是将战线推前了,便可以庇护粮秣等物资提前囤积。 而不是像如今一样,已经征得雒阳曹叡支持出兵了,但曹真还得花费数个月时间等物资转运到来,而让大汉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他的战略目的,是要拖垮大汉的国力,这不是通过一两次战争就能实现的。 但若是每每征伐都要将时间消耗在物资转运上,那这个目标就能难视线。 魏国国力再强、战争底蕴再雄厚,都经不起大汉的以逸待劳。 而无法攻伐之时,便是给了大汉喘息的时间。 欲速则不达。 戎马数十年的曹真心中有数,所以不会急功近利,不会尚未攻下祖历县之前就遣兵大举进攻陇右。 这种显而易见的三步目标,丞相也了然于胸。 所以才会亲自领军出城落营,威逼逆魏大军的粮道。 自然,为了保存日后进攻凉州的实力,丞相会尽量避免与逆魏爆发野战。 而且,为了不被逆魏围点打援,祖历县与鹯阴塞都不会有援军! 他们如果不想被攻破而全军覆没,就得誓死坚守到,逆魏粮尽或师老兵疲而退兵。 至于,要誓死坚守多久........ 或许是数个月,或许是一年以上。 没人说得准,雒阳曹叡会给曹真筹备了多少物资。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年时间就是极限。 逆魏再强盛,都不可能给十数万大军提供超过一年的粮秣辎重;这些参战的士卒与服徭役关中三辅的黎庶,也不可能坚持一年时间。 只不过,能在孤立无援下死守一年的将士,也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 其中,最难坚守的祖历县由前将军魏延驻守。 身为大汉首屈一指的大将,他舍我其谁,也恰好因为受命修筑城池而恰逢其会。丞相还让关兴领着本部进驻协助守备,二人兵力共计一万五千人。 这是考验,也是器重。 身为功勋之后,他在陈式病故后直接转为安北将军,也会在危急时刻义不容辞。 而且,魏延兼领着凉州刺史。 只要熬过这次逆魏的攻伐,他必然要领军前往攻打凉州。 到了那时候,关兴就会接手祖历县的防御。 以祖历县的战略意义,他的职权与扼守平襄城的高翔一般无二了。 无独有偶,张苞也被委以重任。 丞相让他督领着柳隐、阎宇两部兵马,合兵五千坚守鹯阴塞, 官职也正是迈入重号将军——丞相上表录他这些年的功劳,以他接替了郑璞卸下的平北将军之职。 夺下鹯阴塞的姜维,官职没有变,依旧是荡寇将军、领护羌校尉。 晋身为重号将军的升迁是一个跨越,本来就很艰难。 毕竟重号将军的官职并不多。 尤其是近些年大汉战事频繁,积功累勋者有太多人了。 但没有人觉得他委屈。 相反,许多军中将率都羡慕不已。 丞相不仅将他的爵位转为实封,且让还让他扩招麾下护羌营,定额为两千骑卒、三千步卒。 仅骑卒就两千啊! 督领骑兵的马岱与赵广,各自麾下不过三千余骑而已........ 正文 第221章、别营 中护军,资历深重者为护军将军,属于杂号将军。 初置时职权为掌军中参谋、协调诸部。后职权演变为掌禁军、总统诸将,主持选拔武官、监督管制诸武将。 位卑,而权重。 仅“选拔武官”这项职权,就极容易通过为国抡才的机会,舞弊谋私,塑造忠于自己的军事势力。 因而,此职非心腹不可任之。 如江东孙策新丧后,周瑜以中护军之职与长史张昭共掌众事。 如大汉先帝刘备崩殂后,赵云领中护军职,掌宿卫宫禁及安京畿内外。 如今,设谋夺鹯阴塞且亲自领军策应的郑璞,卸任平北将军之职,改授为中护军、加侍中、领丞相府司马如故。 这样的任命,莫说是郑璞本人,其他大汉僚佐听闻后都不由瞠目结舌。 既是惊诧郑璞的命好,更是诧异丞相诸葛亮的胆大! 然也! 所有朝廷僚佐都觉得,丞相这次擢拔,实在是太敢放权了。 虽说,郑璞的官职是从重号将军转为杂号,看似是贬职了,但实际上所掌的权柄却是连前将军魏延都得叹一声“后生可畏”。 先说相府司马之职。 此职责乃是为丞相参详兵事、领兵作战,权柄大致与掌政务的长史相当。 于所有相府僚佐中,仅次于前、中、后军师三职。 且受先帝托孤,丞相开府治事,领朝政,并宫中府中为一体,相府僚佐也随之位卑而权重。 比如当今的留府长史蒋琬,就几乎兼领着尚书仆射的职权。 其次,乃是侍中。 职权为侍从天子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 如今天子刘禅委朝政于丞相府,鲜少有自主决策之时,因而授予郑璞算是“加官”,权当是示恩宠的。 但令人咂舌的是,丞相并没有为郑璞表请此职。 而是天子刘禅授命加的。 理由是这些年天子常与郑璞通书信,私下常以事咨询,是故方给以加官。 亦是说,作为大汉两大权力中枢的相府与宫禁,郑璞都被青睐有加! 最后,再结合中护军“选拔武官”的职权,未来年轻一代将领皆出于郑璞擢拔,所有朝臣都心有所悟——丞相与天子皆有意,为郑璞的仕途辅路了! 不一定是继丞相之后的权柄。 日后天子完全亲政,大汉也不再设丞相之职。 但依着此情景,郑璞会在天子的信重下,成为执掌举国兵权的人。 比如大司马、大将军抑或者太尉等职,肯定能占一个。 但如今,郑璞才二十有八啊! 哪怕此子才高绝伦,亦没有必要这么早就作定论吧? 且郑璞昔日就有过“睚眦必报”的名声,如今年齿轻轻就得以掌臧否之权,万一催生恣睢之心,宁是我大汉之福乎? 更深一层思虑,则是郑璞乃益州士人。 有了选拔武官的权柄,委实是太容易培养自己的权势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丞相将奏表让成都朝臣共论时,许多人都没有明言郑璞不可;而是委婉的提出擢拔后进,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演变成为揠苗助长。 就连郑璞的兄长,前不久授职为汶山太守的郑彦,都连续数次上书朝廷声称不可,更莫说是其他老成谋国之臣了。 自然,赞同之人也是有的。 如赵统、张表、法邈以及已经迁职为益州治中从事的马谡等。 但这几个人的履历不深,对朝政影响不大。 真正一锤定音,让其他朝臣不复反驳的人,乃是大司农李严。 当朝臣群议纷纷,以郑璞年岁太轻为由,请丞相不可擢拔太过时,已经开始处理一部分朝政的天子刘禅,便问及了同样列班在朝的李严,对此是什么意见。 李严以为可行。 且加了一句:“丞相既请之,陛下何所疑也!” 此话甫一落下,朝臣皆鸦雀无声。 不能再掌兵权也好,左迁任闲职也罢,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李严是先帝托孤重臣的身份。 如今两位托孤重臣都异口同声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劝说? 而天子刘禅听罢,眉毛微扬起。 旋即,便笑了。 他倏然想起来了,李严归来成都后,常被他寻来宫中坐谈,闲谈时亦曾提及过萧关大疫之事。 那时他听闻后,不敢置信,还私下做书信给张苞确凿了一番。 是故,丞相与李严皆声称可擢拔郑璞,便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一个不爱惜自身羽毛、不顾有损阴德,但求为国裨益之人,若是还不能定为忠节之臣,那他还有何人可信之! 这个小插曲,正是促成他授命给郑璞加侍中的缘由。 既然丞相都力荐了,身为天子的他也示意下。 让其他朝臣知道,郑璞不仅得丞相器异,亦然是简在帝心。 这个任命传到了陇右,就没有泛起多少波澜了。 久在前线征伐的将士,当然知道丞相对郑璞的器重,以及郑璞随征以来,每每筹画策算,几无有遗。 军中有功则赏,有什么好奇怪的。 郑璞接到诏令后,也同样安之若素。 若是单单以“识人”论,如今世上何人比他更未卜先知? 且丞相此番表请他的官职,依旧是掌武事,不涉及政务,正好如他所愿。 就是消息传开后,张妍就不止一次抱怨,说这段时间借着各种理由前来拜访或送礼的人慢慢变多了,不胜其烦。 算是卷入权利决策后的必然吧。 八月初,郑璞带着扈从赶到六盘山西麓,诸葛丞相选择的落营处。 此地丘陵起伏,沟壑纵横,梁峁交错,才刚入秋就已然很寒冷,而且昼夜温差很大,极容易感染风寒。 源于山多川少、常年干旱的干系,这里没有什么人烟。 放眼望去,光秃秃的山峦上唯有些白桦、栎树、山杨与山柳等半死不活的交错相顾;从北方呼啸而来的朔风,席卷着黄土与枯叶漫天飞舞,不由让人念起汉武帝《秋风辞》里的“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在这种地方落营,最紧要的乃是水源。 督五万大军北来的丞相,将兵马一分为二。 其中,自己所领的四万兵马,乃是沿着乌水的支流以武钢车为依托落营。 没有采石伐木等加固寨墙。 因为在必要的时候,丞相会沿着支流河谷杀向高平城,将逆魏的粮道断掉。 另一万步骑,则是依着长离水支流落营。 郑璞对这里颇为熟悉。 大汉第一次出兵陇右时,他与马谡领军扼守的地方,就在身后的五十余里。 昔日逆魏张郃领骑兵绕后,亦是途经此地与魏平等人会合。 对,丞相别遣万人在此落营的缘由,就是为了防备逆魏曹真遣人袭击萧关后方;以及策应驻守在阿阳城的吴班部,共同遏制逆魏长驱入略阳袭击陇关道的可能。 但如今在营寨内的,分别为刘敏统领的一千五百屯田兵、州泰刚扩招至三千的本部以及刘林的五百重步卒。 曾经任职玄武军护军的刘敏,再次成为郑璞的部将。 缘由是替代张苞统领甲骑的张特以及熟悉乌水河谷的梁元碧,都被丞相临时调遣入中军了——这里只需坚守即可,他们留在此地也无有用武之地。 另外五千步骑,则是姜维所督领的护羌营。 他还需十余日才能赶至。 绕后奔袭鹯阴塞之战,姜维的本部仅剩下两千余人。 是故,他归来陇右后,便受丞相之命回到陇西临洮的牧马场,招募羌胡部落的族人入护羌营。 募兵的过程颇为顺利。 一来,是如今姜维在羌人部落中名声很盛。 以力称雄、以战死沙场为荣的他们,觉得追随姜维而战的人生,要比留在河谷里牧牛羊要精彩得多。 另一,则是丞相略施手段,便让化外白马种羌以及湟水河谷内的羌人部落首领,不仅没有阻拦族人离去,反而怂恿他们成为大汉的义从。 为了扩大与大汉的贸易物品份额,如水精、玳瑁、轲虫、蚌珠与珊瑚树等。 然也,在战马贸易中,东吴用来抵充粮秣的浮华不实之物,丞相将之用来作为朝廷对羌胡部落的赏赐了。 这些西北没有的稀罕物,备受羌胡部落的贵人追捧。 甚至,不少部落贵人愿意以两百只羊或者三匹战马,只为求购一颗品相良佳的蚌珠。 但仍旧是有价无市。 曾经自比管仲的诸葛丞相,自然不会忽视如此为国敛资财的良机。 当即便严控东吴这些浮华物资的流通,而且尊从“物以稀为贵”的法则,将这些物品仅售卖给与大汉朝廷友善的部落。 维持良性贸易之余,还能安抚地方。 如今姜维募兵,便迎来了裨益。 不管哪一个部落,只要有十个族人愿意从军,大汉朝廷便额外赐一颗蚌珠给其首领,作为他们“忠君爱国”的嘉奖。 是故,护羌营应募者如云。 而姜维迟迟未至,乃是那些新卒家眷的安置耽误了时间。 但士卒补充顺利,并不代表着郑璞与姜维就能对坚守别营高枕无忧。 他们麾下合计的万人,仅十之三四是历经过战事的老卒! 战力堪忧。 若是有充足的时间,以老卒领新卒演武,相互磨合结阵作战,以姜维与郑璞的能力,日后肯定能得到一支精锐之师。 但若是逆魏直接大举来攻,战损超过两三层,恐怕就要迎来士气大崩了。 彼逆魏大司马曹真,会遣大兵来攻此别营吗? 当姜维领军至时,便一直与郑璞商讨这个问题,推演着如何应对最坏结果。 就是每每推演完后,两人都不由露出苦笑。 秋,八月中旬。 已然领着中军在高平城外驻扎的曹真,细心的听着斥候们打探的军情。 待得知长离水支流汉军的别营,飘扬着郑璞与姜维的将旗时,双眸瞬息间闪过了一缕冷芒。 正文 第222章、拊掌 秋九月,雒阳。 魏天子曹叡留司空陈群镇守京都,亲自督领两万禁军赶赴淮南战场。 其中,以辽东战事卸任荆州刺史转为豫州刺史的毌丘俭,早就在三日前督领别部赶赴六安县,与汝南太守田豫共同抵御东吴的偏师全琮部。 曹叡之所以决定御驾亲征,不仅是想效仿魏武曹操鞭挞宇内的武功,更是因为魏军在战场上胜了,却败在了筹画上。 战场之胜,是满宠伏击了孙权的主力。 却说,当时孙权领大军入南淝水后,见合肥城池远在三十里外,便踌躇了二十余日,都没有决断是否要上岸攻城。 但此战,终究是他称帝后的第一次亲征。 若是一直按兵不动、裹足不前,不管是对军中士气还是对个人威信,都是个沉重的打击。 是故,他还是选择了领军上岸。 打算缓缓推进到合肥城下,耀武扬威一番再撤回来。 就是很可惜,满宠竟早就料到了他会有此心态,先前在城外隐蔽之处埋伏六千步骑。 待孙权领军至,骤然杀出,势不可挡,临阵斩杀数百首级,相互踩踏而亡更甚。 万幸,江东如今也有了成建制的骑兵。 数年前,诸葛恪出使大汉,贸易得两千匹战马归。 亦让孙权拥有了一千五百亲卫骑。 在满宠麾下的合肥守将张颖,领着六千伏兵杀入时,位于后方的孙权便让亲卫骑逆战向前,堪堪稳住了阵脚。 魏军终究兵少,见无法再驱赶溃兵掩杀后,便退回了城池内。 不过,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吴军刚上岸就败了一阵,士气难免萎靡,无奈之下只得归船上休整。 孙权也心疼坏了。 战马昂贵无比,骑卒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训练出来的。 他那堪堪训练好的亲卫骑,为了不让全军被魏国掩杀,在此战中没了四百余骑。 因而,归来船上后,他便再度陷入天人交战中。 他心生退兵之念了。 但想起大汉国书里,诸葛丞相隐晦的提及“莫要虎头蛇尾”,他又有所不甘。汉吴两国虽然是盟友,但也没有停止过攀比之心,他不想日后江东在巴蜀面前低人一等。 恰好,此时偏师全琮传来了好消息。 全琮乃是进攻魏属庐江的郡治六安县。 路线乃是水军进入巢湖之后,便转而西行,由舒口进入龙舒水;然后再弃舟登陆,行约二百里才能兵临六安城下。 此路线江东也曾经用兵过。 于二十多年前,孙权领军往舒口而去,准备接应叛魏的陈兰、梅城。 但是没救援成功,反被臧霸突袭,惨败而归。 有如此过往,江东出兵就再也没有走过此路线,魏国亦然不重视,不临水的六安县更是守备松懈。 因而,被全琮的偏师一举击破。 吴军将六安城池焚毁后,掳千余魏军俘虏及黎庶两千余户而归。 而且,辽东战场也传来了捷报。 然也! 孙权所领的主力号称是十万,但分出全琮部后,仅剩下了五万步骑。 因为在出兵之前,他接受中庶子羊衜的建议,还以前将军朱桓为别部,督孙怡、郑胄二将领万余人进发辽东。 羊衜以为,辽东公孙氏覆灭后,魏国主力必然撤退归来。 且正值魏国大举进攻陇右,己方又三路伐魏,辽东那边就更不可能有多少兵力守备。 正是出其不意奇袭的好机会。 本就对浮海辽东丧兵无数而心意难平的孙权,一听此筹画便十分欣喜,当即就付之以行。 亦收获颇丰。 魏国留守辽东沿海的将领,完全没有想到东吴居然这个时候会来跨海打劫。 猝不及防之下,被朱桓从辽水杀入,势如破竹,几乎重演了司马懿攻破襄平城的战绩。 不仅虏获了魏国辽东水师的无数船只,还趁机夺了无数资财辎重、千余匹战马以及三万多人口归来,算是将当年在辽东的损失连本带利都收了回来。 两处捷报,让孙权倏然觉得,败在合肥城下也不是难以接受了。 亦然再度昂扬。 自身继续留在南淝水,威逼着魏国的合肥新城。 且又分出了朱然的本部,让其领军转去与另一路偏师会合——走中小渎水运河杀入广陵郡的孙韶、张承部,一并入淮水流域劫掠。 将战场从扬州转到了徐州。 甚至是青州。 朱桓部满载归来江东后,便再度扬帆起航,沿海寻觅青州的防备破绽。 亦是说,在全琮与朱桓两位大将耀眼的功勋下,孙权终于放下了对合肥城池的执念,亦终于悟得了“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的战争精髓。 开始倚仗水师的精锐,四处掠夺人口及资财。 督领战事的满宠,得闻了消息便上表雒阳陈述军情,留张颖守合肥城,自己领军赶往徐州淮阴县抵御。 这边是曹叡下定决心亲征的缘由。 昔日让青、徐与扬三州损失惨重的石亭之战,还没有过去多少年。 不管是军士还是黎庶,仍旧记忆犹新。 魏国部署在东南线的兵力本来就不多,如今在江东四处劫掠下,唯有他御驾亲征方能稳定军心与民心了。 与以往不同,此番雒阳的援军不再轻装潜行,企图骤然来袭堵住吴军。 曹叡接受了散骑常侍刘邵的建议,以刚刚从并州归来的秦朗为前督,领步兵五千、骑兵三千一路多备旌鼓、大作声势往合肥新城而来。 且是让骑兵直接绕道往吴军背后而去,做出断其粮道的举动。 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逼退吴军——支持大司马曹真兵出陇右后,曹叡不想与吴国陷入长期作战中。 至于,孙权会不会看破虚实,死战不退嘛......... 可能性倒是不大。 一来,此番吴军来战,已然得了不少好处。 从上次石亭之战中,就能推测得出来,东吴的将士攻势不能持久。 一旦得利了,就会担心继续作战下去会变成“反胜为败”。 因而,孙权若是得知曹叡亲自领军而来,双方势均力敌或者己方陷入了劣势,就主动退兵而去。 另一,则是东吴出兵已然数月了。 黎庶苦于转运粮秣辎重等徭役且先不说,那些士卒出征久了,也会慢慢失去锐气,急需休整。 以江东的战争底蕴,孙权也不敢以疲兵对抗魏国的雒阳精锐。 而如若孙权退了,在荆州威逼襄阳城的陆逊部也会退兵。 魏国的东线与南线都会迎来战事消弭。 嗯,荆州的战事,不温不火。 陆逊与诸葛瑾所督领的兵马不过万余人,本就是策应的。 在司马懿已然赶回宛城、调度各郡县兵马守备的情况下,吴军也占不了便宜。 .......................................................... 雍州安定郡,高平城。 魏大司马军师赵俨扶着城墙垛口,眺望着城外军营。 原先那里聚集着十余万大军,但如今仅剩下了千余人在围护着营寨。 曹真已经督领着各部,陆续往陇右开拔了。 乃是兵分三路而进。 因雁门郡平城之战而升迁为前将军的夏侯儒,刚从雒阳赶过来,就被曹真任命为前部督,督领五万步骑进攻祖历县。 与他领同样职责的,乃是领万余将士从金城郡而来的郭淮。 以如今的局势,汉军不可能去攻打金城郡。 因而,素来被曹真器重的郭淮,自然也被调任来助战。 逆蜀以前将军魏延及元勋之后关兴扼守城池,就注定了对方哪怕战到最后一兵一卒,都不可能投降。 但对于魏国而言,祖历城这个连通河西及陇右的枢纽,是无论如何都要攻下来的。 所以,曹真便让夏侯儒与郭淮这两位最了解凉州、最痛恨逆蜀的将领合力,不惜一切代价昼夜攻打,拔之! 另一路大军,则是由后将军费曜统领。 督将军胡遵、夏侯霸、徐盖三将,领军三万,前来攻打逆蜀驻扎在长离水支流的别营,疤璞与叛将姜维部。策应他们的,乃是张雄督领的三千汉骑以及南匈奴左贤王刘豹所督领的六千胡骑。 这些骑兵,将游弋在陇右平襄城与阿阳城之间。 截断逆蜀高翔与吴班部出兵救援长离水支流别营,以及警戒着逆蜀马岱与赵广的两支骑兵动向。 最后一路,便是曹真亲自统领的两万人。 乃是在逆蜀丞相诸葛亮前方二十余里落营,防备其袭击各部兵马的粮道。 以两万对阵诸葛丞相的四万大军,似是曹真有些托大。 实际上,他是有恃无恐。 抑或者说,曹真是在诱丞相出战。 诸葛丞相营寨所在,乃是依着乌水支流河谷的山丘而落,易守难攻。 曹真若是以大军攻之,也难以建功。 是故,他将自身的营寨选在空旷之地,让丞相变得进退两难。 如果丞相放弃地利,出来攻打他的军营,那么就会被截断回归河谷的后路——留守在高平城的赵俨,还掌控着两万余后军;且张雄与刘豹的骑兵驰援至此,也不过两日的时间。 区区两日的时间,拥有兵力优势的丞相,也不可能攻下曹真的营寨。 但如若丞相依旧坚守不动,曹真便是以两万士卒就牵制住了逆蜀的主力,让本来就兵寡的逆蜀在调度上更加捉襟见肘。 比如,扼守各县的守军,巴蜀是不可能有援兵了。 而且此乃阳谋。 是曹真倚仗着魏国雄厚的战争底蕴,因地制宜做出来的决策,基本无解。 至于鹯阴塞,曹真让河西督将魏平去将功补过。 或是说,当魏军大举进入陇右后,远在河西的鹯阴塞便变得无关紧要了。 夏侯儒与郭淮若是能攻下祖历城池,鹯阴塞就沦为孤城,魏军只需要遣兵在旱平川上落营,便可坐等城塞内的汉军粮尽而自灭。 但魏平还是领着大军来攻了。 一方面,鹯阴塞是在他眼皮底下被夺走的。 若是不夺回来,他觉得愧对雒阳庙堂以及大司马曹真的信任,亦觉得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年纪也高了。 已经背负着失去萧关的遗憾了,不想再带着失去鹯阴塞的遗憾离世。 另一缘由,则是时间耽误不起。 以河西走廊的局势,不允许魏国失去鹯阴塞太长时间。 没有丝路贸易利润的羌胡部落,会因为时间的拖延,生出想背叛魏国的恣睢之心。 同样,“边人治边”政策执行后,河西各郡太守及豪右为了巩固自身权势,都大举扩私兵或是收徒附;而军资所耗以及安顿私兵部曲家眷的钱粮,一大部分就是仰仗着丝路的利润。 他们也等不起。 鹯阴塞是没有黎庶的小城。 历来储备的粮秣,至少是足够一年的用度,甚至更久。 一年之后汉军会不会粮尽,他们不知道;但他们知道,自己粮秣及资财的储备,肯定无法坚持一年。 源于割据的野心,他们是不可能遣散私兵部曲的。 唯有的办法,便是撕毁魏国纵容他们权势的默契,不再对魏国戍守在河西走廊的将士供应粮秣及辎重。 只是如此一来,失去了魏国权威庇护的他们,也会迎来其他人的觊觎。 那些在“边人治边”政策中没有得到利益的野心家,会联合起来推翻他们,重新制定规则。 是故,出于双方都尽力避免的后果,魏平督领着四万大军而来。 隶属魏国的将士不过五千,其余着皆是河西四郡太守和乡县豪右的私兵部曲,以及得利的羌胡部落族人。 不过,守备鹯阴城塞的汉军,却没有畏惧。 不管是柳隐督领的蜑獽军,还是从后将军袁綝分出来的阎宇部,都是久经沙场的老行伍了。 无论魏军来多少,都要受限于鹯阴城塞地势限制。 城塞的受攻面,仅容下三四百士卒并肩! 哪怕是入冬后河面结冰,让城塞多一面受攻,依旧无法容下千人进攻。 毕竟前番夜袭夺塞的是姜维,汉军不可能忘了亡羊补牢。 领蜑獽督军且加杂号将军的柳隐,站在城墙眺看敌情,看见乌泱泱而来的魏军时,不由拊掌大笑,对着身侧的张苞谓曰:“我尝有叹,自身每战皆不逢时,一年及终亦难觅尺寸军功。不想,今竟不期而至也!” 正文 第223章、阴图 夜色无云,星月高悬夜空。 整个河谷都罩着一层浅浅的灰白光芒,稀稀落落矗立在连绵山丘上白桦树干,阴森森的反泛着月光。远远望去,犹如从苍穹上垂下来的倒挂尸首。 已然带上寒意的朔风,在入夜后更加肆无忌惮。 呼啸着涌入山坳,穿过戒备森严的巡夜甲士闯入中军帐里,摇曳着油脂灯的光影。 峨冠博带的丞相诸葛亮,独自静坐在案几后,凝眉看读着铺展在案的军情。 临时从郑璞麾下调过来的匈奴首领梁元碧,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领着百余族人仅仅外出三日,便从逆魏各部兵马进发的路线将调度悉数推断了出来。 抑或者说,逆魏曹真本就不打算隐瞒战略意图。 手握十数万关中大军与数万凉州守军的绝对实力,让他完全掌控战场的主动权、让战事朝着自己的意愿发展。 比如仅以两万兵马牵制着丞相四万大军,便是游刃有余的体现。 不过,丞相对此,并不觉得曹真棋高一着。 别遣郑璞与姜维守护萧关道后方,以及亲自领军来此威逼逆魏粮道,都是为了不让逆魏的主力进入陇右。 只要逆魏不兵临平襄、阿阳二城下,能否进攻逆魏粮道并不重要。 守御祖历县和鹯阴塞的魏延、关兴与张苞等人,早就知道了不会有援兵,必须死守到魏军自发退去。 他们麾下的将士都是老卒,再加上丞相给他们囤积了足够一年的粮秣,以及大量的元戎弩、大黄弩与油脂等军辎,不会有孤立无援抑或者物资耗尽引发军心溃散之忧。 事实上,对于魏军兵分三路的举措,丞相还松了口气。 曹真将兵力分得太散了。 依着常理,如去遣去攻打郑璞与姜维别营的费曜那路,就显得有些鸡肋。 有马岱与赵广两支骑兵在长离水河谷,以费曜的三万将士,既使攻破了别营,也无法继续深入袭击萧关;更没有余力攻下吴班扼守的阿阳城。 既然如此,还不如将这路兵马调遣去与夏侯儒合兵,昼夜攻打祖历县呢! 这便是丞相的疑惑所在。 对战局无有裨益,彼逆魏曹真为何会做出如此的调度来? 莫非,是被俘虏魏兵所叙的曹真将郑璞称之为“魏之大患”,因而想除之而后快;还是别有深意? 丞相有些踌躇。 不过,细细沉吟了一番,便更愿意相信缘由是后者。 毕竟那是戎马数十年的曹真,当今逆魏才能首屈一指的统帅。 然而,饶是与僚佐们推演了好多次,猜测了好多种可能,丞相都无法确凿曹真此举的后续意图。倒是留在身边的傅佥与其他小吏嚼舌的一句话,让丞相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那是傅佥在炫耀郑璞昔日守萧关道的功绩。 “有我先生与姜将军守护萧关道,彼逆魏区区三万大军来攻有何惧之!若非曹真亲自领大军而至,萧关道别营可称无忧也!”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此话让丞相双眸一亮:或许,彼曹真乃是意在萧关? 此番战事的诱因很明朗。 乃是因为汉军夺下了鹯阴塞,彻底断绝了逆魏关中三辅与河西走廊的连通,所以曹真才会倾尽关中之力而来。 其战略意图也很明显。 不惜一切代价攻下祖历县,断绝陇右与河西的联系,将鹯阴塞重新夺回来。 但如今丞相倏然觉得,强攻祖历县不过是个幌子。 因为从逆魏的角度出发,比起围攻祖历县更好的办法,便是夺了萧关。 就如大汉夺下了鹯阴塞便可攻伐凉州一样,只要萧关落入魏国的手中,关中的主力便可以源源不断的进入陇右之地。 届时,陇右失去了地利的庇护,成为汉魏双方的主战场,大汉又怎么会有余力进取河西走廊呢? 安能不放弃孤悬在北的鹯阴塞呢? 除非,大汉攻下了金城郡,从乌亭逆水河谷为坚守鹯阴塞提供辎重粮秣。 但这不是可能的。 如果金城郡容易攻下,就不需要姜维九死一生的绕后奇袭了。 是故,曹真才会遣费曜督军去攻打郑璞与姜维的别营。 一旦费曜能攻破,又或者是将别营攻得岌岌可危时,曹真便聚拢所有兵力转来此地,占据萧关道! 以马岱、赵广两支骑兵和在阿阳城的吴班部,是无法阻止他十数万大军夺下萧关以及南下略阳攻下街亭的。 亦是说,逆魏可以一举占了,干系到陇右归属的萧关道与关陇道! 可以将双方的战事,一下子扭转到大汉首次北伐的局面。 不需要担心粮道被丞相切断。 到了那时候,他完全可以从关中转运粮秣而来。 而且高平城号称“第一城”。 只需三五千将士扼守,就可以让丞相的四万大军无法攻下,无法从乌水河谷绕回萧关救援。 至于为何,曹真如今还是强攻着祖历县嘛.......... 一来,是牵一发动全身。 他若是目的明确的,亲提大军来袭萧关道,汉军不可能没有应对。 如吴班部肯定先遣兵马去增援萧关;马岱与赵广会领骑出来骚扰;原先威逼粮道的丞相也会转回来与郑璞、姜维部一起扼守扼守萧关。 甚至连在祖历县的魏延部,都有可能出城尝试着袭击他的后路。 在如此多的牵制下,他很难建功。 是故,先遣费曜领一路兵马来尝试,便是很不错的选择。 反正祖历县迟早都是要攻下来的。、 而且只要夏侯儒与郭淮持续围攻着祖历县,丞相为了牵制便不会退回陇右,大汉在萧关道的兵力就不会增多。 再者,他也可以趁此机会,将各部兵马以及粮秣辎重等转出乌水河谷,先行筹备着。 若是费曜进攻顺利,就是赢得了长驱直入的时间。 那时候,丞相不可能来得及回援! 另一,则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身为统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孤注一掷。 比如,与东吴作的战事还没有结束,连天子曹叡都御驾亲征了。 魏国所有的兵力,都开拔战场了。 万一,荆州或是淮南战场出了什么差池,类同于石亭之战让魏国难以为续的那种,他再怎么不甘心也得退兵归去。 因为鼎立支持他的天子曹叡,也会一改初衷。 攻伐,在于为国裨益。 若是他以丢了荆州抑或者淮南为代价攻下陇右,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围攻祖历县就必不可少。 不管胜负如何,至少他想消耗大汉的战争底蕴,拖延汉军进攻凉州以及维护河西走廊安于现状等目的,皆算是达成了。 守正出奇,模棱两可,做好万变的准备,才是将战场主动握在手中的保障。 丞相沉吟罢,大致洞悉了曹真的意图,却也只得苦笑了一声。 为了保障日后出兵夺凉州的底蕴,尽量避免与逆魏野战的大汉,在战事中太过于被动了。 他不是没有办法,破了曹真隐藏的布局。 很简单,只需要他放弃地利,领军出河谷落营即可。 届时,曹真就会不假思索,放弃围攻祖历县或是放弃想攻下萧关等等布局,改为尽起大军来围攻他。 毕竟,只要攻灭了他所领的主力,魏国就等于得到陇右。 等于将大汉重新逼回汉中郡扼守。 也正是如此,如履薄冰的他,只得坐看着曹真步步为营而无可奈何。 唉............ 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将军情布帛一一收起的丞相,凭案起身,步出军帐。 值守在外的甲士见了,连忙跑入帐内取了件厚氅给他披上,才恭敬的亦步亦趋在后。 旋即便入冬了,且此地昼夜温差极大,正值壮年的他们都难耐夜里的寒冷,更莫说是须发皆霜染的丞相。 不过,军营内照明及警戒的火堆很多。 步履缓缓的丞相,走到火堆前驻足,倒也不惧秋风萧瑟。 汉军落营在此河谷后,后军的糜威与宗预部便每日都出去收集柴火,为全军坚守到明年春暖花开而绸缪着。 对,在丞相预想中,此番战事最快也得到明年春耕时才结束。 抑或者说,待到了明年春三月,曹真还不退兵的话,他便主动出击逼他退兵。 不是进攻高平城。 而是回师陇右,从萧关出兵往京兆杀去,与镇守汉中郡的左将军吴懿在长安城会师! 将昔日魏延的子午谷之谋,付之以行! 无需担心吴懿部行军不便。 昔日曹真大举进攻汉中郡时,就别遣了偏师走子午谷,路况比先前更便利了。 而且拜西城之战所赐,子午谷入口没有什么警备,吴懿走子午谷也不会被魏军所发觉——曹真十数万大军在陇右,孰人会料到大汉会进攻长安? 当然了,兵出长安,这完全是孤注一掷的做法。 再怎么理想,也是两败俱伤。 等于大汉将陇右当成赌注,赌曹真是愿意保全一个完整的关中三辅,还是收获破败的关中与陇右。 但丞相没有其他办法。 抑或者说,是大汉的必然。 给祖历县与鹯阴塞合计两万大军,提供足以食用一年的粮秣后,留给陇右各部兵马的粮秣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些年,战事太频繁了。 继襄樊之战、夷陵之战后的益州,早就疲敝。 先前所用的粮秣,大多都是闭关息民,让士卒们在蜀地屯田所积累的。 现在兵马都聚拢在陇右各地及汉中郡守备,军屯早就难以为续;而那些招募贫民佃之的屯田所产,官府也没有取太多。 说到底,大汉终究不是逆魏,做不出屯田所得十取六或八的事情来。 唉,但愿不会走到那一步。 不然,我大汉近十年的征伐所得,尽毁于一旦了。 心中再度贪了口气。 丞相将双手摊开靠着火堆,试图从大汉所崇尚的火德中汲取暖意。 他没有想过,东吴此番会不会再有一次类似于“石亭之战”,让曹真不得已退兵的大捷。 那种可能性,委实是太渺茫了。 毕竟逆魏吃了一次亏,已然转为守式,不可能再次钻进孙权预想的战场里。 而东吴上岸攻城与鏖战的能力嘛........ 不提也罢。 彼能牵制逆魏雒阳的戍守大军不前来陇右,便是令大汉额手称庆的好盟国了。 再者,丞相也没有将成事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丞相,给,温好的。” 正眯眼感慨着,被一记声音打断了思绪。 侧头一看,却是甲胄俱全的傅佥,正笑着递过来一个马奶酒囊。 他如今是牙门将了。丞相先前收他为相府记室参军,后来又想着他乃将门之后,便让其兼领着一校兵马宿卫中军。 丞相颔首莞尔,接过酒囊时亦发问道,“今夜非你当值,为何还不歇下?” “夜尚早,佥未困乏。” 傅佥亦笑,轻声说道,“正好瞧见丞相出帐,便寻了些酒水过来。” “嗯.......” 微微点头,丞相不复言语。 拔开了酒囊的塞子,轻抿了几口。 马奶酒一如既往的酸涩,入口及腹之时,总是令人不由蹙眉。 不过,丞相已经慢慢习惯了这个味道。 一方面,自是习以为常了。 另一方面,则是自从他常饮此酒后,许多将士以及僚佐都不再饮用粮秣所酿的酒水了。 也算是稍稍让大汉粮秣之困得以缓解。 沉默了少时,丞相便将酒囊还给傅佥,正想出声让他归去歇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他腰侧还斜斜的插着几支竹简。 丞相知道,那几支竹简是做什么的。 当年大汉首出陇右,马谡贪功军败后,郑璞与王平、句扶及张嶷等人决死扼守萧关道。 势颓之时,撕开了军帐之布,亲自执笔,让所有依旧活着的士卒都有机会,留下一句话给家人。 如今,傅佥开始掌军了,也有样学样。 不当值之时,便寻了军械的边角料削制竹简,为日后大战前夕备用。 一支竹简,所记的话语很寡,看似仅能聊以慰藉,却能让士卒们蹈阵时无有畏惧,无有遗憾。 或许,此便是昔日玄武军十去五六后,却依旧能坚守阵地的缘由吧。 丞相暗道了声。 亦放下了心中所忧。 郑璞能让士卒死力,姜维能让士卒愿意舍命千里相随,彼逆魏费曜不过领军三万往攻,又有何忧之! 正文 说两句诸葛的剧情冲突 首先,我算是亮粉。 写这本书的初衷,就是想看到诸葛亮没有历史上的遗憾。 所以大家没有理由觉得我不熟悉或贬低诸葛。 大家所争执的诸葛亮野战问题,书里就一句“为了避免与逆魏野战”,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大家认为我鄙夷丞相野战能力了? 书里“无可奈何”的原因,不是写丞相不敢和曹真野战,而是感慨大汉兵力不足,明明看破了曹真的小动作,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去破了。 其次,是战略问题。 1、在本书的情势中,大汉有陇右之地,占据了绝对的地利优势,明明可以稳坐钓鱼台的,没必要出去野战吧? 2、汉军是守方,不是攻方。汉军是要先将凉州打下来,解决后顾之忧再进军关中,所以丞相才寻找不着急决战。 3、诸葛亮分兵守各地城塞后,机动兵力只剩下五万,粮秣仅够支持半年,而曹真领十三万来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总不能写丞相的做法,是放弃地利出去和曹真野战吧? 先不说丞相出去野战,不符合战略意图的问题。 就算丞相四万干翻曹真十三万了,也不可能将所有魏军灭掉。以曹真的身份和都督雍凉几十年的威信,绝对有实力收拢败兵再来第二场、第三场.......到时候,汉军经过多次的消耗,五万大军剩不了多少,也就没有多少兵力去攻打凉州了。 所以,不是说丞相不敢野战,而是都占了优势没必要出去野战,避免坏了整盘战略。 再次,是曹真的能力问题。 佳人子丹。正史上曹真的能力,在整个魏国都是数一数二的。 陈寿写《三国志》的时候是晋朝了,不敢写太多司马懿的拉跨。《晋书》里就更离谱,卤城之战明明是诸葛胜了,但扭曲成为司马胜了。 所以说,正史上丞相和曹真没有野战过,但拿司马懿代入曹真比真不适合。 最后,大家能看到这里,也知道这书不开无双。 我虽然是亮粉,但也不会拔得太高。写不出曹真领十三万大军来,然后被丞相以五万在野战中灭了。 所以,大家见仁见智吧。 正文 第224章、专断 觉得郑璞与姜维可守住萧关道不失后,丞相微微改动了部署。 既然曹真胆敢以两万步骑来牵制,那么,丞相也不介意如他所愿。 乃是将营寨前挪动了扼守河谷口,还以已然晋身为杂号将军、尤其善攻的句扶,督领本部三千出谷口,往高平城进军了十余里斜插入曹真与高平城之间落营,隔绝魏军粮道。 相当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曹真在此地的兵少,若是胆敢遣别部去攻打句扶部,丞相便可伺机而动,寻机会将别部灭了或者是将其营寨破了。 而如若曹真按兵不动,改为从高平城调遣魏大司马军师赵俨领后军来,抑或者是从费曜部召回一部将领军回来,那么,丞相便转为继续与之对峙。 因为曹真阴图萧关道的调度,算是破掉了——哪怕费曜部攻破了郑璞与姜维的别营,就在丞相眼皮底下的曹真,也不可能顺利的偷摸涌去萧关道。 至于曹真会不会将费曜部悉数调回来,这样的可能性不大。 丞相的主力没有出河谷,地利优势仍在,费曜部归来了也无济于事。 如此调度,唯有的危险,便是担心句扶部会被断了归路。 比如曹真可以调动张雄与匈奴左贤王刘豹所领的近万骑兵,倍道赶回来监视丞相的动静,然后自己与赵俨合兵困住句扶部。 丞相若是救,曹真便是围点打援。 若不救,在曹真的绝对兵力优势面前,句扶部将迎来全军覆没。 不过,丞相对此倒没有忧虑。 匈奴支部首领梁元碧百余族人,如今就在监视着逆魏的骑兵。 他们常年这里游牧,熟悉这一带每条沟壑,逆魏近万骑兵想神不知鬼不觉驰骋归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张特督领着的两百甲骑,则是骑着备用战马临时充当了轻骑兵。 散落在句扶营寨周边,截杀逆魏的游骑斥候。亦然为句扶充当耳目:一旦逆魏大军来,便知会句扶便撤回来。 曹真的反应也很快。 知道汉军出营后,他还真有打算将张雄等骑兵调回来。 但近万骑还没有赶到时,他就见到了汉军营寨里狼烟冲天而起,句扶部直接拔营归去。 汉军两营才隔了十里,他没办法截杀。 不然就会变成轻兵冒进,被丞相沿道伏击。 但他将骑兵继续遣去长离水河谷后,丞相又故技重施,再度遣句扶出来扰粮道, 如此反复数次,他便烦不胜烦。 索性,亲自督领大军监视着丞相的主力,同样别遣了部将领三千精锐前去护粮道,意图逼迫句扶退回去。 但结果很令他意外。 句扶是如他所愿退回去了。 但归去之前,还与他部将正面会战了一场。 那一场战事双方都没有地利可依托,都是军中的精锐步卒,兀然硬拼了。 结束也很迅速。 不过半个时辰,魏军就以被阵斩杀六百余、伤四百余人的战果逃回来。 而句扶部的死伤,不足四百。 仅归来休整两三日,又再度出来耀武扬威了。 这场小冲突,让曹真没有了侥幸心理,直接让赵俨督领高平城的两万后军前来,与丞相势均力敌的对峙。 至此,曹真所有的兵力都摆在了明面上,没有了偷摸入萧关道的机会。 亦让决定战事胜负的变数,重新落回祖历县的攻防上。 对于魏国而言,若能攻下祖历县,便是重新建立起了关中与凉州的联系,有了囤积粮秣的地方,避免日后持续进攻陇右的千里运粮之困。 对于大汉而言,守住祖历县不失便是陇右不破,可一直以逸待劳。 坐等逆魏因为千里迢迢运送粮秣的劣势慢慢发酵成为叛乱,失去日后再度来袭陇右的机会。 试问,曹真督领十余万大军而来,需要损耗多少民力? 若是征伐经年累月,却寸土未得而归,对军心的打击有多大? 仅仅征发徭役的民夫,便数十万了! 战事所耽误的农桑之事、所损耗的军辎用度,以及“对汉不可胜”低迷的士气,至少数年之年,魏国都无法再次组织大军来攻陇右了! 更莫说,魏国关东世家豪族本就坚持着放弃凉州,以关中三辅为屏障庇护京师雒阳之念。 若是曹真征战无果而归,那么,整个魏国庙堂都不会有支持征伐陇右的声音。 而且,他们拒绝的理由很充分——曹真已然倾力试过一次了,失败过一次了,谁会愿意相信第二次就能成功? 这种声音,哪怕贵为天子的曹叡,也不能压制下去。 不然,犯了众怒,必然引发人心觖望。 魏国终究是篡汉而立的。 没有那么稳固的统治根基,更没有那么忠节的人心所向。 而到了那时候,大汉便可趁着魏国无法征伐的数年空闲期,以大军出鹯阴塞攻河西走廊与金城郡,将“克复中原、还于旧都”的后顾之忧,彻底抹去。 这便是丞相定下守势的最大缘由。 忍一时,而谋求更远。 至于陷入逆魏重围、且大汉不会去救援的鹯阴塞与祖历县,可否能守住,丞相没有多少担忧。 作为河西走廊门户的鹯阴塞不必说。 丞相虽然没有亲临其境过,但郑璞声称,只需提供充足的粮秣及辎重,仅让柳隐以本部两千蜑獽军,任凭逆魏多少兵马来都可高枕无忧。 姜维亦然请命亲前,声称只需本部的步卒,便可保城塞不失。 要知道,姜维护羌营的步卒才三千,且近一半都是新卒! 这让丞相对鹯阴塞信心大增。 亦想起了昔日霍峻以数百人坚守葭萌关,面对万余敌军叩关,坚守一年关隘不破且追击斩将的事迹来。 鹯阴塞之险峻,至少类同葭萌关五六分。 而身为将门之后的张苞,再加上阎宇与受郑璞推举的柳隐,至少也有霍峻六七分才能吧? 如此,丞相又有何忧之! 若逆魏来攻鹯阴塞,不过是给张苞等人积累功勋罢了。 至于坚守祖历县的主将,乃如今大汉首屈一指的大将魏延,丞相更不需要担忧。 抑或者说,若是曾言“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的魏延,其守御之能都不敢委信,那么丞相也没有可委信之将了。 事实上,魏延亦不负信重。 当夏侯儒与郭淮合兵六万而来,刚到城下观望城池防御工事时,便忍不住蹙眉。 西侧依着河水的祖历城池,已经不复记忆中低矮易攻破的印象。 首先,是汉军将城墙硬生生垒高了半丈。 但原先的垛口却没有填平,而是留着当成了元戎弩、床弩等器械的发射洞口。 这样的做法很巧妙。 至少魏军想用霹雳车投石摧毁这些守城军械,是无法做到了。 其次,则是城门的变动。 汉军将北、东城门都拆掉,直接垒土以条石修筑成为了城墙的一部分,仅留下南城门。魏军若是想攻入城池内,走城门便莫要奢望了。 只能依靠死伤最众的蚁附攀城方式,用人命堆上城头。 最后,是城外。 除了离城墙一箭之地内的陷坑、鹿角、埋铁蒺藜等常见路障手段外,汉军还沿着城墙周边,挖了约莫一丈有余的水渠,引西侧的祖历河注入成为了四绕的护城河。水面被朔风吹得皱巴巴的,不断反射着亮光,让人看不出护城河的深浅。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河底下必然埋着尖木桩什么的。 如此完善的防御工事,任凭谁见了都忍不住龇牙。 不管是夏侯儒还是郭淮,都觉得己方士卒想摸到祖历城墙,至少要付出两三千士卒的性命去清障! 不过,很快他们便发现了异常之处。 不知道是汉军想诱使他们将主攻方向落在南城门这边,还是守将魏延太过于狂妄。城南门,介于护城河与城墙之间,汉军竟还修筑了两座小戍围。 不高,丈余,约莫城墙高度的十之五六;也不大,堪堪覆盖城门左右侧的城墙。 似是为了阻止魏军填护城河而设。 但这也令人怪异之处。 明明有城墙作为依托,汉军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 这种临时赶造、以木头为主体的戍围,难道比厚厚的城墙更坚固不成? 再者,一旦被攻破,这两个小戍围就成了魏军攀登城墙的助力了。 夏侯儒与郭淮百思弗解。 他们并不觉得,素来被大汉倚为国之藩篱的魏延会作无用之功。 有可能是故弄玄虚,让魏军将主攻的方向放在没有城门的方向;也有可能别有用意,小戍围里暗藏着杀机。 二人让各自部将领军,围困着城池落营时,还细细商讨了一番。 但彼此都无法断言。 最终,还是定下了,由夏侯儒领军主攻南城门,郭淮以及另一部将各领本部尝试攻打城北与城东。 没办法。 城北与城东只能靠云梯或长梯攀爬。 而城南这边,至少还多了用冲车破城门的希望。 若是担心别有危险,届时攻破这两个小戍围后,直接纵火焚了便是! 当他们二人在眺望城池的时候,魏延与关兴也并肩在城头上观看乌泱泱而来的魏军。 待看到魏军将许多攻城器械都运往南城门外堆积,关兴不由捋胡而笑,侧头轻声谓之,“如魏将军所料,彼逆贼果然主攻城南!事成矣!” “区区小计,何足挂齿。” 但魏延却是没有多少喜色,而是心不在焉的摆了摆手,依旧扶着新垛口左右眺望着。 似是,在寻觅着什么。 亦让关兴有些诧然。 魏将军在寻什么? 难道,彼逆魏军中尚藏有玄机? 心中自忖了句,他便也敛容眺望,细细寻出不同来。 却是不想,才刚过片刻,身边的魏延捏拳狠狠的锤了城墙一下,略带恼羞成怒的咒骂道,“彼逆贼曹真安敢轻我!我亲自守城,他竟不亲来!莫非以为,区区夏侯儒与郭淮等无谋鼠辈,便可攻下我所守之城乎?” 呃.......... 闻言,关兴不由哑然。 原来方才魏延在寻到曹真的大纛。 而且,他还觉得曹真没有亲自过来督战,是瞧不上他的能力...... 唉,魏将军乃大汉中流砥柱,攻守兼备、忠心耿耿,唯有一点不好。 自视甚高,且不善于人相处。 比如,方才那番话有诸多不妥之处。 彼曹真身为逆魏大司马,自然是领军与诸葛丞相对峙,安能来此处督战攻城? 难不成,丞相的身份或者能力还不如你? 但魏延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兀自沉浸在恼怒中。 少时,便侧头过来,低声耳语道,“安国,今夜你来督领将士们值守。” 顿时,关兴脸色一怔。 年少有异才的他,一听明白了,魏延这是要打算出城夜袭啊! 不然,各部值守将士警觉了什么军情,都是要禀报给主将魏延的,怎么可能轮到他来越俎代庖? 虽说,趁着敌军刚到立足未稳时夜袭,胜算很高。 但对方的夏侯儒与郭淮都是军中宿将了,宁无有防备? 亦不由压低了声音,急切劝说道,“魏将军,末将以为夜袭不妥,彼逆贼恐有防备。丞相令我等坚守城池即可,不宜节外生枝啊!” “嘿,无碍!无碍!” 但魏延嘿嘿一乐,顾盼略带自得的反驳道,“此便是定国征伐太少之故了,来,来,看此处。”说道此处,他便拉着关兴对城外指点,“彼逆贼三面落营围城,攻城器械在城南最众,定会大军严加守备。是故,其城北与城东兵力必然薄弱也!且如今北、东城门已然封死,他们又如何猜测得到我会从城北夜袭呢?” 袭城北? 关兴没有当即回答,而是垂头凝眉而思。 正如魏延所说,彼逆魏大军围城,以常理都不会觉得汉军胆敢出城偷袭。 尤其是,魏延并并不打算袭击囤放攻城器械的城南。 但问题同样也有。 从城北出去,只能依靠绳索绑着垛口垂下去。 出去还可以一个个垂吊下去,但回来上城的速度那慢了。一旦事情不顺而逆魏追击,魏延怎么回来呢? “嗯,就这么定了!” 但魏延根本不是与关兴商量,而是在下令,“今夜安国多费心。” 扔下这句话,他便转身下城墙准备去了。 正文 第225章、敢战乎 夜幕低垂,寒风萧瑟。 祖历城头上,轮值警戒的士卒早早燃起了火盆。 几个队率弯弓将火箭抛射出去,点燃了城墙外围的警戒火堆。 城外城头一片火光通明,让这座陷入魏军重围的小城池,孤独且又倔强的宣誓着汉家的天命火德。 也断绝了夏侯儒与郭淮,打算趁着夜色遣士卒清掉一些路障的心思。 彼逆蜀魏延久经戎马,我等不可取巧也! 感慨了声,他们二人便也转去巡营,督促将士们森严值夜戒备,莫要因为行军疲惫困乏而松懈让逆蜀所趁。 虽说,逆蜀出城的几率不大,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夜,渐渐深了。 暮秋入夜后的祖历县,没有了虫豸的扰梦,但从北方而来的朔风无休止的呜咽着,连河水流动的声音都掩盖了。 城西的城头上,一群士卒影影绰绰,正顺着绳索垂下城墙。 人数不多,约莫两百,皆是魏延的亲卫部曲。 他素来善养士卒,部曲中多有死命相随者。今他打算亲自出城夜袭,无需许下厚赏、椎牛飨之,便响应者如云。 立于另一侧的关兴,终于知道了,魏延为何不担心归来攀爬上城墙艰难的问题。 原先从城下攀爬,士卒们主要靠自身的臂力,抓系在垛口的绳子一步步蹬着城墙上来。纵使祖历城墙不过两丈高,也要受限于身体支力不匀而极其耗费时间。 但魏延讨了巧。 直接将几支长梯一并,横钉上木板,架在了城头上就成为了简陋的吊桥。 身手再矫健的士卒只需弹指的时间便可攀上来。 亦是胆大妄为。 明明是守城方,竟然还弄出这样攀城工具来,委实令人无语。 不过,关兴只能暗中腹诽几声。 想和魏延长久共事,有些话语是不能说出来的。 而且木已成舟。 魏延已经带着士卒下城了,他也要赶去城南坐镇,以防等下劫营闹出动静时,逆魏有可能会趁乱来袭城。 至于劫营顺不顺嘛,他也没必要操心。 倒不是对魏延的一意孤行麻木了,而是从劫营的人数中,便可推断出魏延真不是那种逞强斗勇的莽夫。 他的用意,就类同于昔日曹操征江东,甘宁以百人劫寨一样,乃是敌众我寡之下的先声夺人、鼓舞士气。 丞相早就明确告知,不管逆魏围城多久,陇右都不会有援军来了。 但这个消息,除了魏延与关兴知外,其余人皆不敢让知。 他们担心逆魏困城久了,士卒们情绪压抑久了,会对无有援军感到绝望,进而陡然爆发类似营啸的不利现象。 人终究是食五谷杂粮的,非如草木般无欲无情。 因而,魏延便是打算先趁夜袭击一场,不求杀伤,不求焚毁辎重粮秣等,但求让士卒们觉得逆魏不过尔尔。 纵使数倍来袭,有他们的将军魏延在,就可以将之视为草芥! 不足为惧也! 昔日甘宁劫营的战果,乃是斩杀了数十人,焚毁了些许鹿角。 但诱发了魏军各部鼓角争鸣,皆举火以探虚实、人马鼎沸作声,乱成一片。 劫营归来之时,东吴各部营寨鼓吹大作,人人山呼万岁,士气大震,无一江东士卒觉得数倍魏军可畏之。 是青史留名的壮举。 亦然是战局处于劣势的无奈之举。 毕竟,有马革裹尸的觉悟,并不代表着就愿意拿性命作为赌注去焚毁几重鹿角。 且关兴不担心的另一层原有,乃是天时地利都在魏延这边。 天时,自然便是魏军远道而来,人马皆困乏、立寨未稳。 而绝对的兵力优势,也会让他们心中产生“汉军不会出来找死”的惯性思维。 地利,则是祖历城如今仅有一个城门以及临水了。 从南往北流的祖历河,蜿蜒到祖历城时,其支流关川河已然注入,水势大涨,亦然大作的水声可以掩盖魏延等人的声响;冲刷出更大的河滩也生长了密密麻麻的芦苇荡,可以掩藏魏延等人的踪迹。 恰好,夏侯儒在城南、郭淮在城东,城北的魏军很少。 那是因为南高北低的地势,让魏军对城北发起进攻会更加费力。 是夜二更。 魏延领着两百部曲,偷摸以绳垂下城墙,人不举火,口皆衔枚,遁入芦苇荡中。 潜行至魏军北营外两里,目睹魏军布置鹿角三重,警戒火堆连绵成线,无一熄灭者;巡夜士卒三队轮流行走警戒,几无拔鹿杀入的空隙时间。 其部曲督见状,以无有可趁之机,建言魏延领部曲退归。 然魏延不许。 以夜尚早,魏军未困乏为由,且先藏身静候之。 苦候至夜三更,汉军士卒虽皆冻涕出,却无一人骚动,但魏军警戒森严如故。 魏延乃怒。 心忖若是军出无所得而归,恐城内士卒士气难振,乃继续领军沿着河畔涉水行走近十里,绕道至魏军北营之后。 途中,有士卒不慎踩河石,滑落深水中,被水卷走不见。 但其卒落水至无踪影,始终不作声,盖因恐惊呼之声引逆魏惊觉也! 至,夜已四更。 天色低沉,伸手难辨五指。 魏军营寨后方守备松懈,既无瞭望哨塔、鹿砦稀稀落落,亦鲜有火堆警戒。 汉军见,皆大喜,乃拔开鹿砦而入。 遇敌则斫之,遇马则以刀刺其股驱之,遇军帐则焚之。 一时间,举魏军北营,皆鼎沸。 魏军本无备,又因远途困乏睡梦深沉,故骤然遭袭,因夜里难辨虚实,分不清汉军从何而来,皆且恐且乱。 将不见卒,兵难寻将,乱作一团。 魏延身先士卒,刀矛并用,豕突在前。 每斩一人,每突过一军帐,乃兀自呼,曰:“身是魏延!贼子敢战乎!” 身后部曲皆气壮,与有荣焉,冲杀唯恐人后。 见火势连绵遍地,又闻如雷耀武声,魏军皆夺气胆丧。 汉军乃披靡,从营后杀透至营前,突三里之地,时一刻钟有余,竟无一敢当者! 得出,奔归。 入城后,举城鼓角大作,人山呼万岁。 是时,城西郭淮才堪堪领军赶至城北,而城南夏侯儒方得知消息。 正文 第226章、真伪 翌日,晨曦破晓。 但日头被厚厚的云层遮盖,让天色灰蒙蒙的,一如领军赶到城北的夏侯儒,脸色的晦暗。 昨夜被汉军劫营的损失统计出来了。 临阵被杀,不过百余人,但相互踩踏而亡近三百人! 粮秣与攻城器械因有专属重兵把守,故无所损。 但士卒所宿的军帐、马厩,以及白昼里辛苦收集的柴薪等物,皆被一焚而空。 最令他不可接受的,乃是祖历城池内的汉军士气大振。 而己方士气低迷,北营之兵皆惊悸。 想想也无可厚非,五千余人的北营,竟被一支堪堪两百人的汉军如入无人之境,军心岂能不堕邪? 呼........ 阖目深深的舒了一口气。 他是此处的督将,为了给士卒们当表率,需有荣辱不惊的气度,亦要显示出败不馁的从容。 自然,亦少不了赏罚分明的公允。 再度睁开眼帘的他,盯着统领北营的部将,双眸里尽是戾气,“守御不严,畏战无能,当斩!来人!速将此人拿下,以正军法!” “将军?!” 那名部将满脸不可思。 待几个健壮的士卒将他拖下去时,才反应过来,放声讨饶,“将军饶命~~~” 但夏侯儒不为所动,仅是默默的别过了脑袋,不看那曾随他出生入死之人的奋力哀嚎以及不甘。 立于侧的郭淮,亦缓缓耷拉下了眼帘。 其实,那部将罪不至死的。 能担任五千士卒的城北军营统领,他早就积累功勋至杂号将军之位了。 以旧日勤勉,虽守备不严而被偷袭,但仍旧可以降职编入先登营、或是夺职罚为徒隶以儆效尤等,便可抵过了。 然而,为今之计,他不得不死。 大司马曹真有令,不惜一切代价攻下祖历城池。 以逆蜀魏延的统御之能与万余士卒守城,他们携来的六万士卒,死伤必然会死伤惨重。 不以军法斩了这名部将,夏侯儒就无法让士卒们畏惧军法的严苛,无法如臂指使士卒们悍不畏死攻城。 杀一人,纵使死伤惨重,或可攻下一城。 不杀,将士以军法宽松而懈散,恐攻城无所得矣。 乃时也,亦命也! 少时,督军法的将士提着那部将的首级而归,夏侯儒乃下令传首各部,举军莫有不震竦者。 亦人皆可用命矣。 卯时,朝食毕。 魏军各营内皆鼓角大作,旌旗在寒风肆意席卷的风沙中猎猎,士卒们列阵鱼贯而出。 夏侯儒放弃了三面围困而攻,而是全军皆压在城南。 他要一鼓作气,将汉军的两个小戍围攻下来。 让将士们平缓被袭的士气低迷,让他们觉得昨夜不过是将领无能,而并非是汉军勇猛无敌。 “呜~~~” “呜~~~~~” 已经在四百步外摆好阵列的魏军,吹响了凄凉的牛角号。 只见许多盾兵提刀横盾,在都伯与什长的号令下,离开阵列开始往前拱。紧随他们的身后是辅兵,有的背着土包,有的推着霹雳车与石砲。 郭淮主动请命担任了升城督,一点都不畏惧会被大黄弩狙杀,亲临战线两百步内,立于将旗下督战。 “咚!” “咚!咚!” 当牛皮大鼓如雷,声声颤抖天地,所有的魏军士卒都异口同声的吼起来。 “战!” “战!” 前排的刀盾兵,用环首刀敲打着盾牌,一步步向前。 约摸靠近城池的一箭之地,他们便在什长的鼙鼓号令下,十人一组靠拢,盾牌高举形成一个圆形的小堡垒,护住背着土包的辎重兵疾步而上。 不过先行发威的,并不是他们。 “砰!” 在郭淮身后的石砲与霹雳车,开始甩动长长的抛臂发威。 小如人头,大如石磨,无数的石头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呼啸着,划出一道弧线之后,便犹如百鸟归巢般往祖历城池砸去。 有的直接飞越过了城头,落入城内。 有的砸在厚厚的城墙上,“嘣”的一声将城墙表层夯土砸落,裸出巨大的条石来。依着城墙的两个小戍围更惨,有个别处的栅栏都被砸断了。 昔日在官渡之战中大放异彩的霹雳车,委实声势惊人。 但实际的杀伤却是寥寥。 不过,郭淮也没指望这些霹雳车能建功。 在投石声音不绝于耳时,背着土包的辎重兵已经在盾牌的护卫下,猛然冲向前填平城池前的壕沟、陷坑或者挑开铁蒺藜等杂物。 奇怪的是,汉军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 城头上既然没有以大黄弩狙霹雳车,小戍围内也没有让士卒组强弩阵,射杀那些清障的辎重兵。 亦让郭淮不由凝眉成川。 他大致能猜到汉军为何安之若素。 彼逆蜀魏延非是不屑于戮杀这些辎重兵,乃是打算等清障入半箭之地才射击。 在那个距离,弩箭杀伤力最大,可洞破简陋的皮扎甲抑或者轻便的木盾! 且此亦是节省弩箭的损耗,让城池坚守的时间更长。 果不其然。 待一刻钟过后,那些辎重兵往返第二次,步入了半箭之地,汉军两个小戍围便骤然响起了一阵鼓声。随即,前方栅栏蒙着的生牛皮被掀开,露出一排巨大的元戎弩来。 连矢十发,几无间隔,如蝗而至。 那些辎重兵犹如秋后被收割的麦稻,一层层的悲鸣着,痛苦的嚎叫着伏倒在地,有些将死未死的疼得胡乱翻滚,用自己的身体填了陷坑沟壑。 但郭淮面入沉湖,波澜不惊。 仅是一把夺过鼓槌,奋力挥汗,让战鼓如雷声声催。 宣告着“敢退者斩”的将令! 慈不掌兵。 若想攻城,此些障碍终要清去。 现今若退了,下拨再去清,便会更加艰难。 而且,他也不是没有准备。 拜昔日榆中县之战,郑璞以油脂坛子破夏侯儒前营寨的启发,他此番也将金城郡内所有的牛羊油脂悉数搜刮而来。 这些辎重兵填了半箭之地,足够让他实行火焚汉军小戍围的距离了。 “嚯!” “嚯!嚯!” 无需郭淮亲自下令,在后阵的夏侯儒便心有灵犀。 让一群军士喊着整齐的号子,推着巨大的攻城塔而来。这些高达两丈有余、比祖历城墙更高的庞然大物,顶端的横版上满载弓弩兵。待霹雳车改为抛出无数油脂坛子,涂满汉军两个小戍围后,他们便尽情倾泻着手中的火箭。 即将入冬的时节,万物皆枯燥。 汉军两个以木头为主体的小戍围,火光骤起,借着强劲的寒风,火势肉眼可见的蔓延。 而这时,发生了令郭淮与夏侯儒皆愕然的一幕。 那些在戍围里的汉军士卒,竟然没有跳入护城河泅水逃去没有战事的城西,等待袍泽以绳索拉上去,反而直接聚拢在城门口。 且,城门还真打开,迎接那些戍围士卒入城了! 孤城被困,彼逆蜀魏延,竟没有将城门以石木在后堵死?! 不惧我军破门而入乎? 抑或者,彼城内商有骑,想趁我军攻城时出城袭焚霹雳车等物? 兀自擂鼓的郭淮,狐疑之下,不由手中动作都慢了几分。 但在后阵的夏侯儒已经下令,让前军所有将士都背着土包或木板,勇猛冲向前清障。 机不可失。 他不仅要趁着汉军戍围被毁,迅速将进攻城池的道路清出来;更是要趁着汉军将城门堵死之前,用攻城车去破门! 战机稍纵即逝。 一旦待汉军反应过来,堵死城门,他就只能靠云梯或长梯蚁附攻城了。 至于城池内有无有骑兵,又或者是军中将士昨日才抵达此处,长途跋涉的疲惫尚未休整、战力堪忧等,他都顾不得了。 至多,不过是多伤亡一些罢了。 若能破门,一切都是值得的!亦会比拉锯攻城死伤更少!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城头上的关兴却在与魏延懊恼作声,“将军,方才我军开城门迎士卒入内太快了,恐贼军会看破虚实。若是稍候片刻,且等士卒们鼓噪作声,再佯做恐伤士卒之心才无奈开城门的,是否会更真实一些?” 正文 第227章、入瓮 魏延性情桀骜,最容不得他人质疑。 方才关兴一番就事论事之言,若是换成杨仪来说,他便须发皆张再度拔刃横其脖颈间了;换成与天子沾亲带故的张苞或郑璞来道,他亦会勃然作色怒斥小辈狂妄了。 但关兴不同。 那是关侯的骨血。 自从成为先帝部曲辗转各地伊始,魏延便有了用一生去追赶的目标。 如万军之中,斩颜良之首而归的豪迈。 如报魏武曹操之恩后,乃尽封其所赐,不畏刀斧加身而归先帝刘备的义薄云天。 如令医破臂作创、刮骨去毒时,置酒宴众将的言笑自若。 这些都是大汉士卒们最喜欢的茶余饭后。 尚有后来,水淹七军的威震华夏,让鞭挞宇内的魏武曹操都生出将欲迁都避其锋芒之念。 可惜,江东背盟! 贼子士仁、糜芳贪生献城而叛,断了将士们的归路,令关侯折戟沉沙、身首异处! 唉~~~~ 不过,大汉光复旧都之心,仍旧薪火相传着。 魏延就非至一次想过,自身有朝一日亦如关侯那样驱数万甲兵,将逆魏杀得全军覆没,威震敌邦。是故,纵使关兴言辞隐隐有所质疑,但目睹着他那肖父的容貌,魏延亦不会心生恼怒来。 “呵,纵使彼夏侯贼子看破了,那又如何?” 轻笑了声,魏延对城外的魏军嗤之以鼻,“只需我军坚守城头不失,他终究要来尝试破城门的。” 呃........ 乃是让其心存侥幸乎? 关兴心中隐隐有所悟,亦想起方才有些言辞不妥。 便含笑拱手恭维了句,“将军心思谨密,兴愧不如也!” “哈哈哈~~” 顿时,魏延畅怀大笑,亦不多做闲谈,“贼分兵往城东去矣,安国可速去督战。嗯,弩箭无眼,小心戒备。” “诺,多谢将军提点。” 行了一礼,关兴连忙拔步往城东而去。 魏延捋胡笑了笑,便将心神收回来督将士们守御魏军的进攻。 转身之际,眼角余光恰好见自身长子魏容正若有所思的注目着关兴离去的背影,不由抬手便挥过去,责骂道,“楞甚神!还不举盾备战!” “诺。” 微有悻悻然,魏容收回视线,举起盾牌随在魏延身后。 他年十七了。 身躯雄壮、武艺精湛,打斗起来三四个寻常军汉根本近不了他身。 头脑亦很灵活,自幼便读了不少兵书。 但魏延一直将他留在亲卫部曲中,没有授兵与他督领历练。 是故,方才他隐隐所遐想。 似是关兴对他阿父颇有敬意,且与郑璞关系十分好。 恰好,郑璞的官职刚转为中护军,有监察诸将、选拔武官之权。 若是托请关君侯说项,自身是大汉南郑侯、前将军的长子,才学又堪用,彼郑护军多多少少都能念点情分吧?昔日刘子繁同样未及弱冠,且又身份敏感,但郑护军都能让他任职五百重步卒的督领呢! “咚!!” “咚!咚!” 城外,魏军的战鼓如雷震天。 让郭淮领着本部转去城东攻城、分散汉军兵力后,夏侯儒便亲临一线督战。 先将所有辎重兵都撤回来操作霹雳车、石砲以及攻城塔等器械。且是不再吝啬物质,不担心发射过于频繁的抛竿会损坏。 随后便让各部精锐背负来土包及木板冲向前。 他们必须将沙土包扔进护城河,或将拼接得长长的木板架在护城河两端才能转身归来。 不然,斩之。 亦让战事进入了白热化。 只见霹雳车、石砲不断的将无数鹅卵大小的小石头抛向城头;比城墙更高一点的攻城塔被推入半箭之地内,满载的弓弩兵尽情的倾斜着箭矢。 城墙上的汉军庇护在垛口及大橹之下,分为两部,一部举着巨盾大橹,一部手执弓弩御敌。但也无法完全躲避魏军密集的攻击,不断有士卒被石头砸伤或毙命,被箭矢射死射伤,凄厉的哀嚎不绝于耳。 不过,对比那些魏军,他们幸运多了。 清障的魏军,被汉军居高临下的狙击,同样不停有兵卒哀嚎倒地。 最惨的是攻城塔的弓驽兵。 高高在上无法移动的他们,犹如固定的箭靶。 因为汉军架在城头上的,不仅有大黄弩与元戎弩,尚有霹雳车。 就如曹真攻伐汉中时,已然开始用仿制的独轮车运送军粮一样,大汉这些年也通过战事缴获了不少霹雳车,丞相让匠作监仿制用于战事。 “嘣!” 粗如儿臂的弩矛、磨盘大小的石头,从城头上激射而出。 带着破空声,狠狠往攻城塔砸去。 大多都落空了,但数量可以弥补准头的不足。 “咔嚓!” 木屑飞舞,碎木片激飞。 被巨石或弩矛击中的支杆迸发出声响,让巨大的攻城车骤然崩塌。 “轰隆!” “啊~~~~~” “啊!!” 横板上的叛军弓弩手,惊恐的嘶叫着,本能的想抓住点什么来固定自己的身体。有的人抓住了木杆,却有更多人抓住了自己的袍泽,无论对方怎么挣脱都不放手。然后他们都一起跌落坚硬的地面上。 重物落地的闷哼声,清脆的骨折声,还有犹如瓜果迸裂的脑浆和血液,谱写着攻城战的惨烈旋律。 一座....... 两座....... 三座....... 仅仅一刻钟过去,魏军便被毁掉了五座攻城塔,近六百余弓弩手跌死跌伤。 但夏侯儒并不觉得可惜。 有他们的牵制以及严苛的军法下,士卒迸发悍不畏死的气概,将护城河填平了约莫三丈有余,足以开启登城战了。 剩余的地方,待登城时持续填沟吧。 不然,其间死去士卒的尸首,会无处清理,演变成为云梯或攻城车通行的新障碍。 “呜~~呜~~~” 凄凉的牛角号被吹响。 早就严阵以待的十余座云梯,被士卒们喊着号子往往城墙退去。 无数拼接三丈长的长梯,被士卒们抗在肩头上,以屯单位纵列成线,比云梯更迅速往城墙涌去。 “先登者,职迁三级!赏细绢百匹!” 拔刃立在将旗下的夏侯儒,厉声咆哮着,鼓舞着士卒们的死不旋踵,“凡战死城头者,人皆赏千钱!凡敢退者,皆斩之!” 亦没有下令让霹雳车与石砲,以及改为立地抛射弓弩兵停止发威。 虽说,己方士卒已然往城根下奔去,再继续发射会误伤袍泽。但城头上的汉军也会为了推开长梯或以擂木、巨石砸云梯,而从盾牌后现出身躯来。 纵使伤己,亦是能伤彼。 拼兵力损耗,魏国永远是拥有优势。 进则生,退则死。 没有其他选择的魏军,迸发了血勇之殇。 冒着汉军如蝗的弩矢与石块,咆哮如雷,死命发足往前奔。 那股前赴后继送死的勇气,连在城头上细细观看战事的魏容,都暗中泛起了钦佩之意。 但他阿父就从容了。 见魏军乌泱泱而来,他嘴角泛起一丝嗤笑,不断的下令。 “擂木、山石,前推!” “油脂坛,备!” “盾兵弃刃,蹲,护前,预推长梯!” “矛兵,前,可无序点扎!” ............... 少时,云梯到了城墙脚下,无数的飞钩与长梯都往城墙上挂。 而这一刻,战场的惨烈才真正开始。 无数的石头、檑木、金汁从城墙上倾泻而下,带走了魏军一条又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而从城呼啸而来的石头、箭矢也如蝗虫般,飞向不得不腾手抬擂木或推开长梯的汉军。 一方是将士,是故持续着攻势源源不断。 一方有着城墙的庇护,因而从容不迫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半个时辰过去了....... 近晌午了....... 两个时辰了....... 夜幕渐渐低垂,战事依旧在持续着。 让各部兵马轮番上阵的夏侯儒,没有给汉军丝纹喘息的时间。 每每一部将士锐气衰或死伤太多而退归回来,另一部兵马便会在军正领着一群刀斧手的虎视眈眈下,士气如虹接替攻上去。 魏军的霹雳车与石砲也因为铆钉搅碎,或抛竿断裂而无法再抛石。 不过,军匠没有修复它们。 仓促准备的石头,早就耗尽了。 但军匠们也没有闲着,无数简陋的长梯不断从他们刀斧下诞生,以及三座刚刚组建完毕的攻城车。 长近两丈,宽丈余,底装八轮而驱。 尖顶、坡檐,数重生牛皮蒙之。 可卸城头上落石之力、可绝油脂短期之焚,以及可庇护二十余士卒容身其中。 内以铁索悬挂横梁圆木攻城槌,前裹铁金,如羊头状;横身栉比铆以木棍,可让十个士卒扶之推槌撞击城门。 看似简陋,实则用料严苛,制作费时费力。 仅是让那圆木城槌的均衡受力悬挂,以及晃荡撞击城门时而车身不倾,便令许多寻常木匠却足了。 这两座攻城车,承载着夏侯儒破城的希望。 是故,他用了一个白昼的时间和无数将士的性命,去消耗汉军的擂木、油脂、弩矛以及巨石,还有精力,就是为了此刻。 “攻城!” 声音早就沙哑的他,下令之时,亲自擂鼓壮行。 推着攻城车与随在后而上的士卒,都是他的亲卫部曲,一直养精蓄锐着。 如今一声令下,便奋勇向前。 其余各部的兵马,亦然再度揉身而上。 有的沿路拉开尸首,为攻城车途径清除障碍,有的扛起长梯跻往城角,想趁着汉军将注意力放在攻城车上时,等上城墙。 而在城头上的魏延,见火光通明的城下,魏军拥着攻城车而来时,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魏军始终没有对城门发起攻击,让他差点都以为夏侯儒是看破了他的谋划,放弃冲破城门的打算了。 而且,魏军进攻很疯狂,夜幕都降临了攻势依旧未有休止。 让他一度都想过,不如先将城门堵死。 免得魏军夜里攻城时,会将攻城车藏在夜色中,让他弄巧成拙。 幸好,夏侯儒不负他的期待。 魏军的攻城车,在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中出现了。 然也,他这几个月修筑防御工事时,觉得残破的祖历城池不算坚固,又以战前将黎庶都迁往陇右了,便因地制宜修建了瓮城。 想着伏杀魏军一次。 哪怕,魏军没有中计,也可以仰仗着修筑瓮城的多一道城墙,让祖历城池多一个内城。 当然了,就算修筑了瓮城,他亦不会让魏军轻易破了城门。 不会放过,趁着魏军集中在城门时,可以更容易大规模击杀的良机。 “速领麾下去城内准备!” 一把抓住部曲督的手臂,魏延声色俱厉,“贼子入城后,一旦我下令吹号,你便将之尽杀之!” 吼完,他不等部曲督领命,便又转头对其他士卒下令。 “蒋校尉、李校尉,领本部护住城墙左右角,莫让敌军上城!” “张司马,速领人往城东,运擂木来!” “尔等楞着作甚!无有石块弩矛了,不会持盾护袍泽乎!” “速投油脂坛!” ............ 命令从他口中,有条不紊的发出。 与此同时,巨大的攻城车也被魏军士卒推着,冲到了城门下。 藏在车内的十个士卒,在另外十余个袍泽举盾护卫下,心无旁骛吼着整齐的号子声,卖力的用羊头锤撞击城门。 “嘣!隆~~~” 每一次撞击,都有巨大声响迸起,还带着常常的尾音。 连站立在城头上的汉军,都隐隐感受道脚下的微震。 然而,他们没有建功。 汉军虽然没有了擂木与巨石,但仍旧有许多油脂。 当无数坛子被抛下碎裂,油脂流淌了满地时,火把也随之而至。饶是有多重生牛皮隔绝,攻城车还是在半刻钟后便被点燃了。 但魏军在火势变大了以后,便将着火的攻城车推走,让紧随其后第二座继续承担使命。 第二座也燃烧了,便换成第三座。 锲而不舍,连续撞击同一点之下,木制的城门终于被撞裂了三尺大的口子。 “城破了!” “城破了!!” 所有魏军都狂呼了起来。 他们迫不及待,从洞口钻进去,取下了横在两扇城门后面的横梁,让袍泽更顺利的涌入城内。历经一个白昼的艰辛,终于迎来胜利的曙光,让他们皆亢奋无比,亦没有诧异为何汉军不在城门后迎战。 “破城!” “破城!” 高声欢呼着,他们犹如潮水般涌入城内。 片刻后,跑在最前方的那批魏军,便发现了异样。 映入他们眼帘的,并不是民宅、军营或是街衢等,而是一道环形城墙。 “此是瓮城!” “退回去!退回去!” 他们奋力的叫嚷着,想转身往后挤出去。 但他们的声音隐没在未入城士卒们的欢呼中,身躯也被推攮着,身不由己的向前。越来越多的魏军冲了进来,也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异样,但却都止不住身体。 当约莫近八百人涌入瓮城后,城门通道那边便有一阵“隆隆”之声响起。 那是汉军推山石落下,堵死了出城的通道。 正文 第228章、不济 清晨,祖历城西城墙。 一具具扒了甲胄的士卒尸首,被汉军居高临下往水畔的芦苇荡扔。 那是昨日入了瓮城的八百余魏军。 陷入重围的孤城,分不出足够的人手看守俘虏,亦不会将紧俏的粮秣供给俘虏餐食。 是故,当无数山石从城头落下,封住了出城通道以后,以弓弩射杀瓮城魏军的汉军,便对愿降求饶的声音听而不见。 就当作是被两军催战的鼓角之声掩盖了吧。 天下汹汹,烦扰不止,刀兵不休,白骨露于野终不可免。 习惯了就好。 魏军对此,没有什么动作。 当夏侯儒知道中计后,便收兵归营,今日也没有再来攻城。 仅攻城一日便死亡了三千余士卒,他需要休整士气以及绝了快速破城的奢望。 还将军营悉数转到了城东。 倒不是佯攻城东的郭淮部死伤很少,士气尚存。 而是汉军在城南有瓮城,魏军若想破城,就需要连克两道城墙,难度太大了。 不过,城东的主将郭淮,在与夏侯儒密谈了一夜后,便带着十余扈从赶往魏大司马曹真的大营。 没有人知道,他与曹真提及了什么。 但他归来以后,祖历城的攻防战便暂时消弭了。 魏军各部安分的在城外落营,每日都有兵马外出,来往十分频繁,却不是伐木或取石以及护粮秣归来等。 不知在谋划着什么。 魏延与关兴等人,对此很不解。 想不通为何魏军仅是败了一阵,便连续十余日都没有再度来攻城? 但也没有去深究。 只要勒令将士们严加戒备,守住城池不失,以不变应万变即可。 待时间推移,彼逆魏的谋划自会水落石出。 远在大河畔的鹯阴塞,亦没有了箭簇遮天蔽日、石块漫天飞舞的攻城壮观。 这座连“马面”都修筑了的险峻城塞,魏平领三万大军连续攻打七八日后,也开始偃旗息鼓、盘桓在军营内不出。 糅杂了河西各郡太守太多私兵部曲的大军,魏平根本没办法做到如臂使指。 一开始,他们尚且能同仇敌忾。 但历经数日死伤惨重后,他们便连每日哪一部充当攻城先登,都要争执许久。 都存着保存自身、等他人做嫁衣之心。 各怀鬼胎,将令难行,又如何有攻破城塞的希望? 多次劝说无果的魏平,一怒之下便罢了攻势落营休整,且遣人将实情转告与曹真,问自身可否领军南下协助攻打祖历县。 以河西各部攻下鹯阴塞,他不抱有希望了。 只得另辟蹊径,想通过攻破祖历,来困死鹯阴塞内的汉军。 但曹真没有允了他所请。 相反,还匪夷所思的让他解围,领着所有士卒归去了。 那时候,坚守城塞内的张苞与柳隐等人尚不敢信。 但遣斥候渡过大河探查了一番,却发现魏军连皮革筏、小舟等渡河工具都焚了不少。 或许,乃是逆魏见攻城代价太大,便暂时放弃了吧。 反正对于魏军而言,攻破鹯阴塞的关键在于祖历城,无需急于一时。 张苞对此下了定论,乃下令将士继续戒备着。 而柳隐则是有些惋惜。 此番魏军攻城才死伤了千余人,远远无法满足他想建功立业的冀望。 相比于祖历城和鹯阴塞,郑璞与姜维坚守的别营,则是每日都上演着你死我活的惨烈。 费曜领军到后,用了三日时间落营,垒土筑高台土山以及又砍伐树木造了不少冲车、攻城塔、云梯等物。 随后,便日日强攻不休。 每日不留下数百具尸体、不至日暮时分,便不会罢兵归营。 在人数的差距下,临时修筑不算坚固的汉军营寨,营前的三道壕沟皆被填平了,还有许多元戎弩被霹雳车砸坏。 不过,外围的栅栏依旧没有缺口。 魏军每次进攻,都要受限于营地栅栏的阻挡,无法与汉军短兵相接。 这让郑璞连观战的欲望都没有。 一方面,是汉军营寨的内围,还有一道武钢车与缁车构筑的车阵呢! 战事尚未到吃紧的时候。 另一缘由,乃他有自知之明。 虽说别营的主将,诸葛丞相让他担任。 但他对临阵指挥并不擅长,而姜维自幼便熟谙行伍之事,对临阵督战得心应手,自是能者多劳了。 而且战事未起的时候,姜维就隐晦表示过,有临阵练兵的意图。 别营里的士卒,刘敏的一千五百屯田兵不曾历经战事,他的护羌营亦有一半乃是新募之卒。 是故,他想借着此番防守的时机,让那些新卒能尽早熟悉协合作战,早日成为令行禁止的精锐。以待日后进军河西时,可堪大用。 得精锐之谓者,唯有百战余生也! 新卒有坚守而战的时机,去习惯与适应战场的生死,也算是一种幸运。 因而,郑璞对此并不做干涉,让姜维自行决之。 除了在每日朝暮食的时候,与士卒们插科打诨一番之外,他终日都无所事事的带着徐质在军营内闲逛,问及一些河西走廊的事迹。 对,徐质也在别营里。 昔日汉军袭夺了鹯阴塞后,姜维将劝降逆魏守将徐质的功劳,让给了州泰。 曾作为魏军一员的州泰,深知魏国军法有连坐家人的严苛,亦然没有强求出身河西豪族的徐质,不顾家眷宗族直接投降。 乃是以自身的经历,劝徐质不妨效仿自己的做法,留着有用之身待时而动。 如等到汉军攻下河西走廊,没有了后顾之忧后,他再出仕大汉效力。 对此,徐质很心动。 出身河西之人,对魏国没有多少忠节之心。 如他先前效力于魏国,不过是为了实现自身驰骋沙场、封侯拜将的抱负罢了,非是定要为魏国竭诚不可。 抑或者说,河西之人对大汉,不会抱有多少抵触心理。 四百年的积威,并非一句虚言。 是故,他接受了州泰的提议。 从部曲中选了一二个心腹,遣归张掖家中报安后,便好整以暇等着汉军收复河西之日的到来。 郑璞对州泰的做法,没有觉得什么不妥。 不管徐质早降或是晚降,对大汉而言,终究是有所裨益的。 只要其安分的呆在汉军中,就等于为汉军添了一个了解河西各郡情况的舌头。 先前的掮客石普力,终究黔首出身,又兼之为胡虏,有些见识与情报无法比拟于身为逆魏将领的徐质。 或说,人才难得嘛。 以礼遇之,虚席待之,他日大汉可得一大将,有何不可? 是故,此些时日,郑璞便未雨绸缪,细细询问徐质河西之事,夜里再录于书简之上,待他日将西征时转与丞相。 自然,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没有什么勇力,在与徐质闲谈时,也曾私下叮嘱过扈从乞牙厝暗中戒备。 免得闹出了被以骁勇著称的徐质,夺刃劫持的笑柄来。 不过,显然他白担忧了。 或是觉得占据了陇右的大汉,未来夺得河西走廊并非难事的缘由,徐质很安分克己。 与他偕行话谈时,常很自觉保持两人的距离。 且每问必答,言无不尽。 随着相处的时日变长,二人慢慢熟稔,郑璞还问及了他对此番逆魏大举来袭的看法。 亦有了意外的收获。 徐质不敢妄言,亦没有交浅言深。 仅是断言以鹯阴城塞之险固,只需粮秣辎重充足,便可无忧魏军攻伐。 但郑璞将曹真各路兵马的调度情况说明了以后,他便道出了疑惑:“河西魏督将竟领军攻鹯阴塞邪?我先前与之共事,知其非莽撞之辈;且固守金城郡的郭伯济亦非无谋之徒。其二人竟不知,以鹯阴塞之坚,区区三万大军无法攻破乎!是故,为何河西魏督将不领军南下与夏侯儒并力攻祖历城?抑或者移师金城郡,进围平襄城或是此地别营邪?” 此疑惑,令郑璞瞬间愕然。 待细细沉吟之,却发现不无道理。 逆魏倾尽关中之力来袭,但曹真竟让魏平攻鹯阴城塞邪? 带着疑惑,郑璞在日暮魏军罢兵归营后,去寻了姜维一起商议。 但很快,他们便不需要猜测了。 因为就在翌日,魏平便领军到了——曹真在他请战南下的时候,便让他转道金城郡来此地,归魏后将军费曜节制。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南匈奴左贤王刘豹的六千余骑兵。 那是郭淮的建议。 他与夏侯儒攻城一日无果后,便觉得祖历城难下,便前去寻了曹真谏言。 以夏侯儒剩下的四万将士困祖历城池;他以自身本部万余人转去平襄城,合张雄督领的三千骑之力未必长离水河谷,遏制马岱与赵广两支骑兵驰援别营;让费曜与魏平两部兵马合力攻郑璞与姜维的别营。 而调任左贤王刘豹的骑兵来,则是为了切断诸葛丞相主力与别营的联系。 抑或者是,届时攻破了别营后,将汉军追击全歼! 这样的调度,相当于变相的达成了曹真阴图萧关道的意图。 且不惧被汉军所知。 陇右已然没有其他可援之军了。 而丞相诸葛亮所统领的主力,依旧被曹真亲率大军牵制着,若是前来救援,就必然放弃地利出河谷。 但这会陷入魏军的包围中。 曹真若是见丞相出河谷归援,必然会领军追击! 而费曜与魏平合兵五万有余,仅需留两万大军,便可困住郑璞与姜维。 届时,他们便可带上左贤王刘豹的六千骑兵,与曹真的主力,在野外前后夹击丞相的主力! 哪怕费曜与魏平不领军而往,只需继续围困住郑璞与姜维的别营,同样是“围点打援”。让丞相领军赶到了,也无法攻破他们的营地与别营会合,陷入前有敌军拦路后有追兵的困境。 但若是丞相若是不归军驰援,郑璞与姜维以区区万人,可否能坚守得住吗? 在清晨的阳光下,郑璞来到外围栅栏,望着不远处乌泱泱的魏军,不由脸上泛起几缕苦笑。 他倏然觉得,自己不适合在萧关道作战。 上一次坚守萧关道,因为马谡贪功冒进,让他死伤惨重,最终依托了陈式、赵广以及张苞领军及时赶至,方得生还。 如今,换成与姜维督军并力而守。 姜维军略卓群,可称为良俊,并无有调度不当之处。 但却时运不济! 彼逆魏竟合兵六万有余来袭! 悲夫,此番若是再有机会生还,日后决死都不来萧关道了! 郑璞心中尽是愤愤。 同样立于他身侧观看敌情的姜维,则是要从容得多。 只见他以手扶额,挡住阳光眺看了片刻,便侧头轻声问道,“子瑾,依你之见,若是丞相得知了此地消息,应不会来援吧?” 声音不急不缓,却含有一丝期盼。 不是希望丞相领军来。 而是希望对他恩同再造的丞相,不要归师回来,免得落入了魏军的伏击圈。 这点与郑璞同。 他也同样不愿意,丞相为了他们二人而被迫放弃地利。 只不过,以他对丞相的了解,让他心中也有答案:若是丞相得知了消息,又如何会坐视他们二人被逆魏围攻? “但愿不会吧。” 郑璞扯了扯嘴角,无奈的轻轻叹了声,“伯约,趁着此时逆魏尚未形成合围,你且先遣人去寻注诣的骑卒,让其先去遣斥候去禀于丞相,声称你我二人可报萧关道不失,无需归师回援吧。” 注诣,便是昔日在湟水河谷内的烧当羌王。 先前他与其他四个种羌部落被郭淮袭击,族人死伤惨重,牛羊资材尽被虏掠殆尽,实力骤衰。 在羌人部落的传统里,弱者要么臣服,要么被灭。 他曾经去寻西海郡的羌王芒中,请求其看在系出同源的情分上,助他声势再起。 但芒中只是声称愿意在西海周边,划分一处牧场与他。 亦是说,芒中是想将并吞了他的部落,让烧当种羌就此只有一位羌王。 这种做法不近人情,却在情理之中。 弱者本就没有话语权。 而且芒中觉得,自身至少不会苛待注诣。 但注诣还是拒绝了。 他可信任芒中,但不敢相信芒中的子辈。 是故,当姜维赶往临洮募兵时,走投无路的他,与同样被郭淮袭击的另一位首领蛾遮塞商议,觉得与其苦苦支撑到最后还是不免被并吞,还不如去为大汉征战。 仅剩的族人,被大汉编户迁徙后,至少不会成为其他部落的奴仆。 而他们随大汉征战沙场,亦是寻魏军报仇。 姜维对他的到来十分惊喜——羌王注诣虽然没落了,但在西平郡很有威望,他愿意投军可让募兵事半功倍。 因而,姜维乃作书与丞相,授予了注诣护羌营司马之职,蛾遮塞为副,掌两千羌骑。 现今随军来萧关道,他并不在营地内。 姜维让他领两千羌骑在外蛰伏,是打算趁着逆魏攻营时骤然杀出,一举杀退费曜大军的。 正文 第229章、似成 初冬十月。 徐州,淮阴县。 魏天子曹叡的车架,在虎豹骑及虎卫的簇拥下,缓缓沿着淮水而行。 依旧绿意盎然的两岸旖旎,舒不开他紧蹙的眉毛。 他御驾亲征,尚未到淮南时,得知消息的孙权便退兵了。 然而,却给他留下了满目苍夷。 辽东守备遣人来报,声称逆吴全琮冲破辽燧塞袭击襄平,掳掠人口资财无数;魏属庐江郡的郡治六安县被贼朱桓攻破;贼朱然从大江走中小渎水运河与贼孙韶、张承合兵,席卷淮水流域,袭各渡口扬兵威、掳人掠财。 亦使徐州无数黎庶流离失所,无有过冬之粮——其纵兵时正值秋收,逆吴贼子尚仗着守军不敢出城,抢收了两岸的粮秣。 无法收割的,亦然纵火焚毁了。 这些损失,纵使满宠在合肥新城击败了孙权一次,也无法弥补。 倒不是满宠与扬州刺史王凌作战不利。 乃是历经石亭之战后,魏国的东线受困于兵力不足,导致防线漏洞极多。 孰人会料到,彼孙权竟不再拘泥于淮南战略要地合肥城,亦不在受限于攻城略地,改为仰仗水师的精锐来去纵横、劫掠人口及物资了呢? 且曹叡还担心,此番孙吴得利后,恐日后出兵的战术都会如此。 如青州刺史程喜有书禀,声称贼全琮劫掠辽东归去后,竟还再度领船队来青州东莱沿岸一带游弋,意图登岸。后因为被警戒的士卒发现了行踪,方扬帆离去。 并非是魏国无法抵御。 而是扬、徐、青乃至冀州以及幽州,都有适合登陆的入海口。 若各州郡皆斥兵扼守,仅日常的损耗便是一大笔开支。 但若是不做变更,依旧以坚守城池为主,在江东以水师纵横海上行踪不定之下,各州郡的守军又会疲于奔命。 毕竟,浮海行军虽危险了些,但要比陆上行军便捷多了。 尚有,一旦孙吴浮海袭击成为常态,水系纵横的徐州将陷入动荡不安。那些黎庶及豪强大户不堪其扰之下,或会对魏国失去敬畏之心。 认为魏国无法庇护他们,进而诱发叛乱或投敌等事情来。 尤其是,昔日武帝屠戮徐州太多次了。 且距离文帝消弭臧霸等人的割地养兵,时间也不算长。 民心未附,亦难附。 对比东线战事以伏下隐患告终,荆州南线的战果,倒令曹叡微微舒心了些。 江东陆逊与诸葛瑾兵进襄阳的偏师,随着孙权退兵亦然退归了。 其中,颇有波折。 陆逊领军至襄阳城外后,还别遣了亲信之人韩扁,前往合肥前线向孙权汇报南线战场的情况以及作战计划。 恰好,江夏太守逯式很尽责。 他虽然兵少无法阻止江东从大江进入荆北,但勒令士卒森严戒备夏口一带,且以精锐小规模的扰吴属江夏。 是故,很意外的虏获了,从合肥归来的韩扁。 亦然通过严加拷问,得到了陆逊北攻襄阳的全盘计划。 逯式不敢怠慢,令人快马报于已经归来荆州督战的司马懿。 司马懿得悉大喜,乃传信逯式,让其厉兵秣马,准备前后夹击已经上岸了的陆逊部。 不过,领水军在江上接应的诸葛瑾部,亦然得知了韩扁被俘虏的消息,乃知会在襄阳前线的陆逊,商议退兵。 反正合肥那边的孙权都退了。 马上又要进入枯水季,作为策应的他们二人,也应该撤回来。 免得被魏国从淮南那边调遣的骑兵,火速包抄,断了后路。 然而,陆逊收到信后,即不回信也不撤军,反而悠然自得带着各部将领种葑豆、弈棋与射戏为乐。 诸葛瑾以陆逊多谋,必有所图,乃领军而来。 故而得以让陆逊全所谋。 乃是二人合兵往襄阳城进发,做出不退反进的强攻姿态。 魏国襄阳城的各部兵马,此时已经出城驻扎于野外,准备乘着陆逊归师掩杀。 见陆逊与诸葛瑾水陆并进夹击而来,皆大惊,乃慌忙退归城内。 却是不想,吴军乃是在虚张声势。 当魏军入城而守时,陆逊领军从容登上诸葛瑾的接应水师,扬帆顺流而归。 是时,司马懿才刚刚得报陆逊北上的消息........ 虽动怒前部督的擅作主张,但失去了追击时机,无可奈何收兵。 然而,陆逊并没有就此罢休。 乃领军折道往至昔日徐晃曾扼守之地白围,大张旗鼓作势,意图切断襄阳城与司马懿本部的联系。 此番不是要骗过襄阳城内的魏军。 而是让江夏郡的魏军觉得,吴军在短时间内不会南下。 此计谋再度成功了。 当陆逊赶在司马懿前来对峙时,暗中分兵背道而往,连续袭击了江夏郡的南新市、安陆以及石城。 江夏守军自是措手不及。 仅是石阳的魏军在退入城中时,为了关上城门,就不得不挥刀杀戮了拥塞城门的黎庶百姓。 但也不可避免,被吴军斩杀及俘虏上千士卒。 自然,此并不是逯式无谋,乃是陆逊不循规蹈矩。 原本吴军归去,直接沿着汉水便可以进入大江了,都不需要袭击江夏的......... 事实上,陆逊确实另有所图。 原先的江夏太守文聘,在郡二十余年,堪称劳苦功高。 其养子文休同样在江夏任职,为国戎边多年、咸有功劳。 然而,文聘故去后,或许是雒阳庙堂担心江夏郡会沦为文家野心滋生地的干系,文休并没有得以袭承文聘之职。 改为从别地调任逯式前来任职。 因而江夏郡的守军,分成了逯式与文休两股势力。 于吴国而言,更希望魏国若以文休任职太守。 因为文休的战略与文聘同,鲜有出兵寇掠吴属江夏的想法——文聘乃荆州南阳人,并不会为了自身的战功,让乡闾人士频频招刀兵。 逯式则是不同。 他前来任职以后,便为了巩固自身职权以及常出兵扰边,如今更是俘虏了信使韩扁。 这让陆逊想对他除之而后快。 是故,在设谋袭击了江夏郡后,无中生有作了一封书信“遗漏”在魏属江夏郡内。 书信自是离间计。 乃是以逯式战败畏罪投降为前提,声称吴国愿意接受逯式的请降。 且为逯式分析了,魏国雒阳决策夺他江夏太守之职,信使来回所需要的时间很长,无需担心太多。声称他已然禀报了孙权,定会在雒阳信使前来江之夏前,领军接应他入吴云云。 这封书信,被亲信逯式的将士捡到了。 亦让逯式毛骨悚然。 身为戍边之将,最容易收到猜忌。 更莫说,郡内还有深得人心的文休与他不和。 因而,他便将书信及妻子皆送去了雒阳,以表自身忠贞之节。 但此举却是让原先支撑的他将士,觉得他懦弱无断,非是可以托付性命之人,乃转去效力与文休。 人心尽失,他的结局就注定了。 雒阳公卿皆认为他不能再御敌,追究战败之责,奏免了太守之职,征调归朝。 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 陆逊得知魏国庙堂决策后,便对那些虏获归来的黎庶嘘寒问暖,好生安抚一番后,便尽数放了回去。 为了攻心。 那些黎庶归去江夏郡后,纷纷宣扬吴国的仁慈。 而那些支持逯式的本地豪强大户以及文吏,对比了魏军屠戮百姓关城门,又恐文休任职太守后会追究他们先前的对抗,便纷纷逃亡去吴国。 相当于,魏国愈演愈烈的权力内斗,给了陆逊可趁之机。 这些消息陆续传到魏天子曹叡的耳中,让端坐在车驾上的他,倏然觉得淮水畔的初冬,尤其的萧瑟。 纵使目光流连的矮丘与河畔所见,皆是绿意旖旎。 亦无法舒缓他心中所忧。 或许,有些事情,一开始就不该妥协。 或是如武帝一样用人不疑。 心中有定论的他,在继续沿着淮水巡视以安军吏黎庶之心时,也颁发了几项决策。 常常被王凌上表诟病的满宠,迁职为征东大将军,假节,督领扬、青、徐三州兵事。 调任已故臧霸之子臧艾转为青州刺史,改任汝南太守田豫为徐州刺史,守备青徐二州不被逆吴所袭。 原青州刺史张喜征调归朝任职。 算是翻了旧账。 自幼便聪慧的曹叡,心中一直都隐隐猜到,田豫连番被同僚上表中伤的缘由。 幽州刺史张雄也好,青州刺史张喜也罢,都是中原豪门世家出身,常怀鄙夷边陲之徒之心。 亦会嫉妒边人的功绩。 但曹叡居于仰仗世家豪族安抚地方的心思,没有深究,亦如他们所愿。 如张雄授意亲近之人上表诟病,他便将田豫调任来汝南。 张喜上表诟病,他便不颁诏嘉奖田豫击吴船队之功。 但如今逯式与文休之争成为了魏国损失、吴国得利的契机,让他心有警惕。 既然这些豪门出身之人,喜争权夺利,私利重于国,那么他便将权柄授予那些出身寒门之人吧。 但不管怎么说,东线与南线的战事消弭了,终究是好事。 曹叡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以天子之威大致巡视徐州及扬州各郡县安抚人心,沿途下诏开仓粮救济因战事过冬之粮的黎庶;且督令各部守军严加守备,不可再让逆吴有可趁之机后,便归师雒阳。 亦将目光投来了西线的战事。 大司马曹真自从出兵以后,每旬日便有一表前来雒阳禀战事进展。 这让雒阳的公卿们,常常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观点,大致分为两种。 一是觉得已然进入冬季,以西北的气候,持有守势的逆蜀会迎来更多先天便利。 如浇水成冰,加固城墙或营寨。 如风雪加剧粮秣运送的难度,关中三辅服徭役的黎庶,恐会不堪其苦而聚众闹事。 因而,他们的谏言,乃是曹真当集合所有兵力,去攻打依着河谷地利而守的逆蜀丞相诸葛亮部。只要将蜀丞诸葛亮的主力击灭,逆蜀便大厦倾颓,再不成患。 另一方,则是完全否决了此建议。 以蜀丞相诸葛亮谨慎的性格推断,既然胆敢出城池依托河谷而守,自然是有万全之计。 绝非是以兵力优势便可击灭之。 就如昔日的汉中之战一样。 魏武领大军入汉中与蜀刘备争锋,但刘备依山落营,以逸待劳不与之战。 最终魏武受限于千里运粮,以及将士久出无功而军心溃散,不得已退兵归来。 是故,他们建议曹真继续坚持当前的调度。 以兵力优势,分别攻打逆蜀的必守之地,迫使其不得已分散兵力,然后迎来“一处击破、席卷千里”的大捷。 再不济,只要后将军费曜与魏平部,攻破逆蜀郑璞与叛将姜维扼守的别营,亦然是夺回萧关,让魏国从此可以无休止的进攻陇右。 这两种分歧,各有所长。 第一种是重实况,考虑到了地域及黎庶的因素。 另一种则是重战略,不做“一战定乾坤”的奢望。 亦谁都说服不了对方。 天天争论,令曹叡无比烦躁。 于他心中,自是偏向于第二种推断,任曹真无有掣肘的施展。 但他不能宣之于口。 就连曹真先前送来的私信中,都特地声称过,在战事开启后,请他莫要表态。 因为军争胜负,没有绝对的定论。 一旦无功而返,甚至是败北而归,只要曹叡没有表态,曹真至少能一人担下所有罪责。 他年迈且疾病缠身,已然时日无多矣。 所以他能承当,战败后的所有指责。 如好大喜功、无谋祸国等。 但身为天子的曹叡,绝不能承担。 即位没多少年,且子嗣已然尽数夭折的他,经不起威信再度迎来打击。 那会动摇了曹魏的根基。 身为宗室的曹真,宁可背负千夫所指,也不愿意让这一幕发生。 而且,在曹真最新一份上表里,也隐隐有大功竟成之言。 逆蜀郑璞与姜维所守的别营,已然被费曜与魏平攻得岌岌可危了。匈奴左贤王刘豹的骑兵,亦完全断绝了阿阳城吴班部的驰援,萧关道夺回在即! 更令人欣喜的,乃是逆蜀丞相诸葛亮部。 在别营被攻一月有余后,他似是有放弃地利出河谷,领军驰援萧关道的意图。 正文 第230章、叛卒 萧关道,长离水支流河谷。 苍穹昏沉,催压而下,将远处的山峦尽从人视线中吞没。 朔风如丧崽母狼般呜咽着,悲嚎着,将漫天飞舞的雪花席卷成锥子,颗颗粒粒敲打得脸庞生疼。 一杆绣着“汉”字的牙旗,猎猎作声。 孤独的傲立在天地间,挺拔着不曾弯曲的汉家脊骨。 旗杆根部,被许多条麻绳圈系着,挂着约莫三寸长、一寸宽的竹片牍。 密密麻麻的,一层叠着一层,无法数得清。 有些还被冻住了,薄薄的一层晶莹裹着干涸的暗褐色。 这样的竹片牍,正面录着人名、背面刻着籍贯乡闾,是每位汉军士卒的身份凭证。 平时,士卒们都挂在腰侧,不敢让其离身片刻;如今他们都沉睡在风雪里,便被系在了旗杆根部。 暮冬十二月了。 风雪与逆魏的攻势都愈来愈加频繁,系在这里的竹片牍也愈来愈多。 原先驻军步卒八千的营寨,如今仅剩下了一半。 没有伤者。 轻伤者,只要能持刀矛而战,那便不能称之为伤兵。 断臂缺腿或是肚破肠断等连刀矛都无法提起来了的重伤者,通常熬不过当夜;而那些失血过多、在别处只需休养便可以康复的士卒,也无法抵御这片寒风冻土的苛刻——待到翌日,便会发现他们变得苍白僵硬了。 刺骨的严寒,没有给伤口感染溃烂的机会,却没有改变战罢伤损比临阵战死更众的惯例。 活着的人,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告而别。 他们会在沉默中,将尸首抬到牙旗后方叠放着,将竹片牍扯下来系在旗杆根部,待战事结束后再将他们安葬。 如果到了那时候,“汉”字牙旗依旧耸立的话。 是故,偶尔的,也会有个别士卒,趁着结束当日攻势后或者暮食的空闲,前来对着竹片牍自言自语。 李默便是其一。 他隶属于州泰的麾下,战事开始之前是伍长,如今在“正死副及、什死伍替”的战时更变下,已然是一名都伯了。 曾经,他是犍为郡豪强之家的徒附之一。 后来朝廷声称迁徙入汉中郡编户可授田,他带着家人与乡闾父老北上。 得了近百亩田地,足够四口之家的生计了。 但他还是选择了应募入行伍,过上了刀头舔血的生活。 不是为了兵户可多授田以及减免赋税,而是但凡士卒之子,皆可免费入县里的学宫受学。而且自己战死后,朝廷还会减免家中的赋税,一直到诸子成丁。 生来微末,遇上了可博之机,便不会吝啬性命。 乡闾中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乃是张乐。 不同的是,张乐是隶属张敏麾下的屯田兵,身上的竹片牍如今被系在了牙旗根部上。 战事太激烈了。 哪怕是营寨前的积雪有两尺厚,逆魏也完全不顾及士卒因为行走艰难而成为汉军弩箭的活靶子,每日都会来攻打。 花样也百出。 如试图攀过汉军营寨后方的山峦偷袭。 但却因为山势陡峭以及积雪太厚,滑倒跌死无数。 如勒令士卒们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时节,踏着刚刚冰封的河面从侧面前来进攻。 然而却被汉军用石砲发石砸破冰面,让他们跌入水中,悉数喂了鱼鳖。 尚有,破掉外围栅栏的巧思。 逆魏随军工匠参照攻城车的造法,用木头造了个斜坡形状的台阶,高丈余长两丈,底下驱以木轮。推到了栅栏下,便将外围的营寨变成个小矮丘,身手稍微矫健的兵卒,借着助跑两三步就可以跃上去。 几乎抵消了汉军有栅栏可依托的优势。 张乐便是死在了那一日的战事里。 情况情急之下,不曾历经战事的屯田兵,也要前来堵住战线的破口。 只不过,张乐死得有些不光彩。 他没有死在逆魏手中,反而是被中护军郑璞亲自斩杀的。 被无数残肢断臂以及浓郁血腥味吓坏的他,在逆魏士卒汹涌而来时,情绪骤然崩溃,扔下手中长矛大呼大叫的往后逃,然后被郑护军的亲卫部曲按倒在地。 随后,已经开始亲自督战的郑护军,便面无表情的步来。 不带半分犹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在沉默中拔刃挥下,让张乐身首分离。 这不是个例。 相传,同样亲临督战的荡寇将军姜维,亲自斩杀了十余人。 那些新招募入行伍的羌人虽以战死沙场为荣,但纪律性也更差,难免有临阵不前者。 后退一步者,斩! 这是那天唯一的将令。 也让逆魏即使有法子化解了栅栏的优势,也无法突破汉军的反向,顺势攻入营寨内奠定胜局。 战后,汉军皆退入内围,以车阵为新防线。 诸如李默等没有负伤的士卒,在当日战罢后,还会打扫战场。 如寻找伤残者,将战死者的竹片牍带回来,以及收集箭弩矢、完好的刀矛和盾牌等等。 李默记得张乐所属的防线所在。 是故,也第一时间赶来了这里,扯下了他的竹片牍带了回来。 亦偷偷的系在了牙旗根部。 虽然张乐没有这个资格——他是临阵逃脱被斩,依军律没有战后抚恤。 但李默还是怎么做了。 至于被发现后,会不会被论罪,他不管那么多。 孰人能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他的竹片牍是否也会系在这里? 而且郑护军以及姜将军都没有令人严查这些。 李默看到了,那些被姜维斩杀的新募羌人士卒,也有新朋故交不忌讳他人目光,径直将他们的竹片牍系在这里,一样没有人追究什么。 或许,在这种时候,两位将军也不会在意这些小细节吧。 进入内围依托车阵而守后,将士们的战损就好了好多。 一来,是风雪日渐频繁。 逆魏已然无法依仗着兵力优势,持续保持着昼夜强攻了。 这里的河谷,入夜后委实是太寒冷了。如刀的朔风每一次呼啸而来,都能让人感觉骨头被针刺一般疼;在军帐内都冻得哆嗦,更莫说是夜战。 逆魏在偷袭一次失败后,便彻底放弃了夜袭。 嗯,他们有一次在夜色的掩盖下,让两千精锐将士匍匐在雪地上来袭。 但被夜里值守的汉军暗哨发现,徒留数百具尸体无功而返。 另一,则是内围更容易防守。 连横的车阵架上木板,化雪水浇上,便成为了一座坚固冰城。 亦成为拦在逆魏与汉军之间的一道天堑。 光滑的表面让攀爬无从借力,只需浇水就能修补的便利,让破坏无从谈起。 更小的受攻面,让士卒们可以轮番作战,减少了精疲力竭而被杀的可能。而且外围冻得僵硬、横七竖八的敌我袍泽尸体,也成为了绝佳的路障。 李默从军近三年了。 早就习惯了生离死别,所以很敏锐的感受到,进入内围后将士们的士气变化。 最先在外围时,逆魏不计死伤的强攻,己方战损人数日渐增多,让那些新卒、屯田兵神情惶惶,私下常偷摸耳语——质疑郑护军声称诸葛丞相会领军来援的真伪。 进入内围后,这些声音便消失了。 并非是麻木绝望了。 而是他们感受到了,己方至少能坚守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节。 那是坚守内围半月以来,每日死伤很少、斩杀很多鼓舞起来的士气。 郑护军麾下的五百重步卒参战了。 逆魏每次来攻,牙门将刘林便会领着五百重步卒出击。那些披着重甲,沉默挥刀的高大背影,步步向前当者披靡的杀戮,太令人心安了。 逆魏对此没有破解之策。 微微倾斜的半山坡、两三尺深的积雪,让他们的重步卒无法爬上来进攻。 尤其是,逆魏如今的攻势也隐隐有萎靡之态。 常坚守在第一线的李默明显感受到,那些逆魏士卒踏着小鼙声来进攻时,眼睛不再嗜血通红,目光不再带着斩首获赏的狂热;就连奔来的步伐都慢了许多。 有营寨依托的汉军,都战损了近四千士卒,他们自是更多。 至少,有万余将士了吧? 这是李默心中的预计。 他知道自己从一介伍长变成都伯,还有一层缘由,是有八个魏卒都被他用长矛捅死了。 其他袍泽,就算杀得少了些,也至少一人有斩两首之功。 逆魏的士卒久攻不下,死伤惨重,又如何不士气低迷呢? 进入内围的第六日,逆魏将招降书信抛射捡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孰人都知道,郑护军上一次在萧关道坚守时,麾下将士十不存四,依旧面对数倍魏军誓死而战。 如今逆魏连攻破内围的希望都没有,竟还想着招降? 什么“降者免死、人尽赏万钱、将佐皆职迁三级”等等,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郑护军乃天子连襟,彼逆魏有何恩荣可赐下的? 那雒阳曹叡不是子嗣都夭折殆尽了嘛~~~~ 哎....... 要是张乐当时没有临阵畏缩,说不定也能积个斩首之功,升迁荣归呢! 心中叹了口气,伫立在牙旗旁边的李默,矮身伸手轻轻将张乐竹片牍上冰凌抹去,随后便席地而坐,将今日攻防状况以及琐碎,絮絮叨叨说于亡魂与寒风听。 “今日朝食,每人都分到了三片肉!我分到的很肥美,很香!” “听说暮食的时候,将军还会与我们酒呢!” “就是值夜的人才能配给的酒!现在我们也能有口福了。” “嘿,张小子,你们先走了,我们这些活着的就分掉你们的份额了~~~~” “对了,我今日又用弩射死了一个贼子!司马记功了,归去后我又能多领一份些赏赐!张小子,你说,我是把这些赏赐换成粮食给你家人,还是布帛呢?” “算了,还是先不给吧。你家婆娘年纪轻轻的,应该要改嫁。到时候你家崽子被那个宗族领了,我就给谁吧。” ................ 天色渐渐变暗了。 意犹未尽的李默,起身归去军帐内歇下。 那一直猎猎作响的牙旗,让他觉得自己并非在自言自语。 在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幕的郑璞,也开始了日常巡营。 他看起来很憔悴。 数月没有打理过的发鬓与胡须,早就张乱无序,眼袋重重的吊着,让布满血丝的眼珠显得异常的狠戾。 抑或者说,他与姜维最近都很疲惫。 姜维日夜督促着将士们防备逆魏来袭,而他每日都绞尽脑汁鼓舞将士们的士气。 被困而攻,已然三个月了。 死伤也有半数了,而不是每一位将士,都是类似于李默这样的老卒。 绝望可以传递,恐惧可以传染。被动防御了三个月,莫说那些新卒及屯田兵情绪压抑,就连他自己都有些烦躁不安。 因为军中状况,并不如李默想象中那么好。 拜逆魏不计死伤攻击所赐,营寨内的箭矢即将耗尽,刀矛断裂的越来越多,连石砲与元戎弩也损坏得七七八八了。 唯独粮秣,颇为讽刺的,因为士卒死伤而慢慢变得富余。 不管怎么说,在原先的辎重物资储备中,并没有想过逆魏会有近六万大军来袭。 还有,他已然不想再回答将士们,类似于“诸葛丞相还需要多少时间才会来援”、“右将军是否能从阿阳城来援”等问题了。 毕竟,被匈奴左贤王刘豹的骑兵断道,吴班部本就无力来援。 另外,郑璞也不想诸葛丞相的主力来援得太早。 因为这里坚守越久,丞相那边的胜算就越大。 他与姜维私下探讨过,丞相不可能坐视萧关道被逆魏大军攻打而无动于衷。 而且,隶属护羌营的两千羌骑,在逆魏围困前就被姜维遣去听令与丞相了。在乌水支系河谷的汉魏对峙中,丞相的兵力已然比曹真更众! 是故,丞相一直迟迟未有动作,定是有所筹谋。 所谋者,不出意外,便是攻破曹真所督领的本部四万兵马了。 他们所能做的,是尽力将逆魏费曜与魏平两部兵马死死牵制在此处,让其来不及赶赴丞相那边的战场。 原本,依照逆魏越来越疲软的攻势,他与姜维觉得己方尚能坚守一两个月不失。 甚至,风雪再多连绵些时日,说不定还能坚守到春三月。 但有时候,事情总不遂人意。 汉军辎重消耗严重的机密,竟然被逆魏探悉了。 有叛卒! 正文 第231章、兵至 肆虐了十余日的风雪,倏然就停了。 原本密布的彤云于须臾间便散去,让低沉压抑的苍穹骤然变得晴朗,在入夜时分,竟有璀璨的星光辉耀着残月挂在夜幕上。 若不是寒风呼啸依旧,差点让人以为置身于人间四月天的唯美。 萧关道汉军营地里,不少火堆已经熄灭,士卒们的鼾声连绵起伏,偶尔还会从远处传来几声的狼嚎。 靠近牙旗的一个火堆,还在熊熊燃烧着,照耀着两张略显憔悴的脸庞。 郑璞毫无形象的席地而坐,背依着牙旗台栏,伸直着两腿,怀抱着个马奶酒囊,正昂头直勾勾的盯着残月,不知在想着什么。 而姜维则端庄得多了。 虽是不合礼节的盘膝而坐,但腰身挺直,目不斜视。 但眉目紧紧的蹙着,手中的酒囊亦不停的往嘴里凑去,让脸庞上依稀流转的几缕惆怅更加明显。 昨夜,叛逃了十余士卒,皆是他的麾下......... 这是颇令人意外之事。 他领军以来,曾两度孤军奔袭,麾下士卒皆愿生死相随。 哪料到,如今竟有士卒叛逃之事来? 但待细细查询了,却又发现彼等叛逃似是也不足为奇。 这十余士卒,皆是姜维从化外白马种羌部落中新募的羌人,算是部落首领或贵人贪图珠玑等稀罕物品,半撵半遣成为大汉士卒的。 对征战沙场、斩将夺旗等功业并不热衷。 而来至此地后,姜维本着临阵练兵的想法,将这些新募之卒混编入老卒行伍中,轮番守御第一线。在逆魏不计死伤的进攻下,死伤了许多。 原本,这样的做法乃军中惯例,并没有什么不妥。 毕竟战场之上,谁都不会提前准备好,谁都要历经生死洗礼,才能浴血蜕变成为老卒。 但后来,汉军退入内围后,情况却是变了。 郑璞与姜维二人皆觉得,这些新卒已经习惯战场了、完成蜕变了,便将他们放在车阵后方,改为让刘林的五百重步卒却敌。 也让他们心中闪过一丝不满:明明有精锐甲士可却敌,为何最初不派遣迎战,而是让他们这些新卒消耗性命呢? 这样的不满,有的人想想就放下了。 有些人却铭记在心里,久久不能释怀。 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的戾气也越来越多。 当诸葛丞相的援军一直没有出现时,当意外发现军械辎重即将消耗殆尽时,这些戾气便爆发了。本就对大汉鲜有归属感的个别人,不由自主的想到人生尚有另一种可能:投魏! 他们不想死。 久积怨恨而变得偏激的他们,不想死在大汉旌旗下。 因而,便有了他们趁着夜里值守的间隙,叛逃入魏的事情发生。 郑璞与姜维察觉了缘由后,有些啼笑皆非。 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些历经了三个月生死考验的羌人,竟会觉得汉军无法再继续守御而畏死叛逃! 明明,逆魏的攻势已然疲软了! 距离诸葛丞相主力来援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临门一脚,却抽身离去。 郑姜二人不知道,是该感慨他们太愚蠢,还是哀叹己军时运委实不济。 这些叛卒,把军械即将消耗殆尽的消息供与逆魏了! 姜维的膝头上,摊着一片不大的布帛,乃是逆魏在上午时遣人送来的,里面有一部分内容就准确的声称汉军的箭矢尚有多少。 另一部分内容,自然是旧事重提的劝说他们二人投降。 字句中的语气可比上次硬气多了。 书信的末端,还添了一句话,曰:“翌日,辰时末,敢请郑子瑾出营一晤。” 署名乃是夏侯霸。 或许,是因为郑璞之妻张妍,乃是夏侯霸甥女的缘由吧。 “子瑾,明日你要应邀否?” 沉默了许久,姜维灌完了手中的酒囊,出声问道。 “嗯........” 犹如大梦方觉般,郑璞的声音有些飘渺,“且去见见吧。其不外乎想说教与我,如‘拱手来降,不失列侯之位,亦让士卒免遭灭顶之灾’等等,呵呵~~~不过,有诈却是不会,无需担忧。” “那倒是。” 姜维轻轻颔首,没有觉得好笑,而是又陷入了沉默。 “唉~~” 因而,郑璞收起了脸上的故作轻松,深深叹息,“伯约,若是逆魏倾力来攻,我军尚能坚持多久?” 问及战事,姜维没有再沉默。 “若逆魏倾力来攻,我军箭弩矢等物仅能足三日消耗。届时,双方冒白刃,我军有车阵依托,以及子瑾麾下重步卒奋勇,应能守十日或半月之期吧。” 才半月啊~~~ 郑璞听罢,有些怅然。 不过,他也知道姜维的估算为何如此悲观。 风雪停了,逆魏进攻没有了障碍。 而且军中有了一次叛逃之事,谁都不敢保证其他士卒在绝望之下会有样学样。 亦不能怪士卒们贪生。 不管怎么说,敌我太过于悬殊。 他们都以寡敌众坚守三月之久了,连军械都耗尽了都没有看到援军,绝望之下迸发求活的本能,亦无可厚非。 又是一阵寂静。 “唉.......” 郑璞又是一声叹息,昂头看去了漫天星辰。 觉得有了星辰点缀的苍穹变得好高,让人变得迷茫;也觉得今夜自己的叹息变得好多,“我原先期望丞相能晚些来,现今,反而期望丞相能早日来援了,呵~~~” 闻言,姜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却又什么都没有说便合上了。 瞬即,微微垂下了头,随手拿起跟木棍拨弄着火堆。 他知道,仅仅十天半月的时间,让丞相分别击破曹真部与外面困围的逆魏大军,机会委实太渺茫了。 他也相信以郑璞之智,也会猜测到这点。 所以,他心有些愧疚。 若不是临阵练兵,或许就没有叛卒,亦不会被逆魏洞悉虚实之事。 这时,恰好燃烧的柴火迸裂“啪啦”的一声,让几点火花漫舞在两人之间。 也在瞬息之间,让郑璞将目光转了回来,“夜了,我等还是早些歇下吧,明日还需督战御敌呢。” 但话方落下,便倏然发现姜维的脸庞在光影斑驳之下,变得忽明忽暗,看不清了原来的模样。 扑朔,而又迷离。 而他也慢慢抬起头,看着郑璞的眼睛,轻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届时丞相援军未至,我愿意督军死战,子瑾可否带扈攀山而走?” “呃?” 郑璞的神情,顿时一愕。 看得出来,他是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愣愣的盯着姜维好一会儿,才展颜一笑,挥了挥手戏谑,“伯约何出此言?杀身报国之忠烈,我岂能让伯约专美于前乎!” 但姜维没有笑。 似是,他今夜就没有笑过。 也没有言语,眼眸反照着火堆的亮光,直勾勾的盯着郑璞。 半晌,眉目间慢慢堆起了愧疚,“子瑾,叛卒终究出自是我麾下;此番若是战败,非你之责。若你也战死于此,恐我九泉之下,亦难瞑目矣!再者,正值朝廷北伐用人之际,子瑾之才于我大汉乃翘楚也!安能不为国惜身?还请子瑾不做一时荣辱之念,留此身为大汉裨益、为丞相分忧。” 郑璞默然。 他很想慨然回绝。 但不知道为什么,胸中的激荡挤到了喉咙里,却神奇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他心头泛起百般思绪,只能以沉默以对。 毕竟他亲眼所见,大汉是如何从夷陵之战后一步步走到今日,见过丞相诸葛亮的须发慢慢被霜花染白,法令纹日益深刻。 他知道,大汉的积弱式微,不仅是因为地小民寡的财力与物力。 他也知道,在尘封的记忆里,许多如今熟悉的人在这几年都要迎来入土为安了。 本来,他并不畏死。 但在须臾之间,他倏然发现,他与姜维都死在这里很有负罪感。 至少他就不曾想过,如此会给大汉未来导致什么样的变故。 所以,他陡然觉得很难回答。 因为,他更没有想过,自己要舍己为人。 但有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没选择。 “嗯。” 沉默了好久,他做了微不可闻的鼻音。 旋即,便声音悠悠而叹,“诚然,如伯约所言,我死在此处毫无意义。但伯约死于此地,于国又有何裨益?且伯约之才逊于我乎?彼逆魏谓我为‘疤璞者,魏之大患也’,绝无容我逃脱之说。以我的身手,攀过山峦已是幸庆,但若想避过逆魏匈奴游骑的搜寻,微乎其微也。” 叙到此处,郑璞语气微顿。 盯着姜维的眼睛,“我乃此别营主将,当誓守旌旗不堕。届时,伯约你去攀山吧。以你的勇力,杀一匈奴胡虏夺马,易如反掌。” 亦让姜维愕然。 他连忙出声回拒,“子瑾,我........” 但郑璞此时亦然起身,背身归去,结束了此番谈话,“夜了,明天还要督战。” ................................................................ 翌日,辰时末。 夏侯霸孤身一人,缓缓步至阵外一箭之地处。 而郑璞亦在扈从乞牙厝的护卫下赴约,两人隔着四五丈的距离叙话。 令人诧异的是,夏侯霸在细细打量一番郑璞容貌后,便一直问着夏侯氏及其子女的日常琐碎,丝毫没有劝降之意。 是故,待到分别时,郑璞便忍不住问了句,“君邀我与会,乃是叙话私事乎?” “汝不会降的。” 不料,夏侯霸得问后,反而露齿一笑,“虽费将军与魏将军遣我来说项,但我知晓,汝非屈志之徒。是故,与其做无用之功,尚不如趁机问些私事。” 言罢敛容,拱手一礼作别,“汝死,我必敛而葬之,勿忧也。” 这是效仿定军山之战后,夏侯氏求葬夏侯渊尸首的故事? 呵,此人颇有趣。 郑璞亦笑了。 冲着他的背影拱手做了一礼,便归入车阵内。 半刻钟后,惨烈的攻防战再度开启。 费曜与魏平在出兵时,杀马聚众而誓:攻十日,不破车阵,司马以下至都伯,皆斩之!攻半月,不斩将夺旗,偏将军以下至校尉,尽斩之! 若是如期破营,雒阳朝廷的嘉奖尽分与将士,他们诸将军分文不取。 战死者比存活者,所得倍之。 是故,兵力还剩下近五万的魏国,此番攻击更加决死。 且是费曜部攻白昼,魏平攻夜间,让汉军无有喘息时间。 这让汉军无有趁着魏军罢兵归营时,打扫战场收集箭弩矢、刀矛以及盾橹等军械的机会。 因而,攻防仅仅两日,汉军的弩箭矢耗尽了。 不得已白刃而战。 白刃以战仅三日,汉军便战损了五百余人。 战损太多,敌攻势不绝,全军士气皆低迷,亦再度出现叛逃之兵。 然而,这些叛卒结局很惨。 他们刚扔下刀矛冲出车阵,尚未来得及声称自身愿降时,便被魏军给一刀枭首或一矛捅入了胸膛。 不是魏军不纳降,而是那些魏军早就杀红了眼。 没有来得及遏制本能。 自此,汉军再无投降者。 再一日后,大雪如鹅毛而至,目力可见不足十丈。 魏军攻而不舍,然受限于积雪难行,破汉军车阵遥遥无望。 又因天气苦寒以至士卒怨气大增,费曜与魏平无奈,只得罢战,以待天晴。 然而,仅两日后,他们就为这个决定后悔了。 那是雪势虽转小,将欲停止,但汉军的援军竟也赶到了! 并非是诸葛丞相所督领的主力。 而是督领玄武军、一直镇守在陇西郡狄道的张嶷。 却说,诸葛丞相督领主,力前去威逼逆魏高平城的粮道后,陇右的主事人便由官职最高的右将军吴班暂代。坚守阿阳城池的他,这些时日屡屡想出兵救援郑璞与姜维,但因为兵力太少,一直被匈奴左贤王刘豹的骑兵所堵。 是故,他便传令去陇西郡,让张嶷部火速领军前来。 反正原先镇守河西的魏平、金城郡的郭淮都领军出陇右了,逆魏也没有更多的兵力出四望峡进攻陇西郡。 仅需王平一人便可守御无忧。 而且,张嶷原本就是隶属郑璞麾下,其本部玄武军更是郑璞亲自创建的。 听郑璞危在旦夕,他绝不会耽误片刻。哪怕是他的本部才区区三千士卒,而逆魏困守郑璞与姜维的兵力多达数万。 唯一需要担忧的,便是如何冲破匈奴骑兵的围堵。 但显然,这点对张嶷而言,不在话下。 正文 第232章、追战 在野外,以步抗骑,天然处于劣势。 骑兵以强大的机动性,掌控着战场之上的绝对主动权,来去自如,战与不战皆由我。 游牧部落的骑兵,更是将群狼狩猎战术发挥到机制。 如群狼在驱赶时寻找出最容易捕捉的猎物一样,他们会将巧妙的利用速度袭扰疲敌,洞察出步卒最薄弱的环节一击得手,然后上演驱赶溃兵奠定胜局的戏码。 右将军吴班乃是以本部五千余人守备阿阳城。 在逆魏大军围攻郑璞与姜维的别营三月后,便打算领着三千士卒前去支援。 哪怕不能突破逆魏的封锁,进入别营与郑姜二人并肩作战,但只要让被困围的士卒看到自身的将旗、知道大汉不会将他们当成弃子,便是鼓舞士气了。 但他亦久经沙场。 待领军出城不足十里,看见南匈奴左贤王刘豹的数千骑兵堵道,他便知道驰援成为妄想。 他的兵力太少了,无法击破这支骑兵。 亦不能依托车阵且战且进,赶到郑姜二人的别营处。 毕竟,刘豹若是寻不到他行军的破绽,定会以速度优势赶到前方破坏路桥等,再知会逆魏的步卒前来埋伏,将他全军灭在荒野中。 是故,他寻思一阵,便将张嶷部调遣来阿阳城。 想合二人兵,看有无机会冲破骑兵的封锁。 但张嶷领军赶到后,便觉得依吴班所想,会陷入被围点打援的困境中。 以逆魏的兵力,完全可以留万余人困住郑璞与姜维,然后步骑配合将他们二人也同样困在荒野。让救援,变成了自投罗网。 这种后果吴班也曾思虑过。 之所以坚持,乃是因为逆魏若是分兵困住自身了,郑姜二人的别营便能坚守到丞相的主力回援。 不过,待听罢张嶷的另辟蹊径,他便不再坚持己见。 张嶷先前随着郑璞守备过萧关道,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 且麾下的玄武军,不管是原先从南中牂牁郡招募的獠人,还是后来陆续补充的巴地賨人,都善于行走山路。此处山峦连绵、沟壑纵横的地势,在他人眼中或许是犹如天堑难越,但对于玄武军而言,哪怕是如今冬雪频繁,也不算什么挑战。 是故,他便打算领军翻过山峦,进入长离水支流河谷,进入郑璞与姜维二人坚守的别营。 不需要担心,携带粮秣等累赘。 他与吴班都有共识,如若能顺利进入郑姜二人的别营,便不会有粮秣之困。 战事持续了三个多月,士卒必然会有死伤,而别营内存储的粮秣就会相对富余,此乃军中常识。 且阿阳城距离别营约莫百里。 算上风雪道途难行的因素,只需让士卒自负三日之粮足以。 只需携带自用的刀矛与箭弩矢等,相当于轻装而往,行军有何难之! 自然,为了隐蔽行踪,吴班部还需策应。 乃是效仿昔日郑璞与夏侯儒在榆中县外之战,以武钢车为基造可移动的营寨,吴班督领着三千将士提前一日出城。 对于匈奴骑兵而言,汉军这种依托掩体组强弩阵的战术是无解的。 早在前汉时期,卫青与霍去病以骑抗骑之前,汉军便是依靠着车阵让匈奴骑兵不敢当其锋。 连试探都无有可能。 他们所用的骑弓疲软,射程很近。 即使是抛射,都需要步入强弩阵的射程之内。 因而,当看到汉军躲在车阵营寨后缓缓进发时,无法阻止的刘豹,便连忙遣人知会费曜与魏平。让其别遣一部步卒前来与之鏖战,让他的骑兵能寻到战机,一举灭了吴班。 费曜与魏平得报之际,正是下令死攻别营之时。 他们自是不容已经被困死的别营汉军,得悉有援军的消息,从而士气大振。 商议一番后,便让将军胡遵督领本部五千,往吴班部进发而去。 然而,他却扑了个空。 吴班部出城后,每日仅行军约二十里,且仅仅出城了三日便返道归去。 犹如放弃了救援一般。 刘豹与胡遵皆有所不解,亦不会去围攻阿阳城池,便只好做罢。 遣人归去禀报费曜与魏平,等候新的将令。 哪能料到,原先远在陇西郡的张嶷部,已然趁此机会跨过了山峦,行走在白雪皑皑的沟壑中,步步往别营而来? 当他们的信使还未来到别营前,张嶷已然督领着玄武军抵达了。 魏军围困的兵力部署,乃是北厚而南薄。 盖因要提防诸葛丞相的主力从北方杀来的缘故。 没有人能想到,在陇右的汉军,竟还会有机动兵力杀来;更没有人能想到,在这种天气里,汉军竟能攀越过山峦,从长离水支流已然冰封的河面杀来。 猝不及防之下,魏军根本来不及调度兵力阻挡。 在费曜与魏平刚刚得悉有汉军来援之时,勒令士卒不可恋战的张嶷,就已然领军冲到别营的车阵前了。 是故,费曜与魏平皆满面铁青。 在汉军久久不息的欢呼声中,将所有斥候都以军法砍了。 当如何动怒,都无法解决问题。 以汉军的顽强,没有援军、辎重耗尽且士气萎靡之时,尚能让他们无法攻破车阵。 如今有援军抵达,士气回升,他们还能在短期内攻破吗? 原先半月之期就莫做念想了。 光是消耗援军所携来的弩箭矢,他们就不知道要死伤多少士卒。 事可一,不可再。 战事已然持续了三个月之久,消耗了无数士卒的性命,好不容易才将逆蜀别营攻得摇摇欲坠、胜券在握。 如今竟又要一切从头开始。 莫说士卒们会怨声载道、人无战心,他们这些将领都觉得有些心灰意冷。 或许,为今之计,改强攻为困更佳,即可让士卒们休整,又可以随时准备着,前去夹击逆蜀丞相诸葛亮的主力! 是也,大司马曹真早就遣人来知会过。 让费曜与魏平对汉军别营,可攻下便攻之,难攻下便困之。 因为,乌水支流河谷的丞相诸葛亮,已隐隐有欲归援的迹象。 曹真让他们时刻警惕着北面的军情。 连在平襄城那边的郭淮部,都被传令要时刻盯死马岱与赵广两支骑兵,断不可疏忽而他们北上策应诸葛丞相归援。 是故,费曜与魏平召集麾下将领,群策群力了一番,最终还是改为困守。 反正,即使汉军的别营迎来了援军,依旧改变不了被围困的局面。只要阻止了诸葛丞相的归援,别营最终还是在魏国的绝对兵力优势下,难逃覆灭的命运。 ............................................................ 乌水支流河谷。 确实,丞相诸葛亮的主力将有动作。 抑或者说,在姜维遣护羌营司马注诣督领两千羌骑来此处后,丞相得知萧关道战况后,便开始有了动作。 最初,乃是遣注诣领骑兵前往高平城外,作势攻击逆魏的粮道。 想将魏国在陇右的两只骑兵——匈奴刘豹的游骑、张雄督领的雍凉轻骑给逼迫归来一支。 只要能将逆魏一支骑兵逼迫归来,在长离水的马岱与赵广部就能寻到机会,骚扰萧关道魏军的后方,减缓郑璞与姜维的压力。 但曹真此番准备很充足。 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在别遣将军魏平与郭淮前往陇右的时间段里,他便让人将足够食用至明岁春二月的粮秣都提前运来了。 因而,对注诣的两千羌骑,他选择了听之任之。 见所谋没有奏效,丞相便领军出河谷,徐徐进军至曹真营寨前,意图与之野战。 但曹真勒令紧闭寨门。 各部森严守备,胆敢私自出战者,斩! 时势已然不同,他如今不着急与丞相鏖战了。 而是打算待机而动,坐等诸葛丞相在进退两难中做抉择。 若是丞相一直留在这里,他有信心坚守营寨不失,让费曜与魏平有充裕的时间破了郑姜二人的别营,占据萧关道。 从而,夺回萧关,让关中从此随时可以席卷整个陇右。 若是丞相回援,他便领军蹑足在后。 不管丞相是前去攻平襄城外的郭淮部,还是救援萧关道之困,都不可免陷入前后皆敌的困境! 如此一来,他此番倾尽关中之力,天子曹叡搜刮冀州、河东及河内等各地物资及兵力支持他的大战,就会迎来完美的结局——汉军的主力,必然迎来死伤惨重! 甚至,还有可能,乱军之中将诸葛丞相攻杀了。 当然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而且想要让汉军四万大军死伤惨重,魏国要付出很沉重的代价。 以汉军这些年彰显的战力,一比一的战损算幸运。 更有可能,是倍之。 但曹真觉得哪一种结果,都可以欣然接受。 以巴蜀之地,能有多少兵力可战损? 先前几年的数场大战,汉军的死亡便不下于四万了。 若是再能击杀了诸葛丞相所督领的四万主力,整个巴蜀的兵力就十去六七! 届时,即使魏国死伤惨重,无法再进攻陇右,巴蜀亦然因为没有兵力守备这些地方,进而主动放弃。 羌胡众多的雍凉之地,可是滋养野望的沃土! 以魏国雄厚的国力威慑,都无法杜绝过野心家的频频叛乱。 更莫说,战后陷入一蹶不振的巴蜀了。 因而,曹真此番很谨慎,犹如一位很有耐心的老猎人般,等着丞相自投罗网。 而且他还从祖历县的夏侯儒军中,调遣了万余人前来此地,为即将到来的大战继续占据兵力优势。 祖历县那边的魏军,在分出郭淮部后,尚且有四万有余的将士。 原本曹真想调遣两万来的。 反正夏侯儒已不攻城了,没必要留在那边无所事事、徒耗粮秣。 然而,彼逆蜀魏延,却不甘寂寞。当围城的魏军分了万余来此地后,其便频频领军出城偷袭或邀战。 夏侯儒引大军而往,他便避归城池内;若别遣数部而去,他就会趁机灭之。 且频频得手,颇令人闹心。 对此,曹真也无法调遣来太多将士,以免被魏延所趁。 不管怎么说,逆蜀魏延善攻,在魏国亦颇有名声。 但曹真没有想到的是,北伐以来,鲜有领军攻城或野战的丞相诸葛亮,竟比魏延更善攻! 却说,丞相数次领军出河谷而魏国避战后,便开始督领全军归去。 乃是以注诣的两千羌骑警戒,让句扶部为前军开道,以虎步监孟琰殿后,自领中军押运粮秣辎重等物,徐徐而归。 如此大规模的行军,不可避免被魏国斥候所探知。 尤其是汉军除了河谷后,还将带不走的鹿砦以及河谷内的营寨,悉数纵火给焚了。 那冲天而起的浓烟,让落营在二十里外的曹真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当即,他也不迟疑。 抑或者说,他一直都期待着此刻的到来。 立即让枕戈待旦的将士们,依次鱼贯出营,阵列森严的蹑足在汉军之后。 且是时刻保持着十余里的距离。 这个距离,哪怕汉军佯装退军的诱敌之策,他也能在其骤然回头杀来之际,让士卒们做好迎战的准备。 不会有行军阵列不整,而被敌所趁之忧。 斥候也分散在方圆二十里内,以防汉军伏兵于道。 不过,伏兵的可能性不大。 长达数个月的对峙,彼此都对双方各部兵马很了解。 而汉军焚营出河谷之际,每一部兵马都在魏军斥候的眼底下,没有隐蔽或者伏击的可能。 自然,遣人去知会郭淮部,以及费曜与魏平部做好夹击的准备,是免不了的。 是时,滴水成冰,小雪连绵。 道途难行,丞相督军归第一日仅行二十余里,便落营歇夜。 魏军随其后,戒备森严。 且入夜后,遣了千余士卒充当斥候,监视汉军大营,让其无法趁夜色遣别部先行埋伏。 第二日,汉军再行二十余里。 魏军戒备森严依旧。 第三日,两军如故。 第四日,汉军在朝食毕后,没有当即行军;而是不知为何耽搁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才拔营而去。 曹真颇为疑惑,但仍旧蹑足其后。 然而,此番汉军仅仅行走了十里,便全军转向杀回来。 此时魏军恰好行至昨夜汉军的落营处。 亦让曹真发现此处地势平坦、四通八达,乃是汉军早有预谋的战场。因为在短时间内,他无法让五万有余的大军,尽寻到有利于防守的地形。 除了誓死而战,别无他选。 正文 第233章、逆战 五万有余的大军,携带辎重行于野,亦连绵了数里。 当斥候急匆匆赶来中军禀报,汉军转向杀来的消息后,魏大司马曹真便觉得此战已然避无可避。 一来,此地空旷,无有塞道而御的地利。 另一,则是汉军骤然转向逆战,自是弃辎重轻装而来、速度迅猛。 以两军相隔十余里的距离,无需多少时间便杀至,亦让魏军无有充裕的时间从容离去。 除非他尽弃了辎重而走。 但若是他如此为之,在冰天雪地的时节里,无异于自寻死路。 不弃辎重徐徐而走,就会被汉军追上。 长蛇状的行军阵列,根本没有什么防御可言。 面临对汉军骤然逆战的来势汹汹,避免不了被击溃的命运。 届时,汉军再趁势衔尾驱赶着溃兵掩杀,魏军就演变成一溃千里了。 退无可退,那便战吧! 一直想以国力碾压巴蜀的曹真,本就不曾畏战过。 先前避而不战,不过是想待到可将汉军前后夹击的时机罢了。 是故,须臾间,中军大纛下如雷的战鼓声声催,将曹真的各种将令,犹如滴落入清水中的墨水般向四周层层晕开。 各类旌旗,迎风猎猎做响,指引着各部魏军的列阵所在。 军司马或都伯的小鼙声,密集且急切,与士卒们橐橐的脚步声交错辉映。 魏国土黄色的军服,在原本空旷苍白的雪地上肆意渲染着,秩序井然的铺展着,慢慢汇聚成多个小方阵,朵朵点缀在天地间。乃是以中军大纛为阵地,早就越过的前部魏军归来构筑右翼防线;后方督运粮秣辎重的魏军则是将缁车挪到一侧,前来构筑左翼防线。 整军一线列开,让曹真的大纛变得尤其突前。 此是军列大忌。 太过于突前的大纛与主将,一旦敌所攻破,全军将迎来覆灭。 然而,戎马数十年的曹真,竟是如此做了。 乃自信乎? 抑或者有所伏邪? 依命列阵的各将领,心中都有类似的困惑,但没人胆敢去质疑。 “那是大司马。” 督领后军赶到左翼列阵的军师赵俨,含笑亲近随从解释道,“我等不可多舌,径自做好本分便是。” 只不过,他以为另有深意的曹真,却是无奈之举。 这五万大军来源太杂了。 在数个月前,他们分别戍守在关中、冀州、雒阳或河东等,互不统领。 哪怕是历经了数个月的磨合,也无法默契的配合作战。 曹真担心大战之时,出现配合不当或其他变故,让汉军寻到战机长驱而入。 是故,他便将大纛列在了突前位置,吸引汉军的精锐来攻。 中军的两万将士都是他的本部,亦然是常年镇守在关中的精锐之师。建号成军已有数十年,曾随他南下征江东、西去讨雍凉豪右或羌胡叛乱。士卒换了一批又一批,但不改士气高昂、战力强悍。 有这支精锐在身边,曹真便拥有足够的底气。 即使不能将汉军杀得退,捍卫战线不失却不算难事。 然而汉军能遂他所愿否? 曹真站在临时赶至的高塔上,环视了一圈堪堪列阵完毕的将士,又将目光投向了南方。 那边的地平线上,已然冒出了汉军赤色旌旗。 还有闷雷般的马蹄声隐隐入耳。 汉军以护羌营司马注诣的两千羌骑为前驱,改殿后的虎步监孟琰为前部,步骑并进而来。 骑比步迅速。 “呜~~嚯!” “呜~~~~嚯!” 未等虎步监孟琰至前,两千羌骑早就纵马呼哨,在注诣的率领下疾冲而来。 但未进入一箭之地,却又折道侧开而返归了。 或许,他们是以为魏军未列好阵,想来趁乱冲杀一阵的吧。 这让曹真目光微冷。 两军鏖战之时,有一支善于捕捉战机的骑兵在侧,绝对是个隐患。 但他没有办法。 魏国的骑兵,皆不在这里。 原本驻守关中的数千骑兵,被他留在了右扶风阳城,兼顾着汉军从萧关或是秦岭山谷杀入的可能。 随征至此地的匈奴游骑与雍凉精骑,都被派遣去陇右了。 倒不是他调度失误。 原本他与诸葛丞相都是勒兵守营、彼此牵制,不需要留骑兵。 双方都是仅留两三百轻骑充当斥候,传信警戒之用。 且汉军的骑兵,最初也不在此地。 这支服饰甲胄杂乱、阵列不算森严的羌骑,不出意外,应是近期才成军的。 就是不知,为何能穿透陇右魏军的封锁前来此地? 曹真有些疑惑,但也不想去深究。 仅是让两翼的主将,严密关注那支骑兵的动静,保证阵列的严整,莫要让羌骑寻到侧击的机会。 少时,孟琰督领虎步军至。 见魏军已然严阵以待,便没有贸然冲击。 乃是往左侧斜斜靠去,让出空间给稍后抵达的汉军,止步调整阵型以及稍作休整。 是时,魏军右侧的督将见了,还举令旗传信,问中军的曹真可否允他出击。其意图是打算趁着汉军后续未至,先将虎步军攻破,然后追击掩杀、席卷。 确实,此不失为良机。 魏军右翼的督将,对战机的捕捉很敏锐。 然而曹真直接否了。 此乃汉军的主力,并非是那些豪右或羌胡叛乱的乌合之众。 出击可否击溃虎步军,曹真不敢确定;但他敢确定,一旦没有击破,待汉军后续赶到,魏军将失去了阵型可依。 会暴露出士卒难协调作战的劣势来。 他求的是稳。 只要此战不败,魏国便是胜了! 因为只要汉军主力无法甩掉他的衔尾蹑足,就无法摆脱被夹击的命运。 干系国运之战的胜负,魏国已经临门一脚了。 曹真不想出现任何变故,亦不需要什么斩将夺旗之功。 他只想稳当的过渡,让胜利顺利降临。 旋即,他便很幸庆。 半刻钟不到,汉丞相诸葛亮的大纛,便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他若是允了右翼督将所请,恐怕如今已然陷入混战之中了。 “擂鼓!” 阖目,微昂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寒风的冰凉感充斥满了腔腹,神情不由一震的曹真,大声下令,“传令各部,坚守阵地,不得擅自出列追击!违者,斩!” “诺!” ....................................... 虎贲拥簇,前后作鼓吹,一架青曲盖的车驾缓缓而来。 丞相诸葛亮立于上,手扶着车檐而眺。 没有着戎装,无有佩剑;依旧峨冠博带、一袭白衣如雪,让寒风肆意拉扯着衣袖与鬓角。 矜严的容颜与灼灼的双眸,令众将士笃定着此战必胜的信念。 毕竟,性情谨小慎微的丞相,从不做无有把握之事。 事实上,确实如此吗? 领一校兵马护卫在车驾左侧的傅佥,满脸洋溢着壮志踌躇、信心满满。 偶尔撇过的眼角余光,尚带着一缕惋惜——他方才请命领军在前驱,被丞相话都不说的挥手赶走了。 这让他觉得很可惜。 如此规模的会战,可不是随随便便恰逢其会的。 自己仅仅是护卫在车驾侧,没有亲自参与斩将夺旗等壮举,委实心有不甘。 是也,在傅佥心中,已然断定己方必胜。 没有任何依据。 但就是这么莫名的断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这也是所有汉军将士共同的断定,同样也没有依据。 就是觉得,打了就赢了。 犹如困乏了要歇息、饿了要吃、渴了要喝水一样简单易懂,不需要去分析任何道理。 或许,是一袭白衣的从容,让他们觉得大汉旌旗所向无不利吧。 “咚!” “咚!咚!” 汉军悉数抵达了战场,也槌响了战鼓。 与魏军同,汉军也是以中军大纛为阵地列阵,分左右翼。 虎步监孟琰与护羌司马注诣在左、前部督句扶在右边;天子刘禅赐下的青曲盖下,丞相的车驾同样很突前。 两军的距离也很近,仅仅约莫两里。 前排视力好一些的将士,甚至能看清楚,即将与之生死搏杀人儿的容貌。 随着彼此阵内的鼓角争鸣,气氛也慢慢压抑了起来。 “战!” “战!战!” 没有许下什么振奋人心的斩首赏赐,亦没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讲解大义,更没有申明军法誓杀,等等。丞相诸葛亮仅是侧头,对着鼓金之地轻轻颔首,汉军各部如雷的喊杀声便响彻了天地。 前排的将士,不约而同的粗壮了呼吸,捏紧了刀柄矛杆或盾橹。 一什为一个小圆阵,向着魏军步步而往。 紧随他们身后的,乃是弓弩兵。 他们早就将箭矢搭在弦上,箭镞垂指在地,只待材官的一声令下,便就半仰指向天空,倾斜出箭矢。 “呜~~嚯!” “呜~~~~嚯!” 注诣也带着两千羌骑,徐徐绕道迂回,打算等孟琰的虎步军与魏军右翼白刃战后,伺机以骑弓抛射或侧突入内。 汉军就如此,抵达战场后稍微休整阵列,便徐徐而进。 不留余力,不留后路,将所有兵力都尽压上了。 连那辆青曲盖的车驾与傲立寒风中的大纛,也仅仅留了三校兵力护卫。 彼诸葛亮,为何如此邪! 魏军大纛下的曹真,不由眉目蹙起。 他有些不能理解,是什么理由,竟让素来谨慎的诸葛丞相如此莽撞。 曹真不会天真的认为,丞相会因为先前邀战而魏军不许,便生成轻视之心,以至狂妄视魏军将士如土鸡瓦狗。 若是说,丞相此举是想效仿破釜沉舟、鼓舞起士卒的决死之心,也没有道理。 身为丞相亲自督领的主力,若是没有决死之心,那么巴蜀早就被灭了。 或许,乃是想速战速决吧。 毕竟,他想夹击汉军主力的意图,诸葛丞相也了然于胸。 所以打算赶在陇右各部魏军前来之前,先将衔尾蹑足在后的他击退,避免前后受敌。 最终,曹真推测出了不算满意的答案。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他敢断定,汉军所有的兵力都在这里,不可能还有伏兵或有多余的兵力安排后手! “嗡!” “嗡!” 就在曹真自思量时,汉军已然逼近了一箭之地。 不约而同,双方后方都腾起了密集的箭矢,犹如乌云般将原本就黯淡无光苍穹掩盖。 “杀!” “杀!杀!” 箭矢未落地,汉军就猛然迸发出咆哮,狂奔冲阵而来。 类同于遭遇的野战,双方都没有多少时间调度,因而箭矢仅仅抛射了两轮,士卒们便狠狠的撞在了一起,启幕了火红与土黄的争锋。 也打破了冬日的寂静萧条,唤醒了沉睡山川河流。 在如雷的战鼓与厮杀呐喊声中,林木纷纷抖落了挂在枝桠上的积雪,河面薄薄的冰层发出细微的叽咔声,裂出一道道斑驳涟漪来。 上苍亦然被惊醒了。 或许是看腻了世间人儿自相残杀,便招来了无数彤云密布在汉魏两军的头顶上,纷纷扬扬的撒下雪花。 想用白色的纯洁,掩盖血色的苍夷。 可惜,一切都徒劳无功。 在头颅翻滚中,肢体断裂中,肝脏流露中,猩红的血液肆意激射、流淌,在寒冷的天气里迅速凝固在雪地上,成为妖艳的血花。 纷纷扬扬的雪花,拼命的掩盖着。 但雪花掩盖的速度,始终追不上人们身上血花绽放的步伐。 一刻钟过去了,双方杀得难解难分。 又一刻钟过去了,双方依旧吼声如雷、势均力敌,徒然消耗着士卒们的性命。 但是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汉军的大纛与丞相的青曲盖车驾,便开始缓缓往前挪;亦让曹真双眸冒出冷芒来。 若是从苍穹上俯瞰,便会发现,原先火红与土黄交织的笔直战线,已经有些变形了。 中间的战线尚好,没有半点倾斜。 但左右两翼的战线慢慢被压制,隐隐有不支、即将被突破的迹象。 右翼战线还不算明显。 即使汉军注诣的两千羌骑,已经开始抛射与试图突阵。 但魏军的督将十分沉着,指挥的鼙鼓声依旧整齐,让士卒们秩序不乱,短时间内无需担忧。 左翼的赵俨部,却是令人诧异。 明明没有骑兵骚扰,且主攻的汉军也没有兵力优势,战线却已经被破开了几个小豁口,死死钉入了汉军的小阵。 正文 第234章、对症 有些看似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在特定的时间里,往往会成为决定全局的因素。 在旷野中厮杀的汉魏两军,魏军高台上观战的大司马曹真,不明了为何左翼战线竟会攻得岌岌可危;而立于青曲盖车驾上的丞相诸葛亮,则是含笑捋胡,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这个关键点,乃是魏军左翼督将赵俨。 对于魏国庙堂的衮衮诸公而言,职为大司马军师的赵俨,乃是不可多得的英才。自投奔魏武曹操以来,历经三世忠心耿耿,能力出众,可督军护将,亦可牧守一方安宁。 但对于魏国的士卒而言,赵俨为人不可敬,亦不可信。 曾经,他受命遣送士卒往汉中郡镇守,卒皆不愿往,他便诈以去留皆对半,邀得半数士卒人心,将不从者胁迫而去。但待到后续大军至时,那些被他许之可留而不往、与他同心的士卒,也尽被他以性命逼迫往汉中郡矣。 尚有在继杜畿任河东太守时,依律录寡妇以妻士卒。 他贪功绩,竟征活人妻! 有此人在,士卒们出征需要担忧,战事罢了归到家中,是否会发现妻女已然被赵俨夺走许与他人了;临战时也需要谨慎,不管赵俨所言如何慷慨激昂与信誓旦旦,事后都要会迎来诺言不践的结果。 此人狡诈,视士卒如草芥! 这是魏国士卒对赵俨的感官,亦无人愿为他死力。 平时无事之余,以赵俨与士卒们地位的天壤之别,这种矛盾不会爆发。 但当赵俨亲临督战时,这种矛盾稍加引导,便会如期而至——只需持续强攻,赵俨就会因为得不到魏士卒的拥护而无法从容调度,进而被击破! 事无巨细皆躬亲的丞相诸葛亮,对细作打探魏军各将领的消息,早就烂熟于胸。 抑或者说,昔日马谡在萧关道贪功冒进后,丞相便开始了亡羊补牢。 不仅对大汉军中各个僚佐的性情优劣多加关注,连逆魏在关中、陇右及河西等地掌控兵马的将率,都暗中通过情报细细分析过,意图有朝一日能对症下药。 是故,当一直坐镇后方高平城的赵俨,督领兵马入曹真大营后,丞相便不止一次想过,如何将赵俨当成攻破魏军的契机。 只是两军一直都很克制,未有倾军鏖战的机会。 如今以退兵之计诱曹真来追击,大战于旷野且赵俨督魏军右翼,正是良机! 所以他车驾刚到,没有什么犹豫,便将全军悉数压上了。 如何作战,本就在心中推演过无数次了,又何必犹豫? 夫谋事者当怯,成事者当勇。 未战之前,当多忧多虑、谨慎如怯,尽可能将所有细节都兼顾、所有变故都考虑全面。 力求一切尽善尽美,让事情如自身所愿的开展至落幕。 但当付诸行动时,便当勇而无畏、一往无前。 丞相安排攻击魏军左翼赵俨部的人,乃是句扶。 从未及弱冠便任职丞相府门督录事到如今领相府参军、官拜破虏将军他,起点虽然因为家世而高了些,但孰人都不可否认,他官职的每一次升迁都是用命搏来的——从征南中到随军驻陇右,他几乎每战都在第一线。 因为他能得士卒死力,尤善攻。 自然,以赵俨万余人的左翼,仅仅以句扶本部的三千士卒,不可能突破其阵。 他只是充当了前部矢锋。 紧随在他身后的,乃是建号为“青羌”的八千余人。 从当年讨平南中拔青衣江万余户青羌部落入蜀中、每户征一丁成军到现在,青羌五部仅剩下了三部。 且其中有一半人,已然不是最初面孔。 青羌五部与虎步军,一直都是隶属丞相的中军,异常精锐,是故亦死伤甚重。 光是街亭一战,便十去其四。 不过,新募了许多士卒的青羌军,反而更加精锐了。 缘由乃是每每从南中募兵,丞相都勒令僚佐们严格执行授田与免税制度,卒战死亦无忧家人生计。又因募兵迁户的安置地在成都京畿,不管繁华还是法制,都与南中之地不可同日而语。穷山恶水的南中,各部落素重勇士,是故青羌军每有空缺,各蛮夷族人必奔走而告,刺血踊跃,以当募为荣。 或许,是因为融入了其他部落族人的缘由,丞相将青羌军的建号改了。 ——如今建号为“无当”,俗谓之“飞军”。 因而,魏国的左翼慢慢显露出不支之象,其实并不算意外。 魏国全军几乎都盯着督领虎步军孟琰的旌旗,皆以为右翼才是汉军想突破的方向。 连魏大司马曹真看到诸葛丞相还遣了两千羌骑助孟琰时,都是如此以为。 所以他从中军抽调了机动兵力,暗中安排在右翼压阵,以防万一右翼被冲破阵列时,能够及时支援。 孰能料到,汉军想破阵之处竟在左翼? 最初,两军催战鼓声雷鸣时,立在高台上的曹真看到了,汉军派遣攻打左翼的前驱乃是约莫三千板楯蛮。 这群号称“巴郡神兵”的蛮子,临阵必踏地擂盾而歌,最是容易辨认不过。 而随在板楯蛮之后的乃是一群不打旗号、不闻鼙鼓禁令声的士卒。 未战就鬼哭狼嚎的用刀刃自刺手臂或是划破脸庞,以自残催勇气,犹如峭壁上愤怒嚎叫的猿猴。 不必猜测,一看便知乃不服王化的蛮夷。 是故,曹真还特地遣人去叮嘱赵俨,让其将麾下最精锐的士卒调度在战线前列。 此是常识。 亦是敏锐把控战场契机的体现。 诸蛮夷者,不服王化,勇则勇矣,然而不习军阵之法,皆以丛林狩猎之法厮杀。 只凭着一股血勇之气,各自为战,在战场上是很难取胜。 军阵存在的用处,是有袍泽帮忙抵御,有袍泽合力杀敌。彼此依托,将数十人拧成一个人,就如同将无根手指收拢握成拳头。 彼蛮夷者,人人悍不畏死,摧锋可当前部。 然而,不可持久! 一旦被抵御过开头几波的猛烈攻击,将战局变成你中有我的胶着,就会暴露出不能协同作战的弱点来。 进而,任人宰割! 从魏武曹操募兵讨董伊始,魏军历经数十年的征伐岁月洗礼,严苛的军纪以及熟练的军阵配合等,都堪称精锐之师;又兼衣甲军械统一配置,甚为精良,让曹真有足够的自信。只要赵俨能督军缠斗住举秦末以来便有赫赫威名的板楯蛮,再挡住那些蛮夷一刻钟,左翼便可无忧矣! 但事情的发展,却让他匪夷所思。 赵俨的指挥很得当,但左翼战线的崩解也势不可挡。 他麾下士卒对阵汉军前排板楯蛮时,战线就有了些不稳。 那时,曹真不觉得意外。 他看见那杆绣着“句”字旌旗了。 就在一个月多前,这位逆蜀的将军,在野外以双方完全均等优劣,堂堂正正将他心腹部将攻得惨败而归。 赵俨骤然间有些不支,倒也不奇怪。 不过,他觉得也无需担忧太多。 觉得以赵俨的兵力,只需时间便可扭转过来了。 然而,待那些鬼哭狼嚎的蛮夷,在倏然爆发出整齐的爆发出一声“无当”后,事态就直转急下。 他发现左翼的兵卒,就如同被狂风吹过的麦浪一样,不断俯倒在地。 仅一刻钟后,战线就被豁开了好几处,被汉军犹如钉楔般死死的楔入战线了。 若不将这些楔子拔除,战线崩溃是迟早的事。 赵伯然竟如此不堪乎! 看到这一幕的曹真,心中咆哮着。 本就蹙眉做肃容的脸庞,更如沉湖般死寂。 其实,赵俨也是有苦说不出。 两军夺锋,白刃相接,唯勇耳! 正值壮年的句扶,一如既往的拔刃豕突在前,帅厉着板楯蛮死不旋踵。 “众将士,随某踏破贼阵,掳将夺旗!” 他脸上满是狰狞,“杀!” 战鼓如雷中,他周边的亲兵部曲,护卫着他的将旗步步向前,嘴里的喊杀声,随着每一次脚步落地而响起。 “无前!” “无前!” 也带动所有兵卒的怒吼,让巴郡神兵的勇烈再度一现。 三千板楯蛮以他为锋矢结成个小阵,以身作则死命的往前突进,意图趁着这股锐气,汹涌突破战线。 有进,无退。 但没有上演着挡者披靡、摧枯拉朽的杀戮。 句扶与板楯蛮被赵俨的亲卫部曲挡住了。 那是曹真派遣人叮嘱的结果。 赵俨不敢怠慢,也很慎重,径自竟亲卫部曲当成第一道防线,以期用坚若磐石的现象鼓舞起所有士卒的敢战之心。 但他的失误,也就在此。 因为向死而生的句扶部,没有退。 他们在后面的无当飞军临阵之前,用与敌俱亡的决绝,将赵俨的部曲悉数换掉了;也用死不旋踵的狠厉、一往无前的勇烈,将魏军左翼的士卒也震撼了。 他们可不是赵俨的部曲。 甚至,还深深鄙夷与不屑着赵俨。 若不是受到严苛的军法约束,他们才不想站在赵俨的将旗下作战。 所以,左翼的结局就被决定了。 当鬼哭狼嚎的无当飞军终于赶至两军白刃交接处时,他们看到了板楯蛮的悍不畏死,顿时热血沸腾。在穷山恶水里生长的凶狠,不服王化而崇尚的雄性嗜血杀戮基因,在他们魁梧的身躯里弥漫,从胸膛急促冲出口中,化成了凶性大发的咆哮。 “无当!” “无当!” 他们口中猛然爆发了自己的建号,越过了板楯蛮的尸体,挤入了白刃交战处。 冲着最前排的人,还没等靠近,就将伏下了身体,将脑袋藏在了厚厚的铁皮大橹下,猛然发力虎跃撞去,犹如一只红了眼睛的公牛。 也让魏军士卒有些措手不及。 在魏国结阵演武中,教导的都是依托行伍小阵型配合作战,几无这种与敌俱亡的战法。 是故,好多人还没来及反应。 情急之下,只是本能的驱使下,挥舞着手中的兵刃或用盾牌护住身躯。 没有什么意外,他们大多数人都被撞了个人仰马翻。 然后,还没等他们从地上接力挣扎爬起,挣扎要用手中兵刃捅进半个身体压在自己身上的敌人,就觉得身体迎来一疼,失去了力气。 那是无当飞军藏在厚木盾后面的兵刃,已经趁势捅进了他们的身体。 但是这些野蛮发力的汉军,也迎来了寒风最后的呢喃。 半伏在地上的身体,是无法抵御居高临下的刀剑的。 后续补上战线的魏军士卒,也将兵刃扎进了他们脖颈或肩膀,为袍泽报了仇。 而他们,也很快被紧随其后的汉军用木盾给挑开了兵刃,然后就是刀刃在眼中迅速的靠近、变大。 杀人,然后被杀,反反复复。 这些在穷山恶水中练就坚韧信念、果腹都需以命相搏的蛮夷,为了家人得到蜀中肥沃良田、让子女不再重复自己人生,在战场上义无反顾的奏响了死亡旋律。 视死如归的喊杀声,扑倒在地的悲鸣声,永无休止。 此刻的战场,犹如炼狱。 入目皆是残值断臂,殷红的鲜血和裸露出皮肉外的惨白骨头。 入耳皆是鼓声如雷,喊声不绝,将不停死去人儿的悲惨命运,直达天听。 “杀!” “杀!” 趁着无当飞军冲在前面,放缓脚步喘息的句扶,原本都有些疲惫了。 但看到了这一幕又再度激昂,暴吼如雷的揉身挤入战线。 白刃战时,也有“兵贵胜,不贵久”之说。 汉军士气一直高昂、死不旋踵,且又有将率身先士卒;而魏军士卒在面对无尽的死亡,又因为对督将赵俨的不满,战线慢慢就摇摇欲坠了。 赵俨虽不恤士卒,但将略不缺。 他见到战线有不支之象,便当即拔刃号乎向前。 “死战!” 他知道此刻局势,唯有自己拔刃奋勇向前,激励起兵卒们的酣战之心,方是能保住战线不破。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亲卫部曲死伤殆尽后,他的死战激励对那些魏军士卒而言不过是噪音。 半刻钟后,他的战线被突出数个豁口,且呈现慢慢扩大之势。 此时,曹真看到了。 他没有当即下令从中军调遣别部去救援。 而是先看了看右翼的战况,然后双眸精光闪烁不定。 因为丞相的中军已经动了。 正文 第235章、上驷 丞相诸葛亮的中军,确是在变阵中。 看似依旧与魏大司马曹真的本部杀得势均力敌,但若是瞧得仔细了,便会发现原先平行而来的鱼丽阵,右侧有一个锥形阵在悄然成型。 两军厮杀时,临战变阵乃是大忌。 如万一在变阵时,有个别士卒胡乱走动,就会引发全军阵型错乱,从而被与之厮杀的一方寻到机会,破阵长驱而入。 古往今来,鲜有督将胆敢为之。 但如今诸葛丞相便如此做了,还成功了。 饶是戎马一生的曹真见了,心中都不由泛起一缕敬佩来。 最初,魏国对诸葛亮的了解,止于内政奇才。如每每蜀汉征伐时,他常镇后方,令前线足兵足食,犹昔日荀令君于魏国。但孰人能料到,彼领军征伐之际,竟也有若名将之资?或许,昔日夷陵之战,彼刘玄德若让此人随征,恐江东陆伯言难享誉于世矣! 莫名感慨了一句才将心神放回战场的曹真,只手放在下巴上,眯起了眼睛。 他是在等。 等分出的那个小锥形阵,彻底与诸葛丞相的中军分离。 听起来颇为荒谬。 他明明知道,诸葛丞相不外乎想用这个小锥形阵去攻打己军左翼,助力那边的汉军能尽快攻入战线中。但他却没有当即派别部去支援、去遏制,反而让敌能尽情施展。仿佛不知道,赵俨的左翼战线一旦崩溃,他自身的中军将迎来夹击,步入后尘。 “大司马,若再不遣兵往援,左军恐难支矣。” 连随在他身侧的幕僚,都耐不住急切,向前一步半是劝说半是催促的低声说道。 “嗯.....” 然而,曹真却仅是做了个鼻音,不置可否。 亦让幕僚连忙垂首拱手后退,不敢再聒噪:大司马乃非常人也!既知之,而不为之,必有别意也。 的确,曹真别有思量。 两军鏖战将近半个时辰了,他也慢慢看出了各自的优劣端倪。 虽然他所携的兵卒有五万余人,比汉军更众,但战事却往不利己军的情势发展。 彼蜀军锐气太盛! 从开始至今,死战之呼不绝于耳、战意不消。 如今两军看似是势均力敌,魏军最大的纰漏不过是左翼战线被楔入了几个豁口。但若是持续的时间长了,魏军的酣战之心恐难与汉军媲美。 无他,魏军对此战并没有充分的准备。 至少骑兵就没有调遣来。 魏国以骑兵称雄,士卒们早就习惯了步骑协调作战的战术,对这种没有“以骑一锤定音”期待的遭遇战,心理有所落差。 临战一时尚看不出什么来,但陷入酣战了,这种劣势就呈现。 尤其是对阵以山地作战最为强悍的巴蜀军。 战事,不可久持也! 曹真心中悄然落下了断定。 亦然盯上了一直没有停止缓缓向前、仅有三校将士护卫的青曲盖车驾。 结束一场战事,最高效的手段,无非斩将或夺旗。 恰好,彼诸葛亮已轻前矣! 当然了,曹真没有指望能临阵斩了诸葛丞相。 但那随着车驾前来的汉军大纛,他却是一直默默计算着迫近距离,己方精锐出击所需的时间,以及如何阻止两翼的汉军回援中军。 突阵敌阵腹心夺旗,拥有强大机动力的骑兵最具优势。 但他如今没有骑兵在侧。 或许,彼诸葛亮欺我无骑兵可用,是故胆敢奋前乎? 眯着眼睛的曹真,眸光愈发冰冷了。 “你且去传令。” 微微咧了咧嘴,曹真回首目视着那幕僚,语气不急不躁,“让崔牙将领本部,往左翼代我督战压阵。并传我将令,谓左翼士卒,凡战敢退者,战后必究!且迁罪家人,无论老弱妇孺尽没为军奴!” 那幕僚闻言顿愕。 略怔了少时,待看到曹真双眸冒出冷芒时,才反应过来。 “谨遵将令!” 连忙大声而应,迅速转身攀下高台离去。 他不是质疑曹真仅遣一牙将前去督战、难挽左翼局势的决策。 而是感慨素来恤士卒的曹真,今竟如此果决。 魏国军法素以严苛著称。 连为国征战多年、咸有功劳的将率,在势穷之时都宁可战死,亦恐牵连门户而不敢投敌苟活。更莫说是那些因“世兵制”,而举家生死皆被官府掌控在手中的兵子了。 曹真如此将令,相当于断了那些士卒的活路。 要么死战不退,要么战后家眷皆生不如死,无有第三种选择。 只是这种将令的弊端也很大。 以死胁迫,固然能让士卒涨一时血勇。 但逆蜀中军已然往左翼倾去,曹真若没有继续派遣兵马去援,后果终究还是战线被击溃。而且在无有退路之下,那些士卒说不定在心忿之下临阵倒戈了! 人非草木嘛。 情急之下,孰能料其所为? 那幕僚离去之时,心中也在揣测着。 以大司马的将略,不可能看不到如此后果,但依旧如此调度,莫非....... 大司马是想趁此机会,攻破逆蜀的中军乎?! 在魏军中,他身为大司马的幕僚,也是有资格阅览军中机密的人之一。 亦知道诸葛丞相中军有那几部可称为精锐,如虎步军、青羌五部等,如今皆遣去了左右翼。 更知道曹真的千余亲卫部曲,堪称虎狼之师。 因为这千余部曲与魏国天子亲军之一、成建制于魏武曹操时的虎卫军,系出同源。 初,此军号称虎士,乃许褚所将之众,皆为剑客。 魏武曹操得之,以为皆壮士,即日拜为将。 后,从军征伐,诸多虎士以军功拜为将军、封侯者数十人,职为都尉、校尉百馀人。 后来,曹叡即位后,以曹魏宗室节帅逐渐凋零,唯有曹真为国戎马且劳苦功高,乃特赐虎卫五百为亲卫部曲,以示殊荣。 因而,那幕僚愈发相信自己的推断。 若是逆蜀丞相诸葛亮再继续将兵马倾去左翼,曹真定不会错过良机。 就如蜀军将精锐放在左右翼,效仿田忌赛马以上驷对下驷一样,意图从侧翼突破战线夹击中军,曹真同样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以这些虎卫为前驱,精锐本部士卒为后续,豕突击破巴蜀的中军! 亦然,曹真相当于将计就计,紧握战场的主动权——与其被动的遣兵马去压住摇摇欲坠的左翼,倒不如主动将之当成诱饵。 如果汉军一直将破阵的希望,寄托在左翼上的话。 事实上,那幕僚猜测到了曹真意图的七八分。 所剩的二三分,乃是因为战场之上瞬息骤变,连曹真自己都不敢确定,事态发展是否会如他所愿。 所以,他也在努力绸缪着。 当在丞相将中军分出的小锥形阵,别遣往魏军左翼后,他便让前军分出一部,且战且进,横插入汉军左翼与中军之间,意图切断两者的呼应。 不过,他没有如愿。 因为丞相接下来的举动,更加大胆了。 乃是将中军的兵力,悉数倾往魏军左翼而去。 似是打算一旦句扶与无当飞军突破战线,便驱兵席卷魏溃兵、豕突而入? 抑或者是,见到魏中军别遣一部兵马横插空隙,以为魏军没有支援左翼,乃是想诱句扶与无当飞军深入前后包抄,因而驱兵前来护后路? 曹真的眉目锁得更深了。 他微微抬起了下巴,将目光眺望去对面汉军的大纛。 他视力已然有些不济。 只能大概看到青曲盖之下依稀有一人形轮廓,但分辨不清诸葛丞相的峨冠博带。 就如他无法断定,诸葛丞相一次又一次不循常理的调度是何所依仗。 然也! 不管是让中军分出小阵,还是慢慢尽将兵力倾往左翼,都是战场上的异举! 譬如,曹真如今就可以坐视汉军尽数倾往左翼,然后集中军所有兵力,前往右翼将那两千羌骑与虎步军围歼了! 以壮士断腕之魄,与汉军豪赌一场。 以魏左翼的崩溃,来换取汉虎步军的消失,两败俱伤! 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对于曹真而言都能接受。 他不曾有过一战可灭巴蜀之念。 此番,得天子曹叡定力支持与倾关中之力而来,不过是为拼耗汉军的战争底蕴,让其无有兵力进军河西、持续积弱式微罢了! 只不过,他心中也有所迟疑。 彼逆蜀诸葛亮,竟连临战变阵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都成功了,现将中军徐徐转压左翼而来,莫非正是想令我弃左翼而攻虎步军乎? 带着如此想法,曹真再度将视线转去右翼。 旋即,便觉得有些不寻常:对比左翼的战事,右翼的攻战真不算激烈。 魏军的右翼,乃是他从夏侯儒那边调来的万余将士。 论善战程度与士气,与左翼赵俨所督的将士相差无几。 但以逆蜀虎步军的精锐,对比攻击左翼的板楯蛮与生獠蛮夷,战果相差竟如此之多? 而且那始终寻不到扰阵、侧击的两千羌骑,为何彼诸葛亮不将之调遣前来中军或左翼寻战机? 或许,乃是故意示弱吧! 曹真心中暗道了声。 随后,便让人前去右翼给督将传令。 不求他能击退逆蜀虎步军与两千羌骑,但务必要拖住。 必要之时,可不惜一切代价! 亦是说曹真舍弃了方才之念,忍住了围歼虎步军的诱惑。 是故,他的目光,又开始在赵俨的左翼与汉军的大纛之间来回徘徊。 左翼的战事,早就惨烈无比。 无当飞军临阵后,不仅楔下了几个豁口,还将魏军的战线杀得后退了近十丈之远。 夫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杀!” 受到鼓舞的句扶亦机不可失,再度收拢了近身周边的四百余人,发出催战之声,以身作则死命的往前突进。 意图趁着这股锐气,将魏军的士气彻底击溃。 攻战了好久,杀与被杀了好多士卒。但魏军阵列依旧是密密麻麻的、黄澄澄的全是人,不仅看不到尽头,连光线都透不出来。 孰人知道,彼逆魏兵力竟如此之众! 而且,方才明明逆魏士卒们的士气都隐隐有些崩溃了,有个别人士卒面露惧色,不敢向前补战线之缺了!但不知为何,没过多久,这些魏军竟又变得双眼通红悍不畏死了? 甚奇焉! 随征许多年的句扶,对此都忍不住惊诧。 但也没有深究。 逆魏士气再度昂扬,那又如何? 我大汉既能击溃一次,就能击溃第二次!无数次! 君不见,我大汉兵出陇右以来,逆魏丧兵失土无数? 君不闻,巴蜀及关中之地,黎庶皆传颂“金刀之谶”,以刘姓汉室家乃天命昭昭? 彼曹姓魏室窃据神器、罔顾天命所归,连子嗣都被天谴殆尽了,焉能挡我大汉王师克复中原乎! 天命在汉,此战必胜,弗可否也! “克复中原!” 句扶声色俱厉,将手中狠狠往侧脱手砸去,一矛刺死那被砸得猝不及防的魏军士卒,随后从腰侧拔出环首刀,刀矛共舞、步步而前。 比他更不吝啬性命的是无当飞军。 早就杀红眼的他们,才不管前方有多少魏军,将其尽数戮完便是! 尤其是后方丞相的催战鼓声愈来愈急切,一支从中军分出来的两千士卒愈来愈近了。 无当者,乃所向披靡也! 他们觉得,若是依靠中军支援方能击溃敌阵,那就太对不住建号了。 时间慢慢流逝。 不知不觉,两军鏖战,已然超过一个时辰了。 站在高台上观战的曹真,除了派遣崔牙将督领本部前去左翼压阵外,便将号令中军大部分兵马徐徐向前,与诸葛丞相的中军缠斗在一起。 但并不遏制汉军突往左翼的意图。 而且他留下拱卫大纛的本部,依旧还有五千精锐以及帐下千余亲兵部曲。 似是深谙督帅当慎之。 不停从苍穹上飘落的小雪花,已经在他肩头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入冬必然小疾缠身的他,身躯早就变得庞硕的他,已然隐隐不耐久立之苦,但他依旧屹立如山、纹丝不动。 不过,很快,他眯了好久双眼倏然睁开。 因为不可避免的,魏军的左翼战线已然将近崩溃! 而诸葛丞相中军的兵力,已然大半转至左翼! 正文 第236章、倾力 冬日的白昼很短。 两军朝食后追逐行军了十余里,再历经了近两个时辰的鏖战,天色已然昏暗了下来。 想将山河尽染白的雪花依旧锲而不舍飘洒着,让人们视野变得更加局限。 汉魏双方都没有夜战的准备,如若在半个时辰之内,彼此都无法奠定胜局,今日的战事便会迎来落幕了。 是故,诸葛丞相将中军半数兵力,都倾往了魏军左翼,冀望将从侧翼击溃魏军的防线。 而魏大司马曹真也因为丞相的调度,终于将最后的兵力压上了。 他不想错过如此机会。 任何一名合格的统帅,都不会罔顾敌方中军大纛守备薄弱的机会。 虽然不知道以谨小慎微著称的诸葛丞相,今日作战为何如此大胆,但曹真已然不想去揣测背后的意图。 战机稍纵即逝。 如若他再继续等、继续犹豫,等丞相车驾也转到左翼,他就没有机会了。 或许,此是逆蜀诸葛亮的无奈之举吧。 毕竟汉军出了河谷,便是弃了地利优势。如若无法击溃他所督领的追兵,将会迎来被前后夹击的命运。且每拖延一日,都是让危险多积累一分。 曹真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自身领着金石鼓吹及中军大纛往左翼靠拢,鼓励士气之余,还将最后的五千精锐与千余亲卫部曲,直接往汉军的大纛突去。冀望着这六千精锐,在左翼战线瓦解引发全军崩溃之前,将汉军大纛夺了! 抑或者是,他选择了两败俱伤的方式。 确保在己方大纛被斫倒之时,汉军的大纛也同样跌落尘埃。 只要能将汉军的主力打残,在此地的两败俱伤也好、惨败而归也罢,对魏国的全局而言就是胜了。 因为魏国有足够的底蕴。 而逆蜀没有! 无需担心若是战败后,他能否脱身的问题。 天色将夜,彼诸葛亮有两千羌骑,也无法在风雪交加中准确找到他。 而且在三日前,在领军衔尾蹑足而之时,他还遣人去了祖历县,再度从夏侯儒麾下调遣来一万兵马来助战。 算算时间,距离此地应该有一日的路程。 届时,他可以仰仗着后续的一万兵马,收拢败兵溃卒再度衔尾追击,赶上与费曜、魏平等部夹击汉军的时机。 不需要担忧再从祖历调兵后,逆蜀魏延会昂扬。 夏侯儒仍旧坐拥两万余将士。 这点兵力无法再围困祖历城池,但转为扼守己方营寨,彼魏延也无法攻破。 退一步而言,若是事皆不遂他所愿,后军接应救援赶不上被汉军的追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战死于此。 战死,亦了无遗憾。 戎马一生,得马革裹尸,乃幸事也! 反正他不复壮年,小疾不断,已命不久矣。 更莫说是在见证巴蜀从此一蹶不振的战事里战死,何其荣焉! 所以他很决绝。 但诸葛丞相的反应,比他更决绝。 当看见看见魏中军最后一支机动兵力,冲着自己的车驾与大纛而来时,不但没有找中军各部兵马回援,反而鼓角如雷催促着他们加速前进。 看似十分狂妄的,打算以车驾前的仅仅三校兵马抵御魏军六千精锐。 又或是十分笃定的以为,在魏军这六千精锐在攻破他本阵前,汉军早就攻破了魏军左翼席卷整个战场,锁定了胜局。 曹真不知道诸葛丞相的底气从何而来。 但他敢断定,只要这六千精锐顺利赶到诸葛亮车驾前,如果无有其他汉军支援的话,汉军大纛要么仓促后退、要么被斫倒! 且时间,至多半个时辰之内! 此不是鄙夷汉军的战力,而是对这六千兵马的信心。 他的千余亲卫部曲不必说,果触突入、无有一人畏死;而五千精锐,乃是从十数万大军挑选而出,皆百战余生的老卒。今近三倍于敌,若是在半个时辰都无法击溃,那么魏国早就失去雍凉之地了。 不过,他同样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诸葛丞相终于舒了一口气。 还含笑捋胡,感慨了一句,“彼逆魏曹子丹,虽身经百战,然终究失于严谨矣!” 是也! 丞相一直都在等着,曹真将所有机动兵力都派遣出去。 因为在丞相心中,此战的胜负并没有悬念。 在兵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士卒的士气、精锐、阵法熟练等各种因素就成为了胜负的依仗。这支主力是丞相亲自演武操练而成的,信心自是满满。之所以弄险,甚至是不惜以自身性命与中军大纛作为诱饵,乃是不想让己方士卒死伤太多罢了。 就如曹真所期盼“两败俱伤亦是魏国胜”的战略同,丞相亦然眼观全局。 想着尽量避免与魏国拼消耗,避免陷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无奈。 他要保障大汉在此战过后,还有余力击溃魏军如费曜、魏平、郭淮及夏侯儒等部;仍旧拥有充足的兵力,前去夺回河西并且镇压河西豪右及羌胡部落的野心。 同样,谨小慎微、面面俱到的性格,丞相也不曾有改。 此番看似极为冒进与狂妄的调度,丞相并没有孤注一掷。 并没有将此战胜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击溃魏军左翼战线、其督军赵俨的不得人心上;更没有认为,车驾前的三校兵马,能确保中军大纛的万无一失。 因为,将魏军左右两翼尽攻破,才是丞相真正的意图! 让句扶部与无当飞军不计死伤也好,将中军兵力都别遣而出也罢,不仅是为了将魏军的左翼攻破,亦是为了将其所有的机动兵力都诱出来!让汉军在骤然发难攻陷右翼之际,曹真于仓促之间,无有兵力遣去挽救战局。 自然,汉军绝大部分兵力都在攻魏军的左翼,仅凭孟琰的虎步军与注诣的两千羌骑,想破了有万余人的魏军右翼,是很难成功的。 至少在魏军六千精锐攻到己方中军大纛前,无法做到。 曹真也正是预料到了这点,才不理会右翼战事的异常、汉虎步军的攻势不激烈,将亲卫部曲都派遣了出去。 事实上,所有人都没有指望奇迹能发生。 从战局来看,虎步军与两千羌骑若想攻破魏军右翼,除非还有一支伏兵陡然介入,瞬息打破双方的平衡。 但是大汉有伏兵吗? 曹真的答案,是绝无可能。 干系到国运的战事,戎马数十年的他,不可能会有疏忽。 比如汉军在此地的各部兵马,他都是令斥候打探得一清二楚,亦一直监视在眼皮底下,没有半刻疏忽。 如今,汉军所有兵力都在此地了,何来的伏兵?! 汉军各部将领的答案也与曹真一样,除了丞相与虎步军统领孟琰。 正文 第237章、透阵 寒风萧萧,肃杀万物;旌旗猎猎,炙热人心。 当魏大司马曹真下令最后一支机动兵力,直取汉军大纛而去时;当丞相中军催战鼓声如雷激昂时,虎步军统领孟琰也一改先前疲软的攻势,操刀矛身先士卒,率全军一举压上。 自然,在虎步军各级将佐的小鼙声欢鸣之前,他还让身侧的亲卫取下腰侧挂着的牛角弓,搭箭拉个了半圆。 三支鸣镝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直上苍穹。 战栗了天地,亦惊醒了杀得如火如荼的战场。 魏军右翼督将的目光,追逐着注诣那两千缓缓后退迂回的羌骑。 随后,便下令亲卫部曲前去传令,让麾下各部兵马将阵列收缩,结合得更加严密些,莫要让汉军的羌骑寻到凿穿机会。 然也,他以为鸣镝是给骑兵传令的。 是让两千羌骑不再抛射骚扰,转为决死蹈阵的凿穿战术。 在远处左翼的后方、已然拔剑帅厉士气的曹真,看着天空上去势已衰,正往地上落的鸣镝,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他没有类如右翼督将那么单纯的想法。 而是以为,鸣镝之意,乃是让那两千羌骑前去夹击他刚刚遣出的六千精锐。 那六千精锐已然开始冲锋了! 阵型也演变成一条长龙了! 两千羌骑只需一个冲锋,便可以将阵列拦腰阶段;来回凿穿,便会让士卒彻底陷入“兵寻不到将”的混乱中。且大致估算时间,汉军羌骑赶至中军之时,应是魏军冲到汉军大纛前与那三校兵马白刃交战之际。 以步守、以骑踏,堪称完美。 骤然之间,让人觉得那六千精锐魏军,是很难斩将夺旗而归了。 此便是逆蜀诸葛亮胆敢让中军大纛防备薄弱的依仗? 曹真的心中悄然落了一句。 然而,那两千羌骑,竟没有往中军而来! 亦让他不由蹙眉沉吟,片刻后,他猛然回首望去。 他看到了,后方矮丘缓坡上的树木积雪在抖动着,嗦嗦下落;他听见了,有一股闷雷声,由远至近。 彼诸葛亮竟设有伏兵!? 只是逆蜀所有兵力都在此处,又如何有多余兵力设伏!? 曹真满目不解。 看着后方约莫三里的山道上,猛然冒出来一杆绣斗大“汉”字的旌旗;旌旗的背后,同样是赤色点点,正在晕开山坡。 犹如初生的朝阳,赋予了天地间妖艳的万道霞光。 亦让曹真阖目长叹。 他心中了然了。 因为汉军的伏兵,仅约莫两百骑。 这点数目在沟壑纵横的地形里,很容易藏身。 尤其是两千羌骑可以为之掩护——魏军的斥候,在刺探军情的时候,不可能近距离去数清汉军进发了两千骑还是一千八百骑。 抑或者说,哪怕魏军斥候亲眼目睹汉军分出两百骑了,也不会去深究。 于近十万大军的鏖战中,区区两百骑,充其量不过是警戒的游骑罢了! 孰人会觉得其能左右战局呢? 不过,当两百骑人马皆披重甲的时候,当魏军所有机动力兵力都派遣出去了以后,事情就变得不同。 然也! 丞相所伏者,乃是张特的两百甲骑! 在三日前拔营归陇右时,丞相便将张特两百骑留在河谷中。 以河谷的纵深,以及临走时纵火焚烧营寨及带不走的鹿寨等杂物,让魏军不会深入去河谷内探究。而且,这两百甲骑在随军来此地后,丞相一直将他们当成轻骑使用。不曾让魏军斥候刺探到汉军甲骑亦随征在此,以收奇兵之效。 今视之,效果斐然。 曹真见到甲骑突袭而来时,便心有所悟的阖目长叹。 而右翼督将却没有任命,他凄厉的吼声,犹如深山老林的夜枭竭嘶底里。 “敌袭~~~~” “转后阵~~~~~” 但是他麾下的将士,在正面对抗虎步军的攻击之际,还能会如他所愿转向去防备阵后吗? 答案是否定的。 极速冲锋而来的骑兵,三里的距离不过是数十个弹指。 一马当先的张特,双脚往马腹一踢,手中的旌旗也高高举起,瞬息间就引发了所有汉骑的咆哮:“伐逆!诛贼!” 钢铁洪流,无可匹敌。 在甲骑奔到魏军右翼二十步的距离之时,前排的骑兵都放平了“卜戟”。 卜戟,类似于戈的兵器,只不过前头冒出了两面开刃的剑尖,曾经是秦末汉初的建制兵器,如今几乎在军中淘汰了。 但这种兵器有一个特点:捅入敌人身体后,横叉会阻碍长柄不会继续突入。 甲骑们只需要双手用力一挑,就能将挂在兵器的尸体甩开。运气好点的话,横叉甚至会在力反作用的惯性下,直接将尸体给撞飞出去。 只见他们双手持卜戟,在冲入贼寇军阵捅入人体后,便双手用力两侧挑开。 顺便腰腿配合发力,控马往两侧分开,让出了中间的道路。 卜戟骑,仅是前排的骑兵,为了打开敌方阵列缺口的;紧随他们身后的甲骑手中,皆是高高扬起的,乃是厚脊、单面开刃尤其利于砍杀的环首刀! “杀!” 蹄声急促,刀光匹练! 头颅飞纷,残肢飞舞,鲜血飞扬! 赤红色的大汉旌旗,驰骋向前,锐不可当。 赤红洪流的大汉将士,在雪白大地上变成为一支脱离弓弦的箭矢饱饮长风,势不可挡、挡者披靡! 仅用一次突阵,便凿穿了长达四五里的魏军右翼。 亦为虎步军与两千羌骑打开了缺口。 在战马嘶鸣和魏军哀嚎中,迸发了一句让天地色变的怒号:“大汉威武!” 不可避免,被夹击的魏军右翼,在无有中军驰援的情况下,瞬间崩溃!无力回天的督将,死于乱兵之中;溃兵蜂拥往左翼或往后方逃亡。 不过,孟琰与注诣都没有搭理他们。 而是不约而同的,驱赶着士卒往曹真的大纛而去。 厚厚甲衣挂了满身鲜血与碎肉的张特,领着甲骑透阵后,也迂回到战场之外。 “下马!下马!” 他矫健的跳跃战马,边撕扯着甲衣边大声吼着,“速卸甲!速卸甲!斩将夺旗之功,晚之不及!” 正文 第238章、困守 临阵斩将夺旗,是所有将领都无法拒绝的战功。 杀透魏军右翼的张特亦如此。 他领着甲骑迂回后,便急匆匆卸甲减轻战马的负荷,以机动力去追逐魏军的中军大纛与在大纛下的曹真。 但很可惜,注诣没有给他机会。 与魏国有灭族之恨的注诣,在魏军右翼崩溃后,便领着羌骑驱马直望魏大纛而去。 魏军大纛的守备尤其薄弱。 那是因为魏中军的绝大部分兵力,要么在支援左翼战线,要么为了直取汉军大纛的那六千精锐正与汉中军缠斗着。 是故,当注诣席卷而至时,魏军仓促聚集起来兵力仅三四百人。 且乱糟糟的,根本没有阵型可言。 亦让注诣纵马长驱而入。 在付出前排二十余骑落马的代价后,驰骋似箭的羌骑,犹如一条灵活的长蛇,从魏军承载大纛侧的车驾前蜿蜒而过。 每骑在纵马而过的须臾间,都会握紧战马缰绳,倾斜身躯舒展长臂,扬起环首刀,狠狠的劈在大纛圆木杆上。 咄! 咄!咄! 伴着金木碰撞与偶尔刀身断裂之声,约两手合握粗细的旗杆木屑飞溅。 仅仅比右翼的陷落晚了半刻钟,在半空飘扬的“魏”字大旗,最终还是跌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汉军就猛然爆发了一阵欢呼。 他们都在大喊着:“曹真已诛!” 是故,所有汉军士卒都以为自方已经胜利了,都爆发了奋勇向前的无穷勇气,争取捞个斩首之功。 而魏军兵卒的反应则是截然相反。 他们被汉军的欢呼惊醒,回首一看,然后脸上就如丧考妣。 大纛已落,立在大纛下的曹真,尚能无恙否? 这种常识让他们斗志全无。 就犹如高耸入云的木塔一样,当底下根基被抽掉了一根支柱,整座高塔都会在瞬息间轰然倒塌。 不可避免的,魏军的全线都迎来了崩溃。 早就岌岌可危的左翼不必说,大纛在视线中消失后,士卒们都转身仓惶而逃,或是扔掉兵器临阵投降。 不管督战队扬刀斩杀了多少,也无法遏制溃兵之势。 曹真与赵俨无力回天,在六千精锐士卒的拱卫下往后逃亡。 这六千精锐,原先是突袭诸葛丞相本阵的。 在张特领着两百甲骑席卷而来时,曹真便知道右翼必然不保。 亦当机立断下令将这六千精锐追了回来,指望在右翼溃败后保住中军大纛不失,依旧能继续与汉军拼消耗。 但右翼的溃败太迅速了。 注诣的两千羌骑来得太迅猛了。 大纛被斫断了这六千精锐才堪堪赶回来,成为护送曹真等人逃离战场的兵力。 不过,汉军仅是追击了十里便作罢。 一来是天色已晚,士卒们已经鏖战了许久,没有体力追击太远。 另一,则是再继续追击,对战局也无有裨益。 曹真已然从战场上脱身,想追击虏获几无可能。 而且丞相此番出河谷,主要目的乃回援郑璞与姜维部的别营,击溃费曜及魏平等部魏军以保萧关不失。 实际情况,也不容汉军追击。 鏖战一日,汉军付出了死伤近五千余人的代价,但战获颇丰。 魏军被阵斩的仅六千余人,但相互踩踏而亡者尚有四千余人,临阵被俘者尽万人! 最重要的是,从仓促迎战到仓皇而逃的魏军,根本没有时间焚毁辎重粮秣,皆被汉军所获。 足足有上万车,足够五万将士月余的用度! 连向来持重的丞相,得闻此战结果后,都忍不住喜逐颜开、冁然大笑。 他为粮秣辎重发愁可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带着如此多的俘虏与辎重,追击自然不可行。 因而,丞相让全军休整二日后,便让俘虏运送辎重粮秣,挟大胜之锐来萧关道再战。 但却扑了个空。 魏军费曜与魏平部,已然解围退兵离去了。 连在平襄城的郭淮部都退兵了。 先前,他们得到曹真传信预备夹击后,便开始整顿兵马,且频频遣了许多斥候打探丞相的归程,亦打探到了这场野战。 曹真都大败而归了,不仅前后夹击的战略成为水中月镜中花,他们还需火速退兵。 不然的话,待丞相领军至,他们反而成为了腹背受敌的一方。 不过,他们退兵了,并不意味着这场战役结束。 被精锐护卫逃归的曹真,归到高平城后,合沿途收拢及陆续自归的溃兵,兵力达到了约莫两万——那不知所踪万余人,应是夜里饥寒交迫毙命、或主动或被动的走散了。 遭遇惨败,这两万人短时间内无法再战,但守城却是无忧。 是故,曹真将赵俨留在了高平城,自己带着亲卫赶往祖历县与夏侯儒部会合,与同样退兵到祖历县的费曜等人围困城池。 且是深沟高垒落营,做出长期困死之态。 战略意图很明显。 野战失败,也意味着打通萧关道的战略失败,接受现实的他便选择了最初的计划:困祖历县。 汉军若来救,便是要拼着巨大的战损,攻打他们的营寨。 不救,那就是将祖历城打下来,重新恢复河西与关中的连通。 这次他无需担忧粮道被袭了。 粮秣辎重早就提前运送囤积;而高平城内的守军充足,也不需要担心汉军能破城。 而且,魏军在兵力上,依旧保持着优势。 督领十余万大军而来的曹真,历经数个月的攻防,再扣去高平城的守备后,如今将各部聚拢在祖历城落营时仍旧有八万大军。 而大汉也战损了万余人。 以大汉在陇右的兵力,若是前往救祖历城,依旧是一场艰难的战事。 唯独拥有的的优势,则是将士的锐气正盛,且缴获的辎重粮秣缓解了后方的压力。 是故,丞相归来陇右后,并没有立即领军前往祖历;而是让各部将士们入城休整、收编俘虏,以及除夕劳军、督促成都那边给战死的士卒抚恤等琐碎。 反正魏军没有攻城,祖历城内的魏延与关兴部粮秣充足、士气高昂,暂时无需忧虑。既然魏军喜欢在冰天雪地里落营,且让他们先呆着吧,没必要搭理。 自然,事预则立。 姜维与郑璞也频频被丞相招去,商讨接下来的战略。 正文 第239章、有变 襄平城,城北军营。 错落有致燃起的火堆,将漆黑深沉的夜幕烫出疤痕点点,随着呜咽的寒风张牙舞爪。 远离军帐的一处火堆下,扈从乞牙厝正在炙烤着羊肉。 时而添加柴薪或翻转羊肉,时而也会在手背上乱挠一通。 作为南中牂牁郡的獠人,自从来了陇右之后,每每到了冬春之交的时节,他的双手总会冒出几个冻疮来。 奇痒难耐,倍令人烦躁。 冻疮,是众多出身南中各郡的勇士最讨厌的事情。 不过乞牙厝鲜少抱怨。 在陇右呆得越久,他的抱怨就越少。 毕竟,他算是幸运的。如今已是建兴十二年,大汉整整北伐了六年,许多士卒连长冻疮的机会都没有了。 尤其是隶属中护军郑璞麾下的士卒。 没有人质疑郑璞的调度能力,譬如张嶷、州泰以及刘林等人,都得以积累功勋封侯拜将。 但也没有人去否认,每一次军出,隶属郑璞麾下的将士都会死伤惨重。 赫赫战功,永远以累累白骨铺就。 不仅是敌人的,也有己军的。 因而,郑璞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将要领军出的前夕,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分独自横笛而吹。 乞牙厝不通音律。 就只是隐隐觉得曲调有些悲凉。 还有曾很偶然的听闻过,主母问及曲子的名字时,郎君回曰《鸿雁》。 鸿雁这种鸟禽,乞牙厝十分熟悉。 每当入秋时节就开始南徙,他还曾伺机藏身在湖泊畔射杀过不少。 也记得他将鸿雁带回来炙烤时,郎君说什么香味扑鼻、肉质细腻有嚼劲,且羽毛可拿去与军匠作箭尾,等等。 吃的时候赞不绝口,怎么吹曲子的时候就婉转悲凉了呢? 奇哉! 乞牙厝歪了歪头,细心听了好一阵,还是觉得不解其意。 索性也不想了,继续无聊的挠着冻疮,将目光落在炙烤得变成金黄的羊肉。 羊肉是姜将军转赠的。 那位将军最近往返了陇西郡一趟,送战死羌人士卒的骨灰归去,还顺势提了一嘴有羌人临阵叛逃之事。【注1】 是故,那些叛逃羌人归属的部落首领,都不约而同的送了好些牛羊给姜将军携来劳军。 说什么是“天寒地冻,将士艰辛,谨以牛羊以表绵薄之心”。 明明是担忧姜将军罪责,所以才会奉上牛羊,竟说成是自身对大汉的忠贞。 真虚伪! 不过,这羊肉真香啊~~~~ 伴着一滴油脂落在炭火上,“嗞拉”一声香味弥漫,让数月没有尝到羊肉的乞牙厝,忍不住阖目深深呼吸,口舌生津之际,还将满心鄙夷尽化作了赞叹。 只是他没有陶醉多久,便倏然睁眸,敏捷的起身,将手放在了腰侧的刀柄上。虽知道在军营之内,无人会对郑璞不利,但听闻到脚步声时也焕发本能。 “部曲督无需戒备,乃是我。” 来人发出声音,从黑暗中缓缓步近火堆,光影照亮了他的脸庞。 原来是徐质。 静坐另一侧横笛的郑璞,也惊醒了。 先是示意乞牙厝解除戒备,然后含笑对徐质招手,邀请入座,“夜已深,子重竟无眠,莫是知我在此炙肉乎?” “呵呵~~~” 轻笑着拱手行了一礼,徐质才敛袍坐下,朗声说道,“乃是将军笛声悠扬,令我闻之而思乡闾亲眷,不由便步近前来倾听。不想竟扰了将军雅兴,惭愧!惭愧!” “嗯.......” 略做鼻音,郑璞笑了笑,将地上的马奶酒囊递过去。 他知道徐质说的不是实情,也隐隐猜到其来的目的,但不想说破。 在萧关道一战后,徐质便对他恭敬有加。 那是因为张嶷没有领玄武军入别营前,每当魏军攻营寨,郑璞都会让乞牙厝将徐质缚在军帐内,而收获的感激与敬意。 将他缚了,是在护他性命与远在张掖郡的家眷周全。 比如一旦别营被魏军攻破,魏平见到被紧缚在军帐内的徐质,就不会认为他降了大汉。 甚至还会以为他被汉军俘虏后誓死不从,所以被郑璞绑在营内逼问军情。 是故,徐质感郑璞恩义,态度也从先前无奈而降转变为愿意倾力为大汉效力。此番前来,不出意外的话,应是为了请以大汉将率的身份随征参战。 对,汉军即将开拨。 已是春二月了,丞相诸葛亮决定再度对魏军用兵。 不过,于战略上,没有采取郑璞的建言。 在丞相数番集思广益时,与论的姜维所提建言,乃是聚陇右的兵力,以五万大军前往祖历县与魏大司马曹真一战。 这是绝大部分人的共识。 亦无可厚非,所有将士都对战事都抱着绝对的信心。 夫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去岁暮秋,魏军以十数万大军汹汹而来,却寸功为建、寸土未夺,此乃勇气一衰;被丞相在野外正面对抗,大破之,乃是勇气二衰;如今围困祖历城池两月有余,却没有攻打城池,便是勇气三衰。 恰好此时,丞相已然领军归来休整了两月,士气正锐,彼逆魏自是难当。 且大战之时,困在祖历城内的魏延与关兴部,也能伺机从背后偷袭;连远在鹯阴塞的张苞部,在没有魏军困城塞之下,都可以别遣柳隐领着蜑獽军前来助战。 以士气与兵力而言,此战汉军几无败北的几率。 而若是战胜了,便是将魏军彻底按回关中,汉军可趁着大胜进军河西,一举收复整个凉州。 甚至,在此战击溃魏平与郭淮这两位魏凉州守将后,河西四郡与金城郡的豪右及羌胡部落皆对魏国失去信心,大汉可兵不血刃的传檄而定! 如此令人向往的战果,孰人不心动呢? 但郑璞却是提出了另一种思路。 他并不乐观。 觉得以大军前往祖历县与曹真决战,战胜了,将士也会战损很高。 理由是曹真已经败过一次了,不会再让汉军得到第二次野战的机会。不出意外,他将坚守不出,让汉军不得不去将营寨一座座拔除。 以最笨拙却也是最有效的办法,让汉军陷入消耗战中。 是故,郑璞的建言,乃是请诸葛丞相领主力归汉中,合左将军吴懿的兵马,走褒斜谷出右扶风。 步步为营,一边屯田一边推进。 若曹真领军归关中,那么丞相便是屯田与之对峙消耗,让魏延督领吴班、高翔、姜维以及张苞等等各部兵马挺进河西,将凉州打下来。 若魏军不归关中,那么丞相便可以将右扶风给打下来,让曹真的大军成为无根之木。 自然,想实行这样的战略,前提是必须守住萧关道。 因为丞相一旦领军入关中了,曹真最有可能的选择,便是再度督军前来攻打萧关道,冲破萧关与安定郡连通。 亦是将陇右与关中再度连成一片,战略上可进退自如。 因而,丞相数次衡量后,还是否掉了郑璞的提议。 不管怎么说,先前的战事中,若不是张嶷领军及时支援,守备萧关道的别营便被攻破了! 素来谨慎的丞相,自是不会抱有侥幸之心。 战略既定,各部兵马的调度分配,也陆续落实。 中军依旧是丞相亲领,右翼由后将军吴班所督;而被打残了的郑璞与姜维部,则是转来平襄城暂归入高翔部,充当大军的左翼。 五日后进军。 徐质便是如此,前来请命以大汉将士的身份随征。 他想被编入刘林的重步卒中。 因为那些重步卒临阵时,都戴着狰狞的面甲,无需担忧会被魏军辨认出来。 对此,郑璞自是无不可。 虽然觉得徐质充当一重步卒有些屈才。 但转念一想,且让其与将士们培养袍泽之情,对未来领军也大有裨益,便允了。 只不过,就在大军即将开拨的前一日,斥候便传来令人弗解的军情。 不知何缘由,曹真竟引兵退回安定郡了! ------------------------------------------------------------------------------- 【注1:“羌人死,燔而扬其灰”——《庄子》;“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而不焚也”——《吕氏春秋·义赏》】 正文 第240章、匹夫 突发的军情,打乱了陇右汉军的部署。 谁都没有料到,历经数次损兵折将后依旧选择困守祖历城的曹真,竟会主动罢兵归去。 战事进行至今,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魏国都不可退兵。 因为退兵,凉州那些豪右与羌胡部落,甚至是连走卒贩夫,在目睹此战后,都不会再相信魏国有夺回陇右、能与大汉抗衡的实力。 此意味着,魏国乃是将凉州拱手相让了! 然而,曹真以及魏雒阳庙堂的公卿,竟会连这点都看不到吗? 乃是以退为进乎? 譬如将凉州当成双方博弈的弃子,坐等汉军进发河西四郡征战后,魏军再从乌水河谷来围祖历县,让汉军首尾不能相顾。 抑或者乃另辟蹊径乎? 比如觉得魏军从关中走安定郡入陇右,后勤运送压力太大,故而改为针对汉军防线太过于漫长的弱点,转军归来威逼汉中郡;让汉军即使夺下了鹯阴塞,也不敢派遣太多兵力前去攻伐河西四郡。 这两种推测,是大汉诸多将率最为支持的观点。 但事情太过于诡异,前因后果未有明确,因而没有人胆敢却确断言。 丞相诸葛亮得知消息后,当即以情况不明让各部将士暂缓兵出的计划,遣了大量的细作混入关中收集情报。 且与魏延及张苞通了消息,趁此空闲期将一些粮秣辎重运送过去囤积。 权当是未雨绸缪,以备万一逆魏再度围城。 不过,魏延的书信中,还请命领军去攻河西。 理由是他推测,此番魏国不合常理的陡然罢兵归去,乃是因为曹真病故了。 其实,这种推测在陇右也有人提及过。 这些年曹真疾病频发,对大汉而言也不是什么秘密。 如今戎马操劳、连番战事不顺,且又在严冬时节食宿在寒风冻土里近半年,嗯......似是,也在情理之中? 再者,魏延还提及了一点。 被困在城池内的他,每日都在城头上巡视,也目睹了魏军解围罢兵的状况。 素来以与士卒食宿同的曹真,在此番退兵行军时却与以往不同,不仅没有露过面,连车驾也被士卒围得严严实实的。 这让魏延觉得曹真即使不死,也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不然,无法解释魏国会罢兵。 对于他的看法,丞相倒没有多说什么。 仅是以“不可轻举妄动”为由,让他且先静候军令,待细作打探明确消息再做打算。 而且,再过些时日便是春三月了。 春耕绝不能耽搁,正好可以趁着打探消息的时候,让士卒们归来陇右的军屯点,先将今岁的粮秣播种了,缓解从蜀地转运粮秣来陇右的艰难。 至于魏国是为何事退兵,故弄玄虚还是情非得已、对大汉有利还是有弊,时间会给出答案。 反正鹯阴塞隶属大汉越久,对魏国就愈不利。 以不变应万变便是,无需心切鲁莽。 带着如此想法,丞相留下守备的兵力后,便领大军归来天水郡冀县,忙碌修缮刀兵甲衣及督促农桑之事。 郑璞亦回来了落门聚的卢家别院。 他的本部被打残了,暂时也没有兵源可让他补充,一时间也无所事事。 索性,便把军中琐碎之事皆扔给州泰。 至于中护军护众将、提拔低级武官等职责,有丞相在陇右且各部兵马都准备着随时赶赴战场,暂时还不需要他去履责,正好归来偷得浮生半日闲。 但闲暇却也不好享受。 一岁有余的小婧姬,已然不认得他了。 每每见到他,都会胆生生的闪躲;若挨得近了,便会嚎嚎大哭。 哎,闹心。 时间辗转则逝,不舍昼夜。 不知不觉已是春三月,渭水河畔再度青青绿绿,焕发着勃勃生机,军屯与民屯的田亩中满是忙碌的人儿。 从冀县丞相别署出来的郑璞,策马缓缓归去。 思绪,也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不定。 最近细作传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乃是被废为山阳公的刘协病故了。 雒阳曹叡素服发哀,遣使持节典护丧事,谥为孝献皇帝。 另一,则是魏大司马曹真,在罢兵归关中后,就被曹叡遣人来接回雒阳养病。 但据雒阳的风闻,曹真已经药石罔效,到了筹备后事的地步。 发病的缘由,乃是气急攻心,以至呕血不止。 气急攻心,自然便是魏军退兵的缘由——关中黎庶,聚众而反! 贼首乃是益州广汉人,张慕。 对,就是曾经隶属刘璋的军曲候,先帝刘备定蜀后落草为寇、后被郑璞收编军司马的绵竹贼,张慕张公尚。 至于他如何在关中,还得从大汉首次军出陇右说起。 大汉首次北伐,张慕带着随他从良为玄武军士卒的三百贼寇,隶属郑璞坚守萧关道。 战后,三百贼寇存活不足五十人,且是大半伤残。 虽然大汉对战死士卒的抚恤半点不缺,以及会照顾子女后代,但张慕还是心有愧疚,觉得无颜面对孤儿寡母。 又以自身不复壮年,乃请求退出行伍,前往关中充细作。 那时,郑璞多次劝说。 但张慕心志甚坚,弗能改,便代为周旋让其如愿。 为贼寇多年的张慕,胆大心细、杀伐果敢。 从汉中郡走傥骆道进入关中时,恰好是魏国引鲜卑秃发部入右扶风、将秦岭山脉北麓黎庶迁徙往京兆、左冯翊之时。 他因没有户籍,便佯作不愿迁徙的黎庶,趁乱投身当了山贼。 如此混迹了数年,期间被官府与限鲜卑联合追剿,辗转到了左冯翊。 待到魏国将冀州的游侠儿及黎庶迁徙入关中时,他便寻机脱离了贼寇,劫道杀了一冀州游侠儿,冒充其身份便编入京兆户籍。 为民数年,常教导乡闾少年习武且不吝钱粮救济孤寡,因而备受尊敬。 去岁秋收前夕,曹真筹谋出征陇右,关中各郡县官府皆大兴徭役,张慕乃伺机以言挑拨,激化民愤。 今岁入春,陇右战事失利传入关中,人人皆恐。 官府再度征徭役,让黎庶赶在春耕之前转运粮秣及辎重去高平城,民不得安、怨言鼎沸。 张慕私下以曹叡子嗣皆夭折为由,私下传曹魏不得天命之说,又趁机鼓噪官府徭役无休止,众人此去将被编入行伍填沟壑等,让黎庶皆惧极而忿。 在服徭役于途,他还趁夜杀了几个官府小吏,激发了官民的矛盾。 官严究,而令民畏罪。 许多不堪徭役之重的黎庶,聚众推张慕为首而反。 张慕心计得逞,乃从众人中挑选勇猛之辈,沿着魏军“阳陵-池阳-漆县-谷口”的转运路线,一路抢夺辎重粮秣。且每次得手,都会将大部分粮秣赠给当地黎庶,声称是“取魏国苛政之粮,还黎庶生计之食”。 是故,他名声愈烈,影从者如云。 又因为曹真将大军携去了陇右,其他守备兵力又沿着秦岭山脉布防,导致京兆-右扶风-安定三郡交界之处兵力空虚,让官府无力及时节制民乱。 待官府禀高平城,督领后方的赵俨遣别部归来讨乱时,已经是半月之后。 这时,张慕已经将魏国在陇右大军的补给线,彻底毁了。 事情的最终结果,是张慕被官府多部兵马围困诛杀、整个关中三辅都板荡;曹叡从河东雒阳等地筹来的许多辎重粮秣被焚毁,陇右大军无以为继,让雒阳曹叡无奈颁诏让曹真罢兵。 领军围困祖历城池的曹真,得悉消息后当即气急呕血、倒地昏厥。 罢兵归来关中后,更是积病并发,无法下榻及理事。 他知道,他此生都没有机会夺回陇右了。 所以,人未亡而心已死。 亦是说,张慕竟以一匹夫之身,让魏国现今最杰出的节帅壮志难酬,即将含恨而终。 委实令人诧异,不忍感慨世事无常。 郑璞感慨则是更深。 他原先允了张慕之请,不过是抹不开情面,故而成全其愿罢了。 哪料到,张慕竟是左右战事的走向? 正文 第241章、板荡 大河潋滟,白浪粼粼,带着两岸碧翠迤逦北去。 驻足在鹯阴城塞上极目而眺,洁白羊群在碧绿连绵天际的草原上悠闲散步,与白云朵朵的苍穹交相辉映。 夏五月,是万物皆繁盛的时节。 对于在陇右的汉军而言,也是北伐生机勃勃的时节。 细作从雒阳传回来的消息,在四月上旬时,一直都督雍凉兵事的魏大司马曹真,这个大汉北伐最强劲的对手,病故了。 虽说,此些年雍凉战事的拉锯争锋中,魏国一直处于下风,然而没有人否认曹真的统御能力。 譬如继任节制雍凉二州兵事的魏大将军司马懿,就没有让雍凉将士死力的能力。 至少在短时间内没有。 出身望族的他,不会有与兵子同食同宿的事迹传颂,抑或者是基于关东世家与关西边陲鄙夫的天然矛盾,让他无法得到将率之心。 或许,曹真对此也早有所悟吧。 在得天子曹叡诏令领兵归安定郡前,深知自身命不久矣以及继任都督雍凉非司马莫属,他便对各部兵马做了最后一次调度。 如先前隶属司马懿的将军胡遵,被转去京兆镇守,收拾张慕聚众叛乱的残局,以备让司马懿能有一个安稳的后方对抗巴蜀。 如原先镇守金城郡的郭淮,便转回来镇守安定的高平城。 此是惜才。 曹真素来器异郭淮之才,知道魏国在短时间内无法再度攻伐陇右,也无法在巴蜀进军河西的时候出兵牵制,在金城郡已然成为绝地的情况下,不想让他困守绝地。 亦是未雨绸缪。 在雍凉诸多将领中,郭淮不仅是魏文帝曹丕潜邸之臣,更是为数不多兼边人与关东世家双重身份的督将。于江湖之下,他可以得到边陲之徒的拥戴;于庙堂之上,他也可被雒阳衮衮诸公所称赞。 不管何人前来节帅雍凉,只要将郭淮带在身边襄助,便是权柄顺利过渡了一半。 而费曜、夏侯霸与张雄等人,则是继续各司其职即可。 待司马懿转来上任后,自会根据个人长短而用。 至于夏侯儒,曹真归雒阳后,在趁着天子曹叡亲临府邸幸视病情时,请将其调任往荆州都督兵事了。 仅用了一句话,便让曹叡无需在庙堂朝议就允了。 乃曰: “陛下,今谯沛故闾督将,几无一人矣!” 谯沛督兵事,颍川筹与政。 这是魏武曹操鞭挞天下三十余载,形成的魏国政治格局。 依托人才辈出的宗族曹氏与夏侯氏,在魏武、魏文两世期间,魏国镇边的节帅都出身于这两家。就连昔日战功彪炳的张辽,在镇守合肥时,同样先后受到曹仁、曹休二人节制。 但如今,可被依为砥柱础石、与魏国休戚相关的谯沛督将,已经彻底凋零了。 论才能可镇守一方的将领,今唯有夏侯儒一人堪堪可用而已。 基于此,曹叡又如何能拒绝曹真所请? 相反,他还爱屋及乌,在曹真病榻前声称,会将夏侯尚之子夏侯玄转任地方试督兵。 夏侯玄乃曹真的外甥,也是司马懿之子司马师的妻兄。 有如此身份,曹叡不介意按捺下心中不喜,给他个历练的机会。 是故,当司马懿接到转去关中都督雍凉的诏令时,还得悉夏侯玄成了他的军中司马,而毌丘俭继被征调入朝的徐邈任职雍州刺史。 让他觉得有些掣肘。 夏侯玄倒是其次,看在亲家的份上,容忍其以名士风流自诩的性情即可。 但是毌丘俭则不同。 其身为曹叡的潜邸之臣,先父毌丘兴在西北领军多年,名声及功绩仅次于名臣苏则,在雍凉各部军中颇有名望。 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毌丘俭若是阳奉阴违,他也无可奈何。 想想,也无可厚非。 雍凉各部兵马,是魏国仅次戍卫雒阳的精锐,且兵力几乎占了举国戎兵的一半。其他两大战区,淮南与荆州的兵力加起来都无法比肩。曹叡胆敢将这些兵马交予他督领,又岂能不提前做些有备无患的安排。 不过,司马懿赴任时,并没有什么不满。 曹真退兵归来关中,乃是因为物资粮秣等供应不上而无法持续征伐,关中各部的实力尚存,并没有给他留下一个烂摊子。 再者,曹真为他谋得了数年的时间,让他能从容安稳后方应对巴蜀的进军。 魏国放弃河西走廊与金城郡了。 准确而言,乃是顾虑到鞭长莫及,曹真便兵行险着,将凉州当成了弃子。 与汉军以时间博弈的弃子。 在他病故前,最后一次上表曹叡的私录中,建议魏国在汉军进攻凉州时无需再度兵出陇右。 而是选择蓄力。 争取在汉军讨平凉州之前,再度拥有十数万大军出陇右的实力。 到时候,本来就战线漫长、兵力寡少的汉军将因为陷入凉州战争泥潭中,被分散了兵力,无法应对魏军再度来袭。 当然,此建议乃双刃剑。 若是汉军能迅速荡平凉州,那么魏国算是将凉州拱手相让了。 但曹叡对此没有迟疑。 抑或者说,他没有其他选择。 雒阳庙堂之上,放弃凉州的声音,在曹真退兵归来的时候再度群议汹汹,已然到了连他这个天子都无法遏制的地步。若不是曹真之疾已药石罔效,说不定还会有攻讦劳师动众而兵败的声音出现。 此策与其说是因势利导,尚不如说是无奈之举。 曹叡也只能期盼着,坚守河西走廊与金城郡的督将魏平,尽可能为魏国争取更多的蓄力时间。 魏平是主动请命坚守绝地的。 “臣先失萧关,后丧鹯阴塞,已百死不抵罪。赖陛下宽宏,大司马不究,仍授臣督军行伍,臣无以为报,唯愿身死国事君恩,以报万一。” 此是他求曹真携来雒阳的上表所书。 据说,他连遗书都做好,传给在雒阳的家小与在荆州乡闾的宗族了。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也不外乎如此。 但有时候,个人的忠心与信念,在众多务实与逐利的人们面前不堪一击。 河西走廊的人心已俱板荡矣。 正文 第242章、越窑 福祸相依,是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继魏国大司马曹真病故、十数万大军出陇右铩羽而归引发庙堂尽言弃凉州之议后,令曹叡稍微心安的消息便随后而至。 一乃是并州刺史声称可复置云中、五原以及朔方等郡。 自去岁轲比能与步度根受诛后,盘桓在河套平原的鲜卑各部,匮乏部落大人约束而互相攻战,内耗之下许多部落遣使者请服,再加上匈奴休屠各部早就降服于魏国,因而被放弃的河套各郡也迎来了划入魏国疆域的时机。 对此,雒阳诸公皆建言并州刺史之请可取。 虽说复诸郡不过是行羁縻政策,只是象征性的收取些上贡物品,比起投入驻军及管理的成本不成正比,但意义非凡。 河套平原乃是汉灵帝丧后沦陷的,魏国今将之收复,乃是树立正统的威信之举。 至少在幽并二州的黎庶眼里,魏国此举就值得效忠了。 而如蒋济、陈矫等胸有韬略之臣,还将复置诸郡与西北战事联系了起来。 西迁至西套平原的鲜卑索头部,其首领拓跋力微在得到魏国大量精良军械的优势下,对阵鲜卑秃发部与乞伏部以及匈奴胡薄居姿职的联军连战告捷。仅用了不足一年的时间,便尽夺三部赖以生存的牧场,逼迫其俯首臣服。 雄心勃勃的拓跋力微乃更部落种号为拓跋,继续给魏国上贡战马示好求互市,以积攒势力图谋并吞更多部落,称雄河套。 此也让魏国心生警惕。 他们可不想再迎来一个雄踞北方的“轲比能”。 是故,蒋济等人便建言,以如今魏国无法对河套形成强而有力统治下,改录匈奴左贤王刘豹前番随征之功,授职为朔方都护,转其部落前往朔方郡栖居,成为拓跋力微部落继续东进的屏障。 算是制衡的惯用手段:鲜卑强便扶持匈奴,反之亦然。 让河套始终保持着“两雄相争”的局势。 甚至,两者若是互争得久了,便会为了得到更多物资而争相邀宠于魏国。在紧要的时候,魏国可借此缘由,无偿征发他们的族人随征陇右! 不需要担心,刘豹看破魏国的用心,而借故托辞不愿前去朔方。 南匈奴被魏武曹操分为五部后,被授予决策匈奴内部事务之人,乃是右贤王去卑,且每一部都有魏国任命的汉人司马监督。刘豹之父于扶罗早就死去、其叔单于呼厨泉被“恩宠”也在雒阳养尊处优,让他在南匈奴内部的权势很弱。 名号虽尊为左贤王,但统领的部众仅是左部。 让他前往朔方,乃是默许他并吞其他游离的小部落壮大,犹如困龙出渊。有魏国在后支持,仅是对抗鲜卑拓跋部而已,他岂能有不情愿之说! 另一让曹叡舒心的事,乃是辽东的战报。 拜去岁东吴船舰跨海奇袭辽东,掳掠人口辎重无数而归所赐,因而在今岁开春之际,江东再度故技重施。 哪料到,夏四月赶到了辽河,却发现魏国已经坚壁清野,将许多黎庶都内迁了。 依着兵家常识,在魏国已有防备之下,吴国水军当退兵。 但任副职的宗室孙晞年壮气盛,不甘心兵出无所得而归,乃领着本部两千余人上岸搜寻周边,看有无遗漏的邑落或牧马地可掳掠。 随即,他便被魏国一偏将军,领着两百余骑突袭,杀得十不存三而归。 颇为巧合的是,此偏将军姓张名虎,乃已故张辽之子。 因为随司马懿征公孙而来辽东,又以骑战精湛而被留下戍边,防备高句丽以及护朝鲜、濊貊、挹娄与夫馀等其他东夷。 更令曹叡舒怀的,乃是细作传归来的消息。 吴国内黎庶叛乱四起! 如庐陵人李桓与路合、东冶人随春、南海人罗历等聚众杀官吏而反,每部都不寡于万人。 虽说,叛乱各部中,有素来不臣服于孙吴的山越裹挟作祟。 但这么多人一时并起,乃是黎庶不堪孙吴苛捐杂税之故。 为了坐稳江东选择与世家豪门妥协、拥有画郡县养兵特殊制度的吴国,让黎庶百姓受到多层剥削。 终年劳顿,却难继温饱。 生计之艰辛,更甚于魏国。 正值三国皆频繁用兵相争之际,他们不堪负荷聚众而反,也在情理之中。 对此,魏国自是心生欢喜。 至少在今岁之内,都无需担忧孙吴会入寇徐、扬二州了。 同时也心有惋惜。 若是魏国这些年没有频频征伐,趁着孙吴多郡动荡之际,便可以大军伐之。 哪怕没有夺地虏民而归,也可让孙吴在迎战与讨伐叛乱之间疲于奔命;以战事加重江东黎庶的负荷,诱发更多叛乱,进而让江东步入积贫积弱的死循环中。 贼易平而民心难复嘛。 委实是可惜了。 不过,曹叡不知道的是,江东还真如他所愿了。 孙权迫于赋税太寡、军费用度不足,便效仿了先帝刘备的“值百钱”,铸大钱曰:“大泉五百”,仅径一寸三公、重十二铢,便以一当五百。此钱推行不仅意味着黎庶将迎来更为艰难的生活,连世家豪强都被列为掠夺财富的对象。 这点孙权心中透亮,也没有多少犹豫。 江东的良田几乎都在世家豪强手中,官府可征粮秣很少。 而昔日周瑜健在时,曾建言“铸山为铜,煮海为盐”的富国之策,也愈加无法推行了——随着元从功勋及江淮系老臣故去,江东世家逐渐掌控各郡县的权柄,盐铁之利也明里暗里的被染指了。 这是孙氏成为江东之主的代价。 自从孙策被刺身亡后,孙氏便与世家豪强摸索出了彼此都能接受的相处之道。 他们支持孙家在江东权柄,而孙家庇护与反哺他们的利益。 不然,宗族底蕴与人才都不缺乏的他们,为何不倾慕魏国“九品官人制”而争相引魏军入江东呢? 当然了,江东这些烦心事,大汉不会为孙权操心。 在陇右的丞相,今岁调度各部兵马进军凉州,也没有打算邀吴国共力伐魏。遣右中郎将宗预使吴,乃是商议购置越窑青瓷事宜,为了分化河西走廊的豪右与羌胡部落。 正文 第243章、盻之 自春秋时,吴越的冶炼技术便享誉天下。 鲜有人知的是制陶制瓷技术,也一度可称为天下之最。 如今,随着孙权定都荆州武昌后,越窑青瓷的烧制技术也传承到荆州,且随着汉吴双方的战马贸易进入巴蜀的视野。与造型质朴、纹饰单纯,崇尚浑厚稳重之风的汉陶器不同,吴青瓷纹饰多变,造型还多喜用动物作为器物造型以增加美感。 其中独树一帜的“人物楼阁罐”,堪称冠绝天下。 连素来清简的丞相诸葛亮,甫一见到吴青瓷时,亦忍不住拊掌而赞。 曰:“噫,美哉!此可谓得奇巧之技也。我大汉得之,必可风靡西域各国,为国筹得军资辎财无数矣!” 是也。 丞相从吴青瓷中,看到了从丝路中谋取军资的可能。 毕竟,魏国的丝绸并不比蜀锦逊色,或更胜之。想让西域各国趋之若鹜,就得拥有比魏国更稀罕的物件。 虽说,此时河西走廊还未收复,谈及丝路利益有些早。 但且先未雨绸缪,与东吴洽谈好青瓷贸易之事也是好的。 况且,在汉军没有攻下金城郡之前,用青瓷来拉拢河西走廊各郡一些势力,不管是收集情报还是分化魏属太守的权势,都不失为良策。 对,汉军要先攻金城郡。 一来,是因为魏国留在凉州的两万大军,尽数驻扎在金城郡。 只要将这些兵力灭了,对整个凉州的豪右及羌胡部落乃莫大威慑,让收复河西走廊事半功倍。 甚至是兵不血刃。 另一,则是与河西走廊的地势有关。 于公元前121年时,迫降了匈奴休屠、浑邪两个匈奴部落的汉武帝,将他们的故地设置为武威、酒泉两郡。十年后,武帝又从两郡中析出了张掖与敦煌郡,这便是“河西四郡”称谓的由来。 四郡线状分布,呈狭长形,东西两侧皆为荒漠,降水十分稀少,并不是中原王朝所向往的农耕土壤。 然而,大河之西的幸运,在于背靠着广袤的祁连山脉。 西北向东南延伸的走势,让祁连山脉不乏温润水汽的眷顾;且高耸入云的山峦,也会在冬春时节将冰雪积累,待到夏秋时节才厚积薄发。贯穿整个河西走廊的卢水、弱水与疏勒河三大水系,便是它的杰作。 有的水流,会在阳光炙烤下消失在荒漠中。 有的支流会辗转各处,最终寻觅到一个低洼之处形成湖泊。 但不管是哪一种结果,从山脉上倾泻而下的水流,都会给荒漠上蔓延出冲积扇,形成适于人们繁衍生息的绿洲。 同样,也是行军征伐时,必须要抢占的落营之地。 如今占据了河西走廊门户鹯阴塞的大汉,只不过是抵消了大河的分隔东西而已。从鹯阴塞往西,距离的卢水水系,汉军还需要跨过数百里荒漠才能与敌鏖战。 这样的地势,对粮秣补给、人马水源以及兵卒士气等方面的考验,太过于严苛了。 毕竟如今大汉的国力,与昔日霍去病征河西时对比,犹如云泥之别。 是故,丞相诸葛亮一锤定音,将收复凉州的首战放在了金城郡——只要将金城郡攻下来,沿着乌亭逆水河谷而去,汉军便无需担忧沿途水源及粮秣转运等问题。 虽说进军金城郡也需要跨越荒漠,但金城郡的北面是无险可守的,尤其是前几年令居城塞倍胡王治无戴与白虎文焚毁后。 再者,攻下金城郡后,大汉在西平、陇西及汉阳三郡的戍守驻军都可以减少,得以缓解汉军兵力不足的困境。 领军而去的督将不必说,乃是前将军魏延。 他被授职为凉州刺史有些时日了,任谁都不会与他争。 丞相以费祎领行军长史,为他协调诸部及参军事;给他调拨了马岱、关兴、姜维与提前被授职为金城太守的张翼,合他本部兵马近三万步骑,将于六月初时出征。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乃是因为行军至金城郡内后,魏军若扼守城塞,汉军就能趁机为他们代劳秋收了。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嘛。 如此兵家常识,丞相自是不会疏忽。 自然,坚壁清野也同样是常识,汉军也不会将补给的希望寄托在魏军的犯错上。 因而在筹谋进发金城郡之前,丞相便率先安排了护卫大军粮道安危的兵马——仅依托张苞部五千人,无法同时兼顾守卫城塞、抵御河西可能来袭以及转运粮秣。 最初,丞相意属镇守平襄城的镇西将军高翔部。 左将军吴懿镇汉中、右将军吴班接替魏延镇守祖厉城,他便是唯一可令人放心的宿将。 为此,丞相还提前录他多年随征勤勉之功,表请他为后将军。 原先的后将军袁綝,自从领军入驻汉中郡以后,便时常染疾在身,几不能理事。于去岁陇右战事爆发之前,更是久病不医、棺木归蜀中安葬了。 然而,高翔也没有得上苍眷顾。 就在五月初时,天子诏令刚从成都出发,还未走出蜀地,他也骤然病重,仅十余日便撒手人寰。哎,他也是疾病缠身数年之人了。 他的病故,让丞相又是好一阵感伤大汉的督将凋零。 亦陷入了犹豫中。 如今,军中已无宿将可任了。 吴懿与吴班自是不能前往河西的,逆魏虽退兵归去,但实力尚存。 谁都不敢保证,在大汉兵出河西时,彼是否会再度出兵来战。因而汉中-陇右漫长的防线,有吴懿与吴班在,才能让丞相觉得不至于出现纰漏。 思来想去,无奈之下,丞相只得大胆启用新锐,让郑璞暂缓职责转去鹯阴塞主事。 嗯,郑璞最近数月都在履行中护军的职责。 终日行走在各部之间,考核与物色军中低阶武官,挑选出良才禀报于丞相定夺升迁。 每次大战过后,原先的低阶将佐有些升迁了,有些伤退了,有些永远都看不到了,总会奇缺无比。 接到丞相手书时,他正在魏延的军中。 且素来与他交情颇佳的魏延,如今正对他须发皆张,瞋目盻之。 正文 第244章、拔刀 魏延近来的心情挺不错。 先是初春时,曹真以十万大军困他于祖厉城池,让他豪情大发,隐约有自身令彼逆魏寝食不安的自矜之意。如今魏国退兵后,他得丞相调令,归来调度兵马准备前去讨金城郡,又生出国之任重非我不可当之的豪迈。 人生得志,莫过于此了吧。 心情甚佳之下,就连催促战前物资及粮秣等物时,多与素来不和的杨仪有言辞冲突,他都不介怀了。拔刀虚之,令其涕泪横集的场景虽解恨,但恐被丞相申责,变了他为主事征伐凉州的调度。 嘿,权当以国为重吧。 他每每与杨仪相争之时,心中总是如此告诫自己。 无需暂任他随军长史的费祎劝说,便嘴角泛起一缕轻蔑,不屑与之争的大步离去。 养性如此,委实难得。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素来对他颇为敬重、官职及履历皆低于他的郑璞,如今却胆敢捋虎须。 准确而言,乃是郑璞履行中护军的职责,在没有经过他允许之下,便私自考核了他尚未出仕、一直在部曲中历练的长子魏容。 待他知晓赶来时,郑璞已然考校毕。 且是声称魏容勇武不缺、将略颇佳;言要将其荐于丞相定夺官职。 这令他十分恼怒。 若是换成其他将率,自家子侄被郑璞举荐于丞相,应该感恩戴德、大声言谢才对。 但他魏延乃何许人也?! 安能不知会与他,便私下为之? 再者,他魏延的长子岂非英才?岂会忧愁仕途? 一直将长子留在身边、暂缓其出仕时间,自是他别有深意,安能容郑璞一后进之人前来多事推举与聒噪? 中护军职责所在? 哼~~ 在他面前,大汉除了天子与丞相外,尚有何人可令他屈就? 感觉被轻视与冒犯了的魏延,对郑璞怒目以视。 且让扈从将此地围困了,声称郑璞若不作誓不将魏容举于丞相,便甭想离去了。 看似不亚于昔日对杨仪那般拔刀恐吓,其实他就想让郑璞服次软、表个态,令他挽回被无视的威仪罢了。 在他心中,同样也不想与郑璞闹僵。 一来,是郑璞此些年的功绩在,说成大汉最耀眼的后起之秀也不为过。 如今他亲自来擢拔自家长子于丞相,虽然方式有些不妥,但不可否认此乃是好事,可归类于示好。 另一,则是丞相刚传来的书信中,声称让郑璞前往主事鹯阴塞为他护领后方。 倒不是魏延担心,在此地闹得不愉快后,郑璞会因私废公耽误了他的粮秣及辎重供给。 而是他深知,若能得以多谋善断著称的郑璞倾力襄助,他有十足的把握仅凭现掌的三万人马,便将整个凉州收复了! 这可是收复一州的功绩啊! 如今的大汉,才有几州之地? 若能有如此功绩,他肯定能誉满朝野、青史留名,足以声称无憾此生了! 又怎能因一小事,而误了生前身后名呢?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郑璞不但没有服软,反而死活都要将魏容举与丞相。 一时之间,场面就如此僵持着。 也没有人劝解。 与会之人,分别是关兴与魏容,以及随着魏延一同前来的费祎。 魏容不必说,家中大人在侧,没有他说话的余地。而关兴则是满脸尴尬,因为他就是这个场面的始作俑者。 一开始,郑璞前来他军中考核低阶武官时,并没有将未出仕的魏容列入其中。 是关兴开口作邀,才将魏容唤来。 缘由是在关兴坚守祖厉城时,不耐在父辈部曲中历练的魏容,曾私下请托他,借着郑璞的职责出任别处。 对此,关兴与郑璞都没有回绝。 功勋之后,立志报国,乃是佳话嘛。 哪料到,此事是魏容没有征得魏延首肯的自作主张。 因而便有了,魏延觉得自身威仪被郑璞无视了的误会——无论如何,举荐后进,总得给其大人说声吧? 事至此,关兴已无法劝解。 他总不能道出缘由,将误解归于魏容,令魏延再添一分“教子无方”的颜面无光。 谁知道当众难堪之下的魏延,会不会对魏容反手就是一刀。 而素来能劝得动魏延的费祎,并不知缘由,以为此事错在郑璞身上,更不会去劝说魏延委曲求全。 这位前将军的性情,从来都不会委屈求全。 同样,他也无法劝郑璞退让一步。 不仅是郑璞的性刚早就名声在外,更因为魏延在动怒之下,让部曲围困的行止,已然是威逼胁迫。郑璞亦是军中将率,岂能安然受辱! 事实上,魏延甫一至便怒不可遏,郑璞便隐约猜到了其中误会。 本来也有心周旋,随意寻个缘由将误会给圆了,既不漏出魏容的自作主张,也能让魏延有台阶可下。 然而,当魏延扶刀瞋目盻之时,他心中便不愿意了。 他不是杨仪! 可做不出涕泪横集的惨象。 他更不是魏延家中随意打骂的奴仆! 身为食朝廷俸禄、为国征战的统兵大将,安能被人拔刀唬之! 是故,在魏延暴怒之时,他亦面有不虞之色,语气清冷而道,“我随军征伐近十载,数临危难,赖大汉庇护,皆全身而归。今将军拔刀,莫非是欲为逆魏刃我乎?” 话语甫一落下,魏延便神色一顿。 拔刀在手乃性情使然,非是要见血。 他虽然性情桀骜,但大是大非分得清。因而被被郑璞反诘,倏然之间竟无言以对。 默然少许,他怒容不改,亦不收刀归鞘,嗤笑道,“嘿!就许你不问父而征子,不容我拔刃示人乎!” “将军若不拔刀,此事过在我。我自会告罪,并说清缘由。” 闻言,郑璞颜容稍缓,徐徐而道,“然将军既拔刀,此事过便不在我,亦无可辩之。” 呃........ 此番,魏延无言以对。 而旁边的费祎听罢,就知事情有回转的余地。 便仗着熟稔步前将魏延的刀按回去,且在拉着关兴与魏容离去时,还越俎代庖的挥手遣散那些扈从,将此地留给魏郑二人。 那些扈从离去时,还以眼神询问于魏延。 而魏延目不斜视、听之任之。 正文 第245章、佳话 随着费祎等人离去,偌大的校场便剩下了魏郑二人。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叙话环境,让出身微末而尤重颜面的魏延,卸下了人前的自持威仪,径自收刀入鞘,随手捞起一个胡牀坐下,侧头等候着郑璞的理由。 不管是刚被丞相授为护卫他攻伐金城郡后方督将的身份,还是这些年的功绩,让魏延都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即将迈入而立之年的小辈,已然拥有了与他平等对话的资格。 况且,以郑璞的性情与心计,若双方闹得势如水火,魏延相信最终被算计了的人,绝对会是自身。 如今以多谋善断著称的疤璞,最早乃是以狠戾扬名。 虽说已然成为大汉军中第一人的魏延,无需顾忌疤璞,但正值收复凉州可载入青史的功绩在前,他不想节外生枝。 同样,郑璞也不想与他闹僵。 毕竟魏延的性情,举大汉上下僚佐皆知,没必要去惹一身骚。 待看到魏延收刀舒容而坐后,他便先拱手示意,也寻了个胡牀坐下,语气缓缓而道,“我今日来将军军中,本无有举令郎与丞相之意。然而,待观将军行止后,便又觉得若不将令郎举之,乃我知恩不报也。盖因昔日将军遣兵救我于萧关道之困,我不曾忘之。” 嗯? 闻言,魏延微讶然。 他心中已有准备,只要郑璞随意寻个缘由出来,此事便是搪塞过去了。且他也知道,以郑璞之智,不可能看不出来他的行止已有了息事宁人之意。 但彼明知如此,竟还摇唇鼓舌,大放阙词声称此是为了报答昔日施以援手的恩惠? 落我颜面,还声称为是我好? 呵! 不由,魏延心中闪过一丝嗤笑。 也一改原本打算将此事揭过的心思,在脸上泛起几缕冷笑之余,亦微微抬了抬下巴。以十分高傲的姿态,候着郑璞的自圆其说。 无他,郑璞此话的口吻,太类似于说客的说辞了。 事实上,郑璞还真趁打算此机会当一回说客。 因为从个人角度与大汉利弊出发,他对魏延的感官并不差;也能意料到,以魏延素来持功自傲的性情,若是有了收复凉州的功劳后,恐会令举朝皆恶之。 是故,他对魏延的桀骜视而不见。 仅是别过脑袋,目视着军营远近旌旗的猎猎,犹如在自言自语。 “将军乃先帝部曲出身,鞍前马后,为国戍边,劳苦功高。以当今大汉军中宿将论,无人出将军之右。然而,将军亦不可否然,今朝野上下,与将军相善者,寥寥无几耳!” “我与将军相识近十年矣,但与令郎谋面,仅昔日西城之战与今日。故而,今我将举令郎与丞相,所思所虑者,非止于令郎才学耳。” “因我知,丞相若得我举令郎之书,必然会上表朝廷,让令郎归成都任职,于宫禁内伴天子左右。犹如我大汉关、张、赵等元勋子侄故事。” 言至此,郑璞故作停顿,回头肃容目视着魏延。 此刻,魏延的脸色略带尴尬。 他并非无智之辈,自然也听明白了郑璞的言下之意。 身为统兵大将,让家中长子在天子身边任职,不管是对朝廷还是个人而言,皆是喜闻乐见之事。 平心而论,仅凭这点就可断言,郑璞想举魏容乃是好意了。 且依着常理,此隐隐有犯忌讳的言辞,一般是自身幕僚或荣辱与共之人才会明言之。 今郑璞仗义直言,说成报昔日萧关道恩惠也不为过。 因而,一时间,魏延无言以对。 默默看着他表情的郑璞,也没等他出声分辨或其他。 略作停顿后,便别开脑袋,继续徐徐而道,“或许,以将军多年勤勉之功,会在心中不以为然,甚至在嗤笑我危言耸听。因而,我且再聒噪一二,还请将军思之。” 魏延没有出声。 但脸上已经收起了戏谑之色,屏息凝神而待。 “一者,以今逆魏之势,我大汉若取凉州,若非将军主事,功可竟乎?” “二者,自古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朝野上下与将军相善者寡,以将军今官职,若再有为大汉收复凉州之功,日后是被征调归朝任职,还是继续领军征伐?” “三者,不知将军已有多久未见陛下了?” 郑璞言罢,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同的是,郑璞是将想说的都说了,而魏延则是欲言又止。 对于郑璞的三问,他都有答案。 但每个答案,都令他心中隐隐有所不安。 征伐凉州不必说。 逆魏自从陇右罢兵归安定郡后,便是将凉州拱手相让了。 只要后勤跟的上,丞相表请吴懿、吴班或者是马岱为主将,同样能将凉州收复了。区别不过是所耗时间与士卒战损的多寡问题。 并非,是非他不可。 第二个问题,倒能暂时忽略。 只要依旧是丞相主事北伐,他无论功劳多高、晋升到什么官职,都不会因为被担忧类似于“功高震主”等因素被征调归朝雪藏。 但第三个问题,对他而言,犹如振聋发聩。 他已有近十年没有见过天子了! 最后一次归成都,还是因为逆魏曹丕征江东、无需担忧汉中郡安危之时,他上表朝廷求得归来拜先帝昭陵,顺便入朝觐见了天子。 天子刘禅在他脑海的印象,还是那个在深宫里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与如今亲耕籍田、巡都江堰水利、问孤寡老弱、与士卒同食等各种行止的天子,判若两人。 尤其是,魏延本身的情况很特殊。 源于先帝刘备的宽仁,他的家眷就一直在汉中郡。 爵为南郑侯后,就更不曾让家眷归去过成都。 不客气的说,天子刘禅对他的了解,乃止于案牍与他人的口中,已然谈不上亲善了。 毕竟,朝中列位大臣对他更没有亲善之意。 哎........ 魏延悄然叹了口气。 目光与语气皆有些落寞,“子瑾今能为我直言,日后便莫再提萧关道之事了。” 不再欠你人情了? 闻言,郑璞倏然而笑,“昔日将军随先帝左右,不辞艰辛,故而得先帝信重,擢拔于群,以汉中太守授之;若令郎归成都伴驾,他日陛下效先帝故事,乃令我大汉添一佳话耳!” 正文 第246章、论治 费祎与关兴等人,并没有走远。 因而,少时后,他们便见到郑璞策马悠哉游哉的随着信使寻丞相复命,而魏延也面无恼色的归来。且甫一至,便唤魏容近前,虎着脸以父辈口吻悉心叮嘱归成都任职后的林林种种。 亦让他们讶然不已。 魏容将被授职? 方才的争执,竟是这位性情桀骜的前将军妥协了? 甚奇焉! 二人心中都不由啧啧称奇。 关兴还好,他与郑璞熟稔多时,知其人行事常将兵书里的领悟融汇贯通,一如其提及的“知行合一”。 但费祎则是不同。 他年长了些,且又在宫中府中任职多年,故而得知一些不为人知之事。 譬如北伐还未开始之前,朝廷就有过诏书,录魏延勤勉之功除魏容入宫为郎官,但魏延却是上表辞掉了。 非是魏延有什么异心。 而是声称,先帝以他为镇守汉中,他无以为报,唯有举家披坚执锐在前线护大汉北方,至死方休。 言辞慨慷果烈,其心忠贞可嘉。 然而,不免失于不谙政治的制衡。 如今在魏延领军开拔前,郑璞竟能劝说其将长子魏容送往成都任职,委实不易。 至少,费祎就觉得自己劝说不动。 或许此便是丞相一直不留余力,将郑护军擢拔于群的缘由? 带着隐隐有所悟,费祎与关兴相视一眼,便各自转身离去:魏延正在训导子辈,他们二人还是继续避席罢。 只是不想他才行出百余步,魏延便蹑足而至。 魏容早就不耐在亲卫部曲中呆着。 虽与期待中领兵随军征伐不谙,但归去成都戍卫宫禁,也是离开父辈羽翼独自翱翔的机会,他倒没有什么不满之处。况且,作为方才家中大人与郑璞争执的“罪魁祸首”,没有被揭穿受责便是万幸,他哪还敢期盼更多。 因而,在面对魏延训导时,他不仅对答如流,还恭顺无比。 这让方才从郑璞那边占不到理,又在魏容面前寻不到父辈威严的魏延,瞬间觉得索然无趣。又兼看到长子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不被束缚的向往,心中不由气结,随手给了长子一个抽脖子后,便随上费祎等人继续筹备兵出,打算寻金城郡魏军出气了。 冀县,丞相别署。 急匆匆赶回来的郑璞,整理了下衣冠仪表方迈入。 厅堂内除了丞相外,还有一直随着杨仪调度粮秣及辎重物资的诸葛乔也在座。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依常理,在大军开拔之前,他应是分身乏术才对。 待见礼罢,郑璞才知,原来诸葛乔将要作为他的副职一同前往鹯阴塞。 不是军事上的副职,而是充当郑璞与河西走廊各路牛鬼蛇神交涉时的副手。 对,如今大战将启,河西走廊也暗流涌动。 不管是接受魏国官职的一郡太守或守戎都尉、已然得到了利益的豪右,亦或者是被压迫已久的卢水胡等,各方大大小小的势力都遣了使者叩鹯阴塞。 既得利益者,声称如果大汉能不改河西当前的权力格局,他们愿意再次守护大汉旌旗的荣耀。 被压迫已久者,则是把握时机慷慨请命,声称甘愿为大汉前驱讨不臣;但求大汉讨平凉州后,能改善他们的处境。 尚有一些马贼或游侠儿,自发前来投军。 他们的目的是最单纯的。 仅是想在大势所趋下,以性命博得功名,一改生而卑微的命运。 不得不承认,在某种意义上,魏国反扑陇右的失败,乃大汉收复河西的最佳助力。 也将河西所有肉食者唯利是图的丑恶嘴脸,摆在了阳光底下,无处遁形。 收复金城郡,乃是正常的军争。 而收复河西走廊,则是一场权衡各方利益,将权利重新分配的决断。 决断如何,决定了河西走廊烽火的多寡。 譬如,让大汉兵不血刃便可得到河西走廊的做法,乃是一切保持现状。逆魏如何纵容那些豪右及羌胡部落的权势,大汉便如何保障他们的权柄在握。 如此,他们必会欣然接受大汉旌旗。 反正对他们而言,给谁效命不是效命呢? 该缴纳的赋税、该履行的职责等都没有变化,不过是称呼从“魏臣”改为“汉臣”罢了。 只是大汉不会做出如此决断。 无他,不患寡而患不均。 先帝定蜀以来,就一直推行着“蜀科”。 巴蜀之地的豪族都被峻法所束缚,自然不会让河西豪右例外,以免引发其他人的不满。 再者,自从夺回陇右之后,朝廷就一直以丝路的利益,让巴蜀豪族们“主动”支持着北伐大计。夺下河西走廊后,也必然会反哺下他们。 一味索取而不反哺,是不会长久的嘛。 以后攻伐关中、克复中原等战事,同样还要这些豪族不吝出力呢! 至于如何反哺,自然要改变河西走廊的格局,将一部分利益抠出来给予他们。 因此,丞相此番招郑璞来,并不是要嘱咐戍守鹯阴塞护卫魏延大军后方的职责。 以魏延与郑璞二人将略以及近四万精锐汉军,去攻打人心板荡的魏属凉州,还能有谁能挡汉军锋芒? 没必要嘱咐什么不是? 实际上,丞相在得镇守在鹯阴塞的张苞,转来各种书信后,便一直在思虑着如何定河西。如今也是想听听,郑璞对河西走廊诸多势力的见解,看有无裨补阙漏之处。 一来,出于为国培养后继者的潜在打算。 是否有潜质成为执国者,最佳的考验,莫过于这种权衡多方利弊的见解了。 另一,乃是因为如今的郑璞,甚至比马岱更了解大河之西的局势——在魏军刚刚退出陇右的时候,他就已经通过降将徐质、掮客石普力等人分析,未雨绸缪的做出了《河西势力疏》呈给相府了。 而郑璞听罢丞相之问,也不做推辞。 略作思虑后,便拱手而答,“回禀丞相,大河之西自灵帝以来便烦扰不休,民已不畏威、豪右皆恣睢,不可放任也!犹如患沉疴痼疾之人,汤药可缓一时,不可除病根也。是故,璞窃以为,当以兵锋之威,废数载时日,图割肉刮骨去疽也!” 正文 第247章、杀鸡 河右之地,在凉州内一直都很特殊。 自从河西之战后,汉武帝将归降的匈奴浑邪王、休屠王部落族人,内迁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与云中五郡后,重新填满河西走廊的人口成分也演变出独特的风格。 那时,河西走廊除了残留的匈奴部落,还有逐渐渗透过来的羌人部落,以及戍守边地的将士卸甲归田。 但成分比率最大的,却是“徙民实边,使远方无屯戍之事”的举措。 大量的囚犯、罪吏、商贾或浪荡子等等,被强制迁来屯垦戍边,形成保存自身性命与为国构筑边关防线融为一体。 这些人迫于生存,不可避免养成了“抱团取暖”的观念。 后来,又有一些人通过耕读、军功或丝路利益发迹,形成豪右、大人、酋首等“强者称雄、弱者徒附”的形态。就如南中之地的“南人”一样,内部同气连枝自成一体,鲜与外部势力连通、不信任外人。 哪怕后来汉献帝复置雍州刺史部,让凉州仅剩下河西走廊、金城与西平郡,河西同样与河湟不相容。 羌胡杂陈,是凉州的特色。 人们也历来以河西主胡、其余郡主羌氐来分隔。 但河西的“胡”,并不是单纯的特指匈奴、月氏、秦胡等部落。 而是但凡在河西走廊繁衍生息的非汉家黎庶,哪怕是迁徙而来的羌人部落,也都一并被称之为胡。 如在武威与张掖二郡之间的卢水胡,得名的缘由是依着卢水流域繁衍生息,部落的构成可不仅仅是胡人。 这种复杂的特性,让河西人们的奋争,大致可归类为四种。 其一,是求温饱能继。 黄沙遍地,唯有依着河流水域方能生存的地方,温饱问题尤其严峻。 所有不想沦为徒附或奴仆的黎庶,还有饱受欺压的羌胡部落,都期盼着官府的苛捐杂税能少些,天灾人祸也少些,让他们在天增岁月中不饿死冻毙。 其次,乃求立世信义。 如盖勋,守臣子忠贞,不畏强权,有亢董卓之锐。 如庞淯与杨丰等,心慕义士之节,义之所在,不惜性命而往。 再次,乃求财问利之徒。 如昔日董卓帐下部将郭祀,在郡内便是祸害一方的马贼,成为董卓余孽后,所行所为更是滔乱天常,堪称罄竹难书、遗臭万年。 最后,便是求割据一方的野心家。 如在持续一百年的西北羌乱中,河西走廊的部落与豪右就鲜有参与,而是想趁朝廷无力顾及的时候,大肆倾吞田亩、收徒附壮大自身。待到实力膨胀了,亦或者是朝廷腾出手前来制约了,便起兵叛乱,以武力实现割据的野心。如黄华、黄昂、和鸾、颜俊与张进等。 在郑璞的建言中,便是针对了最后一种人。 不仅是如今河西走廊的局势,就是山头林立的割据状态。 更是因为他觉得,前三种人并不会影响到大汉收复河西之地后的长治久安。 求温饱的黎庶不必说,对比逆魏的苛捐杂税,生活在有“蜀科”遏制豪强的大汉治下,是一种幸运。 秉信义立世之人,也无需忧虑。 试问,先帝刘备再续的汉室,孰人能以仁义苛之? 至于那些马贼或游侠儿,若不愿被大汉收编为卒、继续为非作歹,届时讨灭了便是! 再者,天下汹汹数十年,人皆思安。 只要将河西那些野心家悉数讨平、遏制豪右倾吞田亩欺凌小民等,又有多少人愿意去给自己头上添个贼名,让宗族与门楣皆蒙羞呢? 因而,他对根治河西沉疴痼疾的建议,乃是“对冲”迁。 不管是豪右也好,羌胡部落也罢,只要是在河西走廊拥有一定实力的,皆要分一半宗族往巴蜀定居;田亩牧场等也划分出一半来,大汉会在巴蜀画地补偿。 可美其名曰成“河西光复,天子怜边关生计艰辛,乃赦‘边人不得内迁’旧制,许各家或宗族分半数入蜀地安居”。 而填补人与地空白的,乃是巴蜀豪族。 以丝路利益的名义,作为他们前期支持大汉北伐的反哺。 如此一来,河西权势者在实力大减之下,便没有了与官府对抗的资本;再加上巴蜀豪族迁入,破开当地盘根错节的权力格局,河西走廊自然就有了长治久安的基础。 至于这些人愿不愿意嘛,杀鸡儆猴即可。 一只鸡不行就两只,两只不行就三只,杀到他们就范为止! 大汉的威加四海、“凡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江河所至,皆为汉臣”的霸气宣言,就是诞生在火与血中! 何足道哉! 郑璞大致说完自身想法,又紧着加了一句。 “丞相,璞窃以为,久病当以猛药医。彼河西地处边陲,人心难附,朝廷政令亦难以约束,若不将权势者分势、分权、去其根基,他日我大汉兵锋发关中与逆魏鏖战而无法兼顾时,必再心生不臣矣!” “嗯.......” 不过,丞相诸葛亮并没有当即表态,仅是微作鼻音,垂眉捋胡而思。 而坐在另一侧的诸葛乔,则是满脸上尽是“果然如此”的表情。 应该是在郑璞来之前,他就与丞相探讨过了,也断定了以郑璞的性情,绝不会姑息河西那些豪右的恣睢。 好一会儿的寂静。 丞相方抬眉,目视着郑璞而问,“子瑾可思过,逆魏见我军分兵讨凉州,需多久时日,便会再度入寇陇右或汉中?” “回丞相,璞有思过。” 恭敬的颔首,郑璞拱手而道,“虽曹真病死军心动荡、关中民众起事,但逆魏实力尚存,只需蛰伏两年时间,便可再度用兵。” “哈哈~~” 闻言,丞相拊掌而笑,“子瑾之言,正与我合。” 旋即,却又倏然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子瑾既然断言,我大汉仅有两岁时间收复凉州,想必已有所思,如何让河西豪右不敢不徙矣。” 仅仅两年时间,以杀鸡儆猴的方式,是很难让河西诸多豪右迁徙的。 就算是尽迁徙了,也会是人皆满怀怨恨——届时汉魏大战再起,他们必然会在后方捣乱,更甚者会与逆魏暗通款曲。 这样的结果,郑璞自然也心中有数。 但他依旧如此建言,也意味着他有办法解决。 而这种办法,往往与仁义无关,尤其是性情以狠戾著称的郑璞所献。 正文 第248章、光与影 越是温饱难继的生存环境,就越能养育出轻生死者。 因为对死亡见多了,也习惯了。 河西走廊的人们就是如此,从来都不可“以死惧之”。 而且,光武帝刘秀复汉祚后,选择的是“都洛阳以安关东”而并非是“都长安以通西域”;再加上一百多年里羌胡部落不断内迁引发的动乱,让河西对官府的权威与约束慢慢变得熟视无睹。 比如河西每位能活到及冠的男人,都颇通刀矛弓箭。 他们知道,有了武力傍身,就有了生存的资本。 如能捍卫家人在马贼横行的乡闾苟全;能在遭受不平之事而伸冤无门时,提刀去有仇报仇;还能在衣食窘迫时,把身份变成贼寇。 抑或者说,在河西走廊,每户黎庶是潜在的马贼。 至于豪右与羌胡部落,则是明目张胆的马贼。 冀县人尹奉在任职敦煌太守期间,备受称赞的功绩不是屯田戍边。 而是勒令各处关隘或烽燧的戎卒护沿途商贾,不让那些豪右私兵将麻布裹脸上伪装成马贼劫掠商队。 民不畏死,皆逞强斗狠之徒。 这是人们对河西黎庶的印象,也是郑璞所思中,仅用两年时间便可让河西豪右及羌胡部落顺从的分户画地迁入蜀地的依仗——如果他们不愿意迁徙,那么,大汉颁发诏令将他们定为叛贼,号召所有河西黎庶去灭之。 报酬很可观。 不仅可被官府募为“士”,还能分去被灭掉豪右家中资财及田亩的一半。 不必担心,如此血淋淋的诏令,会引发河西的同仇敌忾,让豪右与黎庶联合起来对抗大汉朝廷。 相反,诏令一旦发出,整个河西的黎庶都会拥护大汉的权威。 想想就能理解了。 习惯了刀口舔血、以命博温饱的人,在从鄙夫骤然变成豪右的机遇面前,孰人会错过? 孰人不感恩,给他们改变命运机遇的大汉朝廷? 也无需担心,手中只有简陋刀矛弓箭的黎庶,能否杀了那些被披坚执锐的私兵部曲护卫着、藏身在坚固坞堡里的豪右。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在河西走廊,没有人能抵御得了这样的诱惑! 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本来就不畏死的他们,会让大汉兵不血刃就拔掉这些豪右。更大的可能,是这些豪右会死在他们家族的私兵部曲或者徒附僮客手中。 自然,如此做法,会让河西走廊在短时日内,陷入杀戮遍布的动荡中。 甚至有人趁乱而起,挥舞的刀矛不仅仅是面向豪右。 就如昔日高帝刘邦以“千金、邑万户”购霸王项羽之头一样,项羽自刎后,有军法约束的汉军在争夺尸首,临阵自相残杀者有数十人。 利益是能让人罔顾一切法度禁令的。 这也是丞相诸葛亮,在问及郑璞心中所思时,先行摇头叹息的缘由。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从讨南中归来后丞相就知道,郑璞思考问题的角度,永远都是想着如何将朝廷的利益最大化,根本不会顾忌自身名声或他人死活半分。 是故,当郑璞细细说罢对策,丞相便不由陷入了沉默。 非是觉得,郑璞对那些豪右过于苛刻。 既然那些豪右不愿意迁徙,那么对大汉而言,河西走廊的格局就是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 有逆魏在侧虎视眈眈,选择破而后立,就是朝廷的最佳之选。 也不是担忧如此诱发黎庶动乱,会导致日后“破后不立”。 那些推翻旧豪右变成新豪右的黎庶知道,唯有站在大汉旌旗下,他们才能得到世理的认可;唯有为大汉而战,让逆魏不再得返河西,他们才能将博得的富贵传给子孙后代。 其实,丞相沉默中所思考的,并非是郑璞河西对策的优劣。 因为对郑璞的阴狠,丞相心里早有准备。 所以,甫一听罢,心中便认可了。 毕竟昔日郑璞诱发萧关大疫的计谋,可比如今河西对策狠戾多了。 某种意义上,丞相与郑璞是一类人。 只要能让大汉还于旧都,丞相甘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必要的时候,亦不惜被千夫口诛、青史笔伐。 只不过,在自身的品德与操守下,丞相从来都没有去思虑用上阴狠的手段。 这便是丞相陷入沉默,兀自蹙眉而思的缘由。 他在思考着,他与郑璞的区别。 以现今执国者的身份,考量着若是将郑璞定为后继执国者,对大汉未来的得与失。 事实上,谁都不知道,自从魏军退出陇右以及曹真病死的消息被证实以后,丞相的心思就很少放在军争上了。许多军争的筹谋调度、临阵前的各种巡视安抚等事务,也开始放手给诸多将率僚佐了。 收复河西走廊,并非难事。 而将陇右与河西连成一片,大汉对逆魏的关中三辅就形成了居高临下的席卷之势。 大汉,已然潜龙出渊。 还于旧都的冀望,已然十分接近。 所以,在丞相的心中,当务之急不是思考如何军争夺利。 而是尽快物色好执国的后继者,让大汉克复中原的夙愿,在老一辈臣子都离世后,仍旧能克终。 又是好一阵的沉默。 盛夏时节的白昼虽然很长,但午后才开始议事的厅堂内,随着日头光线的西斜,许多物件也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暗色。 亦让兀自沉吟着的丞相见了,不由心中一动。 光与影,明与暗,素来相辅相成。 若无光明,便是无尽冰冷的永夜;反之,若无黑暗的衬托,光明也不值得期待与称赞。 先帝再续的汉室,品德高洁者比比皆是。 甚至在某些时候,会让人觉得德高者太多了,反而对大汉裨益不大。 或许,此便是李斯《谏逐客书》中“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戍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的缘由罢。 丞相心有所思,瞥了一眼案几上的案牍。 垒得不算整齐的案牍,最上面的是郑璞履中护军职责,刚刚才呈上来的举荐表。竹简的边测已经因为居高而摊垂下了些,让前列的“魏容”两个字映入眼眸。 故而,倏然间,丞相捋胡而笑。 正文 第249章、穷兵 夏六月的大河畔,城抹微云,草色连天。 鹯阴城门楼上许久未响起的鼓角声,在刹那间争鸣,给城塞内的督将传递有行伍前来的消息。 虽然那约莫三千余人的行伍,乃是从祖厉河方向而来,且军中飘扬的旗帜绣着“汉”字,但当值的将士却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作为河西门户的鹯阴塞,对大汉太过于紧要了。 容不得半点疏忽。 戍守主将张苞曾立下了很严苛的军规:无论敌我,但凡有兵马近城塞五里而不鸣鼓示警,当值者尽诛! 未经他允许,擅自下城墙或开城门者,他人无需禀报,可立诛之! 且事后,还以通敌或叛乱之罪追责家人。 如此严苛的将令,莫说是士卒了,连轮番坐镇城头的柳隐与阎宇都不敢懈怠。 也正是因此,在炎炎烈日下护送辎重粮秣跋涉了数百里而来郑璞与诸葛乔,在城墙下吃了个闭门羹。哪怕是今日当值城头上的柳隐,已经大声与他们二人打招呼了,但因为张苞未至而依旧紧闭着城门。 “嘿,不想以往不拘细节的文容为督将后,竟严谨如斯矣!” 汗水已然湿透衣襟的诸葛乔,随手抹了把汗津津的额头感慨道,旋即又侧头低声对郑璞说道,“我大汉方有今日夺回凉州之时,皆赖众将士数年不卸甲之功,劳苦多矣!我不曾掌军,不知张弛有度、赏罚并行是否适用于军中;但见如今文容所定军律有罚而无赏,心恐将士难耐,不知郑君如何以为?” 呃........ 乃是担忧文容兄待将士太苛,会导致外舅覆辙乎? 郑璞听罢,心中不由了然。 不过,诸葛乔的担忧却不无道理。 熟悉张苞的人都知道,他虽不类似于其父那般不恤士卒,但骨子里依旧将士大夫与黎庶划分得很清晰。 他乃是张飞结发妻所出,自幼便随着父辈颠沛流离,对先帝创业前期不被世家所附的缘由很有感触;亦对其父被刘巴辱为“兵子”、先帝刘备被彭羕称为“老革”等事耿耿于怀,因而对身份阶级十分在意。 如今制定的额外军律,虽说对时局很明智,但没有奖赏的衬托之下,就是失于严苛。 毕竟对于将士们而言,戍守城塞乃是本分,但在细腻到连“高声喧哗”、“妄言阴阳”都要斩之的军律上主将还额外增加了许多军规,那就会变得压抑。长期处于这种状态,将士们的情绪就犹如一座压抑的火山,一旦有突发的情况,恐怕就会引起不好的后果。 “葛君之意,我知矣。” 微微颔首,郑璞含笑道,“待入了城塞,我寻个时机与文容兄提几句。” 不想,诸葛乔闻言便连忙摇头,打了个哈哈,“哈,郑君要与文容叙话家常便自去,我可没请君多舌什么。嗯,天热难耐,我且去后军安抚士卒,免得他们久侯而生骚乱。” 言罢,不等郑璞开腔便转身离去。 亦让郑璞莞尔。 诸葛乔在军略上难有建树,但在人情世故上尤其透彻。 明明都与张苞熟稔无比了,却还惦记着要避嫌。 或许,此便是丞相此番让他作为副手随来鹯阴塞处理河西事务的缘由罢。 比如避免性情甚刚的我,会与那些豪右闹得太僵。 思至此,郑璞倏然心中一凛。 他这才真正醒悟过来,诸葛乔乃是寻了张苞的话头,隐晦的劝说自己。 因为对于河西局势,丞相只是取了他所策的一半。 早在筹谋兵出金城郡之时,丞相便让原先任职蜀郡太守的游楚转为大鸿胪、领西域戊己校尉,将他当成大汉善待河西人的典范,并给河西各郡县的权势者都作了书信。 劝降。 丞相不想在河西走廊消耗大汉太多时间与精力。 并非是对河西不重视,而是连续数年的大战,对大汉的民生损耗太严重了。 在蜀地的蒋琬与马谡等人,私下都曾作书信与丞相告知,蜀地的民力已经濒临难续的地步。哪怕是大军仅用一年的时间就将整个凉州收复,蜀地也无法再支撑战后重建的物力人力。 这还是竭尽全力的结果——丞相为了给魏延筹备兵出,已经提前给那些巴蜀豪族许下了报酬,换来了不少物资。 如此情况下,郑璞所献的筹画,自然是作为备选。 一州之地的底蕴,终究有穷时。 再强推战事,大汉就会陷入穷兵黩武,进而失去人心。 当然,若是那些河西走廊的权势者不愿接受大汉的招降,那么,丞相也不会错过逆魏无法动用兵力的良机,就会采取郑璞的筹画让河西布满腥风血雨。 诸葛乔所言的“张弛有度、恩威并行”,乃是劝主事的郑璞莫要对河西的豪右太苛刻。 战争是权力的延续,而让权力长久的手段,是对时局的平衡妥协。 在没有绝对实力破而后立的时候,还是且先坚守一个底线,步步为营,留给后继者慢慢完善罢。 心有所悟的郑璞,目视着诸葛乔单薄的背影,将手放在了胡须上开始重新思虑如何应对那些河西豪右来。 只是烈日炎炎,令人无法静心思虑。 不知何缘由,都一刻钟过去了,城塞门依旧紧闭着。 一个是天子连襟、一个是丞相之子,对大汉不可能怀有不轨之心,却被拒之门外。 这让站在城头上的柳隐有些尴尬,但派去请张苞将令的小卒依旧没有归来。无奈之下,他只得让士卒们用吊筐将清水垂下来给郑璞部的将士解暑。 虽难解让袍泽之军在烈日下曝晒的不近人情,但聊胜于无吧。 又约莫过了一刻钟。 城塞下,诸葛乔已然从后军绕了一圈回来,瞄了眼巍峨的城墙,又回首看了看军中因为无风而耷拉在旗杆上的汉字旌旗,陡然觉得今天的日头尤其毒。 “郑君,鹯阴城塞不是很小吗?” 踌躇了片刻,他便忍不住问了句。 鹯阴城塞确实不大,无需纵马,都可以在一刻钟内可横穿。 是故郑璞一时无语。 半响,他才扬眉,“嗯,很小。或许,是文容兄不在城塞内?” 正文 第250章、锐减 张苞的确不在鹯阴城塞内。 身为城塞戍守主将,在制定严苛军规约束士卒后自己竟然擅离职守,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所有知晓缘由的将士,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缘由是这些时日,他都在亲力掘土以葬袍泽的遗骸。 却说,被委任为攻伐凉州主将、素来作战刚猛的魏延,为了刺探军情与制造魏军恐慌,早在郑璞前来之前,便先遣了一部骑兵从鹯阴城塞入乌亭逆水河谷。 那时,魏延意在马岱那尤善千里奔袭的三千西凉铁骑。 但荡寇将军姜维却主动请缨,声称他先前曾行走过这条路线,对地形地理十分熟悉,若是允他以本部护羌营的两千骑兵前往,必不辱命。 对此,魏延没有回绝。 马岱也没有觉得,身为后进之辈的姜维在挑战西凉铁骑的权威。 因为他们心中都有数。 姜维之所以请命,最大的缘由,乃是他想收敛昔日绕后奇袭鹯阴城塞时,倒毙在沿途的士卒尸骸。 故而,自从姜维领军过城塞后,就陆陆续续的有尸骸被送回鹯阴城塞。 皆是军中男儿,都有马革裹尸的觉悟,亦会在有机会将敛袍泽尸骸安葬的时候义不容辞。 所以无需坐镇城头戍守的张苞,在这段时间内带着亲卫部曲忙得不分昼夜。 也很感伤。 送回来的骸骨,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有的被被鸟雀啄食或西北狼群啃食得残缺不全;有的被曝晒与风吹雨打去,仅剩下几缕布帛裹着的干枯皮骨。 自然,如此情况下,无人能辨认出每具骸骨生前是羌胡还是汉家黎庶。 也很难抉择,丧葬的礼仪是依照羌人的传统焚而扬其灰,还是依着汉家的入土为安。 更无法录其姓名流传于世。 但张苞没有犹豫,直接选择了入土为安的方式。 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有一个身份:汉卒! 是延续“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赫赫威名的汉卒! 是袭承“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江河所至,皆为汉臣”威加四海的汉卒! 更是在汉室飘摇之际,为克复中原不吝生死的汉卒! 有大汉旌旗飘扬的每一寸山河,都是他们魂归的故里,都是令他们可欣慰的功绩。 的确,他们无名。 青史之上,也不会被笔墨所录。 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被人们慢慢淡忘了。 但他们袭承且延续的雄烈汉风不会熄灭,不会凋零,而是会成为人们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这种骄傲,会激励无数的后继者,心有荣耀的冠上“汉卒”的称谓,再度谱写与他们同样的雄壮旋律。 会随着华夏文明的延续,生生不息。 等候了半个时辰,终于得入城塞的郑璞与诸葛乔得知了缘由后,便让各将率令士卒安歇,也来到了的城塞后方——那些汉卒的埋骨地。 用张苞的原话来说,葬得离城塞近些,会这些汉卒在九泉下也能知道他们已然功成。 不坟,不树,无碑。 一杯黄土,一声“城塞已下,君可安息矣”的叮嘱,便是全部。 身子骨不甚强健的诸葛乔,虽然被烈日晒得目眩,但刚到之际便寻了长镐,领着部曲掘土。 而郑璞则是驻足,默默的看着他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类同的场景,近些年他经历了太多。 虽不想变得冰冷麻木,但终究,还是习以为常了。 少时,他便缓步往更远处的大河畔而去,很不雅的盘腿而坐,取了随身的竹笛阖目横唇而奏。 一如他每次经过白水关隘时,都会往那巨大的坟丘前吹奏般。 笛声幽幽,如泣如诉,被蜿蜒的河水携往远方。 似是故人来,又似故人别,尽在不言中。 不知过了多久。 隐隐觉得有人近前的郑璞,睁开了眼眸。 却见张苞正在不远处,矮身手扶着一小树苗细细打量。 此处的大河畔,种下了许多小树苗,瘦瘦弱弱皆不足半丈高,应是今岁才种下的。 是边陲之地十分常见的榆树。 倒不是为了饥荒时期有榆树皮可充饥。 而是自秦朝开始,中原王朝为了防备游牧民族的入侵,西北边陲关隘都会大量种植榆树或胡杨林。其中,更容易成活的榆树慢慢变成主导。 一者,榆树根系发达,成林后会将西北本就不肥沃的土壤养分掠夺殆尽,让牧草难以生长,亦让长驱而来游牧民族没有喂养战马羊群的草料。 二者,乃是榆树成林会形成城塞的屏障,让以骑兵为主的游牧民族无法利用强大的机动力,突如其来抢夺因商贾通行而打开的城门。 最后,便是榆树枝杈很茂密,十分容易燃烧。 戍守的将士可取之为造饭薪柴或制成守城檑木,发现敌情时还可以将林木点燃,成为传递军情的“烽火”。 如今张苞领着部曲开始种植,是因为鹯阴城塞后方的依托,抵御游牧民族绕过屈吴山脉入寇的媪围县早就被废弃,需要增加后方防御的警戒。 虽说,如今盘桓在大漠之北或河套平原的匈奴与鲜卑等各部都元气大伤,几无可能前来城塞挑衅汉军的威武,但孰人能料知未来数十年后的情景呢? 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行事谨慎且所虑深远,不愧是将门之后啊! 心中感慨了句,郑璞收笛起身,步至张苞身侧轻声道,“文容兄,别来无恙?” “尚好。” 张苞直起了身躯,脸庞上带着一丝疲倦,“最初戍守此地,终日觉得无所事事。如今倒是忙碌了,反而......”言半而止,他摇了摇头,自嘲的笑了笑,“嘿,子瑾刚至,我叙这些作甚!走,归塞,我设宴为你与伯松接风。” 言罢,便招呼诸葛乔与执起郑璞的手大步归去,还打趣了句,“子瑾可是来得有些晚了。前些时日,河西各豪右来使以及一些投机的羌胡部落说客纷至沓来,令人烦不胜烦;但近日却不知为何,来者寥寥矣。” 来使竟是锐减了? 算算丞相招降书信在河西走廊辗转的时间,此段时日不是使者更众才对吗? 闻言,郑璞脚步不由一顿。 “兄可详言之。” 正文 第251章、忌惮 月朗星稀,夜幕深沉。 在将士们连绵起伏的鼾声中,虫豸欢快的和鸣着,让城塞的夜晚倍显僻静。 火光通明的城头上,郑璞与张苞并肩而立,扶城墙垛口眺望着月色下如无数银丝织成的大河,默然不语。 至于诸葛乔,则是以他们二人会聊些家长里短,已然借着困乏避去歇下了。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郑张二人并没有心思聊家常。 理由是郑璞在听罢张苞所叙的使者骤减后,便寻了护送骸骨归来的羌骑,明日一早便赶去寻姜维,让他将随军当向导的掮客石普力与挑选百余精锐骑卒遣归来。 这个举动,让张苞有些诧异。 河西各权势者的使者减少,在他眼里并不算稀奇。 前些时日,他收到了各家豪右的书信,也知晓那是一群首鼠两端的家伙。 除了饱受逆魏欺压的卢水胡外,其他人的书信中所言尽是些冠名堂皇的话语,没有旗帜鲜明的宣告效忠大汉,更没有甘愿充当大汉攻伐河西的马前卒或内应等。 亦或者说,他们遣人来,仅是为了刺探大汉的态度。 在盘桓在金城郡的魏平部没有被攻灭之前,他们没必要过早表态。 如今使者少了,恰好是因为姜维领军入乌亭逆水河谷已有十余日,让他们知道了汉魏新一轮鏖战即将拉开序幕,是故便放弃无谓的刺探。 毕竟,若是汉军胜了,大汉如何治理河西就会摆上台面,没必要再来刺探。 而若是汉军铩羽而归,那么他们就更没必要与大汉虚与委蛇了。 但在张苞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 他对郑璞太了解了。 这位妹婿鲜有无的放矢,对战事筹画以及揣测敌军意图更是拥有很敏锐的嗅觉。 且他大致能猜测得到,郑璞让姜维别遣百余骑卒归来的缘由——不外乎是郑璞推测到了什么,但不能断定,便想借着掮客石普力对河西的了解,让那百余骑卒去探探虚实罢了。 只是,在此鹯阴城塞周边,何来的危险呢? 逆魏在凉州的兵力,全部蜷缩在金城郡。以区区两万军心动荡的士卒,守城尚且难鼓舞士气,如何胆敢外出别有图谋呢? 而逆魏在关中的的主力,岁初才败绩而归,又是节帅新旧交替,更不可能出兵。 至于逆魏任命的河西走廊各郡守,人心不齐且又私心甚重,即使有威信卓著的杨阜从中撮合,也无法让他们组织联军为逆魏张势。 “子瑾此番举动,可是发觉了逆魏别有企图?” 百思弗解之下,张苞不由低声催问了句。 “嗯?” 从沉吟中惊醒的郑璞微微愕然。 待看到满脸倦色的张苞眼眸中隐隐藏着忧虑,不由冁然而笑,“文容兄多虑了。我若是发觉了什么,就应将姜伯约部尽早招回来方是。嗯,兄亦知丞相遣我来城塞,另一职责乃是护前将军攻金城郡的粮道,若是不遣斥候往媪围县探探,心中总有不安。” 仅是出于职责所在,就要遣斥候往数百里外且是废弃多年的媪围县打探? 依地理位置而言,就算届时魏属河西各郡太守袭击粮道,也应是沿着乌亭逆水河谷而下,无有可能舍近就远藏兵在媪围县吧? 张苞微扬眉,对此回答有些不满。 但他自己也寻不出什么蹊跷来,索性便作了罢。 反正随着郑璞到来,他也暂时卸下了城塞主将的职责,听命行事静观其变便是,没必要操心太多。 且正好,趁此时机舒缓下心绪。 在此干系大汉收复凉州的城塞镇守一年有余,每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让他白发都熬出来了些许。 “嘿,那随你吧。” 不再纠结的张苞,昂头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城下而去,“近日颇为困乏,我且去歇下,子瑾一路劳顿,莫太劳神。” “好,兄自便。” 目视着张苞的背影消失,郑璞又转头看着披着皎洁月光的原野沉吟。 他并不是刻意隐瞒张苞什么,而是理由说不出口。 自从知道魏国以司马懿节制雍凉兵事后,他心中就有些忌惮,甚至可以说成有些疑神疑鬼。 或许,在如今世人的眼里的司马懿,用兵迅猛果决,动若雷霆,比如克日擒孟达、数千里奔袭辽东等。 但在郑璞心中的司马懿,是那种极善隐忍、伪装的猎人。 会将猎物麻痹到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再出其不意致命一击的猎人。 所以,郑璞并不相信,像司马懿这样的人,会受困于关中主力军心动荡的客观条件,而坐视大汉无有阻碍的收复凉州。 彼,必有所为! 这是郑璞的断定,也是他心绪不宁的缘由。 来于途时,他在心中推演了无数种可能,但也无法推断出司马懿会如何行动。 亦无法给张苞明言。 总不能说自己因为忌惮司马懿,所以才让斥候去打探媪围县吧? 身为主将,安能捕风捉影堕了己方士气呢? 罢了,多思无益。 让斥候警惕些、警戒范围扩大一些,以不变应万变吧。 暂时放下心中思虑的郑璞,忽然觉得自己被连日行军跋涉的疲惫感包围,浑身乏力。 然而才刚转身,想下城头歇息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人在身侧静立了好久。 是今夜轮值的将率阎宇。 见郑璞转身了,他便很恭敬躬身作揖,“有扰郑护军,宇有一事相求。” 呃........ 你我谋面寥寥,何事私下相求? 不由,郑璞有些愕然。 没有唤他起身,郑璞静静的捋胡片刻后,方出声问道,“文平所求,可是为贼子柯吾乎?” 柯吾,便是当年听令郭淮诈降李严,伏杀大汉万余精锐的羌人首领。 阎宇的从父阎晏,就是死在此役中。 “然。” 阎宇直起身躯,面带怆然而道,“宇少孤,赖从父扶持方知世理,然不等宇有报,从父竟丧贼子柯吾之手!宇若不手刃此獠,难苟活于世也!” 言罢,不等郑璞出声,他又紧接着加了句,“宇知军中律法,不可谋私而误大局,亦非求护军遣我随前将军攻金城郡。数日前,荡寇将军有军情归,声称贼子柯吾已举族徙往武威郡休屠泽。是故,宇所求者,乃是若我大汉兵锋转河西,请护军怜我从父亡于戎事,改我戍守城塞之责,随征休屠泽!” 只有金城郡攻下了,大汉才会兵锋向西。 届时郑璞护后方粮道的职责已然完成,定会与魏延一同进发河西走廊。 若是想带上阎宇部,不过是一封书信的事。 “文平有志讨贼,我安有不允之理?” 郑璞轻轻颔首,也继续迈步下城,“不过,贼子柯吾族人颇多,部落强盛,文平若想雪恨,还需多加操练本部士卒。” 他身后阎宇再度躬身而拜,“诺!谢护军成全!” 步履缓缓,越过鼾声连绵的军帐时,郑璞入了自己的大帐和衣而眠。 就是刚迷迷糊糊将入梦时,便倏然惊醒。 他猛然想起了,柯吾徙往休屠泽的蹊跷之处。 在逆魏的扶持下,柯吾的部落已然壮大到三万余人,执刀矛者近八千余人,实力堪比一郡太守。正值大汉即将兵临城下之际,逆魏竟会容他离开金城郡,而不是将其留下与魏平一同戍守呢? 若是说,他为了避刀兵而私下迁徙,也不合常理。 在诈降伏杀了大汉万余精锐后,柯吾想必也很清楚,他成为了大汉欲除之而后快的仇雠。先行迁徙避开兵锋,倒也说得通。 然而,既是躲避战火,为何选择徙往在大汉兵锋前沿的武威休屠泽如此之近? 迁徙往远在张掖居延属国的居延泽,或是敦煌郡的疏勒河冥泽岂不是更佳? 况且,河西走廊各太守或豪右与柯吾没有唇齿相依的关系,他们安能容柯吾举族而来抢夺牧场田亩? 或许,此事与近来河西豪右使者锐减有所关联,也应是逆魏针对大汉兵出金城郡战事的部署之一。 就是不知,此事乃是魏凉州刺史杨阜的调度,还是远在关中的司马懿所谋。 正文 第252章、外力 魏国新任雍凉督帅司马懿,已然到任两月有余。 在花费月余时间巡视各部兵马后,他就一直待在扶风郡的陈仓。 亲自督促将首起郿县的成国渠凿穿到陈仓,开辟田亩实行军屯,以供关中大军守戎所食。 “戎卒自给,国以充实”,是司马懿一直贯彻的主张。 早在任职曹操丞相军司马的时候,他就曾建言曰“昔箕子陈谋,以食为首。今天下不耕者盖二十余万,非经国远筹也。虽戎甲未卷,自宜且耕且守”;出任荆豫二州督帅时,也勒令各郡县大举军屯。 如今,来了关中也不例外。 尤其是促使曹真岁初无奈退兵、忿恚而亡的主要诱因,便是大军后续粮秣被乱民所毁。 “足食,军心可安;军安,则关中可安。” 在上表雒阳时,他是如此陈述的,让曹叡与衮衮诸公称善。 亦允了他自主辟命军屯所需的僚佐,以及行军屯的策略时从北方鲜卑、匈奴部落购入耕牛而设的军市。 其中,辟命的僚佐有二人,颇令人瞩目。 一是扶风人,天子近臣给事中马钧。 其人出身贫寒,有口吃不擅言谈却精于巧思。 司马懿辟他为僚佐,是打算让他仿造大汉的筒车,用于军屯灌溉。 这些年丞相诸葛亮迫于大汉人力不足,便开始在汉中郡、陇右等地大举推行无需人力运作的筒车进行田亩灌溉。 亦不可免的,被魏国细作发现了筒车的妙用。 另一则是荆州义阳人,典农功曹邓艾。 其人也同样出身贫寒且有口吃,又少孤,是魏武曹操得荆州后,强行迁徙入汝南的屯田客。虽少有大志、胸有韬略,但受限于门第,年近不惑仍无有晋身之阶。 司马懿坐镇宛城期间,巡视屯田时偶与之谈,赏其才学,以为干吏,乃擢拔于群。 如今更是引为腹心,让他转军职主事屯田以及演武士卒,以备他日随军征伐。 而设军市,则是不同。 从游牧部落购牛马屯田,抑或皮革角筋制作甲衣弓弩等仅仅是明面上的理由。 实际上是想借与鲜卑拓跋部、匈奴左贤王刘豹互市的机会,将魏国的影响力蔓延入北方的各大部落里,期待有朝一日能以利益诱使他们助魏国攻汉。 再不济,也要让他们在日后汉魏大战时,不会倒向大汉。 不料,军市刚开设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就让魏国迎来了阻碍汉军收复凉州的助力。 缘由说起来也不意外,正是先前魏国重臣蒋济等人所建议的,将授刘豹职为朔方都护,制造鲜卑与匈奴“两雄争锋”的矛盾。 却说,鲜卑拓跋部自迁徙至安定郡之北后,仗着魏国的军械资助,迅速降伏了鲜卑乞伏部、鹿结部以及叛逃的魏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部,又以结亲互盟等手段让苦水河流域的小羌胡部落依附,部落势力迎来了急剧膨胀。 如他部落的势力范围,已然顺着大河向北扩张到了河套平原,将在朔方郡内的屠申泽与阴山山脉之西的鸡鹿塞都占据了。 这是刘豹所不能忍的。 屠申泽一带,拥有着朔方郡最肥沃的牧场与田亩,出产几乎占了举郡的一半。 他既然被魏国任命为朔方都护,将屠申泽讨要回来也是名正言顺。 自然,草原上只奉信弱肉强食。 拥有称雄河套平原野望的拓跋力微,岂能将占据的牧场拱手相让? 他不仅对刘豹使者声称的“名正言顺”嗤之以鼻,还声称让刘豹依照草原上的规则,前来拜见自己,成为拓跋部的附庸。 不可避免,双方的战争如期而至。 刘豹的部落势力本就比鲜卑拓跋部弱小,且又是初来乍到,尚未得到朔方郡内大小部落的倾心,所以战事一开始就被逼得节节败退。 不过,很快的,他就迎来了转机。 叛逃的魏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对自己部落被鲜卑拓跋部并吞耿耿于怀,且又担忧有朝一日,拓跋力微会为了讨好魏国,将他作为“礼物”送去雒阳治罪。 故而,他便私下遣人寻刘豹,以同族同源为纽带,提出了合作的条件:胡薄居姿职将奉刘豹为主,而刘豹也将与他歃血为盟,两部落世代联姻共富贵。 刘豹喜不自胜。 召集部落所有的老王及权贵,按胡薄居姿职的要求,依着传统分别指日月立下了誓言。 然后迎来了大捷。 在三日后的双方大战中,作为后军的胡薄居姿职直接临阵倒戈,将拓跋力微的大军拦腰凿穿了。 那一仗,让鲜卑拓跋部失去了屠申泽,势力范围龟缩回贺兰山脉。 亦然奠定了刘豹在朔方郡的地位,大大小小的部落都很“识趣”的依附于他。 拓跋力微并不甘心失败。 但以他的心智,也猜测得到刘豹是雒阳朝廷故意遣来钳制他部落壮大的。 因而在休整族人的时候,也趁着魏国开军市的时机,暗中指使附庸的羌胡小部落沿途劫掠刘豹的交易物资,切断刘豹获得魏国军械的机会。 反正,魏国同样不愿意看到刘豹的部落继续壮大。 劫掠了,魏国也不会声援刘豹。 甚至还会喜闻乐见,冀望他们两大部落的冲突更猛烈些。 事情果如他所料,在安定郡主事军市的魏国郭淮,在刘豹遣使者控诉时,不仅以如今汉魏战事紧张而无暇分身;还申责了刘豹作为朔方都护,竟然连区区马贼都无法击破,委实有损大魏国威。 但拓跋力微没有想到的是,刘豹毕竟内迁入大汉塞内已久,对汉家庙堂权衡之道颇为了解。 因而,刘豹便自发向魏国请命,声称愿意别遣三千族人入武威郡的休屠泽,为魏国监视素来不臣魏国的卢水胡。 在汉军攻伐金城郡的时候,还可为魏国骚扰汉军的粮道。 司马懿得闻,不假思索就允了。 而上表雒阳庙堂的时候,曹叡与衮衮诸公直接就颁布了嘉奖刘豹忠贞的诏令。 他们都知道,仅凭金城郡魏平部的两万将士,无法抵御汉军攻伐凉州。 河西走廊,实际上已经是弃地。 如今刘豹愿意请命拖延汉军夺地的时间,为魏国争取修生养息的时间,乃是意外之喜也! 有何不可允之? 再者,按曹真临终所定的谋画,决定汉魏双方下一次大战胜负的关键点,并不是凉州各郡的得失,而是魏国休整的时间! 雒阳的诏令刚传到西北,拓跋力微就迅速做出了反应。 同样声称也以三千族人从鸣沙山之西,绕过屈吴山脉进入已被魏国放弃的媪围县,趁机骚扰汉军的鹯阴塞,让汉军无法心无旁骛的进军金城郡或河西走廊。 之所以遣兵,倒不是他要与刘豹争夺魏国的恩宠。 而是他知道,刘豹的部落一旦进入了匈奴的故地休屠泽,以后就不会再撤出来了。【注1】 也会形成从狼山和休屠泽两线夹击拓跋部的局势。 为了自身部落的安危,他需要未雨绸缪,先行将媪围县占据了! ------------------------------------------------------------------------------- 【注1:休屠泽,先秦时的名为潴野泽,汉初为匈奴休屠王牧地,故而改称;隋唐时名为白亭泽,民国名为青土湖。源于上游农业开发,水域面积一直缩小,1959年一度干涸,如今生态保护,湖面再现。】 正文 第253章、教我 鹯阴城塞前,旱平川。 一座不大的军帐很突兀的依着大河畔而落,数十披坚执锐的士卒拱卫周边。 这是汉军为了接见河西豪右使者而设的。 张苞为了防止逆魏细作伪装成使者前来探知城塞虚实,明令禁止任何人不得渡河,违者将当成奸细诛之。且在大河对岸,设了一小渡口,护远赴乌亭逆水河谷的姜维部来往;也顺势代收那些使者的书信归来。 许多信使亦因此推测出,大汉乃是打算将金城郡攻下,挟尽灭魏国在凉州兵马之威,再细谈如何处置河西之事,便陆陆续续离去。 不过,有些并非首鼠两端之人,仍旧在等候着。 其一便是敦煌太守张就的信使。 张就,便是故西域戊己校尉张恭之子,西海太守张华的从子。 张家崛起于建安年间河西大扰的为国平叛,父子三人皆有学行、备受士庶所爱,在凉州的威信并不亚于庞淯等人。 亦是说,张家不是那种唯利是图、苟利家门的人。 且在魏国“边人治边”政策下,张家以一门两太守成为河西走廊最强大的势力,堪称恩宠甚隆。 如今他竟遣使者来,对郑璞与诸葛乔二人而言,不吝于喜从天降。 若是张家愿意被大汉招降了,那么,河西走廊各郡的抵御之心将迎来冰消雪融。 毕竟,敦煌与西海二郡分别落在河西最西最北,届时张家可与汉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让酒泉、张掖以及武威郡都无险可守。 不过,现实并不如人意。 当将使者迎入军帐、分主宾入座寒暄片刻后,那使者便奉上了丞相诸葛亮亲笔所书的招降信。 曰:“贵军丞相之诚,我家太守感铭五内,本该易帜共匡汉室。然自献帝时河西大扰以来,雒阳庙堂便待敦煌张家甚厚,若不战而降,宗族亲近皆以我家太守乃反复之人,郡内士庶亦不再倾心矣!是故,今日我之所来,乃为作谢贵军器异敦煌张家也。” 言至此,他不等郑诸葛二人出声,便离席作了揖,又继续说道。 “然而,我家太守亦知,以河西数郡之兵抗贵军兵锋,乃是螳臂当车、令郡内士庶徒增孤儿寡母耳。为此,我家太守自得贵军丞相之书以来,便夙夜愁思。若降,张家辜负守土之责,难立足世间;若不降,士庶生灵涂炭,亦是罔顾仁义,难取舍也!不知贵军可有两全之策否?还请不吝教我。” 呃............ 郑璞听罢,心中便有数了。 原来是敦煌张家对重归大汉并不抗拒,只不过是迫于世俗忠义难作取舍。 不过,这也很好理解。 魏国待张家虽厚,但如今将兵马尽数蜷缩在金城郡,对河西走廊已然是弃之。 且曹丕代汉并没多长时间,河西士庶对被弃必然且哀且恚,张就即使有心报魏国厚恩,也难得将士死力影从。 “贵使之意,我知矣。” 伸手虚引那使者入座,郑璞笑颜潺潺而道,“敦煌张家素来以忠义著称,故西域戊己校尉于道路隔绝时,仍帅厉吏民不与叛贼为伍之事,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今张太守难抉择,亦是情理之中。至于两全之策,贵使且容我思虑片刻。” 言罢,便对与宴在席的诸葛乔微微颔首。 诸葛乔心领神会,径自举盏与那使者邀杯,言些河西趣闻等岔开话题。 趁着此时,郑璞便将丞相的招降书信铺展于案,垂目捋胡细细看读。 对于河西豪右的招降,丞相并不是一概论之。 而是根据他们权势大小、个人威望及性情等许下了不同的条件,郑璞要切切看罢,方能与张家使者深入作谈。 书信字数颇多,先是盛赞了张家的门风,将张家在河西大扰时的功绩比成了乐羊食子、李通覆家。随后便大致讲述先帝刘备再续汉室的大义,谴责魏武曹操的暴戾与曹丕代汉的不义,让张家弃魏归汉,并力再复煌煌大汉云云。 末了,自然便是落到实际的利益承诺了。 待遇很丰厚。 一者,朝廷将以全郡之功,封张就与张华二人为侯,食邑各八百户,且皆可荫一子入朝为郎。 其次,则是声称将为张家在成都起高第、赐田亩桑园,让他们拥有“蜀中养蚕织锦-西出玉门”完整的丝路利益。 最后,是官职的调整。 朝廷将征更年长的张华入朝为卿,以张就加侍中,留在凉州的金城或西平郡任太守;且郡内不设掌军长史,事务皆由张就独断。【注1】 若张就有意领军征伐,可改加侍中为授将军职,入属丞相中军。 当然了,敦煌张家需要以身作则,响应朝廷对河西豪右的“边人内迁”的诏令——将一半宗族迁入蜀地落户。 郑璞看罢,不由暗中咋舌。 倒不是置喙诸葛丞相太过于慨慷。 而是从这样的条件中,深深体会到了丞相源于巴蜀之地民力干涸的无奈。 若是大汉足兵足食,径直遣一宿将督领一二万大军出鹯阴城塞,从武威至敦煌,孰人可能当大汉兵锋? 届时兵临城下,胆敢不臣者,尽诛之便是! 何须作招降之举? 唉~~ 悄然叹了口气。 看罢书信的郑璞,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戾气,专致思虑给那使者的回复。 其实也没什么好思虑的。 敦煌张家的态度很明显,所求也很清晰。 他们愿意重归大汉,但不会直接易帜出兵与汉军共同讨平其他不臣者,而是想请大汉将张家当成第二个“游楚”。 想等汉军兵锋抵达敦煌郡后,他们才会以魏国没有援兵、为了保存士庶性命才无奈而降。 如此一来,既可免士庶遭战火,亦不会让张家被世俗礼法谴责。 至于被遣来的使者,为何没有明言之,反而以求教的方式问郑璞嘛....... 不外乎是丞相所许的利益太重,让他们觉得若是不举兵相随讨不臣,恐日后大汉兵锋抵达敦煌时,将如今的承诺缩水罢了! 何足奇哉! ------------------------------------------------------------------------------- 【注1:东汉时,边郡多戎事,郡丞亦称长史,为太守掌兵马。】 正文 第254章、卑微 尽管心中愤愤,但郑璞还是给了敦煌张家满意的答复。 事有从权,为了给大汉多保留些战争底蕴,有些小细节还是难得糊涂吧。 不过,原则性的底线还是要坚持的。 在允诺之前,郑璞特别强调了一点:若汉军兵锋指向河西走廊时,敦煌张家不得派遣一兵一卒出敦煌或西海郡。 不管是为了免受世俗忠义诘难而出兵应付,还是为了与他人的私谊资助辎重粮秣。 对此,那是使者不假思索便许下了承诺。 能被委任为使者,他不仅是张就的心腹之人,更深谙蝇营狗苟之事。 如敦煌张家不想与其他河西太守共抗汉军的办法,他刚听罢郑璞所言便有了腹稿。 届时,若是杨阜或黄华等人邀张家出兵,张家只需暗中指使郡内几家豪右或是羌胡小部落,佯装成为趁势劫掠的马贼,便可以守郡安民的借口让他人无法置喙了。甚至,张家还可以昔日张恭曾经任职西域戊己校尉的情分,暗中使让西域几个小国遣兵来玉门关或阳关外晃荡,佯作叩关之势,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心有所欲,何患无辞也! 自然,为了感恩大汉遵守双方的约定,他还信誓旦旦的声称,归去后必然谏言张就封藏郡县邸阁辎库,以待汉军抵达敦煌郡时,率士庶“箪食壶浆迎王师”。 送走了张就的使者,郑璞接见的使者来自卢水胡。 那是一满脸沟壑纵横的老者,干扁瘦削的身躯,花白张乱无须的胡须,浑浊且无神的眼眸,令人不由担忧他是否能熬过今岁的寒冬。 最引人注意的,当属他那深深弯曲的腰背。 不知是被岁月压弯的,还是被魏国多年的欺压给压折了。 竟遣如此老朽之辈充任使者,卢水胡已式微如是邪? 甫一见那使者容貌时,郑璞心中便愕然。而待引路的甲士告知其姓名时,连养气已隐隐有荣辱不惊之赞的诸葛乔,亦忍不住叹了声。 他竟是伊健妓妾! 章武元年,聚众数万起兵叛魏国的河西卢水胡首领之一。 虽如今年岁未至五旬,但容貌已有了行将就木的暮气。 不过,若是想想与他岁数相仿、并力起兵的另外一首领治元多早就病故,倒也无需感慨太多了。 有汉之年,素来尊老。 略有感怀的郑璞与诸葛乔,不等伊健妓妾执礼,便率先布前一左一右搀扶他入座。 只不过,他们二人也归座后,伊健妓妾便起身伏拜在地,犹如那深山老枭般哭诉了起来。 亦让郑璞与诸葛乔面面相觑。 卢水胡部众的种族来源太杂了,语言也颇为怪异,既不是羌语也不是匈奴语。 仅略通羌语的他们,不知所云。 无奈之下,只得再次起身避开老者的行礼,静静的等候伊健妓妾哭诉完了,再听随军向导翻译。 好一阵倾听。 在伊健妓妾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郑与诸葛二人大致听明白了卢水胡此来所求。 卢水胡,是汉人对繁衍生息在卢水流域的诸多羌胡小部落的统称。 最初,源于各个部落最早并没有联合,因而在被官府征战马牛羊物资以及争夺牧场田亩时,常常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后来,因为董卓乱汉导致天下失纲,官府无力控制郡县,他们为了自保便开始抱团取暖。 在曹丕代汉时,河西各郡豪右趁势起兵割据,雍凉魏军在平叛时加重了对卢水胡民力物力的征调,引发他们合三县之民而反、攻占武威郡之事。 然而,他们好景不长。 抑或者说,寡文学少学识的卢水胡,根本无法抵御魏军的兵锋。 是岁,魏文曹丕以名臣张既为凉州刺史,领军讨叛。 咸精达事机的张既,不仅以声东击西之谋顺利度过大河;还兵贵神速,很果决不等夏侯儒大军至,便督领将军费曜与参军成公英长驱至显美县,以诈败之计大破卢水胡主力七千余骑,亦令卢水胡从此一蹶不振。 因为后来的历任凉州刺史或武威太守,都以旧事为鉴对卢水胡采取高压政策。 比如,今卢水胡各部落被官府画地隔绝往来,且以兵马时刻监视着,每岁所征调的物资与征发的徭役也倍于其他羌胡部落。 美其名曰,乃是令卢水胡无有复叛之力也! 事实上,魏国却是做到了。 被夺走牧场以及横征暴敛的卢水胡,部众族人都处于饥寒交迫、温饱难续中。 迫于生计下,也迎来了瓦解。 许多人为了苟活,选择去给豪右放牧羊马,甚至是举家当了徒附。 战败降伏的伊健妓妾,早就不是首领了。 或是说,在官府严密的监视与提防下,卢水胡早就没有诞生首领的可能。 如今魏军撤出了河西,让卢水胡得以再度联合起来,众人以伊健妓妾昔日的威望及名声,推举他为使者前来,寻求汉军助他们摆脱欺压的困境——若汉军兵锋向西,他们将聚集部落所有能操刀矛的青壮,为汉军前驱! 而待汉军收复河西走廊后,能将昔日的牧场田亩画归他们,且少征调物质以及征发徭役。 不以随征之功求殊遇,但求不比其他羌胡部落多即可。 如此合作条件,对汉军而言十分公道。 甚至可以说成是卑微。 或许,在卢水胡的印象中,汉军与魏军的区别并不大吧。 毕竟在伊健妓妾的有生之年,后半生被曹魏欺压;前半生则是吏治腐败、天下刀兵不休的灵帝执政时,凉州羌叛最炽烈、白骨露于野之时。 只不过,细细听罢的郑璞,沉吟了一番后,并不打算如卢水胡所愿。 并非秉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固执,也不是他人心不足,仗着汉军收复河西走廊成为定局的机遇,对穷途末路的卢水胡予给予求。 而是他不想卢水胡留在河西之地。 无需多想,便知这个饱受魏国欺压的部落,每个部众都愿意为“北伐逆魏、克复中原”尽心尽力。 且他要顾全局。 让卢水胡留在河西且善待之,日后必然会诱发动荡。 正文 第255章、刀殂 比起恩义,仇恨更令人刻骨铭心。 此便是郑璞不想让卢水胡继续留在河西的原因。 这个昔日强盛到拥有数万落的部落,急剧式微的缘由不仅是魏国官府的压迫,还有其他羌胡部落及豪右秉着弱肉强食的法则落井下石。 从大汉的角度出发,收复河西四郡后,卢水胡便是彰示朝廷恩义最好的“马骨”。 无须多想,受到善待的卢水胡再度强盛起来后,必然会将旧日受到的欺凌奉还给其他羌胡部落及豪右,亦会让河西走廊陷入动荡。 有逆魏虎视眈眈在侧,大汉不能将捉襟见肘的财力兵力陷在河西维稳。 抑或者说,大汉宁可河西维持现状,也不愿意消耗战争底蕴收复一个动荡不安的凉州。 毕竟,放任豪右继续割据郡县,至少不会引发陇右防线的危机,进而影响到进军关中、还于旧都的战略。 当然了,此些思虑,郑璞自是不会明言于伊健妓妾。 是故,思虑片刻,他便轻声发问,“贵使可知,依附逆魏的贼酋柯吾,已然举族徙入休屠泽之事否?” 伊健妓妾当然知道。 甚至,在来鹯阴城塞求见汉军之前,他早就想好的应对之策。 乃是打算一旦汉军允了此番所求,他将建言卢水胡部落送战马牛羊等物资结好柯吾以及杨阜,先是表明部落不愿归汉军所属的态度,然后再以卑微的姿态求魏国看在他们不与汉军媾和的情分上,少些征调物资及征发徭役。 伊健妓妾相信,在汉军兵锋将至河西的时候,杨阜等人为了肘腋生变,绝对会允了他们的条件。 亦是被他们麻痹了! 只要杨阜等人不再严加监控,就会让他们寻到背刺的机会! 对,多年的饥寒交迫、无数妇孺老弱的饿死冻毙、如牛马般奴役的血海深仇,卢水胡绝不会忘却! 之所以不直接起兵与汉军并力攻伐,是因为他们想趁机夺了,拥护杨阜的豪右及羌胡部落的辎重与妇孺,让卢水胡迅速强盛起来。 背刺嘛,所袭之地,自然是物资与妇孺所在的后方。 这个打算,便是让曾经称雄一时的他,做出卑微姿态求汉军收容的缘由。 他曾经是卢水胡的首领之一,亦想再度被拥护为首领。 于公,正值河西风云际会之时,没有首领的卢水胡很难趁势而起。 于私,生长于河西走廊之人,从不匮乏野心。 他的确已经老迈了。 昏花的双眼,让他的弓箭没有了威胁;佝偻的身躯,让他没有了挥舞长矛策马驰骋的雄姿, 但他胸腹中的野望犹如枯木逢春。 如今的时局,委实太难得了。 被部众推选为使者,说明他旧日的威望犹存。 若是他能顺利与汉军媾和了,然后再通过出谋划策引领部落恢复昔日的强盛,那么,首领的位置便再无悬念。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曾经品尝过权力美妙的他,想让此生落幕时能拥有万众瞩目的殊荣。 更莫说,他几个正当壮年的子嗣,此些年没少被魏国官府“特殊”对待;抓住此番机会,他也能弥补他们被父辈牵连的愧疚。 带着这样的私心,他闻郑璞所问后,心中瞬息间闪过了许多念头。 眼中还有一缕慌乱稍闪即逝。 他倏然想起了,这些年魏属河西官府及豪右们眼前这位将军的嚼舌。 多谋,善断,用兵多有非常之举;尤其当年萧关陷落后,因为大疫而迁徙河西的一部分鲜卑鹿结部族人,还多番声称郑璞筹画几无遗。 如今,他陡然问及贼子柯吾,莫非是洞悉了我心中所图乎? 若是真洞悉了,那么他就得重新谋划未来了。 毕竟,汉军此些年在陇右募贫民佃户屯田、遏制土地兼并的做法早就传遍了凉州;亦不可能坐视卢水胡并吞其他部落的! 摆脱了生存危机,方能谈及发展强盛。 被魏国持续欺压的卢水胡,早就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唯一的生存希望,就系在能得到汉军支持的一念之间。 他绝不会为了心中私念,便罔顾了部落的利益。 退一步而言,若是卢水胡夺取其他部落的妇孺及辎重,惹恼了汉军,那么卢水胡日后不仅不会迎来昔日的强盛,反而是更加严厉的打压。 悄然吸了口气,伊健妓妾垂下脑袋,做出更加恭谦的姿态,故作不解的试探道:“回禀将军,此事武威郡皆知。今将军问及,是想让我等部落牵制此贼子乎?” “非也。” 含笑摆了摆手,郑璞冁然而笑,“乃是担忧贵部安危耳。贵使今所请,愿为我大汉前驱,此番归义忠节,我必上表于朝廷,请天子及丞相嘉之!然而,贵部终究实力式微已久,不仅人丁凋零、牲畜不蕃息,能征善战者亦寡矣!孔夫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我大汉素来仁义,不忍见贵部徒增伤亡耳。” “再者,自董卓乱政以来,汉室失纲,逆魏窃居神器,以致贵部饱受欺凌,生计难续,更有无所依而鬻儿卖女者。我大汉天子与丞相每每闻之,皆叹息不已,恨兵锋难至河西,不能解贵部倒悬之急耳!” “万幸,赖天命昭昭,我大汉今将兵出凉州,驱逆魏讨不臣,还朗朗乾坤。贵部若有心,还请蛰伏存族人性命,令天子及朝廷不复罪己不德即可。” 呃~~ 听罢的伊健妓妾,心中就是一阵落寞。 汉军不欲卢水胡参战,亦是将他所期给抹杀了。 且他不敢争辩什么。 虽然郑璞一直声称大汉天子与丞相如何悲天悯人、如何对他部落的遭遇感同身受;但若是卢水胡不服从汉军所言,那这位将军就会让他见识汉军兵锋如何锐利了。 毕竟,人为刀殂。 对于卢水胡魏国既可苛之;宣告“日月所照,皆为汉土”的大汉,焉不可也? “那.......” 微作踌躇,伊健妓妾咬了咬牙,昂首问道,“敢问将军,我部若不随征,大汉收复河西后,我部被逆魏所侵占的牧场及田亩,大汉可归还否?” 正文 第256章、刺 日头偏西,还着喜忧参半的心思,伊健妓妾作别离去。 汉军允了卢水胡依附的请求,也应下了尽数归还被逆魏官府与其他羌胡部落及豪右侵吞的牧场田亩。 然而,这些牧场田亩,是画在汉中或蜀地。 “河西走廊地瘠且苦寒,贵部式微已久,若是继续留在威武郡,恐数十载也难恢复声势。故而我来之前,丞相便特地嘱言,声称将贵部徙入土壤肥沃、水草丰茂的蜀地,权当是弥补此些年大汉无力顾河西,令贵部遭受逆魏苛难之愧。” 那位汉家将军是如此解释的。 另一位与席的官佐,丞相之子诸葛乔还作誓,声称卢水胡徙入蜀地后绝不会被苛难云云。 这让伊健妓妾先是愕然,旋即心中凄然。 苟活了数十春秋的他,不乏世故与智慧,也很容易听出来了汉军的潜在意思——大汉根本不想让卢水胡再度拥有首领,更不会让他们在远离庙堂的难控之地恢复声势。 迁徙入蜀地,画地分散编户,便是杜绝了部落的凝聚力,无法催生出叛乱之心。 果然,汉家子皆一般无二。 魏国也好,大汉也罢,都对曾经叛乱过的卢水胡心有忌惮。 只是,哪怕他心中明了,但迫于形势也不得不应承下来。 苟延残喘的卢水胡,已经更好的选择了。 不过,他自己却是还有回旋的空间。 在心中野望被抹杀后,他便退而求其次,声称自家亡弟之子颇有勇力、能令部众死力,愿意从军入伍为大汉效力。 说白了,就是他想占先机。 他只都,如今天下三分,汉魏争锋如火如荼,卢水胡即使被编户为民,日后也必然会被地小民寡的大汉征发为卒。 既然早晚都要操刀舞戈,还不如现在就从军入伍,尽早博个功名。 再者,于汉军尚未收复河西走廊的时机投军,汉军为了千金市马骨,也必然会善待之,许下一官半职。 事实上,伊健妓妾的想法丝毫不差。 郑璞与诸葛乔听罢请求,心中便洞悉了他所想。 但还是笑颜潺潺的赞叹了好些冠冕堂皇的话,满口承诺必然会上书于丞相,授之官职嘉奖。 示以诚意嘛~~ 谁让伊健妓妾隐晦“讨要官职”的时机是如此的巧呢? 那时,郑璞心中还泛起恶趣味。 想着给丞相诸葛亮作书时,特地加一句将伊健妓妾的侄儿安排到南中之地任职! 一解这种被趁火打劫的不快之气。 反正他是中护军,低阶将佐的选拔与授职,他都有话语权。 不过,待见到伊健妓妾那侄儿的时候,他就改变主意了。 此人名唤作离唐芒,年未至而立之年,却已经在河西走廊闯下了偌大的名号。 对,他是打家劫舍的马贼! 在卢水胡被魏国镇压的那场战事中,他生父临阵没,还是少年的他被舅家部落族人救走,因想报仇雪恨以及不愿被魏国奴役,及长后便拉拢了百余族人做了居无定所的马贼。 虽然数年间,影从之人就死伤锐减到了二十余人。 然而他的悍勇与凶残,令河西走廊的官僚、豪右以及来往的商队谈虎色变。 且在魏国官府频繁的出兵围剿中,他渐渐褪去了只凭血勇作战的匪气,不仅将麾下之人训练得言行禁止,行事还隐隐有了军争攻伐的章法。 此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伊健妓妾,能顺利躲避魏国的监视来到鹯阴城塞求见汉军,便是他的护送之功。 为了不让魏国察觉卢水胡前来寻汉军庇护的意图,他竟然趁夜杀入伊健妓妾的栖居地,砍死砍伤了十数个同根同源之人,随后才将伊健妓妾与财物一并带走。 名副其实的“以假乱真”。 不过,郑璞看重的,并非离唐芒的果决狠戾。 而是他此些年晃荡遍了河西走廊,对地形地势了然于胸,亦可成为大汉日后进军河西最好的向导。 且离唐芒刚被引见的时候,就奉上了一份军情。 月余前,柯吾部落迁徙入休屠泽时,他领着贼寇吊在后方想趁机夺些辎重时,不想竟意外的撞见了,匈奴左贤王刘豹遣骑约莫三千入休屠泽。 这个军情,郑璞听罢,当即心中凛然。 匈奴左贤王刘豹被逆魏授予朔方都护的消息,在大汉不算秘密。 如今,既然依附逆魏的匈奴遣兵来休屠泽,那么,离鹯阴城塞更近的媪围县,逆魏是否也有所举措? 连忙移步出军帐,换来戒备的甲士,令其立即赶往城塞内寻张苞,让他再度派遣出信使渡河去寻姜维归来。 军情如火。 时已六月中旬,魏延督领攻伐金城郡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他若是不能提前将潜在的危险探知,便是渎职了。 自然,离唐芒也迎来了郑璞的善待。 直接以中护军的职权,将他留在身边暂时充当部曲。 并作书送去与丞相,请授其别部司马之职,堪称见信异常。 毕竟,区区马贼之辈,于初次逢面便被留在身侧以性命信任,如此用人不疑世之少见。 连离唐芒自身都诧异了,好一阵指天画地的赌誓表忠心。 立身后时,还特地让了部曲督乞牙厝半步,以示自己无有异心。 却说,伊健妓妾作别离去后,郑璞与诸葛乔再次接见的人,乃是河西走廊一些落魄的士子以及浪荡游侠儿。 这些人几乎都是孤身而来,意图也很明显。 在魏国治下无有出人头地机会的他们,指望着站在大汉旌旗下,改变自身的命运。 区别不过是文与武罢了。 郑璞对游侠儿没有多大兴趣,径自让戒备的甲士领去城塞交给刘隐甄选。 此些人平日里浪荡惯了,常意气用事,以武犯禁,不历经一番磨练是不堪任军阵之卒的。 而那些落魄的士子,则是不然。 虽说这些士子肯定良莠不济,抑或者才学必然不高,但大汉这些年收复的疆域颇大,郡守县令以及诸如主簿、从事等僚佐尚能从蜀地调任而来,底层的斗食吏却无法了。 毕竟,能有几个士子愿意斗食奔波数百里而来呢? 而眼前这些生来微末、识文断字的士子,便是裨补小吏的最佳人选。 且郑璞出军帐接见时,还倏然发现了有一人鹤立鸡群。 那人年约弱冠,身长七尺有余,瘦削无比,身上衣裳布满了缝缝补补的痕迹;但额圆颐方,淡淡的胡须修葺整齐,目光深邃,鼻若悬胆,堪称仪表堂堂,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如此衣容,甫一见之,便知乃白屋之士。 毕竟,无有数年穷困潦倒的生活,也饿不出如此骨立形销的身躯来;且没有悬梁刺股的苦学,也养不成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 见了郑璞与诸葛乔步来,亦不卑不亢,仅是微躬身拱手作礼,半星谄媚阿谀之色都无。 “我乃大汉中护军郑璞,敢问阁下乃是何人?” 心有好感的郑璞步来此人跟前,礼遇很隆的亲自扶起且发问道。 “回禀将军,在下乃酒泉表氏县人,姓李名......” 那人顺势昂头,口中不急不缓的出声作答。 但话语还未叙完,当视线对上郑璞双眸时,他一手便捏住了郑璞来扶的手往回拉,身躯猛然前倾;另一手腕一翻,从袖子里转出一短匕首,狠狠的往前捅去。 正文 第257章、鹤唳 “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 ——《战国策·魏策四》 李简尝读史,对唐雎“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这种布衣之怒言论十分赞赏。 亦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也有机会效仿之。 对,他便是行刺郑璞之人。 非是受魏国所募的死士,乃自为之,缘由是他要报尹奉的一言之恩。 家境贫寒的他,自幼便有心向学,而不是与其他河西之人一样选择用刀矛改变命运。 然而,出身微末之人,想读书谈何容易。 过了蒙学后,他家中连拜师的束脩都出不起,更莫说是让他无需帮忙操持家中农桑专心读书了。 万幸,他蒙学时勤勉,书写的字秀丽颀长,备受乡里蒙学的师长称赞。 亦因此,被豪右之家受雇为佣书之僮。 这是一种令所有白屋之士都趋之若鹜的雇佣。 既可以获得微薄的佣金填补家用,又可以在抄录的过程中读到平日里难得一睹的书籍。李简便是如此,趁着雇书时死记硬背,然后再去寻饱学之士不耻下问其中意思。 数年之间,慢慢可称有学之士,好学之勤亦备受乡闾称赞。 或许,上苍不辜负有志人吧。 有一次时任敦煌太守的尹奉因为公干,受邀宿夜在此豪右家中。 机缘巧合下竟看到了李简所佣之书,对书中的书法十分赞赏,心喜之下问及了抄书之人,待知道李简事迹后,便感慨了句,“何故勤学之辈,备受上苍所苛邪!” 乃令扈从取了随身资财去赠予李简,以嘉其求学之心。 当时作陪在侧的豪右听罢,便谢席而道,“府君取金赠士,乃嘉事也。然此人乃我家中所雇,若受府君之金,世人皆谓我张家乃苛士之家也!是故,还请府君允可,此资学之金由我张家所出,令德浅如我有幸襄之。” 出于人情世故,尹奉自是不会拒绝。 不过,李简并没有受那豪右资助,乃是以“无功不受禄”为由回绝了。 贫贱不能移嘛。 那豪右对此倍加赞赏,亦不强求,只是将他佣书之劳所获倍之,以表对尹奉不食言。 河西男儿,轻生死,恩怨分明。 虽不接受赠金,但李简却是将这份恩情记在了心里,想着日后学有所成,便投身入尹奉麾下效力。然而,没过几年,夺了陇右的汉军兵锋向西,扼守祖厉县的尹奉临阵战没,断了他的念想。 是故,李简便想着,前去刺杀昔日领军攻杀尹奉的郑璞。 他知道,刺杀不管成败,自身都不可幸免;也知道汉魏双方军争,为将者马革裹尸乃常事,尹奉的战没不应该迁罪在郑璞身上。 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报恩方式。 有时候,有些事情,是无需问对错、论成败、虑生死的,一切但求心安耳。 所以便有了今日的一刺。 且他得手了。 郑璞虽然久经沙场,但无心防备之下,仓促之间仅仅来得及吸腹往后收,手上发力将身躯单薄的李简甩出去。 重重斜摔倒在地的李简,尚未来得及呻吟,便被雄壮的乞牙厝与慢一步的离唐芒反剪双臂按在地上,手中的短匕首也受疼脱手落在草地上。 所有人都看到了,匕首尖端被染红了;也都隐约看到了,被团团围住的郑璞似乎只手捂着腹部,脸庞有些煞白。 “留活口!” 这是郑璞被甲士护离的最后一句话,声音有些急切,有些努力抑制疼痛的戾气。 很快,李简被押走了,留下其余一同被接见的落魄士子面面相觑,神情慌乱、人人自危。 他们也被扣留了。 虽不是被当成拿下,但也被汉军甲士很粗鲁的赶进了帐篷里。 很明显,汉军怀疑他们中有李简的同党。 抑或者说,若是郑璞受伤太重而不治,他们这些人恐怕会被郑璞的部曲当成同党,直接杀了泄愤。 同样,这种事也是不问对错的。 更莫说,谁都知道扼守鹯阴城塞的主将,是郑璞的妻兄。 爱屋及乌下,他只需对外声称这些年都是魏国派来掩饰刺客行动的同党,就可以让世人不会以仁义置喙什么了。 事实上,得知消息后的张苞,行事有些激进。 径自将郑璞与诸葛乔尚未接见的其他使者,尽数赶了回去——城塞进入战时戒严,但凡出现在城塞方圆三十里内的人,皆当成魏国奸细,不问而诛! 这让有心关注此事的人,都隐约有猜测。 张苞如此恼羞成怒、风声鹤唳的做法,或许,是因为郑璞伤得很重? 不过,仅三日后,此战令便改成了任何人不可擅自渡河,且那群士子与投军的游侠儿都被放了回去。 “我大汉兵锋向河西走廊之日,尚未有定论。若今将诸君纳之,恐逆魏有苛于君等家人矣!还请诸位且归去,待讨逆王师西定河西日,我大汉定以辟命拜之。” 让士卒将他们“护送”过河的诸葛乔,乃是如此作辞的。 且给每个人都赠了些盘缠与口粮。 从那以后,鹯阴城塞连夜里都灯火通明,森严得连一只野雁翱翔而过都要迎来夺命弩箭。 七日后,李简也被放了。 从鼻青脸肿与褴褛的衣裳可看出,他肯定被愤慨的汉军士卒暗中找过麻烦。 不过,能活着,就是万幸了。 相传汉军通过查证后,断定了他刺杀的诱因是想报尹奉的一言之恩,被刺的郑璞觉得他乃布衣义士,不忍诛之,改令士卒驱之。 然而,如此理由,同样让一些有心人觉得不可思议。 在世俗之理中,确有原刺客之义。 譬如张奂之子张猛,在任职武威太守时因私杀了凉州刺史邯郸商,时试守破羌长庞淯便怀匕首想寻机刺杀张猛报仇。事败被俘,张猛因为庞淯的忠义与其母赵娥的刚烈,以及安郡内士庶之心,便赦庞淯而去。 但以郑璞的为人秉性,竟亦有如此宽容胸襟乎? 昔日庞淯是尚未行刺便被抓,毫发无损的张猛赦了也无伤大雅,但此疤璞不是伤了吗? 武威郡姑臧县刺史官署内,密切关注此事的杨阜端坐于案后,捋胡静静看着铺展于案的布帛。 此布帛有些陈旧了,也应是时常被翻阅,边缘之处都有了些破损。 上面所录之书密密麻麻,从字迹上可分辨出非一人所写。 卷首的字乃“蜀郑璞”,侧还用蝇头小字加了一行:“此疤璞者,必为我魏之大患也。” 竟是昔日曹真亲笔所录之书。 但杨阜的目光,并没有泛起追忆已故大司马曹真的神采。 而是久久的,落在布帛所录的一小段上。 书曰: “黄初二年,璞为蜀丞相府书佐,设宴待客。蜀故司徒许靖外孙选曹郎陈祗,不拜而访,璞当众辱而逐之。” 彼疤璞性情刚愎,今竟释了伤己之刺客? 莫非其任职蜀中护军后感权重之恩,兼之年齿渐长,便可国隐忍至此乎? 杨阜心念百碾,久久弗有断。 而同在署内的一身着甲胄之人,却是按捺不住了,径自急切的发问,“使君,依你之见,彼疤璞今释李家子,乃是欲收河西人心乎?抑或是伤重难治,故作姿态迷惑我等乎?” 正文 第258章、堪战 催声发问之人,乃是魏立义将军庞会。 擅于气站的他并没有留在金城郡,而是被魏平遣来督令柯吾部落族人,在汉军进军金城郡时骚扰后方粮道。抑或者说,是魏平考虑到金城郡已沦为孤城,便让他出来作掎角之势,安抚士卒的敢战之心。 而他之所以如此急切,乃是近期斥候探知,进发金城的汉军有关兴部。 他先尊庞德被关羽击败,不降而被诛。 是故,他想报仇。 哪怕如今关羽已亡故多年了,他也将仇恨延续了下来,要父债子偿。 或许,此便是魏平别遣他出来时,特地强调一切行动都需要听从杨阜的调度吧。 恐他被仇恨所蒙蔽理智,做出错误的调度来。 “我不敢断言。” 被打断思绪的杨阜,并没有计较庞会的鲁莽,昂头作答,“不过,不管彼疤璞伤重与否,我军都需出兵策应魏将军,庞将军与其拘泥于此,不若悉心与柯吾操练士卒。羌骑虽果于触突,然终究不谙军阵。” 呃........ 安能不拘泥? 若被故大司马曹真称为魏之大患的疤璞重伤不能理事,那么彼逆蜀鹯阴城塞诸将,尚有何惧之!届时大战起,我督骑扰后岂不是可肆意纵横? 听罢,庞会心有愤愤。 但也不敢顶撞杨阜,略作思绪,便转移了话题,“使君明训示的是。今晨贾太守已令人将李家子请入府中,我过去一观,看可否问出逆蜀军力部署些许情报来。” “庞将军自去。” 杨阜轻轻颔首,伸手虚引,神情依旧没有变化, 只是待庞会大步离去后的独处,他便垂头耷眼轻声长叹,让疲倦之色迅速爬满了脸庞。 倒不是对庞会有什么不满,亦并非是对时局的绝望。 而是无法坚守本心的自责。 早在官渡之战时,他就断言魏武曹操将是胜利者,是故劝说时任凉州牧的韦端站在曹操这边;马超被羌氐拥护取陇时,他觉得此乃叛乱,坚定与之抗争;就连后来曹操称王建国、汉室苗裔的刘备出兵夺汉中,他仍旧站在曹魏这边。 因为在他心中,天命在汉室还是魏国对凉州之人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能让已经饱受百余年羌乱摧残的西北士庶不再遭受战火。 然而,时至如今,已经垂垂老矣的他,发现为之奋争了一生的理想,竟迎来最可笑的结局。 魏国不仅引了鲜卑入塞,连匈奴都扶持了。 且还纵容了河西豪右的割据。 如此行为,即使是将汉军逼回了巴蜀又能如何? 生活在底层的黔首百姓,依然会迎来胡虏的烧杀虏掠,依旧会被豪右侵吞田亩以至无有立锥之地! 或许,远在雒阳庙堂的天子与衮衮诸公为天下计时,皆不曾惜小民吧。 反正边陲之地的凉州,他们早就想放弃了。 可悲哉,我竟参与其中,推波助澜! 唉,若先前庞子异与杨伯阳挂印弃职归隐时,我亦效仿之,便无有今日之悔了。 已经连续三次上表以年老乞骨骸皆被驳回的杨阜,思至此,倏然觉得铺展满案的军报或情报都变得无关紧要。 疤璞伤重与否,汉魏争雄胜负如何,与他而言,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何故伤神邪? 兴趣索然的杨阜,将流连在案几上的目光收起,凭案起身,步履缓缓往署外而去。 盛夏的阳光异常炙热,虽不能温暖他的心扉,但却预兆着河西走廊的黎庶将迎来好长一段时日苛捐杂税的水深火热。 因为魏国看似将所有兵力蜷缩在金城郡而放弃的河西走廊,事实上还有一战之力。 其一,乃是纵容豪右割据催生的穷兵黩武。 在此些时日的备战中,除了敦煌、西海两郡郡兵意向不明外,酒泉、张掖与武威三郡太守都在厉兵秣马,整训各豪右及羌胡部落的私兵部曲。 酒泉郡不必说,官职从兖州刺史变为太守黄华,家眷宗族自从他第一次投降给苏则时便被徙往邺城了。 除了帅厉士庶死战外,他别无选择。 而张掖郡因为有山丹马场的存在,太守官职并没有转授于河西人。 乃是淮南人仓慈,自魏武曹操时便擢拔的僚佐,历经曹魏三世,定不会在临老时叛魏归汉自损名节。 至于武威太守,则是为曹魏征伐了一生的贾栩。 被曹真临终前举为河西督将的他,多年随征才换来家族在河西的卓然地位,安能毁于一旦! 此三郡太守依托个人威望及家族势力,可拉拢起近三万的联军。 甚至是更多。 毕竟地瘠苦寒的凉州,那些轻生死的黎庶经不起粮食与资财的诱惑。 此亦是黎庶将迎来生计难继的主要原因——数万兵马的招募、军械用度以及粮秣供给,会变成巧立名目的赋税最终落在黎庶身上。 且,他们不会多虑征赋税过重而导致黎庶群而叛之。 心怀野望者,“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如是斯! 其次,则是新任雍凉都督司马懿的调度。 得知汉军将西进的军情后,不仅雒阳庙堂允了鲜卑拓跋部与匈奴左贤王部入河西,司马懿还遣了军使来。 声称魏平与贾栩若是能坚守至明岁春耕时城池不失,河西走廊便不会归逆蜀所有。 对! 在关中大举屯田的他,明岁将出兵! 不是要驱十余万大军与巴蜀鏖战的那种,而是别遣数部兵马,以骚扰的方式进入祖厉县,断掉汉军西伐的战线。 虽说,魏国关中主力尚未恢复士气,但如郭淮部、胡遵部、夏侯霸部以及从荆州随他而来牛金部,历经今岁休整后皆能一战。 此四部合兵约莫三万有余,足以令兵力不足的汉军无法全力攻伐河西了。 而对于凉州诸将而言,坚守九个月便会迎来弭兵、自身成为真正画地割据者,又如何不穷兵黩武死力而战?世袭罔替的权柄在望,小民之苦有何惜哉! 立在烈日下的杨阜,目光缓缓拂过街衢戍守的甲士、来往豪右的车马,行色匆匆的商贾以及衣裳褴褛的黎庶,慢慢的就觉得腰脊难堪岁月重荷。 正文 第259章、清野 贾栩与庞会并肩而立,目视着被骑卒护送的李简远去。 不出所料,刺杀归来的李简,以“学浅才疏不堪任事”为由回绝了魏国辟命为吏的好意,且执意不接受贾栩的资财馈赠。 此令贾栩有些失意。 在他的打算中,乃是想以李简刺杀的事迹渲染成河西与巴蜀不两立,鼓舞其他士子投军共同抗蜀。 不过,通过攀谈的寥寥数言里,他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些许军情。 比如李简被释时,郑璞并未露面。 如原先在乌亭逆水河谷的蜀姜维部,已然领军归鹯阴城塞。 尚有巴蜀后续大军即将抵达——李简离开时,鹯阴城塞外有无数士卒正在如火如荼的搭建着营寨。 决定凉州归属的大战,即将启幕。 “督军,逆蜀大军将至,若不翌日我便督领骑卒往金城吧?” 对李简没有什么喜恶的庞会率先收回视线,挥手让身边扈从离得远了些,便低声向贾栩请命。 领骑归金城,并非是去扼守。 而是魏平与贾栩早就定下的战略:坚壁清野。 得益大河灌溉的金城郡农牧皆宜,今岁的麦田尚未成熟,若不先刈了,待汉军至便会成为资敌之粮。 先率军去刈了,虽不能用作军粮,但可供战马所食。 战时的战马若不以粮秣喂养将会掉膘失去战力,而骑督庞会麾下的骑卒,绝大数来自以利诱之的羌胡部落,魏国自是要保障战马之食。 至于无秋粮入库的金城郡,黎庶们如何越冬,魏平将会依着战时法令,将城内粮食皆收缴集中囤放,每家每户按劳定额供给。 对,黎庶需要协助守城。 如此既可被动的得全城“同仇敌忾”之心,激发守城的最大潜力;亦能监视城内豪右的肘腋之变。 甚至,魏平还提议过,让庞会留些几队骑卒隐蔽在城外。 待汉军抵达后,便伺机佯装成汉军掘了城外的坟茔、焚烧死尸,想效仿昔日田单守即墨之谋激励起城内士庶的绝死之心。 反正,魏军掘坟挖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就连前不久才病故的将军郝昭,亦曾经掘墓取棺椁作攻伐器械。 然而,此策被杨阜严词厉色阻止。 连贾栩也不赞同。 盖因魏平乃荆州人士,无需忌讳凉州士庶谴责诟病,但出身武威姑臧的贾栩需要考虑家族门楣的清誉。 “也罢,你且去吧。” 略作思绪,贾栩便轻轻颔首,还不忘叮嘱一句,“刈麦之时,若金城黎庶亦抢收,就莫要与之争。大战将至,不可因乱民心。尚有,所刈之麦不可尽与柯吾等人,留三万石携归来吧。” 预留三万石? 本已打算领命离去的庞会,不由脚步一顿。 踌躇了下,还是忍不住发问道,“督将乃是.......打算留与南匈奴左部乎?” 南匈奴左贤王刘豹所遣入休屠泽的三千骑,乃是原先魏保塞匈奴大人胡薄居姿职本部,当成践行昔日二人“共富贵”的盟约。 是故,将老弱与牲畜都徙来的胡薄居姿职,正忙着侵占牧场以及修筑族人栖息地,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并不热心。 不管杨阜与贾栩如何催促备战,他都以“先安顿族人越冬事宜,令将士无忧随证”为理由拖延着。 对此,河西诸将皆有腹诽,然却无法指摘或强令之。 从并州朔方郡而来的南匈奴之兵,本就不归他们所节制。 因而,贾栩就想着以战马粮草为契机,再度邀胡薄居姿职洽谈出兵之事。 如果他再敢出推诿之言,就莫要怪贾栩心狠手辣了——以他太守之职与姑臧贾家在武威的威望,还是能推动各家豪右与柯吾部联手将这个外来户瓜分了! 事后,将罪责声称各羌胡部落因牧场起争端的草原生存法则即可。 任左贤王刘豹明知其中蹊跷,也无法置喙本分! “嗯。” 被道破心思的贾栩,并没有掩饰意图,“大战当前,异心者不可留,且先礼后兵看看吧。” “督军果决!” 心领神会的庞会,衷心的称赞了声。 驻守金城此些年间,他与柯吾关系颇为融洽。 在近期也没少听到柯吾在抱怨,声称将部落徙入休屠泽后,常常与胡薄居姿职部爆发小规模的冲突。 对此庞会自是倾向于柯吾的。 无他,他麾下最忠心的骑卒,便是来自与汉军有死仇的柯吾部落。 只不过,他还是没有离去,顺势又问了句,“那督军以为,彼鲜卑拓跋部,当如何处置?” 比起南匈奴,同样借着助战名义,遣小帅戴胡阿狼泥领兵进入媪围县的拓跋力微就更过分了。 抑或者说,刘豹终究是接受魏国授予的官职,需要兼顾名义上的制约;但被魏国扶持匈奴抗衡的拓跋力微,对魏国的调令嗤之以鼻。 如近些时日,贾栩数次遣使邀拓跋部商议协同作战,都被那戴胡阿狼泥以未得到拓跋力微的命令,不敢擅自行动而推掉了。 将恣睢跋扈体现得淋漓尽致——拓跋部鲜卑,非魏国可号令! 至少,是非河西的魏军可号令。 为此,贾栩还邀杨阜联名作书,送与在关中的司马懿,请其督促拓跋力微几分。 但司马懿的回复,很令人寻味。 书曰: “诸君何故作忿哉!彼胡虏战与不战,非困魏,乃逆蜀耳!” 寥寥数言,便让贾栩心中恚怒冰消雪融。 试想,于大战将起之际,逆蜀若是知道了鲜卑遣兵入媪围县,安能置之不理? 届时鲜卑拓跋部就算不与魏国联合,也会因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被汉军攻之! 亦是分担了魏军的压力,何必汲汲与之联合呢? 自然,此中干系,贾栩没有必要给庞会解释。 是故,他闻言,便语气淡淡的回道,“彼戴胡阿狼泥虽恣睢,然媪围县近邻拓跋力微所设王庭,我军若谋之,恐节外生枝,便不做理会了。” “诺!” 庞会朗声而应,后退一步行礼,“督军,我且去整军。” 言罢,便转身大步离去。 与此同时,刚领军归鹯阴城塞的姜维,也带着数个扈从驰骋而出。 他要去见魏延。 正文 第260章、遮面 盛夏的原野上,入眼都是葱茏而热情的绿意。 花草树木点缀在湛蓝的天穹中,伴随着微风划过的轨迹,招摇着生命的骄傲与倔强。 牵着战马缓缓而行的魏延,从马腹侧捞起水囊猛灌了好几口,润了润几近冒烟的嗓子,将目光落在犹如长龙行军的大汉将士时,就忍不住昂头对着烈日低声咒骂几声。 日头委实是太毒了。 饶是才方过辰时,地上就已经如同下了火一般。 不说披坚执锐的将士们,就连各将佐的战马都气喘吁吁,口角泛起了白沫点点。 亦让魏延心中烦躁不已。 既是担心天气炎热行军太慢导致错过战机,又是心忧一路风尘仆仆的将士们会中暑昏厥,不战而损。 但他唯有想到的法子,便只有尽可能减少白昼炙热的苛刻。 如四更开始行军、巳时末全军休憩,然后一直待到傍晚暑气退了再兼程十里。 难免的,行程慢了不少。 原本谋划中,大军将于七月上旬抵达乌亭逆水河谷威逼金城郡,但如今都六月末了,他还未抵达鹯阴城塞。 “将军,若不令士卒休整吧?” 就当魏延正暗自烦恼着,暂时充任大军长史的费祎不知何时来到了身侧,低声建议道,“后督有报,护输粮秣的辎兵,已有十余人为暑气所伤矣!” 魏延一听,不由忧思上眉头。 源于近些年战事频繁,将士几不卸甲且民多苦之,丞相诸葛亮为了保障民生,非迫不得已之时都不会征发民夫转运。 此番征伐凉州亦然,军辎与粮秣皆赖各部随证将士自己护送。 拜陇右困顿的民生所赐,大汉并没有余力伐木造舟船,亦无法借着祖厉河的水里转运;虽从小陇山与索西城马场调来不少役畜助力,但沿途沙地甚多,沉重辎车常深陷沙土内,不得不依靠人力推拉而行。 一路艰辛,兼之天气炙热,被暑气所伤在所难免。 更令魏延心中忧虑的,乃是从鹯阴城塞进发乌亭逆水河谷那一段四五百里荒谷行途,可要比祖厉河谷难行多了。 昔日姜维绕后奔袭,轻装而行的将士,倒毙于途者尚且有十之二三。 今大军携粮秣及攻城器械而行,不寿者将几多邪? “不可,此地无有树荫可遮阳,休整无益。” 带着忧虑,魏延用不容回绝的语气对费祎说道,“文伟,你且去前军传令,让安国部倍道而行,寻一阴凉处为大军扎营,我去后军督阵。” 言罢,不待费祎答话,又对着身侧部曲嘱咐道,“你二人护费长史左右。嗯,将战马让与长史代步。” 随后便跃上战马而去。 亦让费祎连忙举袖挡住战马卷起的尘土。 这位将军功勋彪炳,恤下之心亦不缺,但行事难令人心生好感。 带着一缕苦笑,费祎接过扈从递来的马缰绳,策马而去。 只不过,片刻过后,他便又调转马头往后军而归。 在大军外围警戒的马岱部,遇到了从鹯阴城塞而来的姜维,正引来中军寻魏延呢! 之前魏延就遣使前往鹯阴城塞告知,大军三日后抵达,但姜维却此时带着几个扈从急冲冲赶回来,久在行伍的费祎不问亦知,定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已然发生。 是故,他直接让扈从前去知会关兴部落营,然后亲自引姜维去后军。 免得魏延听罢姜维禀报后需要他参详,还要让人来寻他。 少时,费祎一行抵后军。 此刻的魏延已经将头盔挂在了马鞍侧,正满头大汗的与士卒们一起喊着号子,奋力将陷入沙土中的辎车推行。 听到疾驰而来马蹄声,他随意昂头而瞥。 待辨认出跃下战马的姜维,手中动作不由一顿,猛然发力将辎车推出沙坑后便大步往姜维步去。 脚步颇为急切。 想想,也很好理解。 自赵云病故、李严被贬后,他就成为了大汉首屈一指的将军。 无论资历能力还是战功及官职。 而此番征伐凉州,亦是丞相首次让他全权督领战事,连凉州刺史的官职都提前请朝廷授予了,若是战事无功而返,他将“无颜见江东父老”矣! 再者,他素来自矜。 自北伐开始就常建策于丞相,非止一次将逆魏各部将领鄙为土鸡瓦犬之辈。 声称丞相若能授他独断战事之权,领万余精锐奋进,必能摧锋蹈阵所向披靡。 如今,丞相将三万精锐尽付以他、竭力筹备了可堪征伐一岁之食的粮秣,且还将关兴、姜维等后进良才调入他麾下历练,寄厚望与信任如此,若他无法建功,日后岂能有面目再督军征伐邪! “维,见过魏.......” 同样大步而前的姜维,连忙行礼,口出敬言。 但他还没有说完就被魏延抓住了手臂,压低了声音说道,“莫多礼。伯约急归,可是逆魏有变故乎?” “回将军,确实有些变故。” 顺势起身的姜维,也同样压低了声音,“维斗胆,还请将军移步叙话。” 呃....... 移步叙话? 看来变故还颇多。 听罢,魏延心中反而不是那么急切了。 盖因征伐多年的他知道,战事的变故越多,其中所藏的机遇就越多。 他自信于捕捉战机的敏锐与果敢上,逆魏在凉州的诸将远不及己。 “好!文伟同来。” 魏延轻轻颔首,让部曲督牵来战马一跃而上,招呼了费祎一声便驰马越众而出。 还不忘挥手让亲卫部曲莫要跟得太近。 但姜维所携来的扈从中,有一头戴轻纱斗笠、用葛巾裹住口鼻之人,却是策马与姜维、费祎并肩在后。 此乃何人? 竟敢不避嫌,欲旁听军情? 用眼角余光瞥到的魏延,心头上泛起不快。 但见姜维对此竟安之若素,并没有出声喝止,又隐隐心有所悟——伯约素来恭谦,非是不知轻重之人。今既有非常之举,或许是此人与伯约所言的变故大有干系吧? 带着疑惑,数人策马缓缓出离大军约莫一里。 而那掩头遮面不等魏延发问,就摘下斗笠、扯下了葛巾。 亦让魏延与费祎不由异口同声:“子瑾?!” 正文 第261章、借刀 确实,被刺的郑璞并无大碍。 久在行伍中,又几度面临过亲自执刃奋战的他,对危险来临的反应已然有了本能反射。 再兼之行刺的李简不过一贫困潦倒、骨立形销的白屋之士,气力不足且不曾受过死士训练,仅是凭一腔报恩的血勇来行刺,安能将他一击而杀? 那日的见血,乃是在郑璞收腹部之时,匕首尖锐顺着轨迹划了一道口子,根本没有洞穿,更没有伤及肝脏肺腑。 事后寻些伤创药包裹一下,数日便结痂了。 而张苞之所以大动干戈,乃是觉得自身甄选出来的使者,竟有刺客潜伏其中且伤了郑璞,心中有愧之下便动怒罢了。 至于被刺后,郑璞为何迟迟不在众人们前露面嘛........ 则是因为养伤数日里,他又接见了两个使者。 其一,乃是张掖徐家之人。 昔日姜维绕后奔袭鹯阴城塞时,被俘的徐质归降后,郑璞还让他将几个心腹部曲遣归乡闾,告知家族他已然弃魏归汉之事。 魏国军律素严苛著称。 徐质如此行径,依照军律,必然牵连家门及宗族。 张掖徐家自知事情一旦暴露,家族门楣将迎来灭顶之灾,亦绝了想首鼠两端、坐观汉魏相争成败后再做打算的心思,转为倾力襄助汉军入主河西走廊。 此番,正是让家族一后进佯作落魄士子,携口信来鹯阴城塞。 口信颇长。 先是大致告了句罪,声称死忠魏国的张掖太守仓慈令郡内世家大户共同抵御汉军,徐家不得已从众资助了些许钱粮。此还是魏国以为徐质及徐家的两百多部曲皆临阵亡没,徐家有功于国,故而没有强求的结果。 随后,便是武威、张掖与酒泉三郡皆欲以死相搏,组建了约莫三万联军,将欲扰汉军攻金城郡的粮道、甚至是与魏平前后夹击的军情了。 得知此军情后,郑璞、诸葛乔及张苞等人都一时愕然。 毕竟,前些时日那纷至沓来的使者,令他们都隐隐觉得河西走廊人心板荡,诸多权势者不会为魏国而死战了。 再不济,那些豪右也应是左右逢源才是。 哪能料到,贾栩、仓慈与黄华等人直接许下了“画地养士”,以永不征赋、休戚与共的条件,让那些豪右及羌胡部落竟决定为未来奋争一次? 此亦打乱汉军先前的部署。 原本,逆魏将兵马蜷缩在金城郡,做出放弃河西走廊之举,故而大汉此番征伐凉州的兵马,是以魏延的三万精锐为攻坚之师,以郑璞与张苞八千将士守卫鹯阴城塞及护粮道。 但如今河西三郡竟然拼凑出了三万大军,便让护粮道的郑璞进退维谷。 从鹯阴城塞至金城郡的粮道太漫长了! 以他的兵力,根本没办法护卫周全。 虽说,河西拼凑的大军,必然存在军容不整、将令难行的弊端。 若是正面作战,郑璞自信可击败三倍之敌,对上五倍之敌亦可不败。 但胡汉杂陈、耕牧并存的河西走廊,素来是六畜蕃息之地,无论汉家黎庶还是羌胡部落都有“儿时骑羊射鼠兔,年长骑马射鹰狼”的精湛骑射功夫,拼凑出来的大军也必然以骑兵为主。 届时,戎马半生的逆魏河西督将贾栩,只需将骑兵分散为数股,用来去如风的机动力避而不战、昼夜骚扰,便可令护粮的汉军深受其扰、疲于奔命了。 是时,诸葛乔的提议,便是想去书信与陇右。 请坐镇冀县的丞相,将戒备在乌水河谷的骁骑将军赵广部调来,与刚转迁镇西大将军的马岱部以骑对骑。 但郑璞委婉的拒绝了。 作为监视逆魏关中主力的赵广部,是陇右防御的耳目,绝不可调动。 不然,会令逆魏寻到机会,遣数部兵马突如其来扰乱民生、伤大汉征伐的底蕴。 郑璞是想等前往乌亭逆水河谷打探消息的姜维归来后,再做打算。 因前些时日,姜维让那些护送遗骨归来安葬的将士,还带回来一个消息:曾经与他一起奇袭鹯阴城塞的匈奴休屠支部两位首领,治无戴与白虎文愿意再次与汉军并肩作战。 目的,非源于对逆魏的仇恨,而是利益。 盘踞在令居塞-允街县的柯吾部落迁徙走后,那一段横跨两县之的乌亭逆水河谷,就成了无主之地。 肥沃田亩与水草丰茂的牧场,让治无戴与白虎文向往不已。 自然,他们也心知肚明,没有大汉的首肯与支持,凭借自身的实力是无法染指的。 逆魏不必说,若不是汉军在侧,他们早就发兵问罪鹯阴城塞之失了。 而纵观大汉四百年惯例,皆有寸土不让之说。 是故,他们便通过此次助战之功,日后再接受大汉的册封及承担每岁纳贡、必要时出兵随征等义务,以内附的方式徙入大汉疆域内。 郑璞的打算,便是想问问姜维,以他的护羌营与马岱的西凉铁骑,再佐之治无戴与白虎文的族人,可否却河西的骑兵否? 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姜维尚未归来,鲜卑拓跋部的使者竟然到了! 对,另一使者,便是盘桓在媪围县的鲜卑小帅戴胡阿狼泥所遣。 准确而言,乃是拓跋力微所遣。 尚且是为了寻汉军共盟而来。 使者乃是拓跋力微的姑子,甫一至,便直言不讳的道出了拓跋部与魏国如今的不相容——魏国扶持左贤王刘豹,阻挡拓跋部入河套平原。 随后,又声称鲜卑拓跋部从来没有劫掠汉家黎庶的作风,不管是先前在并州的定襄郡,还是如今迁徙到了贺兰山。 最后,便是求汉军开军市了。 理由颇动人心。 以刘豹先前助魏国攻伐过大汉,且如今有被扶持,已然成为魏国死忠为由,亦成为了大汉之敌。 而拓跋部与南匈奴左部就是仇雠。 若大汉开军市,让拓跋部得到精良的军械击败南匈奴左部,便是“借刀杀人”之计。 最不济,拓跋力微也能令刘豹觉得战事吃紧,逼迫他将已然进入休屠泽的胡薄居姿职部召回来,减少汉军收复河西走廊的阻力。 正文 第262章、略同 对于鲜卑拓跋部的请求,郑璞不置可否。 仅是声称事关重大,他无权置喙,让那使者暂且归去,待他禀报丞相后再作定夺。 事实上,他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丞相必然会允开军市。 无他,逆魏亦知撮弄鲜卑与匈奴相争互损,令其无力成为边郡的威胁,丞相焉能不知? 且源于河西战事爆发,大汉的丝路贸易已然暂断了。 当堆积在库府里的蜀锦、茶叶等无法转化为征战的钱粮时,用军械换取牛羊战马、制作甲胄弓弩的角筋皮革,亦不失为权宜之计。 更莫说,拓跋力微有求而来,可让大汉多要些差额。 至于此举会不会养虎为患,拓跋部日后或成为大汉的隐患嘛........ 军市开与不开,皆在汉军的一念之间。 若拓跋鲜卑有强盛之势,釜底抽薪将军市关了便是。 一时之盟罢了,双方皆虚与委蛇,无需担忧信义等束缚。 甚至,还能“隐晦”的将双方共盟之事透露给魏国,让魏国自发扶持更多匈奴或其他部落对抗拓跋部。 论“离强合弱”等权谋手段,彼区区鲜卑能与汉家匹敌不成! 有何忧之! 呵! 再者,素来有谋善断的郑璞,还从鲜卑拓跋部身上,看到了更快捷收复河西走廊的希望。 此亦是促使他赶来寻魏延解说的缘由。 倒不是担忧独断凉州战事的魏延,会否了他所谋。 以魏延刚猛的作战风格,以及“好奇谋”的过往推断,哪怕郑璞此谋有些弄险,他也会欣然而往。 亲自赶来合谋,乃是需要魏延配合的缘故。 此谋需要在大军进入鹯阴城塞之前执行,不然就会露出破绽,被逆魏河西诸将识破。 “将军,河西局势大致如此。且数日前丞相已然回书,声称可允了鲜卑拓跋部求所请军市。是故,我以为,可借拓跋部........” 一番口干舌燥解说完局势的郑璞,正欲将所谋悉数道来,却不想被魏延抬手所止。 “子瑾先莫明言。” 他将手放在了花白的胡须上,神情与语气皆隐隐有些见猎心喜,“且容我思之,看是否与子瑾所谋同。” 就连随行在后的费祎,都蹙眉耷眼,若有所思。 对此,郑璞自是如他所愿。 随手捞起马鞍侧的马奶酒囊,猛灌了好几口。 酸爽的口感顺喉入腹腔,不由令人神情一震,浑身暑热顿消。 阖目长舒了一口气,他便又微微勒马缰绳,落后了魏延半个马身与姜维并肩,含笑将酒囊递过去。 姜维倒也不嫌弃。 接过来就是一顿牛饮,归还时顺势侧头耳语道,“子瑾,若是魏将军允了此谋,你便请言让马将军配合调度吧。我部骑卒已奔波多日,师老兵疲矣。” 护羌营的骑卒皆是从湟水河谷的羌人部落招募,竟会师老兵疲? 郑璞闻言,略显诧异的扬眉。 待对上姜维的双眸,便瞬息间了然。 姜维的托辞兵疲,不过是让功劳于马岱罢了。 先前打探军情之责,无论官职履历还是将士精锐程度,督领西凉铁骑的马岱所才是首选。 但为了圆他想收将士遗骨归葬之愿,马岱才让贤与他。 若是如今再不识趣的“能者多劳”,性情克己的马岱或不会多想。 但麾下的骑卒,恐会因为不得功劳而心生怨言。 毕竟,军中男儿乃血勇之辈。 昔日能让魏武曹操感慨“马儿不死,吾无葬地也”之言的西凉铁骑,焉能心甘情愿看着护羌营的骑卒每每专美于前? “好。” 微颔首应下,郑璞忍不住赞了句,“心细如发,伯约可当之。” “呵呵~~~” 对此,姜维轻声而笑,不复言语。 恰好此时,在前方的魏延倏然拊掌而笑,“子瑾之策,我知矣!” 只见他回首招手让郑璞近前时,还带着满脸喜色,“子瑾乃是故作疑阵,名为讨金城之逆,实则欲灭河西群贼乎!” “将军之言,一矢中的。” 策马上前的郑璞,冁然而笑,“我与伯约穷数日之功,方得推演出此谋。不想,将军须臾间便道破,可见昔日先帝擢将军为国之藩篱,何其明也!” “子瑾过誉了,哈哈哈~~~” 话语甫一落下,魏延随声作谦言,亦忍不住捋胡顾盼、纵声大笑。 许久都没有止声。 一半是被赞誉的欢欣,一半则是卸下了心中所忧。 来于途,他就不止一次思虑过,如何避免随征将士死伤太多。 金城者,固若金汤也。 彼逆魏金城守将魏平坚壁清野、以两万将士守城;他长途跋涉以三万将士攻坚,优势并不在大汉这边。而如今河西走廊组建了三万联军策应金城郡....... 在他的眼里,此是威胁。 亦是机会! 试问,若是他一举击败了河西联军,再遣别部趁胜追击,做出意图先将河西走廊尽收入囊中之举,彼魏平是继续坚守城池,还是弃了地利驰援河西呢? 不援,河西走廊必然归汉,金城郡沦为孤城,郡内士庶人心浮动、将士士气萎靡,被汉军攻破不过迟早之事。若援,魏延不管是围点打援或伏兵于道,还是放魏军入河西再趁虚夺城,都能令金城郡易帜。 穷途末路,如是斯! 难得,督军护他后方的郑璞亦有此念,令他无需废唇舌便可无后顾之忧,岂能不欢欣也。 自然,大略既定,具体细节还需要细细合计。 如调遣各部兵马配合,如推演逆魏河西联军的举措,还有预留变故发生的后手,等等。 四人策马缓缓,直到入了关兴挑选的落营之地,才将诸多细节大致敲定。 随即,郑璞与姜维便拱手作别。 临行时,郑璞还特地对魏延告了声罪,“此策需将军督领本部频繁奔劳于途,非我有意劳将军,实乃非将军亲至,难功成也!” “哈,子瑾何出此言邪?” 意气风发的魏延,摆了摆手,慨然而道,“为国征战,当不辞艰辛、不顾生死,以马革裹尸为荣!区区劳顿之苦,何足道哉!且若天遂人愿,子瑾所谋可令我得一举定河西之功,何须告罪哉!子瑾且宽心,事成后,我必亲自设宴作谢!” 正文 第263章、戊己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大汉疆域外烧当种羌盘踞的西海东北侧,一支百余人的商队正缓缓而行。 与其他商队护卫在护送时插科打诨、谈笑风生不同,这百余骑士皆沉默不语,随时警惕着未知的危险。令人见之,便能猜到此必是久在行伍的军卒。 此是汉大鸿胪、领西域戊己校尉游楚的车队。 至于身为朝廷僚佐,为何作商贾装扮且出现在烧当种羌的栖息地,那是丞相诸葛亮源于巴蜀疲敝而针对敦煌张家的调度。 在筹谋出兵凉州之前,丞相表请游楚转迁调来陇右,本是打算将他当成河西人备受朝廷礼遇的“马骨”,减少凉州豪右对重新归汉的抵触心理。 后,随着敦煌张家的表态,让丞相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虽说,敦煌张家已然与郑璞达成协议,愿意再度站在大汉旌旗下。 但这是有前提的。 若是汉军征伐凉州不利,或是因天灾等因数,无法在逆魏关中主力出兵前抵达敦煌郡,那么张家必然会将此协议作废。 对此,大汉是无法指责什么的。 毕竟如今的张家,乃是魏国的臣子。 故而,丞相便想为最坏的结果做些打算。 让游楚佯作商贾,携带蜀锦、茶叶等丝路贸易紧俏物资绕道前往敦煌郡。 一来,贸易有助于朝廷积累征战的钱粮,亦能让西域各小国转为亲善大汉——在丝路断绝的如今,唯有大汉能将贸易物资送来,此便可令他们觉得大汉比魏国更值得信赖与依靠了。 另一,则是想让张家从此再不能为魏国征伐出力。 游楚至敦煌后,将会以西域戊己校尉的身份出关设都护府。 借着贸易物资的分配,将那些小国整合,待到魏国要求敦煌郡出兵助战时,便带着西域小国兵马往玉门关、阳关等地游荡一番。 让张家以西域动荡、留兵马守备郡民为理由推脱掉魏国的征兵。 亦是减少了汉军的阻力。 如此行为,敦煌张家是否会心恼嘛........ 这倒无需顾虑。 抑或者说,张家对此喜闻乐见。 他们从遣使私会郑璞伊始,心中就不愿意为魏国而战了。 而且贸易必然要从敦煌郡经过,仅是沿途缴纳的关税就是一大笔收入,更莫说贸易繁荣了亦能令郡内士庶民生富足。 唯一的需要考虑的,便是丝路西线需要从张掖郡一带穿越祁连山脉进入河西走廊。 时下,张掖郡与化外羌地联通的谷道,有三个。 分别为扁都口、白石崖与平羌口。 如前些年,马岱与烧当种羌合兵袭击魏国山丹马场时,就是走了平羌口这段谷道。 有此过往,魏属太守仓慈必然会严加防范、屯兵戍守。 是故,丞相的本意,乃是让魏西海郡太守张华,调度一两千兵马,以协助防御为由前来扼守一处谷道。 随后,利用每月转运驻军所需军械粮秣的时机,将大汉的丝路物资护送去西域。 至于张华如何说服仓慈,此不在丞相考虑的范畴之内。 事成之后,张家也会分润丝路的利益,何须担心他们不尽心尽力? 再者,敦煌张家在西川称雄多年,且是一门两太守的权柄,若是如此小事都无法办得妥当,那么,他们对大汉的价值也将下降。 至少,当大汉收复河西走廊后,先前郑璞代为许诺的条件,会被很多人觉得过于丰厚。 张家不想被卸磨杀驴,或是朝廷僚佐联合排斥,就要先将归汉的根基夯实。 权与利嘛,皆不是一成不变的。 事实上,果不出丞相所料,张家得使者告知游楚已然出陇右后,就迅速做出了反应。 在敦煌的张就,用先父张恭久任职西域的余威,联系各小国的商队;而张华所遣的两千步骑,已然进发到张掖郡的屋兰县了! 之所以行动如此迅捷,乃是因为知会张掖太守仓慈的信使在前,兵马蹑足在后。 两者行程相差不过一日,令仓慈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仓慈也无法阻止。 督兵而来的,乃是张华的长子。 其身份就决定了,若是双方有了流血冲突,张掖郡必将迎来敦煌与西海两郡的复仇之师。 另一缘由,则是仓慈将大部分戍守兵马,都调遣去武威郡归河西督将贾栩调度迎战汉军来袭。留下的郡兵散落各县,仓促之间根本无法聚集,亦不能遏止这支兵马入境。 还有一隐晦的原因,令仓慈不欲与张家闹僵。 他不是河西人。 魏国“边人治边”的政策推行后,张掖郡但凡有实力的豪右或羌胡部落首领,都暗中对他这个外地太守虎视眈眈。 冀望着有朝一日,能寻到机会取而代之。 如今,张华遣兵马入境,就是良机。 一旦仓慈与张华长子起冲突,那些豪右就带着私兵部曲,以“外人欺凌”为理由鼓噪起士庶,将仓慈诛杀。 随后,再联合各县豪右联名上书,构陷罪名将此事变之过皆推诿到仓慈身上。 无需质疑,郡内士庶是否从乱。 比起任职数年太守的仓慈,他们更愿意信任称誉西川数十年的张家。 更无须质疑,雒阳庙堂、雍凉都督司马懿或杨阜与贾栩等人是否相信。 正值汉魏大战启幕之际,没有人会为了一个被郡内士庶群起诛杀的太守,让后方陷入动荡而导致战事胜负的天平倾斜。 是故,仓慈哪怕是恚怒难当、手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但终究还是默许了张华这种不留颜面的恣睢之举。 彼张家愿意守备谷道,那便守去吧! 我张掖郡不会出一颗粮食供给! 仓慈愤愤不平。 迅即,又心念一转。 张家此来,乃是先前杨使君与贾将军让张家共同出兵抵御,他们以郡内动荡与西域胡骑叩关等托辞不来,担忧被人诟病受国隆恩而不忠君报国,故而此番寻了清闲之地守备,权当遮羞乎? 嗯,或许吧。 思至此,仓慈心中方平复了些许。 亦执笔点墨,让信使往武威郡姑臧,将张家的举动告知杨阜与贾栩。chaptere 正文 第264章、战端 武威,姑臧县,魏属凉州刺史府。 被数个扈从簇拥的贾栩,步履缓缓而至。 从他舒展的眉目与脸庞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喜色,可以看出此些时日他心情颇佳。 事实上,也是正是如此。 因为汉军动了。 但谁都没有预料到,拉开凉州战事序幕的,竟是与汉军没有过任何纠葛的鲜卑拓跋部。 却说,随着姜维督领护羌营骑卒归去鹯阴城塞后,贾栩便让斥候摸到了大河对岸,昼夜监视着汉军的动静。 亦然探知到,不知何缘由,彼姜维竟然领着骑卒返回陇右了。 那时,得报的贾栩还心中纳闷。 哪有战事逼近时,主司军情的游骑斥候离去的道理? 但仅是三日后,河西诸人都恍然大悟。 原来,汉军是在玩欲擒故纵。 就在姜维督兵离去后的第二日,马岱督领素以千里奔袭闻名的西凉铁骑,趁着夜色的掩护渡过大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盘桓在媪围县的鲜卑拓跋部。 或许是姜维部的离去,令鲜卑小帅戴胡阿狼泥觉得汉军无有威胁。 亦或者是,戴胡阿狼泥觉得本部与汉军无有交集,正值汉魏争锋之时,汉军不会理会自身,避免节外生枝平添一仇雠吧! 没有多少戒备之心的鲜卑拓跋部,一直待到迎风猎猎的“汉”字旌旗映入眼眸,才吹响了示警的牛角号。 是故,胜负也迎来了定局。 马岱领着三千西凉铁骑长驱而至,如入无人之境。 而仓促之间来不及聚拢族人抵御的戴胡阿狼泥,也颇为果决。 乃是当断则断,让部众将牛羊马匹全被赶出牧圈,用于阻碍汉军铁骑的追击,自身带着亲卫扈从护送妇孺远遁而去。 万幸,百里奔袭而来马岱,受困一人一骑的马力,并没有继续追杀。 而是收拢了鲜卑拓跋部圈养的三万余头牛羊、近千匹马,全当成战利品驱赶归去了。 战后归来清点损失的戴胡阿狼泥,几欲吐血。 部众死伤几乎可忽略不计,但赖以果腹的牛羊马匹却十不存三。 骤然损失了那么多牛羊马匹,哪怕可以结网捕捞大河鱼虾,也无法支撑他近万人的部落熬过两个月。 更莫说是秋季已至了。 自然,他亦无法继续在媪围盘旋下去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戴胡阿狼泥必然带着部众凄凄惨惨归去寻拓跋力微庇护,无力再威胁汉军鹯阴城塞的时候,事态的发展又令人侧目。 这个被拓跋力微倚为左肩右膀的部落小帅,仅是让两百骑护送妇孺归去,破釜沉舟的将仅剩的牛羊悉数宰杀作为干粮,带着近三千控弦之士,偷偷摸到了鹯阴城塞外潜伏起来。 是时,汉前将军魏延已然督领大军至。 以木筏小舟横连的渡河浮桥恰好搭建完毕,等候运过河的军械粮秣堆积如山,隔着大河都能一目了然。 戴胡阿狼泥乃遣三百族人,从媪围绕至屈吴山脉的水泉沙河,人皆执火,趁着夜色大肆鼓噪,做出数千骑而来报复之举。 待惊动鹯阴城塞、吸引汉军戍夜将士前来抵御时,他自己率领的主力趁乱从鹯阴城塞西南方越过浮桥,将汉军一座囤积军械的军营劫了! 数目颇为可观。 粗略统计,刀矛近千件、弓弩二百余张、弩箭矢约六千余支。 据说,戴胡阿狼泥袭击得手扬长而去后,汉前将军魏延遣马岱、姜维两部骑卒追击无果,乃大发雷霆问责各部将率。就连守备鹯阴城塞的主将,汉功勋之后的平北将军张苞,都被怒不可遏的魏延当众用马鞭抽了好几下。 赖随军长史费祎以临战之前不宜苛将领太过等言劝说,魏延方罢了行军法之举。 事态后续如何,却是魏军斥候无法刺探得到了。 盖因汉军有了亡羊补牢之举,马岱与姜维两部骑卒都昼夜在大河对岸巡视警戒,鹯阴城塞方圆十里之内都无人能靠近。 不过,这也让贾栩得闻后,喜不自胜。 久经沙场的他,已经从中推断出许多了信息。 如汉军为了防备鲜卑拓跋部,不仅在水泉沙河一带严加街边,还跨河沿着媪围方向设下了两座小戍围。 鲜卑小帅戴胡阿狼泥会不会再度与汉军冲突,贾栩无法推断。 但他知道,随着汉军两座小戍围的设立,会导致来犯金城郡的汉军兵力至少缩减两千! 且那戍围飘扬的将帜,乃是鹯阴守备主将张苞。 对! 汉军从被鲜卑袭击到亡羊补牢,被汉丞相诸葛亮委于重任的疤璞,依旧没有露面。 或许,其遇刺,不死亦受创颇重吧? 贾栩暗中笃定了句。 随后,又将此事抛却云天之外。 正如杨阜所言,随着魏延督领大军逼近,彼疤璞伤重与否,对河西的局势而言并不紧要。 当务之急,乃是借着汉军无故攻伐鲜卑之事,激起各羌胡部落同仇敌忾之心方对。 如可遣使去寻戴胡阿狼泥,再议双方合力之事。 如可大肆声称汉军素有鄙夷羌胡部落之心,连无有瓜葛的鲜卑拓跋部都被袭击了,其若是占据河西走廊后,所有羌胡部落都会迎来苛难。 效果颇为显著。 被利诱而来羌胡部落,各部首领门得知鲜卑拓跋部之事后,都对贾栩多了几分敬重。 一直若即若离的南匈奴胡薄居姿职部,已经带领着族人从休屠泽赶来合兵。 被官府苛待的卢水胡,竟自发凑了些牛羊与粮秣以资军用。 且个别小部落,还声称愿意带着部众与贾栩并肩作战。 自然,贾栩对此婉言回绝了。 出于征战必备的谨慎,他不敢应下,也不能应下。 万一,这些卢水胡助战是假,实则怀有临阵倒戈之心呢? 才过去了十余载而已,双方仇恨没那么容易消弭。 尚且,待逼退汉军来犯后,他也必然要对从征有功的卢水胡小部落有所嘉奖。 如归还牧场田亩等。 但那些牧场田亩早就官府与当地豪右瓜分了,若是再度重新画分,岂不是让那些豪右对魏国离心离德,引发新的动荡? 诚不可取也! 正文 第265章、叛乎 鲜卑拓跋部的答复,不出贾栩所料。 即使他许下了提供粮秣、战后拓跋部可优先挑选战利品的承诺,小帅戴胡阿狼泥仍旧不愿与魏军并肩作战。 且态度恣睢如故。 声称以他数千族人,便可劫掠汉军辎重而归,何必屈尊前去听贾栩调度! 贾栩能隐约猜测到戴胡阿狼泥的色厉内荏。 他惧了。 试问,他若领族人前来,汉军若是察觉了他部所在,焉能不将之当成攻击的第一选择? 抑或者说,他不想再次沦为汉魏之争的消耗品。 贾栩没有在劝说什么,对他是听之任之了。 因为比起出了鞘的刀剑,藏在阴影中的匕首更令人忧虑。 只要戴胡阿狼泥还继续留在河西之地,汉军就不得不劳心戒备着,对魏国而言已是分担压力了。 事实上,就在来寻杨阜的途上,斥候禀报的最新消息令贾栩忍俊不禁。 汉军主将魏延,不知是觉得被鲜卑劫掠了辎重太伤颜面,还是为了激励麾下将士未战先败了一阵的士气,乃分出了护羌营的两千羌骑,由姜维亲自率领离队前往媪围寻戴胡阿狼泥了。 且大有不将其诛杀,誓归师之势。 时至今日,魏国已不会小觑姜维为庸碌的等闲之辈。 以他千里追戮参狼种羌、绕后决死奇袭鹯阴城塞得手的过往战绩,没有人会觉得鲜卑拓跋部能抗衡。 哪怕是姜维督领的骑卒更少些。 不过,贾栩对戴胡阿狼泥的死活并不关心。 他在意的是骑兵原本就不多的汉军,竟然分出了护羌营的骑卒。 要知道,他督领的河西三万联军里,骑卒将近一万八千骑! 仅剩下马岱三千西凉铁骑的汉军,彼魏延如何能护卫粮道周全呢? 退一步而言,就算汉军以结车阵的方式行军令河西骑兵无从下手,但待汉军主力至金城郡落营后,身后之地将任河西骑兵来去自如,又如何专心攻城拔塞呢? 此便是贾栩心情颇佳的缘由——汉魏双方战事还未开启呢,鲜卑拓跋部就将汉军四五千兵马给牵制走了。 可喜焉! 然而,有得必有失。 令贾栩惋惜的事情,亦不是没有。 如被鲜卑拓跋部袭击过后的汉军,前来金城郡的时间必然会拖延,且沿途小心戒备,行军速度将大幅度缩减,可令在金城的魏平有充足备战的时间。 亦是说,他让庞会督领骑卒去抢刈未熟之麦,算是失策了。 算算时日,那些麦子完全可以等熟了再刈的。但源于他与魏平定下的坚壁清野,反而让金城郡少收了一季之粮。 尚有张掖太守仓慈传递来,关于西海太守张华遣兵入境的消息。 这让贾栩心中有些忐忑。 自从敦煌张家以各种托辞回绝共同抵御汉军伊始,他就一直担忧着临战时,位于河西走廊西北后两端的敦煌、西海两郡会有变。 他怕张家易帜,抑或者是坐收渔翁之利。 缘由有二。 一是酒泉太守黄华,在河西大扰时就与张家为仇雠。 在当年,若不是张恭代行长史事,遣兵攻击黄华的后方,并迎接朝廷委任的太守尹奉入郡,黄华没那么容易落败而无奈请降。 如今黄华归来河西后,以多年在关东任职的资历与人脉,明里暗里都在针对着张家。 比如在张恭离世后,敦煌与酒泉相连的边界就冒出了许多股马匪,且常常深入敦煌郡内劫掠。 为此,张就不止一次想领军剿寇,都被黄华以不得跨境为由阻止。 有时候,不惜撕破颜面亲自引兵来堵。 明眼人都知道,那些马匪与黄华脱不了干系。 甚至是黄华暗中指使的! 还有河西督将这个职位,雒阳庙堂的天子与衮衮诸公原本都意属张就兼领,而以贾栩为副。 理由是敦煌张家在西川威望甚著,且一门两太守,可令河西走廊的士庶影从。 但黄华知晓后,便上了一表。 表曰: “昔日仲尼有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今敦煌张家已恩荣无可复加,若再授予权柄,恐臣等竭力却逆蜀来犯,西川亦不属魏矣!” 直言不讳的,断定张家权柄在握后必会有反心。 虽说,黄华此举的最大缘由,乃出于担忧张家势大后会自己不利的私心。 但谁也不敢保证,张家就对魏国忠贞不二! 毕竟是边陲之徒嘛........ 在雒阳庙堂济济有众的关东世家,本着规避隐患的心思,改变了河西督将的人选。 至于贾栩也是河西人,那倒无须担忧。 贾栩可没有张家那样的威望。 就算他有反意,也无有多少人甘愿卖命。 另一缘由,乃是先前魏国推行“边人治边”后,源于丝路贸易利益积累的旧怨。 张家控制的两郡之地,都属于河西走廊的最末端,从中原转运而来的丝绸、茶叶等物资,流转至敦煌时已然身价百倍——沿途的各郡县,为了搜刮钱财扩张自身实力,将关税定得尤其的高。 而张恭先前任职过西域戊己校尉,受父辈恩信束缚的张就,常常迎来西域各小国商队的抱怨与申述,对此自是无法容忍。 但任凭他多次愤慨置书,都无改各郡县敛财之心。 身为凉州刺史的杨阜出面干涉,那些太守便皆将此事推诿于各县僚佐,回书与当面都信誓旦旦声称要整治,但情况也消停数日后又一切如故。 来来回回的推诿,最后不了了之。 张家无奈之下,为了平复西域各小国商队的怨气与维护张家的信义,只得遣骑从西海郡沿着大漠边沿前来鹯阴城塞取丝路物资。 上千里的路途,来回奔波损耗的人力物力,让张家心中愤慨不已。 哪怕是如今丝路贸易因为战事断了,但张家依旧耿耿于怀。 贾栩觉得,如今张家托辞不出兵,就是因为前番种种积怨所致。 但仓慈所禀之事,张家不惜撕破颜面,也要出兵夺走联通张掖与化外羌地的谷道,则令他心神不安。 那化外羌地盘桓的,近是胡虏治无戴与白虎文,远是烧当种羌部落。 且皆曾随逆蜀入寇过魏国! 莫非,张家已投蜀乎? 正文 第266章、非彼 “使君今日在署中否?” 带着心中所思,贾栩步前,对刺史府值守在外的甲士发问。 那甲士连忙躬身行礼,瓮声瓮气的回道,“回太守,杨使君于一刻钟前往城外去了。如无有意外,应是在巡屯田。” “嗯。” 微微颔首,贾栩神情没有什么诧异。 只是昂头看了看天色,便挥手让身后扈从牵来战马,往城外而去。 近些时日,杨阜鲜在署内已不是偶然。 一来,随着魏平将魏国留在凉州的所有戎卒皆携往金城,河西各郡太守自募兵马后,杨阜的刺史职权已然形同虚设。无论兵事还是民生,各郡守县令都变得敬老,不会再将“琐事”多劳于他。 另一,则是杨阜早就无意于仕途。 多番上表以年迈乞骸骨而被驳回的他,随着战事逼近愈发不理事了。 兼领着武威太守的贾栩,知道杨阜的心结所在。 不外乎是对雒阳庙堂制定的凉州对策颇有微词,又见黎庶黔首因河西备战,而苦于徭役及重赋,故而心灰意冷罢了。 但这也促使贾栩频频来寻杨阜合计的缘由。 如此没有权欲、秉心公允且倍受黎庶爱戴之人,正是他领军离去后,安抚后方的最佳人选。 策马缓缓,且行且思。 阵雨放晴后的城外,山林滴翠,草木芬芳。 在暑气未艾的烈日中,水汽氤氲的薄雾,犹如一缕轻纱在深谷幽林间缭绕弥漫;卢水主支水系的两岸,连绵至冷龙岭山脚下麦田已泛起金黄色,许多黔首躬身其中,稚童在莺歌蝶舞中肆意欢笑奔跑。 乍一看,此番景象犹如盛世升平。 然而待走近了,却发现忙碌的黔首多是衣衫褴褛的妇姑与老丈,且人人脸庞没有即将丰厚的喜悦,眼眸中尽是呆滞麻木。 此处是武威郡的民屯地之一。 乃前任凉州刺史徐邈募贫民佃户所辟,杨阜接任刺史后也将此政保留了下来。 只是徐邈在职时,每每到了七月时,田亩中劳作的贫民佃户皆会欢腾一片,承载喜悦的粗犷歌谣回荡山水间。 因为那时,受募贫民家中青壮操持农事,年迈的老丈与妇孺帮官府放牧牛羊,待到年末入冬时,仓库盈溢的官府,会让他们拥有生计得继之粮。 如今已不可能了。 拼凑的三万兵马聚集在姑臧,每日所食的粮秣甚巨。 官府已然公布了秋收后的官民分配,佃田的黎庶只能得到三成。 此还是赖杨使君据理力争的结果。 相传,其他郡县的屯田所出官府将皆收于库府,佃户们每日所食再按户统一配给。 至于官府言之凿凿的声称,汉军不可俱、最晚明岁春耕前就会罢兵而去,佃户们屯田所得将会恢复旧制。 但此言辞并没有平复佃户们心中的凄切。 冬季降至,家无余粮,有多少人能见到明岁春暖花开呢? 唉....... 但愿今岁冬季莫要太冷吧。 本就忍饥受饿,若是天气再滴水成冰,不知冻毙者有几多。 这也是为何田亩里为何寡青壮的缘由——许多青壮为了获得官府许下应募随征的粮秣,皆选择从军吃粮去了。 反正应不应募,都难免被征发为转运辎重粮秣的壮丁。 策马穿行于众多麻木目光中,贾栩费了好长时间才寻到杨阜。 盖因粗布葛衣、没有戴进贤冠的杨阜正躬身劳碌在田间,几与其他碌佝偻老农无异,委实难辨。 “使君,可否移步一叙?” 跃下战马的贾栩,拱手作礼,音容皆恭谦,“张掖仓太守有书至,我难决其意,还请使君拨冗解惑。” “好,容我片刻。” 侧头而瞥,杨阜扔掉手中捏着的野草,声音淡淡。 “诺。” 贾栩含笑而答,连忙让随行扈从寻一处阴凉之地,将两个胡牀放置。 少时,取水净手罢的杨阜步来,甫一坐下便径直发问,“何事竟劳将军亲至?” “乃是敦煌张家之故。” 从怀中取出仓慈所书递给杨阜,贾栩静静的等候杨阜看罢了后,才催声问道,“使君以为,彼西海张太守此举,是否有勾连逆蜀之意?” 顿了顿,又加了句,“此事已令黄太守心有不安。我来此之前,他直言道,欲将麾下两千士卒调归去扼守酒泉盐池。” 调兵归去? 闻言,杨阜微讶,旋即嘴角便露出一缕嗤笑。 黄华这些年与张家闹得水火不容,听到张家强占了张掖郡连通化外羌地的消息,心有惶恐也不足为奇。 毕竟,若是张家真与汉军勾结,沦为前后夹击的酒泉郡必不可守。 就算汉军一时半刻无法从化外羌地进入河西走廊,以敦煌张家的实力,在骤然发难下,也可将半数兵力调来武威的酒泉盐池给占了。 河西各郡,除了最后改居延属国而设的西海郡外,每郡都有不可失的命脉。 如敦煌是西域胡商盘旋之地、酒泉有盐池之利、张掖有山丹马场,作为州府所在的武威,则是坐享关中与河西的门户商利。 对于黄华而言,郡内盐池之利是募兵扩军的财力支撑,容不得半点疏忽。 “敦煌张家立身之本,乃是信义。” 略作沉吟,杨阜缓缓而道,“其父子二人皆受魏国隆恩,今又是一门两太守之殊荣,断不会有叛魏投蜀之举。你归去后,以此言告知黄太守,声称酒泉郡定万无一失便是。” “使君真知灼见,在下拜服。” 听罢,贾栩细细揣摩了好一会儿,不由拊掌称善。 但心中仍旧觉得此事有些吊诡,踌躇了下,又继续问道,“使君,既然张家不会有谋逆之举,又为何要与仓太守撕破颜面,强占了破羌口谷道呢?” “呵~~” 不想,此话刚落杨阜便忍不住轻笑了声,乃反问道,“将军何须理会张家行举邪?河西未来何如,非彼可左右,乃是取决于将军耳!” 呃? 取决于我? 顿时,贾栩愕然。 亦耷下眼帘,蹙眉捋胡而思。 但或许是督兵征伐太久、鲜参与政务的缘由,他纵使冥思苦想,却也百思弗解。只得再度拱手讨教,“我愚钝,还请使君明言之。” 正文 第267章、无懈 “若将军能将逆蜀御于河西之外,彼敦煌张家纵使与逆蜀暗中有勾连,又如何能令河西易主?反之,若将军兵败,逆蜀挟破金城之威长驱入河西,即使敦煌张家有心为国忠节,亦无有回天之力。是故,将军何所惑邪!” 被杨阜点破迷津的贾栩,满意归去。 不仅是卸下了肘腋生变的顾虑,更顺着杨阜的言辞,开始憧憬自家的未来。 如今魏国留在西凉诸将,与他权柄相当的,仅杨阜、魏平与敦煌张家。 杨阜不必说,年迈且早就不耐仕途,战事罢了定会离任。 哪怕是雒阳庙堂不允,亦会挂印拂衣去。 而官职与资历皆比他更高的魏平,有过失萧关、鹯阴塞的过往,亦不会被雒阳庙堂再度举凉州委之。 现今,信义著称西川的张家,此番有不出兵之责。 待到战事罢了,雒阳庙堂也定会削弱权柄,如将张就或张华其一调离河西任职。 亦是说,在雒阳庙堂眼里,他就成为了镇守凉州的不二选。 武威姑臧贾家,将迎来起高第、称雄西川的荣光。 自然,此些未来,他需要将来犯境的汉军击退了方能实现。 今已是七月中旬了。 汉前将军魏延督领的大军,早就步入了荒谷,最晚半个月后便抵达乌亭逆水河谷了。 如先前所料,汉军放弃了速度结车阵缓缓而来。 行军时,乃以武钢车与辎车置外两侧,将士卒们护在中间;而日暮落营时,又将车阵连横一片,可成简陋的垒塞。 这种“以拙破巧”的战术,也是农耕王朝以步卒克制游牧民族骑卒的最经典战术。 如在汉武帝时汉匈之战中大放异彩。 因而,各领三千骑前去骚扰的庞会、柯吾与胡薄居姿职三人,跟随汉军游荡了四五日,却始终无法寻到可趁之机。 没办法。 汉军射程可达一百二十步的强弩,令他们空有精湛的骑射功夫却无有用武之地。 他们所用的骑弓,最强弓力不过一石。 想将箭矢抛入汉军阵内,就要先接受两拨弩矢如蝗。 再者,汉军在行军中依旧阵列森严,绑在车阵上长达两丈四尺的拒马枪又如林茂盛,也令他们麾下所有骑卒都失去突前破阵的勇气。 因为那不叫破阵,而是送死。 甚至,就连在在外围汉军戒备的马岱部,他们都无法寻到机会合力剿杀。 临时拼凑的骑兵,即使人人骑**湛,但在士气、纪律严明以及协调作战等方面,马岱督领的三千西凉铁骑仍旧是庞会与柯吾等无法望其项背的存在。 如在汉军从鹯阴城塞渡河进发的第三日,庞会等人就对汉骑有过一次围剿。 乃是以被汉军欲除之而后快的柯吾本部,前来骚扰汉军再佯作不支败退诱马岱督军追击,而庞会与胡薄居姿职两部则是伏兵于道,断其归路。 伊始时,事情颇为顺利,汉魏延甫一见柯吾旗号,当即便令马岱追击。 但事态的发展,却是令督骑的庞会咬牙切齿。 他与胡薄居姿职如期夹击而来时,汉骑并不慌张,径直调转马头激昂纵马杀来,仅是一个照面便凿穿了他的阵列,硬生生从伏击圈中杀出一条血路扬长而去。 设谋伏击,且以兵力三倍于敌的胜券在握,竟被汉骑来去纵横、如入无人之境。 如此战果莫说庞会赤色浮面,就连抱着应付了事心思来参战的胡薄居姿职都觉得颜面无光——他先前可是以本部比柯吾部更善骑战为由,寻贾栩索要了不少军辎的。 那料到,首番试水一战,便领教了大汉“日月所照,皆为臣妾”宣言的底气所在! 自然,折了锐气的河西骑兵,不仅不敢再骚扰汉军行军,也放下了在重创马岱部后再去剿灭姜维部的奢想。 对! 从姑臧进发时,贾诩还嘱咐他们见机行事。 比如形势允许下,他们三部便驱兵前往媪围县将姜维部灭了。 只要将汉军两部骑兵都重创,多骑的河西联军便可以强大的机动性,前去将鹯阴城塞围困了,让魏延即使督军顺畅抵达金城郡,亦因后路被断而无奈退兵归来。 毕竟,冬季已不远矣。 从此些年的冬季异常严寒可推断出,今岁的鹯阴渡口的河面必然冰封! 隔断关中与河西的鹯阴城塞,在冬春之交的一两个月内失去战略意义——魏国关中的主力,可沿着贯穿屈吴山脉的水泉沙河而来,直接踏冰度过大河入河西。 贾栩相信,镇守在高平城的郭淮,若是听闻河西兵马围困了鹯阴城塞,必然会请命雍凉都督司马懿,督领数千骑兵前来助战。 将汉军尽困在河西地界,坐等粮秣耗尽而溃败。 但是可惜了。 庞会等人的首战失利,让贾栩浇灭了心中的火热。 也开始脚踏实地,采取最稳妥的战略,等汉军围困了金城郡,他再领兵来与庞会汇合威逼其后路。 心中还暗道了一声侥幸。 盖因姜维督领的两千羌骑,被鲜卑拓跋部彻底牵制住了。 鲜卑小帅戴胡阿狼泥采取了草原的惯用战术,从不和姜维部正面抗衡,不停的媪围县地界内兜兜转转,企图以疲兵之计拖垮汉军的斗志。 据斥候最新探知的消息,姜维部如今追逐到了鸣沙山一带。 亦是说,以鸣沙山至乌亭逆水河谷的近千里之遥,河西联军与魏延爆发大战时,他也无法赶来策应了。 总而言之,无论兵力还是地利,河西联军还是拥有优势的。 贾栩觉得只要自己谨慎一些,汉军此番兵出无功而返乃是定局!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坐镇安定郡高平城的郭淮,此刻正驻足在城头上,满目忧思的看着信使离去的背影。 因为他对凉州战事的结果并不乐观。 哪怕是司马懿已然有定策,声称待到明岁春二月就遣几部兵马扰陇右,策应凉州战事逼迫魏延回师。但他依旧觉得,待到关中可出兵时,贾栩与魏平或许已经败北了。 是故,他思来想去,便遣使奉书去请示司马懿,看己之策能否对战局裨益一二。 正文 第268章、否之 右扶风,陈仓城外。 一望无垠的金色麦浪,在魏军屯田的渭水北岸铺展开来,绽放了人们的笑颜。 仿造巴蜀、测试完毕开始大规模投入使用的筒车,长长的臂展在水力的推动下,不停的将河水汲入屯田沟渠中,预见了来年灌溉的省时省力。 这让策马缓缓巡视农桑的司马懿,不再维持着荣辱不惊的神情。 在倾听随行左右的马钧、邓艾二人因为口吃而断断续续的话语,屡屡捋胡颔首而笑。 不仅是自身“戎卒自给、国以充实”的主张初见成效;更是因为关中主力若有了充足的粮秣,关东世家豪族们就不会再对雍凉战事持有悖论。 作为关东豪门一员,他深知“弃凉州”言论的根源所在。 不外乎,是不满朝廷为了支持雍凉战事,常常加重关东的赋税,令那些豪门利益受损。 若是雍凉可自给,那些人对战事的观点就会从“劳民伤财、与国无利”到“此乃我辈建功立业之时”慢慢过渡。 人心所向,大多数时候都是利益使然嘛。 亘古以来皆如此。 不过,若想让雍凉戎卒基本实现粮秣自给,至少需要三五年的时间休养生息。 在雒阳的天子曹叡,哪怕明知夺回陇右之难犹如登天,也绝不会容忍督战雍凉的他三五年都按兵不动。 因为逆蜀丞相诸葛亮兵出陇右也好,进军凉州也罢,都是入主关中的绸缪。 毕竟,若是刘备从各地聚拢的老辈臣子都故去后,逆蜀这种倾尽举国之力用于征伐的政见就会变少了。就如传承到第三世的曹魏,许多将门之后,已经没有了父辈披坚执锐沙场觅封侯的不辞艰辛、竞相用命。 时过境迁,人亦有异。 笑颜如温润春风、在马钧与邓艾叙述中频频颔首肯定的司马懿,心中思绪却早就不再农桑之上。 而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隐约入耳,打断了他的思绪。 循声投目而故,瞧见不远处有一背插令旗的信使,正纵马驰骋而来。 “报都督!” “高平城郭将军有军情至!” 至三十步外就被护卫阻止再近前的信使,猛然拉起马缰绳,让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高声大喊着。 何事如此急切? 莫非是河西战事有变乎? 闻声,司马懿敛起了笑颜,挥手让扈从去将军情书信取来。 连随行在左右的邓艾与马钧,都很识趣的驱马离得远了些,以免犯了私窥军机的忌讳。 只不过,他们似是白费功夫了。 当司马懿展开布帛看罢,只是耷眉思虑片刻,便换人取来笔墨,挥笔书写了几行字便遣那信使归去了。 且还继续巡视着农桑。 从他笑颜如故中,可推断出军情或不急迫。 这令自幼便志在军功且年过三旬方有机会入行伍的邓艾,心中有些失望。 方才他还想着,若是时局有变导致关中不得不出兵,他便顺势请命前往高平城一带屯田,有机会亲临战阵得展胸中之志呢。 哪料到,不过是正常的军情传递罢了。 而事实上,邓艾不知道的是,日暮时分归去的司马懿,还盏灯独坐思虑了好久。 郭淮此番遣信使来,乃是求提前出兵支援河西。 但司马懿回绝了。 倒不是觉得郭淮将略不足,或是出兵之举不妥。 相反,他暗中还感慨了一声“此乃良将也”,也终于知道为何已故的曹真先前为何对郭淮十分器异、青睐有加。 郭淮的书信中,先是明言了自身判断凉州恐不守的缘由。 比如拿先前萧关、鹯阴城塞两座险隘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失守,声称逆蜀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仅凭魏平与贾栩二人的将略难以匹敌。 还分析了凉州的现状。 谋私利者比比皆是河西,无须多言。 贾栩所聚拢的三万联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若战事顺利还好,在战利品与朝廷嘉奖的刺激下,他们定会誓死影从;但若战事稍有挫折,他们就会相互推诿指责、裹足不前,进而演变成为不欢而散。 如汉灵帝时,韩遂与马腾拥王国为主,裹挟十数万兵马入寇关中三辅。被皇甫嵩与董卓击败后,各部归来劫名士阎忠为主不利,便开始相争权利、更相杀害。 一群各怀鬼胎之徒,焉能抵御汉军兵威邪! 拥兵两万蜷缩在金城郡的魏平,亦有很大内部的隐患。 在金城郡招募的将士,会因顾及家眷而经不起汉军的招降;而非本地的将士,则会觉得魏国将他们当成了弃子,心生怨恨之下,失去与城共存亡的决绝。 随后,郭淮亦对应的,提出了策应凉州战事的两种方案。 其一,乃是他打算督领本部万余人沿着乌水河谷而北,再折西至屈吴山脉断裂处——水泉沙河驻扎,威逼鹯阴城塞的后方,令魏延不得不分兵归来顾后方,减轻凉州守军的压力。 另一,则是请司马懿从关中调拨三千精骑与他,以一人两马的配置,取道乌水河谷北上,从鸣沙山绕过屈吴山脉进入媪围县。 此举若是成行,不管是他与鲜卑拓跋部小帅戴胡阿狼泥合力灭掉叛将姜维部,进而袭击魏延的粮道;还是径直赶至武威郡与贾栩合兵,都能鼓舞起河西联军与金城将士的士气。 因为只要他领军到了,就是魏国对凉州士庶的表态。 足以证明魏国并没有放弃他们。 让所有人都相信魏国大军不日将来凉州救援,他们只需要坚守数月就能迎来胜利、来丰厚的战功赏赐。 至于出兵最难的问题,粮秣供给,郭淮也给出了可行的建言。 以加大高平城军市的贸易份额,换来南匈奴左贤王刘豹与鲜卑拓跋力微二部的供给。 不需要担忧他们不愿意承担。 以如今河套两雄相争的局面,魏国开军市提供的辎械,就是分出胜负的外力。他们二人都会担忧,若是自身不愿置换物资而对方置换了,自己的部落将迎来末日。 亦然是说,出兵的所有谋算,郭淮都一一思虑妥当了。 仅是差司马懿首肯而已。 然而司马懿还是否了出兵的建言。 因为他觉得,郭淮离开雒阳庙堂太久了。 正文 第269章、畏战 郭淮乃魏文曹丕的潜邸之臣,转任军职随征汉中张鲁,此后便一直留在魏国的边郡,至今已将近二十载。 可以说,他是魏国最熟悉西北军务的人。 但也正是如此,让司马懿觉得他离开庙堂太久了。 久得在出谋划策的时候,忘记了考虑庙堂的权利纠葛以及他继任雍凉都督才数个月。 在魏武曹操创业之初,便以谯沛元勋掌军、颍川士人出谋划策镇中枢,一直到击败袁绍雄踞北方得以称公、称王分邦建国,如此权力格局都不曾改变。 譬如被赞为“时之良将,五子为先”的于禁张辽等人,都长期归谯沛夏侯与曹氏节制;而可参与中枢决策的人选里,颍川士人也占了半数。 后来,曹丕即位,源于历经过“魏夺嫡”的心悸,开始善待的冀并州士人,让他们逐渐步入权利中枢;还将有宿怨的曹洪罢黜归家等。 如今曹叡在位,早期的颍川士人与谯沛元勋几乎都凋零殆尽了,不仅让太原孙资守中书令,连镇边节帅都开始委任于非夏侯或曹氏。 但也正因如此,司马懿才更加谨慎。 雍凉之地,素来是魏国最动荡的区域,也是戍守兵马最多、最精锐的区域。 在此区域任职的都督,但凡有些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曹叡的警觉。 不是曹叡在怀疑司马懿有异心,而是帝王心术的使然。 他毕竟不是曹魏宗室出身,自然无法拥有曹叡的绝对信任。 如在“胜负乃兵家常事”这方面,石亭之战的曹休可当得,开启子午谷之战的曹真亦可有,但若是换成他也有这样的战绩,就绝对会背上丧师辱国的罪名。 是故,他否了郭淮所谋。 局部战事一旦开启了,谁都无法断言,是否会引发倾国之战。 司马懿转来雍凉任职后,就详细分析过巴蜀出兵以来每一场战事的始末,也得出了一个结论:彼逆蜀丞相诸葛亮,凡事谋定而动。 此番遣魏延督军进凉州,岂会没有预留后手? 抑或者说,彼诸葛亮乃是见魏国主力皆在关中,觉得势大不可图,便故意分兵往凉州诱魏国出城塞来战。如《孙子兵法》所云诡道,“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此时魏国关中主力败归休整、都督新旧交替,自是无法倾力一战的。 司马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若依郭淮之策而行,获得的利益无法与隐藏的忧患比拟。 且他奉诏来雍凉之前,还赶赴雒阳与曹叡密谋了一番。 亦将曹真遗留的谋划推演得更完善了。 曹真临终前,乃是建议曹叡将凉州当成诱饵,让逆蜀陷入战争泥潭不可拔而魏国的关中主力得到休整时间,以“此消彼长”的时间差重新夺回陇右。 对此曹叡已然在执行。 是故,司马懿便顺势此大略的细则完善——他想借着逆蜀此番兵进凉州之机,将凉州那些历来恣睢骄横、叛乱不断的诸多权势者,悉数拔了! 也很容易实现。 乃是将欲取之、且先与之。 如魏国先按兵不动,坐等逆蜀与凉州两败俱伤,或是凉州权势者被逆蜀所败,他再督领关中主力进发陇右堵住蜀诸葛亮的大军,别遣郭淮部等领军入河西走廊。 试问,逆蜀魏延以历经多番战事的疲兵,何如能抗衡魏国的以逸待劳呢? 即使彼魏延得士卒死力,郭淮等部寸步难进,也是受困一时。 仅是凭逆蜀从陇右走金城郡运送粮秣损耗的人力物力,就可推断出魏延不可持久。 若是魏延胆敢在当地征收粮秣,那将败得更快! 在人心未附的新得之地、向刚历经战火的士庶征收军辎,乃是大忌。就连中原富庶之地的黎庶都会奋起反抗,更莫说是胡汉杂陈、苦寒地瘠的河西之地了。 届时,魏国复得凉州之地,便可以“守境不利、背魏投蜀”等等罪名,将那些权势者罢黜或诛杀,重建朝廷威仪、士庶秩序。 自然,司马懿谏言罢,还特地明言与曹叡,声称此举存在着风险。 乃是以刘备入蜀与丞相诸葛亮讨南中,郡县吏民皆不日竟安为例子,言逆蜀能得人心,担忧魏延据河西之地后也骤然而安,令魏国弄巧成拙。 作为帝王的曹叡,在有机会收回权柄的时候,自然不会拒绝。 先前他接受“边人治边”的建议,不过是对时局的妥协,乃无奈之举。 而且这种收回权柄的做法,曹叡也并不陌生。 在魏武曹操时,因为势力尚弱小而对凉州鞭长莫及,便以控制汉廷天子的便利,让韦端、韦康父子先后据凉州;但后来击败袁绍称雄河北后,为了收回权柄,对马超取陇兵围韦康于冀县有八月之久,镇守在长安的夏侯渊始终听而不闻、按兵不动。 一直待到韦康被杀,夏侯渊才督率大军长驱而来,讨平不臣、虎步关右。 是故,曹叡听罢,不假思索便允了司马懿之言,让其放手施为。 基于庙堂与自身的考虑,司马懿自是不想节外生枝。 只不过,郭淮的慨然请战,令他多了一分忧虑。 与荆豫、淮南两地战场魏国如今已然采取守势不同,不仅曹叡对陇右之失耿耿于怀,就连戍守雍凉的将率对战事主张也是倾向于攻势。 盖因此地自古民风彪悍,好战成性。 若是他一直按兵不动,其他将率必然会如郭淮一般上言请战。 不管怎么说,他接任雍凉都督之职的时间太短了,威信未立,难令这些戍守边地的宿将信服。 因而,他也担忧,多次回绝各将率请战后,自身会被他们腹诽为“畏战”。 毕竟军中多鄙夫。 如名门之后、才学不缺的郭淮,他尚且能晓之以理回绝,令其不会有他念。 但其他将率岂能安抚? 唉,自身的威信,日后恐难立矣! 悄然一声长叹。 对盏枯坐的司马懿,带着一缕忧思凭案起身,归去就寝。 威信不立,便难服将率;将率不服,日后的战事中,便没有如臂使指之说。 正文 第270章、有愧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清晨,酒泉郡表氏县,一阵稚童朗朗书声从灰黄夯土围合的小院里传出,令途经门扉的人儿都不忍驻足听闻片刻,方带着笑颜离去。 学堂或私塾等,在河西之地极为罕见。 更莫说是给稚童启蒙的学堂了。 而如今表氏县有了,乃是弃官归乡闾的庞淯之故。 一开始,庞淯并没有传道授业之心。 只是郡县内许多士子慕他名声,不远而来求教世俗礼仪、经学之惑等,闲来无事的庞淯没有拒之门外,是故慢慢演变成为了学子的汇聚之地。 但给乡闾稚童启蒙,却是先前未有之。 至少,刚从鹯阴城塞刺郑璞归来的李简,就颇为惊诧。 他亦是表氏人,之前就没少前来拜访庞淯,仅是离开乡闾月余时日,竟有蒙学了? 且这些稚童所诵乃何字书,自身竟未曾有闻邪? 驻足在门外倾听片刻,李简整理衣冠,迈步而入。 庞家的门扉在白昼里从不掩上,亦没有安排仆从应门,来访者皆可随意出入。 倒不是酒泉郡如今的风气已然路不拾遗。 而是庞家自庞淯之母赵娥手刃仇雠伊始就声誉甚隆,且庞淯为官时清廉自爱、家无余财,即使是穷凶极恶之徒都不会前来寻晦气。 步入庭院,只见院落左隅的胡杨树下,十余个稚童席地而坐,在一庞家子侄的引导下口诵字书;而右隅则是七八士子恭敬而立,屏息而听。 正襟危坐在屋檐下的庞淯,粗布葛衣、形容已现枯槁之象,正对士子们提出来的经学疑惑依次解答。 李简见了,不敢惊扰。 无声的给庞淯行了一礼,才轻轻近前旁听,但却还是引起了小骚动。 或是河西之人皆崇尚快意恩仇之故,抑或者是此些前来求解惑的士子皆未及弱冠、心性未定的干系,甫一见刺郑璞归来的李简至,皆不由轻呼一声且拱手致意。 亦让正讲解经义的庞淯微蹙眉。 “今日便到此罢,我乏了。” 不等诸士子告罪,他便淡淡的道了声,扶檐起身转归屋内。 见状,众皆面露惭色。 身为长者的庞淯,不收束脩、不辞身躯老迈劳心为他们解惑,他们却不知珍惜,终究是无礼之行。亦无颜再都逗留,皆对着庞淯的背影行了一礼便陆续散去。 至于李简,则是无声苦笑了下,临屋去履入堂。 近几年他常来求教,而庞淯对他的勤学颇为赞赏、不吝赐教,二人关系已然是有实无的师徒。 甫一入内,便见庞淯已在案几好整以暇的候着他。 且不等他出声,便带着一缕欣慰问道,“乡梓消息闭塞,我旬日前方闻子策被汉军所释,今日竟得谋子策颜容矣,甚喜焉!却是不知,子策何时得归来的?” 闻言,李简不由鼻子略发酸。 先是端正跪坐、恭敬的行了一礼后,他才出声而答,“劳先生挂念,简乃是昨日午后归至家中。若非沿途多有豪右扰之,简本应旬日前便归来了。” 豪右多扰之? 微微扬眉,庞淯便神色了然,忍不住拊掌而笑,“我却是忘了,文策孤身刺郑,名已扬河西之地矣!” “惭愧。” 李简连忙作出言作谦。 旋即,又面带苦涩而道,“先生,我往刺之,并无有图名之心。且,今归来后,亦不知此举乃是善是恶矣。” “嗯?” 顿时,庞淯收起笑颜,敛眸作肃容,发问道,“文策何出此言邪?” “回先生,乃是简归来于途所见所闻。” 李简再度拜下,垂首而道,“简于途见官府聚胡虏、贼寇为兵,蛮强凌弱之事比比皆是;豪右互小吏勾连,纵兵破小民宅门取钱粮为军辎、侵吞田亩;河西督将与各郡守皆视而不见,仍徭役征调无度,使至弱力少智之子无处伸冤、黎庶百姓啼哭于道,纣桀之世,如是斯也!是故,致我有惑。我怀恨而往,刺郑子瑾于鹯阴,乃欲报尹太守之私也。然,正值汉魏相争之时,我创伤汉将,亦是助魏残乡梓之虐也!此乃义举乎?简心有愧矣!” “呵~~” 听罢,庞淯不由轻声而笑,还反问了句,“文策之言,我不苟同。世俗本浑浊,孰者为是?孰者乃非?” 亦不等李简作答,他又将侧头投屋檐外,目光泛起些许追忆,声音有些飘渺。 “昔日我阿母在世,张太常闻我阿母手刃父雠,乃登门遗帛二十段嘉之。其中子张叔威任职武威太守,以私怨诛雍州刺史,我得闻,乃往收邯郸使君以葬,且怀刃欲刺之。若依世理而断,我乃是得其父恩而仇其子也!然我赴之,士庶皆无有诟言,何也?” “盖因张叔威罔朝廷法度诛大臣,不义也!” “今你欲报尹太守一言之恩,孤身往刺郑子瑾,乃春秋之义也,何过之有?” “且汉魏相争,河西督将与各郡太守敛军辎而纵兵祸乱乡梓,以至小民无有过冬之粮,乃时也!你刺郑与否,皆无改此事。你非魏国僚佐,亦不曾助纣为虐,何故心有愧邪?” 言至此,庞淯回首,目视李简的双眸,殷切谓之。 “我辈生逢乱世,当秉持本真,不罔礼、不负义、不凌弱、不侵财、不受乱命;以礼守身、以德立世,便是善举。此生是非臧否,自有后人评说,文策无须自扰之。” 话语落下,堂内便陷入了寂静。 李简保持着拱手听教的姿态,陷入思绪中。 倒不是在质疑庞淯所言。 而是他似是听懂了,隐隐有振聋发聩之感,却又发现心中之愧并没有释去多少。 守礼尊德,行事便无顾时局吗? 先贤之教,士人操行,不应是修身善人,死忠节、赴国难吗? 今战事连频,凶兵祸乱天常,以致百姓倒悬,为何先生竟言自得而安? .............. 好一阵的沉默。 百思弗解的李简,再度出声,“简愚钝,难悟先生微言大义。” 而早就阖目养神的庞淯,闻言睁眸,长声而叹,“唉,文策执迷矣!” 正文 第271章、安贫 “昔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故汉室乃兴。而前汉末年,民不聊生、饿殍千里,时有王莽,天下之望也,誉美可当古之圣人,其代汉之举,此非人心所向乎?” “然王莽称帝之后,托古改制,倒行逆施、朝令夕改,失天下之望,故有光武复祚,亦可谓之汉室未绝邪?” “光武之后,外戚临朝、宦官干政。至桓灵二帝,卖官鬻爵、朝廷失纲、吏治腐败,以至蛾贼肆虐、竖夫并起,乃有董卓乱汉之祸、曹魏代汉之举,此非咎由自取乎?” “魏得神器,巴蜀有汉室苗裔玄德公兴起、江东有吴郡寒门孙氏雄踞,天下鼎立,昭昭天命落谁家,孰能断言哉!” “我早年仕汉,目睹天下汹汹、刀兵不得休,雍凉之地生民十不存五。入魏后,又逢巴蜀兵出,魏与之战,连频败绩,乃纵容豪右暴戾郡县,调役索资无度,小民生计难继。” “故而,文策何执迷哉!” “魏承天命也好,汉祚未绝亦罢,彼正朔之争,与小民而言皆是战祸不断、朝不保夕。” “我等微末士人,无有易势之力,便却身归家,隐修经业,安贫乐道。” “以德自守,平心率物,为黎庶晓譬曲直,力所能及造乡梓安宁;奉先贤之言、考先儒经训,以诗书授业,不令乡梓寡礼鲜文。” “如此,乃士者之善也。” 简陋的堂内,形容枯槁的庞淯,以苍老沙哑的声音为李简解惑。 将黎庶生逢乱世的无奈,士人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世理尽化作殷殷切切的叮嘱。 屏息听教的李简,又是好一阵的沉默。 他才刚过弱冠之年不久,心中尚在向往着男儿志在四方的抱负中。 难理解庞淯那种历经世事的沧桑,亦需要时间来揣摩其中滋味。 不过,少时后,他双眸便恢复了清明之色。 亦俯首而拜,肃容而道,“谢先生不吝教诲。简日后必不受他议所惑,守德积善,但以乡梓为念耳!” “善。” 含笑颔首,庞淯凭案起身,缓缓步至屋檐。 默默目视院落左隅胡杨树下的稚童少时,又侧头对随在身后的李简叮嘱道,“我身已老,时日无多,授业亦难久矣。文策你近些时日若是得闲暇,便将我家中藏书皆抄录归去罢,他日亦能传与乡梓后进。” 李简一时语塞。 既是感长者的厚馈,亦是哀岁月奔流不息的无情。 或许,是想淡化那种看不到的感伤吧,他轻声将话题转去稚童身上,“先生,此些稚童所诵乃字书乎?不知哪位先贤所作,我竟未曾有闻。” “呵呵~~~” 闻言,庞淯轻声而笑。 且语气隐隐有些作谑而道,“此新字书名为《千字文》,问世不过十载,不曾传入河西,文策自然不得闻。所作之人亦非先贤,似是今岁方而立之年,乃广汉郡什邡桑园郑郎。” 原来是新问世的字书啊,难怪我不知。 李简恍然。 旋即,又倏然睁大了双眸。 嗯?! 什邡桑园郑郎!? “先.....生,那桑园郑郎乃是.....” 满是愕然的他,尽管心有所悟,但还是支支吾吾着求证,然后被庞淯打断了。 “然也!正是你所往刺之人,汉中护军郑子瑾。” 是故,他再度语塞且神情呆滞。 而庞淯接下来的话语,更是令他心神震怖,“此新字书,乃是汉丞相诸葛孔明遣人送与我的。” 先生与巴蜀有勾连?! 瞬息间,李简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已垂垂老矣的庞淯,绝不会如此葬送名声。 因而,他按捺不住好奇,压低了声音问道,“巴蜀丞相以字书相赠,先生与之乃故交乎?” 却是不想,庞淯微摇头。 “非也,我与诸葛孔明平生未谋面。” 呃......... 那是为何? 李简听罢,心中更加诧异了。 庞淯亦没有令他迷惑太久,低声道出了缘由。 原来,丞相诸葛亮在筹谋凉州之战时,为减少汉军征伐的阻力,曾遣使者来河西投书,劝各郡县豪右或权势者弃魏归汉。 如敦煌张家、卢水胡等。 弃官归隐的庞淯与杨丰也在此列中。 只不过,人情练达的丞相,并没有劝他们二人拥汉。 而是请他们以自身威信,劝说乡梓黎庶不要受魏国官府以资财所诱,沦为填沟壑的白骨。 至于为何以《千字文》相赠,则是因为丞相让郑璞处理河西事务。 试问,一旦《千字文》在河西之地传开,各家豪右及寒门皆抄录归去给子侄启蒙,是否会多些诚意与郑璞商谈呢?是否会觉得大汉对河西士庶比魏国更加仁义呢? 而庞淯获赠字书时,也能隐约猜到诸葛丞相之意。 但还是毫不犹豫的开设了蒙学。 他已退隐了,亦老了,对汉魏军争已不想关注。 他只知道用《千字文》给乡梓稚童启蒙更胜于《急就章》,如此理由就足够了。 “文策,兴文教乃是大善之举。你莫要因有刺郑之举,便觉得无颜抄录其所作的新字书。” 大致叙罢缘由,庞淯还叮嘱了一句。 “诺,简定如先生所言。” 李简听了,连忙敛容拱手而应。 旋即,似是想起来什么,又面有急切劝说道,“先生,汉魏之战方兴,胜负未见分晓。今先生以巴蜀什邡郑子瑾《千字文》授学,恐河西督将与郡守将以此为由,对先生不利矣!简知先生自身不惧,然还请念及家人,将此字书暂且藏之。” 的确,若是大汉战败、河西走廊不易帜,庞淯用郑璞所作的字书授学,定会被些有心人以此为由诘难。 如素来忌惮他名声的酒泉郡守黄华。 因为表氏县的士庶们都习惯了,若遇事便来寻信誉甚著的庞淯决之,而不是依着黄华定颁的政令。 且庞淯虽弃官而隐了,但仍旧拥有魏国关内侯的爵位,享受免赋税等优待。 享魏爵位,而以汉臣之书授学,终究不太合适。 但庞淯对此却不以为然。 不是觉得李简杞人忧天,而是心有所倚,“文策无须忧心。战事虽方启,然贾督将兵出河西之时,便是败局已定了。” 正文 第272章、前鉴 众所周知,曾任西海太守的庞淯,在施政牧民、处理汉胡纠葛令其相安等政略上,可称为一时良吏。 但几不曾参与过军争筹画或将兵临阵。 如今,他却言之凿凿声称戎马半生的贾栩出兵败局已定,委实令李简诧然。 虽说李简自身也不谙兵事。 但他知道,攻防之战,作为攻方天然处于劣势。 如汉军将士赴近千里而来,无论粮秣补给还是士气,都难以持久。而贾栩与魏平两部占地利与兵力优势,且能南北相互呼应,彼那汉军如何能胜之呢? 事实上,许多河西豪右及羌胡部落首领,都有着与李简类同的见解。 他们响应贾栩及各郡太守的征募,聚众备战,就是觉得此番战事汉军胜出的几率不大。 哪怕汉军主将魏延,乃是享名已久、多有战功的大将。 是故,李简踌躇片刻,便拱手发问道,“先生之言,以何为断邪?简不解也。” “呵~” 轻嗤作声,庞淯笑颜潺潺,目视李简而道,“我之断言,缘由有四。” “其一,今之时,源于故大司马兵败陇右,魏将凉州戎卒皆蜷缩金城郡,令河西士庶人心惶惶。而汉军来伐,贾督将不思安抚黎庶,反而聚豪右部曲、贼寇为兵,令河西扰乱更甚,此乃败笔也!古往今来,焉有邑民不安而将兵出得利之事?” “其此,乃是人心不齐。自古趋利而聚者,利伤则散。河西各郡联军近三万之众,看似声势浩大,实则犯了禁令不行之忌。我虽不长于兵事,然亦知‘兵贵精而不贵多’之理。今大军皆以利裹挟而来,临戎之际,必各徇自家之利而不武矣!” “若战事顺利,或能争战利品而勇猛奋战。但稍有失利,则会相互指摘、推诿战事,被汉军寻隙各个击破矣!” “再次,此番主将乃前将军魏文长。其被玄德公倚为国之藩篱,久镇一方,乃时之良将,贾督将弗如也;且其麾下士卒皆号精锐,此亦河西联军难敌也。再者,汉诸葛丞相以郑子瑾为其副,督领后方。郑子瑾者,多谋善断,随征以来多立奇功,被故大司马称为‘魏之大患’。大司马尚且见惮如斯,贾督将兵出相争,焉能胜之!” “最后,乃是......” 似是想起了什么,庞淯话语稍停顿,反问了句,“文策,你可知昔日魏武平关中的渭南之战否?” 渭南之战发生在建安十六年,时隔今不远,李简自是知道的。 但他不知庞淯在推断汉魏凉州之战胜负时,为何要提及过往。 带着疑惑,他恭敬回道,“回先生,简知此战。乃是马超与韩遂叛,杨秋、李堪、成宜等十余部雍凉兵马群起响应。魏武亲率大军与战,用故贾太尉离间之计击破。此战过后,雍凉各部自此步入败亡,亦是魏国得雍凉之地伊始也。” “善。” 庞淯听罢,赞许颔首,笑道,“你仅知马超、韩遂等人临阵战败,乃是魏武取故太尉贾文和离间之谋;却是不知,雍凉十余部兵马日后败亡,乃是作茧自缚耳。” 言至此,已显老态龙钟之象的他似是站久了,将手搭在李简小臂上,缓缓沿着檐柱坐下后,方开始继续口若悬河。 “昔日两军对峙渭南之时,魏武听闻贼每一部兵马至,便面有喜色。从征将率皆不知由,战罢乃问之,魏武答曰:‘关中长远,若贼各依险阻,征之,不一二年不可定也。今皆来集,其众虽多,莫相归服,军无適主,一举可灭,为功差易,吾是以喜。’” “今贾督将尽起河西各郡豪右、羌胡部落兵马与汉军战,一如昔日马超与韩遂尽聚雍凉各部之事也。” “一旦败绩而归,河西士庶皆丧胆矣!汉军若趁胜长驱而来,兵锋所至,降者如云也!” “班固于《汉书·贾谊传》记鄙谚曰:‘前车覆,后车戒。’贾督将戎马多年,今却不知前车之鉴,故可谓之其才堪为将,而难为督也!或许,此便是敦煌张家受魏国一门两太守殊荣,但却没有遣兵从征之故罢。” “故而,我敢断言,贾督将若勒兵守境,则战事尚在两可之间。然其将兵出河西,则凉州必不复魏国所有矣!” 呃~~ 李简听罢,一阵默然。 若事果如所言,那么庞淯以《千字文》授学乡闾稚童,倒也无需顾忌了。 只不过,新的疑惑,又在他心头上泛起。 任职魏凉州刺史的杨阜,以军谋论,要更胜于庞淯才对。 如昔日渭南之战后,魏武曹操因为冀州河间苏伯反,乃还军。时杨阜奉使在军,乃谏言马超能得羌胡之心,当留大军为后,防备其复来。 然而魏武曹操虽赞许了,但因归师仓促之故,所留兵马不多且防备不周,以至后由马超取陇之事。若是魏武曹操严加防范,以张鲁偏安一隅的心态,未必会授兵与马超出陇右。 亦是说,以杨阜定能推断出贾栩此番调度隐藏的危机。 但他为何不出言阻止贾栩出兵呢? 难道他心中亦是对魏国觖望了,便随之任之? 李简暗自揣测着,亦打算问下庞淯,看看自身所思是否正确。 但问话刚到嘴边就咽了回去。 他倏然醒悟了过来——杨阜秉性与庞淯类同,皆是直士。 哪怕他确实对魏国觖望了,但也不会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冷眼坐观贾栩的失策。 至于为何如此,贾栩还是出兵了嘛....... 盖因雒阳庙堂的“边人治边”之策,已令杨阜这个凉州刺史半点权柄都无。他即使道破了此番出兵所潜伏的危险,已然独断兵事的贾栩,也不会听进去的。 毕竟,贾栩还兼领着武威太守。 也如其他豪右一般,冀望着有朝一日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凉州主宰。而想将此野望变成现实,就必须用功绩夯实根基。 说来道去,乃当局者迷,抑或者是利令智昏! 唉..... 自然,已然将兵沿着乌亭逆水河谷进发的贾栩,并不知道庞淯已言之凿凿断言他此行必败。 相反,此刻的他,觉得一切都天遂人愿! 正文 第273章、请命 金城郡与河西走廊的分界线,是祁连山脉向东延展出来的一条支脉,唤做乌鞘岭。 因为乌鞘岭地势不高,难以成为阻挡北方大漠风沙侵袭的屏障,故而此支脉的东南、东北方向,皆渺无人烟的荒野。 受限于水源补给,丝路商贾往来或征伐行军,唯有的选择便是乌鞘岭西端的乌亭逆水河谷。 自从得闻汉军将伐金城后,贾栩聚拢的三万河西联军皆安扎在乌鞘岭西北麓的古浪河畔——与乌亭逆水南北分水的联通处。 且是令人时刻警戒乌鞘岭南麓的动静。 唯恐跨过荒谷入金城郡的魏延,会别遣一部兵马依山落营,截断河西大军支援金城的道路。 只不过,他似是白费功夫了。 跨过荒漠的汉军,并没有继续沿着乌鞘岭行军,而是转道南下,至已然荒废的令居塞落营休整。 还分兵了。 据斥候刺探到的消息,魏延仅是留了关兴部护卫后方,其余兵马皆继续南下,越过同样毁于战火的允街县,去围困魏平亲自扼守的枝阳城池。 这个消息令贾栩与河西各将率皆振奋。 盖因令居塞与枝阳县相隔近两百余里,很难相互支援。 如贾栩尽起三万步骑南下将令居塞困住,便可令魏延陷入救与不救的两难之中了。 若救,汉军便无法困城,金城郡的魏平便高枕无忧。 若是不救,贾栩便昼夜攻打,先将关兴部灭了。 不管怎么说,昔日被化外匈奴支部首领治无戴与白虎文焚毁、仅剩残垣断壁的令居塞,比起防御工事修缮得很完善的枝阳城池,更容易被攻破。 是故,刚听闻汉军的分兵行举,贾栩、黄华与其他将率都难以置信。 彼魏延镇守汉中多年,焉能会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来? 莫非乃行诡道,诱他们来攻吧? 但斥候后续刺探到的军情,却令他们再无疑虑。 随着柯吾部落迁徙往武威休屠泽,便得荒无人烟的允街县一带,如今正迎来治无戴与白虎文部落徙入。 亦是说,令兵马本就不占优势的魏延,分出关兴部扼守令居塞,乃是为了护卫这两个依附的部落。 如此行径,在魏国里不曾有之,但对汉军而言,却不乏先例。 “逆蜀之人素来迂腐,不分轻重缓急!” 亲自督兵而来,被推举为河西联军副督的酒泉太守黄华,得知缘由后畅怀大笑,面带讥色而鄙曰:“昔日逆蜀刘玄德客居新野时,武帝南下伐荆州,其自身安危难保,竟念妇人之仁,携民众十余万、辎重数千辆而逃。一日行十余里,被魏武以虎豹骑追至破之,丢兵弃妻子,仅剩十余骑仓皇亡命,何其愚也!不想,今魏文长亦不能免俗,千里长驱而来,不思拢兵破城,竟为收买人心而分兵护治无戴、白虎文二贼妇孺,此非轻重不分乎!” 此言亦让诸多与议的将率皆大笑。 连危坐在主位上,作肃容保持威仪的贾栩,都忍不住露出几缕笑意来。 不过,身为主将,当时刻嘱咐麾下戒骄戒躁。 “黄太守此言,甚是!” 先是含笑对黄华轻轻颔首,贾栩又环视帐下将率,徐徐戒言。 “然而,狮子搏兔亦倾力。彼魏文长素有善战之名,今虽失据分兵,我等亦不可轻之。且其留令居塞扼守之将关安国,乃名将关云长之后。我曾闻,襄樊之战后,文帝聚群臣议,众咸云‘蜀,小国耳,名将唯羽’。今关安国年齿方过而立不久,便被逆蜀丞相表为安北将军,可见其将略类父,非庸碌之辈也!” 如此老成之言,诸将率自是拱手附和。 但也惹恼了一人。 “督将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伴着一句略带些怒气的反驳,只见一身长八尺、仅披皮革的将率豁然起身,大步行至军帐中间,拱手愤慨请命: “区区逆贼关兴,乃无名之辈耳!年少而居高位,不过是仰父辈之功与逆蜀任人唯亲罢了!我虽不才,但亦敢言胜之。若督将授我五千兵马,以半月为期,我定将其首级奉上!如若不能,甘当军法!” 聚将军议之时,被下属当众驳言,乃主将之辱。 尤其是升迁为河西督将并不久、正需要树立威信的贾栩而言。 是故,他闻言,眼眸中当即有愠色一闪而逝。 待定眼看清反驳之人,方将心中的恚忿之意按捺下去了。 那放言之人,乃是立义将军庞会。 其父庞德兵败被俘,不降,被关羽所斩,故而他常切齿。今听到贾栩言关兴不可轻之,一时愤慨以至失言,亦在情理之中。 至少贾栩觉得在情理之中。 因为聚在此军帐中的诸多将率,唯有庞会一心想与逆蜀死战。 且大战将起,他也需要如庞会这种死不旋踵之将充当前驱,鼓舞其他人的战心。 “壮哉!” 瞬息间心念百碾的贾栩,拊掌赞之,面露慨然之色,“庞将军有忠节报国之心,我安有不允之理!” 旋即,便起身下令,安排各部兵马配合作战。 先是让柯吾暂代骑督,领五千骑卒先行绕过令居塞,监视汉军马岱部西凉铁骑的动向,以及汉军主力魏延是否遣兵回援的可能。 而助战的南匈奴胡薄居姿职部,则是领族人前去牵制汉军新增的骑兵——治无戴与白虎文两部。 无须与之死战。 因为贾栩还让胡薄居姿职派人前去与之接触,以系出同源的情分,劝说他们二人弃蜀归魏。 条件许得很丰厚。 不仅声称先前他们二人袭击令居、允街两县之事既往不咎,还会上表雒阳请封官赏钱帛、画地让他们部落栖居。 成与弗成,都无关紧要。 权宜之计嘛,乱其战心即可。 只要治无戴与白虎文二人觉得有了退路,在此番战事中不尽心为逆蜀而战,此计便是成功了。 最后,便从庞会所请,授予他兵马为先驱,留副职黄华在后督护粮秣辎重,自己则领中军浩浩荡荡往令居塞而来。 一时间,金城郡战云密布。 正文 第274章、弗解 暮秋九月,上旬。 地处在西的金城郡,天地间满是萧瑟之意。 层林尽染的枯黄,愈来愈急切的凉风,入目所及无有半点绿意的荒野,令伫立在“魏”字旌旗下金城主将魏平,心中隐隐有感秋之意。 对,与督将贾栩及其他河西将率的踌躇满志不同,他觉得战局晦暗不明。 因为汉将魏延领军至枝阳,不仅没有攻城,就连困城都无有为之。 却说,岁初曹真兵退归关中,魏平便上书雒阳庙堂,以死志求镇守金城郡获得首肯后,就开始积极备战。 久在雍凉的他知道,汉军若取河西走廊,必先来攻金城郡。 或是说,汉魏争锋,得金城者得凉州。 是故,除去徙民积谷、垒土深沟、加固城墙等修缮防御工事以及开山伐木储备守城物资之外,魏平还对屯兵扼守之地深思熟虑了一番。 金城县所在的河水谷地不必说,以“两山夹一水”的闭塞地势,以及东端桑园峡、西端岸门的易守难攻,乃是绝佳的聚民之地。 魏平强令所有士卒的家眷、各郡县的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还有城外村邑的黎庶等都迁入金城县栖居。 美其名曰:汉军来袭,他守境安民有责,要护他们免遭战火。 实际上是变相的囚禁。 让士卒们为了家人不敢不战,让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不敢谋私利而鼓动黎庶乱军心,杜绝汉军临城时此些首鼠两端的豪右,暗中串联聚拢私兵部曲开城门投敌! 至于这些人是否会因不满而有异心嘛....... 不需要担忧。 魏平不仅将他们半数私兵部曲都强征入行伍了,且还留了五千将士镇守。 此些将士皆非凉州籍贯,诛杀异动者绝不会手软! 而将陇西郡、西平郡隔绝在外的险隘四望峡,自郭淮在任时就一直戍守着一千五百将士,且关隘不大,难容太多将士在内,便维持现状不作他想。 是故,位于乌亭逆水畔、能将四望峡与大河谷地庇护在后方的枝阳城池,便成为了魏平屯兵坚守的最佳选择。 历时数个月加高加固城墙、大肆筑望楼箭塔等修缮,且城内士庶皆被迁走以及一万五千将士的进入,不大的枝阳城池已有固若金汤之赞。 魏平自信,只要自身坚守不出,城内粮秣不尽,汉军便没有城破之机。 然而,待汉军至,他就变得不是那么自信了。 因为汉军的行举十分怪异。 先是汉军主将魏延与马岱的三千西凉铁骑临城下,连续数日观看城池防务后,便归去了。 随后便将大军领去了昔日柯吾部落的栖息地落营。 且是伐木取石,连横修缮了许多小戍围。 对此,斥候探知归来禀报,魏平一开始并不觉得诡异。 柯吾部落的栖息地,有羊肠小道可通行西平郡,就是昔日郭淮以柯吾诈降,诱李严轻进战损近万精锐的那条步道。 魏平觉得汉军此举,乃是出于粮秣补给的考虑。 毕竟,那步道虽逼仄仅容三五人并肩而行,但对比从鹯阴城塞越过荒谷转运粮秣,从西平郡转运粮秣更便利些。 但很快的,魏平就难理解了。 彼汉军至枝阳一月有余了,竟然不来攻城,亦不困城! 唯有的动静,乃是马岱部的骑兵,常常纵兵探索周边的山坳谷地,将一些没有被魏平强徙入金城县的羌胡或黎庶带归军营。 然也,竟是如此匪夷! 汉军奔波千里而来,临戎却结营徒耗辎重粮秣。 莫非,逆蜀此番出兵意图,仅是为了掳掠人口归去乎?! 魏平不知所由。 就连他麾下的将士们,都难解其意。 当汉军至时,魏平已然鼓舞好几次士气了,他们也被战后赏赐刺激得红眼好多天了,但汉军却是没有来攻城。 “彼逆蜀见城池固不可摧,我军将士阵列森严,乃心有俱意,故不攻耳!尔等勿疑,小心戒备即可。待河西督将引兵迫其后、雍凉都督领关中大军逼陇右,汉军则退矣!” 面对将士们的疑惑,魏平是如此解释的。 但私底下,却是暗藏忧虑。 戎马多年的他,觉得汉军如此行举,唯有两种图谋可解释。 一者,乃想让城内不战而乱。 因为金城郡的羌胡部落与汉家黎庶,生计都是农牧结合的方式。 畜牧所产,占据了日常所食的一半。 如今已深秋,黎庶们已然将牛羊越冬的草料收集,但储备量仅维持到明岁春来。 若是汉军一直陈兵在城外,截断金城郡与河西的联系,待到明岁春来时在纵兵让郡内黎庶们无从外出放牧,城内必生乱! 魏平再怎么以兵威压制,都无法强令举郡士庶将牛羊悉数杀了。 那是毁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亦是逼迫他们开城门迎汉军——他麾下不少士卒就是从金城郡招募的。若是见家眷生计无以为继,他们就不会再为魏国旌旗而战。无论魏平如何承诺战后再作补偿。 不过,若是汉军采用这种战略,出兵时间应是明岁春来才对。 何苦赶在凛冬将至时前来,徒耗粮秣以及令将士苦之。 另一,则是汉军见河西组建了联军,为免于背腹受敌,故想先转去击河西。 今按兵不动,乃在坐等贾栩自发领军前来。 魏平自忖若自身为汉军主将,绝对会选择第二种可能。 但事实上,汉军想击河西却是最难的。 贾栩并非鲁莽之将。 哪怕贾栩如汉军所愿督兵来扰后,亦会谨小慎微,不可能让汉军寻到决战之机。 且河西联军多骑。 贾栩选择的战术,定是以奔袭侵扰为主。 临阵之际,汉军迎战之兵若众,则避之;若寡,则击之。若与战不利,退兵不难,断然无有一战全没之说。 再者,河西联军兵力有三万,比汉军更众。 以步卒为主的汉军,若想诱而伏击,落营在此地的魏延部就必须要回去合击,不然就会因为兵寡而弄巧成拙。 但令居塞与枝阳县相隔两百余里,彼魏延引兵归去,又如何隐藏行踪? 唉,罢了,多思无益。 彼逆蜀既不攻城,我静观其变便是。 百思弗解的魏平,放弃了继续深究,转去督促将士严加戒备。 正文 第275章、难拔 令居塞。 寒风瑟瑟,旌旗猎猎。 伴着橐橐的脚步声,扼守在此地的关兴部士卒们正在有条不紊的换防,顺便填补消耗的箭弩矢以及修缮被破坏的鹿砦寨栅。 魏国河西联军至此地已有十余日了,也尝试着对营寨发起了四五次攻坚。 都是试探性的。 每次投入的兵力仅两三校,选择进攻的方向也都不一样,且攻势萎靡。 那些服饰不一、从发型便可辨认出羌胡比汉家子更众的魏军,临阵之时,皆手持大橹厚盾摆出严密阵型缓缓而来,强忍着汉军弩箭的压制逼近了外围鹿砦,胡乱劈砍或拔除几根尖木便退了回去。 进攻之时,后方督阵魏军没有以弓箭攒射掩护,先登将士也没有肩抗长梯、手夹横板等攀爬寨栏之物。 如此作为,犹如仅是为了消耗汉军弩箭一般。 但一直密切关注战场的关兴知道,魏军看似儿戏的行为是谨慎的体现。 他们在破坏外围鹿砦之时,也在寻找着汉军营寨防御的薄弱之处——誓死攻坚时,让精锐将士进攻的地方。 然而,关兴却觉得魏军多此一举。 他的营寨乃是背靠着令居塞残余的断垣、东临乌亭逆水,呈半弧状而落,受攻之处唯有北与西。且营寨不大,魏军即使全力以赴,每次投入战场的兵力也不过三四千。 如此,又何苦多番试探? 难不成,彼河西联军有数万之众,竟连三四千精锐都挑选不出来? 无独有偶,暂领和西联军升城督的庞会,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试探,而是不计死伤的昼夜攻之才对。 并非是因父辈血仇而丧失了理智,而是出于全局的考虑。 盖因大军至令居塞后,彼逆蜀主将魏延所督领的主力一直在枝阳县,仅是派遣了马岱部归来策应。 且还不是全部的西凉铁骑。 暂代骑督的柯吾在数次与马岱部小规模的冲突中,已然探悉到随马岱归来令居塞的仅有两千骑左右。先前督骑的庞会知道,即使马岱仅是以两千西凉铁骑前来,以河西骑卒的精锐程度也无法灭杀。 但牵制住,令其不能靠近关兴部的营寨。 亦是说,河西联军当今之计,应是当断则断! 在逆蜀魏延没有变动调度之前以众击寡,先行将此地的关兴部拔之,随后便可以骑兵长驱南下威逼魏延后方,解金城郡之困。 不然,待汉军再调拨一部兵马前来落营,与关兴部形成掎角之势,河西联军再想有作为,恐难矣! 但此建议,却被贾栩否决了。 同样,他理由很充分。 河西联军看似声势浩大,但来源太杂且成军时间太短,号令难以言行禁止。 最令人担忧的,乃是甲胄不全。 三万之众,披甲率不足两成,且皆是皮甲居多;唯有各将率、豪右及羌胡部落首领的亲卫方身披铁甲。 且不说这些私兵亲卫,贾栩无法强令聚集。 就算彼此同仇敌忾、不分彼此死力而战了,亦不过仅仅八百余人。 而关兴部则是不同。 在先前数次试探攻坚之时,他也亲自临阵观战,那临时安扎的汉军营寨虽不算坚固,但士卒皆披甲、军械精良,强弩极多! 就连那十矢俱发、可射杀战马的巨大“元戎弩”,都耸立着四十座。 再者,久经战事的贾栩还发现了一点。 每每魏军试探推近时,汉军营寨内的士卒阵列森严,人无慌乱之色、无喧哗之音;见魏军兵寡而近,亦知节约箭弩矢,唯有在魏军拔除鹿砦尖木时方攒射。 无须疑虑,这支汉军将士皆是老卒! 甚至是逆蜀魏延从各部兵马中精挑细选而出的精锐之师。 敌我甲胄、士气、精锐程度等对比之下,贾栩令庞会且多试探,暂缓死力攻坚也是情理之中。 抑或者说,他是不敢。 夫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以利募而来的河西联军,士气不高,无有决死之心。 若是从庞会之请,数次攻坚而不破汉军营寨,恐人人心生退意矣! 再者,充任攻坚的先登之士,素来九死一生,他要从谁的麾下挑选而出呢? 各郡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的麾下,便不要做念想了。 许下再多重利,他们也不会心动。 因为如今的河西走廊,已然是以力称雄。 他们若是在此地折损太多实力了,即使得到再多钱粮与田亩,归去后也会被他人强取豪夺。 被众人推举为副督的酒泉太守黄华,虽知不将汉军驱逐出凉州他将权势不保,但也不会愿意将麾下将士充任先登。与敦煌张家势如水火的他,也要担心实力受损后,拢兵坐观成败的张家会不会出兵将酒泉郡占了。 先登之士,唯有四人的麾下可用。 一乃他贾栩自己、一乃没有亲来临阵的张掖太守仓慈,以及庞会与柯吾了。 他们四人麾下合兵颇多,近一万三千。 但去除无法参与攻坚的骑卒后,所剩将士便仅五千有余了。 以五千临时拼凑的士卒,可攻下汉军以三千老卒扼守的、器械齐全的营寨否? 贾栩不去做那侥幸之念。 是故,他先是让士卒们沿着汉军营寨外围鹿砦掘深沟困之,作势欲将其围至粮尽之举后,便与其他将率几番对策,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一直在周边徘徊的马岱部身上。 不是想剿灭马岱部。 上次在鹯阴城塞之西的荒谷时,庞会、柯吾与胡薄居姿职三部就曾设谋伏击,但失败了。 贾栩再怎么无谋,都不冀望马岱会再给他伏击一次的机会。 他是想让柯吾部牵制住马岱的西凉铁骑,然后以骑兵的机动性,长驱去扰已经迁徙入允街县的治无戴与白虎文两部。 反正他军中骑卒甚多,正好以长击短。 至于,如此调度,是否能逼迫驻扎在枝阳的魏延再遣兵归援、令金城郡魏平压力缓解嘛....... 嘿,且观之。 汉军本就兵寡,但彼魏延为护此两部胡虏宁分出关兴部,应不会视而不见吧? 贾栩是如此作想的。 但他不知道,屯兵枝阳县的魏延“有心无力”。 正文 第276章、疑兵 枝阳县,城外。 汉军落下营寨之侧的山石矮丘上,一双眼睛正锐利如鹰隼。 那人灰扑扑的衣裳与毡帽让他与身下的山石融为一体,若不走近十步之内,几无被察觉的可能。 他是金城魏军的斥候。 亦是如今在金城郡的魏军里,最受魏平器重、最优秀的斥候,没有之一。 缘由不仅是他是魏平的亲卫部曲,更因为他在从军入伍前乃枝阳县远近闻名的猎户。 熟悉此地一草一木的优势,以及常年孤身狩猎养成的习惯,让他很顺畅的潜行到汉军营寨戍围前四里。 此刻,正值日暮时分,他那被寒风刮得干裂嘴唇也在无声的张阖着。 计算炊烟数量推测出将士数目,是一名合格将军必备的常识,也是一名斥候是否称职的标准。 无疑,他很称职。 没过多久,他的嘴巴就停止了张阖。 目光也转去了汉军营寨戍围前忙碌的人影上。 同样,打量的时间也没多久,他就微微扭动身躯,缓解久趴山石的手足,继而犹如一只四足长虫般缓缓往身后灌木丛缩去;待身躯完全隐入了山石背,便猫腰小趋步寻径归去与魏平禀报。 今日探悉的军情与往日无异。 那漫天飘舞的炊烟,宣告着此处的汉军仍旧有两万之众;还有那顶盔掼甲、红黑纹绣披风垂背的将领,正是汉前将军魏延。 今已是九月下旬了。 汉军在此处落营了一月有余,想必贾栩督领的河西联军已经在扰后方了,但魏延并没有遣别部离去。 这令听罢斥候禀报的魏平,心中再度泛起疑惑。 两军对垒,一直无法揣测出对方意图的忧虑,让他食不知味。 甚至,他还一度生出将兵突袭,看能否将亲自修筑戍围的魏延临阵斩杀。就如昔日虎步关右的征西将军夏侯渊,因为亲自临阵修缮鹿角被黄忠掩兵诛杀一样。 然而此念刚生,便悄然隐去。 或许,彼魏延是见我坚壁清野、高垒深沟以待,觉得攻坚死伤太众,便故意亲临前阵,想诱我出战吧。 “我知矣。” 如往常一般,听罢斥候禀报的魏平轻轻颔首,声音淡淡,“且归去歇下吧。翌日再探,不可松懈。” “诺。” 那斥候躬身行礼,转身而去。 而魏平兀自沉吟片刻,仍旧觉得继续坚守城池才是最稳妥的,便放下心中所念,步去调度宿夜的将士。 城外,汉军戍围前。 刚挖好一陷坑的魏延,昂头看了下天色,便将手中长镐递给扈从,朗声而道,“日暮矣,且归用食,翌日再缮之。” 言罢,大步越众至一将率前,执其手归去。 于途上,还压低了声音谑言道,“我知巨师鲜临阵冒矢石,然翌日莫再频频张望了。彼贼子魏平乃无胆鼠辈,绝无掩兵来袭之断。” 巨师,自是庞宏。 年十五便被授募兵之权的他,虽也从征北伐,但一直作为戍守城池或护送辎重之将,几无临阵之机。 那是因为丞相诸葛亮爱护之故。 不管怎么说,当年先帝刘备攻雒城时,在后方督战的庞统乃是中流失而亡。 时运之晦,令人每每谈及,不忍嗟乎奈何。 亦令丞相觉得,还是不要让庞宏临阵的好,以免“重蹈覆辙”。 此番他竟入魏延麾下随征金城郡,乃是他以从军近十载而无尺寸之功,上书恳请丞相让他有蹈阵之机。 丞相得书,略作沉吟后还是允了。 无他,昔日与庞宏同授兵权之人,如张苞、赵广以及霍弋等人,都成为一军督将了。 虽说庞宏的将略,委实比他人逊色了些,但无有临阵之时何来将略得显呢? 而如今,得偿所愿随征而来的庞宏,在修缮戍围时频频张望逆魏是否会出城来袭,并不是他临阵心怯。 而是驻扎在此地的汉军,只有魏延的亲卫部曲与他的麾下。 对! 此地偌大的军营内,仅有两千余将士! 月余前,魏延督军来枝阳县,就只带了马岱的西凉铁骑与他的麾下。 那旌旗连绵十余里、尘土漫道的浩荡大军来袭,不过是多树旗帜、辎车后拖着树枝佯作的假象罢了。就连营寨里每日燃起可足两万将士之食、漫天竟舞的炊烟,也只是烧空灶为迷惑魏军斥候耳目而已。 这便是昔日郑璞所上之谋——瞒天过海,先灭魏国河西联军。 用兵刚猛、素喜险谋的魏延,那时附手称善。 对于尊为主将而以身犯险也无所谓。 在他心中,本就对先后失萧关、鹯阴城塞的魏平颇为鄙夷,断定其连逢败绩之下无有勇气与汉军野战,他以身作疑兵无有危险之忧。 再者,他也不屑于去战贾栩。 仓促拼凑的河西联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以郑璞、关兴等后进迎战都绰绰有余,甚至是大材小用! 他身为大汉前将军、领凉州刺史,素来倚为国之藩篱,若去迎战岂不是自跌身份! 不过,临阵无多的庞宏骤然受命,觉得此疑兵之计弄险如斯,若是被逆魏金城郡守将得悉、尽起万余守军来袭,以敌我悬殊与他麾下鲜临阵的战力,哪怕魏延再骁勇善战,都难逃与他身丧沙场的结局。 故而难免心有惶惶。 自然,心中再有不安,面对魏延的谑言时,为了日后能继续从征临阵,他也是要挺直脊骨面露无畏的。 “惭愧!惭愧!” 先是面有赧然的笑了笑,庞宏又作肃容,“宏历事寡,兼学浅才疏,故而庸人自扰之,还望将军莫责。其实宏心自是了然,以将军赫赫威名,亲临此地,彼逆贼魏平龟缩城内亦战战兢兢、寝食难安,唯恐将军驱兵破城虏之。今见将军不攻,其必额手相庆、喜极涕集不已,焉有出城来袭之念乎!” “哈哈哈~~~~” 不由,魏延听罢便捋胡顾盼,纵声大笑。 还很亲昵的拍了拍庞宏的后背,缓颜悦色而谓之,“敌我悬殊,心有不安乃人之常情,巨师无需自惭。今丞相遣你来我军中从征,不出半载,便可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赞耳!哈哈~~” “承将军美言,宏当勉之!” 庞宏亦笑,拱手作谢。 正文 第277章、望眼穿 令居塞。 河西联军大营,主帐。 伴着一记怒砸器皿的巨大声响,厚厚的军帐帘被从内掀开,现出一脸怒容的河西督将贾栩来。 只见他径直步至亲卫护着的战马前一跃而上,扯着马缰绳往远处的矮丘而去。 几乎紧随其后的庞会与柯吾亦面色不善,出大帐后便纵马追去。其余陆陆续续出帐的豪右或羌胡首领,却面无表情,仿佛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施施然在私兵部曲护卫下离去。 唯有领联军副督的酒泉太守黄华,神情悠然、步履轻盈,离去之时还不忘与其他豪右微笑颔首做别。 对此,周边戒备的士卒似是都习惯了。 没人会对军帐内出现的声响惊诧,更会在这些将率出军帐时目不斜视,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因为此数日的军议,都是不欢而散的。 缘由乃是先前众人商议的定论,遣骑兵去扰匈奴治无戴与白虎文二部逼迫汉魏延归兵回援之策,失算了。 却说,治无戴与白虎文先前曾被郭淮击败,族人死伤惨重,二部合兵仅剩三千余人可战。 贾栩与众将皆觉得,分出柯吾部牵制住马岱的西凉铁骑,再以同是匈奴出身的胡薄居姿职督领七千余骑前去扰之,应是胜算在握。 哪料到,治无戴与白虎文因近些年常与汉军并肩作战,耳濡目染之下,也学到了些结阵而战的皮毛。且几经战事将羸弱者淘汰,所剩之兵皆可称之精锐。 面对胡薄居姿职盛兵而来,他们将妇孺藏入战马难驱的山坳谷地中,依着山势伐木断道而守,竟令河西骑卒一筹莫展。 胡薄居姿职虽兵力倍之,但弃马而战并不占优势。 盖因骑卒所携带长矛、短剑与射程很近的骑弓,本就难以攻坚。 且汉军早就有了准备。 马岱分出的那一千西凉铁骑,乃是让副将武都氐王杨霁所领,一直悄然游荡在允街县。 当胡薄居姿职令将士拔掉治无戴与白虎文所设路障、双方战得如火如荼时,他便寻准了机会骤然从侧翼突袭而来! 不必说,已经半数下马步战的河西骑兵,措手不及之下被长驱而入。 虽说,其他未弃马的河西骑兵很快便迂回来援,令兵寡的杨霁不敢继续掩杀而避战而去,但短短一刻钟的混乱,还是有三百余人伏地不起。 七千余骑,少了三百余人,看似没有伤筋动骨。 但胡薄居姿职却知道,己军无法再战了。 因为扬长而去的杨霁必然会一直在侧虎视眈眈,寻到下一次突阵的机会;亦会令其他的河西骑卒不愿意再攻坚。 毕竟,他们都是骑卒,下马步战攻坚本就强人所难。 且杨霁若是再来袭,没有在马背的人,连逃命的机会都变得渺茫。 唯有的办法,便是分出两千骑卒在方圆十里内戒备,随时遏制杨霁来扰。 但新的问题又会诞生——分兵了以后,没有了兵力优势的他们,又怎么能攻破遏道而守的治无戴与白虎文呢? 是故,胡薄居姿职在进退维谷之下,索性领军归去了。 他隶属于南匈奴左部刘豹,此番只不过是来助战的,遇上了取舍两难之事,便归去让贾栩等人作决策吧。 不管怎么说,他所携来的七千骑,大半数都是来自河西各羌胡部落的族人。 若是自己强令而战,导致骑卒死伤太众,说不定还会被他人怨恨。 胜了,他无积功;败了,便是千夫所指。 何苦呢? 再者,此地离驻军在枝阳的魏延部不远。 万一魏延亲自领军潜行来战,他到时候想走就难了。 故而,他领军归去后,也成为了贾栩屡次召集将率军议都不欢而散的诱因。 救援金城郡的出兵意图,终究还是要实现的。 既然袭击治无戴与白虎文两部、逼迫魏延回援之谋无果,那么,他们唯有强攻关兴部所立的营寨了。 何人麾下充任先登之士,就是争论不休的话题。 令贾栩愤慨难当的,乃是他与庞会、柯吾皆声称将自身步卒都编入攻坚先登,且暗中嘱咐督领张掖郡兵马的将率当众表态愿意共力攻坚了,但其他豪右及羌胡部落首领皆寻各种理由推诿,不愿共死! 因为酒泉太守黄华也在推诿,令他们有样学样。 黄华以守备辎重粮秣为由,竟声称他麾下仅能出两百士卒攻坚。 两百士卒,能堪重任? 且辎重粮秣皆堆放在大营内,有上万骑卒警戒,何须他麾下士卒守备?! “竖夫!鼠目寸光,不足与谋!” 连续数日军议,纵使贾栩百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抑或放低了姿态让黄华共力,但仍旧被拒后,便愤然拔剑斫案怒斥,拂袖而去。 乌亭逆水,是西北地区,唯一从北向南而流的河水。 而驱马驰骋至大营外矮丘,目视着乌亭逆水的贾栩,倏然觉得自己如今的处境就如这河水一般:众皆慕北,我独南赴。 他终于知道,为何昔日汉室失纲时,凉州有韩遂、马腾能趁势而起,但河西走廊却没有诞生称雄一时的人物了。 闭塞的环境,有太多坐井观天之徒了。 哪怕是曾经在中原地区任职过兖州刺史的黄华,都没有脱胎换骨! 一群鄙夫!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若是金城郡被逆蜀攻破,河西岂能独善其身。 哪怕日后朝廷能再度收复金城,雒阳庙堂必以坐看金城郡失守为由,将“边人治边”之政废除。 唉~~ 或许,若是先前雒阳庙堂以敦煌太守张就为河西督将,或许此刻便是另一种局面了吧? 以敦煌张家在西州的威信,号令众人共力赴死,无人胆敢推诿不前。 而我........ 难有作为。 一记长声叹息,驻马在河畔的贾栩,意兴阑珊的耷拉下了眼帘,让两岸枯黄的暮秋萧瑟在心头上点点晕开。 无独有偶。 于令居塞石头山之西,同样有一人驻马矮丘,眺望着入目皆萧条的荒野在心头上叹息。 他乃汉中护军,郑璞。 亦望眼欲穿的等待着,河西联军共力攻打关兴营寨哪一天的到来。 正文 第278章、不可缺 令居塞石头山之西,最早是以先零种羌为首的羌人栖居地。 但因先前他们与治无戴、白虎文趁着汉魏在西平郡大战时,共同袭击了乌亭逆水河谷诸县,被战后追责。 那时,夏侯儒以将军郝昭督领庞会等人,先以万余人大破诸羌联军,后又追至石头山之西迫降,收青壮为卒,皆迁妇孺入金城郡屯田,故而此地成为人烟罕至的荒野。 如今,三万有余的汉军藏身其中。 之所以有如此多兵力,缘由有二。 一者,乃是鹯阴城塞如今仅留了柳隐两千蜑獽军驻守,张苞与阎宇本部都随来了此地,再加上郑璞的本部,几乎弥补了分出马岱、庞宏与护羌营骑卒的兵力。 另一缘由,则是郑璞与魏延将瞒天过海之谋上禀给丞相诸葛亮后,丞相为了“一战定河西”万无一失,还抽调来了援军。 分别是驻守在西平郡的廖化部与陇西郡的王平部,合兵有六千将士。 他们二人先前的职责,皆是防备魏军从四望峡兵出扰民。 今魏延大兵临金城,魏军自然不敢有兵出之念,仅依靠两郡的郡兵就足以安民了,无需让廖王两部继续戍守。 他们领军至,还带来了各地驻军的最新消息。 驻军在汉中郡、刚转迁为后将军的邓芝,前不久被调往永安任职了。 盖因一直镇守永安的征西将军陈到,今岁以来几度病重,难理事。自知寿难久,便上表成都,求朝廷委任一副职,过渡兵事与职权,有备无患,以免身故突然而令国门有失。 那时朝廷诸公与议,皆意属接替李严驻军在江州的镇南将军辅匡。 然而,辅匡也已年迈了,近些年小病不断、状况堪忧。 宿将无几之下,迫不得已的丞相,唯有从北伐诸将中物色人选。 曾出使江东缔造汉吴互聘共盟、备受孙权敬重的邓芝,自然就成为了不二之选。 亦是说,丞相调遣廖化与王平领军参战,也是想让他们多历战事,冀望能弥补大汉宿将凋零之缺。 这也成为了,郑璞对河西联军死力攻打关兴营寨望眼欲穿的缘由之一。 廖化与王平部都是从枝阳步道潜行而来的,为了行军迅速与隐秘,他们并没有推着辎车转运粮秣,皆是以士卒人负十日之粮。 军中士卒,食量本就很大。 骤然多了六千将士,令郑璞每日都看着粮秣骤减而心切不已。 已然是初冬十月中旬了,若是再过半个月,在粮秣耗尽之下,哪怕郑璞再心有不甘也要率兵出战,将瞒天过海之谋变成笑谈了。 毕竟,逆魏贾栩若是没有兵力悉数摧压在关兴的营寨,汉军出动之时定会被发觉,也会有充足的时间调度兵马避战——汉军主力出现在令居塞,他缓解金城郡被困压力的目的,就是达成了。 无需质疑河西联军能否走脱。 三万联军之中,骑卒达一万六千的步骑比率,想避战易如反掌。 甚至,若他调度得当的话,还能让双方战成旗鼓相当的局面。 《六韬》犬韬有云:“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 在荒野上以步战骑,天然处于劣势。 皆是步卒的汉军,在无有营寨、车阵庇护下长驱追击,贾栩完全可以用骑兵强大的机动力将汉军分割、逐一绞杀。 在万马奔腾的声势面前,汉军多多少少也要付出些许伤亡才能稳住战阵。 而且,在枝阳牵制金城魏军的魏延,临分兵时还将虎符交予了郑璞手上,令各部将率皆要听令于郑璞。 也就是说,此番是郑璞首次节制三万大军作战。 如履薄冰之艰,可想而知。 对此,受魏延将令为他协调各部将率的费祎,也看出了他的心切而私下宽慰。 曰:“子瑾不必过于执迷。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上本无万全之策。若彼贼贾栩不中计攻安国营寨,以我军将士精锐与死战之心,正面与战,胜之亦不难。” 郑璞自是执礼谢过。 但却心切不减。 无他,若仅是为了战胜河西联军,又何须大费周章? 魏延以身弄险、丞相遣兵来助,皆是冀望着一战定河西。 而想实现此战略意图,就要让河西联军将注意力放在关兴营寨上,让汉军得以骤然插入战场,占据乌鞘岭西侧通往武威郡古浪河谷的小道,以及夺取或逼迫河西联军焚毁辎重粮秣。 对! 无须击杀贾栩,或者将三万河西联军尽数击灭。 只要将他们归路断了、粮秣夺了,就能令他们全军皆溃、伏地投降。 从乌鞘岭之东绕回武威郡的路途太漫长了,失去粮秣的他们不投降,便唯有饿毙于途。 哪怕是贾栩、黄华等人被庞会与柯吾以骑卒护卫走脱战场,沿路杀马为食归去河西,也会成为冢中枯骨。 试问,早就人心板荡的河西,若再迎来贾栩的丧兵而归,又以何抵御汉军兵锋随尾而来呢? 或许,那些参战的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为了自身的利益,会私下合谋将贾栩、黄华杀了,以二人的首级为投诚之阶,冀望汉军既往不咎吧! 费祎的宽慰无减郑璞的心切,但妻兄张苞却可以。 “子瑾何须心有汲汲邪!” 同样驻马在矮丘眺望关兴营寨的他,探首过来笑道,“以昔日绕后数百里袭鹯阴城塞之艰,姜伯约尚且不负众望,今不过迫贼子贾栩死力攻坚,有何难哉!” 督领两千羌骑的姜维,是实现此番战略意图必不可缺的一环。 先前,汉军以互市为条件,让鲜卑拓跋部小帅戴胡阿狼泥做出与汉军互攻、被姜维部追逐的假象,就是为了让河西联军以为姜维已经抽离了此战。 而姜维的真实意图,乃是如昔日敦煌张家遣骑来鹯阴城塞取丝路物资一般,从北方大漠边沿穿行,袭击武威郡! 逼迫贾栩不得不速战速决。 因为只要武威郡被袭的消息一旦散开,河西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都会人心惶惶。 亦会担忧自家利益受损而罢兵归去。 就如昔日得悉马岱与烧当种羌袭击张掖郡时,万余河西步骑皆归去一样,家门私利重于国的他们,才不顾大局如何。 但贾栩绝不允许河西联军就此分崩离析。 军争非儿戏。 一旦众人作散而去,岂能轻易复来! 且救援金城郡,身为河西督将的他责无旁贷。 不然,哪怕汉军无法攻破金城郡,远在雒阳的曹叡战后也会下诏将他罢职论罪。 是故,他必然会隐藏后方被袭的消息,让联军死力进攻关兴营寨逼迫魏延回军、达成救援金城郡目的后,再遣兵归去驱逐姜维部。 此战郑璞与姜维共计,再反复与魏延商榷,定谋环环相扣,赖以功成的基础,就是河西联军的人心不齐。 “文容兄一矢中的。” 听闻张苞的低语,郑璞轻舒了一口气,“惭愧,乃我关心则乱了。” “嘿,子瑾不必自谦。” 冁然而笑的张苞,摆了摆手,“此番设谋乃劳数万大军毕功于一役,事成与否,孰人不心切?子瑾莫看我言辞从容,乃无督事之故耳。若是魏将军将虎符授予我,恐我夜不成寐矣!” 郑璞听罢,不由莞尔。 亦目光将投去了北方:以时间推算,姜维此时应抵达卢水,进入武威郡的腹心了吧? 正文 第279章、共力 有的人座谈时满腹经纶、智珠在握,但临事时却惊慌失措、难堪重任;有的人平时寡言少语、不矜不伐,但在任事时总能不负众望。 汉荡寇将军、领护羌校尉姜维无疑是后者。 与以往不同,此番扰河西联军后方,乃他坚持己见的结果。 当时的郑璞与魏延皆觉得,扰武威郡对全局而言意义不大,且孤军深入敌后的情况难预测,稍有不慎恐兵败而归。 军争当慎。 在局势占优的情况下,能不弄险便不弄险吧。 故而,郑魏二人最早的意图,乃是想让姜维借鲜卑拓跋部迷惑魏军后,便潜行到乌鞘岭之南充当一锤定音的角色——如汉军与河西联军大战时,他从背后袭来,将贾栩、黄华阵斩或斫断魏军大纛。 但姜维所见不同。 一者,他以河西联军骑卒太众为由,断言突阵斩将夺旗之举难建功。 另一则是觉得他深入武威郡后,亦不会有危险。 依常理推断,既然贾栩以利募集豪右及羌胡部落为卒,出征时定会本着“物尽其用”的心思悉数带往乌亭逆水河谷,而非留在武威郡驻守。 不然他的让利之举,便变得毫无意义。 是故,守备空虚的武威郡,他可纵横自如。 再者,比起先前千里追击将参狼种羌赶尽杀绝、九死一生绕后奇袭鹯阴城塞而言,此番进军堪称轻而易举。 护羌营的骑卒皆是募自羌人。 性坚刚勇猛、耐苦寒,终日骑乘亦无倦色。 且充任军中向导之人,乃卢水胡昔日首领伊健妓妾的兄子、前不久被郑璞接纳入部曲的离唐芒以及其麾下的二十余马贼。以离唐芒等二十余人在河西走廊为寇十余年的历经与闯下偌大凶名的能耐,姜维孤军深入亦无有迷途之忧。 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姜维赢得了魏延的首肯。 遂成行。 只不过,他激励士气风雨兼程赶至武威郡的腹心卢水流域后,却有些意兴阑珊。 无他,武威郡不堪一击! 他督领两千羌骑浩浩荡荡长驱至姑臧县,莫说沿途不曾遇上魏军拦截,就连姑臧城门都没来得及掩上。因为原本那些戍守在城头之上士卒,面对他来袭时,竟有大多数弃了手中刀矛仓皇逃离。 一郡治所、凉州刺史府所在,守备松懈如此,其余诸县可想而知。 亦令他倏然在心头上泛起了胜之不武、不屑与战的念头。 就连向导离唐芒都目绽匪夷。 或许,对河西走廊了如指掌的他,也意想不到魏军士卒已不堪如斯吧。 “将军,我等是否突入城内杀一阵?” 短暂失神后,在姜维身侧的护羌营司马注诣,探头斜来请令。 嗯,姜维领军大张旗鼓的兵临城下,意图非是攻城;乃是想耀武扬威一番,威吓城内的魏军遣使去寻贾栩求援。 不仅是骑兵难夺城,抑或孤军深入夺了城池亦无法固守。 更是因为在河西之地,聚居在城内之人多为低层的黎庶百姓。 那些有实力影从贾栩兵出的豪右,几乎都在城外修筑坞堡而居;羌胡部落更不用多,早就画地圈定了四季迁徙的牧场。 “罢了。” 闻问,姜维微微摇头,“敌未战已丧胆,便不入城徒造杀戮了。” 言罢又挥手招向导离唐芒近前,低声说道,“遣一心腹之人归去知会你从父伊健妓妾,让他代寻一隐秘山坳,为我军安置牲畜及辎重。” 离唐芒闻言愕然。 旋即,便面露喜色。 往昔劫掠为生的他,立即反应了过来。 姜维言语之意,乃是打算去劫掠那些影从贾栩的豪右以及羌胡部落的牛羊马匹等资财,交予卢水胡代为看管,待战后汉军入武威后再归还。自然,卢水胡看护之劳与担待的风险,汉军定是不会吝啬的。 且此举亦是在为卢水胡雪恨。 姜维此来目的,乃是扰乱河西联军后方、令人心惶惶。 必须兵贵神速,尽可能袭击多地从征之家,绝不会将时间浪费在驱赶牛羊马匹上。 是故,他既然让卢水胡代为看护,兵袭之处自然是选择邻近卢水胡栖息地的豪右之家或羌胡部落。 恰好,如今与卢水胡比邻而居之家,皆是仇雠。 盖因卢水胡现今的栖息地,已然不足昔日战败被魏国打压前的一半了。 对于卢水胡而言,所谓的邻居,皆是协助魏国官府侵夺卢水胡田亩牧场的帮凶! “诺。” 先是依着汉家礼仪拱手做谢,离唐芒露齿而笑,“将军,昔日我劫掠为生,十数年亦安然无恙,皆赖一隐蔽之处可藏身避险。若将军不疑,我愿领将军去。嗯,我亦遣人知会从父,让其出些族人去看护牲畜。” 噫! 我竟是忘了。 若论寻藏匿之处,恐无人马贼比肩。 “善!” 心中哑然罢,姜维便颔首而笑,“如你之言。嗯,莫忘了叮嘱你从父,让族人多携些盐巴而往。” “诺!” 这次,离唐芒没有再多言,重重颔首后就调拨马头去安排。 因为不用姜维嘱咐,他也知道为何要多携带盐巴。 入冬了,草木已枯败。 汉军劫掠牛羊马匹之时,不可能还顺势抢了各家储存的草料。 行动迅捷且贵重的马匹还好,可让卢水胡族人以化整为零的方式带回各部落里藏着;但那些牛羊就只能宰杀了腌制作储备军粮。 如此盐巴自是不能少的。 虽说,一举将所得牲畜皆屠宰作军粮的行为,在羌胡部落中都是一种奢侈,但若牲畜皆出自卢水胡的仇雠之家嘛........ 呵,离唐芒觉得多多益善。 他从父伊健妓妾更是愿意倾尽部落所有存盐。 ........................... 十余日后,令居塞河西联军大营。 简陋的中军大帐内,仅贾栩与黄华在座。不同的是贾栩耷眉捋胡老神在在,而黄华则目视着案几上数份军情,满眼的阴晴不定。 这些军情都是魏凉州刺史杨阜令人送来的。 “冬十月上旬,蜀军至姑臧城外,乃叛将姜维所督,约两千骑,临城即去。” “姑臧城外羌牧场被维袭,杀数十,掳马近百。” “维袭宣威县张家坞堡,人无伤亡,掳牲畜数百。” “维袭显美县胡牧场,李、盖、杨等七家坞堡,杀百余人,掳牲畜近千。” “郡县士庶皆不安,张掖太守护山丹马场,聚军于焉支山,遇维,彼不战,旋踵走。斥候得途人报,维军似往休屠泽矣。” ............ 每一份都寥寥数言,但每一个字都令人触目惊心。 短短十余日,仅是武威郡内,便有十余家豪右或羌胡部落被姜维袭击。 屡次叛乱还能被魏国授职为兖州刺史的黄华,非无学之人,自然知道其中轻重。 是故,沉默了片刻,他便昂头发问,“敢问督将,此事尚有他人知否?” “无有。” 闻言,贾栩睁眸,言辞淡淡,“驻守古浪河之人,乃我心腹部将。各家传信之人,皆被拦下了。不过,彼若从乌鞘岭之东而来,我便不知了。” 顿了顿,见黄华依旧蹙眉,他又递过来一片小布帛,说道,“黄太守无须疑此事真伪。此乃拓跋鲜卑小帅戴胡阿狼泥之书。” 嗯? 黄华扬眉,起身接过铺展于案。 戴胡阿狼泥乃是示警。 声称他自身一时不察,被姜维夜袭击杀了四百余人,无力再战,便领族人归去贺兰山寻拓跋力微庇护了。依着拓跋部与魏国的情谊,他便作书来说声,让贾栩莫忘了提防无人牵制的姜维部。以免贾栩真被姜维袭击了,魏国将罪责算在拓跋部身上。 不过,此书来得有些晚。 黄华看了看书末所落的日期,仅是比杨阜首此军情传信早了一日。 呼........ 悄然轻舒了一口气。 黄华抑制着心中焦虑,缓言道,“不知督将将此事示我,将欲何为?莫非,乃是欲我督军归去诛叛将姜维乎?” 贾栩没有回答。 而是默默与他对视着,半晌不移视线。 一直待到黄华眸露赧然、侧脸避开,他才怅然而叹。 谓曰:“我所欲何为,不曾有改,太守何必明知故问邪?唉,罢了。事急至此,太守仍不愿共力,我亦不再强求。待数日后,武威被袭各家报信至,大军皆作鸟兽散去,我与太守亦各归属郡,坐等逆蜀刀刃加身罢。” 言罢,亦不等黄华回答便凭案起身,缓步离帐去。 而黄华依旧沉默着。 就是眼中的神采,从阴晴不定变成了戾气十足。 一直等贾栩挑起军帐帘布时,他才猛然起身,低声挤出了声音,“若欲我麾下步卒共死力攻坚,督将须许诺我一事!” 贾栩顿步,放下了厚厚的军帐帘。 侧头投顾而来,不假思索便许诺,“可。我与太守共誓之。战后,我必与太守联名上表雒阳,请治张家不出兵之罪。且太守与之战,我必尽起所督步骑,与太守共力战!” 对! 无须黄华明言,他也知道其所求何事。 黄华心中所顾虑的,无非是担忧自身实力在此地受损后,归去会被敦煌张家所趁罢了。 因为敦煌张家势力不去,他河西督将之职也无法名副其实。 正文 第280章、草芥 细雪如支离破碎的梨花瓣,在清冽朔风的伴奏下轻盈翩飞于天地间,让早就残败的令居塞浩然一色。 今岁的初雪,比起往年来得有点早,让立在大纛下的贾栩心头上泛起些许惋惜。 雪虽下得不大,但也会泥泞道路,令士卒进攻时更艰险。 若是诸部私心少些,以逆蜀区区三千士卒扼守的简陋营寨,早在初雪来之前便拔除了。 偷眼斜瞥了下不远处黄华,贾栩先是阖目深吸了一口气、环视列阵完毕的各部士卒,才将胸腹中的愤愤然抑制下去。 在昨日的军议中,当黄华声称将麾下所有步卒都编入攻坚先登后,河西各部不管情愿与否,都作誓并肩死力攻坚。 没办法,他们要自保。 贾栩、黄华、庞会与柯吾以及张掖郡的将率这五人合兵两万有余,已拥有了绝对的话语权。若是他们再不表态,将会被贾栩以违背将令为由夺了私兵部曲。 不过,很快的,他们就没有了腹诽。 因为深谙河西豪右与羌胡部落贪鄙秉性的贾栩,不仅将自身的麾下充当第一波进攻的先登死士,还颁布了战后的论功行赏——于军中惯常的斩首记功外,战利品将按各部战死士卒的数目分配。 这种别出心裁、可预见的利益分配,彻底诱起了诸部皆号呼死战的气势。 对于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而言,在贫瘠的河西走廊,只要有足够的钱粮,就永远都不会缺乏徒附僮客。但眼前营寨内那三千汉军所配备的甲胄与军械,却空有资财也无处可置换。 对两者稍微权衡了下,他们便不再吝惜私兵部曲的伤亡了。 “鸣鼓!” 满脸肃然的贾栩,拔出佩剑往前一指,口绽春雷。 顿时,牛皮大鼓如雷,声声颤抖了大地。 “战!” “战!” 河西各部将士都异口同声的吼起来,让令居塞荡漾起的回声,昭示了浴血奋战的决心。 临前线督战的庞会与张掖郡将率,领着部曲用环首刀敲打着盾牌,分别往汉军营寨西、北两向步步而前。 距汉军营寨栅栏约摸一百五十步前,刀盾兵在什长的号令下,十人一组靠拢,盾牌高举形成一个圆形的小堡垒,护住后方推着辎车疾步而上。 形状很怪异,与其说是辎车,还不如称呼为简易版云梯。 乃是参照攻城车的造法,以木头在车架上安了斜坡形状的台阶,高丈余宽两丈有余,只要贴住了汉军不高的栅栏,就能将营寨变成个缓坡。 身手稍微矫健的兵卒,借着助跑两三步就可以跃上去。 这是贾栩聚众集思广益的结果,亦是无奈之举。 几无甲胄披身的河西士卒,很难冒着汉军的强弩勇往无前,而若藏身在辎车后方,多多少少都能庇护一二。 “咚!” “咚!咚!” 就在河西联军步步逼前之时,汉军营寨内也鼓声震天。 以武钢车为基、长木连横的营寨,大橹长矛在前,强弓硬弩在后,将士们在沉默中各司其职、严阵以待。 营寨中间汉字旌旗猎猎,顶盔贯甲的关兴目视着乌泱泱而来的魏军捋胡而笑。 与郑璞同,他已然对逆魏来攻望眼欲穿了。 哪怕看到了魏军前驱士卒皆推着怪异的辎车,知道一旦让魏军逼近了自身所立的营寨,简陋栅栏将无法庇护麾下士卒,他也无有半分忧虑之色。 “传令!” 不等魏军逼入百步,他便侧头下令,“逆魏以辎车为障,且先不张弩。待其拔除鹿砦时,便不要吝啬箭矢。” “诺。” 身侧一传令兵立即应声而去。 嗯,这是因为携带了遏制骑兵的元戎弩,他军中士卒皆用三石和以下的强弩,并没有携带三石以上腰引弩或者蹶张弩。 三石强弩射程在百步内,很难击破盾牌或洞穿木板,没必要浪费弩矢。【注1】 而鹿砦则是设在五十步内,这个距离内强弩乃杀戮利器。 说时迟,那时快。 疾行而来的魏军已逼近了汉营寨七十余步。 在这个距离里,他们不需要将率的引导,也亢奋无比的呼喊出了战意。 “杀!” “杀!” 毕竟魏国军法之严苛,他们后方的督战队会用刀矛来宣告。 而那些豪右的徒附与羌胡部落的族人,家小性命皆在别人的一念之间,亦是没有了退路。 然而,有时候,被恐惧所鼓舞的血勇之气,在更大的恐惧面前将会迎来冰消雪融。 当他们开始破坏鹿砦,或是直接绕过冲着汉军营寨发起决绝冲锋之时,如蝗的弩矢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席卷而来。 无论是盾牌还是简陋的辎车,都不能给他们的血肉之躯提供一丝庇护。 “进则生!退必斩!” 以部曲充当督战对的庞会,单手执盾护前、只手挥舞着利刃,厉声宣告着继续进攻的命令,“督将有令,斩首一记赏田百亩;诛逆贼关兴者,迁职都尉、赏牛羊千匹!” “杀!” 此话语方落下,所有河西士卒皆再度奋声。 虽强弩令人胆寒,却他们并没有退缩,依然士气如虹。 战场上,本来就是一个向死而生的过程。 必须要拿人命消耗箭矢弩箭,才能有机会冲到敌阵前短兵相接,才会有斩将夺旗的功绩让世间传颂。 至于是谁中箭死去沦为填沟壑,谁带着封赏财物归家看妻儿的笑颜嘛...... 那就各安天命,看各自幸运与否了。 只是他们都失去了上苍的眷顾。 那些没有被强弩射死射伤的幸运儿,越过鹿砦继续往前冲时,又迎来了新的考验。 覆盖着薄薄雪层、看似很平坦的地面,陡然就塌陷了。 在河西联军对是否攻坚争论不绝时,关兴便趁着此时间,让士卒们在营寨三十步前掘出了无数陷坑。 皆以树枝挂着草皮伪装,若非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 陷坑所在位置疏密无序、无迹可寻;且大小不一,宽的有三丈,窄小的亦有丈余。 奋力狂奔冲锋的河西士卒,即使看到了陷坑,也会因收力不及而摔落;个别士卒倒是能骤停脚步,但结局亦不可免。 他们被后面狂奔袍泽给推攮下去了。 率先摔落的士卒,被串在汉军事先埋入坑里的尖木桩或长矛上。 当场毙命,乃是幸运的。 有些人被身躯洞穿、甚至是内脏都被尖木桩捅了出来,但人却没有完全断气,只能凄厉的哀嚎着,一直等后续跌落的袍泽重叠压死才得以解脱。 不可避免,他们的阵型乱了。 而汉军的强弩收割,亦更加精准了。 无论是在大纛下督战贾栩,还是临阵指挥的庞会等,看着惨叫哀嚎声起伏的战场,看着麾下兵卒们在徒然丧命,心里没有怜悯的情绪顿生,眼神中也泛不起半点波澜。 如雷的战鼓,依然声声催。 手持利刃的督战队,依旧步步向前,威慑兵卒们不敢掉头逃回来。 自古慈不掌兵。 为了靠近汉军的营寨,总得有人去消耗弩矢、填平陷坑。 如若是正常的会战,或许贾栩会选择且先鸣金收兵。 然后派遣出无数个小队伍,先用石木沙土等将陷坑给填了,再做攻坚的打算。 但是姜维袭击武威郡的消息,瞒不了那些豪右与羌胡部落多久,贾栩没有时间来做减少兵卒伤亡的事。 以利益拼凑出来的河西联军,亦不是历经演武操练的魏国戎兵,没有令行禁止的森严。 贾栩若是鸣金了,下一次进攻可就无法鼓舞起他们的血勇了。 是故,人命从此刻开始不如草芥。 已然逼至三十步了,或许再有千余人战损,就能攀爬逆蜀营寨的栅栏了吧? 贾栩心中默默计算着。 但已经步近汉营寨百步内的庞会,却没有那么乐观。 因为在这个距离,已经大致看到了对面汉军营寨的阵列。 比如他看到了,汉军大橹甲士正蹲着武钢车前。他们的肩头上,架着从后方伸出的丈余长矛,如林般茂盛。 正文 第281章、惊觉 当汉军营寨五十步外的鹿砦被破坏殆尽、三十步外大大小小的陷坑悉数被尸首填满,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河西联军付出了两千余将士的伤亡,终于可以畅通无堵的疾奔至栅栏下。 这个代价,贾栩觉得可以承受。 毕竟这些将士在两个月前,还是被称为马贼、佃户、徒附或僮客。 个人勇武或是不缺,但不熟悉军阵、来不及习惯不同兵种的协调配合作战,战损率高一些亦不足为奇。 “逆蜀路障皆没,府君当勉之!” 魏军大纛下,贾栩眺见士卒已然靠近了汉军营寨,便侧头对黄华勉励道。 在昨日的军议中,也将各部的攻坚职责明确了。 贾栩、庞会与张掖郡将率三人麾下,承担死伤最众的临营;而黄华的本部,以及受他所督的豪右私兵部曲与羌胡部落族人,将作为破营的中坚。 至于柯吾与胡薄居姿职督领的骑卒,职责是最轻松的。 他们只需要在双方白刃交接、汉军强弩无法攒射时,以精湛的骑射技术,驱马入三十步内以弓箭覆盖汉军营寨,令汉军无法专心厮杀即可。 “好。” 闻言,黄华轻轻颔首,面无表情的跃下战马,抽出利刃引领各部往汉军营寨而去。 待步行至百步内他便止步,利刃前指,音色皆厉。 “破营!” 他自是不会亲冒石矢的。 那些从征而来的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也不会。 他们都驻足在黄华身侧,被亲卫部曲以盾牌层层拥簇着,听着临时选拔出来的都伯小鼙争鸣,目视着麾下无有甲衣庇护的私兵与族人咆哮如雷、勇往直前。 亦心切的期待着,攻破营寨后分配汉军甲胄与军械时的欢欣。 在他们心里,觉得区区三千蜀兵,在河西三万联军皆愿死力的进攻之下,胜负并没有什么悬念不是? 尤其是,此刻战况对他们更有利了。 不知为何,汉军那不足两丈高的简陋栅栏,在魏军改造辎车尚未靠近时就轰然倒塌了。 似是,汉军自己砍断了绳索? 他们心中疑惑不解。 而在五十步内督战的庞会,在栅栏倒塌时,不由微不可闻的发出一声叹息。 唉,果然如此! 当他看到汉军大橹甲士在武钢车前、长矛如林茂盛时,就对栅栏倒塌有了明悟。 汉军此举,十分明智。 河西联军既然打造类同云梯的辎车,简陋的栅栏便很难庇护汉军士卒,居高临下的优势已然荡然无存。 甚至,在双方士卒拥挤之时,还会不堪受力而往营寨内倒塌。 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发推到了。 以构建栅栏的木头作为阻碍魏军进攻的路障,尽可能缩小兵力悬殊的劣势。 彼逆贼关兴,倒也颇果决。 心中喃喃了句,庞会回首看了下黄华所督之兵已然咆哮冲来,便将手中的盾牌横着脖颈前方,无视了弩箭的持续袭来,带着部曲大步跨过袍泽的尸体,狂奔而上。 因为冲到了汉军武钢车前的河西士卒,正在被屠戮。 “抬矛!” “刺!” 伴着汉军各将佐整齐的号令,汉军如林茂盛的矛尖便往前凸出半丈有余。 无有甲胄护身、没有阵列可言的河西士卒,无法应对这样的守势,一大半都捂着胸膛倒在血泊中。 尖锐锋刃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将死未死之人,伏跌在地的鬼哭狼嚎亦响彻战场。 有的人捂着断肢断臂哭天抢地,但求自己的性命早点结束,免受疼痛的煎熬。 自然,汉军不会再管他们。 结束他们痛苦的,是接踵而至的袍泽践踏。 庞会知道,若是让这种堪称送死的战法继续下去,先前许下重利激励起来的血勇恐迎来冰消雪融。 而阵斩关兴雪父仇,是他的夙愿。 他觉不允许前军士气崩溃、诱发溃兵倒卷的事情发生。 且他知道如何破解。 “聚矛!” 奔至前的他,呵斥部曲将长矛兵聚集,四五人为一队,同时发力往一面大橹捅去。 效果颇为明显。 在接二连三的的撞击中,汉军不少执橹的兵卒,肩膀都传出了“咔嚓”的骨断脆响;或者是嗓子一甜,嘴角冒出殷殷血花。 原本整齐栉比的大橹盾墙,终究还是出现了数个空隙。 且伴着时间的流逝,空隙也慢慢的随着河西士卒跻身而入,而变得越来越大。 不断被撞击倒地的大橹甲士,被河西士卒趁着他们旧力刚去、新力为生之时,就将手中的长矛尖捅入了身躯中。虽然后方的长矛兵极力在掩护着,他们身上的铁扎甲在防御着,但依旧不改伤亡的持续增加。 双方兵力太过于悬殊了。 河西联军在庞会部与张掖郡兵马被打半残后,黄华所督的破营主力便接踵而至,但汉军能身披铁扎甲的大橹甲士却无法补充。 不可避免,约莫两刻钟后,汉军的大橹盾墙变得岌岌可危。 “退!” “拔刀!” 而就此时,一阵密集的鼓声从营寨内传来,让所有督战一线将佐皆异口同声下令。 残剩的大橹甲士直接起身,将大橹往前砸抽身而回。长矛卒亦迅速将长矛往前一突,不管有没有刺中,就松手后退,退避到武钢车阵后,别在腰侧的环首刀也伴着冷芒出鞘。 对此,河西联军一阵欢呼。 只是他们的欢呼过早了。 汉军的武钢车阵乃是连横交错而摆设的,彼此之间都留有通道,逼仄狭隘,仅容三四个人并肩通行。 抑或者说,这才是汉军死守的战线,亦是关兴排兵布阵的“阴险”所在。 先是以大橹盾墙为战线,让双方提前进入短兵相接,令河西士卒自动抛弃了长梯、改造的辎车等,随后再退入武钢车阵继续保持居高临下的优势——在高达丈余的武钢车阵面前,河西士卒无法借物攀爬,唯有穿行逼仄通道突阵了。 除非,他们先悉数退去再度扛来长梯等物。 但此举很不明智。 他们若是胆敢转身,将会被汉军武钢车上被盾牌护住的强弩兵肆意杀戮。 况且,大战已经持续一个时辰了,河西联军也已经战死三千有余了,此情此景,任何一名历经沙场的将率,都不敢骤然下令退兵。 因为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士卒溃逃,进而导致士气全崩。 庞会知道其中轻重。 在后方督战的贾栩与黄华,亦了然于胸。 与其冒风险让士卒归去拾攀爬之物,还不如等士卒们的尸首堆积如武钢车一般高。 是故河西联军催战的鼓声,再度急促激昂。 自然,冲锋在前方的士卒,并不知道将率们的心思。 见汉军退避入车阵后方的他们,以为破营在即,亦急不可耐的冲进武钢车阵逼仄的通道,试图一鼓作气斩将夺旗,让此战尘埃落定。 但很可惜,他们才刚冲过通道,就伏地不起。 只是盯着前方汉军的他们,来不及提防两侧探来的矛尖与刀锋,即使看见了,也无法同时应对。 诱杀的通道,成为了河西士卒的饮恨之处。 仅是半刻钟过去,通道就被层层叠叠的尸首被垒高、堵死了。 亦然如贾栩等人所愿,汉军的武钢车阵,河西士卒们无须借物攀爬,也能顺畅登上血战了。 且他们发现了一点,汉军每次倾斜而出的弩箭,似是变得稀薄了好多。 也对。 战事都持续了那么久,而逆蜀一直没有吝啬弩箭,也该消耗殆尽了。 抑或是说,被逆蜀压制了如此之久,死伤了近四千将士,该是我军逞威之时了! 贾栩不做言语,仅是回首轻轻的点了点头。 “呜~~” “呜~~呜~~” 伴着凄凉且悠扬的牛角号被吹响,有经验的士卒就察觉到了异动。 脚下的土地开始微微震颤起来,哪怕有一层薄雪覆盖着,也无法阻止砂砾一颗颗从大地上蹦起。 少顷,如闷雷的马蹄声,将战场的厮杀声掩盖。 河西联军后方营寨,万余骑卒在柯吾与胡薄居姿职的督领下,一左一右席卷而来。 这些精于骑射的骑卒,五六骑并排如同一条长龙,从远处奔到营寨前三十余步,急促射出手中箭矢后,还能调转马头往后驰驱归去。 且看那绝尘的方向,乃是打算迂回再度前来抛射。 亦然,汉军营寨内的苍穹,因为箭雨的断续覆盖而变得时晴时阴。 武钢车木质屏障和插在车上盾牌,落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还有无数的骨镝和鸣镝呼啸着撕裂空气,“呼~呼~“地发出诡异的戾啸,不断侵扰着汉军将士的心绪。 虽说以羌胡为主的河西骑卒,所用的骑弓疲软、箭镞劣质。 但在漫天的箭雨下,阵列严密的汉军也不可避免开始出现伤亡。 唯独幸庆的,乃是的汉军皆甲胄俱全,河西骑卒疲软箭矢并没有伤到要害。 除了个别被箭矢命中脖颈间而丧命外,许多负伤一两处的士卒,皆继续鏖战着,且士气不见丝毫萎靡。 因为正如贾栩先前所猜测,扼守此地的汉军,皆是魏延从各部兵马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老卒!所以面临河西联军无休止的冲击,他们岿然不动。 哪怕战事,已经整整持续了近三个时辰。 对,晌午已过。 贾栩没有收兵之意。 而是不顾黄华与其他将率劝阻,亲自带着部曲往汉军营寨而上。 且临去时,还让柯吾与胡薄居姿职下令所有骑卒下马,参与步战攻坚! 他知道,战事至此,已无有回旋之地。 今手段尽出,而汉军仍不溃,一旦收兵令其得以休整,河西联军将再无攻破营寨的机会。 斥候禀报,在战场不远处徘徊的马岱部,已经开始试探着冲阵而来了。他自信那分出的六千骑卒能牵制住马岱部,但他担忧马岱会遣人去请魏延来援。 毕竟,河西联军战损太多,士气已堕。 魏延不必解围金城郡,只需调拨两千士卒来协助关兴部扼守,就能高枕无忧。 于此,他唯有身先士卒,激励所有人的誓死跟随。 无独有偶。 “擂鼓!” “催战!!” 汉军旌旗下的关兴,对身侧的鼓手下令罢,亦拔出利刃往武钢车阵而去。 非是战事危急了。 而是他觉得战事即将结束——他已经守了那么久,藏在石头山之西的三万汉军定已悉数开拔! “杀!” “杀!” 双方主将皆临一线,令战事变得更加激烈。 一方悍不畏死冲来,一方半步不让的誓死捍卫,让被劈飞的残肢、被划破腔腹流出的肝脏,还有被削去半个脑袋溅起的白色脑浆和黑红血滴,主宰这一方天地。 而此时,武钢车阵的防线,终于出现了漏洞。 五六驾武钢车,被河西士卒占据,随后被掀翻捣毁,让汉军防线漏出了约莫十丈的道路来。已然杀红眼的河西士卒,无需将率们号令,便汹涌而入。 不得已随着贾栩临阵的黄华见了,当即面有喜色。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彼逆蜀负隅顽抗如此之久,皆赖此战线不溃耳。 今战线被洞破,彼士气必然骤衰,至多一刻钟,胜负见分晓矣! 他心中是如此笃定的。 亦有些惋惜,自身嫡系部曲离得有些远,无法去争夺斩将夺旗之功。 但很快,他又幸庆自身麾下没有赶上。 就在诸多河西士卒循着汉军防线漏洞而去时,一支人数约有五百、身披重甲带鬼面的重步卒,于沉默中大步迎了上来。 黄华知道这支重步卒。 或是说,河西联军所有将率,都对这支将士不陌生。 乃隶属汉中护军郑璞的“敢死营”! 然而,彼疤璞不是被李简刺伤,依旧在鹯阴城塞静养吗?为何其嫡系敢死营,竟会出现在此地! 黄华满目不解,隐隐有不详之感萦绕上心头。 “杀!” 一记沉闷的吼声,五百重步卒以锥形阵,摧锋无前。 所有挤入汉军营寨的河西联军,犹如被被篾刀迎向的竹片般,不堪一击。 在阵列最前排的刘林,左矛右刀,最是骁勇。 右手抡圆了环首刀,将一个魏军连头带肩膀给劈开;借着身体往左前倾的力度,左手执着的短矛高举过肩,顺势捅入了另外一个羌胡口中。 力气之大,连牙齿都迸飞了好几颗。 直起身体之际,飞起一脚就将身前还未倒下的身体,踢向继续前赴后继的魏军,绊倒了好几个。 “杀!” 一声咆哮,环首刀与短矛再度交错,率领着重步卒摧枯拉朽。 所有重步卒狰狞的鬼面和厚厚的甲胄,都被溅满了黑红的血液,沾满了白色黄色的不明粘稠液体。 令人见而丧胆。 见刚有破阵希望又被毁去的贾栩,目眦尽裂,号呼部曲迎上去。 是故,他也没有发现,在后方的黄华似是惊觉了什么,正在惶惶不安的仓促脱离战场。且在沿路遇上柯吾时,仅耳语两句,竟令柯吾也返身离去了。 正文 第282章、可恨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六韬·武韬》 酒泉太守黄华不曾有缘拜读过姜太公的《六韬》,但他知道,若想伏击建功,必然要先示之以弱。在看到隶属郑璞的敢死营出现在汉军营寨内后,他便觉得事情太过于吊诡,亦倏然惊觉了许多蹊跷之处。 如一,既然汉军将戍守在鹯阴城塞的敢死营都调来了,魏延兵力充足之下,为何仅留关兴以三千士卒遏塞而守?彼关兴乃巴蜀元勋之后,且被蜀丞相诸葛亮器重,魏延焉能令其身陷绝地! 其二,大战已持续了三个时辰,策应在侧的马岱部为何迟迟不突阵? 以西凉铁骑昔日纵横雍凉的赫赫威名,黄华并不觉得贾栩别遣的六千河西骑卒,能让马岱束手无策,连进入战场的机会都无有。 尚有,杨阜送来武威被袭的军情。 仅十余日时间内,竟有十余豪右或羌胡部落被袭击! 自秋七月起,彼姜维部便与鲜卑拓跋部在荒漠追逐绝尘而战,三个月都过去了,竟然还有余力循着大漠来袭击武威郡十余家? 连番激战,莫说将士疲倦,连战马都能应掉膘不堪驰骋了! 诸多蹊跷揉在一起,令黄华嗅出了不详之意:彼逆蜀兵锋临金城,实乃意在河西矣! 是故,他看了眼依旧看不出胜负的战场,便惶惶不安的带着亲卫部曲悄然脱战而去。 仓促之下,连麾下正在攻坚的步卒都不顾了。 毕竟,他心中既然笃定了汉军在设伏,步卒就成为了逃离战场的累赘。唯有麾下那两千骑卒,才是他归去酒泉郡的保障。 不顾他人诧异,黄华惶惶疾行。 待百余步后,便寻至了被贾栩勒令领骑卒下马步战的柯吾部——此番攻坚,隶属他的两千骑卒,被暂时划入柯吾部调度。 “蒋督领,速令将士上马,归营!” 看见自己麾下骑督时,黄华不等对方行礼,便下了命令。 那蒋督领乃黄华的心腹部将。 虽然明知道此命令与河西督将贾栩的将令相悖,以及隐隐有背叛友军之嫌,但他还是朗声领命,如愿执行。 此事也惊动了柯吾。 抑或者说,当黄华驱马闯入军阵内时,他就已经大步过来,想一问究竟了。 柯吾与黄华私交尚可。 盖因柯吾初举族迁徙入河西时,黄华便折节遣使来相交。 其缘由不必说,乃是为了对抗敦煌张家,便想邀柯吾部共盟约。且利益都划分清楚了:如若他日得灭敦煌张家,西海郡归柯吾、敦煌郡归黄华。 那时,还仰仗贾栩鼻息的柯吾,自然不会允诺。 但二人的来往,却因此日益频繁。 故而,黄华亦没有随意寻个理由敷衍,而是径直将自身推测悉数说了。 柯吾听罢,大惊失色。 遂与之同行。 他知道,若是战败,诸多河西将率只要愿降便能性命无忧,唯独先前与郭淮共谋杀近万汉军的他,汉军不可赦。 至于此举违背贾栩将令嘛....... 无所谓了。 此战过后,贾栩即使得身免归河西,亦无有实力对他指手画脚了。 因而,战场之上,便出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 胜负未分,优势尚在,然而前方贾栩与庞会等人正浴血奋战,但后方的黄华与柯吾却是领嫡系仓皇而逃。 亦令另一督骑卒的胡薄居姿职发觉了。 不由,疑窦丛生的他,当即下令麾下暂且止步。 打算遣人去询问黄华退兵的缘由,以及禀报贾栩阵后有变故生。 但是很快的,他也下令族人立即上马,加入了黄华与柯吾逃亡的后尘。 因为他看见了,身后有一杆绣着“汉”字的大纛迎风猎猎,更远处还有绣着“郑”、“阎”、“王”、“张”等旌旗陆续从地面浮起,呈合围之势袭来。 且令居塞后方,隐隐有马蹄声传来,似是马岱的三千西凉铁骑也正在突阵而来。 他若是再不遁走,那就要埋骨在此地了。 对! 藏身在石头山之西的三万汉军,终于赶到了。 之所以关兴部鏖战了三个多时辰汉军才赶至,是因为步卒行军速度委实不快,且郑璞还要饶出时间,让廖化领军去占据乌鞘岭之西的通道,避免河西联军逃出生天。 不过,此时赶到也不晚。 “诛逆!” “兴复汉室!” ........ 当汉军各部踏入战场,开始喧昭死战信念时,战局骤然逆转。 兵力寡少且鏖战已久的关兴部士卒,士气大盛,皆狂呼着“援军已至”,隐隐有些疲惫的身躯竟再度生出无穷气力来。 督领五百重步卒的刘林还下令止住了攻势,结阵而战。 他与麾下的士卒,早就气喘吁吁了。 哪怕敢死营参战是最晚的,但那沉重的甲胄庇护他们所向无前之时,亦会遏制厮杀的时间,难以持久。 攻坚的河西士卒,亦然听到了后方的动静,是故回首而顾时人皆仓皇,士气一溃千里。 有的不顾将率呵斥,狼奔豕突,试图趁早亡命而去;有的茫然四顾,似是在疑惑着为何会有如此多汉军悄无声息的骤然杀来。 贾栩也停止了进攻。 静静的看着,赤黑色军服的汉军犹如长虫蜿蜒合围而来,满目怅然。 继而,阖目昂天长声叹息。 心里没有去纠结汉军是从何而来。 因为此时此刻战局已定,再纠结也于事无补。 亦没有理会,亲卫部曲督急切请他立即趁着战场混乱逃离的请命。 因为他无处可亡命了。 三万河西联军一战而溃,他即使逃回了武威郡,亦是威信尽失、人心皆悖,最终在汉军兵锋尾随而至时无力回天、刀刃加身! 何苦多此一举呢? 年过半百,征伐半生,便以兵败身死谢幕罢。 “事已至此,尔等自便吧。” 再度睁眸,贾栩音容淡淡,对尚护卫在身侧的亲卫嘱咐罢,便步至“贾”字旌旗下而立,整理仪表,肃容静静的等待着结局到来。 他倒是从容,不欲作徒劳之举。 年齿尚轻的庞会并不想丧身在此。 他非是畏死,而是夙愿未偿、心有不甘。 然而,待他环视战场,却是发现自己已无路可逃。 不仅是后方空虚的营寨,已经树起了汉军的大纛,还因他突阵太深了,部曲也折损了不少,已无法反身杀出一条血路亡命而去。 故而,他咬牙切齿。 曾与他情同兄弟、誓共生死的柯吾,竟已无法从战场上寻到踪影! 以柯吾所督领的骑卒,若是念及情谊,纵马突来接应他一同从乌鞘岭之东逃归河西走廊,亦可赶在汉军完成合围前绝尘而去! 此无义羌贼,禽兽类也! 可恨! 正文 第283章、首丘 嘱咐阎宇好生将兵戒备后,郑璞与诸葛乔便在乞牙厝等部曲的护卫下从河西联军大营而出,往关兴的营寨而去。 战事至此,已尘埃落定。 除了黄华、柯吾以及胡薄居姿职及时抽身逃出战场外,其他河西联军皆做了瓮中之鳖。 底层的士卒因大战太久且士气崩溃,在汉军高呼“伏地不杀”的纳降之言时,皆斗志再无、弃刀矛而降。 至于那些被贾栩以画地或钱粮诱来的豪右及羌胡部落首领,更不堪。 甫一见势不妙,当即将誓师出发时的豪言壮语忘了,直接临阵伏地请降求苟活。 亦让缓缓而行的郑璞喜逐颜开。 定谋后,藏兵蛰伏在石头山之西近三个月之久,他也患得患失的心焦了八十余个昼夜。 今得偿所愿,岂不美哉! 连素来注重养气、几不临战的诸葛乔,在残肢断臂满目苍夷的战场上行走,竟也一路喜笑盈腮。 “葛君,莫笑了。” 好作谑言的郑璞偷眼瞄见,忍不住打趣道,“你胡须上沾了枯草。” “啊!” 闻言,诸葛乔一声惊呼。 连忙低头以手捋胡,但连续揪抚了数次,手指也未寻到枯草。 待昂头,却正好撞见郑璞似笑非笑的神情,这才明了自身被戏耍了,不由气结,“郑君委实轻佻之徒也!” “哈哈哈~~~” 郑璞大笑,亦拱手告罪,“葛君莫动气。我乃是见今日之战大胜,河西走廊已入彀中,喜悦无语言表,故而一时失态罔礼。恕罪!恕罪!” “呵~” 本就性情宽和的诸葛乔亦笑,摆手谓之,“郑君性情如何,我早识之,不必掩饰,哈哈哈~~~且,他日若郑君再筹画得如今日之攻,我任凭郑君谑之!” 顿时,郑璞面露苦色,“葛君此言,强人所难矣!” “哈哈~~” .......... 正当二人且言且笑而行,一背着令旗的士卒疾行而来。 至跟前,乃行礼,“报!郑护军,我乃张太守帐下吏,受遣来禀,逆魏贼将贾栩、庞会已皆被我军所困,太守请护军前往定夺。” 张太守,乃是张翼。 与魏延兼领凉州刺史官职一样,兵出之前,他便被丞相诸葛亮提前表请为金城太守。 “善!” 听闻逆魏河西督将贾栩竟没有逃脱,郑璞不由拊掌而赞,“速引道!” 少时,行至。 只见关兴营寨之东的水畔边,一矮丘被张苞与张翼二人以部曲围困着。 只见被困的矮丘上插着一杆无风耷拉的旌旗,甲胄及服饰应是亲卫的三十余魏卒,皆执盾持刃将两人护在中间。 一人看似约莫三旬,神情愤慨,满目不甘,此应是庞会了。 另一人年过半百、须发皆霜白,头盔弃于地上,此刻正阖目负手而立,对被围困的处境恍若未闻。 他应是贾栩了。 “子谨何来迟也!” 甲胄上皆是血迹斑斑的关兴,见郑璞与诸葛乔到了,便喜容可掬的越众而来,佯责道,“子谨督军三万之众,见我被逆魏围攻,竟拖延三个时辰方至,焉能如此邪!” 不由,郑璞莞尔。 先是拱手与张翼、张苞等人回礼,且扶起闻声过来行礼的刘林,才没好气对关兴嘟囔道,“此战大捷,首功非安国莫属!我等受饿忍冻皆是策应安国功成,竟受责邪?唉,今日方知,何为人心不古矣!” 众人闻言,皆忍俊不禁。 令关兴都忍不住拱手环礼,一一谢过方罢休。 亦然,他也引郑璞向前,并告知对贾栩困而不杀的缘由:乃是贾栩被汉军所困之时,声称请此地的汉军主将相见。 对此,关兴等人商议了一番,觉得没必要驳之。 大局已定了嘛,看败军之将想说些什么也无伤大雅。 若无好辞,再杀了也不迟。 郑璞也觉得奇异。 因为觉得戎马半生的贾栩不会降。 毕竟,魏国数十年来败绩也有不少,但将率弗能克终如于禁者,少之又少。 “贾将军,我乃中护军郑璞,受前将军虎符代督此地兵马,不知将军见我,乃何求邪?” 被部曲护着的郑璞,近前十余步乃至,拱手发问。 “果然!” 早就被动静惊醒而睁眸的贾栩,有些感慨,“昔日大司马谓你乃‘魏之大患’,我尝不以为然。今日之败,乃我咎由自取,以为你尚在鹯阴养伤耳!” 呃........ 邀我来相见,仅是想知道是否乃我督兵吗? 郑璞哑然。 而贾栩不等他开口,便继续说道,“郑护军,姑臧贾家未曾有仇汉室之举。你我各为其主、临阵杀伐,但求祸不及家人。” 原来是担忧我追责你家小啊~~~ 莫非,大汉僚佐称我性情类翼侯之事,逆魏竟也耳闻邪! 心略有怏怏,郑璞脸上却如春风徐来,“我大汉素来仁义,贾将军无需心忧。如巴西黄公衡虽投魏,然其留蜀子黄崇,今为天子近侍矣!” “多谢!” 闻言,贾栩眉目舒展,真情实意的行了一礼后,又回头顾众亲卫道,“尔等听令之人,乃无辜,莫效我。” 言罢,倏然拔刃横颈,血花乍现。 竟是自刎了。 “将军.....” 他那些来不及阻止的众亲卫,皆围尸恸哭,亦令旁观的汉军心有戚戚焉。 虽是敌对,但也不吝对决绝赴死之人的敬意。 默默看着的郑璞,似是倏然想到了什么,便出声谓之,“若降,我允尔等殓贾将军尸身,扶棺归葬乡梓。” 正在恸哭的亲卫们,本已有决绝之色,听了不由面面相觑。 狐死首丘,魂归故里。 根植在汉家子骨子里的传承,能归葬乡梓,是所有从征将士最后的心愿。 无有汉魏之别。 很快,便有一亲卫卸甲弃刀盾、俯首而拜,其他人亦效仿之。 汉军士卒们无需将率下令,便很有默契的让出一通道,让他们扶贾栩尸首出来收殓。 至于送归姑臧安葬嘛..... 还需过些时日。 毕竟,在大汉未北伐之前,魏平、贾栩与郝昭就在金城与西平两郡驻守了十余年。今督领河西联军,兵败身丧,郑璞若不将之送去金城郡瓦解逆魏军心,那就枉读兵书了。 待贾栩的亲卫皆被汉军押离去后,不大的矮丘再度被围死。 因为还有六人岿然不动。 乃庞会及其亲卫。 正文 第284章、身决 自泓水之战宋襄公沦为千古笑柄后,战场之上就再无有仁义之说。 战败被虏之军,要么降,要么死,无有他选。 但被汉军困死在矮丘上的庞会,不知异想天开还是痴人说梦,竟觉得他还有别选。 待贾栩尸身消失在视线中后,他乃昂首越众向前,略拱手,“我乃魏立义将军庞会,不知汉寿亭侯关云长之后,今在列否!” 亦然让刚想下令士卒搏杀的郑璞,听罢便咽下了话语,侧头往关兴目视去。 对! 郑璞心中已有诛杀之念了。 因为方才让贾栩的亲卫降,亦是在给庞会取舍的机会,既然他无动于衷不伏地请降,那便杀了罢!贾栩作为魏国河西督将,故而郑璞才耐下心思过来共语,而庞会区区一杂号将军,还不足以令他浪费唇舌。 不过,既然庞会话锋直指关兴,且看关兴有无反应也好。 毕竟是提及关侯了嘛。 后方的关兴听了,亦有些诧然。 乃往前数步,捋胡斜眼而瞥,并不还礼,音容淡淡,“我便是关兴,你欲何言?” 或许,乃是关兴丝毫不掩饰的鄙夷作态,令庞会觉得受辱了吧。 只见他赤色浮面、目眦尽裂,愤声咆哮,“昔日襄樊之战,于禁无谋,兵丧辱国,累我父受戮。为人子者,十世之仇,犹可报也!我虽不器,但亦不曾畏死!今求以身决胜负,为父正名,关安国敢战乎!” 呃....... 原来是想邀关兴独斗。 斗将之举,并非无有故事可循。 昔日李傕、郭汜等董卓各部余孽连结共攻长安时,吕布便开城门出,将兵临郭汜军,邀战曰:“且卻兵,但身决胜负”。兀那郭汜乃马贼出身,自持勇力,乃独身与之对战,被吕布以矛刺中,赖部曲驰骋来救方得幸免。 然而,吕布即使胜了,但长安城还是被攻陷了。 斗将不过逞匹夫之勇罢了,非左右战局之事。 抑或者说,吕布与马贼郭汜皆是出身于边陲之地,行事受胡虏之风影响,故而方有斗将之举。 而汉家督将所推崇的,乃是驱数万甲兵吞万里山河的功绩,非是这种莽夫之为。 譬如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籍,但恃勇无谋、无有取天下之虑,五载便亡国,至今仍令人诫之。就连丞相诸葛亮,在建兴五年北驻汉中时,亦有提及项籍,称其“为笑千载”,不可效之。 是故,关兴听罢,晒然一笑。 一人之勇,何济于事? 虽然他父关羽也曾在白马津斩颜良之事,但那是“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之勇,而非逞强斗将之莽。有心再续父辈功勋、素来被丞相当成督帅培养的他,自然不曾有斗将之念。不然,日后被人将他列与吕布、郭汜等人并伍,恐他父兄在九幽之下都觉得家门被辱。 “哼!” 关兴直接嗤之以鼻,“败军之将竟敢言勇!我乃.......” 但他的话语还没叙完,就被打断了。 “举弩!击!” 伴着郑璞的一声令下,数十张强弩近距离攒射,将庞会与那四五亲卫皆射杀在地。 且他们气绝之时,脸庞与眼眸中尚残留着几缕惊愕。 或许,他们也没有到,郑璞的诛杀之令来得如此骤然罢。 在场如关兴、张翼与诸葛乔等人亦尽作哑然。 尤其是正在捋胡的张苞,惊变之下还不自觉扯断了好几根胡须。 勇力冠绝当辈的他,方才还在心中将自身臆想为关兴,有些跃跃欲试呢! 哪料到,郑璞竟如此果决? 且还不自觉。 待士卒收弩时,他见众人皆膛目结舌,便挑眉诧然而问,“诸君为何如此目顾于我?莫非,乃我仪容不整乎?” “咳!” “咳~咳~~” 顿时,众人皆一阵干咳。 侧开视线,连连摆手口称无事,各自散去督率麾下忙碌救治伤兵、收集军械甲胄与收编俘虏等诸事。 而不知所以的郑璞见众散去,亦无有别想,乃低声谓诸葛乔道,“葛君,我先前似是有闻,朝廷夺回陇右后,庞家亦分户返归汉阳狟道了?” 他所问的是庞德的从兄,昔日随马超入蜀成为大汉僚佐的庞柔。 “确有此事。” 诸葛乔一听便心有所悟,亦发问道,“郑君之意,乃是想令此人归葬乎?” “哈,知我者,葛君也!” 郑璞拊掌而笑,说道,“彼败而不降,杀了便杀了。不过,人死事消,既然庞家亦有人仕官于朝廷,便莫令之白骨露于野吧。” “好,此事我来处置。” 轻轻颔首,诸葛乔便安排部曲去收殓庞会尸身。 小插曲过后,各部各司其职,待到日暮造饭时分,马岱终于带着两千西凉铁骑赶至。 他那边的战事也结束了。 先前贾诩别遣六千骑卒在允街县,阻止马岱部来救援关兴。 而马岱乃私下让匈奴支部首领治无戴与白虎文尽起族人,合兵约莫近六千余骑,在关兴营寨被围攻后发起了进攻。 军无嫡主、疏于演武的河西骑卒,一触即溃,临阵被杀六百余骑,仓皇而逃。 待逃来令居塞时,却见河西联军已大败、大营被汉军占据,走投无路之下唯有下马向穷追不舍的马岱投降。马岱收编俘虏,令副职杨霁领千骑与治无戴、白虎文就地看管,自己则以一人两马的配置,赶来与郑璞会和。 因为他知道,作为此地唯一的骑兵,进军河西的前驱,西凉铁骑当仁不让。 事实上也如此。 他甫一至,就发现郑璞候他好久了。 亦不作客套,见礼后便请入中军大帐,径直而言。 “河西联军虽大败,但亦不少残军逃了归去。若我军不尽早入河西,恐此些残兵败将沿途劫掠黎庶、流毒城邑,令朝廷难为抚民之事也。我知将军与麾下皆鞍马劳顿,然非西凉铁骑,无可胜任者也!还请将军不辞艰辛,勉力为之。将军为前驱,我督各部步卒转运粮秣辎重在后,至多十日,必与将军会于姑臧。” “为国征伐,何来艰辛之说?” 年近六旬的马岱听罢,笑颜潺潺,“且我部骑卒,昼夜颠簸乃惯常事,马背之上亦可入眠,子瑾可无忧。” 正文 第285章、置俘 翌日,五更。 冬日里的晨曦尚未破晓,马岱便督领两千西凉铁骑开拔。 昨日夜里,前去占据乌山岭东侧河谷通道的廖化,遣信使来报,声称原河谷另一侧的河西驻军,似是得悉了战败的消息,竟拔营离去了。 这令马岱有些心切。 依时间推算,绕道乌鞘岭之东归去河西的黄华、柯吾与胡薄居姿职等人,因路途遥远与无辎重补给,在马岱赶到姑臧县之前绝无可能先至。 但拔营离去的古浪河驻军,却只需二三日疾行便可至。 马岱若不动身迅速些,恐赶到姑臧之时,城邑内的邸阁与武库都被劫掠一空了。 更甚者,乃城内的商贾富户或黎庶皆被乱兵突其庐舍、淫略妇女以及剽虏资物等,上演人间炼狱的惨象。 天下刀兵不休之时,“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并非夸大其词。 况且,贾栩临时拼凑出来的河西联军,严格意义上都不能称之为“士卒”! 被马蹄声惊醒的郑璞,简单梳洗了下便步出军帐。 此时的军营,已然是炊烟漫天竟舞,士卒们皆以什伍为队围坐在炊烟前。 非是饥饿难耐、急不可待,他们仅是想靠近火堆借些暖意罢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巴蜀之地气候温润、南中之地闷热潮湿,故而许多北伐将士皆不是很适应西北的干燥苦寒。哪怕雄壮如乞牙厝,每每到了岁末,都会因满手的冻疮而变得躁动不安。 故而,对于大汉而言,战事虽然大胜了、河西走廊也是囊中之物了,但恢复统治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亦是说,如今随来征战的汉军各部,皆不是戍守河西的良选。 不管是出于确保他日进军关中时兵力充足的考虑,还是让河西走廊成为大汉北伐的稳定后方,戍守的兵马大部分需要从俘虏中挑选。 如何令这些俘虏放下成见、心悦诚服站在大汉旌旗下,就成了郑璞的当务之急。 也是费祎的。 丞相诸葛亮虽然表请魏延兼领凉州刺史,但以魏延的军略与官职,不可能缺席日后的战事。让费祎任职随军长史,便是让其代掌凉州政务的意思在。 这是所有人的心知肚明。 因为河西走廊收复后,丝路畅通,巴蜀豪族将会分户前来逐利。 费祎乃江夏鄳县人,亦是东州士之一,在刘璋时期便随族父入蜀,早就与益州豪族和善。 丞相以他来主事凉州,协调分配丝路利益,无论是荆襄系、东州士还是巴蜀豪族皆不会生出朝廷厚此薄彼的怨言。 此刻,早就醒来的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在雪泥中缓缓而走。 待收押俘虏的营地映入眼眸时,恰好遇上了抱着同样心思而来的郑璞。 二人相顾一笑。 亦不拘泥那繁文缛礼,径自并肩入营。 俘虏营内共计关押了六千余俘虏,几乎皆是河西各郡豪右的私兵或徒附。 因为贾栩、庞会的部曲与张掖郡兵皆作为先登前驱,几乎死伤殆尽了;而黄华、柯吾与胡薄居姿职的骑卒皆逃离,剩下其他羌胡部落及马贼等,则是被马岱的副将杨霁就地收押在允街县。 “费长史、郑护军。” 领本部看押俘虏、得士卒传报的王平匆忙出迎,执手行礼。 “嗯。” 费祎含笑回礼,还谦言了句,“我心切,故来的早,倒是扰王将军用早膳了。” 而与王平并肩作战的郑璞,就没那么客套了。 径自步前,把王平小臂笑谓之,“不知子均军中朝食备好了否?我可是饥肠辘辘,一路疾行来求食的!” “呵呵~~~” 闻言,王平畅怀而笑,频频颔首道,“若长史、护军不以我军中朝食鄙,吃食自是管够的。” 言罢便侧身让道,伸手虚引,“二位,请。” “请。” 仅有稻饭、酱菜汤的朝食,少时便罢。 费祎寻来两名帐下文吏,往单独收押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的别营而去。 而郑璞则是在军营内闲庭信步,看王平督促士卒给俘虏分配朝食,偶尔还随意拉一个看守的士卒问及昨夜俘虏们的状况。 这源于他们二人对收编俘虏的意见不同。 依郑璞之见,乃是将那些被俘虏的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皆押归汉中定居,最大程度让河西之地吏治清明,杜绝持强侵弱之事发生,更利于长治久安。而这些人家中积财存粮,会被当作军辎抑或朝廷安抚贫民佃户的资财;他们的田亩牧场,则是要被朝廷当成对巴蜀豪族此些年鼎立支持北伐的嘉奖。 如此一来,而他们私兵与徒附失去效命对象后,被朝廷推行编籍录户、授予田亩等善政,就会心甘情愿为大汉戍守边郡。 至于此些豪右及羌胡首领,是否会因为权势消融而心有不满或反抗嘛....... 不在郑璞的考虑之内。 在他心中,不诛杀他们便是仁义了! 大汉从不滥杀无辜,但对从叛者亦岂有姑息之说? 但费祎则是持有不同意见。 他以逆魏在关中推行休生养息、蓄力来夺陇右为由,觉得河西走廊若能早一日安定,便会让大汉多一分战争底蕴,故而想效仿昔日丞相讨平南中叛乱后,安抚南人大族与蛮夷部落耆老宗长的做法。 乃是挑选出寡有劣迹、家声尚可的豪右放归去,宣告大汉的仁义;以他们祖祖辈辈根植在河西所积累的声望,协助朝廷安抚郡县士庶尽早归心。 亦无需担忧他们会再度反叛。 战败者被释归去,自然要出家财助军辎以示其感恩戴德的。 且待益州豪族分户来河西落户,再加上官府以《蜀科》制衡,那些豪右日后也不会再有恣睢跋扈的实力。 抑或说,二人意见相左乃性情使然,并没有高下之分。 郑璞以性情固执著称,行事素来不以自身羽毛为念,故而想趁此大捷之际,将那些豪右与羌胡首领连根拔除。而费祎宽济而博爱,兼久任事中枢,故而心怀“治国如烹小鲜”之念,万事皆思全求稳、徐徐而图。 对此,郑璞不复争之。 毕竟费祎方是丞相意属的主事凉州之人。 不过,很快的,费祎便面色不善从俘虏别营大步而出。 正文 第286章、厚颜 不知是繁衍在生计艰辛的河西之人对生死很淡然,还是知道汉军不曾有戮俘之举,这些被俘虏的河西士卒显得很安分。 哪怕汉军为了更容易看押,昨日故意饿了他们一夜,今日亦是一人仅一麦饼的配备,他们都无有相互争抢抑或面有愤愤之色。 “异磬,近来些。” 驻足默默看了少许的郑璞,手往后方招了招,以颐往前努,“此栅关押的俘虏,可曾问乃是何地之人否?” 异磬,乃李球的表字。 昔日庲降都督李恢过世后,丞相嘉建宁李家忠节,不仅显荣李遗,尚且表请随军北伐的李球为杨武校尉、授兵一校,遣入王平麾下当值。 故而,今也随来了此地。 郑璞入王平军营,自然是寻了他随行在左右。 身落一步的李球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身长七尺有余,也蓄起了短髭,显得英气勃勃,闻郑璞问便跨步近前,朗声应道,“回护军,昨日问过了。此栅关押的俘虏来自张掖郡,乃逆魏太守仓慈到任后所募的屯田兵。” 魏张掖太守仓慈? 难怪了! 当即,郑璞面露恍然。 因为他已然巡遍了所有关押俘虏的栅营,唯独此处关押的百余人,隐隐有行伍痕迹。且人人目光略带桀骜,与其他俘虏的麻木不仁形成鲜明对比。 而身侧的李球见郑璞半晌没有叙话,心里便会错了意,仗着熟稔还多说了句,“护军是察觉了不妥乎?此些俘虏委实张掖郡人,军中文吏已寻其他俘虏数番证实无误了。” “呵呵~~~” 闻言,郑璞冁然而笑,心中亦一动,便说道,“我非是在疑异磬之言。嗯,异磬从军多年了,且思之,我为何独问此些俘虏来源?” 此话甫一落下,李球欣然而笑。 盖因昔年讨南中之叛时,他被从父李恢遣与傅佥为伴一同在牂牁郡映山豁戍围内,郑璞便常常如此考校他们学识。 时隔多年,再度重温,他心中自是欣喜。 “诺!” 他恭敬的拱手而礼,“护军,还请容我思绪少时。” “好,不急。” 郑璞亦不催促,负手于背继续缓缓而行。 而这时,恰好费祎正面色不善的从关押豪右及羌胡部落首领的别营大步而出。 性情宽仁如费文伟,竟也有喜怒形于色之时邪? 郑璞见了,心中啧啧称奇。 乃大步趋前迎去,率先开口发问,“文伟兄,何事如此?” “唉,莫提了。” 不料,费祎长叹一声,语气略带恼怒的答非所问,“如子瑾言,此些厚颜无耻之徒,皆可强徙去汉中落户!若胆敢有异言,皆罚为徒隶!” 喔~~~ 竟有戾气矣! 不由,郑璞心中隐隐有些好笑,也诧异更甚。 不必说,费祎方才去晤那些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必然大失所望,亦便觉得自身想效仿丞相安抚南中之故事行不通。但就是不知,那些人有何行举或言辞,竟令费祎动怒,斥为“厚颜无耻之徒”? 郑璞没有再问。 而是目顾随费祎之后的王平,头微抬眉毛微扬,眸露询问之意。 但王平亦不做声,仅咧了咧嘴,挤出一丝无奈。 似是有所觉,费祎轻舒一口浊气,平复情绪罢,才对郑璞露齿而笑,且向前伸手虚引,“令子瑾见笑了。子瑾,时候不早,你我归去聚将议事吧。” “好,文伟兄请。” 郑璞轻颔首,示意身后李球继续随来,才拔步而行。 且行,且言。 在费祎沿路叙述中,郑璞终于知道了他为何动怒。 却说,方才费祎去别营,随行的军中文吏通报身份后,那些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为了苟活,便开始大肆诉屈,撇清响应贾栩兵出之责。 如曰: “我等将家中僮客而来,皆乃逆魏贾贼所迫耳,实无谋逆之心。” “君不知,河西之民,受魏所苛,延颈举踵,思为大汉臣妾,惟恐兵来之迟耳!” “昔伊尹去夏入商,陈平委楚归汉,书功竹帛,遗名后世,世主不谓之背诞者,以为知天命也!今我等得弃暗投明之时,乃幸事也!” “久闻费长史宅心仁厚、德高望重,必可明察我等屈苦,还请不吝为我等上表朝廷,以彰清明!” ......... 颠倒是非之言,阿谀奉承之辞,他们几乎将自身将兵来战说成了“箪食壶浆迎王师”。 对此,基于安抚之心的费祎,强忍着不耐随口敷衍了几句。 但却不想,此些豪右与羌胡首领见状,以为费祎乃是信了他们所言,竟明目张胆的诱之以利,声称费祎若是能为他们请言、令大汉朝廷不追究兵出附魏之责,那么,他们返回乡梓后,不仅会出资财牛羊为汉军壮声势,且还会私下对费祎厚礼备上。 有人称以多少多少牛羊马匹作谢。 有人以田亩牧场赠之,且还十分细心的将佃户亦附上了。 最可笑的,乃是有人竟声称自家有商队常年行走西域,信誓旦旦的称日后定会求购来数位绝色胡姬给费祎奉上,如今且先赠十余美姬聊表心意。 云云。 荒诞如此,费祎那还能待得下去? 当即面带怒容,拂袖而去。 郑璞听罢,亦然大笑不已,还做谑言,“我尝闻,前汉武帝通西域,西驻将士皆以拥胡姬作彰汉家之威。今豪右欲赠胡姬与兄,兄何不效前汉故事纳之?” 此言方落,同去与军议的王平、李球皆驻足,侧身埋首,以手覆鼻唇,两肩激烈抖动。 费祎自是一时气结。 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便捋胡斜眼而瞥,“子瑾之言,不无道理。似是听闻子瑾今年至而立而膝下仅一女,若不,待我军入河西后,我亲自为子瑾求数胡姬,以彰我汉家之威?” 呃~~ 郑璞笑声倏然而止。 旋即,拱手告罪,“乃我轻佻,还请兄莫怪。嗯,各部将率应已聚全,我等莫做闲谈让其久候罢。” 言罢便大步而行。 “呵~” 费祎轻笑一声,亦疾步而前。 正如郑璞所言,与战的各部将率皆已在中军帐内。 因大军仅休整一日,翌日便要进发武威郡,而今军议乃是定论哪一部归去魏延帐下。 正文 第287章、置酒 岁月奔流不息。 不知不觉,已然是仲冬十一月。 与河西走廊的山峦沉默不语、飞鸟绝迹的萧索枯败、天地间了无生趣不同,汉中郡的仲冬虽然也万籁俱寂,但阳光慵懒暖人心。 乡邑村落中,忙碌经年的老丈正依屋墙晒太阳,耷拉着眼眸偶尔会微微张启,瞥一眼不远处三两稚童的嬉戏,便会扯起嘴角,让人看见他已然齿落数颗。秦岭曲折的山谷中,也有许多青壮三五成群,持弓搭箭猫腰穿梭在山石林木中,为岁末除夕阖家欢欣的时刻狩猎肉食。 蜿蜒东去的沔水,两岸霜白点墨绿、晶莹挂枝梢。 诱不少士子前来踏雪咏景,世家豪族携家眷野餐,还有得了休沐之日的官府僚佐,孤舟垂钓独钓闲情。 继魏武曹操将汉中之民皆迁徙走的多年后,汉中再度重现了丰饶之名。 或许,张鲁据土时的“各安其居而乐其业”,不外如此吧。 如果主动忽略每日清晨时,各县驻军士卒的演武声,便不会有人想起此地亦是汉魏争锋的前线罢。 沔阳城外,定军山斜坡,诸葛乔所置别院。 不算大的厅堂,淡雅的檀香袅袅,白衣如雪的丞相独坐,阖目,微侧头,手指拨弄琴弦悠扬着闲情逸致,与火塘赤黑里透着白的木炭、透入的阳光一同致谢冬日的暖意。 似是,技艺有些生疏了。 一曲终了,丞相没有睁眸,而是缓慢的舒展着手指。 也是,前一次操琴乃先帝仍客居新野之时了。 在那时候,刘表对先帝外宽内忌,故而先帝地不过一县、兵不满万,常悲功业不建而年华渐逝。故而,每每逢冬日萧瑟之时,便会围炉置酒,与众同乐,但求得些许舒怀。 时关侯总耷眼捋胡、默然不语,益德则仗贪杯骂几句刘表无器。 好谑言的简雍与敦厚文雅的糜竺会屡屡举盏邀杯,与先帝言笑宴宴,令众皆畅怀。 子龙则是正襟危坐,时而与益德共饮,时而出言附和简糜几句。 叔至每临此时,自将部曲在外戍卫,从不与宴;至于功绩未显的文长,应是在军营内与士卒角抵、比射等为乐吧? 尚有那时还未出仕的马良,常携酒置肉而来,恰逢其会。 呵~~ 不知不觉陷入了思绪的丞相,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恰好此时,一阵朔风呜咽着漫入厅堂,亦令丞相倏然睁眸。 放眼而顾,屋外暖阳依旧,厅内塘火酒温如故,却形单影只、无人与共。 弹指二十余载消逝,欲置酒围炉宴,终不似当年..... 唉,罢了。 此后不复操琴矣! 灭了檀香,丞相凭案起身,将琴装入布囊、藏以庋具,顺势将一直温着的酒水取来,自斟自饮。 酒香洋溢鼻息,暖意过喉入腹。 似甘还酸的机子滋味,驱走了方才心头上那一缕追思。 但并非是什邡郑家桑园所酿。乃是张家与郑家联姻后,张皇后令天子刘禅得此酒之味,乃令人效仿之。 且每每入冬之际,皆会令来汉中公干的僚佐顺路携几坛来与丞相。 “虽山水数百里,但欲与相父共饮之。” 天子刘禅乃是如此作言。 故而,丞相觉得此酒滋味绵长且暖心,令人无畏严冬之寒。 且此番天子御赐的机子酒,乃是与他细君黄氏家书同时至汉中的。 以身表率,兵出以来就不曾归去成都的丞相,虽然无怨无悔,但对家书的到来亦然心有期盼。 才学与丞相相配的黄氏,亦善丹青。 今岁投以家书时,竟附上了子诸葛瞻、孙诸葛攀的画像。 当时丞相看罢,好一阵恍惚。 无知觉中,昔日还在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两小儿,竟已近少年郎矣! 且两小儿竟也做了书信,内容应是被黄氏口授叮嘱,皆是天寒加衣、努力加餐抑或叙自己正在读的书传等家长里短。 就是字写得不好,笔力不足,亦不端正。 虽是年少使然,然亦不可疏忽。 呵..... 丞相轻笑了声,举盏一饮而尽,便出声唤家中苍头来收拾。 酒虽好,亦不能贪杯矣。 且多加餐,多顾身,他日或能在长安候天子、细君以及两小儿来相聚。 起身,缓缓步出别院。 屋外领甲士车驾的傅佥见了,连忙过来作礼,轻声问道,“丞相,此时归冀县乎?” “嗯,该归去了。” 轻轻颔首,丞相登上车驾,笑颜如春风徐来,“赖文长与汝先生及诸将用命,河西大捷矣!虽未至庆功之时,但亦可谓河西已囊中之物矣!” “啊!” “天佑大汉!” ................. 此番丞相归来汉中,主要缘由乃是邓芝调任永安。 因为邓芝驻守在汉中郡许多年了,且兼领了赵云故去后的兵马,本就是丞相心中最佳的镇汉中之将。毕竟吴懿与魏延一样主征伐。况且,作为大汉如今年岁最高的宿将,吴懿近些年身体状况也不佳,以邓芝与他共事亦有绸缪之意。 孰人知,永安督陈到竟已难理事邪? 唉! 此亦是得河西大捷军报时,丞相再起置酒抚琴闲情的缘由。 故人虽陆续辞去,但后继者可肩扛复兴汉室旌旗矣! 事实上,所有人都不知道,魏延胆敢转授虎符与郑璞,令其暂代督领三万大军,便是丞相私下授意的。 不然,魏延安敢如此? 就连吴懿、吴班二人都不曾督领过三万大军! 且随征如马岱、廖化与张翼等皆是先帝时便领军的将率,以稳重与资历论,都要比郑璞更适合代督。 非是觉得郑璞才不堪用。 乃是早就式微的大汉,无有战败的底蕴。 奇谋策算,与亲自督领大军鏖战,不可同日而言。 如被先帝刘备倚为谋主的法正、魏武曹操的谋主荀攸与贾诩,何时亲率大军与战?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宿将非数战可就。 郑璞虽此些年战功颇多,但尚不能称之为宿将,至少是督领三万大军的重责尚不能胜任。 是故,丞相的欢欣亦不足为奇了。 昔日在成都时,他便隐隐觉得,郑璞似是身兼法正与关侯之长。 筹画之道不必说,已然矣! 今督战一方的帅才崭露头角,焉不喜哉! 正文 第288章、困兽 金城郡,枝阳城。 沉寂了近三个月城池,金鼓争鸣,无数披坚执锐的将士依次涌上城头,垒盾执弩、燃沸金汁、清除擂木石块上的积雪等等,各司其职,准备迎接敌军来攻城。 一直宿在城头上的魏平,此时正扶着城墙垛口极目远眺。 洋洋洒洒的雪花,让目力有所不及,只见远处白茫茫原野上有一缕黑线缓缓浮起,没有高耸的攻城车、石砲或井阑等器械,且行军速度极慢。 人数却是颇多,大致估算不下万数。 亦令魏平看着看着,便眉目深锁。 彼逆蜀委实太诡异了。 先前大军摧压而来、锐气十足时没有攻城,如今大雪连绵、将士行动不便时方来袭,何其怪哉! 莫非是,我军有何破绽被逆蜀洞悉了? 魏平微微耷拉下了眼帘,将手放在花白的胡须上,暗自对近些时日的调度细细沉吟了一番。 但却百思弗解。 亦很快,他便无需费解了。 因为汉军不是来攻城的。 率先被辨认出来的,乃是约莫三千骑兵。 从服饰与军容中便可分辨出,乃西凉铁骑与附逆的治无戴与白虎文两部胡人。他们犹如放牧般,缓缓驱赶着五六千匹空鞍战马,绕着城池而行。 看到此场景,魏平心有所悟,阖目长叹。 汉军据陇右无有多少年,是不会拥有如此多战马的;即使是有,也不会悉数驱赶来此地耀武扬威。 唯有的解释,便是河西联军败了。 果不其然,待骑兵离去后,数部阵列森严的汉军步卒便押着数千俘虏至前,整齐放声。 曰: “城内士卒听真,尔等河西援军已被我大汉大破,金城已然孤城!如若偃旗弃戈出降,我大汉皆不咎,不犯秋毫!且画地均田亩籍户,令尔等生计不缺。但若冥顽不灵、罔抗王师,待攻破城池,与战者皆依户录为徒隶,家小同罪!” 言罢,大作鼓吹,扬旌引军退去。 亦令城头之上一片死寂。 随魏平戍守金城郡的士卒,虽然十有六七皆粗鄙之徒,但并不妨碍他们知道河西联军败了,金城郡将再无援军。 聚拢在关中主力是不可能来援的。 毕竟,他们熟悉的、镇守雍凉数十年的故大司马曹真都无法夺回陇右,更莫说那位新上任的雍凉都督、不曾踏足凉州的司马懿了。 陷入重围的金城郡还能守吗? 即使无数次击退汉军攻城,亦会被慢慢消耗器械、粮秣以及士卒性命,最终被攻破吧? 所有人心中都有了觉悟。 魏平亦不例外。 是故,悄然靠过来的部曲督,低声请示挑选心腹士卒组建军法队,昼夜巡视以防士卒嚼舌或叛逃等,他不假思索就否决了。 坐守人心惶惶的孤城,再以严苛军令惧之,恐会激起士卒哗变。 “清点下城内资财与酒水,一个时辰后我将用之。” 转身离开城墙垛口时,魏平还低声嘱咐了部曲督一声。 亦令那部曲督愕然。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俯首称诺。 那些资财,是魏平领军入金城郡后,收各县赋税积累的。 本来是打算在汉军攻城时,用以赏赐死力抵御的士卒,图激励同仇敌忾之勇,让城池坚守得更久些。 但如今不得不提前分润了。 不然,军无战心。 且魏平如今心中也在懊恼中,因为河西联军之败,亦有他的责任在。 无须多虑,他便能猜测到驻守在外的魏延乃是用了“空营计”,方能拥有足够的兵力,一举击溃了近三万大军的河西兵马。 或许,当时彼魏延临城不攻、事出蹊跷时,我若是遣军出城攻之,结局或会不一样罢。 只是世上没有如果。 唉~~ 魏平心中的落寞,慢慢流转了躯干。 让他步履倍显沉重,犹如在须臾间便迈入了杖朝之年。 而就在这时,身后亦步亦趋的部曲督再度出声,“将军,城外似是有使来。” 嗯? 闻言止步,魏平回头而顾。 只见汉军离去后荒野上,有约莫三十人皆不披甲佩刀矛,护着一辎车缓缓往城门而来。 遣使劝降乎? 哼,竟敢来鼓唇摇舌? 我正愁无以帅厉士气,便以尔等祭旗罢! 魏平扯了扯嘴角,眼角泛起一缕戾气,“莫射杀。待其靠近,垂下吊筐引上来。” 但很快,他心中的戾气皆冰消雪融。 他在凉州任事多年,与贾栩也共事了多年,对常随身贾栩左右的部曲督亦不陌生。 故而满目悲戚。 竟败得如此之惨,连贾栩亦阵亡了啊...... 他扶着城头垛口,居高临下看着辎车上的棺木,久久无语。 “魏将军,我乃贾督将的部曲督。” 三十余人推着辎车至城外壕沟便皆俯首而拜,那部曲督昂头涕零,大致讲述了一番战事与贾栩自刎的经过,随后便告罪道,“魏将军,我等本欲随贾督将赴死,然大汉中护军郑....咳!逆蜀疤璞见督将不屈,乃允诺我等若降,便可护督将尸骨归葬乡梓。我等不惜命,但不敢令督将魂不得归故里,故而无奈稽首,还望将军不责。” 言罢,不等魏平答复,便率众欲反身归去武威。 “稍候片刻!” 听得满脸戚容的魏平,出声唤住了他们,“贾督将殒身归葬,我无法前去吊唁。尔等待我备些辎财,将之携归与贾家,权当吊赠罢。” 话落,便侧身让几个部曲前去取资财。 而他的部曲督则是有些愤愤不平。 亦近身低声抱怨道,“将军此举不妥也。若依我之见,待此些人靠近便皆射杀,让其不得开口时机。” 他不是吝啬财物。 而是知道贾栩身亡的消息,会让城内士卒更加惶惶。 毕竟贾栩在金城任职了很多年,许多将士曾在其麾下,如领一千五百士卒驻守四望峡的将率,先前就是贾栩的部将。若魏平果决点,认出那部曲后就下令射杀,便可将此消息隐瞒,减少些军心浮动。 “无碍。” 魏平闻言神色不变,“此事我自有主张。” ................................ 城外,汉军营寨。 一身甲胄的魏延驻马于矮丘,看着往南逆流的乌亭逆水,不知在思绪着什么。 落后半个马躯的庞宏,时而随着他的视线看河水,时而投目眺望正被关兴部士卒押解走羊肠步道归西平郡的俘虏,脸庞上的神采亦在变幻着。既有对诸部将率在令居塞大胜的欣喜,亦有自己充当了疑兵没有身在其中的惋惜。 数个月的相处,始终恭敬有加的庞宏,令魏延觉得很亲切,亦常将之携在身侧。 似是习惯了。 “巨师以为,金城何时可破之?” 仿佛是洞悉了庞宏的心思,魏延头也不回的发问。 “啊?” 微讶了声,庞宏才拱手作答,“回将军,金城本孤城,今得悉河西大败,军心皆恐。宏窃以为,不出一月,军必自溃矣!” “呵,一月?” 不料,魏延听罢,便将目光投往枝阳城池嗤笑,“依我看,不出十日,我军便可全据金城郡矣!” 十日? 如此之速乎! 庞宏倏然睁大了双眸。 又见魏延已经拨调马头,往军营而归,便连忙驱马追上,于战马上很恭敬行礼,“宏愚钝,还请将军解惑。” 亦让魏延捋胡顾盼,昂然谓之,“罔巨师熟读诸子百家,竟不知‘困兽犹斗’邪?” 正文 第289章、姑臧 历经八日急行军,郑璞终于赶至了武威郡的治所姑臧。 在那天军议后,他便分兵了。 关兴、张翼、宗预与糜威便督领一万六千士卒往枝阳县。金城郡毕竟蜷缩着两万魏军,河西联军被击溃了,他们自然要归去听令魏延帐下。 就连张苞都领着本部回鹯阴城塞了。 身为鹯阴主将的他,担心此地之战被逆魏得悉后会遣兵来袭,仅凭柳隐的两千蜑獽军,恐因兵力不足而难守御。 随郑璞先行的分别是廖化、王平两部。 拜贾栩先搜刮各郡县粮秣所赐,汉军夺了河西联军大营时缴获的辎重与粮秣极丰,令大军足食三月。故而,出于策应马岱的考虑,费祎与诸葛乔便督领阎宇、护羌营步卒司马蒋舒等部护送辎重粮秣在后。 留守在令居塞的将率,乃是隶属郑璞本部的州泰。 令居塞作为扼守河西与金城枢纽、丝路的首选路线,必然是要重建的。且下方的允街县,朝廷已然许给了治无戴与白虎文两部内迁,出于防患于未然的心思,令居也需要迁徙黎庶编户与驻军戍守。 这些河西俘虏,就是徙民的最佳选择。 州泰督领三千士卒留在了令居塞,职责便是为督促河西俘虏伐木取石、修缮城塞以及提前搭建徙民的房屋等。只要画出田亩将他们的家眷迁徙来,再打散混编入汉军各营,便可将他们调赴往河西各郡,令他们尽心戍守了。 对,州泰日后会留在河西戍守。 乃他亲自请命的。 缘由是昔日对他器异非常、有擢拔之恩的司马懿如今督战雍凉。他领军与之战,便有愧本心;若不倾力而战,又是辜负了大汉对他再造之恩。 两难之下,他便请郑璞与诸葛乔同上表,为他请命以后留镇河西。 与他交情莫逆的诸葛乔,还以大义、小义之别劝说了一番,但州泰还是心意弗改。 郑璞亦有些惋惜。 昔日丞相私下让他点评当辈将率时,他便对州泰的才能推崇有加,今请命留镇后方委实是其才不尽所用。然而如今的世理风气便是如此,他亦无法强求。 权当是人各有志罢。 如此宽慰着自己,郑璞赶到姑臧城外时,出来迎接的马岱满目肃然。 非是原先留守古浪河谷那股兵马流毒了郡县。 西凉铁骑不负千里奔袭之名,行军晚了两日的马岱领骑兵疾追,堪堪在那股兵马进入揟次县时追上。 那股兵马的军主虽是贾栩的心腹部将,但亦是武威郡人。 于大势已去之下,并没有做出焚城戮民等泄愤之举,而是闭城门自守,阻碍汉军入城。 待马岱遣使交涉,声称汉军乃仁义之师,不欲多造杀戮。只要他们卸甲归降,汉军便不咎从征之罪、不犯黎庶秋毫。且告知贾栩已亡、尸身不日将归葬乡梓,瓦解他们斗志后,那军主便使人出称愿降。 但待他亲眼目睹贾栩归葬之后,方会率军出城稽首。 对此,马岱乃壮其不忘故主之节,乃以镇西大将军之权,临时授他暂代领揟次县守将,护秩序、免黎庶被趁机乱者所伤等。 随后便领兵赶往姑臧县。 甫一至,不见披坚执锐的士卒备战,但见城门大开、满城缟素。 杨阜死了。 河西联军大败的消息传至后,似是早有准备的杨阜,便支开了僚佐与扈从服毒自尽。 待他人发觉之时,他已气绝多时。 且留有遗书,声称自身乃魏凉州刺史,守土有责,死不足惜,但不欲其余僚佐及士卒效之;并以大势不可改,劝说他们莫要反抗,勿令郡县徒增孤儿寡母等。 杨阜在凉州信誉威著,任职以来多有善政,故而满城士庶闻其死皆哀之。 豪右们自发出资为其置棺椁发丧、僚佐扈从披麻守灵、黎庶们顿足号哭于道,竟令河西联军大败的人心惶惶不复。 马岱得闻后,乃驻兵于城外,令少数士卒入城护邸阁与武库等。 因为来于途时,他就不止一次想过要如何处置杨阜。 盖因扶风马氏的陇西分支,先被魏武曹操夷于邺城、后被杨阜诛于冀县,举族两百余人皆殆尽。 虽说其中有马超举兵且食言之故。 但血亲之仇,如不报之,尚有何面目苟活于世间邪! 只不过,满腔手刃仇雠之志外,马岱还保持着一丝理智——他知道,若是自己擅杀了杨阜,必会对朝廷不利。 一乃违背朝廷法度。 以杨阜官职而断,若非临阵战没,生虏将请示丞相定夺,他不得自专。 另一,则是不利于安抚河西各郡。 杨阜官声甚佳,士庶皆爱之,若诛,不仅会引发郡县怨恨,还会令其他魏置僚佐人人自危,以为汉军嗜杀,绝了投诚之心。 是故,杨阜自绝,不亦令他缓了取舍两难之切。 也正是基于此,马岱便不想领军入驻城内。 城内那些僚佐与豪右们乃将灵堂设在州刺史府,他进入了又会面临要不要驱逐治丧的两难,何苦呢? 反正城内无有动乱,且邸阁与武库皆已控制,便不多一事了。 “将军。” 深知马超往昔事迹的郑璞,听罢马岱叙述后便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军出之前,我受丞相之命,有抚河西豪右及僚佐之责。故而,为令河西士庶知我大汉恩义、早日归心,我欲入城吊唁,言辞对其亦会多取赞誉,还请将军莫怪。” 马岱听罢,默然以对。 许久,方怅然出声而谓之,“人既死矣,往昔之事便作休罢。子瑾为国署事,自去,无须预我。” “将军高义,乃国之栋梁也!” 郑璞拱手做些,且衷心的赞了声。 归去,乃让廖化督阎宇、蒋舒等部去武威其余各县,扬大汉军威、占据各城池与安抚黎庶。自身则是领着王平部入城接手防务,亲临州刺史府吊唁。事罢,乃令杨阜扈从扶棺椁归去冀县安葬,且申城内禁宵、大汉法度以及汉军无伤士庶等抚慰人心。 诸事粗纲略安,已然五日之后。 费祎与诸葛乔亦督后军赶到,郑璞方得以脱身琐碎。 恰好,闻讯的姜维也赶来了,但是他还带来了人神共愤的的消息。 正文 第290章、屠 若无卢水,便无有武威郡。 在黄沙密布、气候干旱的河西走廊,依水而居方能繁衍生息。 从祁连山脉蜿蜒而下的诸多支流汇为卢水,奔突向北,沿途冲击出的积扇绿洲,便是姑臧、揟次、鸾鸟、扑环、宣威等近十个县的所在地。 但卢水向北四百余里汇成休屠泽、滋养出类似长廊的构造,也成为了武威郡烽火难熄的主要缘由之一。 生存在漠北、习惯驱赶牛羊作战的游牧民族,依仗着卢水这条水草长廊的战略补给,极容易跨越大漠来犯河西走廊。 自前汉设武威郡伊始,如此之事便不曾有绝。 而对于如今而言,乃是自灵帝时凉州不复朝廷所有后,自宣威县以北,皆沦为羌胡部落与马贼的乐土。 郑璞的扈从、充当姜维军向导的离唐芒,昔日在河西为寇时,十数年未被官府剿灭赖以藏身之地,就在宣威县的地界。但不是在宣威之北,而是宣威城的西侧约八十余里外,龙首山与焉支山东侧余脉的山坳中,几乎是跨入张掖郡的地界了。 以两郡交界的管辖不明与躲在宣威驻军肘腋之内的“灯下黑”,令官府不曾察觉。 姜维入武威郡后,连续袭击了十余家羌胡或豪右后,人马皆疲。 且那时张掖太守仓慈勒兵陈于焉支走廊,杨阜召集各县守备与发动豪右以及羌胡大酋的私兵,试图来围困,故而姜维便躲进了此地山坳内休整。 一切消息,皆由卢水胡暗中送来。 这便是他领军来与郑璞等人汇合较晚的缘由之一。 另一缘由,乃是他刚出山坳时,依着河西多骑需提防的行军谨慎,多派遣斥候探悉四周情况。 是故,一斥候归来禀报后,他便引军北去了一日。 因为消息令他须发皆张——宣威县,竟被屠戮了!! 当时,甫一听闻,姜维不敢置信。 他领军遁入此山坳时,宣威县城墙上还立着魏国的旌旗,亦意味着有军士在城内驻守,如何有被屠戮的可能?! 且在前汉时期,居于防御匈奴的需要,汉武帝才以姑臧县为后盾建立宣威县的。 宣威,顾名思义,取自宣大汉之兵威也! 城池之筑,不可谓不坚固。 哪怕如今属魏国后河西民生凋敝、官府无力承担城墙维护,但以城内戍守不曾少于八百的兵力,再发动青壮共御敌,安能悄无声息的被举城戮之!? 莫非,乃是宣威城逆魏守将得悉,河西联军在令居塞被我大汉大破,自忖无法固守城池,故而监守自盗,纠集麾下士卒杀戮黎庶、劫掠辎财粮秣,往休屠泽遁去为寇乎! 姜维愤慨难当,督军往顾,便又改变心中所断。 被屠的宣威城池,尸臭盈天,哪怕是连续数日的鹅毛大雪都无法遮掩,汉军行至三里外便嗅到了。 且引来了无数的西北狼群前来啃食。 只只肚圆、体态臃肿且不畏人,在汉骑鱼贯而来时,竟呲牙低吼护食。 亦令姜维大怒。 亲率亲卫驱前开弓射杀了数匹,方令众多狼群惊惧退去。 待靠近洞开的城门,便发现偌大的城池,竟几无有立足之地。 城内无数尸骸横七竖八、各人内脏被狼群撕扯了出来,铺展了遍地——此便是臭味飘扬数里的缘由。 下令斥候在外警戒,又令各部都伯以什为单位,扇入城内搜寻是否有逃过一劫的幸存者后,姜维亦在亲卫护卫下步履缓缓入内。 且行,且观。 双眸中的神采,不断有忿怒与悲戚交织。 因为地上的尸身有士卒与青壮,皆面目狰狞,将临死时愤慨反抗的神情遗留了下来;还有死不瞑目的年迈老丈与衣物被暴力撕裂、口角溢出血迹斑斑的年轻妇与女。 尚且有尺竖之孺、襁褓之婴! 逆魏旌旗亦被寻到了,且城池的官署内有那守将与亲卫以及奴婢的尸首。 并非是监守自盗。 是故,姜维心中也隐隐有了答案。 受昔日凉州失纲、河西大扰之故,生存在宣威城的黎庶不堪兵祸所扰,许多皆迁徙往张掖郡或南入姑臧等县成为豪右徒附,或是被徐邈募佣为屯田佃户。 依旧留在此地的,约莫千余户。 再加上近千人的戍守郡兵,能有实力一举屠戮满城的,唯有聚居在休屠泽的羌胡部落了。 且那守将与亲卫皆死在官署中,便足以推断出,戮城之人必与守将熟稔,故而方能趁其不备而杀之!令城内士卒无有指挥,被依次屠戮。 再者,黎庶的牛羊、存粮、铁器与炊饮之物等皆被搜刮而走,但五铢钱与书简以及细软之物,却是散落满地,亦谙和羌胡每每劫掠汉家黎庶时惯取之物。 但休屠泽很大,栖息的羌胡部落亦很多,姜维猜测不准是哪一部所谓,抑或者是数部合兵共力为之。 寻来对河西熟悉的离唐芒询问,亦无解。 最可恨的,乃是探索全城后,竟无有一幸存者! 城外方圆十里,亦无一生者! 知道暂时无法揪出为恶者的姜维,在领军前去姑臧与郑璞回合前,还分出千骑留在宣威城,忙碌掘坑掩埋尸身、焚烧城内污秽等事。 军中男儿,既然来不及护黎庶周全,至少也不会令黎庶尸身沦为狼群之食。 刚至姑臧县的汉军将率,听罢姜维叙述后,皆目眦尽裂。 古往今来,杀人者死! 戮无辜黎庶之事,人神共愤,虽远遁千里亦誓灭之! 有督军之权的郑璞,戾气大盛。 乃请费祎与诸葛乔署安各县之事,且让马姜维领军前往显美县之东寻伊健妓妾,令卢水胡各小部落探悉消息;请马岱督本部赶往在姑臧与宣威之间休屠县,据城池闻讯;且尽招来原魏属的刺史府、太守府僚佐,令他们将与宣威城守将熟稔的羌胡部落首领,一一录于书,再逐一排除,推测出最有可能者。 廖化部则是赶赴魏张掖太守仓慈陈兵的焉支走廊,无须攻之,守备安黎庶即可。 之后,他便带着督领着王平与阎宇两部,往宣威城而去。 正文 第291章、鱼肉 待郑璞督军赶至宣威城,姜维留下的千余骑卒才堪堪掘出了一浅坑。 在风雪连绵的时节,土壤冻得异常坚硬,想掘出一可容数千人的丘封,哪怕是孔武有力的军中汉子亦非易事。 但可避风遮雪的简陋营寨却是搭起来了。 示意王平与阎宇各领士卒入营安顿、卸辎重粮秣以及接手安葬之事后,郑璞便在早就前来迎接的护羌营骑卒司马注诣引路下,查看宣威城的四周。 注诣,这位曾经的烧当羌王,成为汉家将率数年后,如今束发别冠、胡须修葺整齐,且改名为刘柱,还请姜维起了“义栋”的表字。除了言辞粗鄙与汉家礼仪略显生疏之外,已然与汉家子无异了。 或许,以后他的子孙后代将会以身为汉家子为荣罢。 被大汉纳为子民数百年的羌人,对移风易俗无有多少抵触心理。 就是不知,令盘桓在休屠泽的羌胡部落心慕汉家礼仪,需要多久时间方可初见成效。 维安,要比攻城掠地难得多。 收复武威郡后,出于护郡县安宁的天职,汉军亦要在宣威城驻军防备从休屠泽而来的危险。 因为以如今大汉的实力,尚且无法挥兵将盘桓在休屠泽各羌胡部落悉数讨平了。 征伐逐水草而居、四季迁徙不定的游牧部落,农耕王朝天然处于劣势。没有强大的后勤保障与上万精锐骑兵效死,就无法效仿卫霍做到斩草除根、一战永逸。 最适合当前的办法,便是推行羁縻政策令那些羌胡部落沐汉室天威,逐步王化。 百年之计,始于硅步之积嘛。 就如逆魏改置的西海郡一样,先有前汉的居延塞,再有居延属国,最后变成郡。 自然,此想法得以实施的基础是汉军先要宣耀兵威,而剿灭屠戮宣威城的部落,就是立威的不二选。 “护军,依姜将军嘱咐,城内的污秽已尽焚了。” “在将尸体搬出城时,士卒们还发现了些许遗落的骑弓与极多马粪散落街衢民宅处,由此推断,入城戮民之贼应皆是骑卒。” “末将分出了十队斥候昼夜巡视周边,方圆二十里内无有民宅或部落猫冬的山坳。” “今大军至,若护军首肯,末将愿率麾下再往休屠泽探一探。” ............... 策马缓缓。 落后了半个马身的刘柱,恭敬的禀报着近日种种。 而就在此时,城北方向的苍穹倏然被一凄厉鸣镝声刺破,令他顿声,猛然驱战马赶去,用背影仍下了一句话,“乃是斥候传信!护军稍候,我且去看看。” 勤勉可佳,但略显鲁莽。 他与亲卫仓促急驱,座下良驹四蹄纷飞时还将雪花刨起,有不少溅落在了郑璞身上。 郑璞自是不会计较的。 挥手让乞牙厝等扈从不必围过来护卫,他驱马往矮丘眺望静候。 少时,只见刘柱与十余骑卒将四骑困在中间引过来。 看双方的神情似不曾发出打斗之事。 那四骑皆带着毡帽、齐肩断发,隐隐居中之人竟还以金档饰耳、附蝉为文、前插貂尾,犀皮郭洛带束腰。 不问亦知,乃是匈奴,且中间之人必为部落大人。 奇哉! 身为部落大酋,竟仅携数扈从来访,莫非是前来求依附乎? 郑璞将手放在了胡须上。 待他们近跟前,那大酋不等刘柱禀报,便主动跃下战马,躬身屈臂抚胸作礼,“我乃休屠胡薄居姿职,敢问前方是汉郑护军否?” 竟是胡薄居姿职! 闻言,郑璞眼眸中闪过一缕诧异。 而直起身的胡薄居姿职见郑璞没有回应,还以为郑璞不知自己,又出声解释道,“郑护军,我先前是魏国安定郡的保塞大人,前不久亦参与了令居塞的战事。” “我知你乃何人。” 轻轻颔首,郑璞淡淡出声,“首领先前既附逆魏与我大汉为敌,今以身犯险而来,不知何故邪?” “无他,求免遭无妄之灾。” 抬手指向宣威城,胡薄居姿职脸色有些无奈,“此事非我部所为,亦知何人所为。我知贵军必会追究此事,故而前来以实情相告。且日后我部亦不再附魏,并尊大汉为主、定期奉贡,但求我部在休屠泽时,贵军莫以兵锋临之。” 果然,乃趋利避祸。 只是他乃归属于朔方郡刘豹,今从令居之战脱身回到了休屠泽,为何不举族离开河西这是非之地呢? “有劳。” 心中有惑,郑璞不流于表面,“不过,首领不来告知,我亦知乃何人。”略作停顿,便音色皆厉,“无非乃贼子柯吾耳!”亦不等胡薄居姿职回答,昂头看了眼天色,便拨马返回营寨,“天色已晚,首领既声称欲弃魏入汉,且随我入营详谈罢。” 徒留胡薄居姿职满目愕然。 就连竖耳在侧的刘柱,都忍不住面有诧色——明明郑璞先前并不知道的。 确实,郑璞先前并不知道,但看到了胡薄居姿职便可确凿了。 令居之战,黄华、柯吾与胡薄居姿职同时逃离了战场。 如今胡薄居姿职都身归休屠泽了,且声称知晓此事,自然就是一路同行的柯吾所为。 因为黄华乃河西人,为了治下军心的考虑,也不会做出屠戮同样魏属军士与黎庶之事;而作为金城羌人的柯吾,便没有这层顾虑。 况且,他与汉军有死仇。 如今大势已去,亦会担心被依附的小部落斫了首级携来求汉军宽恕,故而需要辎财鼓舞与激励族众。 如此亦可说得通,为何宣威县的戍守之将会死在官署中。 柯吾先前迁徙入休屠泽,乃魏平与贾栩授意,亦然会令宣威守将协助一二。 如在在途径城池时提供宿夜之地,或是陪同往休屠泽晓譬其他羌胡部落,让其顺利画牧场栖息等。一来二去,两人早应熟稔,故而守将方无有戒备之心,被偷袭而死。 而郑璞佯作早就知晓,非是他故作姿态、显自身高深莫测。 乃是觉得,既然胡薄居姿职都亲自送上来了,若不为大汉吞之,枉为臣矣! 攻昧兼弱嘛。 今我为刀俎,焉能不鱼肉! 7017k 正文 第292章、欲噬 应是寒冬时节,伐木取石过于艰难的干系,汉军营寨内皆搭建着穹庐宿夜。 再加上塘火炙烤半爿羊肉的香味萦绕鼻息、入口酸不溜秋的革囊马奶酒,这令匈奴出身的胡薄居姿职觉得很亲切。 南匈奴虽入塞栖居多年了,但食宿穹庐的习俗不曾改变过。 但在方才的叙话中,郑璞却要让他部落移风易俗。 且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要么双方继续为敌而战,要么率众前来归降遵循大汉的安置,没有他前来请求的奉大汉为主、每岁贡奉当附庸的选择。 一开始,他是以为郑璞乃是在效仿说客那套。 汉家子嘛,素来善心计、好诡道。每每谈判的时候总要装腔作势,来回唇枪舌剑几番才会图穷匕见。 但他放低了姿态好言奉承,却迎来了郑璞的一锤定音。 “我意已决,首领无须再赘言。” 斩钉截铁的语气,令胡薄居姿职须臾间觉得,大汉根本无有纳他部落之意,故而才如此强人所难。 毕竟,依汉廷的惯例,不都是推行羁縻之策吗? 远的不说,在西海的烧当羌王芒中,就被汉庭纳为附庸、互通有无。今他以身返险诚心来附,为何被断然回绝呢? 胡薄居姿职百思弗解,亦有些意难平。 而对坐的郑璞却是拿着小匕割肉,悠哉游哉的在享用膏粱之美。 如此隐隐鄙夷之举,若不是他身侧还立着一壮若熊罴的扈从,胡薄居姿职都怀疑自身是否遏制住忿恚,以割肉小匕将之搏杀。 除了呜咽不断的朔风与火塘薪柴偶尔迸出火花的声音,穹庐内持续了好久的寂静。 事实上,郑璞并不是有恃无恐,而是确实对胡薄居姿职去留并不在意。 盖因胡薄居姿职反复无常。 附魏时叛逃,附鲜卑拓跋部时临阵倒戈,如今依附刘豹势穷了又前来求成为大汉附庸,毫无信义可言,郑璞可不想养虎为患! 再者,虽说今大汉确是式微了,但还不至于对区区一匈奴部落饥不择食。 若是他愿意举族归降,看在对战事裨益的份上,郑璞并不介意放下双方为敌的仇恨,效仿昔日收苑川河流域匈奴支部粱元碧、武都氐王符章之故事,上表为他求封侯赐食邑,然后将他的族众皆编户入籍,为大汉添户。 好一会儿,郑璞用餐罢。 抬眼看胡薄居姿职仍旧在衡量利弊、无有决断,便淡了与其继续干耗的心思。 从姑臧一路冒着风雪护粮秣辎重来此地是很困乏的。 “首领骤然间无断,今便且止罢。” 起身净手漱口罢的郑璞,摆了摆手,声音淡淡,“夜已深,首领今夜宿在营内吧,翌日我再令刘义栋护首领归。嗯,我今日为首领求封侯赐予食邑之诺,首领归休屠泽后慢慢计议,于我大汉挥兵休屠泽之前,皆可兑现。不过........” 故意拖了长长的尾音,郑璞倏然肃容,直视着他的眼眸,“不过,一旦我大汉誓师兵出了,首领届时便不是主动归义,而是被迫降伏了。” 一是慕威来附,一是战败俘虏,胡薄居姿职当然知道其中的区别。 但此刻的他,并没有在意这点。 而是来自童年阴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头升起。 那还是在他七岁那年,骑术刚刚有所涨进,便顽心大起以至脱离了护卫,孤身流落在草原上,被一头受伤的孤狼缀上了。 一人一狼对峙了半个夜晚。 虽然后来有护卫寻到他,惊走了那头狼,但它那绿油油的眼神,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噩梦印记。 如今郑璞的眼光不是绿油油的,却令他再度想起了那头狼。 那是一种择人而噬的戾气,一种欲杀之而后快的凶狠。 令他心头上泛起了恐惧。 不仅是因为他早就过了不惑之年,开始步入年老气衰的暮年。 更因为他已然没有了无畏的实力。 昔年,他身为魏安定郡保塞匈奴大人时,部众数万,控弦之士万余,强盛一时。 但被魏故大司马曹真以利驱使,与鲜卑乞伏部共受魏平节制藏兵在萧关,逢大疫,族人去半。后与鲜卑乞伏部、秃发部叛出魏国,栖居在贺兰山之南,却又与从并州定襄郡迁徙而来的鲜卑拓跋部爆发并吞之战,族人再度锐减。 南匈奴左部刘豹来朔方郡后与鲜卑拓跋部争雄,他阴遣使结之,临阵倒戈归属刘豹。 虽然不再被鲜卑指使,但战事结束后,他部落的青壮仅剩下了三千余人。 意气日渐消沉不可避免。 刘豹念倒戈的情谊,遣他部落迁徙来休屠泽,让他慢慢休养生息、并吞其他小部落壮大,令他部落有再复强盛的机会。 而他为了得到魏国官府的资助与扶持,便顺势参与了令居之战。 哪料到,河西联军竟如此不堪! 一战亡北! 令他彻底陷入了绝境中。 委实是绝境,非是夸大其词。 他继续留在休屠泽,衔尾入武威郡的汉军,便不宽恕屡屡与大汉为敌的他。 哪怕一时无力兵临休屠泽,亦可以蜀锦、茶叶等贸易物资,向其他栖息在休屠泽内的羌胡部落求购他的首级! 无须质疑那些羌胡部落是否被利诱。 有汉以来数百年,类比之事就不曾断绝过。 且他也不敢再迁徙归朔方,庇护在刘豹的羽翼下。 一者,乃是仲冬时节风雪连绵,躲在背风的山坳中猫冬都难免白灾来袭、牲畜冻毙之事,若是跋涉迁徙,不知多少牛羊与妇孺毙命于途。 更莫说,万一汉军得了消息,只需遣两三千骑轻装追逐,他部落就会被抹去。 另一,则是草原之上,强者为尊。 他先前反戈虽对刘豹有恩,但刘豹已然报过了。 若是他在休屠泽力孤,遣使来朔方以许诺报酬的方式求刘豹阻力,刘豹便是继续念及先前的恩情。但若是他势穷带着族人逃归来,那么刘豹便会以弱肉强食的草原法则待他。 因为草原上的失势者,从来都没有话语权。 抑或说,在如狼狠戾的郑璞眼里,亦没有话语权。 “多谢护军周旋之心。” 躬身屈臂抚胸作礼,胡薄居姿职告辞而去,“归义之事,事关部众未来,我需归去与部落大巫及贵人商议后方可答复。” “嗯。” 郑璞略一拱手,以目示意扈从乞牙厝领其去宿夜。 他们的身影刚出了穹庐,同样在内的刘柱便投目而来,低声发问,“护军令我明日护送那贼子之意,是否.......” 言半便止,只是以手拟刀在自己脖颈处一横。 亦让郑璞一阵哑然。 的确,杀了胡薄居姿职,能令他的部落乱起来。 如群龙无首时被其他羌胡部落觊觎,抑或族内争夺首领之位而内讧。 但对汉军却没有什么裨益,何必平添一恶名? “不可,放他归去。” 郑璞起身去巡夜,离开穹庐时还以背影留了一句,“我知义栋麾下数月奔波,多有辛苦,然而斥候乃军中耳目,事关生死,不可玩忽。今日之事,我不会告知姜伯约,但望义栋日后多用心。” 闻言,刘柱愕然。 独自沉吟了好一会儿,方面红耳赤。 因为今日郑璞刚领军至,胡薄居姿职就寻来了。 由此推断,其必然监视宣威城已久,而领千骑在此地十余日的刘柱却无有警觉,乃是渎职。 正文 第293章、孤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金城郡枝阳县,不知疲倦的朔风肆意呜咽着。 近三更天了,被夜幕摧压的山河,伸手不见五指;四处飘零的细雪遮挡着了视线,令汉军营寨外的警戒火堆仅透出点点星火,可视范围不足三十步。 亦令亲自领军潜行至五十步外的魏平轻舒了一口气。 对,坐守城头数月的他,弃了地利欲来偷营。 因为实属无奈。 数日前,汉军押河西联军俘虏前来耀武扬威、贾栩亲卫部曲载棺椁来涕零,以至城内军心动荡,他便知道大势已去。 枝阳城内还好。 有他亲自坐镇,且城内士卒有一万五千,一时之间亦无有变故。 但四望峡与金城县将不日自破。 四望峡那千五守卒,乃是贾栩旧部,知贾栩身死且被汉军允棺椁归葬乡梓后,焉能继续固守?一旦四望峡出降,金城县与枝阳将被汉军断绝联通,那些被禁锢在金城县内的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焉无有异动? 抑或者,看守他们的,那非凉州籍贯的五千将士知道河西联军大败后,恐会主动与那些豪右等串联,一同卷旗倒戈出降了吧。 毕竟离乡梓更远就对战局更绝望——他们心中确凿,关中大军不可能突破陇右来救! 四面楚歌,不外如此。 故而,魏平能想到的便是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将城内积攒的资财皆赏赐于士卒,鼓舞起士气,再将兵出去偷营,以一场胜利让所有觉得汉军不可惧、相信自身能坚守到明年春三月,关中大军悉出陇右逼迫汉军放弃围困金城郡、转去迎战。 至于偷营能胜与否,魏平不敢断定。 对面的魏延乃久负盛名的宿将,谨防夜袭等常识应是不缺的。 魏平仅是冀望着,汉军在大胜河西联军后守备松懈,令他有一线机会。 因为财资鼓舞起来的士气,仅是一时的。 他若不抓住人皆感恩与愿效命的时机,只需十余日后,士卒们又会清醒认知到孤城无援、再度陷入军心惶惶中,然后便会有士卒以绳越城出降之事了。更甚者,或有军中司马都伯之流结谋,私通汉军约时开城门夺城或者伺机斫了他首级献降等。 蝼蚁尚且贪生。 城内一万五千将士,又几多人愿意随他赴死? 是故,拼死一搏吧。 若败了便是时不与我,不过是早死些时日罢了。 但若胜了一场,便有可能坚守到明岁春来,令逆蜀多加消耗国力,为魏国夺回陇右多积攒一份希望。 带着如此想法,魏平以赏赐资财倍之为诱,从军中募得勇士六千后便誓师出城。 且似是天公作美,小雪连绵至目力有穷与朔风掩盖了行军的脚步声,令魏平领军至汉军营寨前五十步都无有被惊觉。 但接下来便无法掩藏行踪了。 汉军营寨刚立的时候,便修筑了横连小戍围与掘出了不少陷坑,想劫营必然要惊动戍围内戍守士卒。 魏平投目而顾,警戒火堆的光亮依稀中,但见士卒影影绰绰来回戒备,颇为森严。 故而,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得稍缓。 对,他心安了。 因为自出城以后摸来的行途太过于顺利了。 顺利得令他心中忐忑不已:彼逆蜀魏延号称良将,竟被摸近营寨而无觉乎? 事出反常之下,他隐隐觉得汉军乃是在请君入瓮。但见到各个小戍围的汉军戒备森严,心中便无疑了。 或许,乃是逆蜀刚大胜,且彼贼子魏延乃见我军数月固守不出,便习以为常,以为我军无有偷营之心罢。 他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尤其是事到临门一脚了,他唯有当断则断,无有折道返回的可能。 “战!” 右执钩镶、左持利刃的魏平,以身先士卒鼓舞勇气,咆哮如雷拉开了劫营之战的序幕。 “战!” “战!” 他身后的亲卫部曲立即发足狂奔向前,为主将充当前驱,亦然成为了以躯体刺探出陷坑位置的前驱。 其他影从的士卒,那就没有如此待遇了。 他们在各自司马或都伯的鼙鼓号令下,勇而无畏的向死而生、各安天命。 不过,他们似是都颇为幸运。 各个小戍围前方的陷坑皆寥寥无几,且不宽不深,除了较为倒霉的百余人丧命外,众人皆逼近了戍围。 “莫纠缠!” “莫纠缠!” “夺营!夺营!” 一切顺利的魏平,欣喜之下亦不忘督促着士卒越过小戍围,冲击汉军营寨大门。 而此时,得到示警的汉军大营也鼓角争鸣,隐约可见营内的火堆陆续被点燃,各级将率呵斥士卒起夜整队迎敌的声音起伏。 “嘣!” “嘣!嘣!” 靠近了营寨的魏军,有从小戍围处扛来了多余的木料,三五人合力撞击着木营门;有的人直接以刀斧乱斫,试图破坏营门系木的绳索;甚至还有人以身躯撞击。而站在营寨护垣的汉军,不断往下倾泻箭矢,或是将架着的火盆整个推了下去,阻止魏军破坏营地。 但汉军的值守将士毕竟不多。 饶是他们竭尽全力,箭矢狙击所造成的些许伤亡与不多的火盆,却也无法遏制如潮水涌来的魏军。唯独令他们稍微心安的,乃是营寨内的鼓声愈来愈急切,似是各部兵马即将聚集列阵完毕了。 “咚!” “咚!咚!” 魏平也听到鼓声了,不由心中大急,仿佛那鼓槌声声敲在他的心尖上。 若是待汉军列阵完毕,他即使突入了营寨亦无法建功了。 毕竟,偷营之胜在于奇。 旨在趁着敌军阵列未稳定之前一举杀入,驱溃兵倒卷,进而大胜。但若演变为双方列阵而战,他麾下士卒绝非汉军敌手。 万幸,上苍依旧眷顾于他。 久久没有被摧毁的营门,在此刻轰然倒地。 “破营了!” “喔啊~~~~” 猛然间,所有魏军都爆出了一阵欢呼。 此刻,原本摧压山河的漆黑夜幕被各种欢呼、厮杀声等惊醒,用营寨各处的火光充当了视线,好奇的打量着这一切。 无独有偶。 甲胄俱全、端坐在战马上,阖目兀自捋胡的魏延,此刻亦倏然睁眸。 正文 第294章、薪火 “破营!” “破营!” 汉军营寨轰然倒塌的营门,令所有随来劫夜的将士皆欣喜若狂、激昂作声。 毕竟,依着古今的劫夜战事推演,只要进攻一方顺势冲入了营寨四处纵火、鼓噪并进,便可一举冲垮来不及列阵的敌军奠定胜局了。 但若是被敌料敌先机,结果便是一败涂地。 当魏军士气如虹、争先恐后涌入汉军营寨后,却发现亮若白昼的火盆下,汉军早就严阵以待;那如林茂盛的矛尖与上弦的整齐弩矢反射着点点火光,犹如夜幕的无声嘲笑而裂嘴露出的白森獠牙。 “诛逆!” 驻马立在大纛下的魏延,眼眸尽是鄙夷之色,拔剑向前指号令。 “击!” “击!” 顿时,随各部材官的下令,无数弩矢离弦而去,让方才还以为大捷在即的魏军哀嚎声响彻了战场。亦不可免士气骤崩,想逃离强弩覆盖的死亡之地。 但不大的营寨门,已满满当当挤满了士卒。 早就挤入的魏军想返身逃离,而后方不知情的袍泽则是立功心切死命往前推攮,一时之间竟进退不得,皆沦为弩矢下的亡魂。 “有埋伏!退!” “中伏了!逆蜀早有准备!” 幸好有些司马都伯等高声叫唤,且敲响了命令后退的鼙鼓点,让后方的士卒不要再继续推攮。 但为时已晚。 “咚!” “咚!咚!” 倾斜完三波弩矢的汉军,敲响了进攻的牛皮大鼓,无数长矛齐头并进,步步向前逼来。 森严的阵列、久经演武的配合默契,胜利在握的昂扬,让他们的推进变成势不可挡,任何奋死反抗都是摧枯拉朽、任何妄想阻挡的意图都是枉然。 在营寨外的魏平,看见了麾下士卒惊恐纷涌倒退,听到了各级将率的急切高呼,是故心若死灰。连身侧部曲督请他在汉军还没有追击,趁乱退回去枝阳城内继续固守的急切,他都置若惘然。 抑或是说,他知道自身已无路可退了。 试问,既然汉军都料到了他会前来偷营,安能不在军营外设一部伏兵? 再者,纵使他侥幸退回了枝阳城内,那又于事何补? 城内将士军心本就不稳,今他誓死偷营反而大败而归,人无战心皆欲降而苟活矣! 抱着绝死之心屯兵金城的他自是不会降的。 左右皆是死,何苦多遭数日心忧! “杀!” 思至此,右执钩镶左持利刃的他,大步越过部曲的护卫,不退反进对汉军发起了徒然的 进攻。 博一临阵战没之名罢! 这是他被围攻至死的最后念头。 事实上,他的选择很对。 因为连续数日入夜后都要领着本部在外埋伏的张翼部,将士们早就望眼欲穿了。 近暮冬时节的夜半刺骨严寒,不可生火取暖、无处避风的荒郊野岭,每多呆一刻钟都是对意志的磨练。当魏平领军至汉军营寨前时,大喜过望的张翼早就督兵将魏军归城的道路彻底堵死了。 故而,出城的六千魏军无一得归。 伴着魏平战死,余者皆伏地请降,侥幸逃离汉军营寨的士卒亦被张翼部所执。 待天明后清点战场,魏军临阵战没者两千有余,大部分乃中伏后夺路而逃时相互推攮踩踏而死。 且当汉军将所有俘虏押至枝阳城前,再度宣称招降之言时,群龙无首的魏军仅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便打开了城门。金城县与四望峡的守备士卒更不必说,得悉消息当即便偃旗弃戈出城伏地稽首。 至此,金城郡再度归大汉所有。 魏延入城仅休整了三日,便留太守张翼驻守城池、抚慰黎庶,且分出宗预、糜威与庞宏三部,合兵八千人往武威姑臧县听令郑璞调度,随后便亲自将魏平搜刮的酒水与牛羊以及所有俘虏从桑园峡归陇右冀县。 陇右虽然将关中与金城隔开,但无法隔绝所有魏国的细作。 令居之战、金城易主的消息终究会被魏国刺探到。 届时,魏国不管是出于不欲大汉顺利收复河西走廊的目的,还是为了维护庙堂威仪与安抚军心,关中主力必然做出救援凉州的举动。毕竟,任何世家豪族与军士及黎庶,都不会拥护一个作视疆域失去而见死不救的朝廷。 至于出兵救援了,能否夺回凉州倒不需要思虑太多。 救与不救,是庙堂的态度;而救援功成与否,乃军争胜负的时也命也。 魏延归兵陇右的缘由之一,就是为了防备魏国即将来扰的绸缪。身为军中大将,有些常识无需劳烦丞相遣使来召,便且先自为之罢。 另一,则是他不屑于去河西。 虽然是被丞相表请为进军凉州的督将,但在他心中,凉州唯一值得他临阵督战之处,便是蜷缩了两万士卒的金城郡。其余如河西走廊各郡,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插标卖首的土鸡瓦犬罢了! 何须他自降身份亲自督战? 他已然官至前将军,且此番已有了以两千士卒迷惑逆魏两万大军不敢出城的壮举,再亲自赶去河西走廊,恐被他人谑笑与小辈争功。 对,争功! 自丞相诸葛亮私下授意他将虎符暂且转于郑璞那时开始,他就明了丞相隐隐有以凉州之战当成为国历练将率之举了。 再者,大汉北伐数年方有据陇右、光复凉州在即之功。 而旧日大汉疆域之大,何止陇右与凉州? 更莫说如今逆魏屯集在关中的兵力有十数万,比大汉兵力更众,哪怕屡战屡胜,以大汉的财力物力亦非三五载可灭之。 或许,他与丞相这辈人若能目睹汉旌入主关中、还于旧都便是先帝庇护了。 兴复汉室、克复中原之志,终究有一日要落在小辈的肩膀上。趁早让他们历练成才,令大汉得以薪火相传,就是他们这辈人报效先帝知遇之恩最好的方式。 这也是他让宗预、糜威与庞宏领军去河西的考虑。 至于为何将关兴部带回来了嘛........ 令居之战关兴部斩获最多,必然以首功论,总要让其他人也沾些功勋。他既身为督帅,便尽量避免厚此薄彼的怨言滋生。 事实上,魏延此番调度十分合理。 尤其对在河西的郑璞等人而言,乃雪中送炭。 正文 第295章、遣使 河西走廊地广人稀,且因农牧结合的生存方式,士庶皆鲜在城池内聚居。 这让入主武威郡安抚黎庶的汉军兵力有些捉襟见肘。 先前魏国推行“边人治边”已令郡县失纲,如今大战方艾,归属易帜、人心未附,再加上先前姜维领骑劫掠那些附魏豪右与羌胡部落带来的恐慌,汉军需每一个县都要驻守数百或千人,方能镇住骚乱以及防备一些趁机劫掠百姓、报私怨等别有居心者。 这让郑璞没有足够的兵力继续西去。 因为马岱与姜维两部骑兵,也前去追击贼子柯吾部了。 却说,那日胡薄居姿职来访,郑璞虽然诈言知道戮宣威城之人乃柯吾,但在设宴而谈时,还请胡薄居姿职详言了他们三部从令居逃归来的经过。 也终于知道了,为何他们能悄然赶回河西的缘由。 一者,乃是拜河西走廊六畜繁盛与人多善骑射所赐。 他们三部随征皆一人双骑,逃离战场时马歇人不歇,故而行军极快且没有杀马为食的困扰,几乎与马岱部同时赶到了姑臧县。 另一则是他们没有选择走官道,再加上沿途黎庶因河西联军大败已风声鹤唳、闭户不敢外出,是故无人知觉。 但沿途之上,乃黄华与柯吾在前,胡薄居姿职缀后。 双方隔离了约莫十余里。 盖因先前因在休屠泽争夺牧场等事,他与柯吾部爆发了数次冲突,如今黄华与柯吾合兵近七千余骑,仅有三千族人的胡薄居姿职不得不小心为上。 一开始,双方皆急着赶路,并没有相互理会。 至姑臧县后,见马岱部已然赶至,黄华与柯吾带了数个扈从前来请胡薄居姿职共同计议将来之事。 准确而言,他们是前来邀约胡薄居姿职同去酒泉郡备战。 工于心计的黄华动之以利、晓之以理,给三人的未来描绘了一卷锦绣前程。 乃是以他可遣使去关中告知司马懿令居之战惨败、关中必然会提前出兵扰陇右与鹯阴城塞为由,断言汉军前来河西走廊的兵力必不多。 至少,若是他们三部合兵,再加上张掖郡太守仓慈的屯田卒,足以维持不败,令汉军止步于武威郡。 而事后,雒阳庙堂得闻他们御蜀,必然赐官爵厚封邑土嘉勉。 仓慈为人清正严明,素无争权夺利之心,故而日后河西走廊必然为他们三人所有! 但可惜了。 一番慷慨激昂作言,连自己都差点感动了的黄华,并没有打动胡薄居姿职。 盖因胡薄居姿职昔日能被魏国委于保塞大人,凭借的不仅是部众强盛,更不乏心机与手段。故而他也知道,不管如今黄华与柯吾如何屈尊卑辞来求共力,待到事成之后,必然会第一时间过河拆桥。 无他,彼二人实力足以灭掉胡薄居姿职的部落,何必容多一人分割利益? 因此,胡薄居姿职以自身归属朔方守护刘豹、需要回禀后方能决断为由虚与委蛇,将此事推了下来。 对此,黄华与柯吾有些不满。 但或许觉得事情尚且有一线希望,抑或者是忌惮汉军在侧不敢兵戎相见损伤自身,仅是让胡薄居姿职尽快决断便散去。 黄华自是兼程归酒泉郡。 而胡薄居姿职与柯吾的部落皆栖息在休屠泽,故一路相望于道。 至宣威城,柯吾因与城池守将颇有交情便入城缓解沿途疲惫,胡薄居姿职则是继续行了数里露宿荒野。 也是因此,夜间被厮杀声惊醒。 遣了斥候前去打探,正好撞见了柯吾纵兵屠戮城池。 那时,郑璞听罢,便大致推断出了柯吾的行军路线。 彼既然打算与黄华共力抵御,自然要将部落皆迁徙往酒泉郡。 而恰好,从武威郡入张掖郡的焉支走廊前有显美、番和两县,皆有卢水胡栖居。 但卢水胡连柯吾部归来河西之事都不知道,便可断定,彼乃是沿着龙首山北麓而行,途径张掖郡的昭武县进入酒泉郡的表氏县。 亦然,郑璞急忙招来马岱与姜维两部,让他们疾驰追去——风雪连绵的严冬时节,有妇孺与牛羊战马拖累,贼子柯吾的行程必然不快,说不定马姜二人能追上。 哪怕追不上,他们两部便化作拖延酒泉郡兵马的偏师,令黄华与柯吾不敢领军来张掖太守仓慈驻军的焉支走廊共力。 不过,姜维领兵临发前,还特地让郑璞做了封两封手书。 分别是致庞淯与杨丰。 倒不是劝降书,以姜维之智不会有如此不切实际的妄想。 而是他知道先前丞相诸葛亮将郑璞所作的《千字文》赠予了庞淯,故而让郑璞请庞杨二人放下成见,用他们在郡内的威信推举些许游侠儿为汉军充当耳目,让汉军对柯吾贼子的行踪了如指掌,进而有机会将其一举击杀! 说服他们的理由,乃是柯吾屠戮城池。 宣威城内不仅有黎庶百姓,尚且有戍守边疆的将士,无论如何都不应被从金城郡迁徙而来的种羌部落肆意杀戮。庞淯与杨丰的举手之劳,亦是在为无辜黎庶与将士讨还公道,与他们心中坚守的“义”并不相悖。 当然了,这是姜维期待的结果。 但是即使庞淯与杨丰回绝,对汉军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且试一试,成则意外之喜,弗成亦无念。 而随着马岱与姜维将四千骑卒离去后,原本仅督万余士卒进发武威郡的郑璞,兵力一时陷入捉襟见肘之困,亦不足为奇了。 对此,费祎与诸葛乔等人皆建议,且先安抚好武威郡,待魏延破了金城郡后再作书去请其调拨几部兵马来。 但郑璞以为不然。 挟令居之战的大胜而来,汉军若不趁机收复各郡,而是让那些逆魏死忠有时间安定左右军心,岂不是平添战事难度、令更多士卒战死? 再者,有逆魏关中主力再侧,为了让朝廷避免陷入双线作战的损耗,光复河西诸郡也应当分秒必争! 故而,思来想去,他便在扈从的护卫下赶来显美县,入了廖化的军营。 甫一见面,便拱手作礼,“劳烦廖参军为我遣一信使,去告知逆魏仓孝仁,就说我欲邀他阵前叙话。” 正文 第296章、言多 廖化已过了不惑之年。 历经岁月洗涤与无数变故,早就养成了遇事沉稳、署事干练之风。 故而,得郑璞之言时,他先虚引入座,说道,“子瑾乃是欲劝彼仓孝仁偃旗弃械乎?”亦不等郑璞作答,又紧着加了句,“非我以子瑾不能。乃因我领军至此后,亦察民风,知其人乃逆魏死忠,且备受黎庶爱戴,事恐难成也。” “将军任事勤勉。” 恭维了声,郑璞移步入座,笑而谑言,“亦正因将军等人勤勉,事无巨细皆操持妥当,无所事事如我,终不好尸位素餐。故而,闲暇之余便思试试,成与弗成皆无所谓。” “久闻子瑾好谑,果不其然也。” 廖化听罢,不由莞尔,“也罢。子瑾言已至此,我便不置喙了。不过,若仓孝仁应邀,子瑾往之,须我引甲士护卫在侧方可。” 此乃谨慎之言。 因为“彼疤璞者,魏之大患也”之言,雍凉之地已然是尽人皆知。 那张掖太守仓慈乃魏国死忠,未必不会应邀叙话是假、趁机杀郑璞是真。且极容易成行,如暗中藏一二猛士于扈从中,抑或是在后伏数为百步穿杨者等等。 对此,郑璞倒没有直接拒绝。 乃是拱手作谢后,委婉劝道,“若成行,只需将军遣数十士卒即可,璞何德何能,安敢劳顿将军屈尊护卫?” 不料,廖化摆了摆手,竟也作谑言道,“子瑾诳我乎?丞相对子瑾器异有加,若知子瑾犯险而我不将兵护,岂能善罢干休?” 言罢,二人皆大笑,亦将此事作了定论, 二人转为叙些显美县见闻风物,以及先前郑璞与伊健妓妾约定的卢水胡日后迁徙入蜀地等筹备事务等。 而聊到西海与敦煌郡时,廖化还发出了一句感慨。 “子瑾有所不知,昔日丞相令我引兵出西平郡时,尚且私谓我,曰若令居战事不利,我便与马将军转道从平羌口入张掖,据郡且将那仓孝仁禽了。” 呃~~ 丞相尚有备选之案? 然而那平羌口今乃敦煌张华长子领兵盘踞,彼能容我军通行否? 郑璞讶然,心中自忖着。 或许是看出了郑璞的疑惑,廖化笑颜潺潺而谓之,“敦煌张家虽声称易帜时机未到,但与我大汉私通商贾。有此便利,届时我与马将军将兵至,便容不得其不放行。” 原来如此! 听罢,郑璞恍然。 马岱与廖化可假商贾之事入平羌口,趁机扣了张华长子夺兵权,便可顺畅通行了。 为国裨益,不拘小节嘛。 至于以后如何与敦煌张家交涉....... 木已成舟,敦煌张家亦不会过多纠缠于此的。 “丞相谋事谨密,我等弗如也。” 郑璞由衷的感慨了句,旋即,猛然反应过来,目视廖化含笑发问,“将军话未叙完吧?” “哈,瞒不过子瑾。” 廖化轻轻颔首,笑道,“实不相瞒,我将兵出时,丞相尚有言称西州若定便留我与费文伟镇守。且我知子瑾昔日与丞相建言徙河西豪右之策,有除恶务尽之心。故而,为日后郡县早安,我便多言句,若是仓孝仁违子瑾好意,我军驱兵破郡时,可将其虏而幽禁或遣返陇右与丞相,切莫杀之。彼在张掖多年,遏制豪右、广开屯田活孤贫,多有仁政。士庶敬爱,不亚昔日游仲允于陇西也。” 原来是担忧我恼羞成怒啊~~ 唉,为何世人皆以为我锱铢必较呢? 纵使我不以德著称,然于国事之前何曾有以私废公之举? “好,将军但可宽心。” 心中好一阵感慨,郑璞重重颔首作言,“既然彼仓孝仁有贤名,纵使不如我意,我亦不欲背负一骂名也。” “善!” 廖化捋胡而笑。 两人再聊了些时候,郑璞便作辞而去,而廖化派遣使者之事自是不提。 但方过了两日,廖化又遣人将正与伊健妓妾走视卢水胡各部落的郑璞寻了过来。 仓慈回信了。 但并不愿与郑璞叙话。 “你我各为其主,且非故交或乡梓,无需多费唇舌。我军虽势弱,尔等若来犯境,亦不吝死耳!” 他原话如此,隐隐含有死志。 不过亦不为奇。 仓慈乃是魏武曹操擢拔的僚佐,历经魏三世,如今已垂垂老矣,自然不以生死为念。且他亦知道郑璞作书邀谈,不外乎是效仿说客,分析敌我优势引古喻今劝他不做抵抗罢了。 心有所决,何必前来容他人聒噪! 郑璞听罢使者转述,并无有羞恼之色,乃是令其稍待片刻,自身归营入坐,阖目自思片刻,便执笔点墨。 书曰: “素闻太守牧守一方,爱民恤物,士庶赞誉,不绝于道;又闻太守乃建安年间为吏,先为汉臣后效命魏。今我大汉王师复河西,太守以身守节,我敬焉。然我亦惑之,贾栩败亡,太守明知张掖弗能当我大汉兵锋,何故知不可为而为之?太守兵败,身死得忠节也!士卒之败,身死则令孤儿寡母号哭于道也!两军相争而百姓无辜,太守在郡多年,安能无哀哉!我大汉不欲见生灵涂炭,故邀太守共话,何故推辞?且我知太守之志,不欲太守身降,但求不令百姓丧乱耳!” 书罢,吹干墨迹,令那使者再度送去。 颇为巧合的是,那使者刚离去,原先在姑臧县的诸葛乔竟入营来。 原来是受魏延所遣的宗预、糜威与庞宏三人领军到武威郡了,知道郑璞在显美县后,便折道过来。而诸葛乔也随行,乃他此番随征河西的职责,本就是充任郑璞的副手与那些豪右及羌胡部落首领周旋。如今后续兵马已至,兵锋将西去,他岂有继续留在姑臧县之理。 郑璞得闻大喜。 乃请廖化将先前姜维令卢水胡代为看管的牛羊取出,劳将士远来之艰辛、激励士卒冀战之锐气,仅仅让他们休整了三日,便再度拔营浩浩荡荡往焉支走廊而去。 因为使者已经将仓慈的回执带回来了。 曰:“君兵若盛,我弗能敌,自不令百姓枉死。若不然,言多无益。” 竟质疑郑璞在诳他,觉得此时的汉军无有多少兵力来攻张掖郡。 正文 第297章、屈兵 张掖郡,焉支山。 焉支走廊,乃是焉支山与祁连山脉相互逼近夹出的一段山谷,约二十里长,乃是武威入张掖郡的首选之路。若不取此道入张掖郡,则需从龙首山北麓绕行数百里之远,且沿途路况不好与难寻水源补给。 仓慈先前得闻姜维西来袭武威郡后,便将兵来此塞道而守。 兵力约莫两千,皆是他在郡后募孤弱少力或小种部众所置的屯田客,勤农桑而寡演武,战力自然不强。 但这是他唯一能聚集的兵力了。 先前的郡兵,早就随着贾栩南下令居一去不返。 不过,这些屯田客军心可用、皆愿效死。 盖因他们家小能在苦寒地瘠的河西苟活至今,皆赖仓慈施仁政之故。 而尚未知道金城郡已易主的仓慈,便是基于此,觉得自身塞道扼险而守,可令汉军半月无法冲破。 对,半月之期即可。 已然归来酒泉郡的黄华,前些时日遣人送了书信来。 声称他已邀柯吾举族徙来,如今正募兵积谷,半月后便可将兵来与仓慈共守焉支走廊。 仓慈对私心甚重且举兵叛乱过的黄华并无好感,亦不曾信任过。但如今张掖酒泉两郡已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之势,倒无需担忧彼包藏祸心。 自然,若是敦煌张就将兵来助,仓慈就更安心了。 然而那仅是妄想。 得闻贾栩兵败身亡后,仓慈还作书去了敦煌,言辞恳切的请张就督兵来助。但张就推脱如故,令仓慈勃然作色,怒斥其不忠不义。 抑或者说,时至今日,仓慈心中亦了然,敦煌张家已不以魏臣自居耳! 亦如此,更令仓慈坚定了信念——河西诸多食君俸禄者,焉能无一死节之臣! 故而他严辞回绝了郑璞的邀谈。 哪怕其以郡县黎庶性命为劝,他也心意弗改,觉得汉军在故弄玄虚,但仅仅五日后他便在事实面前心若死灰。 他看见了万余汉军列阵于谷道中。 且阵列森严,长矛如林、盾橹如墙,万余人聚集而鸦雀无声。一看便知乃久经演武且多历战事的精锐,绝非是将卢水胡族众与青壮农夫强征入伍拼凑的乌合之众。 他也听到了麾下屯田兵的惊恐之声。 对方仅是列阵,便有股肃杀之气隐隐辅面而来,无论人数还是士气,绝非屯田兵可当。 或许,汉军只需两三日便可攻破他所立营寨、尽虏他两千士卒了。 而最令仓慈怅然的,乃是心有所悟:若非金城郡已被攻破,刚刚据武威郡的汉军,焉有万余将士来袭? 难怪,彼疤璞胆敢作书劝我。 仓慈长声叹息,环目顾看着麾下面有惶惶的屯田客,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他欲死战,但求不辱名节。 然而又心有不忍,不欲令麾下士卒徒然赴死。 因为他心中了然这些屯田客操戈奋刀而来,非是忠贞魏国,乃是报他恩义耳! “太守,蜀使复来。” 正当仓慈心中犹豫不决时,身侧的郡功曹从事突然出声。 循着那功曹从事的视线而顾,但见有一人从汉军阵列越出,望他疾行而来。依旧是前两次来投书的信使,但此番他仅是来传话。 曰: “奉命前来请仓太守出阵一叙,我家护军已备下酒水,言不欲见贵军士卒枉死。若太守犹决意死战,我家护军便全太守之志,两刻钟后督军来攻。” 言罢,不等仓慈回复便折身归去。 如此隐隐有要挟的态度,令护卫仓慈左右的扈从皆赤色浮面。 那功曹从事更是慨然请言,“蜀军猖獗、疤璞无礼!还请太守下令,将那使者射杀,以壮我军声势、昭我军决死之心!” 但仓慈摆了摆手,意兴阑珊,“罢了,不做无谓之举。” 也是,杀一使者无裨于时。 故而他耷眉沉吟片刻,便起身大步而前,还嘱咐功曹从事道,“君好生督令将士,莫让他们生事,我去去便归。” 闻言,功曹从事愕然。 好一会儿方反应过来,趋步向前一把扯住了仓慈的衣袖,疾声说道,“太守不可往!若彼疤璞心怀歹意,以兵劫太守,我等士卒皆失据矣!” “呵呵~~” 不料,原本面带怅然的仓慈反而笑了,轻轻拉出衣袖,“我倒是冀望彼疤璞杀我,然观其昔日行事,非乃无智之人。” 那功曹从事再度愕然,默默看着仓慈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面露恍然之色。 方才情急之下,令他一时执迷了。 无论如何,郑璞都不会劫仓慈要挟魏军弃械伏地的。 因为仓慈一旦被劫持,必会以死明志,而所有报仓慈恩义而来的士卒都会化作哀兵,死不旋踵与汉军战至一兵一卒。 况且,如今双方兵力悬殊、汉军胜券在握。 彼疤璞断然不会行此下作伎俩,徒增骂名以及令战事更艰难。 然而太守孤身而往,乃是欲不战......嗯,欲弭兵乎? 倏然间,功曹从事心头上泛起了如此念头。旋即,又猛然摇头将心中之念摒去,专心行走行伍中安抚士卒情绪。 而此时,仓慈已然步近了汉军阵列。 郑璞笑容潺潺出阵来迎,见仓慈身躯瘦削羸弱、身无配饰,衣无绣文,陈旧且多有针线缀补,不由拱手叹息,“久闻府君清简严明、常济孤苦,俸秩两千石而家无余财、妻儿受饿,今得见,可谓不虚名也!” “护军莫谈无关之事。” 仓慈拱手还了一礼,语气淡淡而道,“君邀我来,我来矣。不知君有何计议,可令百姓无辜枉死邪?” “此地非叙话之处,我已经设席,且入内就坐。” 对于仓慈的不领情,郑璞不以为意,仍含笑伸手虚引请其入内。 二人就坐后,见仓慈依旧神情冷漠无有攀谈之意,郑璞便直言道,“府君若不作无谓抵抗,我军入张掖郡后,施政皆依太守旧事,如屯田养孤寡、问贫苦恤少力之子等,仅追责从征令居豪右之家,不扰黎庶生计。且我大汉抚慰郡县,无有门第之念,赏罚必信,有寸功者必进,无德者必惩;乡邑必敬三老、必设蒙学,求人怀自厉、风化肃然也。” 言至此,郑璞顿了顿,乃反问曰,“府君在河西多年,必尝闻我大汉复陇右后施政之德,亦知我大汉丞相执法之善,何需有忧邪?” 顿时,仓慈默然。 缘由是早在汉军刚刚入驻陇右时,魏凉州各将率僚佐多以巴蜀苛待百姓、强掳资财为军用以及蜀科执法严厉等言辞宣扬,图激励将士战心。但后来随着时间推移,诸多细作陆续传回来的消息,魏官府便不再有诋毁大汉民生之言。 盖因对比之下,魏国官府比大汉更多苛政....... 抑或说,大汉继襄樊之战、夷陵之战后,以早就式微的国力、仅仅一州之地的底蕴连番用兵,而使民无怨言、将士皆用命,足以证明丞相诸葛亮执政的独到之处。 事实胜于雄辩。 有些事情是无法诋毁的,饶是敌对的魏国也无法寻到指摘之处。 自然,以仓慈的为人,也不屑于颠倒黑白与郑璞辩论。 因而他沉默片刻后,变怅然而叹,“罢了,贵军如何安民,我无预矣。我但求一死,以全名节。” 竟求死? 郑璞眉目微扬,戾气骤现,“府君若死,从君之卒,我皆没其家,罚为徒隶!” 正文 第298章、悖德 君子可以欺以其方。 此便是郑璞对待仓慈态度骤然恶劣的缘由。 事实上,郑璞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反正其根本不会为大汉所用,且先前廖化所言的其人素有威信,杀之会令张掖郡士庶觖望,在郑璞心中并不以为然。 郑璞自认非乃嗜杀之人,但亦非迂腐之徒。 是故他觉得对待素来易动难安、畏威而不怀德的河西边徒,若有胆敢有怨言或不臣之举,便趁着大汉现今大兵在境的良机横扫! 除恶,但当务尽! 而不是求一时安稳而推行妥协,给日后留下动荡的诱因。 就如先前魏国复凉州后,哪怕有先后有名臣张既与徐邈安抚,依旧难逃数年一叛的死循环! 或时说,其中亦有魏国政令严苛、征调繁多令黎庶苦之的缘由。 然而若追溯其根源,便是寡文学礼仪且郡县失纲已久,以致人怀恣睢之心。 情势如此,就应破而后立! 以刀锋宣告朝廷威严、以鲜血战栗不臣,打破他们旧时倚为恣睢的根本,重建官府秩序,最后方能推行文教图长治久安。 但郑璞也知道,自身的想法很难推行,至少以大汉如今的国策而言很难推行。 举大汉上下皆致力于还于旧都。 因为巴蜀已然民力近枯竭,不应将太多人力物力消耗在河西走廊。所有人的共识,乃是河西走廊如当年讨平南中之叛一样,平稳过渡、纲领粗定即可。且南中如今确实成效不错,不仅安稳无扰,还为朝廷北伐提供军资与将士。 是故,郑璞自然不会再重申己见。 但是只要不违背丞相的定策,有些行事手段,他亦不吝显露出自身的不以德著称。 如今众人觉得不能令仓慈见杀,他便令其不敢死罢! “我知府君心志,亦不求府君归降。然而府君可求隐居、可求被幽禁,甚至若有意归去关东乡梓,我亦可上表请丞相放行,但唯独不可求死!盖因府君若身死,郡县士庶皆归罪于我军矣,此与我驱兵破郡何异哉!我数次延请府君计议,非无力破郡,乃是求郡县安然易帜耳。若府君求死意决,为求张掖安稳,我便只好将从君之卒皆囚之,避免日后滋事。言至此,望君慎择之!” 郑璞声色俱厉,以仁义束缚仓慈罢,便拂袖离去。 亦令与席在侧的诸葛乔心中好一阵无奈。 既然被丞相委任为副手,郑璞厉色离席,他便有善后之责。 欲使人听教,需刚柔并济嘛。 他偷瞥了眼已经愤慨形于色的仓慈,略作思绪,心中对将欲叙的缓和之言细细斟酌了一番,方步前来,拱手轻声谓之,“河西如今日之势,前有魏平尽拔士卒往金城、后有贾栩败亡于令居,皆非太守之过,何为汲汲欲求死邪?再者,太守即使求一死全名节,我窃以为亦不宜此时耳!” 最后那句话,仓慈似是听进去了。 容颜稍霁,侧头目顾而来,静候下文。 也正中诸葛乔下怀,乃继续说道,“纵观古今,战事无所不用其极。太守与我等素昧平生,虽得诺许之言,然不惧我等食言而肥乎?依我之见,太守不若屈身在郡,且看我军如何抚民再计议日后。以备我军若有苛待黎庶之事,亦可为民做主。” “唉......” 一声叹息,仓慈给诸葛乔还了一礼,便拔步归去。 倒不是认可了诸葛乔的宽解之言。 以汉军此些年在陇右的善政,他并不觉得汉军会苛待郡内士庶。 而是他知道,他若不从,郑璞的威胁真会成行。 夫兵者,不详之器,非止于战场。 魏国先前讨伐河西叛乱时,破家戮民之事亦不乏见,如今汉军为树立威信将两千敌对之卒罚为徒隶,又有何不可? “走了?” 而他刚转身离去,郑璞便从后方军阵中显出身影来,和颜且悦色,丝毫看不出方才有动怒的痕迹,看着诸葛乔拊掌而笑,“嘿,彼不争而归,必屈于我。故可谓之,我军兵不血刃光复张掖郡矣!” 诸葛乔自是一时哑然。 少顷,方没好气的说道,“士有百行,以德为首。郑君此举悖德也!” “哈哈哈~~” 闻言,郑璞不以为耻,反而捋胡顾盼大笑。 亦令诸葛乔更加哑然。 刚想出言劝说几句,但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昔日先帝定蜀后,澡身浴德如丞相诸葛亮,亦与睚眦必报的法正公义相取。如今郑璞行事乖张乃是为国裨益,而他自身亦不敢比肩丞相,又何故言之? 而事情果如郑璞所言,仓慈归去不久,魏军阵内便有一人过来,自称乃张掖功曹从事,且言两千屯田士卒皆愿降。 但待汉军过去收编降卒时,却是发现仓慈早就离去了。 寻了那功曹来询,竟是仓慈不欲目睹张掖易帜之哀,便提前归去收拾细软遁入乡邑闾阎隐居了。但临行时,还对那功曹嘱咐,让其代为晓谕其他僚佐无需做徒然抵抗等。 算是有始有终了罢。 顺利越过焉支走廊的汉军,有郡功曹从事周旋,沿途城池皆传檄而定,郑璞乃以战时权力暂令各县原魏属僚佐各司其命、张榜安黎庶,一路疾行至郡治所觻得县方落营。 在作书去与费祎说项以及招王平部领军来后,郑璞便对各部将率调度职责。 乃是留宗预部在郡,分兵扼守各县城池与山丹军马牧场,其余如廖化、王平、糜威与庞宏等人则督本部往酒泉郡讨黄华,以及依先前与敦煌张家之约兵围敦煌,“逼迫”太守张就为了郡内士庶性命“无奈”投降。 且临行时,郑璞还嘱咐他们以后战事禀于官职最高的马岱,无需归预于自身。 盖因成大功者不谋于众,然获大利时,必分于众。 就如魏延不来河西一样,他也无需亲临酒泉与敦煌郡分润他人的功绩了。 至于暂守郡的宗预,他乃隶属丞相的中军,此些年不乏历战事,无需特别安排。 自然,他也非无事玩忽。 早就归降大汉的徐质就是张掖人,且徐家世为冠族,在郡内颇有威望,正好替郑璞将郡内各豪族以及羌胡部落请来与宴。 正文 第299章、蹋鼓 暮冬十二月中旬了。 天地尽浩、积雪两尺深的时节,并非外出访友问故的良机。 但栖居在张掖觻得县的豪族抑或羌胡部落大酋,都不约而同的冒着风雪入城拜访郡内冠族徐家。 他们不敢不来。 张掖郡易帜不过二十余日,曾经率领徒附僮客随贾栩征令居的豪右,皆被甲胄俱全的汉军士卒拜访,声称“河西苦寒之地,朝廷不忍子民苦之,特赦尔等内迁”言辞,礼仪周全的请去蜀地定居了。 其带不走的牧场田亩,自然也归官府所有。 这令其他豪右心有惶惶,唯恐自家宅前也会迎来汉军的不告而来。 毕竟他们即使私下串联,将所有私兵部曲拼凑一起反抗,也无法抵抗汉军的兵锋。 徐家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广派请帖。 如今,觻得县内所有豪右都知道徐质成为了汉将,亦能猜测到此番宴席意味着什么。 无非乃是汉军有些不方便启齿的要求,授意徐家代为转达与他们罢了。 自然,换而言之,只要他们满足汉军的要求了,就是令他们避免步入其他被强行迁徙的豪右后尘了。 是故他们一刻都不敢耽误。 对,郑璞没有露面。 他与诸葛乔商议一番后,觉得还是让徐家主先与那些豪右洽谈更好。 如此,即使谈不妥,也让双方有回旋的余地。 求稳为上,不能大开杀戒嘛。 权当是避免被诟病为不教而诛罢。 不过,郑璞此刻也在徐家中,乃是寻了敢死营的鬼面具佩戴,佯装作徐质的亲卫,依柱扶刀立于宴席大堂内。 他想亲自看看这些豪右的反应,以备寻出重点关照的桀骜者。 盖因试守觻得县的人选已然定下了。 乃他的妹夫,向充向文高。 令居之战的上表甫一至汉中郡,知道河西走廊已然囊中之物的丞相诸葛亮,在归陇右之时也开始物色各郡守县令以及驻军的人选。待魏延拔金城督军归陇右,丞相便悉数将这些人派遣了过来。 人虽未至,但文书已到。 郑璞看到向充在录后,便对觻得县额外上心。 不然那些从魏随征的豪右之家,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被强令迁徙。 为此,诸葛乔还私下作谑言笑了他好几次。 但谁让他仅有郑嫣一妹呢? 稍微假公济私下也无伤大雅,反正那些豪右也罪有应得,亦正好他此时无所事事,且来一观也好。 只不过,他似是白来了。 不知是汉军追责那些附魏从征豪右的威慑,还是原本仓慈在郡时便打压过一番豪强大户,这些与宴者对徐家主转告的汉军要求,竟无有半分异议。 甚至,郑璞还看见了,个别人听罢竟长舒了一口气,旋即喜笑盈腮。 难道是我军的要求太轻了? 郑璞心中有些哑然。 他先前便投书去与费祎,且还与诸葛乔商议后定下的要求有三。 一者,无偿归还山丹军马场的种马。 如今的山丹军马场已然空无一物,因先前曹真伐陇右时便调走了大部分战马,而在河西备战筹建联军时,仓慈将预留的种马皆与豪右换取粮秣辎重了。 没办法,仓慈并非贾栩或黄华,做不成尽收屯田所出以及搜刮黎庶百姓过冬粮之事。 其次,乃是令这些豪右分出小宗往蜀地落户。 美其名曰:大汉对各州郡一视同仁,便让他们入蜀地置桑田养蚕织蜀锦,共逐丝路利益。 这点政令的推行,算是朝廷与豪右共赢的。 他们如果在蜀地有了桑田,便是让家族拥有了完整的丝路利益,不会被商贾坐地起价等;而朝廷从画地、增户等方面得到了回报。 再次,则是出资修建学宫兴文教。 日后河西走廊每郡都将设学宫在治所之县,每县都设有学堂与蒙学,无论士子还是贩夫走卒之后,皆可免费前来受学听讲。因为学宫祭酒与劝学从事乃官府辟命供养,而学堂先生的束脩则是豪右襄助。 相当于强令他们长期“捐献”了。 但束脩之物委实不多,与他们家中资财相比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且此举亦是他们为家门添誉,得到了为善乡梓之名。 名,可比利难得多了。 至于拥护大汉朝廷、依蜀科遵纪守法等乃是必然,无需重申。 而诸如昔日讨平南中时,丞相以官职为诱令豪强募兵从征等事,尚且急不得,需待河西走廊尽安稳后方会推行。 盖因大汉暂时没有粮秣增募养兵了。 故而,徐家主将汉军的三个要求转述罢,除了那些购入种马的豪右与羌胡部落大酋愁眉苦脸外,其余人皆作欢颜。 还鼓噪着徐家主当好好尽主家之谊,多取些美酒来共醉、令出倡伎助兴等。 见诸事事谐,徐家主亦喜逐颜开,从善如流。 在座的徐质则寻由更衣,起身离席而出,好让扮作亲卫的郑璞随出。 至外,拐入别屋,徐质便拱手而道,“护军,以今日众人反应,我军所求未必太寡了。若不,我归席后私谓家主,让我家且先作表率,以迎王师名义出些牛羊资财助军?” 呃....... 闻言,郑璞双眸灼灼。 若是徐家作表率了,那么其他豪右纵使心有不愿也得影从。 无他,若他人影从而己未从,恐招祸事耳! 但是郑璞想了想,还是回绝了,“罢了,郡县甫复,求安为上。既然彼等已有臣服之迹,便不在此时节外生枝了。” 不在此时之意......乃是日后再行之乎? 隐隐心有所悟的徐质,没有再多舌,仅是颔首,“诺。” 二人又叙了些其他,便转归。 此时的宴席中,已然是觥筹交错、丝竹靡靡的乌烟瘴气。 只见原先的火塘已被撤去,换上了数面牛皮鼓,几个妙龄倡女身着轻薄纤细的罗衣,如雪赤足立于上。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似笔走游龙绘丹青;每每曲折身段时便赤足轻顿鼓,击声和伎乐,如定龙点睛之妙。 是乃蹋鼓之舞也。 常见于世家豪族与军功将佐的宴席上。 唯有区别的,乃是这席间的倡女罗衣轻纱过于轻盈,从风飘舞时玉体若隐若现,颇为不雅。 正文 第300章、弊病 妙龄芳华于眸光,乐声清泠于耳畔。 五色罗縠,织花盈匹,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或许,对于他人而言,此情此景乃是赏心悦目大呼妙哉之时,但郑璞甫一目睹,心中瞬息间泛起的乃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确有冻死骨。 自挥兵西进武威郡伊始,郑璞便不止一次在城池脚跟、村邑道途见过冻毙之人。其中不乏伤残被弃的青壮,且老者有之、孺子亦有之,皆衣裳褴褛、瘦骨伶仃,冻得僵硬乌青。 富者阡陌郡县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景象,在官府权威薄弱、以力称雄的河西走廊更为司空见惯。 郑璞从来都不觉得,自身会有如圣人般悲天悯人的情怀,亦或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襟。 但他素来与士卒同食同宿、同甘共苦,不止一次亲手为战死的士卒阖上双眸、掘坑以葬,不止一次目睹伤残退伍者生活难自理的悲惨。 是故,看到厅堂内的歌舞升平,他心头也泛起愤慨,这些士卒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仅仅是为了还于旧都、兴复汉室吗? 兴复汉室之后呢,有谁想过,孰才是享受兴复汉室胜利果实之人? 不出意外,最大的得利者,还是这些武断乡曲的豪右。 就如现今的情势一样,不管是归属魏国还是大汉,只要他们的底蕴在,就能继续锦衣玉食、鱼肉一方。 盖因光武复汉祚距今已有两百年了。 昔日随着天下大定而制定的秩序与规则,也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得腐朽。 许多趁势崛起为汉王朝注入欣荣活力的新贵,也变成了旧秩序的捍卫者,步入堕落。以至桓灵二帝时期有童谣所讽刺:“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 勋贵固化则吏治腐败,世风日下则动乱不休。 大汉若是能克复中原,不将这些旧权贵遏制或消除,不给底层人一个上升的空间,不源源不断的补充新活力,日后也无法长治久安。 如今的魏国就是很好的例子。 魏武曹操时期尚且颁发招贤令,唯才是举,但曹丕篡汉时为了得到世家拥护,纵容世家豪门崛起,不过短短十余年,魏国风气便更改了。人人尚浮华,谈玄弄虚以邀名,就连元勋之后夏侯玄、魏武养子何晏都不可免。 郑璞可不想目睹无数人浴血奋战克复中原后,也要步入后尘。 先前,丞相便有意将郑璞擢拔于群,让他不仅限于军争。 那时的他并不想参与政事,担心自己陷入权力漩涡后会迷失了初心,也担忧权柄在握后“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但如今,在目睹这些豪右金迷纸醉的作态后,他倏然觉得若是自身参与政事,未必就是坏事。 至少,他能阻止类似魏国“九品官人制”的制度诞生,能推行不论出身门第唯才是举的抡才之策,还知道如何打破旧秩序,将一些积重难返的弊病给废除掉。 对,打破,而不是革新。 时代洪流汹涌向前,任何秩序都是水到渠成,也没有什么制度可以一蹴而就。 因势利导,而不是急功近利,不然就会变成王莽时期的天下鼎沸。 而且他已然拥有了推行己见的根基。 丞相诸葛亮器异于他,天子刘禅亲善于他。 署政稍微变革一下、手段稍微激进一点,日后亦不会沦为商鞅在秦、吴起在楚。 最重要的,乃是与他初心不冲突。 心念百碾的郑璞,不知觉顿足于厅堂前。 而原本打算入席就坐的徐质,亦因此止步,转身挡住了厅堂内的视线,让与宴的豪右觉得他正在嘱咐亲卫琐事一般。 反而有丝竹之音与倡女舞姿,那些豪右也不会太关注于他。 且他心中有些忐忑。 虽然隔着鬼面具无法看到郑璞的神色变化,但他隐隐感受到了对方倏然变得凝重的气息。 莫非,乃是家主设宴太过于奢靡了? 早就知道丞相以身作则推崇清简、令大汉上下皆效仿的徐质,心中暗问了句。 亦忍不住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发问道,“护军乃是觉得丝竹乱耳、倡女罗衣单薄,与礼不合乎?若不我请家主罢去了。” “嗯?” 被打断思绪的郑璞,这才发现自己顿足好一会儿了。 “不必。乃我想起了些事情,非子重家中失措。” 低声宽慰了声,郑璞乃往外移步,“此间事了,我亦不久待了。子重且去入席作陪,我归去看葛君有无需我参详之处。”言罢,担忧徐质多心,便又加了句,“子重乃是知道的,葛君可是斥我不务正事数次了。” “呵~~~” 闻言,徐质舒声释怀,连忙颔首,“既然护军有正事,我亦不敢久留。嗯,护军,那我今夜宿在家中,为家主说些朝廷之事,翌日再归军营可否?” “无需如此仓促,五日后再归营罢。” 郑璞轻声说道,亦转身离去,“子重许久未归家了,且先好生陪伴家人罢。日后随军往陇右,可就少有机会了。” “诺,谢护军体恤。” ............................. 半月后,离除夕仅四日时,酒泉郡军报至。 合马岱、姜维、廖化与王平以及糜威、庞宏等部约一万五千步骑,在酒泉郡势如破竹。 从令居战败归来的黄华,根本无法组织起抵御的兵马。抑或是说,在大势已去的时局下,不管是豪右还是黎庶都不会傻到陪黄华赴死吧。 尤其是黄华也并不得人心。 对,黄华死了。 在郡治所禄福县的他,见沿途县邑纷纷弃械开城迎汉军,原本有过投降的念头。 但他还没有书写好归降的陈表,便被亲近之人斫下了首级拿去请功。 算是树倒猢狲散罢。 而马岱让糜威在郡驻守,督廖化、王平等人赶往敦煌郡,让太守张就颜面俱全的被迫归降,且作书去招从父西海太守张华也易帜。 至此,河西走廊皆复。 军报至张掖时,已然赶来张掖的费祎立即作书去与丞相,禀报喜讯。 但也与郑璞起了争执。 因为贼子柯吾举族皆被姜维俘虏了。 正文 第301章、京观 张掖郡,焉支山南麓,山丹牧场。 这个由骠骑将军霍去病亲手建立的战马牧场,如今仅剩下白雪皑皑的苍白与落寞。 马岱正策马缓缓,看着西凉铁骑的士卒们安顿着马匹。 这些马匹有张掖豪右归还的种马,还有汉军入主河西走廊后追责附魏征伐的豪右或羌胡部落收集而来的良驹。重现山丹牧场万马奔腾的恢宏场景,抑或日后大汉以万骑席卷关中,便是靠这些马匹为基础繁衍了。 这也是马岱部为何来此地驻扎的缘由。 一者,郡县纲纪粗定,诸如牧场奚官、牧农等一时无法招募全,唯有让熟悉战马秉性的西凉铁骑在戍卫之余兼顾照料。 另一,则是大汉诸将率单以骑战论,无人出马岱之右。 既然打算扩建的骑兵,骑卒从募兵、训练到习战等都理应由他来亲自督领。 以镇西大将军的官职戍守一牧场与训练新卒,看似大材小用。 但这是马岱在令居之战后,特地让费祎在转于丞相的述表中加上了一句——若河西复,请丞相许岱驻军山丹为国掌骑。 缘由,所有人都能隐有所悟。 昔日称雄雍凉一时的马家军,如今早就没落,他也年迈了,冀望着有生之年能再复西凉铁骑的威势亦是情理之中。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嘛。 而隐晦一点的理由,乃是他随马超入蜀后,便行事谨小慎微、从不与人结交或为迕,不贪权不恋位。且又知道因受昔日马家名声所累,他难在陇右驻军,便主动请命避开了。 是故,策马在他身侧的费祎,满脸的无奈。 他特地赶来山丹牧场,乃是想请马岱一同劝阻郑璞将要付以行动之事。 事情还得从马岱与姜维从龙首山北麓追击柯吾部说起。 那时,得悉消息太晚的马姜二人,并没有赶在柯吾部进入酒泉郡前追上。 但姜维临行时寻郑璞书写致庞淯、杨丰的两封书信却是起效了。 先被投书信的庞淯,得知宣威满城被屠戮,当即须发皆张,不顾汉魏有别与年老气衰,亲自驰马引汉使去寻杨丰。因为汉军求举荐数位游侠儿为耳目之事,施政牧民多年的他难寻,但对于年少任侠名扬郡县、仅凭个人名声便可令羌胡部落遣千余骑随征的杨丰而言,不过是挥臂一言之事。 杨丰亦不他所望。 待庞淯转述罢事情始末,他便义愤填膺,大呼曰:“彼金城贱羌竟戮我河西黎庶,莫非欺我河西无义士、无敢死之徒乎!” 出于义愤与河西地域闭塞的观念,他不仅让亲近的游侠儿散布此事与打探柯吾部行踪,还亲自驱马拜访与他交情莫逆的羌胡部落,聚拢了近千骑与汉军一同进攻柯吾部。 此亦是黄华众叛亲离、酒泉郡旋踵易帜的缘由。 素来恩怨分明的河西男儿,以黄华招柯吾来酒泉郡为由,认定戮城之举乃是二人同谋共力所为。 而被黄华安置在会水县、立足未稳的柯吾部,也避不可免迎来了覆灭。 哪怕他麾下有五千控线族众,但在猝不及防之下,先是被姜维与杨丰两支骑兵突袭杀败,又被马岱部绕后将所有妇孺皆虏,故而士气大崩皆下马请降。 郑璞与费祎二人的争执,便是在如何处置这些俘虏的问题上。 当时,得姜维传书后,郑璞定论将柯吾部的妇孺皆贬为官奴押去巴蜀处置,迎来他们的命运,乃是被豪右买去当奴婢或苦力。 这点费祎倒没有置喙之处。 但郑璞还令姜维将柯吾部的青壮皆押送去宣威县,且要分出护羌营司马刘柱,将那些柯吾部临阵被杀的族众尸首也取道龙首山北麓运回去。 费祎无需发问,亦能猜测到郑璞将欲何为。 便以“杀俘不祥”、“大汉自先帝伊始,便无有戮俘之事”等理由劝阻郑璞莫要如此。情急之下,连“此举有伤阴德!子瑾年三旬尚无子嗣,何苦为之?”、“子瑾他日必为朝廷砥柱,何苦因区区一种羌部落损名望邪?”等言辞都出来了。 对,费祎并非是怜悯柯吾部众。 而是觉得杀俘之事,不谙先帝刘备以来的善政,不可首开先河。 且对郑璞个人名声不利。 然而郑璞不为所动,仅是行礼谢过费祎的好意,便带着扈从赶往宣威县了。 对此,费祎无奈。 郑璞虎符在握,处置战俘乃是份内之事,他无权阻止。 且将令一出,奉命行事的姜维部即使心有所悟,也要依令克日将俘虏送至。算算时间,费祎想作书去陇右请丞相阻止,也来不及了。 更令他无奈的是,能一同劝说郑璞的诸葛乔,此时已然赶去了敦煌郡。 盖因朝廷对敦煌张家全郡之功的嘉奖与官职任命,往来于途需要时间,作为丞相之子的诸葛乔入敦煌郡,便是对张家最好的安抚。 故而,当郑璞赶往宣威县时,费祎也驱马来到山丹牧场。 马岱是河西诸将中官职最高的,且年长,若是能出言劝阻郑璞一二,或许能拖延时间让他等到请示丞相的书信来。 “文伟此言差矣。” 面对费祎的请求,马岱非但没有允诺,反而劝说道,“前将军假子瑾虎符时,特嘱我等需听令行事,违者斩之!今子瑾无有逾制之处,我等何预之?且依我看,戮城者,戮之,可宣我大汉之威,慑其余羌胡部落不敢再为之,有何不可?文伟还是莫劝阻了,各司其职,好生安抚郡县便是。” 呃........... 费祎听罢,默然无语。 他竟是忘了,昔日雍凉大乱之时,马岱也在其中,早就习惯了各部相互报复仇杀之事。 自然,他也只得从马岱之言归去,不复有劝阻郑璞之念。 没办法,已然不可阻了。 京者,高丘也;观者,阙型也。 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 建兴十三年,元月中旬,武威郡宣威城,郑璞将柯吾部俘虏皆戮之,积尸封土于其上,筑京观。 立碑录事始末,以“汉中护军郑璞”之名题碑。 曰:“戮民者,虽远必诛!” 正文 第302章、加餐 拔刀横于脖颈间,往往要比苦口婆心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容易令人听教。 当京观矗立在宣威城外仅五日后,胡薄居姿职便率领举族前来向大汉投诚、无有异议的被官府编户。随他之后,众多栖居在休屠泽的羌胡部落亦遣使携礼前来,以旧日羁縻政策所规岁贡。 仍旧在张掖郡处理酒泉、敦煌与西海三郡事务的费祎,则是感触更深。 张掖郡觻得县冠族徐家以迎王师名义与谢昔日徐质兵败被俘不杀为由,贡三千石粮秣助军,引发了举郡豪右与羌胡部落的主动效仿,或以资财粮秣或以马匹牛羊助军。 物资之盛,竟令郡内一时之间仓库盈溢。 而原先一些趁着郡县易帜职权不明、监管混乱时,打家劫舍扰乱乡邑的流寇或豪帅,亦然消声灭迹了。 安稳过渡之速,令人叹为观止。 哪怕郑璞已然归去陇右了,河西走廊各郡豪右与羌胡部落大酋在被官府申令法度时,都噤若寒蝉不敢有违,唯恐。 对,随征河西的不少将率都归去陇右了。 一来,自然是战事已了,留在河西每日消耗粮秣太巨,且将士们盼赏赐与家小团聚而归心似箭。 另一,则是丞相诸葛亮已然上表过朝廷,对诸多将率再度调整了职权。 全两郡以投的敦煌张家,官职最为显赫。 张就因为上表求举家内迁,且声称魏国昔日善待张家令他无颜与之战为由放弃河西权柄,令朝廷大悦。丞相乃表请加张就荡寇将军、领犍为太守;其从父张华入朝为卿,子侄或入朝为太子舍人、或授予县令与禁卫督领,恩荣一时。 诸多留在河西走廊的驻军,以马岱与姜维为首,他们就地募兵演武,日后将成为进军关中的凉州偏师。 姜维官职转迁为平西将军,且卸下了护羌校尉之职。 盖因护羌校尉乃是主西北羌事,灵帝以后便常为凉州郡太守或刺史兼领,用于镇边,而非跨州攻伐。丞相将此职转给费祎兼领,是让各人职权明确、互不掣肘之意。又因马岱仍旧仅掌骑,故而此举亦是隐隐向他人昭示,凉州偏师姜维名为副、实为督耳! 至于原先名轻权重,早就有了重号将军之实的他,如今将护羌校尉部兵权皆转出、需要重新募兵,会不会令其他凉州士人以战罢卸兵权为由生出朝廷不信赖边陲之徒嘛....... 丞相并没有疏忽。 原先是姜维爵位是当阳亭侯,县在荆州南郡,乃是虚封无有食邑。 如今乃是转为天水郡冀县的亭侯,真正有封邑且荣归故里了。 其他留在河西的如廖化,转为镇远将军兼领敦煌太守;糜威转建武将军,领武威太守;阎宇加讨虏将军督宣威、李球转居延都校与新任西海太守皇甫隆共抚郡。 柳隐加奋威将军,继张苞被丞相调遣归陇右后接任鹯阴督。 州泰转迁职振威将军,驻军令居修筑城塞、协调黎庶落户等事,将来若金城太守张翼转去领军征伐,他便会领太守职。 而如从征归来陇右的宗预、庞宏等人,皆加杂号将军或别督。 算是再现了夷陵之战前,大汉中坚之辈的将率济济一堂吧。 很早就随着魏延归去的安北将军关兴,被丞相表请为征北将军,入汉中为吴懿副职,声称是补邓芝调离后之缺。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因为吴懿老迈了,预备着日后让关兴督汉中郡。 至于功劳最大的魏延与郑璞,暂时都没有职权调动。 但魏延并没有丝毫委屈。 他先前被提前授予了凉州刺史之职,短期内不会变更,且此番天子刘禅给他加了食邑,分出两百户封他次子为列侯,让他有了一门两侯的恩荣。 再者,他已然前将军,再往上迁将秩比三公了。 先帝崩殂后,大汉乃以丞相府录事,为避免权柄混杂而鲜授前将军以上职位。 如李严曾任职骠骑将军,因他乃托孤重臣且丞相欲他共力北伐之故,今已然兵败罢职。 如刘琰转迁车骑将军,乃因他是先帝宾客、被视为宗族之故,且昔日在职时也并不豫国政,但领兵千馀为威仪罢了。 对,刘琰死了,于去岁便被判弃市了。 缘由是他被遣归成都后,自以为失丞相之意而心怀惶惶。 天子刘禅性情敦厚,念先帝之泽,心有不忍,乃宽慰了他数次。 但不料,他竟以为自己简在帝心,行事再度跋扈,不仅常仗资历官职与人为忤,连败军贬归成都的李严都数番讥讽之。 天子因“疤璞”名号之由,本不喜他,得闻大怒。 以北伐军士贫苦而他起居奢靡为由申责之,令他再度心志慌惚。 后,他妻胡氏入宫禁贺太后,太后令特留,经月乃出。胡氏有美色,他竟疑妻与后主有私,将兵五百以履搏胡氏之面,弃之遣归。 胡氏忿,告之。 琰坐下狱,判弃市,举朝无一人为之言请。 是故,职前将军的魏延乃大汉军职最高之人,亦心有所悟——他转迁秩比三公,还需等数年之后。待到大汉安定凉州,训练士卒、积谷修缮甲兵蓄力罢,兵发关中时才会给予他车骑或骠骑将军之位。 而郑璞的官职无有所迁,乃是丞相暂缓了。 并非是他戮贼筑京观之故。 那时,此事传到陇右时,多有大哗者。 众人或云此举有损先帝仁德、或曰郑璞过于狠戾,甚至有称他擅专,竟不上禀便戮之。 自然,有损必有赞。 不少僚佐亦盛赞此举,声称此举不仅宣扬汉威、慑其余不臣者,且还告慰昔日身葬金城郡允街的近万精锐。 对此,丞相诸葛亮乃如此作言。 曰:“人各有志,所规不同,故乃有登山而采玉者,有入海而采珠者,岂可谓登山者不知海之深,入海者不知山之高哉!所谓云中白鹤,非鹑鷃之网所能罗矣。” 不但无谴,且还将郑璞拔群,称其余人流于世俗。 事实上,天水郡冀县丞相别署的值守小吏,还知道消息传至,丞相看罢,随后竟加餐了...... 正文 第303章、定论 彼蛮夷者,寡文学少礼仪,皆畏威而不怀德也。 这是昔日郑璞从牂牁郡募兵归来时,丞相诸葛亮以当爱惜羽毛劝之时其自申的理由,而后来南中复叛也证明了这点。但如今郑璞戮俘筑京观威慑不臣,虽丞相出言维护,但骨子里却是不认可的。 盖因丞相从来都不是残暴之人。 譬如将那些俘虏贬入铁矿、盐井当奴隶,亦不失为与国裨益之策。 而竟畅怀加餐的缘由,乃是历经河西之战后,他终于可以对“此身已老、后当有继”的思虑有决断了。 对,后继。 无一人知道,现今令丞相夙夜思虑的问题,乃是定论后继者。 因为大汉如今潜龙出渊了、后辈将率亦历练成长了,只需要抵御住魏国的反扑、安然休养生息数年便可以发起“还于旧都”的关中之战了。丞相自忖,觉得只要大汉国力能恢复、募兵演武罢,魏国应是无人能挡自身兵锋所向的。 且自从将一些事务下放僚佐后,丞相也觉得自己身体状况还能多熬几年。 不出意外,应是能看到入主长安的那一天吧? 是故,萦绕丞相心头上的,乃是昔日赵云临终前那句“先帝愿未全,一切丞相劳之”。 还于旧都,仅仅是兴复汉室的启端。 将汉旌遍布天下十三州、打通西域,再度宣昭“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的雄烈豪言,方是终点。 故而,后当有继。 如今郑璞再度彰显刚戾的性情,便是丞相对他做出定论的时候。 非是打算将他定为可继“事无巨细咸决之”的权柄。 若是还于旧都,大汉便不需要再多一位丞相了。臣秉君权,乃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不可循例,不可为后世之表。 天子刘禅终究是要亲政的。 且天子资质不差,如今已然隐隐有先帝之风了。若是日后再继一丞相,只会引发君权与相权的冲突。前汉便有了无数不好的例子,何苦再重蹈覆辙? 丞相乃是打算以蒋琬、费祎以及董允等秉性纯良之人守中枢,以宽和施政、以德牧民,而郑璞则是作为破局之刃。 不仅是军争时以奇谋策算破局,亦有施政时不循规蹈矩的除时弊破局。 昔日郑璞上表“固本三策”时,丞相心中便知道了,其总能思及他人不能及,看待事物与处理问题时从不拘泥于礼法或世俗之念。 最重要的,乃是郑璞不惜名、不吝身,且无有乡党之私或友朋之徇。 如“推恩”之策与萧关道回绝马谡,就很好证明了这点。 至于他人言郑璞类法正睚眦必报且行事太过于狠戾嘛....... 天道有常,昼夜尚且交替轮回,大汉诸如蒋琬、费祎等不乏守德者,正好与之裨补。比如一件对朝廷裨益但有悖于礼制的事情,权柄在握的郑璞大刀阔斧推行了,后续会有蒋琬与费祎等人出面平复各方情绪,让朝廷既得利又不损誉。 昔日先帝尊天子号时,立宗庙,乃祫祭高皇帝以下,并非是祭光武。 前汉之政,乃以霸王道杂之,朝廷安能无有推行霸道者! 自然,历朝历代若将兵马与秉政之权皆在握,多会引发恣睢不臣等不好的事情,但倒不需要担忧郑璞步入后尘。 因为不可能步入后尘。 霍弋很早之前便前去南中任职了,关兴如今转在汉中,姜维留在河西,此三人日后乃是为国征伐督将或镇边的国之藩篱。而张苞与赵广如今被召在中军,一旦战事罢了,便会归去戍卫京师,如南北两军故事。 他们乃大汉现今的中坚、未来的砥柱,兵权在握,何须担忧会有董卓之事重蹈? 再者,郑璞为人亦不类董卓。 天子刘禅亦不是年幼无权的弘农王或献帝。 故而,丞相上表成都中,乃是表请郑璞后军师。 职权可参详国事,可督军征伐,临事时可被授假节,乃是大汉如今唯一的军师号僚佐。盖因魏延与向朗兼领的前后军师之职,在领州刺史的时候便卸任了。 不过,并不是现今就授予,而是出使吴国归来之后。 对,丞相遣郑璞使吴。 凉州尽复,与孙吴的战马交易之事也再度提及。 先前便是郑璞与吴使诸葛恪商议的,权当是一事不烦二主了。 而且魏国得悉凉州易主后,必然会频频遣来攻,试图扰乱大汉安民蓄力的时机,孙吴既然想要战马,那便践行共伐魏国的盟约,为大汉减缓些许压力吧。 至于战事逼近而让郑璞离去,倒也没有什么失策。 刚复凉州的大汉,至少需要数年时间定纲申纪、安抚黎庶,且巴蜀豪族的迁户逐利丝路之事的调度,还有骑卒的招募演武以及战马繁衍等诸多事务,皆非一时之功。 至少三五载内,大汉都会采取守势御敌。 因为下一次兵出,便是毕举国之力还于旧都的国运之战了。 而郑璞所学之长乃是筹画策算,善奇谋,好诡道。若以论堂正之战或坚守城池,他在大汉诸多将率里还算不上翘楚,参不参与守御战亦无所谓。 此些年郑璞军争时必争先、积功无数,便让其他将率也有机会多历练下吧。 再者,既然已将其定为大汉的未来砥柱、可决策国事的重臣,焉能不令其去看看孙吴这位“盟友”的风采,以备日后心中有数? 如此之类的心思,便是促成丞相欢欣畅怀的缘由。 自然,他人并不知,郑璞亦然。 从河西归来冀县雒门聚的别院已有半月了,他除了当日前往丞相别署述职后,便没有出过门。 没办法,来访的人太多了。 许多巴蜀豪族或世家,不管先前有无交情,都纷纷备礼携家中才学尚可的子侄后辈来访。 意图很明显,他们想着郑璞以中护军的职权,将他们家中后辈子侄推举给费祎或在凉州各郡太守当僚佐。名义是冀望着为国效力,实际上更多的是为了保障家族的丝路利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亦不算奇怪吧。 再者,在蜀科制约与丞相执法甚严下,他们愿意让家中子侄出仕,求利家或利国,两者亦没有多大区别罢。 正文 第304章、后进 冀县,雒门聚,卢家依山别院。 目睹玩耍困乏的小婧姬被抱归屋去,郑璞也摆了摆手,摒离侍从婢仆,独身往山脚小溪畔依亭静坐,阖目假寐。 这是他居家的习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 不过,今日他却无有垂钓的雅兴。 不仅是纷至沓来的请托之人扰了心神,还有近日的他很是困乏。 领军在外征伐时,是心神损耗的殚精竭虑,而战罢归家的闲暇时,便是小别胜新婚的腰酸腿软。 并非他贪恋女色、纵欲荒诞。 年至而立,他身侧不过妻子张妍与家母物色的小妾杜氏罢了。 而是他此番在鹯阴城塞历经被刺之事后,觉得世事无常,便冀望着能多个孩儿。 倒不是担忧爵位与食邑无人继承。兄长郑彦如今已有三子两女了,如若他此生都无子,兄长以后亦会过继一子奉血食。 准确而言,乃是为了妻张妍的日后,郑璞期望张妍能拥有一个孩子。 无论子还是女。 此时世风,并不忌讳改嫁。 以张妍的出身与家族地位,纵使他有日不幸战没,亦不愁再寻个好夫家。但张皇后无出,张妍若也无出,以后恐会因此遭他人嚼舌腹诽。 况且,子嗣艰难,问题乃是出在他身上。 天子刘禅素来亲敬丞相,亦知丞相忧劳过多而身体状况不佳,故而在两年前便遣了一太医长驻冀县,时刻为丞相看护。 郑璞亦借着乃天子连襟的便利,私下寻那太医诊断过。 那时太医言乃是他精气有亏。 盖因他守丧时乃年十四,恰好是身躯拔长、筋骨健壮之时,而守丧不沾荤腥有三载,以致建长后精气有亏。再加上他常年领军在外,不乏餐风饮露、卧冰枕雪之时,无有时间疗理身躯之下,子嗣艰难亦是必然。 唉....... 毕竟是琴瑟和鸣嘛。 有些事情能多为对方着想,便去多着想些吧,左右不过是多流些汗水多费点腰。 “郎君,有客来访。” 就在郑璞倚着亭柱倦态恹恹时,扈从乞牙厝步来低声说道。 今日竟还有来扰者! 被惊醒的郑璞,不豫之色洋溢于表。 因为丞相之命已下,陇右人人皆知他翌日便要启程归成都拜会天子、取国书出使吴国了,依理不应不识趣来扰才对。 “来者乃何人?” 没有伸手接名刺,郑璞发问道。 心想着若是无关紧要之人,便随便寻个借口让乞牙厝去回绝了。 但很显然,他冀望落空了。 “回郎君,乃是长支家主母家的王文孚。” 当乞牙厝出声作答,他便无奈起身往宅屋而去,“且先将他请入厅堂就坐,我收拾仪容便过去。嗯,莫忘了嘱咐庖宰备宴。” “诺。” ......................... 王文孚,便是广汉郡郪县王祐。 乃战没于夷陵之战的王甫之子,亦是兄长郑彦的母家外弟。 先前他响应朝廷鼓励巴蜀豪族分户来陇右,被录父辈功勋授职为陇西首阳长,历事数年,官声颇佳。故而在今河西走廊收复之际,被定为转去武威任职姑臧令,无有意外的话,数年后便会跻身两千石之列了。 兄长郑彦母家之人来访,无论如何都要设宴以待的。 且王祐也不会是为了请托而来。 或许,乃是他赴任在即,出于施政牧民的勤勉之心,故而过来寻我了解一番姑臧风物吧? 心中自忖着,收拾仪容罢的郑璞步入厅堂,笑颜潺潺的率先行礼,作谑言道,“文孚兄,许久未见了。不知兄是几时归冀县的?竟是不知会我,莫非兄嫌我家之宴简陋,不愿来赴乎?” “哈哈哈~~~” 闻言,王祐畅怀,乃执手还礼笑道,“经年未见,不想子瑾言辞刻薄如旧!我今日刚至冀县,拜会丞相罢便赶来与子瑾相会,不想,竟是受子瑾之责邪?” 言罢,两人皆大笑。 而随王祐身侧一少年郎,看似约莫年十六七,此时步前给郑璞行了一礼,“化,拜见中护军。” 亦让郑璞微愕,含笑扶起之时,以目顾王祐扬眉。 “此乃我族弟王化王伯远,今巴郡太守长子。” 王祐自是出声引见,“伯远去岁便来陇右游学,暂栖身我处。今我转任姑臧,他不便随行,且离家已久,故我携来此处。子瑾翌日启程归成都,不知可携他同行否?” 噫~~竟是王化! 郑璞听罢,不由眸露讶然。 倒不是王化名声甚隆,而是他父祖在巴蜀无人不知。 其乃将作大匠王堂的嫡支之后,大父王商曾任职蜀郡太守,亦是闻名遐迩的益州大儒,并不亚于秦宓。其父名彭,仕官以来历任多地,素有清誉。而郑璞知晓他,乃是兄长郑彦曾在书信中提及,称其才学堪为广汉后辈之首。 再者,郑璞不问亦知,王祐领他来托付的缘由。 以王化的家世,外出游学焉能无有扈从护卫? 且从陇右入巴蜀之途,戍守将士相望于道,何来危险? 王祐此举不外乎是想借着沿途同行的机会,让郑璞熟悉王化为人,进而对其做出一两句评语罢了。毕竟,以郑璞如今的官职与身份,若是盛赞之,对王化的名声与未来仕途都是大有裨益。 皆是世家子弟嘛,哪有不积名望之说。 “举手之劳罢了,兄直言即可,不必问可否。” 了然于胸的郑璞,轻笑颔首应下,伸手虚引二人入座,又见王化入座前尚且执礼做谢,便又宽解道,“郑王两家乃姻亲,伯远不必如此拘束。且我早知你名矣,家兄信中曾多番提及于你,称赞你乃我广汉俊才也!” “不敢当护军之赞。” 刚入座的王化,又连忙起身谦逊,言辞从容,“化年少,学浅才疏,不敢在护军之前当俊才之称。且我不曾有幸拜见汶山太守,故而太守之赞,乃恐我有负父祖声誉,以言勉我求学耳,护军不必当真。” 竟推名? 呵,此子倒也笃粹。 郑璞听了,不由捋胡而笑。 而在席的王祐,则是对王化摆了摆手,“子瑾素来不喜繁文缛节,伯远不必过谦。” 言罢,便以自身即将赴任姑臧为由,问郑璞河西走廊的风俗禁忌等。将话题岔开,以久别之情令在席言笑晏晏。 正文 第305章、群策 仲春时节的安定郡高平城,依旧万物倦怠、满目肃杀。 依稀的阳光唤不醒沉睡的山峦,化不开河面上的薄冰,也无法给以人些许暖意。至少魏大将军、假黄钺都督雍凉兵事的司马懿,就觉得落在身上的阳光半点暖意都无。 凉州的战事,结果委实令人太诧异了。 先前,他与雒阳曹叡定策,打算行驱虎吞狼之计,待汉军与凉州豪右两败俱伤后,再进军与战,收回“边人治边”的权柄。 故而对郭淮、费曜与夏侯霸等各部将率的屡番求战,皆以时机未到一概摒之。 哪料到,魏平与贾栩竟败亡如此之速邪! 以策应为主、明知不可决战的贾栩,竟让三万联军在令居塞一战亡北。那时黄华遣使前来求援时,关中诸多将率皆诧异莫名。 彼贾栩亦军中宿将耳,何故如此不堪哉! 得悉消息的司马懿也忍不住感慨,亦连忙调度各部,准备出兵扰陇右,意图让已沦为死地的金城郡能多坚持些时日。 但粮秣军械刚备齐、将士才刚聚集毕,马上就誓师出发时,新的军报又旋踵而至。 坐拥两万戎卒的魏平,竟在十余日后兵败身死,令金城郡易主! 那是魏国用于镇边的两万戎卒啊!! 以金城郡各城池的坚固,哪怕以两万青壮坚守,都能确保城池数个月不失呢! 莫说所有与魏平共事过的关中诸将难以置信,就连不曾踏足过金城郡的司马懿都觉得匪夷所思。 但无需怀疑军情有误。 镇守在高平城的郭淮,很早就断言过魏平与贾栩二人很难保住凉州不失。故而居于谨慎心理,以军市的便利令盘踞在贺兰山的鲜卑拓跋部广派遣斥候,时刻刺探凉州军情。 一开始,拓跋力微寻故推诿。 但郭淮声称可加大军械贸易的份额后,他便尽心尽力了。 是故,消息传报来得很及时。 就连后续月余内,河西走廊各个郡的易帜时间,都打探得丝毫不差。 自然,金城郡被攻破,河西各郡易帜乃是可以预见之事,司马懿并不关心后续。 他如今更关心的,是各部将率的心思。 没办法,以都督职权强压下各部请战的他,不可避免陷入了威信丧失的境地。 那些将率皆一口咬定了是因他畏战,故而方有坐视凉州不复的困境。连“司马都督畏蜀如虎,如之奈何”、“若大司马尚在,断然无有今日之事”等质疑言辞,都开始私下嚼舌了。 对此,司马懿有口难辨。 他总不能将与雒阳曹叡的思谋公布与众,且亦不能怒斥乃是魏平与贾栩败亡太快,令他连出兵救援的时间都没有。 皆是军中男儿,孰人会去苛责战死之人? 再者,声称凉州败亡太快,亦是在佐证逆蜀兵锋无可挡,身为雍凉都督焉能出此长他人志气之言! 满心无奈的他,修书上表于雒阳庙堂后,便疾驰来高平城。 他需要最熟悉雍凉军务、威信可令其他将率闭嘴的郭淮,参详魏国对时局的应对。 随他而来的尚有大将军军师杜袭、雍凉督军薛悌与后将军费曜。 不仅是因为他们五人乃雍凉官职最高者,计议所得可谓是雍凉集思广益的定论,更因为他们五人身份几乎囊括了关东世家、雍凉戍边将率与雒阳庙堂的各方建议。 就是与议氛围与那冷冽的天气一般,令人倍感不适。 先前作为曹真心腹部将的费曜,面有忿色,明显意难平。 天子曹叡潜邸之臣毌丘俭阴郁着脸,不知是虑今国事不宁还是对凉州尽失的结果不待见。而关东世家出身、魏武时便备受重用的杜袭与薛悌则是耷眼蹙眉,兀自沉吟不语。 唯有郭淮面色如常。 或许,乃是他对今日局势早有所料的缘由罢。 一直暗中留意诸人神情且城府极深的司马懿,见状亦心有所悟,乃屈指轻轻的叩了数下案几,朗声说道,“诸君,今事已然,我等当如何应对?为国而谋,但有所思,尽可畅言,无需拘束。” 话语甫一落下,席位列左侧上首的费曜便阖目深吸再轻轻舒了一口气,将胸腹间的心中忿恚尽缓解罢,方拱手而道,“回都督,我已然当立即作表雒阳庙堂,求天子首肯,尽起关中大军出陇右伐逆蜀。且请朝廷征发并州朔方都护刘豹与鲜卑拓跋部分兵西去,趁着逆蜀方据河西各郡不稳之时扰之,令其士卒往来奔波不可安也!” “嗯......” 似是早有所料的司马懿,颔首轻作鼻音,露出笑颜来,“费将军不愧我军砥柱,报国不辞艰辛,可嘉!” 赞罢,便侧头目顾右侧的杜袭与薛悌。 亦令费曜收手垂头,不将眼眸中失望与不满流露他人之目。 失望,是因为司马懿对他提议的不置可否,便是婉转的回绝了;而不满则是事到如今,彼仍旧有“畏战”之心。 但费曜亦不能再争什么。 盖因司马懿不仅是如今魏国硕果仅存的顾命大臣,更是督军征伐以来,至今未尝一败绩的大将军! “都督,我以为可战。” 被目顾的杜袭率先开口,“不过,春耕在即,我以为不可全军而往。可先遣数部兵马出陇右,牵制汉军主力,再尽起我军骑卒与征发南匈奴与鲜卑拓跋部,入河西扰之,令逆蜀在河西无法安民与积谷。” “军师之言甚善!” 不等司马懿表态,督军薛悌便出声附和,“逆蜀连年兴兵,国力衰败,士卒劳乏。且河西之地长远,我军若以骑扰之,彼若援,则必士卒疲于奔命;若不救,则河西郡县不安,民必叛之,复迎我军。我军以逸待劳,可得利矣!” “善!” 司马懿颔首捋胡,笑颜潺潺而赞之,“疲而劳之,劳而苦之,乃不战可屈兵也!” 但如此隐有不欲全军皆出的态度,也惹恼了左侧的毌丘俭。 不等司马懿相询,他便起身拱手而道,“禀都督,去岁雍州大熟,军屯与民粮入库颇丰,可支十万大军征伐一岁之用。且民心安定,青壮皆可征发徭役,无需担忧误春耕。” 此话一出,署屋内寂静无声。 正文 第306章、无他言 闻弦歌而知雅意。 军议在座的诸人,无一不是魏国的俊伟,故而也听出了毌丘俭的指责之意。 若是将毌丘俭的言辞直白而道,乃是:“今将士休整一岁有余,粮秣辎重充足,民夫可用,都督身负先帝顾命之重、天子假黄钺之信,为何不尽起大军而往,夺回陇右、再复凉州?前番都督以时机未到,回绝我等请命出战,今正值逆蜀长驱河西兵疲、凉州未稳之际,时机尚未到乎!” 这样的指责,有些重。 几乎是声称司马懿有负国恩,故意耽误战机,不欲为天子分忧。 是故,饶是城府极深的司马懿早就荣辱不惊,但甫一听罢,附在膝上之手亦忍不住瞬息紧握成拳,让有些长的指甲刺入了手心。 天地可鉴、日月可表,他何曾有过私心! 何曾有过畏战! 先是,以凉州之地作饵,诱逆蜀前去攻伐而赢得魏国关中修养生息的时间,乃是昔日曹真遗留之策,天子曹叡首肯的!他不过是贯彻执行者,如今贾栩与魏平不堪受事,以至关中主力连救援的时间都无有,如此,岂能将凉州之失的罪责落在他身上! 且他督战荆豫时诛新城孟达破东吴诸葛瑾,密谋千里进讨辽东公孙渊,那次不是用兵神速、克日擒贼!岂能以“畏战”之名指摘于他? 如今不欲尽起关中大军与逆蜀战,并非不愿,实乃不能耳! 昔日凉州尚存,魏国实力更盛之时,曹真便曾尽起大军出过陇右、走秦岭谷道攻过汉中,可建功否?从关中出陇右,本就要受制于地形,不管士卒行军还是粮秣辎重转运,皆事倍功半。且如今逆蜀陇右与凉州连成一片,更容易防御,他纵使尽起大军而赴,孰可断言可一战建功邪! 尔等仅是看见逆蜀连岁征伐,师老兵疲、国力衰败,为何对魏国现今状况视而不见邪? 自逆蜀首番出陇右伊始,魏国便屡战屡败,损兵折将、丢城失土,如今早就士气不存、民心已溃。 上次曹真出陇右才过去了多久,哪来的粮秣可供十万大军一岁之征? 除非搜刮尽关中所有士庶的存粮,令他们在春耕过后的青黄不接时节陷入饥荒、再次重现昔日关中大饥人相食的惨剧,逼迫雒阳与关东各州不得不转运粮秣来救济。 什么民心安定、青壮皆可征发徭役? 那是因为如今关中无战事。若是大战再启,必然士卒惶惶、民心思乱、“金刀之谶”再度被口口相传。 再者,历经两次大军倾力出战而惨淡归来,魏国可再承受一次败绩而归否? 逆蜀能在迅速平定河西各郡的最大缘由,不就是前番曹真兵出陇右败归而导致的凉州人心板荡吗? 为将者,当先虑败而后虑胜。 若是他此番兵出乃败阵而归,被逆蜀衔尾而来,关中恐会被传檄而定矣。 毕竟关中乃大汉旧都所在,焉能不慎之? 他代曹真之谋失策受过,忍麾下将率私下嚼舌指摘,力求先稳关中不失再谋夺回陇右之地,其中用心良苦,岂是寥寥数言可表哉! 同为共力为国分忧,何苦以言苛之邪? 呼~~~ 面如沉湖的司马懿,微不可闻的出一口浊气,舒开紧握的拳头,将手心的淡淡血迹就着膝下里衬抹去,亦抚平了胸腹间的激荡。 他对毌丘俭并没有忿恚之意。 因为毌丘俭如今的隐有指摘,亦是先前所有求战将率的疑惑,乃他无法避开的问题。 若是他能令其释怀,亦是令所有将率释怀,进而可再树都督名实的威信。 此外,退一步而言,毌丘俭与他争执乃必然。 天子曹叡将毌丘俭转来任职雍州刺史,本就是将十数万大军尽付于他督领的帝王权术。若是他与毌丘俭言笑晏晏、情投意合,恐天子曹叡在雒阳食不知味、夜不成寐矣。 “仲恭之意,我知矣。” 音容淡淡,司马懿摆了摆手,让毌丘俭稍安勿躁,“我等今日在此计议,但求无有遗策,不误国事耳!如何与逆蜀战、兵出多寡等事,我等各抒己见,皆录表传于雒阳,待天子抉择方有定论。再者........” 言至此,司马懿拖了长长的尾音,投向毌丘俭的目光亦须臾间凌厉,一字一顿,“再者,诸君入署屋计议以来,我可曾有言,不欲倾力与逆蜀战乎!” 呃......... 毌丘俭语塞。 旋即,鬓角见汗。 连忙起身躬身行礼告罪,“乃逆蜀猖獗、荼毒我魏国太过,故而令我一时心切,言辞失据,还望都督莫怪。” 而此时在座诸人皆出声劝解。 司马懿自然是见好就收、轻轻揭过,“为国谋事,当畅所欲言,仲恭不必告罪。” 话落,便又以目顾最了解雍凉战事但未有机会抒己见的郭淮。 “都督,在座诸公已道尽可选之策矣,淮别无他言。” 不料,郭淮应顾拱手作言时,竟是如此作言。 因昔日求战不得,故而不欲进策乎? 抑或,见众人意见向左,故而不欲卷入其中乎? 听罢的司马懿,眸中多了一缕凝重。 “嗯....” 颔首一记轻微的鼻音以应,司马懿耷眼捋胡片刻,方出声道,“诸位今日之言,我皆录表于雒阳,待天子定夺。不过,依我来看,雒阳必定允我等出战,区别不过兵力多寡罢了。故而,我等且先备战,早作绸缪。” 言至此,他便作肃容下令,“扰河西之举,势在必行。费将军,我军骑兵皆在你麾下,你即刻返归驻地,整军待命!” “诺!” 声落,费曜当即起身领命。 “此时未到春耕、民力闲置,仲恭归去后以刺史调度各郡县,将各地邸阁存粮转运来高平城囤积,尽量不要耽误春耕。” “诺。” 毌丘俭亦领命。 而司马懿则是对杜袭与薛悌拱手,“杜军师,薛督军,居中调度各部将士之事,还需两位操劳了。” 二人连忙还礼,“此乃我等份内之事,都督尽可安心。” “善。” 略颔首致意,司马懿起身步外,且招呼郭淮道,“伯济,领我巡看城防罢。” 正文 第307章、悬刃 日暮将近,寒风肆虐,层峦叠嶂的远山晦暗不明。 被后世称为“襟带西凉,咽喉灵武“、“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的高平城,曾经是安定郡的郡治,如今因为陇右易主变成为了汉魏博弈的关键点。 汉若兵出关中,此地将如芒在背,不可不除;而魏国若伐汉,则是以此为囤积粮秣辎重的后方重镇。但口称巡视城防的司马懿,步履缓缓时,对防务之事却无有一言半句置喙。 不过,这也不奇怪。 郭淮屯兵镇守之地,他亦无须担忧防务有疏忽之处。 且巡视城防不过是托词与郭淮独话罢了, 待二人步上城头,并肩扶着城墙垛口感受仲春时节的寒意逼人时,司马懿便往后挥了挥手,摒去扈从以及闲杂之人,低声发问道,“今在署与众计议时,伯济可是有未明之言?” “回都督,有之。” 闻言,郭淮恭敬应声,“淮见诸公意见相左且各自为持,难以言睦,不欲推薪于火,故而不言己见。” “善!” 顿时,司马懿捋胡而赞。 盖因麾下僚佐与将率争执,亦是对他都督名实的打击。 今郭淮能看到这点且尽力避免,如何不令他舒怀? 是故,他很亲近的以手抚其背,语气殷殷而谓之,“此处无人耳,伯济可畅言。嗯,无须顾虑其他,亦无须忧言辞犯忌讳,此间之话不传四耳之外。” “诺。” 郭淮后退一步作礼,“那淮姑妄言之,如有不足之处,敬请都督海涵。” 言罢,便开始口若悬河。 “淮窃以为,陇右与关中地形地利,令逆蜀与我魏国攻守易势矣!前番淮求战,乃是凉州未失,我军出可迫逆蜀进退维谷,但此时已非彼时矣。” “如今逆蜀既已然归师陇右,布防各地兵力不缺矣。我军若尽起大军出,彼必高垒深沟、避而不战,日益旷久,我军锐气必衰,苦于粮秣转运,不得罢兵归来。届时,彼若衔尾追之,我军恐不得利反受其害耳!” “且逆蜀乃以偏师三万征凉州,陇右近五万驻军不可以疲兵称之,军出诚不可取也。兵法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凉州之失固然令人愤慨,然亦不可因怒兴兵而误了国家之功也。” “是故,淮近日常自作思虑,以我魏国与逆蜀相较,孰者乃我为长,孰者乃其之短,得策有三,以进都督参详。” “一者,此些年连番战事,逆蜀虽胜多负少,然士卒亦死伤众多。但单以兵力多寡而论,乃我魏国之长也。故而,淮窃以为,都督若以大军屯右扶风陈仓城,威逼逆蜀主力不敢妄动;再别遣数部精锐入陇右,虎视萧关道与祖厉城,可令逆蜀兵不卸甲、马不卸鞍,无有休养生息之时也!彼劳我逸,此消彼长,可得我军他日倾力出陇右之机也。” “其次,河西走廊深远,乃以骑称雄之地也。逆蜀虽夺张掖山丹牧场,然牧场畜养的战马,先前早被故大司马转来关中,此可谓我军骑兵多而逆蜀寡也。故而,淮以为,若扰河西之谋势在必行,我军可驱兵走乌水河谷,以兵临鹯阴城塞,令逆蜀重兵屯于武威郡以守河西门户,不敢懈怠、不敢擅离,进而使河西其余郡无援也。” “再次,则是河西之民,羌胡部落众多,皆寡信义而易动难安之辈。逆蜀虽得其地,然无有数年之功,不可令民信服也。都督不若上表雒阳,求以官职爵位授予羌胡部落首领,或可令其作乱也。” “且我魏国自从辽东公孙氏、北疆鲜卑大人柯比能授首后,幽并二州之北羌胡皆臣服且已复置朔方、云中等郡。若都督得天子首肯,移兵在贺兰山之南如灵州、富平与丁奚城等地屯田积谷,聚羌胡为兵演武,待各部骑兵扰河西动荡,再发兵而往。” “届时,逆蜀若从陇右遣兵就往救,我军便趁机攻入陇右与汉中;若不救,我军可再复河西走廊矣。” 一番口干舌燥,郭淮将心中所思所谋,一并叙出。 而身侧静静倾听的司马懿,原本还频频颔首以示赞许,但此时已凝眉锁目,兀自捋胡而思。 盖因郭淮所言的前二策,皆与他心中所谋大同小异。 但第三策,却令他隐隐有振聋发聩之感。 近些时日他尽思绪着关中各部将率的情绪以及都督名实困扰,且又因并州不在他职权督管范围之内,故而竟是一时忘了,朔方云中二郡已复置,魏国已然可再复安定郡北部矣! 安定郡北部如富平等县,乃是乌水河谷以北唯一可农可牧之地。亦是自秦汉以来,便是中原王朝与游牧部落争雄的关键点,得之可攻守易势。【注1】 现今既逆蜀占据了凉州,若依郭淮屯田聚兵之策,亦不失为高悬于河西之侧的利刃! 至于贺兰山之南如今被鲜卑拓跋部盘桓,其愿不愿意让魏军进驻屯田嘛........ 司马懿不作考虑。 拓跋力微若是胆敢不从命,魏国便邀在朔方郡的南匈奴左部刘豹共力,前后夹击灭了! 区区一鲜卑胡虏罢了,焉能挡我魏国兵锋! 而且他深知洛阳曹叡对陇右之失耿耿于怀,若他请命分兵图谋复凉州与陇右,曹叡断然不会以为他有意染指并州之心。 再者,作为“文帝四友”的司马懿,早在黄初五年便被授予录尚书事之权,对魏国各地朝政都颇为了解。 是故,他还顺着郭淮的第三策想到了更多。 譬如,昔日魏武曹操迁南匈奴内迁并州,乃是划分为五部,且将单于呼厨泉留在邺城,令右贤王去卑代掌其权。今左部刘豹被授予朔方都护,其他四部匈奴焉无有复休屠王、浑邪王声势之心? 呵! 古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今逆蜀据凉州,又如何知乃祸乃福邪? ------------------------------------------------------------------------------- 【注1:大部分乌水流域都不适合农耕,1972年联合国粮食开发署认定的“不适宜人类居住地区”名单有“西海固”,代指清水河流域西吉、海原、固原三县。】 正文 第308章、改元 雒阳,宫禁。 自魏武曹操崩前筑建始殿伊始,雒阳诸宫殿便多番修缮,如今已然无有昔日董卓焚毁雒阳的残破景象。 触目所及,皆是亭台楼阁与池馆水榭竟秀,假山俊石与花木翠竹相得益彰。 侧殿外房厢庑游廊,悉精巧别致,虽不似外观轩峻壮丽,却有无数盛妆丽服之宫女穿梭其中,熙熙攘攘。但正步履缓缓而过的魏天子曹叡,对美景美婢并不留恋。 若是瞧得仔细了,还能从他深锁的眉目中发现一缕厌色。 亦步亦趋在他身后的,尚有两个约莫三四岁的稚童。 乃是曹芳与曹询。 方才从一群同宗稚童中脱颖而出,被曹叡特许留在宫禁中生活。 因为数个月后他们便要以曹叡为父了。 年幼的他们,并不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但从王府来宫禁之前,父辈还多番叮嘱不可戏谑、不可喧哗,见了心喜之物也不可起顽心,等等。 但很显然,他们行止拘束,堪称噤若寒蝉。 盖因被宫人授意大礼参拜的那位天子,情绪太奇怪了。 一开始见他们的时候,很和蔼的笑着,轻声柔语的问他们有没有启蒙、学了字书上的那些字,平时喜欢玩什么,还亲自将蜜饯与干果塞到他们手中。但很快,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们按着家人的嘱咐应答、什么都没有做错,天子就恹恹了脸,起身拂袖而去。 所以他们被伺候的宫人扶起,仓促小跑着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幸好,仅是跟了一小段路,伺候的宫人们便让他们止步,对着天子背影行礼而转去另一侧了。 年龄较小的曹芳,走出一段后还好奇回头,怯生生的偷瞄了一眼。 但却发现天子不知何时止步转身,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吓得他一怔。 惊恐之下,不知何由竟福灵心至想起了家中大人的嘱咐,对天子露齿一笑才垂头走路。 他不知道这一笑,令曹叡瞬息间满目怆然。 侧头,一声叹息幽幽而出。 “若朕的殷儿尚在,今也是如此年齿,亦开始受蒙学识字书,从朕手中讨要蜜饯,与朕笑颜稚语了。” 此话甫一落,他身侧的侍从皆敛容垂头屏息,唯恐发出半点声息。 殷儿,乃是曹叡幼子,安平哀王曹殷。 生于太和五年,那时已连丧两子的曹叡大喜,大赦天下。 然而其未等被曹叡立为太子,不满周岁便夭折。 更甚者,此后数年,曹叡再无子嗣诞生,宠幸过的无数嫔妃或宫人连身孕都不曾有之。 绝望之下,为了国本有继,便促成了今日之举,从宗族中挑选稚童放在宫中收养,且入选者都不是魏文曹丕之后。 盖因魏文曹丕的其他八子,亦大多早夭或无后。 唯独东海王曹霖有子嗣。 此便是选定了曹芳、曹询收养在宫中内,曹叡并没有当即告庙过继的缘由。 对外,他对巴蜀儒者谯周鼓噪的“魏代汉招天谴”嗤之以鼻,但夜深独座时,他总是抑制不住去怀疑鬼神有灵。 是故,过继之事还是暂且缓缓罢,至少要先做些准备。 对,曹叡再次有了改元变制之念。 不仅是子嗣之事,近数个月内发生的事情,令他觉得“青龙”这个年号不宜继续、许多礼制该换一换。 如去岁仲冬十一月时,京都雒阳地震自东南来,隐隐有声、摇动屋瓦。 如今岁开春后,皇太后崩,且有陨石落于寿光县。 更莫说,逆蜀竟在短短数月内便夺了凉州全境。 恰好,先前便有朝臣奏表过,以为魏得地统、土德兴,诸多周制不宜于时;且郡县有司上表,曰有黄龙现。 暂缓思哀的曹叡,往尚书台而去时,再度倏然止步。 “召高堂卿入宫。” 高堂卿,乃侍中高堂隆。 前汉经学家高堂生之后,博学多闻、善占天象,且是曹叡乃平原王时的王傅。 若有改元变制之念,他便是必不可缺的咨询人选。 魏几承汉制,故而尚书台仍设在宫禁中,兼具中朝、外朝之重,各级官府奏章皆录于此。 此番曹叡自往,乃是司马懿就凉州之失应对诸策的奏表到了。 少时,至,中台内已有诸位重臣在候。 与先前常招计议军争国事的重臣相比,此番在列之人仅有尚书令陈矫、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中领军杨暨以及中护军蒋济,少了顾命大臣司空陈群与太中大夫刘晔。 其中陈群因为年迈多病,曹叡敬如锺繇故事鲜以国事劳之。 而刘晔去岁便病故了。 是故,对于顾命重臣、大将军司马懿奏表所提的应对之策,众人皆鲜有置喙之处。 与其称之为共计议,尚不如说是为其策补充细则与诏令推行。 毕竟,在天子曹叡对夺回陇右与凉州的汲汲之心下,他们也无有更好的建言与应对之策了。 暮春三月。 魏以黄龙现,改元“景初”,昭告天下。 以得地统,用殷礼变周之制,服色尚黄、牺牲用白,戎事乘黑首白马、建大赤之旂,朝会建大白之旗。 大赦,自殊死以下,诸不当得赦,皆赦除之。 过继养皇子以嗣,立曹芳为齐王、立曹询为秦王。 天子曹叡行幸邺都与许昌宫,沿途鳏寡笃癃以及贫不能自存者皆赐谷。 但最令令人侧目的,乃是各州郡的牧守变动。 以任职徐州刺史尚未无多久的田豫,转任为并州刺史,兼领使匈奴中郎将,拥节。 改典农校尉、加侍中胡质为荆州刺史,以王昶为征南将军、持节,代替夏侯儒都督荆州、豫州诸军事;转夏侯儒为征北将军,驻军并州九原郡五原县。 且诏匈奴五部奉公守信,特恩荣之。 以南匈奴右贤王去卑之子刘诰升爰为休屠王、改朔方都护左贤王刘豹为浑邪王,皆授魏玺绶,赐青盖车、乘舆、宝剑、玉玦等,令其徙族众归封国。 加封拓跋力微为魏鲜卑保塞大人、为其留雒阳质子拓跋沙漠汗起高第恩荣之,且赐资财百余车、匹锻数千,令雍凉都督司马懿护送。 司马懿得诏,乃以邓艾将兵三千往贺兰山而去。 正文 第309章、至吴 永安,夔门。 这个素来被称为益州东门户的峡口,历来是重兵扼守扼守之地。 早在战国时期便成为了战略要点,巴国在此修筑了江关抵御楚国的入侵;而公孙述割据益州时,改名为白帝城。 盖因大江从巴蜀出荆楚,水道最为狭窄之处便是此峡口。 从巴蜀之地奔流而来的大江,水道原本有数百米之宽,但竟入夔门时,骤然缩减至不足百米!以大江辟此一门之势浩荡东泻,两岸悬崖峭壁如同刀削斧砍,仰视则是云天一线。【注1】 水流之湍急,无须以目视之,仅仅是倾听江水奔腾呼啸、击拍两岸峡壁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便可心中了然。 夷陵之战后,汉吴两国疆域的分界线乃是以此处分割。 抑或者说,昔日先帝刘备兵败后,拖着病躯留在白帝城,至死都没有归去成都,乃是因为此关隘被一旦归吴,日后巴蜀将无有宁日罢。 现今,汉吴共盟讨魏,令往昔的金戈激昂消弭,让人得以悦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譬如那山高峡窄、波涛汹涌的惊心动魄。 譬如感受那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迈舒畅。 然而,受命出使吴国的郑璞,却没有赏景的雅兴。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幼生长在石亭江畔的自己,在苦寒的陇右没有长冻疮、在黄沙遍地的河西走廊没有被朔风干裂肌肤,但却在乘舟过峡口时,抱着船桅吐得七荤八素、狼狈不堪! 万幸,夔门不足二十里长。 过了夔门后,水流平缓了许多,舟船亦不再突高兀落、起伏颠簸不定了。 而且随行的扈从也大多呕吐不止,就连忝为副使的谒者陈祇亦不可免。 多技艺、挟数术的陈祇为天子近臣后,颇受刘禅喜爱,常令之随行左右。如今被遣为副使,一来是他出身望族高门,可彰大汉气度,另一则是天子刘禅有意缓解他与郑璞的关系。 郑璞杀俘筑京观,令天子觉得“类昔日翼侯”之称不恰当。 应是“过于昔日翼侯”才切确! 何况,近些年他与丞相诸葛亮常书信与闻,亦隐约从话语中推断出丞相对郑璞日后职权安排,故而恐陈祇以后会被刁难。 虽说,有他护着,郑璞戾气再怎么重,都不会令陈祇陷入不复之地。 但一是被他引为友朋的直臣,一乃他赏识的亲近之臣,若能和睦共处,岂不是更令人舒心? 再者,丞相常戒他以帝王之术与驭下之道。 正好以他们二人试试罢。 自然,天子刘禅乃是多心了。 对于郑璞而言,心中早就对陈祇无有忿意。 盖因先前逐客之举已然是了清恩怨,且那时的他位卑言轻,行事无须顾忌太多。但如今的他已然是中护军,名卑权重,一行一举皆会令他人关注或私下解读,对人对事自当谨慎些。且陈祇八面玲珑,丝毫没有计较昔日被折辱之意,郑璞还犯不着费心思去针对。 “郑护军,船将至巫县,吴国应遣人在候。” 正当郑璞接过扈从乞牙厝送来的清水漱口时,掌船的小校便过来请示道,“皆时多有忙碌,不知护军现需移步舱内更衣否?” 口称是更衣,实则是提醒郑璞整理呕吐的仪容不整,避免有辱国体。 至于吴国有人在候,乃是大汉遣使来访的文书早就提前投过去了。 依礼,入吴国地界巫县后,郑璞一行便会登上吴国舟船,在吴国水师护卫下一路顺流至扬州建业。郑璞倒是想走陆路看看吴国各郡守备或关隘,抑或在途经武昌时见识一番吴国大都督陆逊的风采。 但是可惜了,根本没有机会。 “好。” 郑璞含笑颔首,且招呼随行之人一并收拾仪容等。 一路无话。 仲春三月末,抵建业。 至坞下船,吴有司礼仪在岸相迎,引往官驿。 甫一至,竟见许多伎乐已夹道班列,吹笙鼓瑟而迎。 亦令郑璞诧异不已。 不过正常出使往来罢了,且他亦非德高望重之辈,彼孙吴何故如此大费周章? 再者,礼仪盛隆,亦不会令他在商议战马贸易时,将作价降下来啊~~ 而此时,有一年纪未至三旬之人越众而出,径直步前,笑颜行礼而道,“在下乃诸葛融,字叔长,见过郑君。”言罢,不等郑璞回礼,又继续说道,“家兄知郑君为使,不胜欢喜。但任职在外,不敢擅归,难践昔日在陇右谓‘郑君至江东,当出百里鼓瑟吹笙而迎’之言,故而书信传我,令我代之,还望郑君莫怪。” 呃........... 听罢,郑璞这才了然。 素来被孙权喜爱的诸葛恪,因为屡番声称自己可平山越、求授兵外任,故而在去岁便被授予抚越将军、外放为丹阳太守,故而不在建业。而诸葛融乃是诸葛瑾的幼子,虽早就出仕,但因父兄皆领军在外,故而被孙权留在中枢充任近侍。 “竟是葛君在此作候,令我甚荣焉!” 郑璞连忙笑颜执手还礼,旋即,便又感慨作声,“不想昔日嬉笑之言,元逊兄犹记于心,由此可见葛君家风之善。昔季布一诺逾千金,不外如是也!” “郑君此言过矣!过矣!” 听闻郑璞之赞,自幼养尊处优、身躯甚庞的诸葛融顿时双目笑如线,连忙摆手谦逊。 旋即,乃侧身伸手虚引,“郑君,我国陛下知郑君远道而来、沿途劳顿,故而将会面之期定为三日后。时我在侧,便斗胆建言,以官驿无奴婢使唤为由求得陛下首肯,邀郑君入寒舍暂住数日,代兄长略尽地主之谊,还望郑君莫嫌简陋。” 一国之使竟是下榻你家? 看来孙权对诸葛一家的恩宠堪称无可附加。 郑璞心中隐隐有悟,“葛君此言差矣,得入大将军府邸,乃我之幸也!焉有嫌简陋之说?” “哈哈哈~~~” 诸葛融大笑,挥手令扈从开道,笑谓曰,“家兄常称郑君之才乃巴蜀俊伟,故而我此番亦广邀江东俊才设宴,为郑君接风!” ------------------------------------------------------------------------------- 【注1:三峡工程后,水位升高,古时夔门驻军扼守的出入口已经被淹没,白帝山亦需要架桥通行。如有兴趣,可看10元人民币背面所印的图案。】 正文 第310章、鼓唇 对比前番出使的邓芝、费祎与宗预等,郑璞与陈祇终究是比孙权小了一辈。 故而,在正式以国使会面之前,诸葛融声称设宴广邀江东俊才同乐,不仅是诸葛恪先前盛赞郑璞才学之故,其中隐隐有孙权令人先行察看品行之意。 对此,郑璞自是了然于胸。 随入诸葛府邸后,郑璞先将丞相的家书与诸葛乔托寄的物品转与诸葛融罢,便趁着暮食为到之前,将副使陈祇请来屋内,笑颜而谓,“奉宗,我久在行伍中,行举粗鄙且才学有限,你家学渊博、才高且身具多术,翌日与江东俊才共宴时,便能者多劳了。” 这是让系出高门的陈祇在那些江东才俊以经义纠缠时,代劳与之虚与委蛇的意思。 “子瑾谦言矣。” 一路熟稔,已经可表字相称的陈祇听罢,便冁然而笑,“以子瑾盛名,安能以学浅谓之?不过,我忝为副使,当有分忧之责。届时江东才俊若邀与共论,我且献丑于前,子瑾美言在后罢。” 不愧乃长袖善舞之人啊! 言辞令人如沐春风,难怪如今成都上下皆称赞他乃时之彦士。 心中带着感慨,郑璞笑颜谢过。 然而,他却是白白担心了。 除了是夜,素来喜书法的诸葛融前来讨要瘦筋体笔墨外,第二日的宴席无人有探讨经学或诗歌辞赋的雅兴。 不知道是孙权见大汉复凉州而江东屡番征伐寸土未得,还是听闻郑璞有筹画之能的干系,此番安排与宴之人,要么已然掌军,要么日后必是兵权在握。 如朱绩乃吴车骑将军朱然之子,已然袭承了从父朱才的本部兵马。 如吴卫将军全琮之子全绪、前将军朱桓之子朱异,如今虽身份为郎,但依着孙吴兵权父死子继的类分封制军制,未来必然掌握军。 最令人侧目的,乃是张昭的长子,早就统兵多年、常被授予督领偏师张承张仲嗣。 当诸葛融引见他时,郑璞心中还颇为诧异。 因为张承与诸葛瑾乃是同辈人,无论年纪还是官职,皆不应来参与这种宴席才对。 不过,后来得知张承的续弦乃诸葛瑾之女,且其在江东素有可甄识人物的美名,便也不奇怪了。 唯有吴丞相顾雍之子,中庶子顾谭非掌军之人。 但他很早便被孙权遣为太子孙登的僚佐,日后如何也难以断定。 或许,若非陆逊长子早夭,如今亦应在座吧? 在诸葛融引见诸人时,郑璞一边行礼口称“久仰久仰”、“幸会幸会”等言辞,一边在暗中腹诽着。 盖因从与宴之人的籍贯中,便可知道昔日随孙策开创基业的元勋与淮泗人士后辈子侄,居高位或被寄予厚望者已寥寥无几! 亦可谓,如今的吴国,绝大部分权柄已在江东豪族手中矣。 难怪江东之地,每岁都有叛乱之事发生。 画郡县于将率养兵、为得世家豪族助力而纵容其权势,民焉能不苦之! 自然,那不是郑璞操心的事,甚至还乐见其成。 与宴之时,他与众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偶尔感慨一两句汉吴两国共盟以来相互裨益,时而称赞一番吴孙权以及对在座之人的父辈的丰功伟业。 堪称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待众人皆酒至半酣,诸葛融与顾谭便寻了个鉴赏字画的理由,邀副使陈祇去别屋,且连歌舞伎乐皆罢去后,官职最高且最年长的张承便耷目捋胡,老神在在。 让郑璞见了,亦心道了声“来了”。 使者,亦乃说客嘛。 既然是逞口舌之快而来,那便难免会被人刻意刁难。 就如当年张温出使汉廷时,虽大汉盛情以待,但也难逃被秦宓好一阵说教,直至哑口无言。 或是说,两国虽互聘共盟,但若是有机会专美于前的时候,都不会吝啬口舌之争。 况且,如朱绩、全绪与朱异等人在吴国皆属于小辈,言辞激烈些失礼些亦会以年轻气盛、意气之争为由告声罪便带过。 如张承现今阖目养神,便有事后周旋之意。 果不其然,待诸葛融等人离去后,朱异便率先拱手作礼,发问道,“尝闻贵国先帝仁义四海赞誉,贵国天子亦以厚德著称,然而贵使督军河西时,却有戮俘筑京观之举。此乃贵国仁义之名传闻有误乎?抑或贵国今欲效逆魏曹孟德残暴乎?我自作思,弗能解也!还请贵使不吝明我。” “非传闻有误,亦非我国风气改焉。” 闻言,郑璞不假思索,朗声说道,“盖因除恶即扬善耳。前汉陈汤‘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言,柯吾贼子本化外之徒,秉性凶残暴戾、类比禽兽,竟敢屠戮黎庶,我禽而戮之,乃还我汉家朗朗乾坤也。且《论语·子路》有云‘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今我国先帝复汉祚,时未至一世,何来仁义之责邪?”【注1】 话落,不等朱异叙话,便反诘之,“再者,如贵国去岁多地有叛乱事起,岂可断言乃贵国天子牧民不仁、吏治腐败所至乎?依我看来,乃小人乐乱也。宜兴兵讨之,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不可姑息也!” 呃........ 顿时,朱异哑然。 纵使明知郑璞在强词夺理,但提及了孙权,身为臣子的他亦不好再多言辩之。 且江东孙策自创业以来,亦不乏屠戮之事。若是再以言相争,恐郑璞以此事问孙策与孙权仁义与否,他便唯有以袖捂面而遁走了。 “除恶即扬善,贵使之言振聋发聩也!” 见朱异语塞,朱绩连忙盛赞了一声,且还笑容潺潺的举盏而邀,“元逊昔日出使归来,曾盛赞贵使气度,乃非常人也。今得见果不其然,有幸共宴之,当浮一大白!贵使,请!” “乃葛君谬赞耳,不敢当。” 郑璞自是谦言,亦举盏共饮,“尊驾,请!” 但才刚放下酒盏,笑颜尚未敛去,朱异的发问便又如期而至,“贵使,我亦有一事弗皆,还请赐教。” ------------------------------------------------------------------------------- 【注1: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注释“一世”为三十年。】 正文 第311章、摇舌 自知被苛辞刁难不可免的郑璞,放下酒盏,好整以暇而回,“若尊驾不以我粗鄙学浅,但可问之。我若知之,必言无不尽者。” “善!” 得言,朱异冁然而笑,拱手作礼罢便再度发问道,“贵国刘琰者,有风流,家中数十侍婢皆能为声乐、诵鲁灵光殿赋,乃名士也。且其在贵国先帝为豫州牧时所辟,以宗姓而亲厚之,辗转南北,终不辞离,乃忠表股肱也。如此老臣,虽犯事亦可徙之,以全旧日情分,然何故贵国天子竟诛之邪?” 此话语甫一落,郑璞便心生不喜。 无他,刘琰受诛乃因辱天子刘禅声誉,朱绩竟提及,隐隐有置喙大汉宫闱有垢之意。 有道是主辱臣死。 两国互盟,焉能在使者前辱天子声誉之理? 故而,郑璞敛容,面带愠色,声音略显激越而道,“我国有司执法严明,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彼刘琰者,先有风流,被我国先帝引为宾客,显贵之时并无过错。如今恃宠而骄,犯事当死,乃依法治事耳,何足有疑哉!” 言罢,顿了顿,犹觉得意难平,便再度说道,“再者,如秦时李斯,为秦并六国谋划,功显一时,受始帝信重,居丞相之职;而后竟助赵高为虐,矫诏诛扶苏立胡亥,终被腰斩于市、夷三族,非乃咎由自取乎!故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岂能一概而论之?如此浅薄之见,尊驾竟是不知邪!” 如此不假辞色,且郑璞隐隐有动怒之势,令朱异再度哑口无言。 方才出声周旋的朱绩亦是一时默然,就连老神在在的张承都略睁眸,似是打算出言缓和席间气氛,但却被一直未出声的全绪给抢了先。 全家的声望如今在吴国甚隆。 不仅是因为世为江东豪族与全琮的功绩,尚有备受孙权宠爱的长女孙鲁班丧夫后,便被许嫁于全琮。孙鲁班其母族人,是吴右将军步骘,故全家乃吴国屈指可数可横连吴国宗室、淮泗士人与江东豪门三股势力的家族。 故而,方过弱冠不久的全绪,平时颇为矜贵。 如今见郑璞身为外臣,竟是作色斥江东豪门之后,不由忿恚作言道,“尝闻贵使在巴蜀有类昔日法孝直睚眦必报之称,今观之,果不其然也!季文所问,不过平日好学、慕名士之风,故而有感而发罢了!贵使好言明之,季文定会以礼作谢。然而贵使何必还咄咄逼人,竟鄙我江东后进不知秦李斯故事?” 话落,不等郑璞作答,乃面带讥色而讽之,“莫非贵使先前被刘琰以号辱之,故而今提及,便迁怒乎?此乃仪表不存,故心常自戾乎!” 竟是以郑璞伤容说事。 “安能出此无礼之言!” 一直安之若素的张承,当即勃然作色斥止,且起身对郑璞拱手作礼,缓声代为告罪道,“小辈狂悖,口无遮拦,还望贵使莫怪。罢宴归去后,我定禀其家中大人,申责之!” 然而,郑璞乃何许人也! 在素以桀骜著称的魏延拔刃之下,依旧严词厉色之人,焉能被辱后会轻轻揭过? 当即,勃然起身,愤慨作言。 “我大汉翼侯,虽睚眦必报,然可助先帝定蜀夺汉中!” “我虽不以德著称且仪表不存,然亦可助我大汉挫逆魏之锋,协我国丞相开疆辟土,夺下陇右与河西之地!” “贵国德高望重者比比皆是,美姿颜者车载斗量,然前番开疆辟土莫非襄樊之战乎!” 此话方落,莫说全绪、朱异与朱绩三人目眦尽裂,就连张承都面带忿色。 因为郑璞此言将江东所有僚佐都一并骂了。 且还是先赞德高美姿颜,随后便指摘背盟反戈,如此不留颜面的讽刺,不亚于昔日项羽被讽为“楚人皆沐猴而冠”了。 是故,张承挥手制止了想争辩的全绪等人,阴郁着脸,沉声问道,“贵使此来,乃奉命议战马贸易邪?抑或断两国互盟邪?” “呵~~~” 不料,郑璞闻言便哂然而笑。 施施然的坐下,依旧针锋相对,“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昔鲁定见侮,仲尼历阶;赵弹秦筝,相如进缶。贵国之臣先质疑我国先帝仁义之名,再置喙我国天子宫闱清誉,临臣诽君,安欺我不效主辱臣死之义邪?” 呃....... 张承默然,定定的盯着郑璞。 脸庞上的恚色虽是淡去了,但久掌兵权的不怒而威更令人心悸。 但很显然,同样久在军中的郑璞无有半丁惧色。 相反,他还执起割肉小匕,旁若无人的大快朵颐。方才与宴之时,尽是在推杯换盏了,腹中早就空空如也,他可不像夜半饿醒。 好一阵沉默。 张承才收回视线,再度入座,摆了摆手,“陛下命我与汉使议战马交易之事,尔等不便与席,且先归去吧。” 全绪等人虽犹愤愤然,但亦不敢有悖,转身离去。 而见他们离去,郑璞也放在了食箸,对张承拱手作礼,“璞本山野之人,性粗鄙,方才一时口不择言,竟有谤于贵国臣僚,还请见谅。” “嗯.....” 一记含糊不清的轻轻颔首,张承神情稍缓。不管怎么说,方才终究是己方失言在先。亦作肃容发问,“不知贵国战马,作价几何?贵国得复凉州,战马应是不缺的。” “嘿.....” 闻言,郑璞泛起一缕苦笑,“不瞒尊驾,我国虽复凉州,然山丹牧场战马皆被逆魏转走了。战马,不能谓之缺,但亦不多罢。不过,我国天子与丞相知汉吴两国乃唇亡齿寒之势,亦冀望贵国能建立骑兵,破合肥下寿春,纵横逆魏中原腹地。因而,将每匹战马作价定为二千五百斛粮秣。” 话罢,又紧着加了句。 “河西良驹如此作价,在四海升平之时犹嫌低廉,更莫说素来匮乏战马的江东之地,尊驾便莫以锱铢与我争了。且尊驾乃军中之人,无须我明言,便可知我大汉连番征伐、粮秣紧缺。故而,我国仅接受粮秣作换,不以其他物资等价作抵。” 正文 第312章、将叛矣 吴越之人,自古以果勇豪烈著称。 故而,郑璞才入建业两日,“疤璞”之号便无人不知了。 盖因忿恚难平的全绪与朱异等人归去后,被好事者问及汉廷使者时,声称“疤璞实乃狂妄之徒也!竟辱我吴国诸臣无尺寸功绩、视我等江东之人皆无能之辈!” 如此作言,焉能令人不义愤填膺? 若不是诸葛瑾的大将军府邸非寻常人可入,或许郑璞早就被众人来拔刃雪辱了。 诸葛融亦后悔邀请郑璞入主自己家中。 一方乃盟国使者不可怠慢、不可令其有失,一方则是同僚与友朋之辈叩门求入,令他左右为难。 索性,带着陈祇避入丞相顾雍家中去了。 那天与宴,与郑璞这边的弩张剑拔、针锋相对不同,他与顾谭邀陈祇避席别屋谈古论今、舞文弄墨极尽风雅之乐,堪称情投意合、相见恨晚。且临别时,顾谭还盛情作邀,声称陈祇若得了闲暇务必往顾家一访,令他有机会设宴待汝南高第之幸。 也正好给了诸葛融避开的理由。 反正郑璞也不会在建业呆太久,他托辞访友多在外面逗留数日,便是两全其美了。 故而,陈祇的名声亦在建业骤然鹊起。 许多来寻郑璞无果之人,便折返去寻陈祇了。 有诸葛融与顾谭的尽力周旋,再佐之陈祇多技艺、挟数术与长袖善舞,待人如沐春风,美名不可避免被传颂。 无须作思便知,其中必有江东之人故意传扬陈祇品德而对比疤璞恶名之由。 郑璞对此自是无谓的。 他本就不爱惜羽毛,更无有兴趣在江东留下美誉,正好落个数日清闲。 对,面君之期改了。 孙权不知何缘由,将国使会见的日期往后拖了五日。 就连授命商议战马交易的张承,都因为郑璞将战马作价言之凿凿、不容半分有变后,便再也不来与会。 乃忿恚我言江东屡番征伐而无尺寸之功乎? 抑或是正聚臣下共计议,寻出理由迫我将战马作价再低廉些? 被临时知会改期会面的郑璞,心中乃是如此猜测,亦趁着清净自作应对思虑。 但很快,他的心思便不再这方面了。 因自身不好外出,他便托付随行僚佐携扈从购置一些稀罕物品,以备带回成都与亲朋好友充礼物。 哪料到,扈从乞牙厝竟还带回了一书信。 应说成夹信方对。 乃是乞牙厝在一商铺购置来自交州犀骨梳时,被商贾以一犀皮作赠,声称可用于作梳套。但郑璞闲来无事查看时,便觉得此犀皮有些厚薄不均,似是有夹层。好奇之下,乃以小匕割开,得一小片布帛,寥寥数字录于上。 曰:“欲交州,复购。士。” 似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但郑璞看罢便大致能猜测何意。 将交州与士加一起,世上皆知乃故龙度亭侯士燮,而如今士燮的子嗣,唯有士匡一人尚存。 士燮,苍梧广信人,故交阯太守。 天下天下丧乱时,因不废贡职而被朝廷嘉奖,拜为安远将军,督交州七郡。 时士燮兄弟并为郡守,偏安万里之外,故而称雄一州之地。妻妾乘辎軿、子弟从兵骑,出入鸣锺磬,威仪之隆昔南越王赵佗亦弗如。 建安十五年,孙权遣步骘为交州刺史,士燮降伏遣质子且岁供不止,相安一时。 后士燮死,孙权从交州分出广州,不复授予士家郡守之位,故燮子徽乃自署交阯太守,聚宗族与私兵叛。 时任广州吕岱奉命讨之,因与士匡有旧,乃遣匡入城劝说士徽服罪、许诺既往不咎。 士徽信之,宗亲六人皆自缚肉坦出降。 但吕岱反复,图功食言而将士徽等人皆诛之,传首诣武昌。 孙权乃将昔日士燮所遣质子、别任交州之外的士家之人皆贬为庶人,但无有多久,或病死或犯法诛。令曾称雄交州万里之疆的士家,唯独士匡一人苟存。 有如此过往,郑璞被夹信投之,亦很好理解了。 因宗族被覆灭的士匡,恨不得食吕岱与孙权之肉,亦知道仅靠自身之力无有可能复仇,故而将希望寄托在大汉身上。 汉虽与吴共盟,但有不敢遗忘的血仇,且南中之地与交州接壤嘛。 再者,被贬为庶人的士匡,定会被孙权令人监视,亦不可能有机会投书于魏国。 然而郑璞却对士家并没有什么好感。 盖因先帝刘备崩殂时,尚在世的士燮,曾诱雍闿等人以南中各郡叛归孙权。 彼择主不明,身死后宗族子嗣被灭,又与大汉何干! 更莫说,如今正是大汉需要江东分散魏国兵力,以得修生养息、恢复民生之时,又何必为了一废人以交州许之,便破坏了两国互盟。 嗤笑一声,郑璞取来烛火打算将小布帛焚毁、以免落下口实诱发日后隐患,但刚靠近烛火时,又猛然一怔。 他倏然意识到,此事还有一种可能。 譬如,此事乃被他以言辱的江东之人,故意借士家名义诱他入彀。 因为事败后,孙权必然盛怒将他一行皆扣押或驱逐,且作国书向大汉讨要公道。 如此一来,不管是败他名声抑或贬廉战马作价,皆是水到渠成之事。 “呼......” 吹灭了烛火,郑璞将夹信再度塞回犀皮内。 兀自捋胡沉吟片刻,便唤来扈从乞牙厝,令其详细说明购置犀骨梳与被赠物品的经过。 待知那商铺巨大、装潢华丽,且那以犀皮相赠的商贾年齿约莫不惑之年时,郑璞便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沦为庶人的士匡,其族兄遗妻尚且依靠孙权月给俸米赐钱苟活,何来如此规模的商铺? 且谋如此机密之事,当亲历亲为或托付血亲宗族代劳。 但士匡现今将近六旬之龄,苍梧士家亦无有不惑之年的宗族了。 是故,郑璞便依着夹信之意,让乞牙厝翌日再去那商铺复购些许物品归来,待发现依旧有夹信后,便寻来府邸的侍卫,声称有十万火急之事,让其速将诸葛融请回来。 而诸葛融归来片刻,便孤身纵马往吴宫殿而去,求见孙权。 得召入,不二话大礼参拜,惊慌而言。 “陛下,建业有豪族将叛矣!” 正文 第313章、心照 说客之道,语不惊人死不休。 譬如郑璞诳诸葛融去寻孙权报信,声称“豪族将叛矣”一样,并非真的建业内有叛乱将起,只是为了让孙权早日召见他罢了。 就如昔日邓芝使吴,孙权狐疑不定而不见。 邓芝不得已,乃修表以“臣今来亦欲为吴,非但为蜀也”奉上后,方得召见。 见孙权前番将会面改期后,担心临事时又再度有变的郑璞,恰逢其时被投以夹书,便出此下策。 对,他急着归去。 不仅是意料到魏国失凉州后定要大举反扑,想着早日归去参详计议或督军守御;还有不想如此无所事事呆在的江东。 尤其是诸如“疤璞狂妄”等声讨,已然鼎沸。 至于,孙权信不信有豪族将反嘛....... 断无可能! 他若是连这点甄别能力都无有,那么孙氏江东基业早就不复存了。 但只要诸葛融前去传信了,孙权就必然要召见郑璞。 且是极迅召之。 盖因家丑不可外扬也! 一使者外臣,竟被投以谋逆密书,此事令孙吴举国上下都颜面无光。 哪怕孙权明知此此举乃是有人想诱郑璞入彀而毁之,也要依令申责,令郑璞不复嚼舌声扬此事,避免吴国落了个治下不稳的口实。 事情果如其然。 诸葛融入宫觐见仅过了半个时辰,一自称为谷利之人,带着十余车下虎士护马车至诸葛瑾府邸,请郑璞即速随他入宫见驾。 谷利,在江东似是其名不扬且鲜有功绩。 但却是孙权子嗣见了都要和颜悦色好言攀谈的存在。 盖因他乃孙权心腹之人,无论在何处都常督领车下虎士宿卫左右,职责大略如大汉督领白眊兵宿卫先帝刘备的陈到。 是故,郑璞亦不怠慢,仅是叮嘱乞牙厝好生约束其他扈从,便登车而往。 一路疾行。 待到了宫前,郑璞这才知道谷利为何让他不必换朝服、将副使陈祇一并唤来的缘由。 原来孙权正要去田猎,便将此番会面当成了不期而会。 孙权身为人君却犹喜犯险猎射虎之事,在江东不算秘密,砥柱重臣张昭多番谏言亦不可免,对此郑璞在巴蜀时都隐有耳闻。 此刻他正端坐良驹上,在众多甲士护卫下缓缓而行。 目顾见谷利引郑璞至亦不作言,仅是摆了摆手,令车马随入行伍中。 无法下车行礼的郑璞,不由心头上泛起了一缕无奈——他是真没那兴趣与孙权田猎,亦不想去见识猛兽之威。 常驱甲兵者,但以攻城略地之功显能耳,何临猛兽以逞勇邪? 效匹夫之勇、代爪牙之劳,不过徒增无谋之讥罢了。 难怪合肥不曾破之! 暗自腹诽,郑璞亦然偷眼打量着前方的孙权。 孙权身躯不甚长,但却上长下短,于马背之上尤显威势,再佐之劲装佩剑与弓矢等物,望之如大将而不类人君。对比昔日被匈奴使者谓“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的魏武曹操,威仪不可同日而语。 少时,至猎场。 不少随行的甲士无须上官发令,便自发提锣携金鼓等物,三五为伍步入山泽中驱赶野兽;尚有早就得令恭候在此地的扈从,将一架巨大的铁笼猎虎车而出。 顺势下马车的郑璞,不待谷利引前,便往孙权所在趋去,距四五步外乃止,躬身长揖作礼而道,“外臣汉中护军璞,拜见陛下。” “无需赘礼。” 轻轻颔首,孙权冁然而笑,“且猎,朕与卿同乐之。” 且以目视谷利,示意将弓箭等物奉与郑璞。 但郑璞却没有如言接弓,乃保持行礼之势告罪道,“虽不敢弗陛下之兴,然外臣自幼筋骨羸弱,难为武事之能,如操戈射御等诸事皆不精,田猎之举更不曾有之。” “嘿!” 闻言,正拉弦试弓力的孙权,不由动作一顿,侧目讶然而道,“不想,令逆魏称为“魏之大患者也”之人,竟难为武事之能邪?” 说罢,不等郑璞作言,他似是思及了什么,脸色猛然一僵。 随手将装饰精美的二石良弓弃在地上,喟然发叹,“难为武事之能者,可为国复疆千里,令逆魏上下皆惮之。朕射杀猛虎无数,却难拔逆魏一城,此间犹有何乐也!” 咦,竟是如此心切邪? 孙权话语甫一落下,郑璞不由在心中反诘道。 对,无需多虑,他便知道孙权想做什么。 其目的,不外乎是郑璞先前有鄙江东无尺寸拓土之言,故而他趁此机会故作姿态发叹,随后便顺势让郑璞为吴国出谋划策一番。 毕竟,丞相诸葛亮赞郑璞有筹画之能,江东亦有耳闻。 且自诸如周瑜、鲁肃等人故去后,孙权已经很难寻到出谋划策的筹画士了。 并非是江东无良才。 而是不携私心或不顾虑宗门乡党,一心一意为江东雄起而筹画者难寻。 至于让一外臣谋事,孙权亦不会觉得颜面无光。 此间非朝会,乃田猎之乐也! 叙些闲话又何妨呢? 再者,现今的汉吴两国,乃是同利求共存之势。只要吴国出兵伐魏国,就是减轻了大汉陇右与河西的布防压力。 为吴国筹画,亦是裨益于大汉,郑璞没理由不尽心尽力。 抑或者说,这才是丞相令郑璞充任使者的主要缘由——为吴国筹画,务必说动孙权出兵牵制魏国,为大汉赢得修生养息的时间。 不然,以江东一贯作风,孙权出兵伐魏的时间嘛...... 丞相觉得,如不出意外的话,应是等魏国关中的大军悉数来攻陇右之后! 此乃双方心照不宣之事。 然而,令郑璞心中弗解的是,为何孙权如此心切呢? 且身为君主,竟不慎言,不惜口出“难拔逆魏一城”如此丧志之语。 莫非是看到我大汉得复凉州,逆魏举国皆瞩目西北,故而觉得机不可失,乃汲汲开疆辟土之功乎? 带着疑惑,郑璞昂然作色,“陛下何故作谦言邪?外臣虽愚钝,亦知陛下统御江东以来,虏叛将李术于庐江、诛仇雠黄祖于江夏;前有赤壁一战令逆魏仓皇北归,今有石亭一战令逆魏不敢临江,如此功绩,古今亦寡有闻,岂非雄主之威乎!” 正文 第314章、效之 对于郑璞的列举功绩而赞,孙权无有动容。 无他,诸如此类的话语,他已经在江东诸臣的口中听得太多了,早就觉得乏味。 且那日与宴的张承归来后,将席间所闻无分巨细皆禀于他,郑璞那句“江东前番开疆辟土莫非襄樊之战乎”,令他耿耿于怀。 盖因这也令他再度思及了,兄长孙策亡故前的那句“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知卿”。 诚然,以征伐决机而论,他不如兄长孙策多矣。 昔日孙策以千余兵马渡江,所向披靡,仅仅五年遂雄踞江东! 而他受托统御江东至今,已有三十五载矣! 所拓之土,不过愚昧希战的交州与背盟偷袭荆南罢了。 且如今,历经襄樊之战、夷陵之战后外忧内患的巴蜀,都能出陇右复凉州,屡战屡捷!而国力更强盛的江东竟寸土未得! 何其悲哉! 尤其他年已过五旬矣,人生尚有多少春秋可蹉跎? 为今之计,但且争朝夕耳! 此便是心照不宣之下,他仍显汲汲姿态之故。 “呵呵~~~” 随口笑了声,孙权转入常备的宴席就坐,且很亲切和蔼的伸手虚引郑璞共座,但一直随行在侧的诸葛融却如此待遇了。 “且去狩猎,若不满载而归,当罚俸半岁!” 孙权对他是如此作言的,挥手犹如在驱赶蝇虫。 或许乃是怒其不争,恼他竟被郑璞略施小计便惶惶来觐见之故罢。 而此时,谷利亦很识趣的将其他闲杂人等皆摒去,亲自屈身在侧为二人斟酒。 “谢陛下赐座。” 郑璞行了一礼,方才就坐。 因此地乃猎场之由,所作的宅屋仅是为了避风雨,故而颇为狭小。与座时,孙权与郑璞的案几亦挨得很近,令郑璞连孙权脸庞之上的皱纹都瞧得真切。 亦然,不难发现孙权眉目间的倦色很深。 似是许多时日没有安稳入眠了。 “郑卿,叔长所传之事,朕已知矣。” 举樽邀了一盏酒后,孙权淡淡而道,“交州士家夹信,乃我江东些许功勋小辈戏谑之作,朕已然令有司申责,郑卿勿有念。” 言罢,不等郑璞应声,他便又长声而叹,“此些小辈常仗着父兄功勋,妄言悖行,竟不思如今江东内有山越为祸、贼寇兴乱,外有亡我江东之心不死的逆魏虎视眈眈!唉~~倒是贵国安泰,自讨平南中叛乱以来,蛮夷与豪族者咸效节用命、克力北伐,委实令朕心慕哉!” 此是问计于我,江东可否效仿大汉使豪族用命王事乎? 闻言,郑璞心中了然。 略作思绪,乃拱手而道,“枳棘之林,无梁柱之质;涓流之水,无洪波之势。外臣窃以为,山越之民、乐乱贼寇,皆聚藏于险山深泽恣睢,但临战则散,无有果触死前之勇,乃癣疥之疾也。若外使良将以兵临之,内使郡县牧守以仁义布之,可不日竟安耳。而逆魏者,虽国力强盛,然贵国石亭之战后淮右无有强兵枕戈,我国出陇右之役后荆襄无良将在侧,江东今时无虞矣。而豪族咸相用命王事者.....” 言至此,郑璞略作停顿,“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我国之政,未必成于江东,故而还请陛下恕外臣不敢置喙也。” “善!” 孙权听罢,拊掌而赞。 旋即,乃喜笑盈腮,轻声谓之,“郑卿既如此作言,朕亦不强之。不过,朕不欲郑卿预我江东之政,乃欲闻大汉丞相之政耳!且此间之言,不传他人之耳,郑卿无需有虑。” 果然....... 彼奸诈令色,如我一般! 暗道了声,郑璞笑颜潺潺,乃轻声而谓,“诺。外臣之智不及丞相,便姑妄言之,如有遗漏或狂悖之处,还望陛下莫责。” 谦言罢,便肃容正色而道,“外臣在大汉素来不以德著称,见益州豪族自刘焉以来,思乱者十户有八。故而曾以‘枝大者披心,尾大者不掉,有国有家之所慎也’之言谏于诸葛丞相,请丞相依法治之。但丞相仁德,不欲行不教而诛之事。” “后,丞相另择贤良计议,乃依蜀科之律,禁以强侵弱之事;以逆魏暴戾苛政晓喻吏民,图举国上下同仇敌忾之勇。且依豪族驱利秉性,假官职与其子弟,以画汉中之地诱之,分其宗、徙其势,故而郡县皆可得清明也。今,我大汉军出陇右复凉州,乃以丝路贸易与河西牧场之利授之,使益州豪族自发出资助军,令朝廷得众咸用命之时也。” “嗯......” 原本还喜容可掬的孙权,已然敛容捋胡沉吟。 少时,略显怅然而道,“枝大者披心,郑卿此言,一矢中的也!奈何我江东无有类汉中民寡而丰饶之地,难效诸葛丞相之策也!” 呵~~ 豪族不欲效死,仅是因无有类汉中之地乎? 不由,郑璞心中好笑。 因为依他看来,那些江东世家豪族不愿意效命的最大缘由,并非昔日孙策杀戮太过,抑或许予宾旅寄寓之士画地养兵,侵伤了他们的利益,乃是孙家门第太低耳! 富春孙氏非公侯苗裔,抑或世代簪缨之家,无名亦无器! 如昔日孙坚已扬名天下,但孙策拜会陆康时,陆康不屑与见而令主簿代劳,便是如此。 在那些世家豪族眼中,孙家尚不足与他们同席坐论。 现今孙家雄踞江东,他们虽出仕效力,但乃是迫于家门传承而为之,并不愿意倾尽家中底蕴为孙家定鼎中原。不仅是觉得以南统北无有机会,更是源于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觉得孙家并非乃天命所归。 故而众人皆冀望画江而治,常怀偏安一隅之心。 自然,如此猜测,郑璞是不会宣之于口,他还冀望着江东能出兵呢! “陛下之言,还请恕外臣不能苟同。” 略略思绪,他乃如此作言,“诚然,江东之地,稻田沃野,民无饥岁,是故豪族者,多有贪图安逸而无有进取之心。然而,陛下若省息他役,惟务农桑以广军资;脩缮舟车,增作战具,令皆兼盈;抚养兵民,使各得其所;揽延英俊,奖励将士,一战破合肥下寿春,陛下以中原千里膏腴诱之,何愁豪族不竞相死力邪?” 破合肥下寿春? 此言一出,顿时,孙权眼眸中便闪过一缕精光。 乃深吸了一口气,须发皆昂扬,且卑辞求教道,“久闻郑卿有筹画之能,不亚于昔日法孝直也!贵国丞相亦常与郑卿计议,多获其益。吴汉两国互盟,今汉已出陇右,朕亦有心共伐逆魏,然难得良谋也!郑卿若有教,还请不吝明之。” 正文 第315章、不复言 “不敢当陛下之赞。” 得孙权之问,郑璞连忙作谦言,“不过,正如陛下所言,汉吴两国乃共力伐魏,外臣亦不敢推辞。故而,以些许浅薄之见,但求或可为吴国裨益。” 亦不等孙权称善,便继续说道,“外臣窃以为,以江东为今之势,陛下欲下淮右之地,当先用兵于荆襄。” 嗯..... 轻轻颔首,孙权含笑捋胡,继续屏息而听。 声东击西、瞒天过海嘛。 江东此些年伐魏,几乎皆是淮右、荆襄两路并进取虚实之道,他对此并不陌生。 但很快,郑璞接下来的言辞,便令他倏然眸中绽匪夷。 曰: “且用兵荆襄时,外臣以为陛下可留贵国太子守京师建业,亲将淮南精锐皆驻武昌,频频攻之,以示不破江夏誓不还师之心;贵国荆南之兵,亦频频出扰襄阳、柤中等地。如此,短则三载、慢则五载,逆魏合肥与寿春驻军必然守备松懈,陛下以水师之锐,旦夕从武昌至合肥,一举阴袭破之!” 此疤璞小儿,竟欲损江东而利巴蜀乎! 孙权听罢,心头瞬息间泛起的乃是这个念头。 此亦不奇怪。 因为若依着郑璞之谋行事,魏国必然会增兵荆襄与江东大战。 为了避免两线作战,魏国的关中大军便不会倾力出陇右或凉州,而令大汉得了修生养息的时间。 不过,待他抑制胸腹中的疑惑,静心细细沉吟,却又觉得郑璞所言不无道理。 盖因汉吴两国同盟,江东主力若尽出荆襄,持之以三五载,魏国亦会以为两国乃相互策应而战,进而在兵力部署伤,会有虚淮右而重荆襄之举。且他不需要担忧,将主力皆屯在武昌后,逆魏会对建业有觊觎之心。 石亭之战后,魏国便丧失横渡大江天险的实力了。 然而,令他难断的是,仅仅为了一个出其不意的机会,而并非是确凿可下淮右,江东便要损耗无数辎重粮秣、连年动兵攻伐荆襄,诚可取否? 若是届时阴袭合肥不下,岂不是成了损吴国国力而裨益汉廷? 呼....... 轻舒一口浊气,将心中思虑压下的孙权举盏邀饮,笑颜而道,“郑卿果不负奇谋善断之名。然而,非乃朕不欲行之,我江东国力亦难持久攻伐。三五载之期,或太久了。” “三五载之期,亦久乎?”谷 放下酒盏的郑璞,讶然扬眉,“陛下不见,我大汉丞相开府治事以来,闭关息民六岁有余,令逆魏雍凉无防,方有一战定陇右之功乎!” 言罢,不等孙权复言,便开始口若悬河。 “一者,自陛下迁都建业以来,逆魏上下尽知江东战略,乃先淮右而后荆襄也!若无有三五载之期,其等安能被迷惑?” “其次,若合肥与寿春皆破,则青徐二州在望。逆魏曹孟德先前多造杀戮,以至青徐之地民心难附,且昔日宾旅寄寓于江东之士,多出此二州,陛下若其等将兵而往,虽难传檄而定,然复夺之亦不难也!” “青徐若下,贵国兵锋直指中原腹心之地,豫州兖州等皆无有地利与坚城可守,彼逆魏唯有层层屯重兵戍守耳。届时,蓄力数年的我国亦可出兵关中,彼逆魏虽国力强盛,然安能有几多兵力可戍守荆襄?” “陛下若遣一良将督偏师,出东淝水进逼豫州,再遣数万精锐逆沔水而上,驱入襄阳与樊城两城之间横断逆魏援兵,则可谓之,江夏襄阳等地皆陛下囊中之物也!” “一战可拓沃野千里、望数州之地,且可令江东豪族皆愿竭诚死力,利大如此,不过三五载之劳,何足惜哉!” “再次,陛下多番临阵,亦知合肥寿春乃坚城,虽守备兵马不多,然若拔之,亦非一日之功。是故,欲阴袭之谋建功,必先断逆魏援兵,绝城内坚守之心。” “而逆魏多骑,且皆精锐。昔日荆北易主,逆魏曹孟德将骑五千急追我国先帝,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自雒阳至合肥,地势一马平川,逆魏若得闻淮右事急,以骑来援,旋踵可至。陛下若欲断援兵,步卒难长驱,唯有以骑破骑耳!” “故而,外臣言三五载之期,非止于令逆魏守备松懈之由也,亦是饶江东建骑之时也!骑者,一载成制,二载可随征,三五载可称精锐。陛下若拔两三千鸷猛之徒为骑卒、选良将为督,藏于吴郡演武,两三载后临阵,伏击逆魏千里驰援的疲惫之师,必一战令‘南船北马’之言不复也!” “陛下,外臣窃以为大江之险,可令江东基业得固守之利,然而若将兵出中原,亦乃其弊也!且逆魏据天下膏腴之地,人口繁盛,非汉吴二国可拟也。若陛下不趁我国得复凉州、逆魏大军皆聚拢于关中之时,谋得淮右之地,日后恐江东难为拓土之功矣!” 言至此,郑璞离席作礼,慨然而道。 “外臣之言,虽有欲江东兵出以缓我国御守时艰之心,亦有劝陛下购置战马以缓我国粮秣紧缺之图,然而此谋非为贵国裨益乎!望陛下自察之。若陛下有疑,外臣不复言矣。” “嘣!” 早就听得壮志踌躇的孙权,以掌击案豁然起身,昂扬而道,“郑卿何出此言哉!卿不远千里而来,为朕谋万世基业,拳拳之心,朕安有疑邪!” 乃步前来,执郑璞之手抚其背,殷殷谓之,“朕绝无有疑卿之心,愿卿亦务有疑朕之意。” 言罢,再度引郑璞入座,把盏斟酒以谢其为吴国设谋之心。 随后,便令谷利寻来笔墨等物,亲自执笔点墨,将方才所闻之言皆一一录于书。 待录书罢,再三确凿无误后,他方昂头,犹执笔而笑谓之,“阴袭合肥寿春之谋,还请郑卿续言之。朕不复言矣,仅行书佐之责录言耳!” 然而,待郑璞应诺再度复言时,他却执笔不动且眸有愠色。 盖因郑璞复言曰: “外臣尝闻,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万石之锺不以莛撞起音。故而,若他日逆魏淮右守备松懈,江东得时而击之,外臣以为陛下不宜亲自临阵。” 正文 第316章、当慎 对于孙权而言,征伐之功乃他心病所在。 盖因江东先前以举国之兵往赴而他不亲临阵的大战,如赤壁、夷陵与石亭之战,皆大胜而归。但他亲自临阵的大战,胜负如何嘛....... 唉,不提也罢。 此亦是他听罢郑璞所言,便眸含愠色的缘由。 郑璞身为使者,且二人尊卑有别,竟不顾及他颜面,直白而道他不亲自宜临阵? 此与当面折辱他不善军争何异!若不是方才言之凿凿“朕不复言矣”,他差点抑制不住怒火,令谷利将之拿下了。 但郑璞似是无所觉,仍旧续言道,“外臣以陛下不宜临阵,缘由有三。” 呃........ 缘由有三啊~~ 闻言,孙权顿时点墨挥毫犹如行云流水。 于破合肥下寿春之前,不善军争什么的,都是可以暂且忍耐的,尤其是缘由充分。 再者,届时临阵不临阵,抉择者乃他而非今日之言。 “阴袭淮右,乃出其不意,务必速战速决。合肥之城小而坚,临战,当不计伤亡而昼夜攻之!是故,督军之人,军出之前当效穰苴斩庄贾、魏绛戮杨干,仗钺以断斩示威临众,求将士死不旋踵之锐也!外臣虽不曾往来江东,但亦曾得闻陛下有仁君之风,尤恤下,难忍士卒死伤众多之事,故而斗胆言陛下不临阵。此一也。” “外臣尝闻陛下曾令孙布诈降逆魏扬州刺史王陵之事。是战,逆魏王陵中计而满宠不与兵,由此可见,彼满宠更富谋略也。故而,若陛下临战之时,率军扬威于江夏等地,或可迷惑满宠无有察觉,甚至令逆魏曹叡将满宠督军往来屯豫州为荆襄后援。若成行,拔淮右,如探囊取物耳!此二也。” “其三,乃......” 言至此,郑璞顿声,将目光投在身侧斟酒的谷利身上。 意思很明显,接下来的话语并非好言,至少是臣子不宜旁听的话语。 谷利倒也识趣。 见状,连忙起身,打算避席而去。 “阿利无需离席。” 但不料,却被孙权抬手而止,且侧头对郑璞笑颜而道,“阿利素来慎微寡言,且久随我左右,乃我可以性命托付之人。郑卿无需顾忌,但说无妨。” “诺。” 郑璞冁然而笑,且向谷利拱手以示告罪后,方才继续说道,“其三者,兵将临阵,乃向死而生也。若使将士往战如赴敌仇,当了却其后顾之忧。故而,外臣窃以为,陛下镇守后方护兵将家小,功更甚于亲自临阵耳。” 嘶~~ 郑璞话语甫一落下,孙权便毫无形象的倒吸了一口气。 旋即,似是察觉失态,乃以口渴举盏而饮掩饰,且阖目捋胡作思。 以他统御江东多年的帝王心术,不难听出郑璞的潜在之意——阴袭淮右之事,干系到江东国运,不容半点有失!但江东兵制,部曲私有、父死子继,各将率亦常有保全自身实力之心,鲜有不计死伤鏖战之事。故而,郑璞建言他留在后方看护出征将士的家小,立战事赏罚之责,以求将士死不旋踵之心。 彼疤璞者,不负狠戾之谓也! 饶是掌国多年的孙权,心头上都不由泛起如此念头。 然而,他亦知道郑璞此言并非无的放矢。 譬如先前江东就有过,身为功勋之后的韩综竟领部曲私兵数千人叛吴入魏之事。 为今的江东谋私利者重,已不复先前一心为国的众志成城。 抑或是说,自董卓乱汉天下丧乱以来,豺狼当路而狐狸是先,道德败坏,人心已不古、国士更难寻。 事实上,孙权对胁兵将家小的做法并不排斥。 他凝眉而思久久无断,乃是在思虑着如此行事,是否会引发江东各部的自疑或抵触之心。 毕竟此举太伤君臣情谊了。 哪怕隐晦而行,亦会令江东从此君臣相疑。 但心中数番挣扎与犹豫后,他还是复执笔点墨,在布帛上轻轻落下了“镇后”两字。 无他,若依着郑璞之谋而行,江东竟数年之功方有阴袭淮右之机,他承受不起功亏一篑的结果。 两权相害取其轻罢。 轻轻的将笔搁置于案,沉默了好久的孙权,再昂头目视郑璞时,已满目肃然,“郑卿以为,朕亲临武昌后,当留何人镇守建业?” 问罢,不等郑璞作答,便又紧着加了一句,“卿不必忌讳,亦无需以不熟悉我江东各将为由推脱。我江东可担此重任者,寥寥无几,卿必皆早有耳闻矣!” 确实,留镇建业者,亦是他日督军袭淮右者。 能被假节督领数万大军、委以肩当国运之战者,江东也就那么寥寥数人可选。 然而,令郑璞诧异的是为何孙权会以此来问他。虽汉吴两国共盟,然而一外臣安能预国政之事? 彼不畏我妄言,以报襄樊之仇、夷陵之恨乎? 心中诧异的郑璞,正色而言,“昔赵奢、窦婴之为将也,受赐千金,一朝散之,故能济成大功,永世流声。今阴袭淮右之谋,干系江东国运,外臣不敢置喙,望陛下自察之。”顿了顿,又紧着加了句,“外臣非是推脱,实乃不能也。还请陛下勿强之。” “善!” 顿时,孙权拊掌而赞,且舒怀大笑。 他是真的舒心了,因为他方才所问乃在试探郑璞是否居心叵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他虽问策于郑璞,但彼非己臣子,焉能不慎之! 至少出于昔日襄樊之战、夷陵之战的血仇,他便不可能毫无保留的信任郑璞。 确实,汉吴两国如今共盟。 江东伐魏得利,亦是对巴蜀有利。 但于巴蜀而言,只要江东出兵牵制魏国兵力,便是得利好了,又何必毫无私心的助力江东强盛呢? 兄弟尚有阋墙之时,共盟之国岂会欠缺尔虞我诈之心! 孙权不敢不慎。 且已经做好了打算,不管郑璞举荐何人担任阴袭淮右的主将,他都会将此谋束之高阁,永不实施。 因为一旦郑璞举荐了,便是巴蜀的蓄谋已久! 甚至乃意在缓陇右守御时艰之余,还令江东国力大损的一石二鸟之计! 不过,如今郑璞没有推举人选嘛....... 他倒是可以召集重臣细细研讨一番,看有无实施的可能。 正文 第317章、识趣 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 踏着江东四月初的落日余辉,郑璞与诸葛融同车而载,往吴国大将军而归,车上还放置了不少猎物,如鸟雀、野豕、花鹿等。 但这也是诸葛融意兴阑珊的缘由。 他终究还是没有猎得足够多的猎物,故而半岁俸禄被罚去了。 虽说,绝大多数江东臣僚都不会依靠那点俸禄过活,但身为天子近臣竟被罚了俸禄,岂非圣眷骤减乎? 安能不令他患得患失? 而始作俑者的郑璞,斜眼瞥见,心中不由有些好笑。 又思及他是为己代过,便侧首以颐指叠得整齐的虎皮,轻声说道,“我至建业后,承蒙葛君照顾有加,无以为报,便想以虎皮赠之略表心意,但望君莫嫌弃。” “郑君言过矣。” 闻言,从伤神中醒来的诸葛融,连忙摆手而笑,“能得识郑君,乃我之幸也!且此亦是家兄嘱咐,郑君莫客气。再者,陛下所赐之物,我安敢受之?” 数张虎皮,乃是宴席临别时孙权赐下的。 且还有大珠一斛,水精、翡翠与玳瑁者合一斛,权作是谢郑璞不吝献谋之情。 只不过大珠与玳瑁等物并没有存放在田猎场,故而稍后才会有宫人送入郑璞暂住的诸葛府邸内。 “有何不敢受之?” 郑璞冁然而笑,“君子有通财之谊。我在陇右时,亦尝与伯松兄共通我国天子所赐之物,葛君不必忌讳。” 伯松兄...... 诸葛融听罢,眼眸中泛起了些许思忆。 少时,方发出一声感慨,“唉,我已好久未闻仲兄音容了。遥想当年,仲兄入蜀地,我尚未及冠,而如今我已子女绕膝矣!” 此人才智虽不及父兄,然性情却颇为笃粹。 心中暗道了声,郑璞想了想,便又轻声谓之,“葛君,实不相瞒,我尚有事想托付,然而葛君不受虎皮之赠,令我无颜提及矣。” “咦?” 诸葛融一愣。 旋即,慷慨作言,“郑君何事托我?但说无妨,我若力所能及,定无有推脱之辞。” 但郑璞却是默然不语,仅是笑吟吟的以目视虎皮。 意思很明显。若是诸葛融不接受虎皮转赠,他便不以事相托了。 “哈哈哈~~~” 亦令诸葛融畅怀而笑,略显无奈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郑君且说,且说。我受了虎皮之赠便是。” “善!” 郑璞拊掌而笑。 他是想将孙权所赠的大珠与玳瑁等物变卖换成粮秣带回去,但他在江东人生地不熟且也没有时间处理,便想托付给诸葛融。 或许说,以如此商贾贱事去劳烦诸葛融,看似有些失礼。 其实乃内藏玄机。 郑璞是想看看,江东勋贵二代能否将粮秣送到巴东郡与汉军。 如若可以,那么大汉便可以组织商队,将巴蜀豪族的名义将战马卖给江东豪族子弟了。 粮储多寡,干系到国之安稳。 孙权纵使有心组建骑兵,亦是分批次购入战马,短时间内无法满足大汉的粮秣之缺。但若是阡陌郡县相连、庄园馆舍遍布荆扬二州的豪族亦闻风而动,那就差不多了。 毕竟江东豪族与功勋之家多不胜数嘛! 且是民间贩卖的作价,肯定要比官方要高昂一些。 事实上,先前诸葛恪出使的时候,大汉就打算推行民间贩马了。 但那时候大汉仅是夺回了陇右之地,战马亦不算多,且没多久江东便与辽东公孙渊有了往来,将大汉的战马作价压低了,是故以利薄而不为之。 “区区小事,竟劳郑君挂齿邪?” 听罢郑璞所托之事,仅是请他将珠宝换成粮秣后,诸葛融豁然一笑,“此事我嘱咐家中管事一声即可。”说罢,略斜头作思,又很好心的建议道,“大珠等珍玩之物,在建业作价不高。如若郑君不急于一时,我家中在荆南亦有庄园,可令人携珍玩前去荆南变卖,如此可为郑君多换些粮秣。” “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哈哈~~~” 郑璞不由大笑,且拱手做谢,“葛君急人之义,诚可为肺腑之友也!我归去陇右后,定寻一良驹令人送来江东,以壮葛君出行威仪!” “礼重矣!礼重矣!” 诸葛融自是连忙推辞。 二人你来我往的争执一番,最后诸葛融出了一千斛粮秣,以半买半赠的方式接受了郑璞的好意。末了,他还欣喜作言,“郑君或有不知,我江东战马稀少,纵使宗室子弟抑或巨豪之家,亦难寻良驹驰骋。” 噫! 竟是如此“识趣”邪! 郑璞闻言倏然而笑,亦不迟疑,直言道,“若如葛君所言,我倒是可以代为周旋一二。我家中自有商队逐利,虽仅是往来蜀地,但也认识不少巴地大族的商贾......” ................. 田猎场,避雨小宅。 夕阳的霞光已然蔓延到案几前,但兀自捋胡沉吟的孙权,仍旧无有归去的意图。 目光虽然一直落在案几上铺展的郑璞之策,心思却早就陷入了追忆中。今日听了郑璞所献之策,令他再度想起了昔日周瑜的“二分天下之谋”与鲁肃的“榻上策”。 遥想当年,江东英才济济、上下戮力一心,故而能存雄踞江左的基业。 但如今,已经许久无人为他献策或共论如何谋基业未来了。 不止是英才早逝之故。 唉...... 昔日袁术常叹“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 如今他见郑璞,亦心有戚戚焉。 倒不是有恨子嗣不良,太子孙登品行皆佳、已有仁主之风彰显。 而是他想拥有一个如当年周瑜、鲁肃那般的臣子。 虽说对比周鲁二人,郑璞有睚眦必报之称且脸庞带疤,但对天下大势的筹画之能以及为国裨益不谋私心之节,却是大抵类似。 “彼疤璞者,魏之大患也!” 将录策布帛收起藏入袖内的孙权,凭案起身,缓缓迎着如火晚霞而出,“就是不知,他日亦乃我吴之大患否?” 亦步亦趋在后的谷利,闻言眼眸微微浮动。 略作思绪,便犹如低声喃喃自语般,让声音不经意飘入孙权的耳中。 “逆魏贼心不死,江夏一带水道近日颇纷扰啊~~” 正文 第318章、庆幸 五日后,渡口坞。 郑璞依次给来送别的吴国僚佐一一行礼谢过后,才轻声对身侧的陈祇说道,“战马交易等后续诸多事务,便有劳奉宗了。” “此乃我份内之事,子瑾尽可安心。” 闻言,陈祇含笑允诺。 对,郑璞如今先启程归去,因为战马交易已经大致谈妥,其他琐细之事将由陈祇操持。 三日前以使者身份临吴国朝会、递交国书什么的,不过是走个礼仪场面而已。 正事从来都是私下协商的。 那日与孙权在田猎场同席坐谈罢,是夜张承便借着携来赐下的大珠等物为理由,再度与郑璞商议了战马交易之事。 吴国将以一次五百匹为批次,半年之内将购入两千五百匹。 作价不变,但大汉需要与吴国交换战俘。 吴国将以倍数山越俘虏换来百余出身河西走廊的奚官,用以牧养与看护战马。 对此,郑璞倒无不可。 只不过,一切事务都定了下来以后,就在郑璞临归的昨夜里张承再度来访,言辞态度十分强硬的,将战马作价每匹降低了两百斛粮秣。 缘由令郑璞有些啼笑皆非。 乃是诸葛融得了郑璞代为推动巴地大族贩卖战马与江东的许诺后,便迫不及待的知会亲近友朋,一同计议让此计划成行。 亦不可免,此事被人禀于孙权了。 随后便以粮秣乃国家战略物资、关隘不放行民间自行贸易为要挟,将战马作价压低。 当然了,张承没有如此直白。 乃是寻了去岁江东多地有叛乱、民力有损以及军出青徐二州不利的理由。 这样的理由,自然是经不起推敲的。 如平定各郡叛乱,依江东一贯的作风,战后从叛者家资皆没入官府,且挑选壮者充入行伍羸弱者贬为屯田民。民确实有损,但江东的战争底蕴反而更雄厚了。 至于军出不利更是无稽之谈。 对,去岁孙吴虽忙于平定各郡县叛乱,但也有军出扰魏之举。 自前番全琮与朱桓纵兵虏掠资财与人口而归后,江东各大豪族便征得孙权默许,令子弟带着私兵部曲走水路劫掠青徐二州。 权当是在扰乱魏国民生之余,历练未来将率了。 一开始,此策颇见效。 但曹叡将田豫与臧艾调来任职青徐二州刺史后,便有了改变。 田豫以徐州临海且水泽太多、难遏江东舟船来去为由,令各郡县筑烽火台,且寻水道逼仄处以铁链横江。待江东豪族子弟来扰,便以烽火传信,招各郡县戍守郡兵纠集在铁链横江处抵御,令其等无有所获而归。 虽然如今田豫已经被调任为并州刺史,如此防御方式却是延续了下来,令江东的寇掠行径逐渐绝迹。 然而,不可复寇掠,亦对江东无有损失啊! 当时郑璞听罢,对这种要挟手段心有愤愤,但终究还是应允了下来。 没办法,他若不应允,孙权将关隘封锁禁止民间战马交易,大汉的损失就不止两百斛粮秣了。 唉,罢了! 届时将卖与江东豪族的战马作价,再提高两百斛作为补偿吧。 反正大汉是不能吃亏的。 至于,献策于江东,孙权是否要推行还没有定论。 以举国之兵往赴的战事,他声称需要与众臣僚商议后再决定,但出兵荆襄缓解大汉陇右守御时艰之事,却是定下了。 盖因早在大汉得复凉州的大捷传来江东时,孙权便有了兵出之念。 只不过那时的战略目的,仅是打算伺机掳掠黎庶而归,兵出不会太多且不一定是荆襄罢了。 亦是说,郑璞此番出使目的,已然尽达成了。 此时不寻个理由辞归,更待何时。 令人诧异的是,孙权竟是让一支兵卒约莫两千的水师“顺道”护他归去的。如此隆重的礼遇,莫说是他了,就连前来相送的诸葛融都惊愕不已。 以常理而言,即使魏国细作探到他归去的时间,亦来不及来传递消息布置截杀之事,何必大费周章呢? 郑璞不解,但安之若素。 或许,乃是孙权故意彰显江东水师精锐呢? 既来之,则安之,何苦操那份心思。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孙权如此慎重,还真的是担忧他会被截杀。 不是担忧魏国,而是江东功勋世家截杀! 那天他不过感慨了一声,谷利便隐晦的进言,声称可以派遣百余兵马潜伏在江夏水道,佯作魏国巡察水军或水贼将郑璞杀了。 这也给孙权提了个醒。 拜那句“前番开疆辟土莫非襄樊之战乎”所赐,江东可是有不少功勋子弟,想将郑璞除之而后快的。这些人正处于年轻气盛、胆大妄为的年纪,且家中都有私兵部曲,纠集数百人易如反掌。万一数家合谋付之以行,未必不能将郑璞弃尸沉江。 亦然,如此会破坏了汉吴两国互盟的时局。 虽说盟约就是用来撕毁的,且江东亦不乏先例,然而此时与巴蜀反目并不符合江东的利益,能避免节外生枝便避免了吧。 一路无话。 水师至武昌时,竟不做停留便转道往公安而去。 陆逊不屑见我? 不由,郑璞心头泛起愤愤。 先前途径时,因为未拜见孙权的干系,陆逊等督军镇藩之人不好擅自先见国使,故而没有停留便罢了,但如今却是为何?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诧异,吴国作陪的江东文吏近前,笑吟吟的解释道,“贵使,上大将军已然奉召归建业,故而大将军代为设宴以待。” 呃........ 原来是归吴了。 稍作释怀,郑璞微笑颔首作谢。 旋即,又在心中道了声好险,庆幸自己匆匆离开建业了。 无需多虑,便知道孙权急召陆逊归去建业是为何——无非乃是计议他所献之策了! 莫看那日他对孙权慨然作言,声称什么破合肥下寿春、青徐在望、夺荆襄犹如探囊取物,看似践行两国互盟之谊、为吴国筹画雄起之机尽心尽力,但实际上这样的宏伟蓝图连出谋划策的他都不信。 不是他居心叵测,在筹画时暗藏隐患什么的。 而是他觉得以江东的兵制与偏安已久,很难戮力一心进取。 如若是换成汉军的同仇敌忾,魏国淮右果真出现了可阴袭的时机,此谋划成功的几率或许能有六七分。 但换成江东嘛,郑璞觉得一切天遂人意的话,合肥新城或可破之,但寿春城就莫作念想了。更后的席卷青徐等,权当痴人说梦罢!以水师称雄的江东,想在陆上攻城拔寨势如破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转变。 至于明知如此,郑璞还言之凿凿嘛......... 江东能否破合肥下寿春,与他有何干系?与大汉有何干系! 谋划在人,成事在天。 计若成,谋划之人必然有功;但事败了,上至天时地利人和,下至将领临阵调度与兵卒士气以及辎重粮秣补给等等,身为筹画士,还无有理由推脱责任不成! 再者,纵使孙权事后迁怒于他,那又能如何呢? 总不至于再度背盟兴兵来攻巴东郡,抑或派遣死士来刺杀他吧!且到了那时候,江东已然为大汉分去魏国的兵力了! 呵~~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孙权知彼而未必知己,且战合肥屡屡丧兵而归,是故他胆敢侃侃而谈、尽显智珠在握的蛊惑;但若陆逊与席,他难鼓唇摇舌矣! 正文 第319章、难决 最新网址:郑璞的预感很准。 刚好错开谋面、被孙权招归来建业计议的陆逊,在看罢录策之书后,略作沉吟,便缓声而谓:“陛下,郑子瑾此谋难竟全功,且事成几率至多三成。” 嗯,难竟全功? 且成事几率仅至多三成! 原本还包含期待的孙权,瞬息间须发皆张、双目渐赤。 他并非无智之人,亦他从来没有期待过一战可成席卷青徐二州、荆襄入囊中的战绩。但以举国之兵往赴,且彼疤璞言之凿凿,战果至少也应是破合肥下寿春、全据扬州之地吧! 哪料到,他竟是被愚弄了?! 他现在已然后悔,好意特遣两千水师护送郑璞归去了。 彼疤璞小儿,若被截杀葬身大江,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也! 呼....... 长舒一口浊气,孙权努力抑制着心中愤慨,尽可能缓和音色而问,“伯言之意,乃是那疤璞竟包藏祸心,欲我江东与逆魏互损乎?” “回陛下,臣并非此意。” 深知孙权对合肥的汲汲之心,亦了解寿春不破建业难卸甲战略意义的陆逊,依旧和颜悦色而道,“陛下,郑子瑾此谋颇有可取之处。臣之意者,乃是若依谋而行,我江东还需付出不菲代价,方能拥有淮右守备松懈的先决基础。如昔日魏国合肥守将张文远,亦曾有过领军驰援荆襄之举。” 呃~~ 这次,孙权听明白了。 亦敛去怒容,阖目捋胡自作思虑。 盖因陆逊言下之意,乃是说郑璞此筹画事成的先决条件,与昔日襄樊之战大同小异。 昔日关羽北伐,困曹仁于樊城、围将军吕常于襄阳。 魏武曹操遣于禁领军来救,但被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以致魏国各地人心动荡、争相叛魏遥领汉印号,故而曹操再度召集各地守军往来救之。 如徐晃部督将军徐商、吕建等为前驱,各地戍守兵马如将军殷署、朱盖等十二营后至;是时驻守在淮右的张辽,亦被调令督大军来赴,且曹操亲自引中军在后,自雒阳出往宛城而来。 亦是说,孙权若是想让淮右守备空虚,至少要有类似“水淹七军”的功绩,先将魏国第一波援军灭了,才会引发魏国的动荡! 但关羽几乎兵不血刃便灭了于禁、威震华夏,江东孰人胆敢声称比肩呢? 孰人胆敢称可复制? 战事,死生之地,容不得半句大言与半分侥幸。 江东若是想灭掉第一波援军,唯有不计伤亡的拿人命去拼消耗了。 抑或者,此亦是陆逊的隐晦谏言——为了一个机会,孙权是否舍得将三五万大军与魏国以一命换命的方式拼掉? 尤其是,在襄阳拼掉数万大军后,还有攻合肥与寿春的战事。 素来被魏国倚为东线防御决胜点的两座坚城,无需多想便知道,同样是需要损耗无数士卒方能看到破城希望的战事。 以吴国如今的实力,丧兵两三万便是伤筋动骨、不复攻伐之势。 但郑璞所献上的筹画,理想估计需要丧亡士卒三四万,若有变故则士卒伤亡至少有五六万之数,堪称动摇国本! 江东,能否承受得起这样的损失? 而陆逊声称郑璞此谋颇有可取之处,乃是对大势的推演上并没有错。 一者,对比淮右战线,魏国更不容荆襄有失。 盖因魏国定都雒阳,荆襄若是失去,吴国的兵锋上可威逼关中,进可效仿昔日天下讨董时孙坚从南阳郡攻入雒阳。 一国京都,乃是根本。 曹叡若不想见各州郡叛乱并起,就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荆襄战线不失。 二者,如今江东攻伐荆襄的时机,比关羽北伐的时候更有利。 虽说昔日关羽北伐时,正好魏武曹操兵败汉中而归、邺城有魏讽谋反以及贼寇蜂起等事,但那时魏国的兵力并没有损失多少;而如今魏国在雍凉之地丧兵无数,且石亭之战过后淮右仅能固守。若是江东全力来攻荆襄,魏国援兵会更难调集。 最后,便是郑璞乃外臣。 在出谋划策时,必然会带上厚巴蜀而薄江东的居心。 因而,在攻荆襄阴袭淮右的战略上故意避重就轻,仅是大肆宣扬战后对吴国的利益,鲜提及江东在操作过程中的损耗,乃是身为使者说客的必然,何足奇载! 若真要指摘,更应是指摘孙权过于执着合肥与寿春,故而一时无察,以致被郑璞的巧言令色所蛊惑了。 好一阵沉默。 仅有两人在席的偏殿,空气犹如粘稠的肉糜一般,连值守在偏殿外的谷利都隐隐觉得气氛的压抑。 位列下首的陆逊,早就阖目养神。 上首的孙权亦阖目着,但不断变换神情的脸庞透露出了他内心的挣扎。 合肥寿春,他所欲也! 不愿士卒死伤太众、不敢令江东动荡不安,亦他所欲也! 然而,此间无有兼得之道。 抑或是说,世间诸事本来就没有两全之美。 继续以大江地利偏安一隅,坐看魏汉争雄,以待他日时机乎?或是破釜沉舟,将江东国运压上,看能博得他日并进中原的机会否? 孙权久久难决,亦不会再有问于陆逊何如取舍。 身为臣子的陆逊,已然尽本份指出利弊干系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多言了。 不过,有些细节他还是可以作答的。 “方才伯言声称,依郑子瑾筹画之谋推行,成事几率至多三成。” 小半个时辰过去,孙权终于睁开了双眸,脸庞上已然看不出什么情绪,轻声发问道,“若是我军攻荆襄时,将魏国来援的数万兵马灭掉,依伯言推断,阴袭淮右之举当几成几率事可成?” 唉,果不其然! 闻言,陆逊心中便悄然叹息了声。 因为孙权此问,无异于在声称他更倾向于破釜沉舟一次。 恰好,这也是陆逊暗自推断的结果。 “陛下,设谋成事,在天不在人。” 陆逊依旧声音缓缓,脸色仍如沉湖般波澜不惊,“臣窃以为,如若一切天随人愿,淮右或可有六七分几率破局。” 六七分吗? 且仅是破局,而非破合肥夺寿春? 孙权轻轻颔首,再度阖目作思,藏在案几下的手,不由握紧了一布帛。 那是朱然的上表。 7017k 最新网址: 正文 第320章、肺腑 朱然,字义封。 本为吴国创业重臣朱治外甥,后收为养子嗣业。 因为与孙权同年,乃被孙策遣去与孙权同案读书,少小便情投意合。故而孙权统御江东以后尤其器异,屡以重事托之。 朱然亦不负恩宠,任事以来勤勉有加,不避艰险,多有功勋。 尤其是代吕蒙镇守江陵时,魏国大举来伐,魏文曹丕亲至宛城坐镇,遣曹真、夏侯尚与张郃数倍大军困城、昼夜攻打。江陵外无援军、内士兵疾病多发且粮秣将近,但朱然不仅坚守六个月无失且还趁魏军不备出城攻破了两处军营,声震曹魏,可称时之良将。 而他此番修书作表来,乃是孙权将郑璞之谋私下传书问计了。 盖因朱然父子已经伺奉孙家三世,且又是江东丹阳人,故而他的意见至少能令一半掌军将率影从。抑或是说,如今的江东,若以将略筹画论,朱然并非最佳者;但若以不囿家门之私、一心冀望孙家定鼎中原论,朱然若是自称第二,无人能专美于前。 自然,他的作表内容便隐约可猜到了。 表中不仅赞同了阴袭淮右之谋,亦极力声称江东不可错过魏国将大军聚拢在关中的时机。不然,待日后魏国淮右缓过石亭之战的创伤,恐有江东难有进图中原之日矣。 表末,还加了句:“若陛下幸武昌,臣尽起将士请前部,向死不求归!” 这便是促使孙权再度问陆逊,若是他愿意承受数万将士战损荆襄后,破合肥下寿春的几率有几成的缘由。 因为以朱然表末请命之言,可知其亦洞悉了推行此谋的先决条件。 且愿意以本部尽战死为江东创造机会。 孙权统御江东三十五载了,历经过许多忠心耿耿的臣子辞世,也愈发伤感如今臣下的不思进取。 三足鼎立之势,魏国几占尽了天下膏腴之地! 山泽密布、蛮荒之地居多的吴国,国力在此消彼长之下,犹如逆水行舟,不图进取便将迎来灭亡。 是故,他亦开始有了许多个难寐之夜。 他担心长期以往,待他这一辈人也相继离世后,江东便人人有偏安一隅之心、耽于享乐,令孙家基业积贫积弱,最终消逝在历史洪流中。 其实,这样的苗头已然出现了。 譬如被他召回来计议的陆逊,是如今江东最优秀的统帅,但比起昔日的周瑜、鲁肃以及吕蒙等人,进取之心不如多矣! 方才的奏对,陆逊仅是指出筹画利弊,便是最好的佐证。 如果他亦志在令江东定鼎中原,以他胸中韬略,不难对郑璞的筹谋去芜存菁作谏言,抑或另辟蹊径重新推演出一个更适合江东局势的筹画来。 然而,世上从来无有如果。 唉....... 罢了,多思无益。 将纷杂心绪皆摒去的孙权,以目顾陆逊的双眸,殷殷而谓之,“伯言,朕知此谋对我江东损伤甚重。然而,今天下大势,逆魏灭辽东公孙、诛鲜卑柯比能令北疆不复战事;原本困守樊笼的巴蜀亦出陇右、得复凉州,唯有我江东无有尺寸进取,终落人后矣。且朕亦知,荆襄干系到逆魏国都雒阳安稳,必倾国之力存之,我江东若有开疆辟土之机,当今之计唯在淮右矣!再者.......” 言至此,孙权声音略带怆然。 “再者,朕与卿年齿皆已五旬开外矣。逆魏占尽天下膏腴之地,国力强盛、人口稠密。如若我等有生之年不能夺下淮右之地,令后辈以为吴地屏障,恐日后复有昔日曹丕屡屡大军来伐之事,令我江东纵有大江地利,亦难免岁岁烽火不熄、生灵涂炭矣!” 身为君主,对臣子出如此直抒胸臆、肝胆相照之言,且还以江东他日的存亡、陆逊乡梓的安危作为缘由,陆逊无论如何都不会继续沉默下去。 “陛下以肺腑谓之,臣安敢不效死?” 当即,乃离席大礼参拜,慨然而道,“陛下若行此谋,督军至武昌之日,必乃臣领军赴襄阳之时!” “大善!” 孙权拊掌而赞,大笑,“得伯言此言,淮右必为我江东所有矣!” 言罢,亦连忙起身近前扶起陆逊。 待两人再度入座,陆逊便作笑颜而道,“陛下,依此谋行事,留镇守之将亦乃肩负他日阴袭合肥之人,我江东可堪重任且今在吴地者,唯有一人耳!想必陛下早心许之,臣便不作赘言。还请陛下饶些许时间,容臣细细思虑,看能否对郑子瑾筹画有裨补阙漏之处。” “伯言知朕也!” 喜逐颜开的孙权,颔首殷殷而到,“好。伯言且作思,朕不扰亦不催之。” 确实,孙权对留镇建业兼阴袭淮右之人,心中早就有了定论。 乃是出身吴四姓的前将军、镇守在大江中州的朱桓。 为人将略斐然,多立功勋,黄武元年时在任濡须督,以五千兵马抵御将数万步骑来袭的曹仁。示敌以弱、诱曹仁分兵来攻,临阵先败曹仁之子曹泰,后阵斩魏大将常雕与诸葛虔,生擒王双,令曹仁大败而归。 此后,石亭之战亦有建功。 于战前他便断言曹休必败,自请本部先去断曹休归路。 然而,陆逊以不可弄险而弃之不用,方令曹休得贾逵驰援以生还。 其人轻财贵义,以善养士卒著称,俸禄家产皆与众人共分;且有强识,与人一面之缘而数十年不忘,麾下部曲万余人以及士卒妻儿,皆能唤出名字。 是故,士卒部曲皆愿效命,临阵死不旋踵。 得士卒拥戴,更甚于昔日甘宁。 如此人物授予阴袭重任,既不需要担忧谋略执行不力,更无需如郑璞所言的“效穰苴斩庄贾、魏绛戮杨干示威临众”之举。且朱桓从弟朱据,妻孙权与步练师幼女孙鲁育,恩荣于江东,亦无需推行郑璞“扣押士卒家小令其死力作战”的隐晦谏言,令江东君臣相疑了。 一阵沉默过后。 自作思绪的陆逊睁眸,目顾孙权而笑谓之,“陛下,臣窃以为,既攻荆襄死伤不可免,不若且先虚虚实实,或可为国添户。” 正文 第321章、裨补 世家豪族林立的江东,从来无有禁酒之说。 相反,在与宴之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酒肉、美婢、倡优伎乐等俱全,方显门第与礼仪尊卑。 故而,孙权倏然觉得,案几上早就冷掉的炙肉与美酒无比芬芳。 当陆逊声称“或可为国添户”的时候。 无他,因为他终于等到江东军职最高、韬略拔群的陆逊,愿意为吴国设谋了! “陆卿速言之!” 起身离席,亲自把盏给陆逊斟了一盏酒的孙权催声道。 姿态一如昔日石亭之战前,他亲自为陆逊牵马执鞭开道般谦卑。 陆逊恭敬扶着酒盏,待一饮而尽后,方朗声说道,“陛下,臣之思者,乃近年我江东兵出伐魏,皆主淮右而虚荆襄,今既行郑子瑾所谋,不若且显虚之。如可令朱义封为前驱临江夏、臣与诸葛子瑜督兵在后援遏沔水,阻逆魏援军;陛下将建业虎贲出濡须坞,临巢湖扬威南淝水,令逆魏以为我江东再复虚荆襄而实攻合肥之事。” “而待臣与义封两部筑营围困得当,逆魏襄阳与樊城守军皆关注江夏局势、扼守沔而不顾襄阳以下各县。届时,陛下可令全子璜代督大军在后取道庐江郡攻蔪春郡,自督领两万精锐逆大江倍道至夏口,代替臣等围困江夏。如此,臣与诸葛子瑜可提兵北上襄阳城外遏道,令朱义封部得以分身,长驱入柤中将万余户荆蛮皆虏掠归荆南矣!” “届时,我军既得柤中荆蛮的粮辎供臣与诸葛子瑜、朱义封两部兵马之食,可长久与逆魏荆襄守备对峙;而陛下大军困江夏,全子璜督后军攻蔪春郡,堪称动用举国大军来战,逆魏荆襄必动荡、宛雒不安矣!” “彼逆魏曹叡见事急,必然从雒阳、豫州甚至关中别遣兵马来救。我军可高垒深沟、塞道扼守入江夏之路,可谓得围点打援、以逸待劳之势耳!” “今逆魏江夏守将文聘已身故,其养子文休才略不及多矣。战事旷以日久,逆魏必然担忧城池被陛下若破,故而必倾力攻之。我军号令各部戮力一心,与之战,向死不退!待各丧一二万将士,彼逆魏见我国大军皆在荆襄,且有不破江夏誓不归师之志,安能担忧我军会出其不意袭击淮右邪?” 言至此,陆逊举盏向孙权而邀,慨然作声。 “臣窃以为,若如此行事,至多三年,短则一两载,逆魏青徐必无备、淮右松懈,郑子瑾阴袭淮右之谋可事成矣!我江东可全据扬州之地也!” “大善!” 听罢,孙权拊掌大赞,畅怀大笑,“卿实乃不世之才也!” 他是真的喜行于色。 盖因陆逊此番对郑璞之谋裨补,不仅将强攻荆襄变成了以抽丝剥茧的方式,将魏国各地戍守的兵力慢慢诱来,呈现以逸待劳之势;还顺势将柤中之地纳入谋划中,为江东添户、缓解征伐损耗的粮秣与军辎了。 柤中,并非是一个县。 位于荆山之东、编县之北,于距襄阳约莫一百五十里,土地平敞,宜桑麻,有水陆良田,可谓沔南之膏腴沃壤。 先前,魏武曹操军败于赤壁之战,以荆北守备式微,忧虑各郡县士庶跨江依附先帝刘备,抑或被孙权所掳掠,故而迁民豫州各郡县以屯田,令襄阳以南各地山野人烟荒芜。 亦令栖居山泽、不服王化的荆蛮得以机会,出山泽占据膏腴良田自居。 柤中之地被夷王梅敷兄弟三人所占,聚合部曲万于家。是时荆州三分,汉魏双方为避免被对方黄雀在后,故而皆不征之。 后,先帝刘备应邀刘璋入蜀地抵御张鲁,魏时任别督乐进寻到机会,与江夏太守文聘并力攻破关羽军于寻口,再度乘胜攻打江陵附近的临沮与旌阳二县,皆拔之。 兵威盛于一时,令南郡诸郡山谷蛮夷震怖,皆遣使者诣乐进而降。 柤中夷王梅敷亦然,从此时伊始依附于魏国。 再后,乐进被调遣往合肥驻守,曹仁镇守荆州,以兵寡难守御与襄阳以南各县几乎黎庶为由,将临沮与旌阳县皆弃之。 故而此时的柤中之地,仅是夷王梅敷自守而已。 若是依着方才陆逊所言,他与诸葛瑾引兵去遏襄阳戍守兵马,令朱然部出其不意的奔袭柤中之地,夷王梅敷无有魏国援兵之下,必然被吴国所禽,尽徙其民、尽掳其资而归。 如此作筹谋,深谙军无利不出的征伐之道,将吴国的损耗降到了最低,避免丧兵太多而令江东动荡,如何不令孙权喜逐颜开? 不过,他终究为人君许久了。 哪怕在喜悦之余,亦不会忘了激励臣子死力的帝王心术。 “伯言许久未归吴地了。” 收起笑颜,孙权和颜悦色,捋胡殷殷而谓之,“此番归来,便匀出数日时间与家人宗族共聚一番吧。尤其是公纪长子,伯言多疏导几句。” 嗯? 瞬息间,陆逊眼眸里闪过一缕精光。 公纪,乃是已经亡故的陆绩,其长子乃陆宏,时任会稽南部都尉,亦是吴郡陆氏的族长。对,陆逊虽功显于世、支撑着陆家门楣,但他并非嫡支。 如今陆宏被孙权提及,陆逊不由心头泛起,其或有犯法之事被有司表于孙权了。 此亦不为奇。 顾、陆、朱与张乃吴四姓,世代豪贵,宗族子弟众多,良莠不齐在所难免,偶有仗家世行为不端更是难免。 然而,陆宏颇有父风,品行纯良且醉心于经学,何来犯法之事呢? “臣愚钝,难悟陛下之意。” 心思百碾的陆逊,离席行礼发问道,“不知臣从弟宏,可是有犯事之举?若果然,臣归家后定严令申责之,必不令其误事!” “哈哈哈~~~” 闻言,孙权大笑,乃摆了摆手,“伯言何出此辞邪?江东陆氏,当世名门也!家声斐然,积善累德,何来犯事之说?朕之意,乃是欲转他为庐江太守。庐江在江北,邻逆魏边界,是故让伯言督教他几句守御之道罢了。” 正文 第322章、错过 孙家与陆氏的相爱相杀,从孙坚时期便开始了。 孙坚为长沙太守时,陆康从子时任豫章郡宜春长,为贼所攻,故遣使求救。 两地本互不统筹,但孙坚不顾未得诏令越界攻讨将获罪的律法,欣然领兵往救之,有恩与陆氏。然而孙策后却受袁术所遣,攻陆康于庐江,令陆家宗族死伤过半。 至孙权统事后,便一直想着弥合双方的关系。 指望着能获得俊才辈出的陆氏、已然隐隐成为江东世家豪族领袖的陆逊竭诚效力。 但血仇哪有那么容易冰释? 即使孙权以孙策之女妻陆逊,授予吴国最高军职,但两家隔阂依旧。 如今,孙权声称要将年齿刚过及冠不久的陆宏转职为庐江太守,便是隐晦告诉陆逊,他诚意满满想化解两家不愉快的过往——孙策昔日夺走陆家的,他将尽数归还,且日后陆家如若愿意竭诚与孙氏荣辱与共,他还会给以更多! “朕心意已决,伯言不必作推辞之言。” 孙权离案步前,执起陆逊之手抚其背,轻声谓之,“且朕亦有意,若淮右尽为我江东所有,朕便画郡县与朱休穆屯兵驻守,别遣全子璜督军向青徐。” 呃....... 如此承诺,乃是孙权在声称绝不会罔顾吴郡四姓的付出、必然会嘉奖他们的效力。打下淮右便让他们四姓冠冕扬州,且还提前预分青徐利益的意思。 算是效仿了大汉对待豪族以利驱之的办法。 只不过,大汉乃是以丝路贸易驱使,而孙权则是将原先淮泗士人享有的画郡县养兵之权,授予了江东豪族。 这样的做法,十分危险。 在孙策亡故后,他便与诸多豪族做过妥协,现今再度助长他们的权柄,恐日后数家一联合便可将吴国变个姓氏! 但此情此景之下孙权无有他法,唯独饮鸩止渴可选。 郑璞筹画设谋也好,陆逊裨补也罢,莫看二人皆慷慨作言,声称淮右必可破之,但待事到临头呢?孰人胆敢断定,督兵马的各大豪族在临战时,是否会再度生出保持实力、以免家族底蕴损伤的心思呢? 毕竟,如今吴国绝大部分兵权,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以往的创业元勋、寄寓的淮泗士人已然凋零殆尽矣! 待到他也辞世时,日后吴国的政权亦难免会落入江东世家豪族的指掌中。 不除江东众人偏安一隅之心,孙氏国祚难长久! 与其如此,还不如现今便“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倾江东之力奋争一次,令那些豪族将目光放在中原膏腴之地,激起他们开疆辟土之心。 且争朝夕罢,至于日后如何收回权柄,便由子孙为之。 此身已老,不复有念。 多智如陆逊,甫一听罢,便知道其中意义所在。 是故后退一步,恭敬行礼而拜,“臣,代已故从叔,谢陛下恩宠!陛下恩宠我陆氏如斯,臣若不死力报之,安有面目苟活于世邪!” “卿言过矣!过矣!” 孙权连忙扶起陆逊,纵声大笑,“朕有伯言竭诚,何愁大事不成也!哈哈哈~~~~” ..................... 荆南,南郡公安,吴大将军驻军处。 从建业归来的郑璞,被诸葛瑾引入私宅独宴之。 只不过,同样是二人私宴,对比起建业偏殿内的君臣玩弄机锋、连空气都弥漫着权利蝇营狗苟的腐臭味道,此地的小宴令人倍感温馨。 诸葛瑾如同传闻般有一张狭长的脸,胡须淡淡,在外督军多年却无有丝毫行伍之气,反而是类似慈眉目善、书卷味异常重的儒者,颇有长者之风。 设下的宴席亦很淡雅,一肉羹、一鱼脍、一盐菜、一酱汤以及酒水而已。 既无丝竹弄耳,亦无婢仆在侧伺候。若不是案几两侧皆燃着昂贵的龙涎香,郑璞还恍惚以为乃是在与丞相坐宴呢! 话谈的内容,亦不关军国大事。 几乎都是诸葛瑾在问,而郑璞在答。 譬如丞相的身体状况与饮食多寡,诸葛乔现今在忙碌些什么,在苦寒与风沙遍布的河西走廊可还习惯,以及二人的家眷状况等。席间还请郑璞录了一份与他,且声称他自身也备了些物品,托付郑璞带回成都与诸葛瞻与诸葛攀两小儿。 临罢宴时,方饱含深意的嘱咐了句。 “郑君才学不缺,但须知刚而易折之理,莫逞一时口舌之快,而为自身惹来无必要的纠缠。今上大将军不在驻军地,且郑君出使时日已久,想必亦思归心切,我便不久留君了。嗯,我现嘱一小校领兵送君过巫县。” 竟连是夜都不留宿。 而郑璞听罢,倒没有被轻视了的愤慨,反而是很感激的躬身作礼辞别,“璞受教,多谢葛君周全之心。” 对,诸葛瑾乃是担心夜长梦多。 盖因江东在荆州的驻军,大多都是昔日参与夷陵之战而留驻的。 郑璞那日在建业宴席上怒斥江东背盟,亦相当于此地驻军各个将率都鄙夷为“无耻之徒”了。 军中男儿多鄙夫。 一些位居将军职之人,或许还能以“不坏两国同盟”之由克制住忿怒,但诸如校尉或军司马之流,便不会那么克制。 再佐之江东的军制很混乱,私兵部曲太多,听命于家君而非尊上。 若是郑璞在南郡公安逗留久了,未必不会被那些人私下串联,提前伏兵夷道抑或西陵等归蜀必经关口处劫杀。 反正武陵郡自从被江东所得后,无论汉家士庶还是五溪蛮等都一直都叛乱不休。 佯作落草为寇的败军抑或是不服王化的武陵蛮部落前去截杀了,亦不会担忧事后被追查出来。 是故,诸葛瑾匆忙遣他归去,乃是一片好心。 心思通窍如郑璞,焉能不知其中道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匆匆离去不单单是免去了没必要的麻烦。 就在他舟船过了西陵峡之时,有一年齿约莫三旬之人沿岸看着远去的舟船,以剑鞘末端狠狠杵地,跺足恨声,“彼郑子瑾何汲汲求归邪?我一路兼道而行,竟还是追之不及!” 他姓沈,吴郡人,并非是前来截杀。 正文 第323章、酒美否 初夏四月,下旬。 出使江东往返奔波月余时日的郑璞,终于归至成都,但他仍旧无有闲暇之时。 朝会时禀出使经过以及所得后,他急匆匆赶回城西小宅换了身居家燕服,又再度往城东走马河畔而去。 天子刘禅以巡籍田为由,召他在城外小聚。 倒不是关乎战马贸易之事。 贩卖战马于吴国抑或推动民间战马贸易,乃是丞相先前定下的为国筹粮秣之策,有专职主司此事者,无需他操心。 兵出陇右七载后,大汉的培育战马之地主要是天水郡小陇山与陇西郡临洮牧苑,刚夺回的张掖郡丹山牧场百废待兴,是故朝廷如今自备征伐的战马尚未丰足,但拿出来作卖的委实不缺。 因为卖给江东的战马,都是大汉换来的。 在魏延报捷光复金城郡后,丞相便作书归来成都,让蒋琬等人收集大量的蜀锦、茶叶等物资送往天水冀县囤积,以备收复河西走廊后与那些羌胡部落作贸易。 既是通过互通有无令那些部落酋领获利、让费祎以及各郡太守更容易安抚郡县,又能为大汉收集制造甲胄与弓弩的角筋皮革等战略物资。 驯化好的战马,亦是交易的重中之重。 小部落换来二三十匹,大部落换来百余匹,以凉州栖居的羌胡部落数量,转手作卖给江东绰绰有余。 为国储资嘛,但求本小利大。 反正如此作为也不算是以次充好。 一匹两千余斛粮秣如此低廉的作价,彼江东亦不可能要求大汉作卖的战马,乃是千挑百选而出的良驹。 少时,至天子籍田处。 种植月余时日的水稻郁郁葱葱、长势喜人,已然有尺余高,一如黎庶们对天子日益剧增的仁德之颂。 诸如陇右战事频繁,但朝廷并不加赋或频征徭役。 有如以身作则,崇尚清简斥奢靡,令朝廷公卿与各郡县臣僚皆不敢劳民力。 尚有明律法、刺奸不姑息,使上下风化肃然、贼寇绝迹,贵豪者无有侵凌弱力少智之民等事。 其实,这些都是丞相开府治事后推行的,但如今丞相远在陇右且嘱咐蒋琬等人将部分朝政还给天子刘禅亲自处理,故而黎庶们便口颂天子圣明了。 恰好,丞相对此乐见其成。 “陛下已在等候,还请护军随我来。” 一在侯的舍人含笑迎来,轻声说道,且还很恭敬的行了一礼,“化,谢护军举荐之恩。” 对,他是王化。 先前被王佑引见与郑璞同道归蜀地。 一路偕行,郑璞多以言辞考校学问,但临别时却无有半句评语。 那时,王化还以为乃是自身才学不被郑璞赏识,故而归郪县家中后心有郁郁,便再度启程巴郡江州寻父王彭,打算请其父代为寻一良师听教。 哪料到,朝廷诏书几与他同时至王彭官邸——天子竟恩录他为太子舍人! 莫说他意想不到,就连他父王彭都诧异莫名。 虽郪县王氏乃蜀中名门,且家中出仕与载德者极多,然而依朝廷惯例恩录官宦子弟应是入宫为郎才对。王化年未及冠,且才学与品性皆不曾显于天子或公卿之前,如何能轻易被授予储君舍人之职邪? 后来他父王彭欣喜谢恩,私问与天使,这才知道原来是郑璞推举的。 “臣尝闻先帝初见今庲降都督,叹曰天下不乏贤也!今臣归成都,与郪县王伯远同行,朝夕与论,复感巴蜀俊才不乏也!孔夫子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臣兄外家与此子乃同宗,然正值朝廷尽才北伐之际,故而臣亦斗胆荐之,望陛下察之。” 郑璞乃如此作言与天子。 素来视郑璞亦友亦臣的天子刘禅听罢,兴趣大起,亦不复察,当即便一纸诏书往巴郡太守官邸而去。 今与郑璞逢面,王化执礼作谢乃情理之中。 “不必多礼。” 轻笑颔首,郑璞伸手虚扶,“伯远得陛下赏识,乃是才学使然,与我无多少干连。若伯远心有感,便多历练才学,好日后为天子分忧国事。” 言罢,不等王化作答,便越身往天子所在而去。 只见走马河畔丛簇的杨柳林中,十余燕服配剑护卫环绕在侧,一扈从正在火堆前炙肉外,同样作世家子装扮的天子,正蹲坐在一胡牀上,悠哉游哉的临一短仄案几自斟自饮。以此看来,常易装出宫巡民情的他,已然得踏青野餐之趣也。 郑璞趋步向前,躬身作揖,朗声见礼,“臣,中护军璞,拜见陛下。” “呵呵,何必缛礼?” 闻言,天子放下酒盏,衣袖一挥,作谑笑道,“且来坐。子瑾莫是在凉州呆久了,便忘了在外如何称呼与我邪?” “安能无礼邪?” 郑璞亦不作推辞,快步而前就胡牀与天子对案而坐,轻笑道,“许久未有与刘君坐宴了,今腹中空空而来,若是无礼恼了刘君,我岂不是空腹而归?” “哈哈哈~~” 此话语甫一落,天子便忍不住拊掌大笑。 举朝廷上下,唯有郑璞胆敢以友朋的姿态与他作谑,每每闻之,总能令他暂且卸下孤家寡人之谓。 “子瑾非贤哉!安能视我如性吝之奴邪?当罚酒一盏!” 天子先是故作不悦的指摘,但旋即又喜逐颜开,率先举盏而邀,“子瑾,共饮!” “饮。” 双手举盏,郑璞颔首致意,一饮而尽。 待放下酒盏,天子挥手示意扈从分炙肉,又对郑璞笑谓之,“子瑾出使江东,吴主必设宴以待,不知江东羔酒美乎?抑或我之劣酒美乎?” “刘君此言,乃苛我也!” 略显无奈的微摇头,郑璞佯怒责之,“我为国署事,不辞艰辛奔赴千里,刘君不嘉勉我便罢了,竟是出如此诛心之言邪?” 自然,言罢,二人又是一阵畅怀大笑。 但敛起笑颜后,郑璞便肃容道,“我出使江东,虽事成而归,然亦有言于刘君。彼吴主有勾践之忍,求成时不吝对下卑辞;亦有饕餮之贪,谋事时图利而不求德。于我大汉而言,可以蝮蛇谓之也。今逆魏强盛,故而与我大汉共盟,但若我国王师定关中还复旧都日,必乃彼再背盟之时也!” ..................................... 诸君新年快乐! 愿诸君去岁的遗憾,皆是今昔惊喜的铺垫。 奔赴美好,冲呀! 正文 第324章、与魏反 断言孙吴他日必定再背盟,天子刘禅不由肃容以对。 无他,原先忠良俊才济济一堂的大汉,历经襄樊之战与夷陵之战后,便成了益州疲敝、无人可用的境地。 而这些一切的缘由皆因孙吴背盟! 大汉无人胆敢忘却。 年少即位的天子刘禅与诸多身丧此两战的忠烈之后一并读书健长,更不会忘却。 “子瑾断言吴主无义,乃是谏我令江州、南中等主官早日作防,好日后彼背盟兴兵来犯时增兵驰援乎?” 天子沉吟片刻,便出言问道,“不过,此事子瑾归陇右后需禀于相父。今朝廷精锐兵马皆用于陇右,巴蜀境内若作防,还需再度募兵。” “我非是此意。” 微微摇头,郑璞冁然而笑,“乃是我见闻有感,恰逢刘君有问,便作闲谈耳。且我大汉复关中还于旧都非一日之功,现今倒无需防彼孙吴。丞相督领众将士在苦寒之地,赖以与逆魏争锋者,乃巴蜀之地安稳耳。刘君在京师统御,乃我等将士效死之寄托也!故而我便多言几句,好令刘君心中有数。” 言罢,顿了顿,紧着又加了句,“再者,兵家旧论‘不恃敌之不我犯,恃我之不可犯。’以夔门之险与南中地势难行,彼即使背盟来犯,我军守御待到援军赶至亦非难事,刘君无需忧心。” “善!” 天子拊掌而赞。 旋即,不知是思及了什么,先是挥手将那分肉的扈从摒去,才悄声说道,“有防于孙吴,此事子瑾倒无需预我。或许子瑾有所不知,我初即位时,尝与文容、安国以及巨师等人在宫中练射舞剑,箭靶画布之鹄者,乃书‘江东孙贼’耳!那时,公渊尚年幼,无力扯弓弦,便待我等射罢持小匕恨恨刺箭靶之书,哈哈哈~~” 呃........ 竟是如此泄恨邪? 闻言,郑璞亦不由莞尔,乃举盏而邀。 “刘君不忘先帝之恨,以及关侯与诸多忠烈之仇,乃我大汉幸事也!不过,刘君倒也无需心切。自古多行不义者,必自毙!我此番出使江东,见建业城内外皆有贫困潦倒、生计无所依者,而吴主所起之太初宫方三百丈,咸取上材、雕刻丹镂,堪称堂皇华丽!治下公卿贵胄皆尚浮华,极尽奢绮!天下未平,民困而上奢,如此之国岂能长久邪?待我大汉复关中,若彼孙吴复背盟,亦不足为患也!待我大汉讨灭逆魏,他日兵马南下征孙吴,必势如破竹耳!” 此话语甫一落下,原本喜笑盈腮的天子,笑声戛然而止。 且还是略显尴尬的注目着郑璞,似是脸庞上还有些许羞恼、些许赧然。 嗯? 言孙吴不堪,为何天子乃如此神情? 亦令对坐的郑璞瞧得真切,当即心中诧然不已。 略略作思绪,便拱手试声问道,“刘君,何故如此邪?莫非乃我言辞不妥当乎?” 但天子却是不答。 垂首拈须片刻,缓和了颜色后方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子瑾自江东归来后,曾与休昭谋面过乎?” 董允? 我昨日幕时方归成都,今晨便与朝会了,何来时间与董允谋面? 今陡然问之,莫非天子与董允有争执乎? “回刘君,不曾。” 心有不解的郑璞轻轻摇头,摊手而笑,“我昨暮时方归,今日行止刘君尽知耳,不知刘君何出此问?” “嗯.......” 略作鼻音,天子眉目稍霁。 但面对郑璞之问,他还是踌躇了好一会儿,方轻声道出缘由。 原来,前不久他出亲耕籍田,途遇一妙龄少女,心甚喜焉,乃令扈从私访其家世以及其婚配与否。得知其身家清白且未婚配,便有心采择充后宫。 此时的董允早被丞相表请为侍中、领虎贲中郎将,统宿卫亲兵。 诸如献纳之任,皆可专之。 得知此事后,便以古者天子后妃之数不过十二,今后宫嫔嫱已具,不宜增益,驳回天子之意。 天子不忿,乃召董允来与辩。 但董允据理而争,不让退让半分,且还声称若是天子越他职责私纳嫔嫱,他便作书去陇右请丞相断之。 争执至此,自然是天子悻悻而归。 他虽然心甚喜那女子,但终究亦然乃人君,不会令如此事情去扰了丞相。 但意难平,在所难免。 此些年他一直努力着作可肩负中兴之任的明君、恤下有德的仁君,不敢有一日懈怠,更不曾有过荒谬之举,如今不过是欲一女子增益后宫罢了,为何董允如此固执! 且竟是以“禀知丞相”威胁与他! 此乃臣子之道乎? 而如今他见郑璞声称吴主孙权奢靡不恤民,便心生误解,还以为是董允驳了他之意还不知足,竟私下寻了郑璞一并来谏言呢! 毕竟,大汉上下尽知他甚亲于郑璞,且郑璞还身兼着侍中之职,亦有讽议举正之责。 “依子瑾之见,此事休昭是否太过乎?” 面色有些不豫的天子道出缘由罢,还发问道,“休昭领宫禁之重,亦当知相父督军北伐,殚精竭力,焉能口称以如此琐碎扰相父之言邪!” 而一直细细倾听的郑璞,早就忍俊不禁,频频借着举盏以袖遮笑颜。 “咳!咳!” 闻问后,方敛容,借着几声轻咳清嗓罢,便拱手而赞,“璞贺喜刘君,已具圣明君主之风矣!” 顿时,天子愕然。 半晌后,才怫然不悦,指摘道,“我视子瑾如肺腑,不讳私事以告之,子瑾宁出阿谀奉承之言以敷衍乎!” “刘君何故动气?” 郑璞无有惶恐之态,依旧和颜悦色而道,“我尝闻,但凡圣明之主,臣下必有触威以抒忠、身首不恤之忱。今外有丞相督十万甲士为国效死,内有如董休昭之流犯颜直谏,此非刘君圣明,令有志之士无不竟劝之故乎!” 呃~~ 如此说辞,倒能令我心意稍宽。 闻言,天子神情愈发温和,但犹踌躇片刻,方摆了摆手,“子瑾莫为休昭说情了。我虽意难平,然亦知他乃尽忠规益且秉性如此,断无藏忿于心、他日追恨之事。” “陛下,臣方才并非幸言。” 但郑璞却肃然起身,以君臣之礼规劝道,“臣窃以为,陛下当效先帝昔日之言,赐金以嘉董休昭且昭告诸臣僚,以此谏言为忠节耳!” 当效先帝之言? 与论之事,干系先帝何言邪? 见郑璞义正辞严的作态,天子刘禅亦不由正襟危坐敛容以对,但心中却是弗解。 自作思绪片刻,他方抬手示意,殷殷谓之,“子瑾且入座,此地非庙堂,无需如此恭谨。嗯,不知子瑾之言乃何指邪?” “嘿,一时激昂,倒令刘君见笑了。” 自嘲了句,郑璞依言坐下,轻声说道,“刘君尚且记得,昔日刘季玉邀先帝入蜀却汉中张鲁时,庞军师中郎将进策取蜀,先帝与论之言否?” 呃! 天子当然记得。 抑或者说,大汉许多僚佐都记得。 盖因庞统“兼弱攻昧、逆取顺守”之言,乃是先帝定蜀的大义所在。 不过那时,一开始先帝是回绝了的。 言曰:“今指与吾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故而失信义於天下者,吾所不取也。“ 如此之言,看似与今日所言无干,但天子并非愚钝之人,当郑璞点明后他便心中了然了。 先帝每与操反,故而他行事乃当“每与魏反”耳! 逆魏曹丕在位时,曾因私忿诛杀犯颜直谏的臣子、有恩于曹操的鲍信之子鲍勋,令天下有识之士皆觖望。今郑璞请他赏赐直谏的董允并以此事召告其他臣僚,乃是意图令汉魏君主高下立判,以收天下之望。 就如谯周屡屡宣扬的“魏窃神器当受天罚”的天命昭昭一般,为北伐裨益。 夺人心之说,当多多益善嘛。 先帝崩殂前不亦告诫“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但求积少成多罢。 不过,天子心中了然了,却没有当即允之。 倒不是觉得,自身有意采择民女充后宫之举会被士庶作笑。 既然已经被董允驳回,且他颁诏嘉奖乃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无人会以笑谈论。 而是性情素来敦厚的他,倏然觉得郑璞此举,隐隐有汲汲营营求树他名望之意,反而有些不齿为之了。 压低了声音,天子意有踌躇,问道,“古之圣人,非礼不进、非义不受。如从子瑾之言,我乃沽名钓誉也。他日人若细研事始末,岂不嗤我乎?” 唉...... 称孤道寡之人,何故如此重德邪! 君不见古来帝王君主,但有所作为者,皆毁誉参半邪? 听罢,郑璞不由心中叹息。 他今日之所以谏言,乃是因为昔日在河西张掖郡见豪右之宴所感,亦是推动大汉内外变革之心。 而想变革的第一步,便是冀望天子刘禅能认可他的主张。 因为如今还于旧都的北伐尚未竟全功,丞相一切心思都铺在军争上,不会推行动摇北伐根基的政略。抑或者说,在没有光复关中之前,大汉根本没有底蕴与威望去变革。 是故,他的心思若想成行,唯有先推动天子对事物的看法改观。 显然,他任重而道远。 正文 第325章、论心 “刘君此言,还请恕我不能苟同。” 沉默了许久,郑璞方拱手朗声驳之,“昔日秦始皇有暴戾天下之说,然孰人可否认并六国、毕天下之伟业!尚有前汉武帝,北逐匈奴、通西域、拓百越与西南,东设汉四郡,以赫赫武功筑我汉家儿郎脊骨;然白鹿皮币、算缗与告缗令、东莱求仙等举措乃善政乎?” 言至此,郑璞缓和了颜色,轻声说道,“刘君,正值我大汉不争即亡之势,若能为国裨益,尺寸之功,不汲求之;米粒之光,不烦取之。兴复汉室之任,系与刘君之身,璞但求君论心不论迹耳!” 论心,而不论迹邪? 天子刘禅听罢,默然以对。 少时,便喟然发叹,“相父督领子瑾等将士,离乡梓妻儿千里讨国贼,但求国裨益而死生不念,我锦衣玉食在京都,难逢鸣吠之益于时务,却是心吝于区区薄名而患得患失,心诚有愧矣!今子瑾以言明我,安敢惜名哉!” 言罢,亦是雷厉风行,高声唤来远处候着的近侍。 乃口谕令少府出绢十匹、钱千金赏董允昔日面谏之举,又令尚书台颁诏,曰:“朕以不德,年少即位,承丞相等贤良教诲,犹恐负先帝之明。今特诏令,群臣吏民能面刺朕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朕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朕之耳者,受下赏。” 乃是效仿了昔日战国时,邹忌讽齐威王纳谏的故事。 待那近侍领命而去后,他方回顾看正笑颜潺潺的郑璞,不由也露出笑容来,感慨道,“若董休昭面谏与我时,亦如子瑾般循循诱导,我又何尝意难平邪?此可谓之,以讽议举正职责论,休昭不如子瑾多矣!” 但郑璞闻言,却没有依礼谦言作谢。 反而昂头向天,佯作悲愤怆然之态,长声而叹,“嗟乎!不想刘君竟以我乃佞臣也!” “哈哈哈~~~” 自然,天子对此大笑不已。 或许他自身都没有发觉,郑璞此举在他人眼里乃隐隐有恃宠而骄之态吧。 抑或者说,今日与宴的笑意太浓,令他恍惚了许多礼制。 笑了好一阵,天子便执起割肉小匕,嘱言道,“炙肉有些冷了,子瑾且先用餐。莫待少时肉冷无法入口,归去后腹诽我性苛且吝,竟是一餐亦不愿赐下。” “呵呵~~” 轻笑一声,郑璞拱手做谢,“唯。谢刘君赐餐。” 垂头执小匕割肉沾细盐,大口吞咽,偶尔只手握酒囊而饮,用餐速度亦极快,大如合握约莫二三斤的肉块,倾之便皆入腹中。如此行径,莫说朝臣仪态不存,就连士人风度都无有半分了。 亦让依礼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的天子不经意瞥见了,不由心中再度泛起感慨。 并非是恶了郑璞的粗鄙。 而是他倏然想起了,近些年在岁末时出宫飨士卒时,那些士卒用餐仪态与郑璞相差无几。 地小民寡的大汉,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毕举国之力,是故如今的军籍者极多。 毕竟北伐数年以来,士卒战损的、伤退的,尚有因水土不服或疾病等缘由物故的,零零散散合计一起已然六万有余了。 但如今陇右与河西等地,尚有十万将士屯田戍守与枕戈待征! 有一些是从巴蜀之地新募而往的,更多乃大汉收复陇右与凉州后,从魏国俘虏中挑选、将附魏羌胡部落或豪右徒附与部曲授田编入军籍;抑或者是以丝路贸易与牧场田亩诱巴蜀豪族而往,趁机将他们的部曲编入郡县戍守轮值之卒,等等。 巴蜀人力物力枯竭、大汉短时期内无有再度征伐的底蕴,并非是一句虚言。 是故,天子此些年出宫问贫察孤寡,多往来于屯田在京师成都周边的军籍家眷,但求不令那些为国征战的北伐将士死不瞑目。 今见郑璞行举粗鄙如军中鄙夫且带疤的颜容,亦令天子陡然思及了北伐未开启之前,初见时意气风发、风姿特秀的桑园郑郎。 岁月奔流不息,将美好淹没将丑恶掩埋,亦让人们领悟许多世间道理。 名望与德行等乃士人所求耳,非乃君王绳准。 至少,以如今天下三足鼎立之势,并非是君王所求之功。 如子瑾所言,我且论迹不论心罢!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天子没有了食欲,放下割肉小匕,起身取清水漱口净手。 此时堪堪腹饱的郑璞,见天子案几上所剩炙肉与稻饭极多,同来净手漱口时亦忍不住发问,“刘君近日食欲不振乎?” “非也。” 接过侍从递过来的麻巾擦干手,天子摇了摇头,随意寻了个理由搪塞,“乃我出宫之前,皇后还奉了些许糕点与我果腹,现今腹中不饥。” 言罢,又挥手招扈从牵来马匹,利索的扶鞍而上,笑谓道,“子瑾且随来,看我亲耕的稻田如何。” “唯。固所愿耳。” 初夏四月的午后阳光,不算燥热,但却盎然了郊野的郁郁葱葱。 策马缓缓,放目而顾时,只见走马河两岸草木竟发、万物生机勃勃;待敛目而倾听,便又是莺歌蝶舞、微风抚过稻田的欣荣乐章。 籍田里的稻苗长势很好。虽说其中有籍田令等人悉心照料的干系,但天子能持之以恒岁岁亲耕籍田,已然是胜却无数了。 似是天子对此也颇为满意。 待二人策马行百余步后,便侧头发问道,“昔吴主以会稽之南嘉禾自生,以为获德于天乃改元。今我亲耕之禾猗猗,不知可媲美江东那自生野谷否?” 自生之禾与亲耕之稻? 此是有问于我,获德天眷与励精图治孰可贵、孰可长久乎? 闻问,郑璞瞬息间便洞悉了天子之意,亦冁然而笑,“稻禾乃果腹之物,自生亦好,自耕也罢,无有多少区别。再者,刘君若是有意,我不仅可令嘉禾在巴蜀任何一郡县自生,就连那鸾鸟来仪、井现黄龙、神龟献图抑或白鹿祥世等诸多祥瑞,一并为我大汉呈现出来。” 呃! 此话甫一落下,天子便猛然拉起了马缰绳,满脸震惊的看着郑璞。 无他,惊世骇俗耳! 虽然孔夫子尚且不语怪力乱神,但诸如“亡秦者胡也”、“刘秀当为天子”等谶语灵验后,当今世上不乏坚信鬼神有灵者。 天子亦是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 今听罢,亦陡然思及,自谯周归成都后旬日一入宫为他解惑经学,他曾以“曹丕篡汉遭天谴”之事问及,而谯周如实告知此事乃郑璞始作俑者。 莫非,善军争筹画的子瑾,竟还身兼方术之奇? 至于先前为何藏而不显,盖因如今世道,身有方术者皆难善终,抑或身死后亦难得安宁。 如河南人赵达,从汉侍中单甫受学,治九宫一算之术,历事以术推,无不中者。 后天下大乱,自以术推江东鲜动乱,乃渡江避战祸,后以术伺奉孙权,但惜其宝术、概不传与他人。生前,孙权求奇术而不得;死后,孙权乃拘其女以勒,亦不得,竟是令人掘其坟、发其棺,看是否在陪葬之物中。虽然事后孙权无所得,但赵达落了死后家小蒙难、尸骨曝野的下场,如何不令人引为前车之鉴邪!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天子刘禅尽力舒缓情绪,语气异常轻柔的发问道,“不想子瑾竟有如此神通!却是不知,此些祥瑞如何为我大汉引来?” “哈,此事有何难!” 不知道天子心思已然想歪了的郑璞,依旧兴趣勃勃而道,“如嘉禾自生者,我可令心腹之人寻一荒地耕种,待稻谷抽穗时便寻个缘由引人见之。如神龟献图者,我且先让一匠人刻石藏于污垢中作旧,再令人捕一百年老龟将石衔于背即可。南中之地,山泽密布,寻一老龟易如反掌。如白鹿祥世,我可令人捕捉高大体健之鹿,通体漆以色白;尚有鸾鸟来仪者,我可令捕鸟者入秦岭设陷阱........” 正当他滔滔不绝时,却是被一旁的天子抬手打断了。 “子瑾且住!且住!” 心中冀望落空的的天子,语气有些啼笑皆非,“子瑾所谓天降祥瑞,皆乃人为邪?” 不然呢? 难不成我尚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之能? 闻言,郑璞不由侧头扬眉,一时无言以对。 “咳!咳!” 自知是误解了的天子,借着轻咳掩饰失态,顺势岔开话题,“依子瑾之言,天眷之降尚能伪造之,天命所归又是何解邪?” 呼......... 铺垫如此之久,终于要谈及了! 微不可闻的舒了一口气,心中窃喜的郑璞神色穆然,轻声说道,“刘君,我此生所学者,皆筹画军争之事,何为天命者,非我可解也。不过,既然刘君问及且今乃作闲谈,我便姑妄言之,如若有不谙之处,君自择而取。” 先作了几句谦言,不等天子回应,他便继续说道。 “我尝读史,知帝禹治水功盖九州,故受帝舜之让为天下共主,彼时乃天命所归也。但后有汤武克桀而兴商,再后亦有武王伐纣而兴周。故我窃以为,所谓天命者,乃民心所向耳!何为民心所向?乃使之居有其屋、耕有其田,温饱可继耳!” “然而,自桓灵二帝以来,天下丧乱,豺狼当路而狐狸是先,人心已不古。士者不言道德而仗势牟取家国之利,武断乡曲之豪者阴役百姓以囿家门,令贫者愈贫、弱者愈弱。如此日增月益,犹如累薪于釜底,鼎沸乃必然耳!” “是故,我窃以为,如若上无士者侵凌、下无豪右侵吞,向使小民足衣足食、安居乐业,何愁天命不归邪!” 正文 第326章、客来 成都,城西小宅。 逼仄的书房内,郑璞恹恹斜靠在榻上养神。 只不过,此番的精神萎靡,并非是在陇右冀县雒门聚卢家别院时那种腰酸腿软的累。 时隔数年方归来成都,出使之事结束后他拥有了一月休沐之期,但这种休沐比起督军征伐更累人。 譬如姻亲之家的向宠、留府长史蒋琬与左迁闲居但却曾为他美言的李严等,他皆要一一投名刺登门拜访。尚有熟稔的张表、赵统与蒋显等人,他需要设宴尽邀来会。 堪称交情莫逆的谯周与马谡就莫说了。 忝为益州治中从事的马谡,虽然不再掌军征伐了,但好论军计的习惯并没有改变,竟是特地并了两日休沐之期,让郑璞为他讲解收复凉州的始末,兴趣浓时还抵足而眠了一夜。 而如今身为典学从事、总领一州之学政的谯周,则是叙完久别之情,还让他至学宫讲授与代为训导其亲嫡弟子各一日。 这点郑璞无法回绝。 先前谯周归来蜀地时,他便声称其可收些后辈俊才教导,以备他日可用为僚佐。 再者,谯周亲传的弟子如文立、罗宪与陈寿等人,品性与才学皆不凡,有机会训导一番亦是美事。就是此些人年岁太小了,不好擢入仕途以免揠苗助长。 再加上妻家张府的拜会与天子刘禅频频作邀同宴,连续半个月郑璞都在忙着迎来送往、人情世故,无有一日得闲。 至于今日为何能在小宅里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他刚从宫里与天子辞别归来。 翌日一早他便要归去什邡桑园,且随后便直接启程往陇右了。 数年方归,怎么说他也归去给寡母卢氏尽尽孝道,如陪母叙话些家长里短、入桑园后山挖些母素喜的竹笋以及往湔江畔修缮亡父坟茔等。且因什邡县与汶山郡毗邻,他亦需要饶出三日时间往返一番,看望任职太守的兄长郑彦。 总而言之,得休沐的他,犹如那不断被抽打的陀螺般无休止的旋转着。 “叽呀~” 伴着木轴摩擦的干涩之音,书房门扉被推开。 郑璞没有睁眸。 此书房除他之外唯有妻张妍可入。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缓步入内的张妍亦不作声。 先是临案续燃了檀香方挪来木榻坐下,双手放在郑璞两鬓处以指尖轻轻揉捏着。 这是二人成婚数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每每郑璞归家宅将自身关在书房内时,她总会来为夫君揉揉头缓乏,随便将家中近况或一些日常琐碎告知。 现今亦不例外。 轻揉了少时,张妍便轻声说道,“侄儿与侄女以及诸外兄子女的礼物,我前些时日皆备齐了,方才又去清点了番,无有遗漏的。” “嗯......” 略作一鼻音,郑璞将头微微抬起,伸手扯下了束发之巾带,让张妍揉按更方便些。 却是不料,此举令张妍动作停滞了好一会儿。 她倏然发现,才刚迈入而立之年的郑璞,竟是有不少发根已然开始枯黄染霜了。 劳力者伤身,劳心者伤神。 或许,世人只见此些年郑璞的官职不断越级升迁、感慨他备受丞相器异与天子亲近,但其背后付出的代价,如一岁至终鲜能归家、归来后亦是常常孤身在书房内对着舆图苦思冥想等艰辛,唯有身为枕边人的她最是了解。 “怎么了?” 对于张妍语滞不知所由的郑璞,抬身睁眼发问。 “无他事。” 醒过神的张妍轻笑了声,轻轻将郑璞按卧好,柔声说道,“妾身只是一时思及夫君已许久未归桑园了,诸兄子女十余人,不知夫君还能分辨得出各人否?” “呵呵,细君可莫小觑与我。” 闻言,郑璞再度阖上双眸,意气风发而道,“不过区区十余人罢了,安能辨出来?我早年初督军时,麾下三校士卒皆可唤出名字。” “尽你是能!” 握拳轻锤其肩且是笑骂了句,张妍方继续揉捏与继言家中琐事。 “仲兄长子月余后方满岁,夫君无法期会,我便先备了些仪礼,且已叮嘱郑乙依时送去了。” “嗯.......” “夫君从江东归来后,我与阿姊同去丞相家中时,还将吴大将军托寄之物皆送去了。丞相夫人遣扈从昨日送了些亲织之布来谢,我意携归桑园与舅姑作新衣。” “好。” “媛姬方才遣人来告知,已然得家中允许翌日与夫君一同归桑园。” 媛姬,乃是小妹郑嫣。 已嫁作人妇的她欲归省,自是要先前征得夫家许可。 “如此甚好。” “对了,方才有宫禁甲士送了一甲胄与利刃来,乃天子赐予公渊的。今公渊功绩名未显,天子为避免不让其他将士生出厚此薄彼之念,故而让夫君携带去陇右。” “好。” .............. 轻声慢语,絮絮叨叨,令那袅袅浮起的檀香烟都倍显轻柔飘逸。 而原本恹恹倦倦的郑璞,不知是无心在听这些家长里短,还是头肩被揉捏了一阵驱走了疲倦,抬身坐起。 随后,张妍便在一记惊声中被按在了榻上。 亦面色大羞,以手杵阻,略带恼意的低声说道,“夫君,此时还未入暮呢!” “嘿,无碍。” 满目坏意的郑璞,咧嘴一笑,觍颜宽慰道,“细君是知晓的,书房无人胆敢来扰。” 然而,有时候事往往难遂人意。 就在郑璞打算进一步动作时,习惯值守在书房外小庭的扈从乞牙厝,恰好此时将一记高声请示传入屋来。 “禀郎君,有客来访。” 亦让郑璞瞬间愕然。 “嘻嘻~~~” 云鬓微乱的张妍则是窃笑不已。 趁机挣脱起身整理仪容时,还羞恼的推了他一把,“呆楞着作甚,还不速去待客!” 呼! 愤愤出一口粗气,郑璞亦无奈的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裳,忿声叫唤道,“乃是何人,竟此时来访!” 或许,是听出了郑璞声音里夹带的恼意吧~ 扈从乞牙厝停顿了一会儿,方放低了声音回禀,“回郎君,来人自称后将军麾下,受命护郎君在吴郡所募的幕僚而来。” 邓芝的扈从? 我在吴郡所募的幕僚?! 正文 第327章、父雠 带着满心不解,郑璞缓步入厅堂坐定,让家仆郑乙将邓芝的扈从引进来。 “在下乃后将军麾下别部司马,拜见郑护军。后将军督江州,兼领涪陵郡兵事。月半前,得涪陵县尉上禀,声称有一吴郡壮士自称乃护军在江东阴募的僚佐,因护军被吴国将士护行而不便同行,故而别道从涪陵入蜀地。将军得报后,便与那壮士共话一夜,乃命我沿邮驿护来成都与护军相会。” 一身着简易戎装、年纪约莫四旬的军汉,大步进来后不等郑璞发问,行了一军礼后便滔滔不绝,将事情始末皆道明了,深得就在行伍的干练之风。 且言罢,便动作很缓慢的矮身,扯下腰间军牌与装在竹筒中的一布帛搁置在地上,后退了一步方再度作言,“此乃在下的军中凭牌与后将军的书信,还请护军验明。” 心细至斯,竟是连“图穷匕见”的刺客嫌疑都思虑到了。 “善!” 高据案首的郑璞不由拊掌而赞,颔首笑道,“有劳后将军与司马了。” 而立身在侧的扈从乞牙厝无需郑璞嘱咐,便心意相通的步前,先拾起军中凭牌细细看过,又含笑归还与那军将后,才将书信奉来与郑璞过目。 邓芝的书信所录,仅寥寥数言。 曰:“吾尝使吴,略知吴郡人物。与此沈家子共话,以言试之,彼所答皆无谬处,不类吴主细作。且是时汉吴共盟,江东无有谋我大汉之心,故遣人送之,望君自察之。” 莫非我这所谓的幕僚,乃依旧留在江东的陈祇借我名义所招揽的俊才? 看罢邓芝书信的郑璞心中暗道了声。 既然久经沉浮且睹人无数的邓芝都声称此人不类凶徒,他亦可放下先前的猜测了——甫一听闻来客乃吴郡之人时,他便以为是陆逊道破他所谋的厚此薄彼处,故而恼羞成怒的孙权遣死士来刺呢! “司马一路奔波,甚是辛苦。” 心思稍缓的郑璞,笑容如春风拂面,伸手虚引,“且先随我家仆去别屋暂歇,酒肉吃食稍候便奉上。” “不敢有扰护军。” 但那司马闻言,却是行礼出言推辞,“在下乃广都人,故而此番受命归来,后将军还允了我旬日休沐。久在军中难免思乡心切,且此间事已了,还请护军允我作别归去。” 咦,竟无有与我熟稔之念? 呵,甚好! 微讶了下,郑璞冁然而笑,“也罢。我等军中之人,难得与妻儿相聚,司马既言之,我亦不好强留。不过司马一路劳累,便容我赠些行仪略表心意罢。”顿了顿,恐他回绝,便又加了句,“我非是施恩与司马,乃嘉司马为国戍守之忠耳!切莫推辞。” “呵呵~~~” 那司马听了不由咧嘴而笑,亦不推辞,“却之不恭,谢护军赐下。” 随后便在郑乙的引领下离去。 而那自称僚佐之人,自然也被引入厅堂内。 只是他刚入内,侍在郑璞身侧的扈从乞牙厝,便眸光微凝,不留痕迹的将手放在了腰侧环首刀柄上。 盖因此人不类士人,而似草莽的豪客。 七尺有余的身躯,不甚雄壮,但却四肢匀称,黝黑的肌肤昭示了他常年奔波在外而鲜闭门读书。双眸深邃且坚定,鼻仄且两道法令纹异常深刻,不修葺的胡须略显张乱,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 相由心生。 若非城府深且性情坚韧之辈,不会有如此面相。 乞牙厝先前也是随郑璞往江东之人,知道被郑璞以言折辱的江东臣僚心中忿怒,再佐之吴越之地的刺客闻名遐迩,小心戒备乃是情理之中。 “在下吴郡沈幽,字不疑,拜见护军。” 但那人似是无觉,入厅堂后同样不等郑璞询问,便执礼甚恭自保家门与伏地请罪,“护军出使江东,在下得闻后便有心投奔。因建业城内孙贼耳目众多,故不敢面请,乃倍道赶往西陵峡侯君,但亦错过君舟船。又因巫县江东守备严查过关隘者,无令不得同行。无奈之下,在下唯有折道涪陵郡,谎称自身乃君幕僚,求贵国戎卒携来成都与会。诸多无礼之处,敬请君海涵。” 孙贼?! 此子竟是称呼孙权为贼? 饶是郑璞心中对此人隐有戒备,但听闻此称谓时亦忍不住兴趣大增。 “无需多礼,且入座。” 捋胡打量了片刻,郑璞方出声,“尊驾既是吴郡人,莫非旧日光禄勋威卿公之后乎?且我观尊驾仪表堂堂、英姿威武,非庸碌之辈也!为何舍乡梓之近与宗族之亲,远赴千里来我大汉出仕邪?” 威卿公,乃是汉光禄勋沈戎。 因辞爵位而避地徙居在吴地乌程县,今江东沈氏几乎尽是出他之后。 “回护军,我委实威卿公之后。” 方起身入座的沈幽闻问,连忙拱手作答,“然时移世易,宗族分枝散叶,至我祖辈时已然在吴郡吴县定居多年矣。至于我为何离乡梓宗亲,舍近求远来蜀地......” 言至此,他双眸戾气乍现,音色激越,“乃因父仇不共戴天,我与孙权贼子势不两立耳!” 呃,父仇! 但似是听闻,孙权不如孙策嗜杀且以怀柔手段对待豪右啊? 略扬眉,郑璞轻轻颔首,缓声说道,“虽知打探君过往家事不妥,但还请君详言之,多有得罪。” 言罢,还举起酒盏遥敬以示歉意。 “不敢当。” 连忙举盏,沈幽一饮而尽,亦开始细细说起缘由来。 原来他乃沈友的遗腹子。 沈友,字子正,年十一时道遇时任豫章太守华歆。华歆异之,邀与同车共语,友以语驳之,由是江东知名。年长,名声更盛,文武兼备,曾注释《孙子兵法》。且有辩才,坐宴之时,与席之众人皆默然。 孙权继统御江东后,以礼聘之,敬惮有加。 但后孙权大宴臣僚时,沈友言语有误被逐出,且时有庸臣嫉其才高,谮其有反心;沈友知身不可免祸,乃驳之曰“主上在许,有无君之心者,可谓非反乎”。 孙权得闻后,以他终不会为自身所用,遂杀之。 时为建安九年。 沈友年岁二十有九而遇害,妻妾皆被宗族遣送嫁与他人,但一月之后妾方知身已有孕两月余,乃私归沈家白与宗长。 宗长以沈友无辜,怜之。 乃以金将沈友小妾赎回,藏与外家而养,所生之子即沈幽是也。 幽者,隐也,蔽也。 为之命名时,沈家宗长乃是期盼着沈幽能顺利健长、令沈友血脉得续,且隐于众人中,不令孙权察觉而再害之。 但沈幽少年郎时,才学展现如其父,名声渐鹊起。 沈家宗长心忧,便将其身世提前告知。 自那时起沈幽便守拙默言,不复显才学于他人前,私下却是勤读兵书与习武。年十七,自取字为不疑,假宗族商贾事游历各地,足迹遍布扬、荆与交州。且疏财仗义,阴结草莽勇夫与厚恩养扈从,冀望有朝一日能为父复仇。 不是打算领死士去刺杀孙权。 有过孙策轻而无备的前车之鉴,孙权虽也喜好猎虎,但外出之时甲士团簇不会让重蹈覆辙之事发生。 沈幽乃是打算聚拢扈从投戎督军灭吴! 魏文曹丕最后一次征伐吴时,他本想领扈浮海入青州,以身许与魏国随征吴,但未发,魏军便退了。 后石亭之战,魏国惨败而归,令他不复投魏之心。 无他,他对依附魏国灭吴的期望破灭了。 在后,知大汉已然出陇右,且战事颇顺利,便又想着或许可借着大汉之力雪恨。 但因汉吴两国互盟,时为唇齿相依之势,故而心有踌躇,未发。 是故,他继续先前阴养死士之事,且借着行商贾事偷偷录江东、荆南与交州各地险要、绘地形舆图以备日后所用。 观望数年,得闻大汉复凉州与遣使来江东,他便不再迟疑。 因为此时他已然三旬有余了,若再度迟疑不决,恐此生都难有作为。 复仇,沈氏宗族是不会帮忖他的。 缘由不必说,一人之损,如何能抵过举族的利益呢? 令他更忧心的还有一点:若是他此生都无有机会复仇,父仇恐会泯于时间里了——就如吴郡陆氏一般。 虽说此时汉吴仍旧互盟,但他已然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占尽天下膏腴之地、国力最为强盛的魏国此些年连战连败,且将大军屯聚在关中防备大汉,对吴国采取着守御之势,他以身而投不过是徒然望大江兴叹罢了,故而大汉便成为了他不二之选。 至少,大汉如今有若欣欣向荣之势。 而且他知道两国都不会忘却襄樊之战与夷陵之战,又知道孙权为人常反复,心中自忖若是投身大汉,或许有生之年可随征江东。 再不济,将妻儿皆迁居来巴蜀,亦可避免子孙日后被宗族同化而忘却了血仇,且自身先投身戎事积累战功,为子孙后代夯实未来掌军伐吴复仇的基础。 一番口干舌燥,沈幽终于将过往之事皆讲述完。 亦从广袖中取出一卷丝绢,起身至厅堂中俯首而拜,音色皆激昂,“此乃幽近些年所绘江东、荆南与交州地形舆图,谨作晋身之物呈献与护军。但求护军不弃,怜我父无辜遇害,收幽入帐下。幽曾读兵书、略有勇力,可堪登锋履刃之事,亦愿效犬马之劳!若能得偿所愿,必以死报之!” 但听罢的郑璞,依旧保持着耷眼捋胡的姿态,且还制止了扈从乞牙厝想去取那三州地形舆图的意图。 并非他无动于衷。 事实上,他对沈友的身死很感慨、对沈幽千里来投的复仇之心很赞赏,但两者都不是他作出决定的缘由。 他乃是大汉的臣子! 凡事都要从是否能为大汉裨益的角度出发,而不是遵照个人情绪去作决策。 此时收了沈幽,与大汉而言并无裨益。 一者,是担忧世上无有不漏风之墙。 如先前费祎出使江东时,孙权就曾以魏延与杨仪失和之事诘之。连远在汉中之事,吴国都能探知到,日后沈幽随军的功业显露了,未必就不能知道。 若是知晓事情始末了,对两国共盟伐魏并非是好事。 另一,则是担忧日后生变。 沈幽来投大汉乃是受父仇驱使,而并非是忠贞于大汉,但大汉何时才会与江东反目成仇、相互攻伐令他如愿以偿呢? 谁都说不准。 光复关中并非一日之功,亦非轻易之事。 无需多想,魏国必然会以举国之力死守,不令大汉还于旧都——盖因有光武复汉祚的故事在前,大汉若是能再度还都长安,那么“汉祚未绝”、“三兴汉室乃天命所归”等谶语将被天下之人口口相传了。 且就算是大汉光复了关中,未来征伐之地,亦是大河之北或是中原的千里膏腴之地。 正所谓心有执念之人,戾气必重! 届时,沈幽见报父仇之期的伐吴之战遥遥无期,是否会意难平而引发对大汉的怨恨,进而导致不利朝廷之事发生。 一番思绪过后。 郑璞睁眸伸手虚扶,徐徐而道,“不疑且起身入座。君不远千里来投,我心甚幸焉。不过,我尚有数疑,还请君解惑。” 但沈幽却是没有归座。 乃是就地正襟危坐,将地形舆图置在地上,“护军何疑,尽可问之,幽必然言无不尽。” “善!” 赞了声,郑璞作肃容发问,“一者,我大汉军中不乏与江东有血仇的将率,君为何泽我而投邪?且君身怀宝图,呈现于我国时必然受重用,何苦屈身于我幕下?” 不假思索,沈幽便朗声回道,“乃幽曾闻护军名声,亦知护军在建业时怒斥孙吴背盟之事。” 呃~~ 我睚眦必报,竟如此深入人心邪! 不过是充任使者时的摇唇鼓舌、逞一时口舌之快,竟能令此人断定我有推动伐吴之意? 不由,郑璞一时哑然。 “咳咳!” 借着几声干咳,郑璞略过此事,再度发问道,“二者,想必君亦知今天下大势,汉吴两国实乃相互依存之利也。君此生但求报父仇,然我国在君有生之年未必会兴兵伐吴。于此,君作何思量邪?” “无他,但求一线机遇耳!” 再次不假思索,沈幽便出声作答,“在下如今已年过三旬矣,无有多少岁月蹉跎。能否得偿所愿,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耳。且若护军收留,我必将妻儿皆迁来成都安居,告诫犬子谨记父辈之仇,他日竟我辞世未偿之恨!” 竟是以妻儿为质乎? 此心可嘉也! “善!” 言至此,郑璞心中再无顾虑之处。 乃起身步前,亲自扶起沈幽且执其手,殷殷谓之,“不疑千里来投,我感铭五内,焉敢不义之?不疑且宽心,我大汉上下皆不曾忘却襄樊之仇、夷陵之恨!他日若伐吴时机至,我必表请不疑为将率,督军复仇!” 此话语甫一落下,沈幽顿时涕泪齐下。 当即,后退一步拜伏在地,哽咽道,“幽,谢护军高义!此生愿为护军百死不辞!” “言过矣!言过矣!” 郑璞再度向前扶起,冁然而笑,“不疑不必如此。且不疑不应谢我,他日如成行,你乃我大汉将率,督我大汉兵卒耳!” 须臾间,沈幽面色一僵。 亦连忙告罪,“护军所言极是!乃我一时妄言了,我日后必为我大汉百死不辞!” “呵呵~~” 轻笑了声,郑璞伸手示意他归座。 待二人皆收起方才的情绪后,郑璞才缓声道,“不疑,你不曾来成都,家小安置之事便由我遣人寻个宅子罢。嗯,不知不疑膝下子女多少,可有至受学年岁者否?我与益州典学从事乃知交,可让他纳你诸子入学宫受学。” “多谢护军周全之心。” 闻言,沈幽喜笑盈腮,连忙拱手做谢,“在下仅有一子,年八岁,名为莹。” 噫! 竟是沈莹啊~~~ 世事果如白云苍狗般,令人难以捉摸! 正文 第328章、素舆 盛夏六月,天水冀县。 踏着落日的余辉,带着后军师、领镇军将军、加侍中等官职的郑璞,终于踏入了雒门聚的卢家依山别院。 对,卸下中护军后,朝廷还给他忝了镇军将军职。 就如留府长史蒋琬还加抚军将军职一样,缘由是后军师乃相府僚佐职。 毕竟诸葛丞相开府治事与昔日曹操霸府有着本质的区别。 沈幽没有随行,而是往交州去了。 一者乃是他家眷尚未入蜀地,不好此时便随军征伐。 另一,则是郑璞听闻他此些年阴结草莽勇夫与厚恩养扈从,已然拥有了两百余人愿死生与共后,便入宫面觐天子刘禅为他求官。 依丞相治军惯例,初来乍到的沈幽即使有献地形堪图之功被授军职,亦然免不了要在安稳的郡县驻扎一二载,待观其为人品行与将略后,方会允他随征陇右。 没办法,民寡的大汉采取精兵策略,不会将士卒的性命交付在一不知底细者手中。 故而,郑璞便想着请天子赐下一官职,让沈幽归去将两百余扈从引来巴蜀时,顺势潜入交州募兵! 缘于地形与风貌的干系,孙吴对交州的统御并不稳固。 许多郡县太守或县令的职权,仅能影响至城池周边二三十里。 诸如一些偏远深山或险峻之地所聚居的黎庶或蛮夷部落,皆听令于各氏宗长或部落耆老,与南中之地的风貌大抵类同。 且这些人不乏生性好斗、甘愿离乡背井者。 如在建安二十五年时,刚刚背盟夺了荆南之地的孙权,担忧先帝刘备兴兵向东,乃令时任交州刺史步骘前来长沙郡驻扎布防。 步骘得令后,募得交州义士万人随行。 无几,先帝刘备驱兵来战,素来慕先帝恩义的陵蛮皆蠢蠢欲动,故步骘移兵镇守益阳。后先帝刘备虽兵败夷陵,但荆南各郡县仍有不少起兵响应而不臣孙权者,步骘乃督领交州义士而讨,所过皆平。 由此可见,交州义士的战力并不弱。 郑璞并不强求沈幽能必须拉拢到多少交州义士入大汉,而是给了他一年之期,将此事当成对他的历练。 他既然汲汲于兵事,就需要证明自身的率御之才。 如若能拉拢到三五百人,合先前扈从可为一校、独自成营,便足以佐证他能得士卒爱戴,可堪大汉不吝培养,以期日后能督领一军。 若是仅能拉拢到百余人,那便遣给其他将率充任副职熬资历与磨练罢! 毕竟,有天子授予职权、督领南中的庲降都督马忠接应,他如若还表现不如人意,那便自身才学有限,莫怪他人不以重任授之。 再者,此时正值大汉方复凉州、魏国反扑在即,郑璞也没有那么多心思放在沈幽身上。 事实上,魏国的反扑已然开始了。 郑璞入冀县时,还独自往丞相别府了一趟。 虽然没有如愿见到丞相诸葛亮,但大致估摸他归来之期的丞相,临离冀县时还嘱言了值守小吏,让其将近期的军报皆转与郑璞过目。 在暮春三月时,魏国雍凉都督司马懿便屯大军于陈仓与郿县两地,虎视武都郡散关与汉中褒斜谷道。 别遣郭淮为主将,督领夏侯霸、牛金与张雄三部,步骑合计一万五千出高平城,于昔日丞相战曹真时落营的山坳驻扎,频频小规模遣兵扰陇右与祖厉县。不求杀伤或对阵,但扰黎庶不敢外出太远放牧或无法专心务农桑。 对此,丞相令在责的右将军吴班勒令各部好生守各县险要与戍围,放弃外围的牧场,护黎庶即可,莫放弃地利外出与之战。 盖因郭淮此番来扰,战略目的不过是策应罢了! 真正的战场,乃是刚易帜不久的河西走廊! 司马懿另别遣费曜为别督,护胡遵、徐盖与邓艾约莫万余人,沿着乌水河谷进入贺兰山之南。 此乃别辟的战场——以骑从此初出,扰河西走廊。 其中,胡遵与邓艾两部合计约莫八千余人,职责乃是就地屯田,为日后军争缓解粮秣转运之难以及守护新设战场的后方本镇。 而费曜与徐盖所督的近五千骑兵,则是从鸣沙山长驱入武威郡试探而扰,抑或频频从废弃的媪围县南下,隔着大河察看鹯阴城塞的守势。 或许,魏国不过数千骑来扰,有马岱与姜维所在的河西走廊,似是无需担忧。 但丞相知道,这近五千魏骑仅是前部。 待到秋高气爽之后,河西走廊将迎来魏国两三万骑长驱而入,恐连远在西端的敦煌郡都免烽火! 魏国曹叡改元、调任各州郡守备的消息,已然被细作传回陇右了。 如以南匈奴右贤王去卑之子刘诰升爰为休屠王、改朔方都护左贤王刘豹为浑邪王,以及加封拓跋力微为魏鲜卑保塞大人之事。 前汉初匈奴休屠王与浑邪王的驻地,就是如今的河西走廊。 曹叡此举相当于有意令匈奴再复旧日荣光。 刘诰升爰与刘豹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抑或者说,他们即使明知魏国将他们当成汉魏相争的前驱,亦无法回绝“好意”。 转任为并州刺史,兼领使匈奴中郎将的田豫乃良将,且素来对鲜卑与匈奴坚持着“鏖战至死”的理念,而非是怀柔。 部落栖居在并州的刘诰升爰,如若不迁徙入河西,田豫绝对会以罔负国恩、不尊调令等罪名,领军讨之。 刘豹亦然如此。 与秦朗一并督军击杀北部鲜卑柯比能的夏侯儒,已然转任征北将军进驻九原郡了。 若刘豹不愿从命,夏侯儒便可征发来附的各部鲜卑与杂胡部落,将刘豹好不容易积累的势力分食殆尽。 不必质疑,田豫与夏侯儒是否有如此实力。 以他们二人在北疆的威望以及北疆各部落唯利是图的作风,不难掀起瓜分区区两部匈奴的盛宴。 至于拓跋力微更不必说。 部落势力本就夹在汉魏两国之间。 如今胡遵与邓艾领军北上,且他与刘豹屡番互攻成仇,若是胆敢不从命,被夹击而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此三个部落皆有万余落。 依着他们青壮皆兵的习俗,两三万轻骑入河西乃是可预见的事。 且他们族众常年逐水草而迁徙,惯于长途跋涉、耐苦寒与风沙,从鸣沙山入河西的大漠根本无法隔绝他们的马蹄所向。无论前汉时期的匈奴,还是后来兴盛的鲜卑,都不乏长驱数百里、跨过大漠劫掠大汉边郡的事例。 而大举来犯的时间,亦很好推断。 算算刘诰升爰部落从并州迁徙至阴山以南的时间,再以游牧民族习惯在秋高马肥的时节兴兵,便可大致推断出秋冬时节的河西走廊,必然烽火连绵。 这便是丞相不在冀县的缘由之一。 司马懿以大军屯在关中右扶风,威逼如今已然成为北伐大军粮秣主要供给地的汉中郡,亦令丞相聚拢在陇右的中军不能轻举妄动。 兵家之道,虚虚实实。 莫看司马懿如今无有进攻汉中或陇右之意,但若是丞相分兵前去河西驻防,显出兵力薄弱之势,彼未必不会来袭。 如此,便是犯了引蛇出洞之失了。 且纵使前往河西的别部归援很及时,亦是令士卒疲于奔命。 已然定下休养生息、务农积谷以恢复国力的战略,在能避免军出损耗粮秣与人力之时,丞相绝不会劳师动众。 故而,丞相便在魏延的陪同下,轻装赶来了金城郡。 魏国既然兵出,不管是丝路贸易还是未来驰援河西,金城郡对于大汉而言,乃是不容有失的枢纽之重。 且如今的金城郡驻军极多。 不仅有太守张翼与振威将军州泰两部,尚且有令居之战、金城之战迫降的魏军俘虏。 在陇右与汉中军兵力紧缺且不可动之下,若要增兵河西守御即将席卷而来的战火,丞相唯有将从此地征调兵马了。 幸运的是,来犯河西的主力乃是南匈奴与鲜卑,故而不少魏军俘虏可用——出身河西走廊的俘虏,一旦得知他们曾经效忠的魏国征伐胡虏来犯时,必然会改弦易辙,站在大汉旌旗之下浴血奋战。 无他,同仇敌忾耳! 为大汉而战,亦乃护乡梓安宁、不令父老妻儿遭枭悬之祸也! 只不过,这些俘虏在战后收编之时,已然被允诺只需为大汉屯田三年便可以授予田亩、卸甲归家与家小团聚了。 如今想再度募为兵卒,还需花费一番功夫。 至少不能让他们生出大汉出尔反尔之念,以免有损大汉威信以及令他们日后难有归附之心。 性情素来谨小慎微的丞相,便是基于此忧虑方亲自过来募兵。 至于为何也让魏延一并随来嘛........ 河西战事以骑为主,如今主事河西兵事的马岱与姜维二人,皆必不可免要督骑外出截杀或驰援,故而丞相便想让他前往河西居中督领大局。 反正届时丞相亲自坐镇冀县,以吴懿与吴班守御两侧,陇右-武都-汉中的战线不需要担忧。 对此,魏延欣然而往。 不仅是他还身兼着凉州刺史之职。 更因为这种“临危受命、舍我其谁”的豪迈洋溢胸腹间,令他斗志昂扬。 六月的金城郡枝阳县,纵使在大河之畔与有乌亭逆水穿行而过,但也难消酷暑的燥热,连河畔丛木都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叶子。 从俘虏屯田营地策马缓缓而出的魏延,伸手抹去时不时就涌向眼角的汗水,亦忍不住频频侧头,将视线落在正襟危坐素舆的丞相身上,满脸的欲言又止。 对,如今的丞相,已然开始乘素舆出行。 盖因长久劳顿于案牍之人,不可免腿脚气血不畅。 先前事无巨细皆躬亲、常夙夜忧叹的丞相,如今腿脚已然开始隐隐有些不便了。虽然尚不至于行走不便,但骑马或久行远足已难为矣! 唉~~~ 似是心有所觉。 峨冠博带的丞相倏然侧头而顾,含笑轻声说道,“文长可是有言谓我?” “回丞相,有。” 闻言,魏延便不再沉默,放下马缰绳拱手一礼,便有些意难平而道,“我窃以为,丞相待此些俘虏太厚了!” 话落,亦不等丞相回言,便又继续说道,“彼等战败被俘,无诛、不罚为徒隶便是我大汉仁义。今丞相来募他们为卒,乃是令他们有机会将功赎罪耳!亦乃令他们归去护家小宗族不被胡虏马蹄践踏也,称恩同再造亦不为过!丞相仁慈且执法公允,许他们应募操戈可与我大汉士卒待遇同便罢了,何必还再人赏千钱?我委实弗解也!再者......” 言至此,他微作踌躇了下,才放低了声音嘟囔,“再者,我大汉北伐随征将士多有艰辛,丞相将赏于那些俘虏的钱财省下,去寻羌胡部落换来些肉食劳军岂非更佳?” “呵呵~~~” 听罢魏延的抱怨,丞相不由摇头莞尔。 这种弗解,唯有长于军争而短于施政牧民的魏延才有了。 如若费祎、郑璞、姜维或关兴在此,心中自会明了赏应募操戈的俘虏,背后的意义。 对于大汉鼎定关中、还于旧都的北伐而言,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乃是畜养战马、通畅丝路敛军资以及令益州豪族与朝廷同心协力耳! 此战略意义成行的根本,必须要河西各郡县人心安稳、有慕汉室恩德。 厚待此些河西籍贯的俘虏,将他们编入汉军各部中一并抵御匈奴与鲜卑的入寇、守护乡梓父老妻儿,只需历经几番战事后,便可令河西士庶皆消除对刚易帜另归属的戒心,愿以大汉子民自居了。 毕竟令居之战时魏国如贾诩与黄华等诸将率,皆有索财敛谷备战的苛政在前嘛。 人示以暴,我示以恩,何愁人心不附? 再者,虽说大汉委实财力物力匮乏,但此番募兵不过五千余人,依昔日金城郡囫囵而降所缴获的资财,人赏千金并非无力承受。 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丞相亦没有细细给魏延解释的心思。 人各有所长,尽其才耳。魏延所长既然是军争,便无需用这种琐碎去扰心绪了。chaptere 正文 第329章、狷狭 “文长此言,无不道理。” 略做思绪的丞相,微微颔首,“也罢,待我归去冀县后,看蜀锦与茶叶还剩多少,饶些去西平郡换来牛羊劳驻守河西各部之苦吧。” 呃....... 魏延听罢,不由哑然。 他并非是为驻守河西各部将士讨要飨劳,只是觉得没必要待俘虏太厚罢了。 但丞相既然避而不谈,他也好再过多置喙此事。 车马缓缓而行。 少时,枝阳城池映入眼眸中。 魏延将方才之念抛却云外,驱马靠近丞相素舆,俯首低声问道,“届时俘虏收编事罢,乃张伯恭抑或州安岳督军随我往河西,丞相可有决否?” 对,张翼与州泰两部需一随魏延往河西走廊。 一者,乃金城郡的战事已然过去数个月了,民心大致安定,无需留驻两部兵马在郡。且原先州泰屯留在令居重修筑城塞、安顿从河西迁徙而来的附魏豪右徒附等事,亦已大致成规,只需别遣数百郡兵让一小校督管即可,无需让身为振威将军的州泰继续大材小用。 另一,则是守戎郡兵与征伐之兵的区别。 从俘虏中新募的五千余人,士气与战力皆不高,且如今尚未有为大汉百死不辞之心,编入行伍后也仅能散入城池或烽燧中戍守。若想出野外落营扼守要塞或驱兵逆战,金城郡唯有州泰与张翼所督的本部方能胜任。 “文长既问之,心必有所许也!” 闻问的丞相,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饶有兴趣的捋胡笑问一句,“且说说,依你之意何者为佳?” “嘿!” 被道破心思的魏延,脸庞上没有赧然之色。 而是轻笑了声,抬头以目示意领本部护卫丞相出行的傅佥,让其将周边甲士散得远些,方捋胡朗声而道,“万事瞒不过丞相,我之意者乃州安岳。” 言罢,不等丞相发问,便径自解释道,“一者,我近些日尝入两者军营,州安岳麾下士卒军容更森严,似是更精锐些。其次,则是张伯恭此些年长镇守郡县,鲜督兵临阵;而州安岳入我大汉以来,多番随郑子瑾征伐,临阵决机与号令将士死力更胜一筹。再次,乃是张伯恭麾下将士皆出自蜀地,难耐河西风沙与苦寒,此不如州安岳麾下矣。如今逆魏将驱胡虏大举来扰河西,战事拉锯恐累月经年,前往守御之兵但求精益求精耳!” “善!” 听罢,丞相拊掌而赞,“以知兵论,文长乃我大汉之魁也!” “哈哈哈~~~” 顿时,魏延眉开眼笑,亦连忙作谦言,“丞相过誉矣!过誉矣!嗯,如此道来,丞相乃是允了我所请乎?” “嗯。” 轻轻颔首,丞相冁然而笑,“你督战河西,既举之,我焉有不允之礼?但求文长奋发,令朝廷无忧河西耳!” “诺!” 魏延当即敛容,拱手慨然作言,“逆魏不过以区区胡虏来犯罢了,丞相尽可安心!彼若扰边,我定能护黎庶周全,若胆敢入境来战,我定令彼等有来无回!” 话落,微顿了下,他又紧着补了句,“丞相,我知今朝廷资财粮秣紧缺,当以修生养息为上。故而,我至河西后,定以扼敌为上,断然不会妄自劳师动众出兵追逐胡虏求战。”言至此,他似是有所思,旋即便怅然叹息了声,“如若我大汉能复媪围县而守,便是令胡虏不敢匹马西来了!唉.......” 丞相闻言默然,脸庞上亦泛起些许无奈。 因为魏延此言一矢中的。 依着屈吴山脉而落的媪围与鹯阴城塞,前汉孝武帝设置的最初目的,便是遏制游牧部落从河套平原入寇河西的门户。 两者相互依存,呈犄角之势。 其中,媪围临北方大漠、逼近鸣沙山,只需驻军三五千,便可令游牧部落不敢西来——彼若胆敢入河西,守军只需北上遏道断了他们的归路,便是将他们变为瓮中之鳖,慢慢被河西各郡的戎卒灭掉。 但媪围县在天下一统之前,都不可能复置了。 缘由很简单,无法补给。 鹯阴城塞毗邻着祖厉河入大河口,可募黎庶或士卒自屯自给,再佐之祖厉河的便利转运,堪堪能确保粮秣补给问题无忧。 但媪围则是大有不同。 常年受大漠风沙侵袭的媪围,周边几无良田可供戎卒屯田自给。 一切用度皆要依靠武威郡跨越数百里渺无人烟的荒谷转运,所损耗的民力物力可想而知。 且驻军此地的备储粮秣,至少要备足士卒食用一年以上!不然,就会被游牧部落大军来困,围点打援或坐等城内粮秣耗尽而不攻自破。而驻军数量,亦至少需要三千以上。因为兵力如果少了,就没有了出城截断游牧部落归路的实力。 这便是先前曹魏讨平凉州后,将此城池废弃的考虑;亦是如今大汉得复凉州后,但却没有再复置的缘由——没有如同前汉孝武帝时期的雄厚国力,便莫作念想了。 今魏延的叹息、丞相的默然皆是如此。 明知媪围的战略意义,亦有却敌于门外的良谋,但却受限于国力与地势,不得不陷入了战事的被动中。 不然,逆魏以区区刘豹、刘诰升爰等部落来犯,何足令丞相与魏延亲自来操劳? 纵使南匈奴举族以数万骑席卷而来,丞相仅需遣五六千兵马去听令马岱与姜维调度,便可以将之杀得不敢饮马大河! 抑或者说,此便是司马懿昔日经郭淮点透后,便上表雒阳曹叡,请求征发南匈奴助战的缘由罢。本质上,还是效仿了昔日曹真对大汉的战略、令大汉避无可避的堂正之谋:以河西走廊作为汉魏博弈的转折点,消耗大汉的国力、为关中大军赢得休整士气的时间。 “媪围难复置,我等便不做此念了。” 沉默少时的丞相,将无谓之念揭过,且作笑颜打趣了句,“以文长将略,河西之事我尚不能心安邪!”言罢,又瞧见车马已快至城门,且金城太守张翼已然闻讯出城来迎,便摆了摆手,“入城,且先不作闲谈了。” “诺。” 魏延颔首应声,不复作言。 且还很细心的稍微拉扯了下马缰绳,错开了两人的距离。 事实上,他不知道的是,丞相的打算是让张翼与州泰一并往河西。 不同的是张翼赶赴河西之时,要比州泰晚一些——大致待到秋收入库、逆魏胡虏大举来犯后,方会以护送粮秣的名义过去听令与魏延调度。 不仅是觉得多遣一部兵马过去,可令河西守御更周全些。 更因为张翼的出身。 犍为武阳张家乃留侯张良之后,门第颇高且后祖亦任职过三公,乃是益州世家豪族之中的佼佼者。如若他也驻守在河西走廊,督促那些分户在河西的益州豪族将私兵部曲暂时加入戎卒共御敌,乃是水到渠成、事半功倍。 如此,多多少少都能缓解河西兵力不足。 而且张翼最早出仕乃是被先帝辟为州部书佐,在此些年关兴、郑璞与姜维等后进以战功频频升迁的对比下,仍旧以他领太守之职有些厚此薄彼了。正值巴蜀豪族因丝路利益竞相效命之际,丞相不想因张翼功勋与官位不显,而引发不好的言论。 至于他离去后,何人来戍守金城郡嘛....... 屯守在天水冀县的中军将率里,不乏良选。 如蒋济、宗预与刘敏皆可胜任,但最终丞相还是打算以刘敏任之。 因为北伐未开启之前,刘敏便已然在汉中郡南郑督领南中兵户主事屯田了。 现今金城郡已无战事且逆魏亦不可能跨过陇右来攻,需要的正是屯田养兵经验丰富之人来镇守,刘敏自然是脱颖而出。 入城,避过炙热的晌午。 得了准信的魏延,自引两千兵马押运着粮秣前往令居与州泰部合兵,不日将北上河西走廊督促各郡县布防之事。 而丞相则是在张翼的陪同下,巡视从河西羌胡部落换来用以与江东交易的战马。 其实也没什么好巡视的。张翼历任多地、领郡牧民多年,处理护贸易路线通畅之类的小事堪称手到擒来。 故而,丞相大致巡了一二,便不吝以言嘉勉之。 且还隐约透露了,有意不日便让他督军往河西走廊寻觅军功封侯之事,让他早日做好准备云云。 诸事了罢,翌日丞相便启程归来冀县。 于途,还有一个小插曲。 跟随在他身侧数年的傅佥,趁着夜宿驿站之时请命往河西驻守。 曰:“佥少小得先帝收于宫禁养之,多受天子恩宠,今师学军争筹画之道且建长矣!佥有志为国征伐、再续先人行伍未竟之功,还请丞相允之。” 言辞不得不说很恳切,亦很奸猾! 竟是将先帝、天子与先父傅肜的名义来表忠孝之义,将别人回绝的理由全给堵死了。 那时丞相听罢,心中既有些后辈有志在报国的欣慰,亦有些啼笑皆非。 无他,今傅佥的行事与言辞,已然隐隐有类郑璞的狡诈耳!但回头一想,思及傅佥如今已至及冠之年,故而丞相还是允了,待归到冀县再做调度。 《韩非子》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行伍。” 历经过一次马谡之事,丞相已然不复有从中枢培养将才之念。作为小辈中佼佼者的傅佥,得郑璞不吝教诲与自己携在身侧言传身教,也是时候让他开始临阵历练了。 后当有继,不仅是执权柄之继,如督军征伐的将率亦需要培养的。 且丞相还顺势思及了张苞。 自从擢拔柳隐为鹯阴城塞的主将后,张苞便被调任归来了陇右。 丞相的本意,是让他能在防御逆魏反扑兵出陇右时,有更多机会临阵积累战功,以便日后为天子执掌兵权。 今天子无有宗室大将可用嘛,只能依靠外戚了。 哪料到,经凉州一役后,彼司马懿竟依旧将大军蜷缩在关中不出、反而是逆魏曹叡征发了匈奴与鲜卑来战河西走廊邪? 是故,丞相在归来之徒,便想着将张苞与傅佥一同遣去听令于魏延。 陇右大军虽不可轻动,但别遣两三千兵马离去却是无伤大雅。 一路再无话。 六月中旬,丞相归至冀县。 得知消息时,郑璞正在小陇山牧场。 官职变动而暂无有明确职责的他,且亲近之人如今皆在忙碌督军守御之事,无所事事之下,便陪着妻张妍来牧场骑乘为乐。 对,如今的郑璞除了三百亲卫部曲营外,嫡系本部仅有刘林的五百重步卒。 倒不是他迁职而权卑了。 乃是他如今归属入了丞相的中军,以他相府后军师之职与先前的战绩,如果丞相不亲自督军临阵,便会授权与他领中军而战!因为职权更高的魏延早就被授了假节,临阵时向来都督领各部为前军的。 如此安排,令大汉所有臣僚都明了丞相的擢拔之心,以及未来郑璞在大汉军中的地位。 而素来与郑璞不和的杨仪,在得闻消息后则是陷入了意气消沉。 继向郎与魏延不再兼领丞相府僚佐后,在丞相的中军里他便是职权最高者。且他的职责不仅是为大军筹度粮谷,更一直居中调度着各部兵马。 如今,竟陡然被郑璞后来居上,焉能欣然接受邪? 更莫说,他效力大汉的时间更早! 连先帝刘备与论时,都曾赞赏过他的才学! 然而,意难平归意难平,他亦知道自身左右不了丞相的心意,更改变不了郑璞与天子乃连襟的事实。 无论功勋还是身份使然,他已无有机会盖过郑璞了。 心灰意冷,在所难免。 以至在丞相往金城郡期间,他代领丞相别署事务时,竟出现了滞留之事,且还频频大动肝火怒斥令史、假佐之举。就连刚刚转迁为相府参军的董厥,都被他寻隙当众毫不留情面的呵斥了一番。 董厥,字龚袭,乃义阳人。 丞相开府治事时为令史,后多有良言谏之,被丞相赞为“良士”,擢为相府主簿。 绸缪凉州之战时,费祎入为魏延军中长史、诸葛乔随郑璞往鹯阴城塞,陇右丞相别署人手不足,故而丞相将董厥从成都调来任职,颇为见重。 正文 第330章、父子 盛夏六月中旬。 关中右扶风,陈仓城。 刚刚巡麦田归来的魏雍凉都督司马懿,遣开扈从与佐吏,独自正襟危坐在案几前,捋胡看着雒阳庙堂刚刚传来的军报与天子曹叡的问策。 因为贼吴出兵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自逆蜀与贼吴互盟后,每每西北有战事江东亦会兴兵来犯,且战略都几无更改。 荆襄战线,屯兵在武昌的陆逊合诸葛瑾之兵约莫万余人入汉水,从夏口出围江夏;镇守江陵的朱然亦督兵五千北上入汉水,意图遏制襄阳与樊城驰援江夏。 而淮右这边,扬州刺史王凌再度收到了封请降信....... 作信请降之人竟还是江东功臣徐盛之子,徐楷! 信中声称自他父过世后,身为琅琊人的他备受江东世家豪族排挤,又见孙权素来薄待非吴地籍贯功臣子嗣,诸如周瑜、甘宁等人子嗣皆被流放,故心常怀不安,唯恐他日自身亦会被奸佞以事构陷步入后尘。便有心效仿韩当之子韩综弃暗投明,将本部士卒来投,但求王凌能遣兵来接应。 司马懿看至此时,当即嗤之以鼻。 先有周鲂、后有孙布,如今竟又来个徐楷,彼孙权真对诈降食髓知味了? 自然,王凌此番没有再中计。 且是很难得的不顾先前与满宠交恶,一并计议。 满宠此番连回信虚与委蛇都不屑为之了。 径直督令各部严加防守,坐等孙权大军来犯,且还将持徐盛降书来投之人枭首、悬于合肥城池上,以示对江东设谋如出一辙的鄙夷。 其后之事便果如其然了。 孙权亲自督军六万有余,号称十万大军入巢湖往合肥新城而来,但见满宠与王凌坚壁清野,便一直未下船上陆来攻。 至于吴广陵太守孙韶与副将张承,则是督军约莫八千进扰淮水流域。 军报至此,便是全部。 而曹叡亲笔书信,乃是以先前司马懿督战荆州,问策是否要增兵荆襄。缘由是朝中公卿诸如蒋济、孙资等人认为,需预防逆蜀与贼吴并力来袭荆州。 如此理由,看似有些匪夷所思。 孙吴明明是大军出淮右,荆襄不过是万余兵力进扰策应罢了,焉能本末倒置不议驰援寿春,反而问及是否增兵荆襄呢?而且逆蜀穷兵黩武了数年,如今刚刚全据了凉州,正是急需修生养息、恢复民生的时候,如何会兴兵与贼吴并力来袭呢? 但司马懿觉得十分合理。 无他,逆蜀若是兵出,如能将屯在关中的大军吸引入荆襄,化解魏国即将对河西开启的攻势,便是“围魏救赵”功成了。同样不可免与战事,逆魏为何不将战场从河西转移至荆襄,好让治下民生不受打扰呢? 再者,贼吴逆汉水而上攻襄阳与樊城,而逆蜀从汉中郡兵出攻上庸郡,两路并进,以如今魏国屯守在荆襄的兵力,还真无法从容应对。 或是说,以汉中郡与东三郡的地形来看,逆蜀若是顺着沔水穿行黄金峡兵出,乃是犯了“进易退难”的兵家大忌,相当于孤注一掷。 不胜,即大败! 但司马懿以为不然。 他至今仍旧对昔日讨孟达时,州泰部竟全军覆没之事百思弗解! 事实上,随着近些年汉魏双方战事频频,他也知道了州泰如今效力于逆蜀之事。 且来关中都督雍凉兵事后,他还亲自做了封书信令人送去蜀军戍围内,请其等代为转与州泰。 州泰是回信了的。 但只是一味的声称有负他的器重之恩、来世必然结草衔环以报云云。 对于昔日之战的经过,如何被俘虏、为何叛魏降蜀等等只言片语都不提及。 亦令司马懿从中品咂出一二蹊跷来。 若非涉及军中机密,以当世理法,州泰应是详细作言以全旧日情分的。彼蜀相诸葛亮并非气量狭隘之人,断然不会以此责之。 或许,逆蜀纵使兵出东三郡,亦有周全之策全身而归罢。 以如此断言,司马懿暂且将追思揭过,继续逐一细细看读,从雒阳一并传来关乎江东今岁零零散散的举动。 譬如江东各地叛乱大致讨平。 如镇守在武昌的陆逊,夏初四月时还曾归去建业呆了半月有余。 而待看到逆蜀曾以郑璞出使江东时,他眼眸不由微凝。 虽说他不管都督荆襄还是雍凉,都不曾与郑璞有过交集,但如今“疤璞”之谓在魏国堪称人尽皆知了。 且在他归雒阳受命督雍凉时,还特地去看望过已药石罔效的曹真。 那时,曹真神智尚且清醒,他以即将都督雍凉兵事问计求教时,曹真并无多言。 曰: “仲达有机鉴先识、经达权变之能,乃当世翘楚也!我焉复有言以教?但以一言相告,逆蜀之疤璞,乃我魏之大患也!仲达切不可轻之。” 我魏之大患? 如昔日楚剑利而秦昭惧、孟明用而晋人忧乎? 对于曹真的临终之言与忌惮之深,亦令司马懿慎重莫名。 来督领雍凉后,便将关乎郑璞的情报细细研读了一番,亦对郑璞的用谋狠戾颇为感怀,暗中作了断言:“此子若不除,我魏国弗能安也!” 现今看到孙吴兵出前郑璞曾出使江东,不由也泛起了思绪:莫非,逆蜀与贼吴当真有意共举兵荆襄乎? 盛夏酷热,此地又不如雒阳般有储冰去暑气,故而兀自在案几前捋胡沉吟的司马懿,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随手捞起一侧的杯盏而饮,却是发现连清水都被暑气给温热了。 无由来的,心中一阵烦躁来袭。 是否增兵荆襄以备不虞之时,他委实难回复雒阳曹叡。 若言增兵,便是令魏国军费加剧损耗。 征发两部南匈奴与拓跋部鲜卑往战河西,魏国不仅是以兵威胁迫,还示之以恩,赏赐了不少资财与资助了不少军械粮秣。 欲令其为前驱之兵,焉能不先予之。 且近些年魏国战损士卒颇多,戍卫雒阳的中军已然分出数千与夏侯儒往并州九原郡,其余的需要预备着驰援淮右,想要增兵荆襄便唯有从关中调兵。此亦是天子曹叡作书问策的缘由:若是将关中数部兵马调往荆襄后,“扰河西而进图陇右”之谋,尚能见效否? 司马懿的答案是不能! 盖因一旦从关中遣兵马入荆襄后,逆蜀便不会出兵了,亦可安然修生养息了。 先前曹真数次伐蜀,就证明了从关中出兵陇右抑或汉中郡,都要受限于地形而事半功倍,无有大军摧压之势,不足令逆蜀重兵布防。更莫说,如今号称十余万大军的关中,半数都是屯田卒与新募之兵,战力委实不能令逆蜀忌惮。 但司马懿也不敢声称无需增兵。 毕竟,事有万一呢? 荆襄战线关乎宛雒安危,孰人胆敢轻易断言! 唉....... 两线作战,虽有强大国力支撑,但终究难免会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无奈。 悄然叹了一口气。 司马懿将所有军报一一垒叠在案侧,取了一空白布绢铺展在案,细细研墨准备给天子曹叡回表。 他没有太久的思虑时间。 军情如火,雒阳中军已然整军待发、驰援淮右在即,再加上奏表往来于途的时间,令他不敢耽误以防久而生变。 是的,他终究还是建议增兵。 无他,在关中已然被各部将率腹诽畏战,若是再失策于荆襄,恐朝中衮衮诸公都会对他有微词。 还是稳妥一些罢。 不过,就当他研墨罢,执笔正欲书写时,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何人胆敢擅闯军中都督重地! 且值守甲士竟不作阻拦? 本就心绪烦躁的司马懿,眼眸中上迅速浮现一缕愠色。 但待看清了来人时,眼神却又急促缓和了下来。 来人乃他的长子,司马师。 司马师虽年纪已经二十有余,年少扬名,一度与夏侯玄、何晏齐名,且多于名士往来。 故而,先前天子曹叡下诏责夏侯玄、诸葛诞等人尚浮华不修德行皆罢官时,他也受到了牵连,至今没有出仕。如今也在关中右扶风,乃是因为去岁末他妻子夏侯徽“被动病故”,故而游历各州郡散心,入长安时也顺势前来此地看望司马懿。 只见缓缓步入的他满脸笑容,手中有一以麻绳穿耳而提的坛子。 坛子湿漉漉的,似是在水中侵泡过了。 “师无扰了阿父吧?” 躬身一礼罢,司马师便笑吟吟的说道,“师见近日天气酷热难耐,而阿父军务繁琐,清晨时便令人将酒水浸在深井中,此时正好取来为阿父消暑。” “甚好。” 轻轻颔首,司马懿眸中不吝流露出赞许之意,“子元有心了。” 他对这个长子一直都很满意。 不仅是孝行贴心,更因为司马师为人深有谋策、行事果决,未来或能出他之右。 故而,他搁笔于案,取水酒自饮怯暑气时,亦没有阻止司马师不经他允许便擅自翻开垒叠在案侧的军报。 长子嘛,将来必然要出仕以继承门楣的。 左右此屋内亦无有他人,且让他看看也无妨,权当是弥补此些年一直督军在外而缺席的身教言传了。 过了一小会儿。 冰凉的酒水过喉入腹,令司马懿觉得暑燥尽去、遍体舒畅,便再度执起笔给天子曹叡作奏表,且还分心带着考校的口吻问了句,“子元以为,为父如何谏言于天子邪?” “回阿父,师以为不可调遣关中之兵。” 闻言,司马师不假思索而答。 “嗯?!” 此话语甫一落,司马懿执笔之手再度停顿。待侧头而顾,见司马师神情坦然、双眸灼灼,不由兴趣大增,索性再次搁笔于案,以肘支身侧来与他对坐,好整以暇的捋胡而道,“且说说,为何兵不出关中也?” “诺。” 司马师恭敬应声,且还细心的为父斟了一盏酒后,方作言道,“以关中之兵增荆襄守御,其中利弊想必阿父已尽得之也,故而师不复赘言。师之所谓者,乃无需发一兵一卒与荆襄,彼逆蜀亦不敢出兵扰东三郡也!” 呃~~ 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子竟有此能邪! 须臾间,司马懿眸中泛起异色点点,心中暗赞了句才催声道,“可速言之!” “诺。” 再度朗声而应,司马师便将所思细细道出。 原来,他是建议司马懿上表雒阳庙堂时,以上下两策让天子曹叡自己去取舍。 下策不必说,乃是从关中调兵入荆襄。 而上策则是行瞒天过海之计。 以如今雒阳中军即将赶赴淮右战场为由,请天子曹叡将兵出雒阳后,分出一支约莫五千兵马大张旗鼓折道来荆襄,但行至荆州南阳郡叶县时便易服色,阴走昔日豫州贾逵所开辟的直道继续往淮右与天子会兵,共力战孙权的大军。 所易之服,乃用于装扮南阳郡太守征发鲁阳、叶县与舞阴三地的屯田客,令他们佯作雒阳中军继续西去进驻上庸郡,令逆蜀以为魏国对东三郡已然有了防备。 无需担忧此瞒天过海之谋,会被逆蜀抑或是贼吴看破。 大军所过之处,斥候遍布方圆十里。 蜀吴两国细作再怎么刺探,不能靠近跟前一睹军容,又如何能分辨出戎卒与屯田客的区别来? 大致说罢自身所谋,司马师取酒盏缓一缓口干舌燥,方再度昂然而道。 “阿父,师窃以为,逆蜀穷兵黩武连年征伐,国力已枯竭矣!且尝闻蜀相诸葛亮性情谨小慎微,不做劳师动众之事。彼若见我国有兵力入上庸,必不来攻也。再者,近关中长安常镇五千士卒,若荆襄事急,从长安走武关道入南阳郡不过旋踵而至。如若逆蜀执意兵出,阿父亦无须担忧宛雒惊扰也!” “大善!” 听罢,司马懿拊掌而赞,还很难得流露出亲昵之态,伸手把司马师之臂,语气倍感欣慰而道,“我儿竟可也!” 因为司马懿对他的满意,还有一个父子心照不宣的缘由。 盖因上表奏对天子曹叡之问,不直接作断言,而是再度谏上取舍之策,乃是谋事者且先谋身耳——让天子与朝政诸公去决策,不管日后荆襄战线如何变化,便是无人会归罪于他了。 得子如此,焉能不令他心慰邪! 正文 第331章、仓皇 河西走廊,武威郡。 自魏国关中精骑入贺兰山之南后,卢水流域最东端的扑擐县,便成为了大汉驻军守御的前哨。 从扑擐沿着乌鞘岭东行至媪围县,这段昔日渺无人烟的数百里荒谷,现今成为了双方骑卒斥候频频相遇、相互追逐厮杀的战场。 今日亦不例外。 但见烈日炙烤的荒漠中,有十余明显汉军服饰的骑卒,正仓皇往扑擐县方向疾驰。 战马上的骑卒不停的用力夹着马腹、将身体伏在战马脖颈上避免风沙覆鼻眼,时不时还回首顾看一眼,满脸的急切。 因为他们身后,尚有约莫百余骑正死命追逐着。 有些骑卒头戴毡帽、有些髡头以及半数身披制式皮甲,显然是参杂了不少鲜卑与匈奴的魏国骑兵。 两股骑卒的距离不足一箭之地。 不少骑射娴熟的鲜卑或匈奴骑卒,在追逐之时还不忘搭矢引弓,看能否将前方的汉卒射下战马来。只是逆风发矢且他们所用的骑弓过于疲软,故而难以建功。 但装备精良的魏卒却是不同。 只见他们借着腰腹之力微微侧身,握着马缰绳的手横起小臂作为支点,将做工精良的骑弩架上,透过望山眯眼瞄了片刻便按下了悬刀。 二十余支弩矢强劲的破空声,令前方正逃亡的汉骑卒险象环生。 身躯几乎贴在马背上的张特很是狼狈。 脸庞满是被汗水黏住的沙土,头发亦随意散落催下,迎着劲风在肆意飘扬。方才有一支弩矢贴着他的头皮而过,将束发的介帻给带飞了。 是的,乃先前督领两百甲骑的张特。 昔日丞相与曹真最后一次野战时,他以两百甲骑后袭破阵的捕捉战机之能令丞相颇为赞赏,又因如今朝廷财力物力匮乏,无力再扩编更多甲骑,是故在凉州尽复后,丞相便将他调入马岱麾下任职校尉。 一来,乃是督领破阵甲骑的将率,只需勇猛即可,没必要让张特大材小用。 另一则是马岱的年纪终究也高了。 历经过邺城与冀县两次屠戮的马家,子嗣异常单薄,如今皆留在成都任清贵之职,统领西凉铁骑的将率已是后继无人。毕竟,依着以往大汉军中不成文的惯例,马岱的副职武都白马氐王杨霁不可能成为主将。 同样出身边陲之地且精于骑战的张特,便是良选。 自然,姜维更合适。 但丞相对姜维的期待乃是督,而非将率。 被转来河西任职的张特,本着感激与建功立业之心,自发请命来此地战事前哨扑擐驻防,亦常常亲自带领着斥候戒备与刺探军情。 凭借着弓马娴熟,每每出巡,不乏能斩获三五级魏国斥候而归。 但今日的他很显然运气不佳。 魏国不知是连番折损斥候恼羞成怒了,还是即将要大举来袭,派遣而出的斥候竟以五六十骑为一队。 仅带着二十骑而出张特与之相遇,当即下令反身而归。 军中斥候素来以精锐担任,敌众我寡,在战事尚未开启之前没必要因为鲁莽而折损。且双方距离约莫有两箭之地,折身返回彼魏骑亦追之不及。 只不过,有时候屋漏往往逢连夜雨。 就在双方你追我逃了约莫二十里,竟有另外一队魏国斥候突然现身前方,从乌鞘岭之南方向斜插而来!为了避免被拦腰凿断,汉军斥候不得不调转马头拐向北先行避开,然后再折西往扑擐而归。 全力奔驰的战马,速度极快。 汉骑如此一片刻的耽搁,便演变成了现今后方追兵不足一箭之地的险境中。 万幸的是,弩矢上弦很慢。 在颠簸的马背上更慢,这让汉军斥候稍得缓歇。 但饶是如此,被魏国斥候逼近才三刻钟,张特麾下就已经有六位骑卒跌落马背了。 骑卒斥候追逐而战,跌落战马者必死无疑。 不管是在战马上时就被弩矢洞穿,还是被后续赶至的魏军以马蹄践踏或枭首。 且依着此地离前哨扑擐县还有八十余里推算,恐汉军斥候能全身而归者,有二三人便是万幸。 这令张特既无助又愤慨。 在他心中已然不止一次想过,与其如此被逆魏骑兵逐一射杀,索性调转马头返回厮杀一番算了。至少在悉数战死前,还能博得斩杀数级的以命换命。 但每每此念头浮起,他又强行按捺了下去。 因为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在逃亡的时候,每隔约莫十里他便让斥候射出一支鸣镝求援。 就如魏国不止派遣一队斥候一样,从汉军前哨扑擐出来刺探军情的斥候,亦非止于他一波。 尚有马贼出身的卢水胡离唐芒、被郑璞劝降的胡薄居姿职,以及被他寄以希望的护羌营骑卒司马刘柱。 督领两千羌骑的刘柱,一直都亲率着两百余骑外出巡视警戒。 若是他能听到求援的鸣镝赶来救援,仓皇而逃的便是逆魏斥候了。只不过在茫茫大漠荒谷中,本就负责刺探范围不一的斥候队,想相遇谈何容易! 更莫说,此地距刘柱巡视范围还有三十余里。 “加速!加速!” 狠狠抹了把脸上的尘土,他微昂起头对麾下大吼着,“无需吝啬马力!但可复行三十里,我等皆可生还矣!” 但他的话语甫一落下,魏军斥候新一轮弩箭再度攒射而来。 不出意外,这次又出现了新的伤亡。 与他并肩而驱的一骑卒,骑乘的战马不止被弩矢射中何处,突然迸出悲鸣,直接以“尥蹶子”的方式撞倒在沙地上,令清脆的骨折声从马脖颈处爆出。 而它的主人更惨。 依着驰骋的惯性被高高扬起,往前突飞了一丈有余才落地;且惨叫声都未来得及发出口,就被紧接着翻来的马尸狠狠的压个正着。 伴着一记戛然而止闷哼声,一阵淡淡的血雾在四溢飞扬的尘土中昙花一现。 瞧得真切的张特,须臾间让五官都痛苦的挤在了一起。 旋即,目眦尽裂。 “加速!加速!” 再度咆哮如雷的他,微微拉了马缰绳让战马箭矢,且从马鞍侧操起了两石强弓。 正文 第332章、追逐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寻征伐功业求封侯耳!安能守旧丘求田问舍邪?” 这是张特昔日离开乡梓千里迢迢来投大汉拜别父母宗长辞行时,他大父所说的话。半是勉励于他,半是呵斥其他家人莫作执手泪别之态。 张特一直谨记于心。 但今日他却打算暂且忘记了。 建功立业的志向与求封侯的豪情,在袍泽不断跌落战马的过程中慢慢消失殆尽,令他目眦尽裂,让他愧疚莫名。 原本,他们是不会连续撞上两拨魏军斥候的。 军中刺探的任务,不过是东出扑擐县百里内,但此番他近些时日常带着麾下东行一百八十里开外,为了得到更多信息与斩首之功。 因为斩杀敌军斥候之功的赏赐很高,若能活虏归来更高。 他并不贪恋那些财物。 但架不住麾下斥候们对赏赐的渴望与劝说:“校尉,我等皆粗鄙之人,所求不过是令家小能足食足衣。虽从军以来,朝廷不曾短缺过我们等饷钱,但如今凉州各郡县皆设学堂了,我等便想多搏些赏钱凑足受学束脩与购置笔墨等,令家中孩儿日后能通文墨,莫再如我等常年被鄙夷。” 且他们还约定好了,不管谁射杀或活虏斥候,赏赐所得众人一概平分;若是有人不幸战没,便独自得所积累赏钱的一半。 初来河西走廊的张特,无法回绝这种父辈对子女的期待。 抑或者说,抱着驱逐胡虏、建功立业之心且正值血气方刚的他,对这种艺高人胆大的弄险,自身亦隐隐有所期待。 一开始,他们如鱼得水。 仗着精湛的骑射功夫,在连续一个多月里,每每外出都有斩获而归。 然而常在河边走,何来不湿鞋的道理? 只不过,事到临头的时候,再心生悔意已无济于事了。 唉........ 不远千里来投,临事时却意气用事,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家中父老的冀望。 张特此时心中唯有一句怅然长叹。 旋即,又补了一句:亦是辜负了后军师的期待。 他还记得,郑璞让外家阿舅将妻家陪嫁婢女收为女儿许给他的时候,乃是如此作言:“子产实乃俊才也!故我厚颜为母家行此事,但求日后母家可凭子产功绩与有荣焉。” 郑璞对他的器异素不掩饰。 也正是因为有了郑璞的举荐与美言,名声了了且未立半分功绩的他,才能先有机会接替张苞掌甲骑、后被丞相转来河西任职。 罢了,不做无用之思。 但求此番能多射杀几个贼子,令死去袍泽的家小能多些赏赐罢。 操起强弓的张特,在战马上坐直了身躯,心无旁骛的引弓搭箭略作停顿,便松开了弓弦。 “嘣!” 两石强弓方有弦爆声响起。 只见一支缀着鸿雁羽的箭矢如飞羽惊鸿,披着阳光而暗淡无光、踏着清风而不动声色,急速得连风声都来不及呻吟,疾奔往穷追不舍的魏国斥候阵中。 双方不足一箭之地的距离,且在两石弓力的加持下,只见魏国前列一斥候的战马前肢腔被三尺有余的箭矢至少洞入了一半。 亦令它瞬息间一声悲鸣,吃痛之下先是人立而起再翻倒在地。 不仅将马背上的骑卒远远的甩了出去,且还绊倒了后方来不及躲避的数骑。 射人先射马。 不止是因为战马庞大的身躯更容易射中,更因为战马倒地时会带来敌军造成额外的杀伤。生于幽州边陲的张特,对骑战的常识并不陌生。 “嘣!” “嘣!” ....... 一箭建功的他,双腿死死的夹着马腹,不顾端正坐骑的姿势更容易被射杀频频引弓。 骑马飞驰颠簸时引弓已是难得,而他竟可左右射击! 由此可见,在常年备受鲜卑乌桓胡虏劫掠之下,幽州汉家子之骁勇并不亚于名将辈出六郡良家子。 或许,是张特故意吊在队尾,频频开弓的刺激吧。 其余正俯身在马背上的汉军斥候,亦然奋发了血勇,纷纷直起了身躯,不顾迎面而来的弩矢操弓而射。 一时只见,竟是让原本各种猖獗怪叫、兴奋追击的魏军斥候势头微微一挫。 盖因此时已然是晌午之后了,偏西的刺眼阳光令他们很难瞄准,且汉家斥候人太少队形太分散,让他们的弩矢愈发难建功了。而他们一字长龙的追击队形,每每有一骑中箭,往往会引发数骑被拌倒。 如此成果,令他们变得愤慨。 以百余骑的绝对优势追杀十余汉骑,竟会如此狼狈? “呜~~呵!” “呜~~~呵!” 最先反应过来的乃是刘豹麾下,他们冲锋的呼哨声从口中咆哮而出。 且从追兵中斜斜分了出来,骑弓反后狠狠抽着马股、脚跟不停的踢着马腹,死力催着马速,意图从侧包抄。被催促的战马急剧提速,强健有力马蹄狠狠的落下,刨开了薄薄的沙土,将枯草和尘土弥漫了半空,昭示了它们主人想将汉军斥候皆诛杀于此的决心。 这样的疾驰,只需四五十里后战马便会力竭。 战后至少要修养月余时间方能再临战场,个别体质不佳的战马,甚至还是因此伤了心肺,终生都将沦为骑乘的驽马。 但效果却是显著的。 斜插而出的南匈奴骑卒,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而坚定的逼近了汉军斥候。 至少,他们疲软的骑弓已然可以对汉军斥候造成了杀伤。 两刻钟的时间,辗转而逝。 张特左侧的箭囊空了,右侧的箭囊仅剩了四五矢。 且他胯下战马的速度也慢慢下降,因为有一支箭矢正在马股后随着奔驰正得意的微微颤颤。 但他还是幸运的。 南匈奴骑卒弓力不足与那做工不精良的箭矢,让战马还不至于吃痛悲鸣倒地。 而依旧与他并驱的汉军斥候,如今仅剩下了五骑。 处于不利因素的魏国斥候折损更多些,林林总总有二十余骑跌落了马背。 但却仍旧穷追不舍。 此处离护羌营骑卒司马刘柱的警戒范围还隔着十余里。如没有意外的话,十余里的距离,足以令他们皆被魏国斥候射杀了。 正文 第333章、复往 伴着最后一支箭矢离弦而出,张特再度俯身在了马背上。 将两石强弓插入马颈处的弓鞘套中,顺势抽出环首刀之余,小臂绑小圆盾的手还反护着后背,为接下来与魏军斥候短兵相接做好了准备。 是的,身后的追兵已然至六十余步内,马上就要面临血珠四溅的厮杀了。 随着受伤战马的速度不断下降,他不可避免被围攻致死。 唯一庆幸的是,魏国斥候的弩矢似是即将耗尽,每每攒射的时候仅有稀稀疏疏的数发,令他能有机会以命换命。 择谁与亡呢? 逆魏骑卒,南匈奴抑或鲜卑胡虏? 侧头而顾的张特,双目锐利如鹰隼,细细打量着后方追兵。 这个距离他能清晰的辨认出追兵们束发、毡帽披发与髡头的区别,还有他们手中高高扬起的环首刀抑或矛尖所折射的阳光斑斓。 他来回甄别不定目光,最终落在了一雄壮的髡头鲜卑身上。 无他,出身幽州边陲的汉家子,每每看到髡头鲜卑时总会遏制不住拔刃的渴望。 “降速作甚!” 当眼角的余光瞥见麾下斥候亦降低了马速,前来与他并肩而驱时,张特便忍不住横眉怒目,“我战马负伤,身不可免,尔等速归!莫忘了上秉将军我等一共射杀了三十余骑,领了赏赐转与落马的袍泽!” 他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糅杂在迎面呼啸的狂风以及身后如雷的马蹄声里倍显无奈。 他知道这两名斥候故意放慢了马速,是为了和他并肩而逃。 然而,随他出来的麾下就剩下他们二人了。 无论如何,总要有一人逃出生天。 不仅是领赏告慰袍泽,亦要将魏军斥候队已然壮大的消息带回去,令后续斥候结队而出,不要再面临如他今日以寡敌众的无奈局面。 但那两斥候却是没如他所愿。 左侧那骑卒被怒斥时嬉皮笑脸,咧开沾满尘土的双唇,呲着参差不齐的牙齿“嘿嘿”的不知道在乐呵着什么。 而右侧那个面无表情,一看便知平日少言寡语之人,且说出来的话语亦惜字如金。 “校尉,三里,山。” 弃马上山吗? 张特顺着他目光侧头而往。 只见前方的乌鞘岭有一断山体在大漠风沙日以继夜的侵袭下,扒掉了多余的土表,裸露出许多粗沙与砾石,形成了崎岖的戈壁滩。 然而,弃马上山又如何呢? 逆魏同样可以衔尾上山追杀,且还能仗着人数众多而分成数小队前后包抄。 不由,张特嘴角泛起一缕苦笑。 他已经感受到胯下的战马跑得越来越不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哀嚎着失蹄倒地。但他可以确定,依着战马的速度,就算能撑这再疾驰三里,亦会再抵达戈壁滩之前被后方魏国斥候追上。 “呜~~~~嗬!” 仿佛是印证张特的想法一样,后方追兵冲锋呼哨声再度响起。 不过略略一沉吟的时间,双方追逐的距离再度缩减,只有五十余步了。 唉,罢了。 见二斥候依旧没有让战马提速的张特,暗中一咬牙,眼眸中泛起丝丝绝决,打算从战马上跳下去。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不拖累袍泽的办法。 然而,那黑脸骑卒不知是早有意料,亦或是缘于共生死的袍泽之谊,竟在此时伸手一把扯住了他的皮甲。 “共骑!” 乃是让张特跳上他战马的意思。 “竖夫!松手!” 气得张特连骂人的话语都迸了出来,狠狠地拍着他的手,怒吼时四溢飞扬的口水竟在烈日下泛起了点点色彩。 似是,色彩里就数大汉旌旗的赤色最多。 那黑脸骑卒如他所愿松开了手,但他却也松开了马缰绳。 将环首刀归鞘之后便以手撑着马背,看着张特的眼神里尽是倔强——竟是打算一同跳马而战! 见状,张特微微一怔。 旋即便破口大骂,“我若活归,定以你不尊将令之过,杖责二十!” 骂完,双手往马背上一撑,让身体腾空而起;又用双脚狠狠的往战马一蹬,如同一只大鸟般落在了黑脸骑卒的背后。 “唏聿聿~~~” 骤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惊起战马一声哀鸣,驰骋的四蹄也踉跄了下,差点没失去平衡倒地。 万幸,军中斥候的战马最是雄峻。 即使两人共骑,战马亦仅是微顿了下便再度平稳向前。 但如此一下的耽搁,让背后的追兵将距离再度缩短了十余步,张特已然可看清楚魏军斥候的狞笑了。 是故,他也抽出了绑在腿根外侧的匕首。 打算在临近前方戈壁滩时扎战马,令其在骤然受创时能提速狂奔少时。 还有二里,追兵还距三十步。 一里,追兵不足二十步。 张特抬起了握着匕首的手,正打算狠狠刺下时,却又陡然止力。 倏然间,北侧有一支轻脆而又尖厉的鸣镝主宰了苍穹,数息之后西侧的前方,再度有一支直上云霄。 断断续续,竟有五六支鸣镝在不同的方位远近作响。 此地已然十分逼近护羌营骑卒司马刘柱的巡视警戒范围,魏军斥候是不会擅自而入的,更莫说有五六队斥候同时宣告着正靠近。 得救了吗? 早就不抱着生还之念的张特,须臾间百感交集。 确实,他们得以生还了。 魏国斥候听到鸣镝响彻荒漠时,不约而同的驱战马绕了半个环返身归去。 一路追逐,他们战马的马力已到了极限且箭弩矢也消耗了七七八八,若是再不返归,恐会被五六支汉军斥候队给包抄射杀殆尽。反正,汉军仅剩三骑了,与尽杀亦无有区别,无须再让自身陷入险境。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来援的汉军斥候仅离唐芒一队二十骑! 原来,这个昔日纵横河西走廊的马贼,心思十分活络,见张特等人被追杀时,自忖仅凭自身二十骑难救且遣人归去请刘柱来援亦来不及,便将麾下散去各个方位射鸣镝,做了虚张声势之举。 算是张特三人命不该绝罢。 归扑擐一路无话。 待刘柱将张特所叙敌情与请罪之言,一一录于书传给姑臧县后,不知何缘由,姜维竟是连夜赶来了过来。 至时,已然夜三更矣。 但不是来问张特与麾下贪功冒进之罪,而是将张特寻来,细细问了一遍战事始末。 如魏军的一队斥候中,魏卒与南匈奴以及鲜卑拓跋部大致的人数占比;如张特遭遇两拨魏军斥候大致方位;尚有魏军斥候精锐何如,等等。 待一切明了后,他略略作思绪,便下令刘柱翌日将派遣出十队斥候,东出扑擐县一百八十里刺探军情,且仍旧是二十骑为一队! 亦令张特张口结舌。 他心中委实弗解,为何姜维竟作此调度,这与令斥候去送死何异?! 正文 第334章、取舍 征伐行军,水源地乃是重中之重。 尤其是对于干旱寡雨的河西走廊而言。 故而,面对即将来犯的魏国游牧骑兵,河西走廊除了首当其冲的武威郡外,从祁连山脉蔓延入大漠的冥泽、居延与休屠三大泽,便是汉军需要重兵扼守之地。 其中,横跨酒泉与敦煌郡的冥泽,暂无有被抄掠的隐患。【注1】 不仅是因为敦煌郡乃大汉疆域的西端,素来以重兵戍守之故,更因为北有马鬃山作为天然屏障,且黎庶聚居的疏勒河冲积扇与祁连山脉挨着很近,相对而言更容易戍守。 至于疏勒河与党河汇流后在玉门关附近形成的无名小泽,若是被游牧部落占据后将直接威胁敦煌县与广至县,倒也无需担忧。 此二县皆背靠着三危山脉,有太守廖化以本部兵马驻守,且先前张就在职时所督领的兵马皆无损,对抗区区游牧部落不在话下。 休屠泽不必说。 如今的大汉朝廷无有足够的国力收复,亦无有办法阻止魏国裹挟南匈奴与鲜卑进入。 不过,有宣威城池作为抵御的前哨,只需武威郡各县有充足的兵马严加防备便可守境无忧。但不可避免,在频频受扰之下,黎庶民生与官府库存辎重会被严重消耗。 真正可以安心屯田的唯有张掖郡。 被酒泉与武威夹在中间的张掖郡,北有龙首山与合黎山作为天然屏障,只需一部兵马驻守在两山脉连接处的昭武县,魏国便无路入寇。 但张掖郡的辎重钱粮,却不能用于支援武威郡。 因为居延泽所在的西海郡,乃是魏国必犯之地,亦是整个河西走廊最难以戍守之地。 发源于祁连山脉的弱水水系,在滋养酒泉与张掖郡后,向北在大漠中穿行了约莫八百里,方形成居延泽。 如此长的距离,相当于西海郡孤悬河西走廊之外,防御起来的难度委实太大。 广袤的草原,素来被横亘其间的大漠戈壁分为漠南、漠北两部分,在前汉时匈奴从从漠北入侵河西走廊,居延泽将会是第一站。反之亦然,如果前汉想直捣漠北,居延泽同样能成为跳板。 故而,前汉出于抵御的战略目的,汉孝武帝在此地设置居延属国,但也仅有一个居延县与居延塞长城。 仅作为一个防御前哨,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徙民屯田实边。 沿绵至今,居延属国虽然改置为西海郡,但民寡而物产不丰无法供应太多驻军,且是多为游牧部落栖居的属性并没有改变。如今大汉若想守御西海郡不失,唯有将张掖郡所有出产皆转运过去。 再者,前汉修筑关塞长城之时,并没有将居延泽庇护在后方。 源于居延泽分为东西两泽,西泽之水苦涩不可饮;而东泽之水则是鱼鸟肥美,实乃畜牧的良选之地。 魏国不管是令鲜卑还是匈奴迁徙来西海郡,皆能占据居延东泽为牧地,成为困守居延城塞的后方。且不管是鲜卑还是匈奴,只要能将西海郡攻下,那么,依着他们擅长迁徙而战的习俗,酒泉与敦煌两郡将永无宁日。 大汉朝廷赖以安抚益州豪族的丝路贸易,亦将迎来频频被劫掠的困境。 毕竟,彼等从八百里外出兵来劫掠,哪怕大汉在各地皆设有烽燧警戒,亦难以护往来商队的周全。 如此显而易见的战屡意义,汉魏双方都了然于胸。 此时,被丞相授予督守御凉州之权的魏延,尚且在金城令居县与州泰部一同训练收编的魏降卒,在职的马岱与姜维便当仁不让的先做绸缪。 二人商议了一番后,便以马岱驱本部西凉铁骑往酒泉郡的会水县驻扎,督促郡兵顺流转运物资之余,亦做好驰援西海郡的准备。而姜维则是驻守在武威郡姑臧县,防备魏国从鸣沙山进入河西之余,顺势监视着休屠泽的实况。 如此分责的缘由,乃是对比护羌营的骑卒而言,若要驰援孤悬约莫八百里之外的西海郡,擅长千里奔袭而战的西凉铁骑更合适。 亦是说,即将开启的河西之战,大汉所处于的劣势十分显著。 依着祁连山脉而设的河西各郡地形太狭长了,驰援唯有依靠骑兵,但大汉的骑卒太少而裹挟着匈奴与鲜卑的魏国骑卒太多,很有可能会陷入疲于奔命中。 甚至会被设伏围杀! 譬如,当魏国将西海郡围而不攻,诱马岱部前来救援。以数百里的地势,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调遣兵力先将西凉铁骑围歼。 抑或者是魏国在攻打西海郡之时,可别遣两部千骑入冥泽周边与酒泉盐池扰而不攻,令马岱部陷入驰援何处的进退两难。 化解此困境的,大汉唯有扩招骑卒。 事实上,马岱与姜维已然得丞相首肯在扩招了。 先前的复凉州之战,他们二人督领的骑卒战损伤退共计一千三百余骑,此番扩招也仅是补全先前的建制。 倒不是没有更多的合适兵源。 令居之战中河西联军有约莫五千骑卒,被断绝归路后投诚于大汉。 出身河西的他们皆果敢且精于骑射,只需稍加演武便可成为合格的骑卒;且此番乃是护乡梓之战,无有临阵倒戈或不愿死力而战之忧。 但大汉却不能尽将他们收编。 很无奈的缘由。 如今的大汉朝廷委实养不起那么多的骑卒。 巴蜀之地的物力已然濒临枯竭,短时日内无有粮秣再支援战事;屯田数年的汉中郡与陇右仅能堪堪供应当地的驻军;而河西走廊各郡县属百废待兴中,屯田的出产对比当地驻军尚且入不敷出,以至现今与孙吴战马贸易陆陆续续转运而来的粮秣,皆用于供应河西走廊驻军与作为战略储备了。 毕竟,孰人胆敢断定,河西之战会持续多久呢? 况且蜀道难并非虚言。 从数千里之外江东转运而来,这些粮秣至河西走廊后,如若能剩存一半便是万幸! 此情此景下,丞相焉敢允他们扩招更多骑卒! 抑或者说,套在大汉身上的无形枷锁——地小民寡且军辎用度不足,在收复丰饶的八百里秦川之前,便不可能会消失。 唉....... 此乃时也!亦命也! 备受丞相器异的姜维,对朝廷的困境了然于胸。 是故,他细细询问张特事情始末罢,便做出了看似让众多斥候去送死的、有悖于军争常理的调度。为了在即将开启的战事中,大汉能少受些攻伐、减少些人力与粮秣辎重的损耗,他要提前给来犯的魏国内部种下一颗猜忌的种子。 即使,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先要付出不少麾下士卒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时光匆匆,时光弹指而逝。 入汉后历经数年的征伐,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已然不是一名将率了。 而是被丞相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成长为督战一方的节帅,再怎么不济,也要能如魏延般可督领数部为大军前驱。 他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着。 身为督率,只在乎军战大局的利弊,绝不会为少数人心软。 若为救一人而死十人,他绝不会去救;但若死一人可免十人战死,他便计不旋踵。 故而,当张特委婉谏言再遣斥候不可取之时,他仅是音容淡淡的挥了挥手,“我意已决,子产且去歇下吧。” 不做解释,亦无需解释。 也对! 但有远志,自当素履以往,何须言明与他人! ...................................... 五日后,乌鞘岭东段荒谷。 四队魏国斥候约莫两百余骑来回穿梭在其中,如若靠近了看,便会发现人人眼眸中皆带着一缕急切与期盼。 他们迫不及待的等着汉军斥候出现。 魏国对斩杀斥候之功的赏赐亦然很可观,且他们这几日都有斩获。 不知何由,汉军近日频频遣斥候入此地刺探,被他们以众击寡杀了不少后,仍旧是以二十人为一队前来。更令人诧异的是,汉军斥候竟一直刺探同一地点。 此怪异之事他们归去上禀后,主官后将军费曜亦不知其然,仅是叮嘱他们小心戒备。 不过,他们亦不在乎汉军此举背后的缘由。 他们乃斥候而非将率,在乎的乃是斩获所得的赏赐。 所以,负责巡视这一带的四队斥候,在草草巡视一番其他地方后,皆不约而同来此地守候汉军斥候出现。 唾手可得的军功嘛,孰人能错过呢? 事实上,他们亦没有白等。 当晌午才刚过一刻,他们的眼眸中便出现了三队汉军斥候的身影。 大喜过望的他们,仍旧采取着先前包抄张特时的战术,犹如结伴围猎野生黄羊群般,开始策马追逐以弩箭收获战功。而那三队汉军斥候亦如往日般,一边不停的向苍穹仰射鸣镝示警,一边返身而逃。 与前几日一般,近日亦追逐了约莫七十余里。 在战马马力差不多耗尽之时,魏国斥候也获得斩获十余级的功绩。 以斩获敌军斥候一级可获得三千钱的丰厚赏赐,今日所得足以令他们满意而归了。 但就当他们正想拨转马头返归时,前方被追得仓皇的汉军斥候,不知何由竟也调转了战马,摆出了意图冲阵厮杀的阵型。 乃斥候长恼羞成怒,故而率麾下欲来死战邪? 有些魏国斥候,尤其是鲜卑与匈奴骑卒,皆面露喜色操刀持矛准备与战。 但也有一些心思活络之人,心中已然隐隐有些不安:逆蜀此些斥候近日频频送死,该不会是诱敌的吧? 带着如此心思,他们面带忧色的开始东张西望。 是故,他们也隐约听到了,有一阵闷雷声从北边茫茫的大漠传来;亦看见了,五里外原本空无一物的沙丘后猛然冒出来一杆绣斗大“汉”字的旌旗。旌旗的背后,一支约莫八百余人的骑兵犹如饱饮长风的箭矢,以势不可挡之威席卷而来! “敌袭~~~~” “有伏兵!速走!” ............... 各种凄厉的吼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在魏军斥候阵内连绵起伏。 亦然,皆返身而逃,死命催促着战马疾奔,想逃离从猎人转变为猎物的命运。 但刚刚才历经急速追逐的战马,马力还剩下多少呢?面对汉军骑兵以逸待劳的诱敌深入,他们又如何能脱险呢? 五里的距离,对于极度驰骋的战马而言,不过须臾之间。 领着骑卒而来的姜维,亲自举着旌旗纵马在前,双目如鹰隼般投向正在仓皇东逃的两百余骑魏国斥候。待看到他们乱作一团,已然没有任何队形可言时,便侧头下令,“吹牛角!” 旁边的亲兵不敢怠慢,快速将将背上巨大的牛角放在嘴上。 “呜~~~~呜~~~~~” 低沉而哀怨的牛角号,响彻了战场。 只见原本一字长龙而来的汉骑,陡然从中间裂开,化作两只长蛇一左一右往魏国斥候包抄而去,仅仅追击了一刻钟便近了身。 “杀!” 蹄声急促,长矛突刺,刀光匹练! 而赤色的大汉旌旗,依然如离弦的箭矢,贴着军心大乱的魏军斥候两侧而过,抽丝剥茧般一层层收割的性命。 一时之间头颅飞纷,鲜血飞扬! 在战马嘶鸣和受创者哀嚎中,还迸发了响彻荒谷的宣言。 “大汉!” “威武!” 仅是一轮的擦身而过,跌落马背的魏军斥候便有四五十骑。 且左右两支汉骑依着充沛的马力,皆冲过了他们的前头,断绝了他们想逃归的希望。 是故,当“降者免死”之声从汉军口中发出时,除了个别依旧驰骋而被杀的倔种之外,他们皆勒紧缰绳止住战马,弃械下马伏地请降。 随后,汉军将他们依着汉家子与匈奴分开押归去。 至于鲜卑俘虏,姜维则是下令将战马与军械皆归还,然后好言安抚一番,放了...... 如此行事,随来伏击的张特很不解。 躲入乌鞘岭山石逃过一劫的十余魏国斥候,同样心有不解。 在先前追逐汉军斥候时,他们因为下马取被射杀的汉卒作战功凭证,故而也幸免了被伏击。 ------------------------------------------------------------------------------- 【注1:疏勒河西端从昌马峡谷流出时,先是渗透到砾石密布的戈壁滩下形成无数条暗流,在戈壁地下穿行四五十公里后再冒出地表,汇集成疏勒河下游河道。此种现象被称之为“潜行”,古人因此命名为冥泽。】 正文 第335章、寒门 鸣沙山南麓。 魏后将军费曜端坐在马背上,默默看着乌水汇入大河的波涛。 半个时辰过去了,连战马都不耐烦的打了好几次响鼻,他依旧这么沉默着眺望着,不知那河水有什么好看的。 今日得悉斥候队被伏击且仅有鲜卑俘虏被释放的消息后,他便驱战马来此地。 能继曹洪之后位居后将军之职,足以证明他并非一莽夫。 是故亦能猜出汉军释放鲜卑斥候的缘由:无非图谋离间罢了。 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化解却又是另一回事——鲜卑拓跋部与南匈奴左部刘豹,此些年互攻所积累的仇恨太深了! 深得连他召集他们军议与座时,都常有手扶刀柄作欲搏杀之势。 如今出了这种事,刘豹自是断然不会干休的。 彼即使明知拓跋力微无有与汉军勾连,但会佯作不知、故作鲁莽之态,借此由头让魏国将鲜卑拓跋部付出一定代价。 这便令主事此地的费曜有些进退维谷。 不能令刘豹得逞,恐南匈奴在未来战事中难尽心尽力,但若借此逼迫了拓跋力微,鲜卑便会怀恨在心。 有得必有失,委实难两全也。 事实上,费曜也觉得拓跋力微有些蹊跷。 驱兵入贺兰山以南数月后,他或多或少发现了拓跋部的一些不寻常。 比如,拓跋部族众所用的精良军械未免太多了些。 虽说拓跋力微的解释,乃是前番小帅戴胡阿狼泥阴袭鹯阴塞外逆蜀大营所得。但竟连三架完好无缺的大黄弩、如此千金不易之物,他们亦能缴获? 逆蜀若是如此不堪,焉能有夺陇右据凉州之事! 只不过,费曜纵使心中有疑,但在大战将启正需拓跋部效力之际,他便难得糊涂,不去追查拓跋部与逆蜀应是有过军市的行径。 但今日鲜卑斥候被释,他亦开始怀疑,在未来战事中拓跋力微是否会采取虚与委蛇、重在参与? 他无法断言。 故而此时颇为踌躇,思虑着如何修书给雍凉都督司马懿禀此间战事绸缪的进展。 抑或者说,姜维所设的离间计乃是阳谋。 不必担忧会被识破、无需挂念计谋会被反制。因为长在人心之上的猜忌种子,一旦开始生根发芽了,哪怕是上苍都无法阻止它将生长成为参天大树。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轻缓的马蹄声在费曜身后由远至近。 被惊扰了思绪的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主事此地屯田的邓艾来了。 贺兰山以南的大河流域,唯有两地可农可牧。 一乃鸣沙山之南、一乃廉县-富平县。 昔日秦始皇时便曾经徙民在此二处屯田戍边,但由于后来天下烽火再起,故而屯田黎庶与戍守之卒皆逃回了关中或陇右。 如今,司马懿以胡遵在廉县、邓艾在鸣沙山以南主事屯田。 若是依着汉朝的疆域划分,胡遵所在乃北地郡而邓艾在安定郡,算是各行其事互不统筹吧。 对这个寒门出身且有口吃之人,费曜的感官并不好。 虽说邓艾才学将略不缺且是司马懿亲自擢拔的心腹,但其建功立业之心过于汲汲营营、性格刚且矜,有时候会忽略了九品官人制的天然鸿沟、常在不经意之间犯了仕途上的忌讳。 如此之人,不管是同僚还是上官都难以融洽。 而且费曜知道,他现今过来是为何。 无非是听闻了逆蜀释鲜卑斥候之事,故而来陈述自身所见耳! 或是说,如此勤勉任事乃幸事,但费曜何须他来置喙? 彼不过一寒门微末之人,不曾临阵且身无尺寸之功,赖司马都督见信而忝职为屯田校尉,做好本分之事便罢了,何故不请自来摇唇鼓舌卖弄才学! 莫非,彼以为逆蜀区区离间之计,身为后将军的自己竟看不破乎! 心有不喜的费曜,对邓艾的到来与行礼,仅是以“嗯”的一记淡淡鼻音回应。 但邓艾似是无所觉。 行礼罢便开始结结巴巴的、自顾自的阐述着见解。 “将军,艾窃以为逆蜀此番释俘,乃欲离间我军各部耳!南匈奴左部与鲜卑拓跋部不睦,西北人人尽知,故而令逆蜀有机可乘。大战将启,最忌人心不和,但望将军慎之。” “艾窃以为,鲜卑拓跋部在定襄郡时,前无有劫掠边地黎庶之过,后有助我魏国灭贼酋轲比能之功,可见其素附我魏国为善也。现今部落栖息地迎我军入驻,难免心有芥蒂,若是将军以此事疑之,恐其不安且积忿,以致临战之时心偏逆蜀而有悖我魏国耳!” “再者,南匈奴左部自入朔方以来,势力日渐强盛,已盖过鲜卑拓跋部。雒阳庙堂再有徙南匈奴右部来助战,若将军问罪拓跋部,恐刘豹得以口实,共邀刘诰升爰族众欺凌抑或夺拓跋族人也!彼胡虏者,素来恣意妄为,还望将军自察之。” “依艾浅薄之见,不若以些许钱财安抚刘豹丧失斥候之损,对拓跋力微明以言戒之而阴以资财结之,如此可令刘豹不复生事而拓跋力微得心安,以求各部同心戮力伐逆蜀也!” “将军,艾至此主事屯田以来,多与拓跋部贵人及小帅接触,知其等秉性与喜好。如若将军有意安拓跋力微之心,艾愿亲往宣喻之,必令彼等不复自疑。” 一番洋洋洒洒之言。 邓艾不仅将利弊分析透彻与解决方法道出,还不辞劳苦的请命去操持,堪称尽心尽力了。 但费曜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刺耳。 不是觉得邓艾的解决之道不好,相反,他觉得如此行事很妥当。 然而,邓艾这种隐隐有指教的言辞口吻、智珠在握的姿态,令他心中很不舒服。 其根源所在,乃是在他心中,从未将邓艾当成可与他计议之人。 不管是功绩与官职,还是出身。 “士载之言,甚好!” 沉浮宦海多年的费曜,颔首而笑,轻声说道,“大战将启之际,我定不会令逆蜀离间之谋成行。不过,此事不急于一时,我还需作书于司马都督再做定论。嗯,士载屯田之责琐碎且干系我军日后征伐,我不便久留你,但且归去署事,待他日我得空闲了,再去与士载共计议其他。” 先做赞赏后以他事推之,且还隐晦的让其离去。 费曜一番话语深谙上位者的心意难明,令人无有半点指摘之处。 邓艾并没有听出敷衍之意,而是笑颜辞去,“诺。将军事务繁琐,艾亦不敢多扰。嗯,将军但可宽心,屯田之事我定不会有失。” 言罢,作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费曜再度回头目视乌水入河口时,眼眸中还掠过了一缕不耐。 因为他根本不会依着邓艾之言行事。 邓艾的级别太低了,有些事情根本接触不到,是故所作出的谏言亦有所偏差。 正文 第336章、深谋 庙堂的决策,往往需要由表及里去看待。 促使魏国先任命南匈奴左部刘豹为朔方都护、后改封他与刘诰升爰为浑邪王、休屠王的缘由,并非止于表面上的进攻河西。 魏国地广人稠密,雒阳庙堂所汇聚的诸公,不乏居安思危者。 是故,他们也慢慢察觉,原本被魏武曹操划分为五部迁徙入并州栖居的南匈奴,左贤王刘豹隐隐有坐大的趋势。 因为在匈奴的即位传统中,刘豹乃单于位的第一顺位继承者。 伴着监国的右贤王去卑日渐老迈、监督各部事务的司马慢慢被排斥,许多匈奴族众开始陆续转去依附刘豹。 毕竟,匈奴史上杀父诛兄夺位之事,并不鲜见。 那些有心改变地位、冀望成为贵人的匈奴族众提前去依附刘豹,亦是提前绸缪搏一希望。 而担忧如若刘豹继续坐大,恐会再将南匈奴合五为一的雒阳庙堂,便借着战事将其部落远远的调离并州腹心之地了。 至于为何也将右部去卑之子刘诰升爰,一并转封在河西嘛....... 帝王驭下之道,乃制衡耳! 去卑监匈奴朝事多年了,其子焉能不想得到魏国的支持继承此权柄? 如此一来,便必不可免会与刘豹产生无从化解的冲突。 这便是费曜不用邓艾谏言的缘由之一。 在他来贺兰山之南前,司马懿便私下嘱咐雒阳庙堂的意思,要将鲜卑拓跋部与南匈奴右部的刘诰升爰撮合,以此对抗刘豹的左部。 只有如此不断的分化,才能确保南匈奴不会再度合一,避免日后成为魏国北疆的大患。 如明明册封刘豹为浑邪王、刘诰升爰乃休屠王,但在战事调度中,却是令刘豹迁徙入休屠泽;而刘诰升爰与拓跋力微徙往居延泽。故意错乱往昔的封地,乃是提前给他们两部埋下相争的因素。 是的,各部的职责已然明确了。 需要跨越大漠、半荒漠方能抵达的休屠泽与居延泽,唯有居无定所的游牧部落才能胜任;而费曜攻打之地乃武威郡东侧各县,以及断开河西与鹯阴城塞的联通。 盖因在此番战略调度中,魏国的主攻之处乃鹯阴城塞。 如若能攻下来,便是成为魏国进军河西的前哨;若无法攻下来便将之围困,逼迫陇右的汉军前来救援,令疲兵之计功成。 自然,骑卒难为攻坚之事。 但这不是费曜需要操心的事,亦是他不用邓艾谏言的另一缘由。 魏国将征伐河西的大军,并非止于关中精骑、南匈奴左右两部以及鲜卑拓跋部,尚且有夏侯儒所督领的两万大军! 复位为征北大将军的夏侯儒,现今驻扎在刚复置不久的九原郡。 其麾下的兵马乃是先前魏国用于戍守北疆的戎卒。 在继鲜卑大人轲比能与步度根、辽东公孙氏皆覆灭后,魏国的北疆不管鲜卑、乌桓抑或杂胡等各个部落,强者远遁漠北、弱者臣服内附,如今已然无有战事。 昔日戍守数千里边疆的戎卒,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目。 从中调拨出两万大军交予夏侯儒统领,并不算什么难事。 不然,仅是扰河西之地,司马懿何须动用心腹爱将胡遵、邓艾督领七八千士卒往贺兰山以南屯田呢? 这便是司马懿上表雒阳陈述夺回河西与陇右的设谋中,请曹叡将夏侯儒调入并州的缘由,亦是所隐藏的后手。 莫说汉军无可能意料得到,昔日戍守幽州的士卒会千里迢迢出现在鹯阴城塞,就连魏国庙堂衮衮诸公都无有几人知晓,北疆戎卒会参与河西之战——在所有人的眼里,曹叡让夏侯儒往九原郡,乃是为了确保新复置的云中、九原与朔方等郡安稳罢了。 抑或者说,在吸取昔日曹真屡次出兵皆无法夺回陇右的前车之鉴后,令司马懿觉得若无有出人意料之“奇”,便难有正兵之胜。 尤其是关中主力士气堪忧,且皆暴露在汉军眼皮底下,难为奇兵之举。 然也! 不管是司马懿还是曹叡,都从来没有将夺河西与陇右的希望,寄托在南匈奴左右二部以及鲜卑拓跋部身上。 彼胡虏者,焉能成事邪! 充其量不过是分散逆蜀兵力、迷惑逆蜀部署调度的幌子罢了! 至于从幽州调兵耗费巨大、需要许给士卒很高的待遇方能保证士气战心等考虑,为何曹叡也能接受嘛....... 他已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司马懿在上表时,还附上了自汉军出陇右以来的屡次战事中,双方的应对以及设谋。 从此附表中,可以看出曹真屡番用兵皆太正! 而汉军出陇右的出其不意、夺鹯阴城塞的千里奔袭、在令居之战中所用的虚虚实实皆是以奇胜! “老臣窃以为,关中出兵陇右抑或汉中,地形之利不在我,皆事倍功半也!为今我魏国与逆蜀,已然攻守易势矣!若不早图之,容得彼逆蜀数年时间修生养息、扩招骑卒演武,恐今后我魏国不仅难复陇右,关中之地亦如前朝凉州羌乱时皆不得安也!故而,老臣思得此计,以求破局之数。若天遂人愿,我魏国可破鹯阴城塞,进而攻入河西走廊得复凉州,进望陇右;如若差强人意,夏侯俊林领军围困鹯阴、郭伯济督军北上策应,可逼迫逆蜀兵出陇右来救,令我魏国可抵消地势不利之困也!若逆蜀兵出,老臣便以兵临逼汉中褒斜谷与武都散关,令其难顾首尾也!望陛下察之!” 在上表的末尾,司马懿乃是如此作言的。 对先失陇右、后丧凉州耿耿于怀的曹叡看罢,独自沉吟了数日,最终还是有了再次大动刀兵之念。 反正若是荆襄与淮右有战事,尚有驻守雒阳的精锐中军可驰援。 且他自忖,以孙吴此些年的攻势来看,应是不足为患的。 是故,当日他才很谨慎的传书信于司马懿,问可否从关中调兵。 不然,若只是扰河西的战事,蜷缩在关中的主力并不参战,为何不能调动三五千兵马入惊险呢? 正文 第337章、避席 天水郡冀县,丞相别署。 听闻丞相归来后,急匆匆从小陇山牧场赶来求见的郑璞,带着满脸的诧异返身归去。 出仕多年以来,他无数次入丞相署请见丞相,今日第一次被值守小吏告知:“今晨丞相有过嘱咐,有紧要之事处置,此三日内概不见僚佐,后军师可他日再来。” 如今尚有何事,竟令丞相拒僚佐请见邪? 且还是三日! 从军争筹画绸缪到国事裨补阙漏,甚至连推举僚佐之事丞相都让他参与其中的郑璞,对此百思弗解。 是故,他在离去之前,还问了值守小吏一嘴。 但那值守小吏面露难色,当即讷讷了起来,半晌才小声私语了一句,“后军师无需多心,无关军争或国事,丞相乃处置府中僚佐相争之事。” 相府僚佐竟相争? 莫非在我离了陇右数月的时间里,有僚佐犯事乎? 闻言,郑璞更加诧异了。 但那值守小吏言罢,便侧头耷眼,做出三缄其口之态了。 不好再多问的郑璞唯有悻悻然而归。 策马缓缓,沿着渭水往雒门聚卢家依山别院去,被泛着缕缕凉意的水汽迎面拂来,他才猛然想起此些年傅佥一直领军在丞相身侧护卫。 公渊应是知晓些始末吧? 带着此想法,他招手让身侧的扈从乞牙厝近些来,嘱咐道,“方才我却是忘了,你返归冀县私下寻公渊,告知陛下有甲胄与宝刃令我转与他,让他寻个空闲归来一趟。” “诺。” 朗声而应,乞牙厝调转马头自去不提。 待归到雒门聚,入宅后便发现妻张妍正带着小婧姬在小溪畔的树荫下玩耍。 似是在玩鹰隼捕兔吧,年幼的小婧姬咯咯的笑着,欢快围着未加修饰的山石逃跑着,将无忧无虑的童真之趣绽放了所有人的笑颜。 见郑璞来了,便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小腿,昂起头脆生生的唤了声,“阿父~~” 如今的她已然不畏惧鲜见面的郑璞了。 “嗯。” 含笑应了声,郑璞垂手拨弄了几下她的总角,才牵着来树荫下就坐。 而一直跟在小婧姬身后的张妍也随来坐下,有些诧异的发问,“夫君前去请见丞相,今为何归来如此之速邪?” “丞相有别事,暂不得闲见我。” 郑璞一边很细心的扯起袖子,为小婧姬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说道,“嗯,丞相此三日都不得闲。” 呃? 张妍听罢,一时无有言语。 往昔不管是丞相召郑璞前去计议,还是郑璞自行请见皆不舍昼夜,只恨时间辗转消逝太速耳!何曾有过以事令她夫君避席之时? 莫非,夫君有不端之举,故而恼了丞相乎? 带着如此思量,张妍默默看着郑璞的眼光里,隐隐有些怀疑与怒其不争。 而正好郑璞取糕点与小婧姬时侧头瞥见,不由微微一愣,便没好气的回了句,“莫多心。值守小吏私知会,乃是相府僚佐有相争之事,故而丞相处置时令他人避之。” “我何来多心!” 自然,宽了心的张妍当即出言反驳。 旋即,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便黛眉弯弯而道,“既然夫君三日皆得闲,不若将家中的兵书注释些罢!” 注释兵书作甚? 傅公渊都是及冠之龄了,若研读兵书自行抄录去慢慢融会贯通便是,何需我逐一注释邪? 再度侧头而顾的郑璞,满目不解。 “呵呵~~” 张妍笑靥绽放,细声说道,“大兄有意将遵儿接来陇右,但阿嫂不便随来,故我想将遵儿接来此宅住下。” 张遵要来陇右? 蜀道难行而他年岁尚小,为何张苞有此心? 听罢,郑璞愈发愕然。 而张妍伸手将小婧姬抱来怀中,细细解释缘由来。 原来关兴与张苞等元从系二代几乎都在陇右购置了别宅,而关兴去岁往汉中任职后,便去书成都将庶子关彝及其生母接来了陇右定居,冀望关彝能少小便熏陶在金戈铁马之下,以便日后及长过继给亡兄关平时,能不侮亡兄的将才美誉。 张苞得闻此事后,不由也生出了同样的心思。 至于蜀道难、年岁尚小什么的,傅佥十岁时就随在郑璞军中南征北伐了!同是将门之后,傅佥、关彝能受的苦,他觉得自身长子张遵也能磨练磨练。 是故,他在作家书的时候,还私下知会了张妍,意图将张遵放在卢家别院里养着。 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自幼拜师郑璞的傅佥,才学颇被丞相看重,他长子亦至拜师受学的年纪了,身为妹婿的郑璞焉能视而不见呢! 自然,他亦知道郑璞随着官职升迁日渐忙碌,无有时间收徒教导。 故而他亦不出言请郑璞给张遵一弟子之名,但郑璞身为姑父,偶尔归家歇息的时候,顺势督促张遵学业或指点一二,岂不是当仁不让之事? 安能有言推脱邪! “大兄之意大致如此。” 张妍解释罢,笑吟吟的说道,“我知道夫君事务繁琐,故而让夫君闲暇时将兵书难晦之处注释了,我自督促遵儿研读去。嗯,待到八月暑气消散了,仲兄便让家中扈从护送遵儿来陇右了。” 对此,郑璞自是满脸无语、报以苦笑。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连张遵来入住的时间都定下了,他还有什么可置喙的。 而张妍瞧见郑璞面色怏怏,便又长叹了一声,语气幽幽,“我不如杜姬好生养,夫君常常督军征战外出,此地产业亦有外兄操持,故唯有期盼着遵儿到来令我不至于无所事事了,唉........” 是的,小妾杜氏再度有身孕了,在郑璞归蜀地出使江东前怀上的。 这令张妍更加沮丧。 但这真不是郑璞有宠于妾而不顾妻之过。 他在家中之时,旬日仅有一夜宿在杜氏房内,张妍无有身孕如何能归罪于他呢? 然而为人夫君,他又能反驳什么呢? 再者,与妻争执即使赢了,亦不过是徒增家中烦恼罢了。 “此事我知矣。” 沉默了少时,他执起张妍之手,“稍后我便去注释兵书。嗯,遵儿若来那便来罢,我若得闲暇时,定会好生督促的。” ................... 暮色迟迟,扈从乞牙厝与傅佥归来卢家别院。 正文 第338章、愿往 三日后,郑璞再度前来丞相署屋前。 这次在外的值守小吏并没有阻拦,亦没有入内通报,而是伸手虚引道,“丞相知后军师将来,故而嘱言在下不必通报,后军师可自入。” “多谢。” 轻轻颔首示意,郑璞越身进入时,心中有些腻歪。 关乎相府僚佐相争之事,那夜傅佥已然大致将始末告知他了:乃是杨仪苛相府令史与假佐、辱骂参军董厥以及滞留军政诸多事务之故。 依理而言此事与郑璞无干。 但令人无语的是,导致杨仪行止失措的缘由,竟是郑璞升迁为后军师后官职与职权皆盖过了出仕更早、自忖才高的杨仪,故而令他怨恨忿怒以致恍惚了。 算是无妄之灾罢。 如今尚未有人知晓,丞相对杨仪的过失如何处置;但所有人都知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的丞相绝不会执法疏忽。 毕竟,先前杨仪与魏延不睦乃意气之争,不至于耽误事务。 但如今杨仪算是因私废公了。 且还折辱了同僚! “璞,拜见丞相。” 推门而入,郑璞躬身作揖,“出使孙吴,璞幸不辱命。” 署屋内的丞相,正襟危坐在案几后执笔点阅着案牍。 听闻声响,便昂起头露出一缕笑容来,且作戏言道,“子瑾出使,何止于不辱命邪?以吴主孙仲谋之太初宫谏言天子当吝惜民力、以‘孙吴前番开疆辟土乃昔襄樊之战’之言令吴郡沈家子慕名来投,岂非功绩乎!” 看来,天子已然作书将赏董允谏言与授职沈幽之事来告知了。 不过此亦不意外。今天子对丞相的敬意,还真不止于口头上“相父”称呼。 言罢,丞相不等郑璞回答,便又继续埋首于案,嘱咐道,“子瑾且入坐,待我片刻。右席上有河西近日军情,且自看。” “诺。” 轻轻应了声,郑璞移步在侧坐下,将军情布帛一一铺展在案,细细看读。 这几日的军报与先前他刚归来陇右时看到的大同小异。 唯有二事乃新表。 一乃是斥候刺探到南匈奴右部刘诰升爰已然抵达了贺兰山;而左部的刘豹已然先遣部分族人入休屠泽抢占牧场了。 说来也巧,刘豹占据的牧场乃是先前贾栩划分给柯吾、胡薄居姿职两部落之地。 因为栖居在休屠泽诸多羌胡部落,在此番战事里选择了两不相帮。 虽然他们先前被郑璞所筑京观威慑,遣使上贡甘愿为附庸,但听闻魏国将来战后,便以旧地难离的理由回绝了费祎招他们入各郡县避战火的善意。 或许,他们亦知道,入了大汉郡县便会沦为被收编的羔羊了吧。 而魏国的费曜遣使去招揽他们从征亦遭到了拒绝,但为了不被魏国裹挟南匈奴来伐,便让出了部分牧场给予刘豹栖居。 且为了避免受到汉魏两国战火的牵连,这些平日里争端不断的羌胡部落竟歃血为盟了,打着坐观成败,再择胜者上贡称臣的主意。 对此,郑璞不由有些好笑。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已然成为汉魏战火中的“池鱼”,他们竟然还妄想着延续旧日的自主,岂不是痴人说梦? 大汉若胜了,那还容得休屠泽无主而成为日后的隐患?而魏国若胜了,刘豹焉能不将他们并吞以涨部落实力? 除非他们逃往漠北去! 不过就此时大汉骑卒不多、无力入主休屠泽的实际而言,他们只要不附魏国便是好事。 另一,则是面对孙吴的大军出荆襄与淮右,魏国的关中大军并没有动弹。 倒是雒阳的中军正在纠集,似是曹叡有意亲自驰援淮右。 看到这里,郑璞的笑容很灿烂。 若逆魏曹叡果真亲自督领大军赶往淮右,恐孙权真会依他所献之谋行事。 届时,一旦孙权声东击西转去倾力攻伐荆襄,逆魏的关中大军绝无可能安之若素了,亦可令大汉压力骤减矣! 呵,甚好! “子瑾以为,孙吴会依计倾力攻荆襄否?” 不知何时已搁笔于案的丞相,见郑璞在发笑,便出声问了句。 “回丞相,璞以为或有五成几率吧。” 闻言,郑璞笑颜不减,拱手而答,“不过,纵使孙吴无有破釜沉舟之勇,但其出兵了,亦是为我大汉将逆魏雒阳兵力吸引去了。” “嗯......” 丞相微微颔首,以一鼻音略过。 或许,在丞相心中对共盟的孙吴亦不抱有多大希望罢。 继而问及了河西的战事,“河西各部的调度子瑾已了然,不知可有裨补之见?” 这次闻问,郑璞作肃容而道,“丞相,我大汉河西战事之难,在于骑卒寡少,而非短于人谋。是故璞亦无有别思。” “是啊,奈何国之用不足邪!” 不由,丞相长叹了一声,但旋即便又道出本意来,“说到骑卒不足,我倒有个思虑。” 亦不等郑璞发问,便继续说道,“西平郡外的烧当种羌自成为我大汉附庸以来,赖此些年的互通有无,已然强盛了不少。我有意依朝廷旧例征发他们出兵助战,就是不知,此举是否会导致他们效仿昔日南匈奴叛乱故事。” 南匈奴叛乱,乃是指灵帝秉政时西北羌乱与北疆鲜卑、乌桓为祸,故而朝廷常征发南匈奴助战。南匈奴各贵人惧朝廷征调无己,便群起诛杀了听命灵帝行事的羌渠单于,另立新单于叛出大汉。 郑璞听罢,便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丞相这是有意让他往烧当种羌的栖息地西海一趟会见,看能否说动羌王芒中出兵助战。因为最早烧当羌王芒中入汉抗魏,乃是马岱与郑璞一并主事的。如今,马岱远在河西且军务繁琐无法分身,郑璞便是最好的人选。 至于为何丞相没有明言,乃是让郑璞为使还有另一层考虑。 郑璞在河西戮俘筑京观乃是无形的威慑! 烧当种羌再怎么强盛,羌王芒中也要考虑拒绝郑璞会引发的后果。 自然,如此考虑,以丞相的性情怎会当面说透呢? “丞相,璞愿往西海说羌王芒中。” 当即,郑璞便拱手请命,慨然而道,“纵使璞不能使彼出兵助战,亦能令彼无有忿恚于心。” 正文 第339章、举之 “子瑾为国署事,不辞艰辛也!” 对于郑璞的主动请命,令丞相眉目舒展、拊掌而赞,且还先前宽慰了一声,“说烧当种羌出兵,乃我一时之念罢了。事成与否,子瑾无需太在意。” 言罢,似是思及了什么,便又笑颜而问,“公渊自请往河西戍守效力之事,可曾知会了子瑾否?” “回丞相,有之。” 谈及了傅佥,郑璞亦再度笑颜潺潺,语气颇为感慨,“不想昔日的倔强小儿,今已可为国劳征伐之事矣!”顿了顿,又为之美言道,“丞相,公渊性情虽执拗,但任事颇为勤勉,且少小便常随我在军中辗转各地,对行伍之事颇熟稔。今既然自请随征,璞便厚颜为之说情,还请丞相允他之志。” “公渊忠烈之后,我焉能不允之理?” 笑着摆了摆手,丞相还顺着郑璞之言做了句戏言,“不过,子瑾既为之美言,我便将此记下。如若他日公渊有失措之处,便以此问罪于子瑾!哈哈哈~~~~” 很罕见的,丞相笑得很畅快。 且还顺势侧头将目光透去了窗帏外,眼神里泛起了缕缕追思。 自白帝城受托孤至今已然一十有二年了,昔日夷陵之战后朝廷中青代的将率俊才几乎丧尽,而如今,小辈如傅佥都能为国效力了。 如此反差对比,焉能不令丞相倍感畅怀与欣慰邪! 至少,此时的丞相陡然觉得,自身十二载的夙夜忧叹与鞠躬尽瘁并没有作徒劳、天意亦没有薄于他。 如此,即可。 若能目睹光复关中、还与旧都那一日,身死亦无恨也! 含笑自作思的丞相目光愈发迷离。 但却不知为何,丞相倏然间敛容,垂首阖目轻揉着鼻根。 也将疲倦之色从满脸皱纹中尽揉了出来。 或许,也就是在这一刻才会让人发现,原来一直以精神矍铄示人、以遇事皆以从容不迫之态宽慰人心的丞相,不仅须发尽霜白与稀淡了许多,且还满脸的沟壑纵横了。 一并畅怀而笑的郑璞见了,不由也收起了笑颜,耷眉自思。 亦令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署屋,在须臾间陷入了死寂中。 他大致能猜测到,丞相为何一时敛容——如不出意外的话,应是思及杨仪恍惚之事了。 说来也匪夷。 今日的杨仪与昔日的廖立,何其相似哉! 同样是才高,同样被丞相器异有加、可为大汉砥柱重臣,却也同样犯了自矜傲物、汲汲于名位而利令智昏。 不知过了多久。 再次睁眸的丞相,轻叩案几将郑璞注意力吸引过来后,便缓声说道。 “我此些时日自作思,深感朝廷可用之才太寡,便打算上表天子,以凉州已复而罢粱州之置,令各郡县复为前汉之制,以冀能匀出些许僚佐任事。粱州刺史向巨达德高望重,我欲将之转来相府任中职军师,统筹陇右别署诸事。但如今陇右与河西连年征伐,诸多事务繁琐,巨达年岁已高、精力有限且短于军争,故而,子瑾且举些许可佐巨达之人,供我参详一二罢。” 话落,丞相顿了顿,又倏然而笑。 “天子前些时日作书来,称子瑾举王伯远时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之言。今子瑾亦无需忌讳其他,但求为国裨益耳!如你兄长郑子彣若能为军争之事,亦举之。” 呃.......... 此举乃是打算将杨仪贬去地方任职? 抑或者是先降其权柄,且观其行举心性有无改过再做任用之录? 郑璞听罢,心中便泛起如此念头。因为将向朗再度征辟入相府,所授予的职权正是杨仪如今所掌的。 但回头一想,不由又倾佩丞相的调度。 盖因无论资历还是德行,向朗都要比杨仪高出太多了。 令其来代之,杨仪心中再怎么不满亦是发泄不得。 “回丞相,璞兄长自幼受学于子敕公,素来不喜军争之事,故璞即使有心举之亦不敢耳。” 沉吟了少时,郑璞方笑颜而回,“不过,可佐向刺史军争之短,璞倒是以为有一人可胜任。且璞先前归成都时与之坐论,深感他如今在蜀地任职委实屈才也!” 蜀地竟有大才遗暗邪! 顿时,丞相双眸灼灼,催声发问道,“哦,不知子瑾所言乃何人?” “丞相,乃是幼常兄。” 原来是马谡啊~~~ 闻言,丞相微微颔首后,便捋胡陷入了思绪中。 若但论军计而非掌兵征伐,马谡自是才学堪用的,甚至是如今大汉最好的人选了。 毕竟有若马谡才学之人皆在掌军....... 抑或者说,当年他若不急于求成而冒进丧兵,以丞相对他的器异,忝职为相府僚佐之首他当仁不让,何来今日杨仪图权之事! “幼常此些年在职地方,倒也一改往昔言过其实之弊。”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丞相,出声说道,“只不过,如今他益州治中从事,与公琰一并留署后方,职责亦然紧要。若转来陇右,恐公琰独木难支矣。” “丞相所言,恕璞不能苟同。” 早在暗中打腹稿的郑璞,当即便出声驳之,“如今巴蜀之地,何来不宁之说?” “呵~~~” 不由,丞相露出了果如其然的笑声。 他对郑璞的性情之刚早就习以为常了。 但若是细细沉吟,却也不得不承认郑璞所言极是。 在汉中郡推行摊丁入亩与朝廷频频募军户,以及用丝路利益吸引巴蜀豪族分户来陇右与凉州之地后,巴蜀之地委实安宁了好多。无产业者授田、游侠浪荡儿以军功募之、豪族大户以利分之,亦是将诸多诱发郡县动荡的因素在无形中消弭了。 民不患贫患不均嘛。 且如今益州虽疲敝依旧、朝廷用度捉襟见肘,但又没有横征暴敛,何来不宁之说! 以蒋琬之能与天子已经开始亲政,少了马谡在职亦无碍。 再者,李严还在成都呢! 虽左迁为闲职,但天子刘禅可是常常以事咨询于他的。 丞相之所以托言回绝郑璞所举,乃是昔日对马谡的寄望太厚,故而失望太深罢了。 是故,大致明了的郑璞,有些怅然的加了句,“丞相,幼常兄如今已然四十有六矣。” 正文 第340章、道闻 七月流火。 渭水两岸的麦穗亦开始开始变得饱满沉甸,煞是喜人。 步履缓缓的郑璞,随手捋下些许放在手心中揉了揉,吹去杂物便放在口中嚼。似是还有些干涩青味,但已然有了淡淡麦原香。 一直亦步亦趋在他身后的一老丈,不知觉的缩肩微躬着身,摒着呼吸死死看着耷目嚼麦粒的郑璞。 他乃陇西郡首阳县的麦“能”。 顾名思义,他擅长于农桑,尤善种麦,故而在丞相推行郑璞昔日所谏“拾贤馆”,从民间选拔有一技之长者授予“能”之职称,佐太守与县令署民生琐碎之事。 如今,郑璞被丞相授予巡农桑之责,辗转陇右与汉中各地巡麦田,至他所务之地时,他自然紧张莫名。毕竟,从昔日一微末如杂草般的佃户转变为被官府授予“能”,是他从来都不敢想象的殊誉。 “甚好。” 咽下了麦粒,郑璞侧头对那老丈颔首赞许道,“此地之麦长势比五溪聚更好一些,可见老丈平日多尽心。不过,麦熟还需些时日,老丈可不能掉以轻心。” 呼....... 闻言,那老丈顿时松了一口气。 亦绽放了满脸的沟壑纵横,咧着掉了好多颗牙齿的嘴“呵呵”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躬身行礼,嘴里呐呐了好久才磕磕碰碰的挤出几个字来,“将军放....宽心,照料麦好,粮贵,小老儿命不比更贵.......” 久居人下的卑微、骤然被位高权重者赞赏,令他激动涨红了脸庞,话语也颠三倒四的。 不可免,惹得周边之人皆爆出了善意的笑声。 郑璞亦笑颜潺潺。 侧身不受年长者之礼,伸手扶起他颔首致意罢,便在扈从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待远离了麦田,扈从乞牙厝便驱马近来些,低声问接下来的行程,“郎君,现是巡其他处,还是径直入西平郡?” 入西平郡,自然便是要往西海说烧当羌王芒中出兵助战之事。 至于为何将此事并入郑璞巡农桑之务中嘛...... 以非正式来使的身份前去提一嘴便好了! 在丞相心中,如今当以维稳烧当种羌为上,宁可羌王芒中不出兵亦不能在此时逼反了他,以免让原本兵力捉襟见肘的陇右雪上加霜。 “且先往狄道罢。” 略作思绪,郑璞便说道,“今至陇西,理应拜访一番伯达兄。” 是的,刚上任的陇西太守乃张表张伯达。 大汉对各郡县的太守与县令授职时,都尽可能的将凉、益州籍贯士人对调任职。 不仅是遵循大汉避籍的旧制,更因为丞相有心让素来闭塞偏安的巴蜀之士,见识大汉疆域之大,以图激励他们的开疆辟土之心。 一路无话。 入狄道城至太守府时,得信出迎的张表拊掌而笑,“竟是子瑾前来!何其幸也!” 言罢,便上前执郑璞之手而入,低声说道,“好叫子瑾知晓,若你不来,我亦遣人往冀县求教也!” 呃,求教? 脚步微一顿,随入的郑璞先回首示意扈从自行去歇下,才压低了声音发问,“不知乃何事,竟令伯达兄寻我邪?” “唉.......” 张表的回答,乃是一声叹息。 原来是才到任一月有余的他,如今已隐隐被众僚佐齐心孤立了。 倒不是作为边陲的陇西郡黎庶刁蛮。 前任太守冀县人尹赏任职期间,官府政令顺通,不管是羌胡部落还是僚佐皆无有半分阳奉阴违。更莫说游楚在职时,郡内士庶皆愿共生死了。 待两人安坐,张表便细细讲述起月余以来感受到的疏远之意。 如巡农桑问孤寡、令各县推举贤能、问狱中之案抑或者察临洮牧场与丝路邮驿等事时,他让僚佐作参详,得到的回答总是一句:“明府但决之,属下安敢有言置喙?” 和颜悦色的再三请问时,亦不过得了一句“昔日尹太守之政,士庶皆称善,明府可循之”。 如此,首次得位两千石、抱着满腔斗志而来的张表,安能不郁郁于心? 且他若是事事皆循尹赏之政而无为,岂不是尸位素餐! 更令人郁郁的是,初来乍到的他,对陇西郡县的风物与贤才并不了解,连重新辟命太守府僚佐之事都难为! 故而,讲述罢,他还懊恼作言,“以子瑾之见,乃我是益州人士,故而难容于此边陲之地乎?抑或者,乃我才德不配受位,故而众人皆不愿效力乎?” 而倾听罢的郑璞,已然忍俊不禁。 年少便扬名巴蜀的张表乃名士,才学不缺,仪表威重与举止风度翩翩。 但亦是豪族出身,自幼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且因其父而倍受先帝刘备善待,故而不知边地黎庶之求。 不出意外的话,那些僚佐之所以排斥张表,乃是将名士气度太重的张表视作昔日那些叫嚣着放弃凉州、鄙夷边陲之人的关东士人。 并斥为一丘之貉了! 尤其是张表高冠博带、身着服饰之华丽,竟连鞋履都有纹绣;且当郑璞刚入屋内时,还发现了案几前燃着名贵的龙涎香,搁置着玉如意把件,就连文房四宝都不乏金玉之饰。 历经了数十年战乱、一直挣扎在温饱线的黎庶与羌胡部落,岂会亲善心慕一起居奢靡、自命风流的太守? 焉能将之当成吝惜民力、恤黎庶之艰的上官? 强忍着笑意,郑璞将凉州风物与民风大致说了遍,再仗着两人的熟稔,直言不讳了指出了张表的失措之处。 张表听罢,一时无言以对。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蜀地被追捧赞誉的作态,到了陇西之后竟成为了不知黎庶艰辛的象征。 “唉~~” 许久之后,他方一声长叹,“枉我自号风流、胸具才学,今起为剖符吏,竟是不知‘南橘北枳’之理!可悲哉!”一边说,一边有些粗暴的将案几上名贵之物一一收拾入庋具,“罢了,罢了!此些浮华之物,我一并弃之便是!” 收拾罢,瞧见郑璞含笑的眼神,便有些赧然的扯了扯身上衣裳,“至于穿戴配饰.....不瞒子瑾,我所有衣饰皆如此,只得让扈从匀两件与我了。” 却是不想,此话听得郑璞眼眸一亮。 起身步来拉着张表以手肩大致比划了下,便喜笑盈腮而道,“伯达兄若是弃之,不如转赠与我罢。我将往烧当种羌部落会见羌王,正好缺些赠仪。嗯,羌王芒中与兄身躯大致相当,兄之衣饰亦皆转我罢。” 呃,穿过的衣饰,亦可作羌王的赠仪邪? 张表不由再度愕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颔首允之。 或许,他亦没有意料到,郑璞如今已粗鄙如斯了罢。 但他更不知道的是,是夜郑璞在临睡前,还用了他那套名贵的文房四宝,给丞相作上书了。 书曰: “昔桓灵二帝时,有童谣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璞曾有所耳闻,犹不信也。今璞途经狄道,与太守张伯达谋面,见闻其名士风流难容僚佐之事,故心方知此言非虚。亦可谓,孝廉取士、名望抡才传制至今,弊病多矣!” “璞尝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我大汉戮力复关中还于旧都,一郡之守、一县之令、一里之长贤良与否,皆干系民生与民望,不可疏忽也!” “今逆魏已改取士以九品官人制,我大汉既争之,当求制、才、军皆可胜也!昔韩非子有云‘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故璞窃以为,不若变革我大汉抡才取士之制,录实干之才而非名望之声、求裨益之能而非门第之誉。璞自作思,不若划各郡县诸曹职责以为科,僚佐皆课考而定驽良,或能求贤才而黜庸碌,使国裨益也。璞有感而发,未思前后与良善,但望丞相自察之。” 正文 第341章、赠仪 烧当种羌此些年日子很是滋润。 在大汉收复湟水河谷与将化外钟存种羌被打残收编后,烧当便没有了外敌;又因栖息地落在丝路的西线上,顺势沾了贸易分润。 不仅是因为途经他们领地的巴蜀商贾会以资财为报酬,邀他们沿路护送一程;而且羌王芒中还用战马牛羊换回来大汉的蜀锦与茶叶等物资,遣族人跟随商队一并去西域贸易。 而在去岁末时,栖居在冷龙岭南麓、大通河流域的胡王白虎文与治无戴将部落迁徙入金城郡内附大汉,羌王芒中得闻后,便借着岁末时节将一大批牛羊与财物上贡给大汉,随后就分出了族人去将那空闲的牧场占了,将部落势力范围扩大了不少。 财力充足、牧场扩大且无有外敌侵扰,如何不令人欣喜呢? 至少羌王芒中觉得纵使在百余年后,种羌的族人依旧会记得他的名字,感恩他的决策给部落带来的繁荣。 故而,在得闻巡视农桑至西平郡的郑璞,将欲西来拜访的消息后,羌王芒中亦没有怠慢。 竟是亲自赶来木乘谷恭候着。 既是彰显烧当种羌依附大汉之心无改,亦是体现对郑璞的礼遇。 无他,他部落如今的盛况,一切皆是从他与郑璞第一次谋面共盟共利开始的。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郑璞此番来访乃不怀好意罢了。 郑璞与之相遇,自是洋洋洒洒了好一些感激话语,才一路言欢歌与他往牧地而去。 沿路所见,有盐池与石灰石述说的干旱荒凉,有无数鸟禽击空翩飞与湖畔黄绿花海的温润旖旎,有故称“秦马”的驰骋苍茫雄姿,尚有牛羊衔尾与牧民歌谣的悠扬恬静。 在天下刀兵蜂起的如今,青海湖犹如一片遗漏的净土,令人心折不已。 事实上,中原王朝亦曾经有将青海湖纳入版图的举措。 如王莽时期,便曾徙数以万计的人口来此设置“西海郡”,但后来随着短暂的新朝落幕,被强制迁徙的汉家黎庶便纷纷逃回了旧日家园。 时隔百余年后,大汉朝亦然有过类似王莽之举,再次徙民来屯垦实边戍守。 然而,仅仅是数年光景,便在恶劣的环境面前铩羽而归。 这便是丞相特地嘱咐郑璞,不可强行烧当羌王芒中出兵的根本缘由——对于大汉而言,烧当种羌再强盛也无法抵御汉军兵锋,但却断无可能将之剿灭!且双方一旦反目,彼会不厌其烦的扰边,令大汉边郡难得安宁。 一路驰骋,无多久便至羌王芒中的大帐所在。 只见空旷的草地上已然架起了全牛、全羊与唤不出名字鸟禽等美味在炙烤,牧民自酿的马奶酒那股淡淡的酸膻味萦绕鼻息,许多左衽辫发、肤色黝黑脸庞双颊泛红的牧民少女在载歌载舞。欢笑之声,将许多白云都吸引来了,将朵朵阴影投落在草地上,远远望去,仿佛许多光柱从苍穹之上斜插入大地,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 “郑君,请。” 已然略知汉家礼仪的羌王芒中,亲自将郑璞引入坐,“我部有幸迎得郑君来访,今日定不醉不归!” “不敢当,不敢当。” 先是还了一礼的郑璞,作戏言道,“若知首领如此盛情,我早该寻个时机来访方是。不瞒首领,我可是月余不知肉味了!哈哈哈~~” 言罢,便纵声大笑。 羌王芒中亦笑,连忙唤人将肉食皆奉上。 一番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待酒肉半酣,郑璞便挥手让扈从乞牙厝奉上从张表处搜刮来的玉如意把件、金玉文房四宝以及纹绣精美的蜀锦服饰,拱手笑道,“首领,我不告而来,甚为唐突,以区区薄礼略表心意。” “嘶~~~” 羌王芒中当即没有作答。 而是伴着那些赠仪一一奉上,而毫无形象的倒吸了一口气。 与宴的烧当部落贵人、他身侧的侍卫扈从等表情更为夸张,皆双目呆滞、兀自张着嘴巴震撼着。 因为这“薄礼”委实太厚了。 此些年大汉也将从孙吴处得来的玳瑁、光珠、虎魄、罽尾、轲虫、蚌珠等物,转售与烧当种羌的贵人,故而他们亦知此些赠仪大致价值多寡。 尤其是那玉如意把件,工艺之巧、色泽之润乃是他们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 好一会儿。 “郑君情谊,令我不知以何为报!” 回过神来的羌王芒中,感慨之意洋溢于表。 且又冲着身侧一亲卫吩咐“速去再备百匹战马”后,才回首对郑璞解释道,“原本我也备了些仪礼相赠,但如今见郑君之慷慨,实在令我羞愧。” “首领莫如此。” 连忙摆手,郑璞略带赧然回绝,“实不相瞒,此些赠仪皆不是我之物。” 言罢,便大致将自己途径陇西郡狄道拜访太守张表,从其处搜刮了此些礼品借花献佛之事大致说了一遍。随后,又加了一句告罪,“首领不嫌此些赠仪乃旧物,便使我心安耳!复敢多受首领多赠哉!” 但却是不料,芒中听罢,反而眼眸喜色更多。 因为在化外之地,绝大部分牧民都目不识丁、终其一生皆不曾离开栖息地,故而性情很淳朴。 若受人以诚相待,他们便倾心相交愿同生死;但若被人欺诈或欺凌,他们便会拔刃而往,不死不休。 就如昔日董卓杀耕牛款待不告而访的众羌酋,觉得备受礼遇的众羌酋归去后,便拼凑了上千杂畜复来赠与董卓般。且在日后,各种羌部落的族众随董卓征伐各地,皆死不旋踵、不曾弃离。 以粗鄙著称的凉州羌人,有时要比诗书满腹的士人更值得信赖。 是故,如今见郑璞如此坦荡,羌王芒中更是感铭五内,那还容他推脱不受赠之理? 推辞不得的郑璞,露出无奈的苦笑,拱手作礼而道,“实不相瞒,首领,我此番前来,尚是代传一不好的消息。短则一二年,久则四五载,我大汉皆要闭锁玉门关,令商贾不复通丝路贸易了。” 正文 第342章、自请 郑璞非是在作虚言。 丞相委实传命往敦煌郡太守廖化,令其将阳关、玉门关皆锁闭。 就连西域戊己校尉游楚都在赶回河西路上了——丞相以他乃武威人且能得士庶之心,故而表请他职转为酒泉太守,帅厉黎庶守御胡虏来犯。 做出此决策的最大缘由,乃是益州的蜀锦与茶叶等丝路贸易物资,皆被官府收集拿去换来与江东交易的战马了。 库府已然空空如也,养蚕织布与采茶制茶皆要依着时节来,今还以何物通西域? 物以稀为贵。 今暂断了蜀锦与茶叶的供应,亦能为日后复通时提些作价。 再者,少了商贾往来,可令河西各郡县结境自守更容易些。在无有充足骑卒直捣黄龙之前,对付有强大机动力的游牧部落,推行坚壁清野乃是不二选。 至于丝路断绝,是否会引发那些分户来陇右、凉州落户的益州豪族心生不满嘛....... 倒也不需要担忧。 凉州得复不过半载时日,他们迁户而来修筑坞堡而居、购置牛羊马匹作牧场作小宗日后营生以及适应河西环境等等,够忙活好长一段时日的。 况且,丝路亦非长久断绝。 至多一二年,朝廷为了募战事军资亦会再度开放的。 不管届时鲜卑与南匈奴是否被击退。 无他,穷耳! 自然,其中蹊跷烧当羌王芒中无法理得清。 但他知道,如若丝路断绝,那么他部落好不容易变得衣食充足的生活,恐怕又要慢慢回到先前半饥半饱、遇上白灾肆虐便是饿死冻毙无数了。 从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故而当郑璞话语甫一落下,羌王芒中与在席的部落贵人都满脸震惊。 “何故如此?!” 当即,羌王芒中慌不迭的蹦出了一声疑问。 但发问罢了,他似是思及了什么,便又试言发问,“郑君,我近日也听闻了鲜卑与南匈奴将犯河西之事,乃是此故乎?” “是也,唉~~” 怅然叹了声,郑璞有些惋惜的说道,“首领亦是知晓的,丝路商贾通关隘出西域需要缴纳关税,而此可裨补朝廷军费不足,我大汉亦不愿闭锁。但彼逆魏将驱鲜卑与南匈奴来寇,且河西乃新复之地,为今唯有坚壁清野保境安民,难顾念其他也。” 但很快,他又缓了颜色,笑着宽慰道,“嘿,我与首领说此些作甚!此事与首领部众无有干系,且闭关断丝路不过一时之计,待我大汉大破鲜卑与南匈奴、逼其远遁千里后,一切便如旧了。来,首领,共饮之!” 说罢,还举起酒盏邀杯。 但羌王芒中哪还有心情饮酒! 且闭关断绝丝路,如何能说不干他的事呢? 再者,莫看郑璞对大破南匈奴、鲜卑说很轻巧,但他对大汉如今寡骑卒是知道。 盖因前些时日,得知马岱在张掖郡山丹牧场训练骑卒,他还仗着二人的交情遣人去问马岱可否安插一二子侄在军中。 缘由不必说。 昔日赫赫威名的西凉铁骑,西北羌胡部落孰人不愿偷师一鳞半爪呢? 但马岱回绝了。缘由便是鲜卑与南匈奴来犯,他即将要千里奔袭而战,恐羌王芒中的子侄一旦入了军中便连尸首都无法归来。 前汉孝武帝击匈奴故事,便让所有人都知道,若想永绝来自草原上游牧部落侵扰,唯有以骑对骑。如今大汉骑卒寡,想将南匈奴与鲜卑驱逐出河西,不知是猴年马月之事了!至少羌王芒中自忖,大汉无有五六年之功,便莫作念想了! 但他的部落能忍受丝路断绝五六载吗? “呼.......” 应邀举盏,一饮而尽后,他长出了一口浊气,有些不明而问,“郑君,为何贵军不多募骑卒以攻呢?敌鲜卑与南匈奴,非骑难建功,贵军应是了然于胸方是。且河西之人,少小便弓马者无数,应是不乏士卒之选。” “呵呵~~~” 这下,郑璞脸上的苦笑十分真挚,双手一摊,“我大汉战事连绵,几无岁不战。组建骑兵耗资财太多,安有余粮以募邪?” 呃! 羌王芒中无言以对。 他部落就栖息在西平郡边上,对大汉此些年的战事堪称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故而,他默然少时后,便侧头对着与宴的部落贵人轻轻扬眉,眼眸中尽是询问之意。 那些与宴贵人见了,十分有默契的开始借着邀杯、分肉等事依次交头接耳。不多时,为首一人便轻轻的点下了脑袋。 亦令羌王芒中瞬息间眉目舒展,再度笑吟吟的对郑璞举盏,“郑君,我部为大汉附庸久矣!未尝为大汉而征,今河西有贼来寇,我部自当出兵助战以表忠心!不求朝廷赏赐,但求报朝廷以恩义待我烧当耳!” “安能如此?” 闻言,郑璞须臾间“大惊”,连忙摆手道,“首领前番与我军共击河首贼子唐泛,后出兵助力我军攻钟存与参狼二羌,已然可表忠贞、尽附庸之责矣!如今河西战事,乃我军护黎庶的分内之责,安能令贵部再赴死生之事?不可!断然不可!我大汉素来以仁义宣教.........” 言至此,郑璞似是觉察了什么,话语倏然而止。 待目光来回扫过羌王芒中以及在席的部落贵人后,方有些怅然而言,“首领出此言,乃是因我携来些许仪礼,便以为我乃前来求兵乎?我以诚而来,不想首领与诸君竟视我为奸诈之徒矣~~~唉,罢了,罢了!此间无乐矣,我自归去便是。” 话罢,便起身大步离去。 陡然变故生,令羌王芒中与诸人皆愕。 待他们反应过来,郑璞已然在二十余步开外了。 “郑君且候!” 连忙,羌王芒中大步追了上去,好说歹说就差没指天作血誓了,才令郑璞相信他们没有视其为奸诈之徒。 再度归座,自然便是众皆言笑宴晏了。 不过,郑璞还是没有允了他们自发出兵助战之请。 而是面露难色的解释了一番,“首领,贵部遣兵助战,事关朝廷对敌部署,非我可决也!我此番归去,仅能将贵部忠贞之义陈表于丞相定夺,还望首领见谅。” 诳人嘛,怎么能在事成前的临门一脚,露出破绽呢! 正文 第343章、无裨 秋七月末,郑璞归至冀县。 随后,丞相便上表成都,请天子刘禅下诏庲降都督马忠收集南中犀角、象牙、兰干细布、帛氎等稀罕之物以及大量金银珠宝赐与烧当羌王芒中。 以嘉其自发以两千族众随征的勤于王事。 此两千羌骑由张苞督领,入张掖郡山丹牧场演武,归马岱节制。 而丞相府僚佐亦顺势表请调整。 如罢粱州之置,以向朗为中军师总领相府诸事,别辟益州治中从事马谡复为参军佐之。 至于耽误事务、折辱同僚杨仪倒没有左迁。 丞相以他旧日功勋,仅是罚其俸禄与以言申责,继续留用以观其后改过与否。 但所有人都知道,向朗与马谡重新被辟入丞相府,便是对杨仪最大的惩戒了——他的权柄已是不可同日而语,充其量不过与参军相当罢了。 最令人侧目的,乃是任闲职的大司农李严,竟是复被授以实权,接替了今岁病故的陈震为卫尉。 但他的职责,却不是如旧例般掌率卫士守卫宫禁。 而是从益州学宫募士子、各郡县僚佐征计吏以及辟命一些白身之人组建新司,号为“督考署”,对各郡县行驶考察之权。 乃依着“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为准,一季为一期对太守、县令以及俸禄三百石以上的诸曹从事考核在职政绩、是否称职。 三百石以下的僚佐,有过则追主官渎职不察之责。 考核罢,朝廷将对实干任事者擢拔之,慕虚名而庸碌者左迁或罢黜之。不论臣僚名声、不计出身门第,唯“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耳。 自然,偏听则暗,一家之言不可信。 为了杜绝舞弊徇私,授权于李严组建督考署之时,天子刘禅亦从禁卫中挑选出侍卫,令侍中郭攸之督领另司此事,以便对照而录,求无遗无偏。 简而言之,乃是将秦时的监御史所掌的监察之权细化了罢。 诏令甫一出,朝野皆哗然。 有云如此行事恐会引发地方与中枢的离心;有云如此可杜绝郡县僚臣的不作为、抑或如昔日先帝刘备崩殂时黄元叛乱之事。 众口不一、褒贬各有之,但无改丞相推行的心意。 自然,此些事情乃大汉内政,已然大军拉锯的魏吴两国并不知晓。 伴着孙权大军出淮右的军情传到雒阳,魏国天子曹叡亦然亲自领军东来,此时刚至谯县。 至于为何来得如此之慢,乃是曹叡有说不可口的苦衷。 今岁他才方改元,意图将过往的不利皆揭过篇,但不想七月初时雒阳崇华殿便有火灾!虽说火灾、旱涝与地动皆非人力可左右之事,亦是历朝历代不可免之事,但他刚纠结中军将救淮右时竟有火灾骤临,焉能不令人嚼舌乃是战事不顺的征兆? 是故,他当时便罢了由秦朗督军驰援的决策,不顾朝中衮衮诸公的谏言,亲征。 他需要一场胜利,来堵住悠悠之口。 而恰好,孙吴每每来犯淮右,皆是听闻援军至便主动退兵离去。 不过,此番他的心思,并不止于恐吓孙权退兵。 在孙吴尚未兴兵之前满宠便上表请征孙吴了! 并非是如先帝曹丕般以大军渡江攻伐江东,而是袭击江北的庐江。 石亭之战后,孙吴再度占据了庐江郡,或是为了日后进攻合肥绸缪吧,孙权在今岁春初之时,别遣了兵卒数千家来江北屯田。 故而满宠以魏国在扬州的兵力寡少为由,断言孙权必然轻之,以为魏国不会出兵野战。乃计议待到八月秋收、屯田男女老少布满田野时袭击,必然可乘其不备一举焚毁谷物、掳归百姓以及摧坏各个屯兵点。 如此战术,那时曹叡是准了的。 就是没有意料到,孙权竟是提前出来犯了。 但这无改曹叡心意。 反正届时雒阳大军至时,孙权亦是会退兵的。他可假劳军名义在淮右逗留,阴使将率领军突袭庐江城外屯田。但求以一场军争之胜,化解崇华殿走水的嚼舌之声罢。 唉......... 然而,有时候天不遂人愿。 待他八月初督军赶至寿春时,孙吴委实是退兵了。 但都督荆襄的征南将军王昶,竟以八百里告急传来了军情:彼孙权贼子,如今竟亲帅两万精锐在江夏郡围困石阳城! 瞒天过海、调虎离山? 雒阳崇华殿走水,果真乃上苍的预警征兆乎! 对鬼神之说已然有些将信将疑的曹叡,得悉军情后,心中有些茫然、有些颓丧。 但身为君主,在臣僚面前保持高山仰止、气定神闲的气度他还是了然的。待征东将军满宠前来迎御驾时,他已然面色如常。 如今的满宠已是满脸沟壑纵横的日薄西山之态了。 故而曹叡亦给以这位三朝元老他很高的礼遇,邀之同车而载入城。 车上,视力不济的满宠花费好长时间方看罢王昶的传讯,又垂头陷入了好久的沉默。 因为曹叡问他,袭击庐江城外孙吴屯田点之策复可行否? 是的,曹叡并不想被江东的部署牵着走。 他此番督兵四万有余,皆是戍守京师雒阳的精锐之师。只需可分出半数兵马令秦朗督领,去与王昶一并救援江夏,便可确保荆襄战线无忧。且在兵出雒阳之前,他已然按司马懿的上表行事,令荆豫分界一带的屯田客佯作中军入上庸郡了,无需担忧逆蜀从汉中郡出兵策应贼吴的攻势。 军出当求利。 此些年孙吴屡屡犯边,雒阳中军已来回奔波许多次了! 他委实无法再容忍孙吴继续进退自如。 声东击西也好,调虎离山亦罢,既然彼孙权贼子胆敢在雒阳中军至扬州时转去荆襄,那么,他便驱兵直去庐江! 看他孙权乃是继续围困江夏石阳坚城,还是领军归来保庐江不失。 再者,兵发庐江不仅是泄恨,其中还有另一层思虑。 依着司马懿对河西与陇右的部署,关中大军预计在岁末时将悉数而动,他想借此机会胜一阵彰显魏国的兵威,令彼孙权安分一段时日,好令雒阳中军做好驰援关中的准备。 有备而无患嘛。 虽然司马懿的上表筹画言之凿凿,但兵者乃死生之道,安敢不慎? 事关西北战线的调度、未来魏国的战略部署,满宠沉吟了许久都不作答亦是情理之中。 一直待到进城入了征东将军府署、君臣相对独坐后,满宠才缓缓出声,“陛下,老臣窃以为,为今之势,我魏国兵掠庐江已无有裨益矣。” 已无有裨益了? 闻言,曹叡心中便悄然叹息了声。 但仍旧有一缕不甘,促使他继续催声,“卿可详言之。” “唯。” 满宠恭声而应,细细将思绪道来。 正文 第344章、拾遗 “回禀陛下,老臣缘由有三。” 在魏天子曹叡的催声中,满宠苍老且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以三个缘由声称复续先前袭庐江的计议不可行。 一者,孙权亲自领军出巢湖临合肥将雒阳中军引来淮右,不可能无有做好魏军攻打江北庐江的准备。从他留着以善战著称的吴前将军朱桓镇守濡须坞、守御建业门户,便可推断出庐江亦有兵马留镇。纵使曹叡执意如先前定谋,骤然顺江而下袭击城外屯田点得手,亦无法攻下城池,影响不了战事大局。 其次,事出反常必有妖。 熟悉江淮之事的满宠通过分析往昔魏吴两国的战事,推断出孙权此番所谋或大。 先前文聘镇守江夏时石阳便以城坚难拔而扬名了!如今在孙吴大军围困下,坚守二三月等待援兵不在话下。 是故,彼孙权费尽心思行调虎离山之计,不可能仅是为了多困石阳月余时日吧? 彼必别有所谋也! 至于何所谋,满宠无法确凿,但私以为乃吴蜀互盟之故。 巴蜀与江东共盟多年,一直无有过同时出兵之举,其中有各自所长不同或其他缘由。 但攻伐荆襄,却是可一并出兵。 对于吴国而言,攻伐荆襄可得巴蜀出兵东三郡策应助力;而巴蜀为了缓解陇右战线的压力,必然会欣然出兵。 以屯田客佯作雒阳中军赴上庸郡,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 瞒过逆蜀一时,尚能骗数月之久不成? 不说多的,逆蜀只需遣千余兵马出,便可试探出来了。 所谓战术之上的奇谋,皆是有时限的。 再次,乃是魏国督战荆襄的主将刚刚调换。 征南将军王昶虽宦履颇深,但先前并未参与过大战亦没有多少战绩,被孙权所轻乃是必然;趁督帅更替时以大军袭击荆襄亦乃必然。 将三个缘由说罢,满宠已有些精力不济,强撑着恹恹谏言道,“陛下督军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不若稍作安顿以缓心神。如若老臣所料无误,不多日荆州必有军报复来也。” “卿之言,大善。” 曹叡听罢,自作沉吟了少时,终究还是罢了心中所想。 又瞧见满宠脸上的疲惫,不由心头泛起怜惜,执起手慰劳道,“卿乃国之藩篱、御贼吴之重器耳!当加餐以冀昔廉颇强食、马援据鞍之壮,日后莫复有言身老求归雒阳之事。无卿在淮,朕寝食皆不得安也!” 言罢,以不扰满宠休憩为由自去,且赐下不少财物与令随军庖宰稍候送来膳食。 但他不知道,满宠躬身拜谢时,眸光还闪烁了好几次。 因为他还有一层缘由没有道出来。 对于司马懿以河西制陇右、复夺凉州的筹画,他并不看好。 因为关中虽号称闭塞之地,但如今萧关与大散关在逆蜀手中,故而对于逆蜀而言陇右乃是形胜之地! 更莫说近十年来,魏国在陇右丧兵无数、士气堪忧。 天时飘渺不定,地利与人和皆不在魏国这边,如何能擅动大军与之战呢? 是故,他但且谏言令曹叡暂缓出兵之意,好让淮右与荆襄得以安稳,以备届时魏国在西北战事不顺而贼吴复来入寇,雒阳无兵来援。 似是在验证满宠的断言般,在三日内荆州的军情告急纷至沓来。 言孙吴原本围困江夏的陆逊与诸葛瑾部,在孙权领军至后,便移师来朱然所设的营寨中,就当魏国荆襄各将率皆以为他们的意图乃是遏制南阳驻军、襄阳守备驰援江夏时,朱然督领万余人倍道兼行,西去骤袭柤中的夷王梅敷。 无有防备之下,仓促迎战的梅敷惨败,临阵仅以身免。 朱然急追之,令梅敷不敢归部落,而是往去襄阳城求魏国发兵来救。 但待到襄阳城得悉消息、商议决策、上下整军来救时,朱然部已将万余户荆蛮虏掠得十之七八归去了。且是分出三千士卒护俘虏辎重归,自身督八千余将士殿后缓缓而归,令魏国不敢追击。 并非是魏国将率胆略不足,亦非朱然名声之胜令敌不敢迫之。 而是朱然乃是缓缓往陆逊驻守之处而去的,他们若是贸然追击而战,万一陆逊早就领军伏于道侧呢? 伴着孙权亲自督军赶来荆州,吴国兵力已然比魏国更众。 他们若是被伏击丧兵无数,恐会被吴郡衔尾追击入襄阳城来。届时,被围困的便不是石阳城而乃襄阳了! 恰好,此时正从宛城督军赶来的王昶,还先遣人传来将令。 各部将率擅自出战者,斩! 盖因王昶还得蔪春郡的告急求援:吴卫将军全琮督军约莫四万,西出庐江郡来攻,意图破蔪春而与孙权会军于江夏。 如此算来,孙吴此番出兵荆襄,已然近十万之众矣! 兵寡的王昶,在雒阳中军未至之前,安敢让各部将率贸然出城迎战? 而诸多军情汇聚至淮右后,曹叡当即愕然。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先前闻救兵至便仓皇而逃的贼子孙权,此番有如此大的魄力——竟胆敢在陆上排兵布阵,将欲与魏国鏖战! 是的,鏖战。 朱然掳掠夷王梅敷无数族众与资财得手罢,竟依旧转军去与陆逊合兵,遏道断绝魏国驰援江夏郡;彼孙权依旧困守石阳城如故。 若非满宠谏言他不复行旧议决策,恐他此时已然将半数雒阳中军深入庐江,耽误救援荆襄之事了! “卿推演所断,几无差也!” 令骁骑将军秦朗引两万中军先行赶往荆州安人心后,曹叡执着满宠之手感慨不已。 亦不待满宠谦虚推言,便继续问道,“卿镇守淮扬之地,朕可无忧,故而意在三日后督后军赶赴荆州。临行,不知卿可有良策与教?” “老臣不敢当陛下与教之言。” 闻言,满宠连忙谦言,亦不假思索便回道,“彼贼吴皆鼠辈耳!陛下亲至则必丧胆远遁,老臣安复有言哉!但以二事多言,或可为陛下拾遗。一者,乃需增兵上庸必备逆蜀出兵;二者,乃却贼吴前,关中兵伐逆蜀当度时而慎,免陷倾国而战也。” 正文 第345章、打援 逆蜀将会出兵东三郡吗? 魏国无人胆敢断言。 而是否要暂缓兵扰河西、意在陇右嘛......司马懿的答复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确实,时至今日,他不得不发。 南匈奴左部刘豹已然举族徙入休屠泽,与费曜的数千骑卒形成两路夹击威武之势;南匈奴右部刘诰升爰与鲜卑拓跋力微,在半月前便踏上了进发居延泽的行途;而部将胡遵与邓艾也已开辟田亩与划分好了牧场、为夏侯儒的大军设立好了落营安扎之地与转运囤积了大量的粮秣辎重。 就连从高平城督军出扰陇右的郭淮,都声称士卒可堪战矣! 是的,可战。 在陇右逆蜀各部坚壁清野、避而不战后,郭淮便将出扰变成了历练士卒、变相演武了。将一些未临战事、军阵配合不熟练的新建别部转来任事,令他们在来回出兵中熟悉令行禁止、相互依存的行伍作风。 最重要的,乃关中今岁的屯田大丰。 关中素来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先前曹真镇守时便从冀州分了许多民户充实,令原先荒芜的田亩布满男女老少。且在司马懿广开漕渠、马钧仿造逆蜀筒车成功投入灌溉等助力下,以至今岁军屯民屯秋收得粮千余万斛。 再加上渭北各地畜养的牛羊,可足十万大军两年之食矣! 当粮计刚入库呈上表时,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司马懿,亦忍不住喜笑盈腮、欣慰不已。 自来都督雍凉兵事以来,他忍受着各部将率“都督畏战”的腹诽,坚持着自身“戎卒自给、国以充实”的战略,终于迎来了回报。 终于可上表雒阳庙堂,声称关中大军可自给,无需中原各地转运粮秣了。 亦是可令那些关东世家豪族,不再有理由坚持“弃凉州”之议,而是争相参与驱逐逆蜀战事中来——不管他们抱着一心报国、求功勋擢门第、夺会河西复丝路利益或者其他居心,只要最终目的一致,那便是众志成城了。 如此情况下,绸缪了近一年的时间、动用了无数人力物力,在一切都准备得当时,接到曹叡书信来询可否暂缓河西绸缪以待却贼吴,司马懿自是要据实而争的。 焉可暂缓之! 且不说,逆蜀占据凉州之地愈久魏国便愈发难攻的共识。 驱南匈奴左右部与鲜卑拓跋部往战亦能缓吗? 胡虏者,素不知礼仪。 今不趁彼等甫受魏国恩惠之时驱战,待他们迁徙入河西之地在新牧地站稳脚跟后,魏国的羁绊便仅是留在雒阳之质子。 不乏逐父杀兄故事的他们,焉能还会听令魏国调度而战? 而若无有鲜卑与南匈奴牵制逆蜀兵力,以关中大军出逆蜀的形胜之地陇右,战事结果与昔日曹真兵出又有何区别?更莫说,对比曹真在世时的各部,如今蜷缩在关中的将士无论士气还是战力,皆不可同日而语。 故而,暂缓攻势,乃是自废前功也! 但不管司马懿心中如何不情愿,为了避免落个“挟兵自重”的口实,他都要依着曹叡的调令,令一部将督领三千士卒前往上庸郡驻守。且还传令如今的长安守备夏侯玄,让他督促麾下将士枕戈以待,一旦得闻逆蜀出兵东三郡便急速赶去增援。 只不过,司马懿心中并没有太多担忧。 他觉得孙吴来犯的时间应不会长久,不会耽误了岁末关中大军皆动的调度。 彼贼吴者见利而忘命、临事则惜身,焉敢持久作战邪! 以往昔战事推断,彼在雒阳援军至荆襄时不退,亦会在双方战死万余士卒后便自生去意。现今甫方八月,距岁末尚有四个月之久,足够令贼子孙权以战事难建功而罢兵了吧? 带着如此思虑,他在修表回复曹叡战事不可缓之后,便令人赶赴鸣沙山传令,让后将军费曜正式进军! 河西之战,自此拉开序幕。 但司马懿没有意料到,孙吴此番并没有退兵之意。 抑或者说,举魏国上下皆觉得匪夷所思:贼朱然既已掳掠黎庶资财无数,此番孙吴兵出已得利了,为何在雒阳援军赶至江夏了,竟还不罢兵而去? 对,只需急行军十余日,不论前驱的秦朗还是后发的曹叡便皆赶到了江夏。 因为从扬州寿春转来救援江夏郡,无需途径南阳宛城再顺流而下。 大别山脉与桐柏山脉看似是连接一起的,但互逼近处尚有三条官道可通南北,雒阳援军从此三关通行便可直抵安陆县了。 在魏军赶来时,孙吴各部部署亦略作调整。 原先在宜城一带扼道落营的朱然部,后退至蓝口聚依着汉水落营,继续承担着断绝襄阳守备兵马顺流入江夏的职责。但陆逊与诸葛瑾部则是转兵去江夏与孙权并力围困石阳城。 先前攻蔪春郡的全琮部四万大军亦同。 他放弃了攻打蔪春郡,径直走大江水道来与孙权会兵于江夏石阳了。 亦是说,孙吴此番乃是近八万大军好整以暇、围点打援。 且是意图持久作战——魏石阳城临大江,孙吴乃是以舟船横连在江畔为营地,依托水力从夏口与武昌转运来粮秣,并没有后勤上的压力。 但魏军则是不同。 早就残破且将黎庶徙走的荆北,粮秣并无有多少积存,供应驰援而来四万有余步骑唯有从豫州各县转运。 且魏军的劣势,尚有奔波了半个中原腹心的疲惫。 这令曹叡明知石阳被困近两月时日、城内军心与粮秣皆堪忧了,亦只能下令让将士落营暂作休整。 至于兵力稍微逊于孙吴,曹叡倒没有担忧。 一来,论将士在陆上作战,魏国雒阳中军要比孙吴更精锐。 另一则是分出荆州刺史胡质领军去与朱然部对峙后,别道督领万余兵马顺着涢水而来的王昶,也赶至安陆县会军了。 但他的到来,并没有给曹叡带来什么好消息。 当曹叡问及他对战事有何破局的见解时,他的回复乃是:“如今之计,唯战耳!纵使彼贼吴以逸待劳,我军无有优势,然亦当速战速决!” 缘由是他担心战事拖延的时间长了,不仅是石阳城告破那么简单,尚有栖居在襄阳以南诸县山谷的蛮夷恐会生出变故。 源于夷王梅敷部众被劫掠,其他蛮夷部落如今人人自危。 若不尽早击退孙吴来犯,此些素来首鼠两端蛮夷部落恐会以为魏国不敌孙吴,进而叛魏入吴、为虎作伥。 虽说彼等即使附贼吴,亦不会胆敢聚族人来江夏助吴。 但若是被贼吴授予官职与怂恿,趁着魏国大军皆在江夏时,将族人化整为零别遣遁入南阳郡各县烧杀掳掠、侵扰魏军粮道呢? 蜂虿有毒,不可不预也! 正文 第346章、暂借 其实,孙权是有作书请大汉出兵东三郡策应一番了的。 唇齿相依嘛。 此番江东出兵决绝而战,对巴蜀而言乃是极为利好的,怎么说巴蜀也得示意下。 丞相在回信中慨然作诺。 随后,令镇守在汉中郡的左将军吴懿,别遣了一支约莫八百的士卒,大张旗鼓顺流而下,待看见魏军得闻消息警戒了便归来。 对,就是彰显下存在感。 但足以对孙权要求的策应有所交代了。 因为顺着沔水而下,汉军只需一日便可临东三郡的前哨洵口戍围。魏军只要看见大汉旌旗出黄金峡一次,便要日日夜夜严阵戒备着,以免万一汉军果真驱四五千士卒骤然杀来,他们连示警的机会都无有。 毕竟,先前就有过一次西城之战了,而且魏兴太守申仪与魏荆州从事州泰如今都成了大汉的臣僚了...... 彼安敢不慎! 故而,得悉消息的长安守备夏侯玄,在遣人去问司马懿是否要现今便领兵往上庸时,司马懿陷入了好久的沉默。 是时,职为大将军军师的杜袭亦在侧。 见司马懿沉吟不语,便轻声谏言了句,“都督,前日至的军报有称,天子已然发兖豫二州的郡兵往江夏安陆了。” 言外之意,乃是声称江夏战事吃紧,容不得巴蜀从东三郡而来威逼南阳宛城。亦是在隐晦的表示,前番所有人的推断都错了:孙吴此番来犯,并不会轻易罢兵而去。 “嗯,我知矣。” 被打断思绪的司马懿,轻轻颔首。 旋即,不知是思及了什么,倏然对杜袭莞尔而笑,“子绪早年客居荆州,不知今有雅兴故地重游否?” 嗯? 我在雍凉任事,何以言往荆州之理? 闻言,杜袭愕然。 待对上司马懿似笑非笑的眼眸后,不由心有所悟。 以手指了指荆州的方向,试言道,“莫非,都督乃是将欲遣兵......” “然也!” 司马懿拊掌而赞,笑道,“彼贼吴屡屡兴兵来犯,今竟敢陈兵江夏小觑我魏国兵威,自是当令其折戟沉沙!子绪,我欲上奏天子,表请君为将、牛将军为副,督领关中两万精锐往江夏助战。” 牛将军,乃是牛金。 先前是曹仁的部将,今已在司马懿麾下任职多年,颇有勇力与将略,备受见重。 且他在荆州与淮右任职了许多年,对孙吴的战术很熟悉。 言罢,司马懿不等杜袭回复,便又紧着加了句,“但望子绪莫作推辞。关中备战的诸多事务调度,子绪襄助甚多,亦明了我何故如此行事耳!” 确实,杜袭明了。 他亦是秉持着不可令逆蜀得以修生养息时机的主张。 因为对于魏国而言,此时的巴蜀已然比江东更具威胁了——江东虽国力更胜一筹,但巴蜀有四百年汉室积累的威望与人心....... 故而他也知道,司马懿乃是为了不耽误岁末关中全军皆动的计划,便打算以关中精锐长驱去江夏,合雒阳中军之力将江夏的战事速战速决! 令孙吴一战丧兵无数,未来数年内都不敢来犯! 如此,魏国便能安心的征伐逆蜀。 至于关中两万精锐先去江夏鏖战,再赶回来关中备战巴蜀,届时是否会陷入师老兵疲、难以临阵等不利,司马懿顾不得了。 或说,他已然没有更好的调度了。 天子曹叡既然将兖豫二州郡兵调往江夏,日后若战事不顺僵持,必然会从关中调兵去助战。与其坐等不知哪一日诏令来,尚不如现在便自发表请出兵助战,将关中兵出的时间制约在可控范围内。 且一旦孙吴退兵,增援东三郡的关中兵力亦可以转回来了。 “都督既有言,我敢不效命?” 须臾间便明了其中利弊的杜袭,拱手而答。 ..................................... 陇右,瓦亭川。 此地丘陵起伏、沟壑纵横、梁峁交错,并非是驻军的好选择。 但源于如今魏国唯有从高平城出兵来犯陇右,这片东可至萧关、南可至街亭的高川便有了一座汉军营寨塞道而落。 镇守之军,乃是受右将军吴班节制的句扶部。 此刻,他正与郑璞并肩缓缓行在山道中。 郑璞乃是转运粮秣而来的。在各部将率皆各司其职的时候,闲在冀县的他便当仁不让的操持些督粮秣之事。 而如今他要去的地方,乃是汉军的葬地。 因为此地道路亦唤做萧关道,他数次在此地督军鏖战,也数次亲手安葬了许多战死的袍泽。依着他的习惯,既然临此地了,必不可免要前去坟茔前横笛一曲。 “滴答~答~~” 伴着最后几滴马奶酒敲落在坟茔前的沙砾上,郑璞将酒囊随手扔给扈从乞牙厝,出声招呼在不远处怔怔看着远方的句扶,“孝兴,归去了。” 性情慷慨果敢的句扶,最不耐这种感伤气氛,故而在郑璞横笛时便离得远了些。 “哦,好。” 应了声,句扶身手矫健的从山石上跃下。 待走入山道弯拐处,回首亦望不见那些坟茔后,他方轻声发问,“子瑾以为,此番逆魏兵扰河西,我部可有临阵之时否?” “呵~~” 早就习惯目睹生死的郑璞,闻言不由轻笑了声,作戏言道,“孝兴乃是在此地驻守久了,便汲汲临阵邪?”亦不等句扶作答,他便微微摇了摇头,“河西战事起,逆魏是否会遣兵来攻此地在于两可之间。不过,依我来看,几率不大吧。” “唉........” 不出意外,句扶顿时唉声叹气了起来。 他委实是许久没有临阵了。 自前番随着丞相迎战大举来犯的曹真后,他便一直驻守在此地,百无聊赖的羡慕着郑璞、关兴与姜维等人在复凉州之战中大放异彩。如今已然拉开序幕的河西之战,他又无缘参与其中,如何不意兴阑珊呢? 自然,他并非一直都无所事事。 逆魏郭淮督军出扰陇右与祖厉城,他扼守之地乃首当其冲。 但丞相那时有命各部坚守即可。 且那郭淮并没有来攻,仅是派遣数波斥候远远观看一番便归去了。 令他每每见了,总忍不住咬牙切齿:鼠辈郭淮!既不敢来战,还出兵作甚!每日损耗的粮秣不作数么? 求战不得的他,竟是连对方损耗粮秣都操心上了....... “孝兴扼守此地,乃我军重中之重也!可见丞相对孝兴之信重,何故汲汲于求临阵邪?再者,他日待我军粮秣充足、骑兵组建得当,大举兵入关中之时,孝兴必然为催锋前部也,何故急于一时?” 对这位生死之交心思了如指掌的郑璞,见状,便宽慰了几句。 但不料,句扶听罢更加沮丧。 从身后扈从取来水囊一顿牛饮后,方没好气的对郑璞说道,“子瑾莫宽慰我了。我虽在此地,亦知军中用度不足、粮秣堪忧等事。兵出关中,至快亦需五年之后吧?我还要在此地驻守五年,唉~~~” 郑璞无言以对。 因为句扶所言半分无误。 甚至,如若河西之战持续太久,消耗大汉太多粮秣与拖延建立骑兵的时间,恐五年之后都无法兵临关中。 所幸,句扶亦非那种满腹酸气之人。 沉默了少时,他便舒展眉目,将心中郁郁尽抛却云外,“许久未与子瑾谋面了,我营中有些士卒闲来猎得的野味,正好邀子瑾抵足而谈。” “好。” 闻言,郑璞笑逐颜开。 倏然,又扬眉故作诧异而道,“噫!我藏在车中的机子酒,竟是被孝兴发觉了?” “哈哈哈~~诙啁竖夫!” “彼此,彼此。哈哈哈~~~” ........... 鱼羊为鲜。 野羊本就鲜美,再佐之腊鱼一同放在釜中炖烂,咸甘之味袅袅洋溢在不大的军帐中,不断撩拨着鼻息,令人不由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围坐的句扶与郑璞却没有动竹箸,仅是偶尔拿起温好的酒水斟一盏,言笑晏晏的叙着久别之情以及对河西战事各抒己见。 一直待到暮色低垂,句扶随手添加柴薪时,才嘟囔了句,“义弘为何迟迟未至?莫非他身为骑督,竟是迷途了不成!” 郑璞亦不由侧头看看了军帐外的暮色,随口作答,“或是被他事耽搁.......” 话语未说完,却见一个雄壮无比的将率恰好出现军帐前。 来的正是骁骑将军赵广。 笑吟吟的拱手作了一礼,嘴上却是打趣着,“背后议人者,非君子也!” 边说,边大步近前,径直坐在为他预留的席位上,捞起酒盏一饮而尽,才感慨道,“许久未见子瑾了,亦是许久未尝此机子酒之味了。” 确实,赵广已然许多未露面在众人前了。 与句扶同,督领三千骑兵的他驻地在关川河一带,职责乃是护鹯阴-祖厉-陇右三地的联通与丝路商贾周全,以及警戒乌水河谷的敌情。譬如魏国郭淮部兵出高平城后,并没有对汉军各处戍围刺探攻击,便是赵广一直督骑蹑足在侧,令他不敢擅动。 自然,赵广亦许久没有临阵了。 但他比句扶幸运了些。 郑璞转运粮秣与句扶部,顺势遣人去寻他来,乃是因为丞相有口信与他。 已然赶去武威郡督领河西战事的魏延,前些时日作书信来与丞相,打算暂借赵广一用。 对,仅是暂借一时。 正文 第347章、可往 世上无有千日防贼之理。 这是魏延来武威郡姑臧后,先前主事此地的姜维在细细解说完河西各郡县守备与实况罢,奉上的关乎未来战事见解。 魏延听罢连频颔首,深以为然。 盖因如今逆魏的兵事调度与贼寇无异。 以南匈奴左右两部与鲜卑拓跋部入休屠泽、居延泽,乃是打算长期寇掠河西各郡县,令戎卒不懈甲、黎庶不得安。 而魏后将军费曜亲自督领的近五千关中精骑,则是犹如悬在头顶的利刃。 仗着骑兵的机动力,时不时便来武威各县周边晃荡,遇少则战、遇多则避之,迫使武威各县皆要重兵屯守,以防被他洞悉守备空虚突入袭杀。 且其还断开了鹯阴城塞与河西的连通,令大汉难知柳隐部的安危。 如此战术,令河西不堪其扰。 譬如栖居在武威各地城池外乡邑村落的黎庶,为了不被战事波及,如今已皆被费祎携着徙往张掖郡内安置了,日后武威驻军的粮秣肯定要从他地转运。 尚有戎卒士气问题。 不管戍守沿途烽燧还是城池,每每看着魏军在眼前耀武扬威,而大汉迫于骑卒太寡无法将之驱逐出去,他们难免会士气消沉。 故而,姜维便进策于魏延,想趁着南匈奴与鲜卑尚未大肆侵扰之际,先对付费曜部。 不求全歼,亦不可能全歼。 但可以将之打残! 只需令其则损千余或两千骑,彼日后便不敢再入武威郡了。 哪怕彼能再战,亦至少需要数个月的时间休整,且是得到关中支援后方能再度临阵。 而若天遂人意果真能将费曜部打残,南匈奴与鲜卑拓跋部将不足为患。 缘由并非止于独木难支。 作为附庸的游牧部落,不可能愿意为魏国死不旋踵,亦不可能愿意以族众性命为魏国承担主攻的职责。只要费曜部无法牵制汉军主力了,他们即使如约寇掠郡县乡邑,亦会变成敷衍了事。 如此,河西各郡可得一时之安矣。 至于日后嘛........ 只要大汉能缓过粮秣辎重的不足,大肆招募骑卒演武,彼区区胡虏还能当大汉兵锋不成! 不过,此战略很难实施。 费曜亦乃逆魏宿将了,且又秉持着扰而不战的战术,令汉军很难寻到重创的机会。 将之诱入步卒设伏之地便莫作念想了。彼扰武威郡月余以来,行军异常谨慎,常将斥候布方圆十里外,更没有驱兵入过视野受限之处。 唯有以骑迫其与战。 论大汉各部骑卒战力,如今依旧乃马岱的西凉铁骑为魁,亦是最佳之选。 但姜维直言不可用。 无他,费曜若是望见了马岱驱西凉铁骑而来,焉能与之战? 被茫茫大漠、无数荒谷、戈壁充斥的河西之地,骑兵若是想避开另一支骑兵正面交锋,委实太容易了! 故而,姜维便想到了驻军在关川河谷的赵广。 以及现今督领两千烧当种羌在张掖郡休整、熟悉战事的张苞。 这两部骑兵,魏军斥候皆无法刺探得到行踪、费曜亦不会意想得到会出现在河西。 如若是以如今在武威郡的骑兵,护羌营司马刘柱的两千羌骑与之纠缠些许时日,令其确凿马岱部一直在酒泉郡驻守,彼未必不会生出以兵力优势将刘柱部击溃之心。 毕竟侵扰,乃是可战便战嘛。 在确凿无有危险、胜券在握的情况下,费曜焉能错过以重创汉军,令南匈奴与鲜卑拓跋部坚定战心的机会? 就算彼能克制,其麾下将士亦会向往军功的。 那时,魏延听罢姜维进言,便觉得可姑且试一试。 他虽然已是年过五旬且功名爵位皆有了,但并没有堕入那种老成求稳的暮气中,依旧是大汉诸多将率里最有锐意、最为进取之人。 而且,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守嘛。 丞相嘱咐他来主事河西守御诸事,怎能不尽心尽力呢? 是故,他先令州泰部督军赶去宣威城驻守,抵御休屠泽方向的来犯;将阎宇部转去扑擐县扼守前哨,与护羌营步卒司马蒋舒驻守的揟次县互为犄角;再将从金城郡俘虏中募得六千余新卒散去各县城池、戍围、烽燧充任郡兵或更卒,护黎庶安宁与警戒。 嗯,正领军赶来河西的金城太守张翼,则是要转去酒泉郡驻扎。 因为分户来河西的巴蜀豪族,便栖居在酒泉郡最多,张翼过去了便可省却再募郡兵戍守了——以张翼的身份,足以令那些巴蜀豪族心甘情愿让私兵部曲一并戍守。 一切部署调度罢,魏延才将姜维进言的始末一一录于书,传来陇右与丞相,问可否暂时调动赵广部一用。 亦有了郑璞携口信来此地问赵广。 丞相并没有当即答复魏延,而是想知道若依着姜维的筹画行事,在保障鹯阴-祖厉-陇右军情连通、监视乌水动静无误的前提下,赵广可分出多少骑卒前往武威郡后,再作定夺。 事有轻重缓急嘛。 逆魏郭淮部依旧没有归去高平城、逆魏的关中主力依旧屯在侧,陇右面临的压力要比河西重得多。作为陇右唯一的耳目,赵广部可不是轻易能调离的。 “义弘,前将军与姜伯约本意大致如此。” 一番转述罢,郑璞便轻声说道,“而丞相之意,乃是若义弘能分出两千骑往河西,便允了前将军之请。但若不能,便罢了此议。” 确实,无有两千骑,去了河西亦无法建功。 逆魏费曜部有五千余骑,而护羌营司马刘柱与张苞合兵才四千骑。 且前来助战的两千烧当种羌,无论战力还是士气与装备,皆无法比拟魏国的关中精骑。裹挟着夹击、追击可堪一用,但若充当前部摧锋必一触即溃! 故而,无有兵力优势的基础下,唯有从赵广部分出两千骑来与护羌营刘柱部一并充前部摧锋,方能奠定战事的胜局。 以免一番绸缪,却成了弄巧成拙、贻笑大方。 “两千骑卒,我部随时可分出。” 赵广听罢,便笑颜而谓,“若是仅离一月之期,我部三千骑皆可往河西。” 此话甫一落,郑璞与句扶皆愕然。 赵广性情类父,忠厚、克己,亦从不做妄语。 但郑璞与句扶二人听罢,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可分出两千骑便罢了,但如何能全军而往呢?不惧逆魏主力悉数从高平城出,而陇右一无察觉乎! 待赵广细细解说了一番,他们才释然了。 且说可出两千骑,乃是如今丝路贸易已然暂断,仅是三地传讯与警戒一两百骑卒便可胜任,这点倒无可质疑。 而声称一月内全军悉往,乃是他可混淆视听之故。 他这支骑兵最早乃是其父赵云亲自选拔骑卒训练而成的,后来又接纳了武都氐王符章长子符健督领的八百义从。 北伐以来多次临阵,折损则补,一直保持着三千人的建制。 最后一次补充,乃是并入了粱元碧所领的百余骑。 粱元碧便是昔日主动投诚于郑璞的凉州胡人首领,其部众两千余落最早便栖居在关川河谷。 如今,凉州得复后,丞相让他们还于旧地栖居。 因为关川河谷毗邻前汉所置的牧苑,如今亦成为了大汉规模最小的牧马场。 让他们归去,便是作为牧马场的藩障,且他们畜牧所出牛羊也能最近供应给祖厉县与鹯阴城池驻军。 而赵广部驻扎在他们部落周边,平时警戒与刺探军情等事亦仅是百余骑外出而已。因此,如若赵广悄然领骑离去,将粱元碧的百余骑留下继续担任戒备之责,以其两千落族众佯作骑卒入驻军营内,逆魏斥候是无法警觉的。 至于为何将期限定为一个月....... 乃投机取巧之事,不可长久之故罢了。 如此解释,令郑璞欣然归来冀县禀于丞相。 只不过,谨小慎微的丞相觉得三千骑尽出过于弄险了,仅是传令赵广挑选两千骑悄然取道金城郡赶往武威郡。 这点与郑璞所思同。 因为战场之上瞬息变化,何时能迫逆魏费曜正面交锋是个未知数。 与其令赵广部尽往河西等候了一个月再度遣送千骑归来,还不如仅是两千骑而往,以免在来往过程中泄露了踪迹。 虽说以赵广部骑卒之精锐,这种可能性不大,但能避免便避免了罢。 且此事乃是魏延与姜维一并绸缪的,以他们二人军争之能,有心算无心之下,少了千骑过去亦不会耽误事。 “我知子瑾方劳顿而归,但还需再奔波一番。” 做出定夺、依次将回复书信令人分别送给魏延与赵广后的丞相,轻揉着鼻根,徐徐而道,“斥候有报,逆魏关中多部兵马有调动,皆从武关出矣,我欲子瑾往汉中代巡一趟军务。巨达年老,我不忍使之来回跋涉;幼常时隔多年甫归陇右,诸事不甚了解,而威公........唉!现今陇右,唯有子瑾可往代巡矣。” “诺。” 闻言,郑璞拱手领命,“为国效力,安敢言艰辛邪?丞相,璞翌日便往。” 其实他心中对往汉中早有准备。 因为算算时日,被天子遣来的谯周也将至汉中郡了。 正文 第348章、不负 让郑璞前去巡汉中郡军务,自然便是担忧孙权的胆略不足。 依着孙权过往的战绩,丞相得悉关中兵马出荆州后,便担心孙权再度罢兵归去,然后导致在荆州聚拢了无数兵马魏国会转道来攻打汉中。 如曹叡别遣雒阳中军从东三郡来,司马懿从褒斜谷入。 毕竟,还要维持着河西战事的大汉,如今委实没有多少兵力将防线打造成固若金汤。而对于魏国而言,大军既然皆出动了,趁此机会前来攻打大汉亦无不可。 凡事预则立嘛。 虽然有左将军吴懿与关兴在汉中驻守,但丞相觉得令暂无什么事务的郑璞前去代为巡视一番,看有无裨补阙漏之处,能令人更宽心些。 至于,为何天子刘禅会将谯周遣来寻郑璞,乃是先前他上书与丞相称孝廉取士、名声抡才当变革之余,还给天子作了书信,建议身为典学从事的谯周,在益州学宫推行“策论”。 权当是为变革国之取士作补充。 任何事情都循序渐进的。 名声抡才乃是当世的风气,骤然改之,反而会引发朝野非议动荡。 如此,还不如因势利导。 可令谯周在年轻士子中推行以“策论”定驽良,天子刘禅或朝廷公卿偶尔参与其中出命题,引发朝野侧目,令有志之士为博得天子与公卿青睐而争相参与。 既然世风皆热衷于养名望嘛,索性顺水推舟。 而士人之间相互追捧造势得来的名望,如何能比得过天子与公卿的亲口赞誉呢? 策论之题,如水利、农耕、取民资、征徭役、与民休息、克贪腐、止奢靡、可否关梁无阻等等皆以如今朝廷实干之事命之,以求广开言路、引导务实罢虚。 如若遇良策谏上,天子可不吝盛赞之、将其越级擢拔之。 如此一来,便可令士人皆求实干之能矣! 长期以往,亦可推动世风变更矣! 再怎么不济,也要比魏国九品官人制的以门第取士更好些罢。 自然,此事郑璞先详言与丞相。 丞相那时听罢,当即捋胡感慨了句,“子瑾思与行,不枉天子素亲之也!”旋即又莞尔,挥手允了,“子瑾既言之凿凿,便上表天子行之罢。” 是的,推行论策,亦乃利好天子之举。 士为知己者死。 在世家豪门把持孝廉取士、贤良晋身无门的年代,怀才不遇者被身居高位者一言肯定或举荐,日后往往会感恩戴德,甚至以死报之。 如此之类的事情,不乏例子。 如魏武曹操年少时任侠放荡、不治行业,世人皆以其人其才不过尔尔。 唯独时太尉桥玄见而异之,谓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 此话令曹操记了一辈子。 日后不管督军还是署其他事务,每每途径桥玄坟茔时皆要去祭拜一番,就连后来的曹丕、曹叡都曾循旧而祭。 丞相更不必说。 先帝的三顾茅庐,如今丞相的鞠躬尽瘁...... 而郑璞推行论策之举,令天子参与其中且择良者擢拔之,便是将对士者的知遇之恩揽在身上了。 嗯,或多或寡吧。 睿智如丞相,对此中干系自是洞若观火,亦是乐见其成让郑璞去推行。 且还另作书去与天子,为其解说其中的利弊。素来敬重丞相的天子得了书信后,命谯周亲自赶来一趟便也不奇怪了。 暮秋九月,上旬。 哪怕有秦岭山脉阻隔北方朔风肆虐,汉中郡亦有了点点寒意。 入左将军府禀示过吴懿的郑璞,在关兴的陪伴下走马巡视各县驻军与关隘的军务。 其实也没什么好巡视的。 地形闭塞的汉中郡自魏延任职太守以来,守御防务便以得当著称;北伐伊始后汉中作为本镇与粮秣囤积、士卒安居演武之地,称之为固若金汤亦不为过。 故而,一路从褒中县的褒口巡视至龙亭的黄金戍围,郑璞无有半点置喙之处。 只不过,通过细细察看戍守士卒的情绪与神态、各个驻军点的粮秣与辎重储备,以及询问士卒们在行伍多久、来自何地与现今家小安置在何处等等琐碎中,倒是令郑璞对丞相遣他来的用意隐隐有所悟。 如今丞相的心思,已然开始为未来进军关中绸缪了。 因为如今的汉中郡常年驻守着三万士卒,虽以屯田与新募之卒为主,但要莫忘了,现今的汉中郡的黎庶已逾八万户!半是各地戎卒的军籍,另一半则是被强行迁徙落户的凉州羌胡、附魏豪右的徒附佃户与被摊丁入亩吸引而来巴蜀贫民。 在战事危急时,朝廷征伐若这些民户青壮入伍,可骤然间再得三万大军。 且他们的战力颇为可观。盖因他们素来被朝廷当成预备的兵源,汉中各县官府每岁皆要教黎庶习战。 亦是说,即使逆魏大举来犯,丞相也无需担心汉中有失。 而令郑璞前来,乃是想看看素有奇谋的郑璞参详日后从汉中出兵的可能。 譬如,先前魏延的子午谷之谋。 今非昔比了嘛。 昔日魏延提及从子午谷奇袭长安,乃是不切实际的臆想。 但如今陇右与河西在大汉手中,如若汉军以主力分别从萧关入安定郡与从大散关进陈仓,迫使魏军主力来对峙,此时有一支精锐偏师兀然从子午谷杀出,不管是往长安还是袭武功县断魏军后路,彼逆魏军心必乱矣! 自然,若想出子午谷之奇,汉军且先将洵口戍围占据了。 而如今魏国大军在江夏与孙吴鏖战,恰是夺戍围的好机会。 至于为何丞相在现今大汉粮秣紧缺、朝廷用度不足之时,便心切的开始绸缪着关中之战嘛........ 乃时不我待耳! 此番来汉中见吴懿时,令郑璞发现其脸上与手上都有不少老人斑。 亦倏然想起,丞相的须发疏淡了好多以及出行要依托素舆了。 老的,真的老了;将老的,亦老态先显了。 是故他们皆期盼着,大汉的旌旗能尽早飘扬在长安城墙上。 不止于为了自身的了无遗憾,更是为了在九泉之下与那些早故的人儿道一声:不负众望....... 正文 第349章、未必 “汉水又东迳小、大黄金南。山有黄金峭,水北对黄金谷。有黄金戍,依山依峭,险折七里,氐掠汉中,阻此为戍,与铁城相对。一城在山上,容百许人;一城在山下,可置百许人,言其险峻,故以金铁制名矣。” ——《水经注·沔水》 现今的黄金戍围,乃是旧铁城与昔日张鲁所筑的黄金戍,以及汉军后来修筑的防御城塞的统称。 郑璞在山上的黄金戍,凭栏眺望着东入黄金峡的沔水。 拜先前司马懿策应曹真从东三郡来袭汉中所赐,现今狭窄的黄金峡水中礁石、险滩几被拔平去,虽水路艰险如故,但行船倒不需担忧触礁翻覆之危了。而对于汉军而言,纵使出兵东三郡进易退难的劣势不改,但小规模的突袭却是愈发顺畅了。 “逆魏虽增兵上庸,但此地险要,守备兵马无需增加亦可守御无忧。” 或许怔目而望太久了吧,关兴还以为郑璞乃是在担忧魏军或来犯,便出声宽解了句。 “呵呵,此地有安国调度,我焉敢有置喙之言邪?” 被打断思绪的郑璞含笑回了句,又轻声问道,“前番丞相让安国遣一校兵马往逆魏洵口戍围,不知那边守备如何?” 左将军吴懿年老,故而现今汉中诸事务大多是关兴在操持。 抑或者说,对丞相遣关兴来汉中郡任职之意,吴懿了然于胸吧。 “倒也与先前无多少差别,约莫戍守着六七八士卒。” 关兴亦作笑颜而答,“不过,近些日斥候有报,现今洵口已增兵至两千人矣,应是担忧我军出扰之故。子瑾问及,乃是丞相有意破之乎?” 郑璞微微摇头,“无有,丞相不过令我代巡防务罢了。” 但话语甫一落下,他却又侧头继续眺望着沔水突入黄金峡的湍急,仿佛在自言自语,“河西战事在僵持中,如若洵口戍围能破之,令逆魏不得不增兵防御上庸,倒也不失为策应之举。只不过,现今似是时机不对。” 咦? 闻言,关兴须臾扬眉,略带疑惑的看着郑璞。 待见到郑璞已然双目怔怔的,便垂头兀自捋胡,耷拉着的眼帘也无法遮掩眸光闪烁。 响鼓无需重槌。 少小便有异名传扬的他,已然大致明了郑璞之意矣。 丞相没有将令说要攻洵口戍围,但在汉中郡的他可以自请啊! 至于郑璞所说的时机不对,乃是逆魏已增兵守备,他想破之便要动用数千士卒,与现今大汉休养生息相悖而已。 不过,区区一戍围前哨而已,他并非不能试一试。 如隔三岔五的便遣百余士卒出黄金峡,频频大张旗鼓而扰,但遇敌则退。 久而久之,逆魏守备兵马便会习以为常,不再戒备森严。 届时,他便趁机亲将两千精兵骤然突袭,纵使不能破之,亦必有斩获而归! 反正,大汉亦不曾有意将那洵口戍围占据,即使不能焚毁,但有斩获便是军出有得了。 将此心思悄然记下的关兴,看了看天色,便出声唤郑璞道,“子瑾,天色已暮,山路不便行走,且先归去吧。” “好。” 郑璞轻轻颔首。 步履缓缓,依着黄金峭的栉比山石拾阶而下。 此刻的晚霞已然在天际线外流连,偶尔昂头而看,便会发现云雾缭绕的秦岭似是被泼上了无数种色彩般绚丽斑斓。暮秋时刻已无有了虫豸的喧嚣,但那归巢倦鸟的空灵之音与峭壁猿猴的啼鸣,却能令人不觉山中冷清。 策马往成固县而归时,关兴略作踌躇,低声发问道,“子瑾,似是听闻,此番孙吴出兵,乃是你为贼子孙权筹画之故?” 终于,还是问及了啊~~ 心中一声感慨,郑璞面色不该微点头,“然也,我为其设谋,以期江东能有几率破合肥下寿春、全据淮右。” “哦.....” 轻轻作声,关兴又陷入了沉默。 那豪壮的三尺虬须上随着战马的颠簸,肆意在晚霞中招摇。 一如他此刻心情的摇摆。 既欲孙吴受损而令他得报父兄血仇,又欲孙吴能建功而令大汉少受到逆魏攻伐,两者天然冲突,却偏偏皆是他所愿。 郑璞亦没有作声,只是取了马鞍侧的酒囊,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 有些事情是无法劝说的。切肤之痛、刻骨之恨,从来没有感同身受之说。 除非是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知沉默了多久。 待到成固的城墙映入眼眸时,关兴倏然出声说道,“我倒是冀望着孙吴可全据淮右,然恐贼子孙权无那胆略,辜负了子瑾为其筹画之心。” 呃? 不由,郑璞闻言便侧头,一时愕然。 此言委实令人太诧异了! 他心中是坚信关兴可顾全大局、不将荣辱置于国家之上的人。但从没有想过,他竟会冀望着不共戴天之仇雠可开疆功成啊! “子瑾何作此态?” 见郑璞没有作声,关兴先是问了声才摆了摆手解释道,“子瑾才学与性情我皆是知晓的。今既为贼子孙权筹画,必有令江东损耗国力兵马之伏谋在其中!如此,我焉能不冀望着孙吴可功成邪?哈哈哈~~~” 言罢,便纵声大笑。 而郑璞自是啼笑皆非。 合着,他是心中笃定了我设谋之时,必然会包藏祸心....... 不过,似是也没错。 一旦孙吴可入淮,魏国为了无险可守的中原腹心之地,即使不如曹丕在世时的五年三征,但年年摩擦不断、三岁一征是必不可免的。 如此,便是令大汉坐看魏吴两国互损而安然修生养息了。 “不想安国竟如此视我。唉,交友不慎啊~~” 少时,郑璞莞尔,且还故作感慨了句。 亦令关兴笑颜更盛。 好一会儿,他才催促着郑璞将昔日如何为江东设谋细细道来。 只是待郑璞说罢,他便蹙眉,“恐子瑾此谋难成行矣。彼那江东鼠辈,安有丧兵数以万计之胆略!” “依我看,未必不能。” 郑璞露齿一笑,“安国可还记得诸葛元逊否?” 诸葛恪,关兴自是记得的。 尤其是当年他与郑璞合计戏耍了其一番,将战马作价给太高了不少。 但孙权是否有丧兵数万的决断,与诸葛恪有何干系? 郑璞亦不故作姿态,径直解释道,“我出使江东时,诸葛元逊已被授职丹阳太守一岁有余了。那时,其少弟诸葛叔长声称,元逊已然逼迫万余户山越出深山恶水、被编籍落户矣。若至翌岁,他与吴主所约的‘可得四万甲士’乃必然也。丹阳之地,民风果敢刚劲,昔日便以出精兵悍卒扬名于天下。试问,若诸葛恪明年便可为江东增山越精兵四万,彼吴主为了破合肥下寿春而丧兵数万,又有何舍不得之说?” 原来如此! 关兴听罢,连连捋胡颔首。 事实上,在江夏鏖战的孙权,此番真的很果决。 正文 第350章、起伏 孙坚与孙策皆有勇烈之名传于世。 而孙权嘛,可被赞为有勾践之奇抑或御下守业之能,但不曾有人称赞过他有父兄之风。 哪怕他平日素来以射虎为乐。 但如今,魏天子曹叡却觉得,此番孙权似是略有其父兄之风。 他督雒阳中军至江夏近两月了,依着征南将军王昶的谏言连番攻打多次了,双方丧兵合计近两万之数了,但孙权依旧没有退兵之念。 昔日闻援兵至便仓皇罢兵的贼吴,今何故如此邪? 曹叡心中不解。 问众臣下,亦弗得解惑之言。 其中,有一种解释隐隐正中时局。 乃是有一臣僚声称,逆蜀与贼吴共盟多年,故而此番贼吴见逆蜀夺了凉州之地,便不计死伤来攻打荆襄,以求两家相互策应。盖因逆蜀日后兵出,必然乃关中,而贼吴若是攻占了荆襄,彼等唇齿之势会更牢固。 但曹叡听罢,却是疑惑更甚。 彼江东鼠辈反复无常,且见利忘义如贼子孙权,竟会甘愿折损兵马为逆蜀裨益乎!其不应是审时度势,坐等逆蜀与魏国战事连频之后,方会有出兵之念嘛? 百思弗解下,恰好雍凉都督司马懿上表来,声称欲遣杜袭与牛金督领两万关中精锐来听令御盖前,令荆襄战事早日结束。 此事无需与其他重臣商议,曹叡便直接准了。 事实上,即使司马懿无有上表来,他亦要问计于臣下是否要调动关中兵马了....... 后诏来的兖豫二州郡兵并不多且战力不强,大多用于在后护粮秣辎重,而雒阳中军虽精锐但却有奔波之疲惫,合王昶的荆州之兵堪堪保持着攻势不衰。 毕竟,贼吴有近八万大军在此地。 且是占了先机,提前择高地险要落营遏道、高垒深沟而据守。 攻势与守势,本就有明显的优劣之别。 魏军都战死伤退一万两千之数了,而贼吴才死伤了约莫七千!如若再无有破局之举,恐迟迟未解困的石阳城即使不因粮尽而自破,亦会因兵卒士气丧尽而出降了....... 因为魏国有律:“被攻过百日而救不至者,虽降,家不坐。” 恰好,石阳城被困将近百日了。 故而曹叡准了司马懿之表时,还授予了来援的杜袭与牛金便宜行事之权——便是入了荆州后,他们可自决策进攻何处。 无有办法,安陆县之南聚拢了魏吴两国十余万大军,杜袭与牛金来此地了,亦受限于地形而难以施展。 不得不说,曹叡此举成为了破局之举。 主援军的杜袭得令后,便倍道兼行往汉水畔、吴国朱然驻军的蓝口聚而去。 且临至时,还先行作书遣人送与荆州刺史胡质,让他当日督军不计死伤攻打朱然营寨。随后,待到双方鏖战得不分彼此之时,便骤然从朱然营寨另一侧突袭而来。 朱然部不过八千余人。 又是军出已久、士卒皆有慕归之念,骤然被魏国两万关中精锐席卷而来,故而众皆惶惶、难以抵御。 万幸,朱然在军中威望甚著,且久镇江陵,麾下敢死之卒颇多。 乃当机立断焚了营寨,亲自率领敢死之卒断后,依托备在汉水上的舟船退归了江陵城。 不可避免,士卒丧亡亦有两千余人。再计算此番兵出粮秣辎重等物资的损耗,算是将先前掳掠柤中夷王梅敷所得皆丧尽了。 而一举建功的杜袭,并没有追击朱然部。 倒不是归师勿遏。 而是他与牛金督领的两万关中精锐太过于疲惫了。从听令出征至此地鏖战,便一直秉着兵贵神速,将士几无有休憩的时间。既然一战破敌、击退贼吴的偏师了,必然要给将士们饶一二日庆功与休整。 前去追击的乃是荆襄的兵马。 以将军蒲忠督领五千步骑在前,荆州刺史胡质引六千士卒在后,急追之。 追至,蒲忠见朱然仅引两千人亲自断后,以魏甫一大胜的士气正锐与兵马更众而凌之,不等胡质引兵至便与之战。 随后,一溃千里。 仅是短兵相接了半个时辰,魏军便被临阵斩杀近千,士气大崩、士卒争相仓皇而逃。 吴兵反追之,亢歌在后,如驱牛羊。 赖胡质领军赶至,朱然方勒兵止步,再度徐徐而退。 或许,此刻他们方会想起朱然的过往战绩。 以及其乃丹阳人,历来是吴国诸多江东籍将率中寥寥无几可称,有若昔日楚汉争雄时“江东子弟”勇烈之名的人。 自然,先胜后败的荆襄兵马是不能再追了。 让将士休整一日的杜袭与牛金,则是折道想东,从云社县越行绿林山赶赴江夏安陆县。 此举终于促成了孙权的罢兵归去。 朱然部既然失利而归,此地孙吴大军将便会面临被夹击的危险。 且江东兵出已久,士卒皆已疲惫不堪。在魏国关中精锐来援之下,再战下去恐是江东丧兵更众了。 只不过,纵使孙权的罢兵,对于曹叡而言,并非可松了一口气之时。 如亡羊补牢。 江夏郡的守备自是要增兵的。 但此番战事整体而言乃是魏国丧兵更众、损耗更多,雒阳中军一旦归去,荆襄战线的守备竟出现了捉襟见肘之态。 盖因斥候刺探到,孙权退兵后乃是屯在武昌,而并非归去建业........ 亦是说,以江东水师的精锐与便利,日后孙权若再度攻打江夏郡,乃旦夕间可至矣。 尚有襄阳以南诸县山谷中栖居的蛮夷,历经此番战事后皆人心动荡。 柤中夷王梅敷的名存实亡而魏国无法帮其复仇,必然令他们生出自保之心,即使不叛魏,亦开始首鼠两端亲善贼吴矣。 故而,他在安抚荆襄人心、与臣僚共计议布防兵马调度时,亦时不时便想起满宠不可两线作战的谏言。 司马懿声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如果慢慢收回弓弦呢? ...................... 初冬十月末了。 武威郡已然肃杀一片,天阴郁而万物萧条。 初雪虽未至,但从北方呜咽而来的朔风如刀,时不时便从大漠荒谷中卷来一阵尘土,遮天蔽日,令人不胜其烦。 须发与脸庞皆被尘土糊满了的姜维,驻马于山丘上,双目如鹰隼。 以骑对骑,正面迎战,汉军终于等到机会了。 正文 第351章、欲战 朔风呼啸而过。 枯草败絮与沙尘齐飞,朦胧了视野;衣角与旌旗猎猎作响,应和着胸膛之中的炙热偾张。 凉州的秋冬之交,素来被马蹄声主宰。 在以往,是官吏贪鄙者众,以至催生无数黎庶投身为贼寇与滋生了豪右的恣睢之心,故而在秋高马肥的农闲时节,屡屡劫掠乡邑抑或过往的商队。 而如今则是魏国关中精骑的频频来扰。 威武郡各县与乡邑自仲秋以来,便慢慢开始对马蹄声习以为常。 虽说汉军将令许多士卒在各县与乡邑道路而守,令魏国鲜能有突入烧杀掳掠之机,但依旧留在武威郡的黎庶,仍不免有朝不保夕的恐慌与离乱人的觉悟。 汉军骑兵太少了,无法遏制魏骑的来如自如。 这是马蹄声持续三个月以来,令所有黎庶产生的共识,亦是费曜与副将徐盖以及麾下骑兵的共识。 作为军中宿将,哪怕坐拥兵力优势,费曜也一直很谨慎。 每每出扰,他都要将五千关中精骑分为前后两部,以副职徐盖督领两千骑在前侵扰各地,他自身督三千骑为策应,以防逆蜀以步卒设伏抑或驱骑沿道截杀。 事实上,他这样的调度很奏效。 徐盖虽没有遇过逆蜀步卒伏击之时,但那叛将姜维却曾有过试图引两千羌骑截杀之举。 且还不止于一次。 只不过,因督骑在后的他及时赶来,令那些羌骑不敢当其锋而仓皇逃去了。 数次之后,双方骑卒皆有了一定的默契。 如魏骑入武威东部各县乡邑侵扰时,汉羌骑总会在沿途烽燧戎卒狼烟示警下前来驰援,但没有正面冲杀,仅是依托着羌胡的骑射功夫在侧驱赶与阻扰。待见费曜督后军赶至时,便先以鸣镝传信与后方的步卒,随后远远避开,蹑足徘徊在约莫二十里之外。意图很明显,若魏骑胆敢继续深入,便要面临汉军的步骑夹击。 如此纠缠了数月,令费曜生出了想重创这支汉骑的心思。 抑或者说,在麾下将士的连番请命下他有些意动了。 倒不是他轻敌。 天下三足鼎立以来,魏国素以骑卒称雄。 汉军那两千羌骑看似颇有阵势,但真的正面交锋起来,彼羌人的战力安能比拟皆由汉家子组成的关中精骑呢? 更莫说魏骑占据着绝对的兵力优势了。 另一层考虑,则是费曜兵出的目的,现今已尽达成了。 司马懿令他前来主事,一是让他护南匈奴左右部与鲜卑拓跋部顺利进入河西之地,另一则是扰威武郡民生,让汉军不得不从陇右调兵来驻守。 至于后续夏侯儒督军来攻鹯阴城塞,那不属于他的职权范畴之内。 毕竟,就二人的身份与履历而言,雒阳庙堂亦不会让他节制指使夏侯儒........ 最重要的一点,乃是他近期得了南匈奴右部刘诰升爰的传信。 刘诰升爰与拓跋力微现今已然至居延泽了。 盖因他们并非将老弱妇孺一并迁徙而往,乃是以族众青壮驱赶着牛羊先去。 正值岁末寒冬将至之时,老弱妇孺过去反而成为了累赘,故而他们便前去抢占牧场画分领地后,再遣人来将其余族人迁徙。 再者,居延泽与鸣沙山相隔千里之遥,且中间被大漠横断,魏国若不将他们的妇孺先留下,焉敢相信他们会如约攻伐侵扰逆蜀呢?说不定,他们迁徙至新领地后,无有牵绊之下,便会拿着魏国的赏赐与逆蜀互通款曲、约定互不相犯了! 刘诰升爰是遣人来诉苦的。 他们两部刚至居延泽的时候,便被早就至那边的马岱领军兀然从侧杀来。 虽然他们二部族众合计约莫近三万骑,但无有防备之下骤然被袭,还是败了一阵,丧损了四百余人才堪堪稳住阵脚。 且还没有报复的机会。 待他们缓过恐慌,见来袭的汉军仅有三千骑时,便打算以兵力优势将汉骑围合而剿杀。 但马岱焉能给他们机会? 突杀一阵得手,便径自调转马头扬长归去了。 刘诰升爰与拓跋力微本不想追击,但架不住各自部落小帅与贵人的不忿,乃让各部小帅等自发纵骑追赶而去。 随后,各部小帅便在居延城塞面前望洋兴叹。 骑卒难为攻坚之事。 看着城塞上高耸的箭楼与驾着巨弩的垛口,他们不想送死的话,便唯有怏怏而归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二部终究还是如愿进入了居延泽。 且原先栖居在居延泽的羌胡部落,此时已然踪迹难寻——不知是得悉了消息,自忖无法抵御他们的并吞,故而先行迁徙走了;抑或是被汉军劝说,躲去居延塞之后避战火了。 那时,费曜得报后,好生安抚了那使者。 且还亲口承诺,定会上禀与雍凉都督司马懿,对他们的损失有所补偿。 但实际上在他心里,却是在对刘诰升爰与拓跋力微的族众则损而欢欣不已。 甚至他还隐隐有些惋惜:彼逆蜀马岱乃是成名已久的宿将,西凉铁骑亦曾有赫赫威名于世,今骤然袭击,竟才杀敌四百余骑,委实太少了。 是的,他为魏国附庸的折损太少而惋惜。 倒也并非是他秉持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念。 而是南匈奴右部与鲜卑拓跋部折损多了,才更符合魏国的利益——唯有他们被逆蜀杀伤众多,方会演变成为死仇,进而坚定的附庸魏国死战逆蜀。 反正,彼那两部胡虏族众甚多,再死伤多一二千青壮,亦不会耽误了他们侵扰逆蜀! 呵~~ 此消息到来,还令费曜笃定了汉军马岱部并不在武威郡。 亦是说,如若他能将姜维的两千羌骑重创,日后汉军便再也无法遏制他与南匈奴左部刘豹的骑卒侵扰了,武威郡各县乡邑皆可恣意纵横矣! 带着如此想法,他近些时日让督领前部两千骑的副职徐盖,试着与姜维正面冲锋而战,看有无机会令吊在后部的他从侧翼突如其来,一举将之重创。 但彼那叛将姜维无有胆略! 常常两军甫一逼近便错开而逃了,令他无有充足的时间迂回从侧袭来,唉........ 殊不知,被他断言无有胆略的姜维,已然等此刻许久了。 正文 第352章、浴血 彼有谋我之意,我有图彼之心。 雠敌之思,竟不期而合,自是看孰人更胜一筹。 却说,得了费曜私下嘱咐的徐盖,再次督领约莫两千魏骑而来时,故意马蹄缓缓往的汉军戍守前哨扑擐县逼近。 与以往同,扑擐那不高的城头上随之鼓角争鸣。 应是数月以来示警频繁,汉军收集的狼粪已然使用殆尽了吧。汉军点燃薪柴再以湿草与牛粪投入其中,那浓烟不仅没有升腾多高便被朔风吹散了,且起烟很慢。待城头上终于有数股传递敌情的浓烟翻腾着涌向苍穹,魏骑已然越过了城池好远。 仲冬时节的苍穹,将密布的彤云摧压而下,天地间灰扑扑的一片,亦让人们的目力也缩减了不少。以致徐盖都隐约有些担心,恐那汉护羌营骑卒没有发觉示警的浓烟而前来。 因为他与麾下所有骑卒都所期待。 后将军费曜终于更改了将令,不再是侵扰为主,而是寻找机会与汉骑正面交锋。 这令所有将士都血脉偾张。 耗资甚多才能建立的骑兵,魏国并非从“世兵制”的兵籍中挑选,而是招募良家子充任。他们应募入伍,除了为家小谋得生计之外,不就是期待着斩获之功赏赐以及搏个前程吗? 恰好此番是以众击寡,堪称胜券在握、战功袭人来。 就是很可惜,彼那汉军羌骑不敢战。 令所有人都觉得“西羌果于触突、以战死沙场为荣”的传闻不可信。 故而,此番费曜转变了战术。 既然彼不敢战,那便创造机会,令彼不能不战罢! 乃是下令徐盖不再是跨过扑擐县入扰坐落在祁连山脉脚下的揟次、苍松与鸾鸟三县,而是沿着扑擐县的卢水支流的北岸,做出将欲往宣威城而去。 如若汉骑依旧不接战,那在后方的他便将营地转去休屠泽前一带,与整装待发的南匈奴左部刘豹的游骑合兵,围困宣威城。 一旦他的兵马转过去,汉军必然也会将兵马转来姑臧与休屠二县,做好救援宣威的准备。 如此,他便是为征北将军夏侯儒创造机会了。 对! 夏侯儒督领的两万大军,如今已然在贺兰山以南的屯田点安扎休整了。 等着天气再寒冷一些、大河结冰可行人过辎重时,便会效仿先前游牧部落入寇河西的路线,沿着破开屈吴山脉的水泉沙河而来围攻鹯阴城塞。届时,汉军若想去救援鹯阴,就必须要以骑兵来遏制他的沿途袭辎重。 亦是说,在月余后两军骑兵的正面交锋,将必不可免! 不过,费曜没有想到的是,骑兵交锋比他预想中还要早。 一直领着护羌营羌骑戒备在外的姜维,见魏国前部骑兵频频试探着往宣威而去时,便令人去传信给早就藏身在揟次县中两个月的赵广与张苞部:时机已然,可重创逆魏矣! 是的,迟迟未战,乃是一直没有时机。 先前即使出战了,亦无法将魏骑重创。 骑战,本就与步战迥然不同。 在视野空旷的大漠边沿上,彼此都很难隐藏行踪。 稍微有点经验的将率,至多在骑兵来袭至三四里外,便可以从远方卷起尘土以及隐隐可闻马蹄声中,估摸出来袭骑兵的数量规模了。 且先前魏骑太过于谨慎。 费曜与徐盖乃分为前后二部彼此守望、刻意避开了城池而来。姜维部即使正面迎战徐盖的前部了,藏在城池内的赵广与张苞部也很难策应。 若是他们现出行踪太早,便会被费曜部警觉。 他见汉军竟多出了两部骑兵,必然不会再战,而是边示警边转身离去。 与姜维部正面交锋了的徐盖部得了示警,亦会纵马逃脱——两支骑兵正面交锋往往是驰马交错而过,如果一方冲锋错身过后便逃离,另一方掉转马头迂回耽误的时间,想追亦很难再追得上了。 更莫说,武威郡之北乃是茫茫大漠。 徐盖部一心想脱战的话,有无数路线可选择,让赵广与张苞部连包抄的机会都没有。 而他们若是现出行踪太晚更不行。 一旦他们出来太晚,让费曜部先一步赶到,便是刚历经一次冲杀的姜维部,再次迎头撞上费曜部的凿穿。 且不说此举是否会令姜维部陷入绝境中。 单说赵广与张苞部晚出来一点时间,亦是让徐盖部从容迂回与费曜部合兵,将战事变成汉军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两败俱伤! 魏国素来以骑称雄。 关中精骑的战力虽比不上赫赫威名的虎豹骑,但也不弱。 至少,对上以羌人为主汉骑并不落于下风。 若双方皆铺陈阵势、好整以暇的全力以赴,汉军即使胜了亦是折损无数的惨胜。 对于寡骑的汉军而言,惨胜,便是大败了。 是故,受限于诸多缘由的姜维等人,唯有依着孙子兵法“先为不可胜,待敌胜之”之论,耐心的等候着魏军送来战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万幸,皇天不负有心人。 因为沿着卢水支流往宣威城而去的魏骑,无需担忧被汉军伏击。 卢水支流穿行在茫茫大漠的边缘,汉军设伏唯有选择藏身在河畔的芦苇荡中。而他们只要监视姜维部的行踪,再远离河畔约莫两三里行军,便可声称无险可忧。 试问,即使汉军埋伏在芦苇荡中了,双方隔着两三里,步卒又如何能追得上骑兵呢? 此便是姜维声称的时机已然。 悄然潜来武威郡的赵广与张苞部,转去河畔芦苇荡里埋伏,趁着姜维部与魏骑前部徐盖交锋将费曜部吸引来时,出其不意的杀出,将之拦腰冲断! 骑兵一旦被凿穿了队列,那便是一溃千里、上演追杀的戏码了。 但一切都如姜维等人所愿吗? 姑臧县之东约莫百余里,卢水最东支流畔。 汉护羌营的两千羌骑沿着水畔缓缓而行,身后约莫十余里处,魏骑前部的两千骑亦步亦趋吊着。 双方似是很有默契。 魏骑若跟得急了,汉骑亦会加速;而魏骑若稍作歇息,汉骑亦止步。 徒让密切观察彼此实况的斥候奔波忙。 “报~~魏再止步!” 一骑斥候纵马追上来,人未到声先至。 而他还未止住战马,司马刘栋身侧的另一骑斥候便已经驱马返身,接替他刺探的职责了。 得报的姜维,颔首示意亲卫传令全军止步,又昂头看了看昏沉的苍穹,目光有些迷离。 随即,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片晶莹。 今岁河西的初雪,来得有点晚。 但却来得很急。 只见开始如些许柳絮在飞舞的雪花,才过了约莫一刻钟便已是洋洋洒洒,颇有不把天地间彻底化作银装素裹便不罢休之势。 凛冬已至,连续奔波数月的战马已掉膘,该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起旗,吹号。” 姜维默默看了下马活动身躯的骑卒们好久,待那一张张布满倦色的脸庞印记在心里后,才轻轻对亲卫下命。 “呜~~呜呜~~~” 伴着凄凉的牛角号响起,赤色绣黑字的旌旗迎风傲立,所有羌骑皆在各自什长的催促下攀上马背、列成了骑兵冲锋凿穿所惯用的突阵。 每个人都很昂扬。 果于触突、以战死为荣的传统,让他们早就不耐这种你进我退。 也都很沉默。 每个人都在默默的做战前的最后准备。 绑在小臂上的小圆盾是否牢固,小巧骑弩的弩箭是否装上了,腰侧的环首刀在长矛断裂时是否可以瞬间拔出,轻轻的捋捋马鬃挠挠马颈让心意相通的伙伴打个舒服的响鼻......... 哒~哒~ 踢踏~踢踏~~ 亲自引亲卫作骑兵矢锋的姜维,微微一夹马腹,让战马迈开了马蹄,亦让这支沉默的赤色长龙缓缓移动了身躯。 先是蠕动,随之游动,最后化成了离弦的箭矢破风而去。 而在此时魏骑前部的徐盖,也得了斥候的示警。 “上马!上马!” 他放声吼叫着,但心里一点都不急切。 他麾下的骑卒都很精锐,上马列阵一切完毕,汉骑至多能冲到二三里前,这个距离足以令战马将速度提升至极致了。 况且,孰人知,此番那汉骑是否再度虚晃一枪呢? “加速!” “加速!” 待骑卒列阵完毕,徐盖便率领着麾下迎着高速驰骋而来的汉骑,发起了冲锋。 而他的身后,有四五骑斥候则是往后跑。 他们都携带着鸣镝。 一旦两支骑兵果真正面交锋了,他们便会传信与后方二十里外的费曜部,请其前来一并包抄。 这一次,他们没有空忙。 因为高速驰骋而来的汉军羌骑,冲锋踏阵之势已经形成,不可能贸然更改阵型。不然的话,仓促转向会让战马失蹄绊倒后方袍泽,从而引发阵型的奔溃。 很快,一声声尖锐凄厉的鸣镝,便刺破了苍穹,连绵起伏的往后方传去。 费曜听到时,眉目舒展,全军加速赶来。 而早就藏身在枯败芦苇荡中的赵广与张苞部,亦然轻舒了一口气,不断安抚着战马,免得其受惊而令伏击功亏一篑。 比鸣镝更早震撼天地的,乃是西羌临战惯用的呼哨声。 “呜~~呵!” “呜~~~~呵!” 那种决绝、视死如归的信念,如雷席卷而来。 徐盖看见了,对面一名身着汉军将率服饰的兵革,一马当前,高高扬起环首刀的时候,还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吼出冲锋的口号。 “大汉!” 然后,紧随他身后赤色军服的骑卒,就立刻咆哮应和:“威武!” 所有魏骑亦是血脉偾张。 落在中间一直留意着战局的徐盖,脸庞上更是喜色不绝。 因为汉军的雷霆之势,亦是没有了避战的可能;因为他们渴望战功已然许久。 说时迟,那是快。 二三里的距离,在战马狂奔下显得微不足道,双方骑兵的前排仅来得急射出一次弩箭,便持矛拔刃短兵相接。 “战!” “战!” 魏骑吼声如雷,用手中的长矛与环首刀,在战马交错而过时伺机往汉军身躯上招呼,还利用精湛的马术微调战马前进的角度,避免和汉军撞到而跌落马背。 而汉军则是不同。 羌人作战从来都不惜身损,完全不留余力。 他们不管不顾的完全放开了缰绳,一手高高扬起环首刀,一手不断的挥舞着,用绑在小臂上的小圆盾抵御矛尖刀锋。 抑或者说,他们是在以命搏命! 口中的怒吼,似乎也在彰示着这点。 “无前!” “无前!” 顿时,战马的悲鸣,人躯重重跌落地上的闷哼声,以及凄厉的惨叫,还有被碗口大马蹄践踏的骨碎之声,主宰了这片天地。 红黑色的血液,白色的脑浆,以及乌青色的肝脏场子,涂满了才刚积累薄薄一层雪花的水畔。 不断的有人落马被踩成肉糜。 不停的有战马失蹄横飞而出,绊倒更多骑。 率先冲进魏阵列的姜维,倚仗着精湛的武艺,右手挥舞环首刀,左手持矛,犹如一支饱饮长风的箭矢般势不可挡。 他已经刀划矛刺死十几个魏卒了。 身上甲衣裹着的战袍,被血液深深的渗了进去,在不断飘扬的雪花中显得异常妖艳。 只是他的亲卫,却没如他般勇猛。 才突入阵内一刻钟不到,护卫在他左右侧的骑卒,就已几乎凋零殆尽。 骑战的前驱素来鲜有生还者,尤其是他们还是将军亲卫。 在后方被骑卒护卫得严严实实的、掌着旌旗的司马刘栋瞧得真切,不由心中大急,死命的催促着战马加速,想带着身侧的羌骑去护卫姜维周全。 但他无法追上与之并肩。 因为姜维没有减速。 他已然深深的突入了魏骑的阵中,唯有向死而生,奋力杀透敌阵才是生机。 很快,原本随他冲锋在前的百骑,如今还在马背上的已不足十人。也让他几乎每时每刻都面临矛尖或刀刃的突来。 而且,此刻他已然逼近魏骑金鼓旌旗所在了。 在魏旌旗下的徐盖没有亲自搏杀,是故也发现了他身上的将率盔甲。 “去诛此獠!” 他以马槊指着浑身浴血的姜维,对部曲督下令。 亦令十余骑微微扯了马缰绳变动驰骋的方向,往姜维而去。 正文 第353章、突前 姜维从来都不是鲁莽之徒。 虽然少小便弓马娴熟,但不曾有过逞强斗狠之举。 如今,他以督将之尊却身为骑卒前驱,乃实属无奈之举。 羌人确实果于触突、以战死沙场为荣没错,但作战方式长于山谷而短于平地,且临阵时士气难以持久。 昔日羌乱连频时,故汉太尉段颎用无数次场战事证明了这点。 彼西羌者勇则勇矣,不足为惧。 其性若胜,如群狼般数百里穷追不舍;若败则化作丧家之犬惶惶而散;而战事胜负尚在两可间,去意竟自生矣! 如今的这两千羌骑,入汉演武已久,依旧秉性无改。 而魏骑皆以汉家良家子组建,可称精锐之师,汉羌骑断无可能一举将之击溃。这让姜维担心双方第一次交错过后,那些羌骑便士气萎靡不堪再战了。是故,他唯有依着羌人以力称雄、崇拜强者的传统,亲自厮杀在前,用个人勇武帅厉起他们的死不旋踵。 “无前!” 他厉声咆哮着,左矛右刀顾盼而战,一往无前。 亦让正驱马而来的徐盖那部曲督目光微冷。 他长得十分雄壮,满脸的横肉,吊着三角眼倍显阴鸷,手中的兵器竟不是轻骑惯用的刀矛,而是破阵甲骑常用的长柄骨朵。 或许,他先前在甲骑中任职吧。 且很阴险的驱马紧跟在袍泽之后,意图在袍泽在与姜维交错而过时,将姜维的战马击毙——既然彼过于勇猛、难以力敌,不若退而求其次,让其跌落战马被践踏成肉糜罢! 对此,姜维恍然不觉。 号呼着酣战的他,专心致志的格挡着刀矛突来且寻隙反击。 当他再一次以长矛挑开平划而来的刀锋时,亦让那部曲督瞧准了机会,抡圆了长柄骨朵,势如雷霆往他战马的前肢狠狠砸来。 姜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故而瞳孔瞬间急促收缩。 此时的他正好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且来敌攻击的是战马,他无法让战马避让。 “嘿!” 情急之下,他来不及思考,亦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本能的将长矛横至前战马前肢外,奋力的往上挑。 “咔嚓!” 长矛在接触长柄骨朵的一瞬间,矛杆便传来断裂的声音。 无数细细的木屑碎片四溅,深深的扎进他小臂上皮革与手背上,泛起点点血丝辉映着被震裂虎口处流出的殷红。 这种流于表面的伤势,看着恐怖,实际不过是皮肉伤。 更重的伤势,在他身躯因为手中长矛受力而摇晃时,腹胸中瞬息间有一股气血直冲咽喉,腥甜无比。他死死的咬着牙根,努力咽了好几次,这才没有没一口喷出来。 万幸的是那铁质的骨朵,亦因为双方错力而带偏了,险之又险的从战马脖颈处擦过。 强劲之风,惊起了它一声嘶鸣。 不过,身为重号将军的坐骑自是极为神骏,受惊嘶鸣之时,却没有导致惊慌失蹄或重心不稳之事。 亦让那魏军部曲督回首而顾时,阴冷的双眸里还带上了一缕惋惜。 驰骋而战的骑卒,唯有战马交错而过时的一次攻击机会。他即使再不甘心,也没有了再次攻击的机会。 然而,依旧被战马带着突阵向前的姜维,并没有脱险。 他眼眸中再次出现了好几持矛骑卒的正面迎来,数支泛着哑光的矛尖在前方交织成了合击之势。若无三头六臂,看似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尽数格挡了。 但姜维却一脸坦然。 这种骑卒的合击之术,他自身亦不陌生。 只见再度在战马背上稳住了身躯的他,猛然发力将手中断矛狠狠的砸了出去。 前首迎面急驰而来的魏骑卒,根本没有意料到姜维会扔矛,又因距离太近而躲避不及,被断矛径直砸在了脸上,惨叫一声滚下了马背。 且他落下马背时依着本能死死的拽着马缰绳,竟是将战马也勒得侧头失蹄,斜斜的横飞而出,陆续绊倒了随后二骑。 壮哉! 一断矛,竟化解了左侧的夹击! 仅剩下右侧的来袭,对于姜维而言,便是轻而易举了。 得以空出单手抓死马缰绳的他,右手的环首刀奋力拨开刺来的第一支长矛,且还借着卸力的机会直接仰卧在马背上,避开了第二支矛尖。 垂着在马腹下的握刀之手,轻挽了一刀花反握着刀柄,在与第三骑魏卒错身而过时,先收肘再以臂发力,猛然往敌战马腹部刺去、瞬间抽回。 让那魏骑战马奔出了七八个马身后,方哀鸣着倒地。 至此,徐盖别遣来围杀姜维的亲卫部曲,已然尽错马而过矣! 亦是说,姜维已然突入魏骑阵的后方,眼眸中已经隐约透过稀稀落落的魏骑缝隙中,看见后方的空旷荒漠了。 杀透敌阵、血染征袍,身先士卒的他做到了。 故而,他随手抹了把鲜血溅满的脸,高扬着环首刀,用尽腔腹中戾气,大声咆哮,“呜~~呵!” 他身后的应声,寥寥无几。 却胜在陆陆续续。 随着愈来愈多的羌骑,紧跟其后杀透了敌阵,应声便开始震撼山河。 “呜~~呵!” “呜~~~~呵!” 昂扬的呼哨声,宣誓着此些羌骑犹可再战! 督将的勇武令他们血脉偾张、信心十足,令他们相信下一次冲锋依旧可以杀透敌阵,下下次亦然。 然而,姜维却下令脱战了。 待徐盖带着魏骑迂回返身再战时,竟是发现汉军的羌骑并没有迂回,而是长驱离去,已然化作了地平线上的小黑点。 羌胡族众不堪再战邪? 抑或者是彼叛将姜维见伤亡相差无几,便不敢再相互损耗邪? 待驱赶赶到方才两军冲锋鏖战处的满目疮痍,徐盖心中很快便认定了是第二种可能。 方才,双方皆是战死约莫三四百骑,但魏军消耗得起而汉军不能。姜维若是将汉军骑卒尽拼损在此,武威郡便是沦为魏骑与南匈奴左部刘豹游骑的乐土了。 且魏国骑兵成建制已久,论持久作战,汉羌骑是无法比肩的。 如若继续再战下去,战事必然是以汉军溃败告终! “加速!追击!”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徐盖,当即下令,“战功近在眼前,众将士当奋命!” 亦令所有魏骑卒喜色洋溢于表,应声如雷急驰追去。 确实,他们很兴奋。 因为姜维离去的方向,恰好是费曜部赶来之途。 试问,待汉军羌骑遇上了费曜部,而他们衔尾而来夹击,斩获之功还会少了吗?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姜维的脱战离去,并非是慌不择路的去送死。 而是前去与赵广以及张苞部一并夹击费曜部! 魏后将军费曜督领的后部,方是汉军将要重创的目标。无论是官职还是督领骑卒的数量,都不是徐盖的前部可比拟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费曜在得到前军斥候鸣镝传信时大喜过望,乃督促着三千骑卒疾驰包抄而去。 但约莫驰骋了二三里,倏然变故突生! “呜~~呵!” “呜~~~~呵!” 伴着如雷的冲锋呼哨,只见卢水支流那片广袤且枯败的芦苇荡中,猛然冲出了一支骑兵! 斜斜冲击他的后队而来,意图将他的阵列拦腰凿穿! 为首一将须发浓密,长八尺有余、身躯犹如熊罴,正手持马槊匹马当先咆哮而来。其身后还有一片矛尖如林,与飘扬的雪花争辉。 彼逆蜀竟设伏! 不对,为何逆蜀还有骑兵再此!? 闻声而顾的费曜,猛然一惊。 待看清了那来袭骑兵身着打扮时,这才了然于胸。 征伐多年的他,先前曾与张既、苏则以及夏侯儒等人多次平定过河西叛乱,亦作为曹真部将镇守过雍凉各地。 故而,他仅是从服饰与发饰中,便可断定此些骑卒皆是羌人。 应是逆蜀以资财丝绸为诱,临时征发了湟水河谷的种羌部落来助战吧。 心中了然,他亦安然了。 以区区种羌部落的战力,临时成兵的军纪堪忧以及难结阵而战,即使沿道设伏占了先机,亦无法撼动他所督领的关中精骑。 更莫说魏骑数量更众! “左骑督,率领你部下兵马,去堵住逆蜀冲锋!务必要挡住一刻钟!” 他侧头大声的下令,自身则是继续引着其他骑兵向前。 并非是断尾求生。 而是分出一部分兵马牵制汉军羌骑的速度,将战场先机再度夺回来。 只需要半刻钟的时间,他就可以修整好队列迂回归来,让战马再度加速形成冲锋之势。然后,在兵力悬殊之下,将这支种羌骑兵尽数灭杀于此! “诺!” 那名左骑督,慨然应诺,高举长矛率先冲出阵列,“随我来!” 善! 乃我辈魏国悍卒也! 已然驰骋出十余步外的费曜注视着左骑督的背影,眼眸中闪过一丝欣慰。 然后,就变成了愕然。 因为来的正是武力冠绝大汉年轻一辈的张苞,张文容。 匹马先驱的他,已经冲到了魏骑阵前的十步之内,双手亦握紧了先父张飞遗留的马槊。 “挡我者!” “死!” 两马还未为交错,他便怒号出声,率先将马槊直突刺出。 那仓促转来迎战的那魏左骑督,手中的长矛根本没有机会刺出,更没有反映过来,就被捅穿了胸膛,挂在长长的锋刃上。而且在高速驰骋战马的助力下,马槊突刺的去势不衰,再度刺入后方一名魏骑卒的身躯。 一个照面,便将两人串了葫芦。 端的骁勇无比。 但只是魏骑卒噩梦的开始。 “杀!” 膂力过人的张苞,口中再度吼声如雷,将手中马槊横甩,将两人尸身甩了出去。旋即双腿夹马,提腔收腹,以腰发力,顺势将紧握的马槊在半空中画了个半环,直接当成了环首刀来使,反手就斜削而去。 “啊!!!” 一记凄惨的悲呼,短暂又急促,然后戛然而止。 那是有名魏骑卒被马槊长长的锋刃,从肩膀顺到腔腹切开了。 就连他胯下的战马,都被去势不尽的锋刃扫到前肢,骤然受创之下马躯一矮,便横飞而出,轰然倒地。 一寸长,一寸强。 在千金不易的马槊这种骑战利器下,前来迎战的魏骑卒们根本没有机会,用手中长矛和环首刀向张苞突刺就受创落马。 无一合之敌,犹入无人之境! 短短十余个呼吸的时间,张苞就刺死劈开近十魏骑卒,深突入魏骑阵中。 一骑一槊所向无前、当者披靡。 豕突之勇,如是也! 而他身后随征的烧当种羌族众,见状则是热血沸腾。 跟随在张苞身后的他们,人人皆死命踢着马腹催促战马加速,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将凿穿魏骑阵列的决绝化作口中的咆哮。 “呜~~呵!” “呜~~~~呵!” 终于,他们与魏骑后队交汇在了一起。 以张苞为锋矢的羌骑,犹如篾匠手中的篾刀,将整个魏骑阵当成了竹片猛然从中间破开。 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凿穿了魏骑阵列。 “转马!转马!” “加速!加速!” 率先冲出的张苞,一手扯缰绳拨转战马,一手高举马槊下令。让身后骑卒掉转战马迂回,准备再度发起冲阵,打算将被截断的千骑魏卒尽可能的诛杀在此。 对! 他没有理会已然引着约莫两千魏骑远去的费曜。 更不担心费曜会迂回归来,有样学样的,将他的阵列一举凿穿。 因为前方还有赵广部。 若以个人勇武论,赵广并非他敌手。 但若以将骑兵如臂使指论,他不得不对赵广甘拜下风。 或是说,就连督领三千西凉铁骑的马岱,如今都不敢声称可胜赵广的三千骑了。 却说,费曜目睹麾下左骑督一个照面便被捅穿、后队骑兵被冲成两段,当即便目眦欲裂的咆哮着,“转马!转马!” 死命的催着骑卒完成迂回,返身冲锋归去。 愤慨难当他,宁不去包抄姜维部,也誓将这支种羌骑兵尽灭于此! 即使那手持马槊、当者披靡的汉将率,令所有羌骑皆号呼酣战,他亦有绝对的胜算。 两军决绝摧锋而战,个人勇武左右不了战局。 届时,令前排的骑卒皆上骑弩攒射便是。数十弩矢密集袭来,再勇猛无前之人,都要当场饮恨。 然而,他没有机会了。 正文 第354章、狼奔 少小便被耳提面命、身教言传的赵广,对骑战各种战术皆了然在胸。 譬如在行军时落了伏击,当如何断尾求生抑或反客为主、创造机会将伏击之兵灭了。 这便是他与张苞分开设伏的缘由。 以己度人,如若他是费曜,在张苞引烧当种羌骤然冲杀时,亦会分出部分骑卒牵制,自引大部分骑卒迂回返归逆战的。是故在费曜引骑刚完成迂回、将欲加速冲锋的时候,他便引骑冲了出来——竟是连魏骑迂回的距离,都计算得相差无几。 只不过,与张苞的身先士卒不同,他一直在金鼓旌旗下手持令旗指挥着骑卒的变阵。 若从苍穹下俯瞰,只见一阵急促的催战鼓声下,士气如虹的汉军骑卒分作左右两队,突袭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费曜部截成了三段,令其首尾不能相顾。 且变阵速度极快! 甫一透阵而出、刚转马迂回时,牛角号便随之被吹响。 但见汉骑左右两队前排陡然裂开,以百骑为单位在各自都伯小鼙鼓的指引下,化作一把巨大的梳篦,再度往魏骑阵列席卷而来。 进攻的方向,乃是被前后截断的魏骑中部。 因为位列阵列中间的他们,此时皆勒马相顾愕愕——在方才汉骑透阵而过时,前后段魏骑尚且能前进或后退避开袭击,而他们却是被夹在中间腹背皆敌、进退不得,唯有本能的往中间聚拢自保。 此时的他们兵将不相录,战马裹足不前,亦是极容易被击溃! 无法仰仗马力而战的骑卒,面对再度袭击而来汉骑,与一群待宰的羔羊无异。 事实果如其然。 当化作巨大梳篦的汉骑再度杀来,将他们的阵列再次撕裂、撕碎,将之分割成了无数个小块,他们便士气大崩了。 亦然,人人如无头苍蝇般四散,各自驱马躲避汉骑的刀矛杀戮。 而他们绝大部分人,在亡奔时都本能的选择往魏骑前后两端而去,企图依仗袍泽的庇护而逃过一劫。 此举也变相的成为了溃兵倒卷之势。 亦是说,汉骑袭击他们的战术目的已达成! 因为此时前后两端的魏骑已经整阵完毕,正让战马开始小跑加速试图来冲散汉军,却刚好被他们所堵。无法冲锋汉军的前后端魏骑卒,此时唯有微拉缰绳减速,因为担心误伤而不敢再进。 而此时距汉骑出击,才堪堪过了一刻钟而已。 先前魏骑被张苞伏击时,尚有余力分兵迂回逆战呢!但在赵广面前,即使饶出时间让他们迂回了,却也无法再战! 由此可见,赵广对骑战的如臂使指,可被誉为狼奔之率矣! 这一幕,领前端骑卒返身归来的费曜瞧得真切,也差点没咬碎了牙。此时的他已然没有心思去考虑,为何汉军竟还有一支骑兵在此设伏了。 “鸣鼓,加速!从侧冲阵!!” 他放声怒吼着,驱赶着战马加速,“前若有档,无论敌我,一并杀之!” 这样的调度很对。如若怜惜倒冲己阵的溃兵性命,那么,所有魏骑都会变成溃兵,让胜负再无回转的余地。 然而,仓促之间,战马如何能驰骋起来? 而且此时汉骑又再度合为两队,各自驱赶着溃兵掩杀而来了。 这次,赵广神身先士卒了。 但他那惯用的丈五双刃矛还挂在马鞍侧,不急不缓的引骑吊在溃兵后,手中的两石强弓不停的射出箭矢。 “嘣!” 强劲的弦声爆起。 只见一点寒星带着空气的破音,急促离弦而去,将前方一骑溃兵射落下马。 “嘣!” “嘣!嘣!” 例无虚发。 看似杀戮为乐,但若瞧得仔细了,便会发现被射杀的倒霉之人,甲胄服饰明显与他人不同,或盔顶缀羽颜色不同,或腰侧跨着小鼙或牛角号。 至少亦是都伯一级的。 这令溃兵们更加惶惶不安。 本就冲得零零碎碎的阵列,不堪再战;现今直属都伯或是传令的号角卒被接连被射杀,让他们唯有盲目而逃。 前方正冲阵而来的费曜已令人击鼓传信了,缺乏调度的他们亦没有避开。 至此,魏骑的自相残杀开始上演。 不过,溃兵终究是溃兵。 在魏国严苛军法下,士卒早就习惯了令出必行,亦不吝于对袍泽挥刃。而那些溃兵本就没有想到、没有防备袍泽会敌我皆杀。 是故,双方骤然一接触,倒卷的溃兵便再一次被冲散。 没有散去的,皆满脸惊愕的死了。 赵广也没有冀望溃兵能冲阵建功,只需要他们能稍微阻碍下魏骑的速度与锐气,为衔尾而来的汉骑创造先机便足够了。 “无前!” “杀!” .............. 两军皆怒吼着交错而过。 双方兵卒们的刀锋矛林又一次挥舞,为河西贫瘠的土壤奉上养分。 不同的是,汉军气势如虹。破阵而过后,又是一阵“大汉威武”的激昂,再次转马加速准备冲锋。 而魏骑有些士气萎靡。 被分成三段的他们,跟在费曜队列中的不过六百余人。 先是两番被伏击又向袍泽挥刀后,才与人数更多、阵列更森严汉骑冲锋而战,任何人都会心生沮丧。 且他们都知道,被隔断在另一侧的后端魏骑,不出意外的话应是溃败了。 因为后端阵列的将率,仅是司马、都伯之流。 没有费曜的官职与威望,即使洞悉了溃兵倒卷的危险,也不敢下令不分敌我的冲阵迎敌。 更莫说,士卒们是否依令而行尚在两可之间。 对此,费曜心中也了然。 他知道战局已经无法逆转,魏骑卒惨败、死伤惨重已是定局。 但他还是要再冲锋一次。 不是为了心中的不忿与被伏击的羞愧,抑或者是要与汉军拼成两败俱伤,而是为了更多骑卒能脱身归去。再冲阵一次,便可以顺势冲去救援被种羌部众困住的千骑,然后带着他们一路往东,归去鸣沙山。 虽说那边战况必然也死伤惨重,但或多或少能救出一些罢。 而且,他在此地多拖延一刻,也是为徐盖部争取撤退的时间。 副职徐盖督领着两千骑,即使不敌姜维部的羌骑,亦不会全军覆没之忧。但若是他没有得悉此地的军情,一直与姜维部缠斗,就要面临被此处汉骑转去包抄的危险。 唉...... 历经方才一轮冲锋,现今依旧在战马上的骑卒不足五百人了。 且这还是些许溃兵再度归队的结果。 罢了! 纵使丧尽,亦是舍少保多了! 再度拨转马头列阵的费曜,眼眸中闪过一缕决绝。 且扯开一直护卫在他前方的部曲督,右手将环首刀高高昂起,狠狠的踢了马腹第一个冲出去,高声厉呵,“随我来!” 想用自己主将的身份,再度鼓舞起兵卒们悍不畏死的勇气。 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骑卒最是精锐,亦最是轻生死。 疾奔的战马一不小心踩到尖石或小坑,都会导致意外毙命的后果,令骑卒每每出征时皆放下了死生之念。 这种觉悟,无分汉魏。 那名亲卫部曲督,看到费曜率先冲锋了,就不管不顾的往死里踢着马腹,反超而上,再度挡在费曜的面前,变成了人肉盾牌果敢冲锋。 也带动了,所有魏骑的誓死相随。 不得不承认,魏国的关中精骑不愧精锐之称。 在死伤惨重之下,依旧能果敢的向兵卒更多的汉骑冲锋决绝而战。 只是有时候,决死的勇气无法抵消客观的劣势,尤其是在同样号称精锐且已胜券在握的汉骑面前。当两军再度交错而过,随着费曜东去的魏骑卒仅剩下两百余骑,且人人带伤。 费曜很幸运,毫发无伤。 连挥刃的机会都无有。 因为他的部曲督以及其他亲卫,几无一人生还。 待他引着残部赶往张苞处时,也仅能救出三百余骑,凄凄惨惨的往鸣沙山归去了。 原本,那三百魏骑也无法生还机会、即将欲下马请降了的。 但烧当种羌族众那种没有阵列可依托的作战方式以及鲜临阵的经验不足,在费曜赶来时,他们竟没有细看魏骑的规模就本能的避让了下。 如此一瞬息的疏忽,令那三百魏骑寻到了空隙,人人爆出求生的本能,杀出重围了...... 徒令张苞好一阵怒目圆睁。 偏偏对那些自请来助战的烧当种羌发作不得,别提多憋屈了。 赵广并没有领军追击费曜。 一来是追之不及,另一则是担心姜维那边有失。 从军械、战力以及骑卒素质等各方面推演,汉护羌营的羌骑对阵同样兵力的魏关中精骑,胜算真不大。 哪怕是姜维亲自督领。 只不过,当他嘱咐罢麾下司马逼降一些魏溃兵以及打扫战场后,正打算引兵去支援时,却是发现姜维督骑赶来了。如此,也令衔尾在后的徐盖部,远远的瞧见此地战况,径直转向往北入茫茫大漠寻道归鸣沙山了。 不过,亦无所谓了。 在此战中,魏国临阵战没便有三千骑。 且那些逃归去的骑卒中不乏带伤者,或许还会有两三百骑战后伤损吧。 而汉骑约莫死伤了千骑。 其中,赵广部占尽先机与战术得当,仅不到两百骑战损;护羌营骑卒死伤三百多骑,而烧当种羌族众竟是亡了近五百骑......... 正文 第355章、畅怀 暮冬十二月,天地尽浩。 但武威郡各县乡邑黎庶的笑颜,却是如春风徐来般舒畅。 无他,伴着卢水支流那场战事落幕,扰了他们数月的马蹄声终于消失,外出收集柴薪时终于不用担惊受怕了。 所以,他们也开始觉得马蹄声悦耳了起来。 那是汉护羌营骑卒日常往来巡视戒备的马蹄声,可护他们周全的声音。 对,仅是护羌营。 赵广部在战事甫一结束,便急匆匆的收拾行囊赶归去了。 大汉有多少骑卒对魏国而言并非秘密,费曜归去后,必然能猜测出是被何人伏击了。赵广担忧关川河谷的驻地有失,故而行色匆匆。 尚存的烧当种羌族众,也随之归去西海了。 此地战事已然结束,而大汉如今尚且无力深入休屠泽、居延泽将南匈奴左右部与鲜卑拓跋部直捣黄龙,魏延便将他们遣了归去。之所以如此匆忙,乃是一千五百骑卒与战马每日损耗的粮秣,委实令人肉痛........ 咳! 自然,给出的说辞很冠冕堂皇。 乃声称勤于王事的他们,在此番战事中战损了近五百骑,大汉朝廷不愿再目睹他们种羌部落再添孤儿寡母,便让他们卸甲而归。且还按着汉军的定制,录他们斩获之功赏赐、给战死者的家小抚恤等,让他们感恩戴德而归。 至于烧当羌王芒中,先前他上表自请出兵为国而战之时,天子刘禅已然赐下许多财物嘉勉了,无需再赏。至多,在岁末朝廷依例犒朝臣飨将士时,再遣人送去些华贵之物罢。 其中,还有个小插曲。 许多烧当种羌族众领了赏赐将归去时,还私下寻了张苞,问可否让他们继续追随左右。 此亦是西羌的约定成俗了。 部落内强者以力称雄、羸弱者择强徒附。 这些烧当种羌族众目睹了张苞冲锋陷阵的当者披靡,又见大汉朝廷给以战死者家小抚恤,自然更愿意成为义从。 再者,不管怎么说,河西走廊虽以地瘠著称,但也要比他们栖息地更容易生存一些。 对此,张苞自是不能允了的。 彼羌王芒中恪守忠义之节好心遣兵来助战,他焉能做出趁机收编了其族众、陷朝廷不义之事? 不过,他亦没有将话说死。 在以自身不能擅专为由回绝之余,他还特地细细解说了义从的编制。 如需要举家迁入大汉郡县被官府编户落籍的限制;如被画地授田与兵籍所享受的朝廷优待,尚有身为大汉士卒需要历经的演武与恪守的军律,等等。 算是在暗喻他们且先归去等候,待大汉日后扩建骑兵时再举家来应募了。 至于他们是否听的懂嘛...... 嘿,有则欣喜纳之,无则当此事不曾有之便是。 何为汲汲以求哉! 大胜的消息传回陇右冀县,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丞相更是眉目舒展、老怀甚慰。 一来,乃是赵广部前往武威郡策应的时间有些久了,令丞相隐约担忧以粱元碧部落族人佯作汉骑之举,会被逆魏斥候识破,进而将计就计驱兵袭击。 诡道、欺诈伎俩终有露馅之时嘛。 另一,则是欣慰大汉骑兵已然可与逆魏匹敌矣! 以步卒对阵,此些年的战事大汉频频胜之,今骑卒再建功,他日步骑入关中以还旧都,尚有何虑之? 唯患粮秣与军用不足矣! “伯约有异才,可令我无虑河西矣!” 正襟危坐在案几后的丞相,示意郑璞将军报拿去看读时,还笑颜潺潺的笑谓了句。 旋即,又定目看着郑璞,语气殷殷而道,“子瑾似是许久未有休沐之期了,今日署事罢,便归家歇息三日吧。克复中原非一日之功,子瑾虽正值壮年,但勿要不惜身。” 正前来接过军报的郑璞,闻言便苦笑不已。 竟是被年长者,且事必躬亲、勤勉不舍昼夜的丞相嘱咐当惜身,委实令人心中怪异泛生。 但郑璞却不能反驳什么。 盖因如今的他,气色真的很差。 连须发皆白的丞相脸庞尚且依稀有红润之泽呢,他却是面色萎黄、眉目倦色极深。 近些时日他操劳过度了。 如今冀县的丞相别署,已经比成都的丞相署事务更多更忙碌了。 自丞相南征之后,巴蜀之地士庶尽安、秩序井然,且官府僚佐等一概不缺,故而即使成都丞相署兼领着朝政,但事务委实不多。 但冀县丞相别署辖着汉中、武都、阴平与陇右以及凉州各郡,不仅操劳着北伐各部兵马的军务,还有甫复之地的驻军与安抚黎庶归心、处理豪右与羌胡部落的冲突,等等。诸多琐碎揉杂在一起,令僚佐不足的困境更显然。 总领诸事的中军师向朗,虽然精神尚可,但终究是年近七旬之人了。 大致事务仅过问一二,具体琐碎谁都不会去劳烦与他。 重新归来相府任职的马谡与转来冀县的董厥等人,现今职权不高与诸多事务不熟悉,难以决断兵事调度;尚有宗预、刘敏等人皆驻军在外。 至于杨仪,则归去蜀地任职犍为太守了。 他终究是秉性难移。 在前番中伤僚佐、滞留事务,被丞相将他职权剥离留职以观后行,他竟是不思悔改,反而执念更深、嗔恚愤激更甚! 且私下竟隐隐有怨怼之言。 丞相自是大失所望,亦不再将其留在陇右而误了北伐之功。 乃念其旧日功绩,表请他归蜀出任牧守地方。如若他还继续狂发,应是要去与廖立相伴余生了。 如此情况下,职为相府后军师的郑璞,当仁不让要事事过问操持,难得片刻清闲。 因为他若得了清闲,那便是丞相夜夜挑灯了。 不过,他署事效率堪可,虽不及杨仪的诸事须臾便可定夺,但有诸多同僚帮衬下,倒也不至于劳碌到面色灰败的地步。 真正令他精神不济的缘由,无法启口:子嗣。 受了小妾杜氏再度有身孕的刺激,他自然又要再度迎来腰酸腿软、难有囫囵觉之时。 万幸,勤耕不辍之下,在妾杜氏临盆在即时,妻张妍终于有身孕了!刚迈入而立之年但双鬓已然斑白的他,在得悉消息且多番求证确凿后,差点没当场掩面而泣........ 咳! 闭户之事,外人自是不知由。 故而皆以为他乃是一心为公、勤勉任事而至日渐消瘦,连丞相都心生误解而劝他惜身,这令他如何不赧然? 不过,他委实许久未有休沐倒是属实。 且他也想着能有数日宅家之时。 在得闻妻妾皆有身孕之后,他阿母卢氏便从什邡赶来陇右暂住了。 以她在书信的言辞称,乃她现今未至五十、身体尚健朗,崎岖难行的蜀道还不至于犯愁。但新生儿是无法承受跋涉之苦的,她若现今不来,恐还得等候十余年后方能得含饴弄孙之乐了。且人生无常,她未必能等得到那一天的到来。 此话语一出,家中无人能反驳,唯有多遣扈从一路护着来陇右了。 亦令郑璞心中泛起了多年未膝前奉孝的愧疚,便想着休沐归家多陪伴数日。 正好丞相提及,他便顺水推舟罢。 反正卢水支流大捷后,魏国应是消停些时日,丞相别署的事务亦随之清减些,休沐也不至于滞留公务。 “谢丞相体恤。” 微愣神了片刻的郑璞,接过军报,冁然而笑,“正好家母甫至陇右,璞便厚颜领了休沐之期了。” “咦,竟有此事?” 不料,丞相闻言便微扬眉,旋即便含笑捋胡,“既然如此,子瑾休沐便以五日为期罢。”且不等郑璞推辞,他又加了句,“百善孝为先。此署内少了子瑾数日,亦不会事事周旋不开,不必推辞。” 呃......... 言已至此,郑璞唯有再次做谢了。 不过,归座后的他,见丞相舒怀笑颜如故,便将一事提了出来,“丞相,璞先前与允南兄在汉中聚首时,亦谈及了巴蜀后进,他对一人颇有赞誉之辞,声称其才可堪入相府任事。璞听闻时,心甚奇焉,故而去信归蜀托家兄察之,其人果如允南兄所言。今相府事务忙碌而僚佐稀少,便斗胆荐之,但求裨益于时。” “哦,不知乃何人也?” 闻言,丞相双目灼灼,喜颜更胜,催声道,“子瑾速言之!” “诺。” 郑璞轻声说道,“乃是今宫禁舍人,巴西黄崇黄宗逊。” 丞相听罢,略作鼻音后,便耷目自作思。 倒不是质疑黄崇的才学。 同为巴西人的谯周推举黄崇,或许还带上些许乡梓之谊。但郑璞既然一并推举之,足以断定其才委实可用。 毕竟郑璞从不轻易举人。 但每次论计人物,所言几无不中者。 丞相的思虑,乃因黄崇是投了魏国的黄权之子。 虽说先帝曾有“孤负黄权,权不负孤也”之言,且丞相南征之前,为了取巴蜀豪族资财以国用与期其等共力北伐,故而将时岁不满十的黄崇特恩入宫禁为舍人。 但摘不掉黄崇所背负的无形枷锁:叛臣之后。 那是长在人心上的认知与定义,无有更改的可能。 尤其是如今黄权尚在世,且是被魏国授予益州刺史之职。 如此情况下,正值北伐将士死力之际,让一叛臣之后来陇右充任相府僚佐,丞相自是要慎重思虑一番,此举是否会引发人心觖望。 正文 第356章、反常 “虽知子瑾所举者,必德才兼备,然而黄宗逊不宜入相府任职。” 沉默了片刻的丞相,目视郑璞徐徐而道,“相府现今仍兼领着朝政,乃朝野皆瞩目之处,容不得半分疏忽。若将黄宗逊辟入,恐会令其他戮力效忠的将士寒心而误北伐之功也!不过,子瑾既举之,可见其才必异也。我且作书蜀地与公琰,让其在理朝政时,观黄宗逊之才而酌情擢拔一二罢。” 唉,果然。 闻言,郑璞心中便一声叹息。 父辈的爵位与功绩,子继之,反之亦然。 世风便是如此,无可更改。 这也是谯周都归去成都月余时日了,他才将黄崇推举与丞相的缘由。 且还是趁着战事大捷之时,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提及。 谯周言及黄崇,乃是先前受郑璞之托,多收些才学堪用者为徒,以备郑璞日后能引为腹心或助力,求得戮力北伐的志同道合者。 只不过谯周现今的诸多弟子年齿尚小、难以济用。 恰好,他每旬日入宫禁为天子刘禅解经学之惑,意外撞见了黄崇,与之作谈,心善其才,又念及乡梓情分,便姑且推与郑璞了。 那时,郑璞听闻黄崇名字时,便有心举荐了。 缘由自是不可与外人道之。 “乃是璞思虑有所不周了。” 连忙告了声罪,郑璞才退而求其次,继续推举道,“不过,璞以为如此小事,此事还是莫让蒋长史出面而引发他人瞩目了。且如今巴蜀僚佐并不缺乏,不若表请天子以外放近侍出地方历练为由,将黄宗逊转去河西任职,或许更妥当些。嗯,璞窃以为,若令黄宗逊得以历练之机,其才干他日必不逊于其父也。” 竟不亚于黄权!? 丞相听罢,微作扬眉略动容。 无他,盖因黄权的文韬武略,哪怕是先帝在世时的人才济济,能出其右者都寥寥无几。 若黄崇果如郑璞所言,那留在巴蜀实属是屈才了。 而令天子刘禅诏令授官于黄崇,所能收获的好处不仅是再续先帝与黄权的佳话那么简单;更是让诸多河西原属魏国的僚佐从此心自安,不复有朝廷将他们视作异类之忧——连叛臣之子黄崇大汉朝廷都不追究过往而授于职权,更何况他们! “子瑾所言颇为妥当。” 须臾间便了然其中干系的丞相,颔首而笑,“天子与子瑾素来亲善,此事子瑾自作表转与天子罢。嗯,似是文长之子入宫禁亦有些时间日了,便一并表请了吧。将门之后,理应早日入军中,以便日后能再继父辈名声。” “诺。” 得偿所愿的郑璞领命,拱手作辞,“丞相,璞先归去署他事。” “嗯......” 略作鼻音,丞相目睹着郑璞身影离去后,耷眼片刻,便又令值守小吏将向朗唤来。 不止是要与向朗一并录卢水支流战事的各将士功勋,方才经郑璞提及,令丞相倏然想起了凉州士人除了姜维外,再无一人任职相府僚佐。 如此是不利于凉州士庶归心的。 且处理凉州事务,能有一二凉州本地人士在中枢参详,可让朝廷政令更容易推行。 谷</span>  无独有偶。 在右扶风陈仓城的魏国雍凉都督司马懿,也在思虑着麾下将率的权衡事宜。 关中精骑丧亡过半,后将军费曜在责难逃,而身为都督的他亦责无旁贷的上表雒阳请罪,以及对鸣沙山各部的主官调整。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调整的。 征北将军夏侯儒已然在丁奚城一带驻扎,以资历与身份而言,径直让胡遵、邓艾与徐盖等人听令于他便是。 但司马懿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将郭淮调过去。 因为先前还坚持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他,如今改弦易辙,已然放弃今岁围困鹯阴城塞、逼迫汉军来战的作战意图了。 倒不是朝令夕改。 而是随着骑兵的丧损,导致他原先的战略目的已然无法实现。 在他的筹画里,围困鹯阴城塞是为了围点打援,逼迫汉军不得不来争。让汉军无法安然的修生养息,持续消耗巴蜀的战争底蕴、积贫积弱,最终被魏国以强大的国力击溃。 而要想让战事持续,就必须有两个策应的基础。 一者,乃是兵力的牵制。 如关中主力必须悉数在关中,威逼汉军陇右与汉中的驻守兵马不敢擅离。 尚有南匈奴左右部与鲜卑拓跋部要能频频扰河西各郡县,让汉军在河西的驻守兵马不能全数出动,以此来保障夏侯儒部的兵力不会腹背守敌。 另一,则是关中精骑要能与夏侯儒部呈互为犄角之势。 唯有拥有强大机动力的骑兵游弋在侧,汉军前来救援鹯阴城塞时方会担忧粮道的安危,亦不敢全力进攻夏侯儒部。 试想,此两个先决条件皆达成时,夏侯儒部至鹯阴城塞后高垒深沟困之,坐等汉军来救援。如若逆蜀以陇右兵马前来,郭淮部便逼近祖厉城断其粮道;而如若逆蜀以河西兵马来救,关中精骑便突入武威郡抑或金城郡,令其不得不回援!如此,便是将战局的主动权牢牢抓在手中,令逆蜀投鼠忌器、进退维谷。 但现今关中精骑已然无法再战,让逆蜀河西兵马可以长驱来救,仅仅以夏侯儒部又如何能安然的困城塞呢? 说不定会被城内外并立夹击惨败而归了! 毕竟,在先前的战事中,夏侯儒在对战逆蜀时委实连遭败绩......... 且司马懿对南匈奴左右部与拓跋鲜卑部并不抱有多少希望。 他们附庸魏国而战,乃是魏国的五千余关中精骑拥有千里奔袭、将他们部落一举屠戮殆尽的威慑力! 如今,关中精骑丧损大半,安能指望他们将逆蜀在河西的驻守牵制住? 先机已失、筹画难全。 司马懿觉得与其勉强为之,还不如继续让夏侯儒部藏匿着,以待他日时机成熟再战。 故而,他想将郭淮转去鸣沙山督事,不令汉军发觉异样。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刚归去雒阳没多久的天子曹叡,竟一改先前的主张,打算继续推行此绸缪。  https:///24197_24197365/719456617.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正文 第357章、喟然 司马懿的上表呈上雒阳仅五日后,曹叡的回复便抵达了陈仓。 且不是以诏书的形式,而是令魏武养子秦朗亲自疾驰而来——曹叡坚持要战的真实缘由,不能以录档的诏书传达。 而秦朗见到他,亦不做客套,径直私语谓曰:“大将军或是不知,雒阳中军甫一归,已然罢兵的贼吴便再度袭击了江夏。虽仅是三四千兵马来犯、仅掳掠在城外修缮防御工事的两百余黎庶而归,然而朝中诸公皆群议宛雒不得有失,一致声称需增兵荆襄矣!” 亦让司马懿当即哑然。 宦海沉浮多年、足智多谋如他,一听便大致了然了。 有了事关宛雒安危的理由,关东世家豪族便可再度宣扬先前“弃凉州、以关中为雒阳屏障”的言论了。 或是说,曹叡担忧若今岁不能出兵损耗逆蜀战争底蕴,恐日后便没有机会了。 贼子孙权现今驻守在武昌,且连冬季都用兵,几可断言明岁夏季雨水充沛时必再来寇境!届时魏国增兵荆襄、频频与贼吴作战,莫说是关东世家豪族反对,就连一些原先支持伐蜀的重臣都会对两线作战之论反驳! 唉,时不以我矣....... 然而,无骑兵遏制逆蜀河西兵力,推行此筹画又如何能建功呢? 司马懿听罢,心中便悄然叹息了声。 待引秦朗入大将军署就座后,方轻声说道,“将军言下之意与陛下顾虑所在,我皆知矣。然而,我心有不安。战事当先虑败而后虑胜,如今出兵先决已失,若仓促行之,恐先前战略意图难得尽善耳。更甚者,乃适得其反,徒然损耗军力与粮秣无数而寸功未建,以至日后无力再复伐逆蜀之事矣。” 刚刚斜斜摊着腿、以手肘凭案支撑身体的秦朗闻言,便挤出一缕笑容来。 如今已然十分濒近鹯阴城塞的大河结冰的时节,天子曹叡催着急,他不敢将时间耽误在来往路途上,故而上千里换马不换人不舍昼夜的驰骋而来,现今已是双股疼痛难耐。 “大将军可是忧虑骑兵不足,以至无法牵制逆蜀河西兵力乎?天子此番遣我来关中,乃是让我暂且听令大将军调度之意。至多三日后,三千虎豹骑将赶至。” 嗯? 司马懿再度讶然。 虎豹骑如今已成为魏国的天子禁军,非宗室子弟或谯沛元勋之后不可担任督统,且几不离开天子左右。如今曹叡竟是将虎豹骑都遣来了,可见雒阳反对河西战事的声音有多么的炙烈! 而秦朗见司马懿讶然不语,还以为他是在担忧将虎豹骑转来此地后,日后贼吴犯边而雒阳中军难及时救援,便又继续解释道。 “我来之前,陛下还有言称,曰江夏郡至贼吴江陵城一带(云梦泽),水泽泛滥、土漏泥坑密布,不利于骑兵纵横,将虎豹骑暂用于河西战事,对驰援贼吴来犯倒无关紧要。且大将军先前镇守豫荆二州,应是知许昌一带屯田已荒废良多。今朝廷重臣计议御贼吴之策时,天子用征东大将军满伯宁之奏表,将要再复许昌、汝南一带的屯田,以备淮右与荆襄驻守将士所需。如此,大军无需转运粮秣治下,贼吴即使来犯,雒阳中军驰援亦可及时赶至。” 原来如此! 若果真屯田备戎事,区区贼吴来犯倒不足为虑。 “此举大善!” 一直持有“戎卒自给”主张的司马懿,当即拊掌而赞,“满伯宁三朝重臣,委实乃我魏国御贼吴之重器也!” 然而,秦朗听罢,脸色便变得怪异了起来。 亦令司马懿心中好奇,顺势发问,“观君颜色,似是我言之不妥邪?” “呵~~~” 轻笑出声,秦朗捞起温好的酒水抿了一口,方莞尔而道,“大将军或许不知,满伯宁上表中,应对陛下之问时还声称如今之计,断不可伐蜀!” 呃~~ 司马懿默然以对。 因为他知道,满宠虽然亦是关东士人,但并没有所谓的“弃凉州”之论。且满宠胸中韬略拔群,他既然不看好伐蜀的战事,自是有所依据的。 或许我所筹画的战略有疏漏之处? 抑或者是,满伯宁以为如今的关中大军,已然非逆蜀之敌? 不由,司马懿心中泛起了些许疑窦。 他出任雍凉都督以来,心里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不仅是汉军占据了陇右与河西,以形胜之地的优势,令他难有军争筹略可施展;更因为天子曹叡对疆土丧失耿耿于怀,以及麾下骄兵悍将的面服心不服。 故而,他一直如履薄冰、备受煎熬。 蛰伏了近两年的时间,如今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树立自身威名、可对逆蜀用兵之时,远在淮右战场的督帅竟是不看好,如何不令他心中自我怀疑呢? 待思前顾后的,将自身筹画一一品咂了一遍罢,没有寻到任何疏漏之处的司马懿,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问出了疑惑,“不知满伯宁为何如此断言邪?还请君详言之。” “满伯宁乃是以我国无岁不战、国力耗损甚巨断言。” 秦朗轻声作答,“此亦是陛下令我前来之故。陛下有言谓大将军曰‘贼吴虽国力盛于逆蜀,然逆蜀之患甚于贼吴。今大将军为国筹画,纵使衮衮诸公皆以为不可,然朕亦会倾力支持,但求大将军他日捷报至也!’” 言至此,秦朗略作停顿,看着司马懿双目缓缓而道。 “陛下为大将军筹画可施展,不仅令朝廷诸公再议满伯宁‘弃江夏石阳城、以安陆县城与义阳三关为屏障,迫贼吴上岸来战’之论;且还授夏侯献为北中郎将、故雁门太守牵招之子为厉锋校尉,一并往幽州再组建乌桓突骑了。” “大将军遣军师杜子绪将兵来战江夏时,陛下曾与之座谈,我有幸在席。杜子绪言贼吴乃跳梁小丑而逆蜀乃死生之敌,不可同日而语。陛下深以为然,且喟然发叹,曰‘宁弃荆州江夏郡与贼吴,不容逆蜀据河西半寸疆土也!’” “陛下所言所意,我尽转述矣。但望大将军无需顾虑其他,奋发勇锐,一战将逆蜀破之,雪我魏国先前之辱!”  https:///24197_24197365/71939686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正文 第358章、宴臣 岁末除夕,荆州武昌,孙权大宴群臣。 前身是吴王别宫的承德殿内,丝竹之音靡靡、歌舞清越婉转,济济一堂的江东诸臣僚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 因为早就迁都建业,且留了大量文秘之佐臣辅太子孙登的干系,在大殿中的与宴者身上都隐隐有着久居行伍的痕迹。 而在内殿的鼎烹羊、编钟曲,唯有寥寥数人可与君王同乐。 如陆逊、朱然、诸葛瑾、全琮与潘叡五人。 其中潘叡还是奉太子孙登之命,趁着岁末赶来禀报今岁国库吏计诸事的。 此些人所掌的兵马几乎占了江东大半,今汇聚一堂,可见并非贺岁如此简单。 而所议何事,亦是显而易见的——无非明岁如何用兵荆襄耳! 酒过三巡,侍者与伎乐倡优等皆退席。 原本还相互邀盏的宴席,陡然变得沉寂且压抑,连隔得有些远的外殿喧嚣声都隐隐入耳来,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 夏末秋初时的用兵江夏,江东并没有得利。 朱然部虽有掳掠近万荆蛮族众以及极多辎重粮秣而归,但后被关中援军击败,前后丧损兵力合计三千余人,算是连本带利吐出来了。 而孙权与其他人并立困守江夏石阳城打援,七八千将士战死伤退、持续数月的战事耗费粮秣辎重无数,更是令一些低级将率如校尉、裨将之流隐隐有叹息麾下兵马减员的怨言。 虽不至于动摇军心抑或导致怨怼之事,但也足以令执国权柄者警惕了。 不管怎么说,在部曲私属制的江东,各家各户的权柄与麾下兵马大致成正比,谁又会对部曲的丧损无动于衷呢? 临江的武昌潮湿阴冷,而内殿炭火炙热,腾起了许多水汽袅袅缭绕,笼罩在各人的脸庞上,让他们的神情变得更加晦暗难明。 一如他们心中所思的泾渭分明。 左侧之首的朱然,神情自若,自斟自饮。 少小与孙权同案读书的他,即使麾下将士皆战死丧尽了,孙权亦会搜刮各地兵马悉数给他补全。因为他与孙权乃君臣同心、荣辱与共,故而无有别念。唯有的思虑,则是暗中好整以暇,坐等其他人的推脱之言出口,他便反驳之。 而作为现今淮泗人士军权最高者的诸葛瑾,亦是无有部曲丧损之忧的。 江东世家豪门愈发坐大,孙权为了子孙后代的荣辱安危,也会倾力扶持于他。 倒是不期而会的潘叡,脸上隐隐有些意动。 他乃是孙吴政权中的荆州士人领袖,先前又平定了武陵各部蛮夷的叛乱,麾下却是颇有兵马的——以江东的惯例,平定战乱后,将率可以从中挑选一些俘虏编入自身部曲中。 是故,他在思虑着是否要自请参战。 但又心中疑窦着,他自请参战了,孙权是否会将一些权柄归还给荆州乡梓同僚? 因为避籍以及拥兵自重等诸多顾虑在,如今荆南诸多实权皆不在荆州士人手中。皆是效力与孙吴,但荆州人士的待遇与话语权要比起吴郡四姓差远了。 至于陆逊与全琮则是镇定自若。 但眼眸中偶尔不留痕迹的闪过一缕神采,却是昭示他们的心焦。 在先前孙权与陆逊共论时,曾隐晦的许下诺言:如若能将淮右夺下,便皆划分给吴地各大世家豪门! 这也是他们尽心尽力的缘由。 然而,仅是一场战事下来,便再度暴露了大小世家利益不一致的端倪。 私兵部曲极多、豪巨如吴四姓,自是不在意此些部曲丧损的。 因为在战事功成之后,他们得到的回报要远远高于如今损失的。 但一些中等世家却是不然。 他们家族畜养的徒附虽然也不少,但各地的田亩、庄园与海盐场的占据了大量的劳力,可拿出征伐的私兵有限。 多不过三四千,少的甚至仅千余人。 如若丧损至三四成,便是上了家族的底蕴,他们断然不会允许如此事情发生的。 毕竟,现今的利益都保持不了,又何必去冀望空口承诺的利益呢? 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再者,江东各地的豪族,习惯了同气连枝。 有一家心生退意、心存保存实力之念了,其他人亦会有样学样,甚至会暗中串合异口同声的反驳继续再战! 谷</span>  亦莫要责备他们目光短浅。 他们家族能有今日武断乡曲的实力,便是世世代代一直秉持如此“目光短浅”的偏安保守之念,方日渐积累而成的。 对此,陆逊与全琮等人很是无奈。 他们既想着趁孙权的许诺而扩张家族势力,但又不想汲汲逼迫其他小世家共力,以免被他们群起联合抵制,进而自绝于乡梓。 正中而坐的孙权,因为方才大宴群臣而服天子冠冕束带,故而神情皆被遮住了,令人看不清他神态如何。 不过,依以往权衡之术推断,他对如今状况是了然于胸的。 他终究已统御江东三十余载了,安能对治下臣僚的所虑所求无知觉? 抑或者说,在他心中早就不复期待,麾下臣僚能齐心戮力、不计宗族以及自身荣辱的为孙氏基业死不旋踵了......... 好一会儿的死寂。 一直微垂头捋胡的孙权,目光落在了案几上煮得发白的、早就冷透了的肥美羊肉,心中无由头的泛起一阵腻味。 不知是对冷肉难入口的恶心,还是心冷了的悲凉。 或是两者皆有之罢。 “昨日,丹阳太守诸葛元逊有表来。” 带着觉悟,他率先开了口,努力的将声音变得激昂,“上表声称,他已然令近十余万山越蛮夷出深谷山泽,今已皆编入户籍矣!依一户出一丁为卒之例,可得四万大军!元逊自请督领一万,余者由朝廷调度。朕已准了。且以此地战事急切,作书让太子遣人沿路护来。” 言至此,他略作停顿,将目光落在诸葛瑾身上,笑容变得很真挚和蔼。 “子瑜先前尚有言谏于朕,称元逊难为抚山越之能。今事成矣,莫非失言乎!依朕看来,子瑜有子如此,委实家门之幸哉!亦乃我吴国之幸也!” 闻言,诸葛瑾自是连忙行礼谢过以及谦言几句。 而与宴之人,皆笑颜出言附和。 如对孙权原先力排众议让诸葛恪安抚山越的决策之明,如举盏贺数句诸葛瑾子嗣有异才云云。 一时之间,宴席欢笑声大胜,甚至盖过了外殿一帮粗鄙武人的喧嚣。 因为他们都隐约猜到了,孙权接下来要将那三万山越新卒如何作分派........ 不外乎,是声称“那些山越新卒战力不足,打算将之编入那些私兵部曲丧损的将率麾下,以冀老卒裹挟而战”为由,变相的补偿各家部曲之损,让其等能无有顾虑的继续戮力攻伐荆襄罢了! 论破合肥下寿春、全据淮水以南,孰人比得上孙权更心切呢? 江东基业名号,那可是孙家的! 果不其然。 少时,孙权便宣称了对山越新卒的安排。 不仅让席间再度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亦让明岁战事的计议绸缪,变得争相各抒己见起来。 而对比其他人的舒怀,唯有诸葛瑾有些心忧。 今诸葛恪安抚山越功成,不仅令孙权大悦于心,亦是解了江东重臣的燃眉之急,堪称未来仕途一片坦途。 但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在江东,锋芒毕露未必是好事。 尤其是诸葛一门,乃是归入淮泗士人派系。 不过,他很快便无暇心忧了。 持续好一会儿的群策群力,让孙权觉得在先前的战事中,大汉满口承诺的策应之举,仅是以一校兵马出东三郡洵口戍围委实太敷衍了。吴国攻魏,亦是在让大汉可安然的修生养息,安能如此敷衍呢? 故而,他打算遣使去合计,让大汉下次策应出战时能尽心尽力一些。 如若不能,便将战马作价再降低一些罢! 且也让诸葛瑾以家书私信的方式,对丞相诸葛亮抗议一番。 只不过,他白费了心思。 如今大汉的河西之地,烽火已连绵矣!  https:///24197_24197365/71936489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正文 第359章、无虑 对于大汉而言,建兴十三年是被一封军报拉开序幕的。 孤悬在河西走廊之北约莫八百里的居延属国,正式迎来了南匈奴左部与鲜卑拓跋部的围困。 此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 北悬的孤城,若不被攻打或围困那才是奇怪了! 驻军在酒泉郡会水县的马岱,得悉消息后仅是淡淡的一声“知道了”,让人将军情转去与魏延后,便依旧忙碌其他,无有前去救援之念。 而魏延得报时的反应也差不多。 带着满脸的意兴阑珊,颔首略作鼻音回应,便摆手让信使下去了。 在座的费祎见了,不由戏言道,“将军前些时日还作书丞相,声称河西无事而想转归陇右督军,而今居延属国有敌情至,将军何不奋发御敌邪?” “呵,文伟莫谑笑与我。” 微摇头,魏延挤出一缕笑容来,语气有些轻蔑,“不过些许胡虏来犯罢了,以居延属国三千戎卒在,我有何患之?彼等喜欢露宿风雪困城,那便随他们之意罢,我军将士在城内避风,看孰人耐得久些!” 的确,大汉河西诸多将率,无一人担忧居延属国的安危。 缘由有三。 一者,那边的战备十分完善。 在斥候刺探道逆魏曹叡再封休屠王、浑邪王后,丞相便嘱咐那时主事的费祎与马岱等人,将粮秣以及军辎器械陆续转运了过去。即使南匈奴右部与鲜卑拓跋部困守城池一年,城内都不会有粮尽之忧。 其次,则是游牧部落素来不善于攻坚。 不仅是他们长期骑乘而导致步战战力不强的缘由,更是因为他们的攻城器械简陋、甲胄单薄,攻坚将要付出巨大的伤亡。即使他们如今得了逆魏的襄助,亦无法弥补汉军所用军械更精良的差别。 毕竟他们乃是从鸣沙山迁徙而来的。 要跨越上千里的荒漠与戈壁荒谷,如何能将巨大的攻城器械携带来呢? 至多,魏国会与他们陪伴些许工匠临时打造罢了。而在居延泽一带树木稀少,且难寻高大之木,打造出来的攻城器械又有何惧之! 最后,乃是士卒素质的差别。 前汉曾有“一汉当五胡”之说,有严厉军法、常年演武以及依着军阵而战的汉士卒与举族青壮皆为兵的胡人,战力不可同日而语。 虽说数百年来随着各部胡人不断内迁,汉胡文化相互碰撞融合,让胡人亦学习了些许汉家皮毛,但如今“一汉当三胡”还是很中肯的。 再退一步而言,南匈奴右部与鲜卑拓跋部也不会甘愿为逆魏丧尽部落族众的。 诸多缘由融合在一起,有三千将士凭借城池而守,大汉河西诸将率又有何担忧的! 抑或者说,他们还期盼着南匈奴与鲜卑攻城呢! 临近休屠泽的宣威城外已然有了一座京观,在居延泽边上再修筑一座宣扬汉威,对日后戍边是极有好处的。 而魏延作书自请归去陇右,乃是他这个凉州刺史来了河西后百无聊赖。 政事不必说。 安民、屯田与布施政令等事对费祎而言乃游刃有余,令人无法寻到置喙之处。 至少魏延自忖无法做得比他更好。 而军务等事,酒泉有廖化武威有姜维,且还诸如廖化、张翼、州泰以及游楚等人守备郡县,皆是一时俊杰,他还有何事好操持的? 以往在汉中抑或陇右驻扎,闲来无事的他还能督促士卒演武呢!来了河西之后,竟终日无所事事的坐看日升日落、徒然荒废光阴。 唉....... 心有所感的魏延,悄然叹了口气。 旋即,又像是思及了什么,便扬眉试声而问,“文伟方才之言,乃是建议我作书去冀县相府别署,声称居延属国定然无恙邪?” 闻言,费祎拊掌而笑,“哈,将军若是不辞琐碎,那便更好了。” 但魏延却是不做回应,兀自侧头注目与他。 “咳,咳!” 亦令费祎不由干咳了数声,有些无奈的轻声说道,“将军,李异磬与傅公渊皆我大汉忠良之后,又素来被丞相所喜。今他们在居延属国驻守,胡虏来困而我等不往援之,理当作封书信去与冀县说清事情始末,以免一些不明就里的僚佐私下嚼舌。” “孰人胆敢置喙我调度!” 费祎话语甫一落下,魏延当即慨然作态,“丞相令我来主事河西战事,援与不援,我自有主意,文伟理会那些无知宵小作甚!” 呃........ 费祎一时无言。 不过,他终究是与魏延共事久了,早就熟稔了其本性桀骜。 略作思绪,他便顺着说道,“以将军的将略,自是无需理会那些无知之辈。不过,将军或是有所不知,我前些时日接到了家书。犬子在书信中提及了一事,声称天子得闻傅公渊往居延属国后,便多次问近侍关乎河西走廊的风物。” 这次,换作魏延哑然了。 傅佥少小在宫禁中长大,且年岁比天子小了不少,故而天子一直将之视作子侄辈看待的。这事大汉人尽皆知,哪怕几无机会归成都的魏延亦听闻过。 但他一直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而已。 如今被费祎提及,他这才陡然想起,亦觉得似是自身先前允了傅佥往居延属国的决定有些草率了。 是也! 傅佥自请去孤城的。 他被丞相遣来河西后,便径自来寻魏延,声称丞相与郑璞皆有意让他在军中历练,且居延属国的驻军校尉李球乃是他的总角之交,故而恳请魏延能让他前去。 魏延虽然性情桀骜,但对于忠烈之后十分欣赏。 更莫说他与傅佥还有着乡梓之谊,如傅佥首次随着郑璞入他军中参详时,他便遣长子魏容与之作伴了。故而在当时,他既是欣赏傅佥不负父辈报国之志,又觉得乡梓有如此后辈理当从其愿,便没有思及其他就满口允了。 哪料到,不过一小校的调度,竟是让天子心忧了呢? 更令他羞恼的是,他长子与费祎之子一般今皆是天子近侍,但魏容竟没有作书信来告知此事! 默然了少时。 魏延略有悻悻然的摆了摆手,“既然如此,文伟便代劳作表罢。嗯,莫忘了加一句,居延属国固若金汤,傅公渊等戍守将士或是连临阵机会都无有。” 然而,居延属国果如他所吗? 正文 第360章、鸡首 河西走廊,居延属国。 这个在魏国被改称为西海郡的地方,其实只是有一个县的建制。 原本在前汉孝武帝时期,还是有一段长城的。 但在轮台诏之后,前汉的国策步入休养生息,居延长城便慢慢失修;而光武之后更是因为西北持续了百余年的羌乱而令国库空虚,长城便被风吹雨打去了。 至少,如今的断壁残垣,已然无法遏制游牧部落的马蹄南来。 这便是南匈奴右部与鲜卑拓跋部顺畅的驱赶兵而来,将居延塞围困住的缘由。 不过,从军事要塞转变为居延城池,防御工事十分完善,再佐之粮秣军械充足,可声称无惧任何游牧部落来侵扰或围困。 但如若出了城,那就另当别论了。 而如今的居延城池,还真有两百将士被隔绝在外。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且说,敦煌张家易帜归汉后,魏属西海太守张华入朝为公卿,丞相乃将居延属国权柄一分为二,表请安定朝那人皇甫隆任太守之职主牧民、以李球为校尉领军戍守。 那时居延的约莫两千郡兵,亦被朝廷恩许卸甲半数,由李球携来的千余士卒接替戍守之责——为了打破原先的建制,避免原先的军司马挟兵欺上、令李球无法掌控兵权。 自然,职权过渡,不可操之过急。 原先的军司马依旧掌控着千余将士,且又是在职多年,话语权与李球相差无几。 幸运的是,张华卸任时还私下嘱咐了那军司马,让其不可骄而犯上;而李球到任后亦对他颇为敬重,故而彼此相安。 但随着傅佥再领一千士卒到来后,便打破了原先的平衡。 傅佥与李球乃总角之交也! 那军司马再怎么粗鄙无文,都知道在作军争决策时,他已然陷入劣势了。 抑或者说,他心中还隐隐有些担忧。 傅佥乃是以增兵抵御南匈奴右部与鲜卑拓跋部的名义而来,但彼胡虏退却后呢? 他携来的一千士卒还会走吗? 先前李球至的时候,他麾下便少了半数将士了! 那军司马不敢心怀侥幸,亦觉得魏延借着助战的名义遣傅佥前来,乃是为了日后将他罢权的绸缪。 虽说,张华先前就声称大汉仁义,即使将他转去别地任职,亦会以升迁的方式行之。 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思量:他不想离开居延属国。 在郡十余年,从都伯一步一个脚印升迁为军司马的他,不仅早就安家落户在此,且购置了许多田亩牧场,最重要的乃是居延县内外,无论汉家黎庶还是羌胡部落皆对他敬重有加! 在这里他如鱼得水,连唯一的上官郡守都与他谈笑风生。 但离开了这里,他只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千石吏罢了! 宁为鸡首,不为凤尾。 军司马觉得自身的处境已然危在旦夕,必须做些什么来扭转不利的局势。 而在这个孤悬在北的小城里,他能想到的助力,便唯有即将来犯的南匈奴与鲜卑了。 倒不是要叛汉入胡。 而是想着借南匈奴与鲜卑部落族众的首级,让他得以积累功勋,令大汉朝廷觉得居延属国有他在更好! 抑或者说,只要有了击退胡虏的功绩,他就可以继续留任了。 比如在朝廷打算将他调离时,他也凭此来恳请继续留任。若朝廷不许,那他就挂印卸甲归家作黎庶。届时,朝廷若不愿担上薄待有功将士的不义之名,自会再度遣人上门来授予与他官职。 以退为进嘛....... 仕途之上惯用的手段,孰人不知呢? 至于功勋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军司马倒不担忧:彼胡虏者,安能敌我汉家士卒之锐邪? 再者,先前马岱领西凉铁骑前来居延泽伏击了一番,临归时还召集他们嘱咐,曰:“南匈奴与鲜卑二部受逆魏所驱,必然要进攻城塞。不过,彼等亦不会甘愿为逆魏死力,尔等只需好生扼守城池、坚壁清野,便可安然无忧。” 军司马那时就上心了。 既然彼胡虏不愿为魏国死力,那么他不妨大胆一些,领兵外出扼守却敌,将击退胡虏来犯的功绩尽揽在自身上。 且现实情况,确实有促使他功成的地利之处。 源于居延长城的年久失修、不复御敌之用,居延属国便在城塞前约莫三十里外修筑了一前哨烽燧(戍围),作漠北游牧部落入寇的敌情示警之用。 那前哨烽燧乃依山而筑在半山腰上,可容两百将士戍守。 地势不似其他地方的矮丘般战马可径直驰骋而上,居高临下的地势使守御十分容易。更难得的,乃是因临近弱水东支流的干系,即使修筑在半山腰上,但烽燧内的几口井的水源四季都不枯萎。 军司马觉得,如果他从自身麾下挑选出两百精锐前去驻守,以胡虏弱于攻坚的先天劣势且不愿死伤太众的心态,断然不会被攻破! 只要不被攻破,日后胡虏罢兵归去,御敌的首功便是他囊中之物了! 他所思所求亦是尽可施展矣。 是故,在众人一并商讨守御绸缪的军议时,他便提出亲自去扼守前哨烽燧的打算。 意料之中,他的提议遭到了皇甫隆、李球与傅佥三人异口同声的反对。 因为那前哨烽燧是要放弃了的。 缘由亦显而易见:前哨烽燧的战略意义不复。 一者,乃南匈奴右部与拓跋鲜卑部已然入居延泽了,何须还警戒敌情? 另一则是如今朝廷暂无力扩建骑兵,未来数年内都是守御为主,不会有长驱直捣黄龙的战事调度。如此,与其额外耗费物资去维护着那前哨烽燧,还不如以居延城池扼守之地。 但军司马的理由亦很充分。 他久居此地,深知游牧部落的习性。 如常在战马膘肥的秋冬时节用兵,而在春夏牛羊马匹急需补充冬季掉膘以及繁衍时节,他们便会远离战事。如前汉时期击匈奴,往往也是春夏季出兵,趁着牛羊马匹繁衍拖延了游牧部落迁徙速度。 他以为南匈奴与鲜卑部来犯,至多就持续三四个月的时间。 一旦入夏季了,彼等自会罢兵归去。 李球与傅佥以无需弄险规劝,但他以守土有责为由坚持己见。 双方僵持不下时,不掌兵权但官职最高的皇甫隆便用了拖字诀,声称可将他们各人建议录于书,传去酒泉郡会水请马岱定夺。 显然,他的拖字诀不能奏效。 那军司马亦非鄙夫,自是知道传书一来一往损耗的时间,胡虏都兵临城下了! 哪还有机会容他外出戍守前哨烽燧? 当即,愤然起身,慨然作言。 曰: “我虽先前仕魏,但亦知大汉克复中原之志!今区区胡虏来犯,我等却连一前哨烽燧尚且不敢守之,谈何死力忠节?且二位皆非居延之人,故而不知我麾下将士家小皆在此地,他们家中生计赖畜牧甚于农耕。今我军若弃了前哨烽燧,必然会令彼等以为朝廷畏战,亦会以为我军不能护其家小生计周全!如此,朝廷养我等行伍之人作何用?” 言至此,便将系在腰侧的军司马小铜纽印扯了下来,重重叩在案几上。 “我虽不才,亦在郡多年,早与此地黎庶融为一体!今二位既然劝我以大局为重、上峰将令为守,我不欲二位难做,便弃了此职罢!我一介白身,率家中僮客以及志同者去御胡虏,不令士庶悲凄田亩牧场被胡虏荼毒!” 话说到这份上,李球与傅佥都没有了反驳之言。 因为那军司马所言句句属实。 且如若容他愤然弃职归家,以白身振臂号呼影从者共去扼守前哨烽燧,恐那些从本郡招募的士卒将对汉廷觖望矣! 纵使不哗变,亦会心灰意冷的擅自卸甲离去! 唉,他终究是在郡十余年的老兵革了。 无论本地郡兵还是黎庶,都会选择信任与他,而并非来此地任职没多久的皇甫隆、李球与傅佥等人。 是故,这场争执亦迎来了盖棺定论。 那军司马得偿所愿,而李球等人两权相害取其轻。  https:///24197_24197365/71918671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正文 第361章、巧妙 冀县雒门聚,卢家依山别院。 涓涓细流前的小亭内,休沐在家的郑璞独坐闲暇,阖目假寐。 近日里相府别署的事务倒是不繁多了,但家宅中的琐碎却是多了起来。 他取小字为采姬的第二个女儿,来到人世间十余日了;且有身孕近四个月的张妍害喜十分严重,情绪波动下难免将他当成了宣泄怨气的对象,楞是让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什么叫“家有悍妻不敢归”的领悟。 咳! 总而言之,他近些时日是在幸福中煎熬着。 但闲暇时日终究是不长久的。 少时,扈从乞牙厝步履匆匆赶来,人未到而声先至,“禀郎君,相府别署甲士来知会,丞相让郎君即刻前去议事。” 丞相何事急招我? 莫非,乃是逆魏有异动乎! 闻声惊醒的郑璞连忙起身,拔步归宅将身上的居家燕服换掉时,亦在思虑着。 一路疾驰,待入冀县相府别署时,却发现议事堂内其他重要僚佐如向朗、姚伷、马谡与董厥等人已然在座,甚至连驻扎在城外军营的宗预都赶回来了。 且此时议事已经开始。 职责主粮秣辎重计存的姚伷正在叙说着什么,正中高坐的丞相细细倾听着,手中还执着笔,似是偶尔记下些紧要之物。 见郑璞至,亦不等他作礼,便略作颔首以目示意且先入座倾听。 郑璞悄声行了一礼,便往预留的左侧最首坐下,见案几上还搁置着一份军报布帛,从标识上看乃是河西传来的。 铺展开来,定目一看,只见录着寥寥数语。 曰:“元月十七日,逆魏夏侯儒督军约莫两万,取道水泉沙河穿行屈吴山,困鹯阴城塞。逆魏秦朗督骑兵约莫五千,同日长驱至乌鞘岭之东。其中三千骑甲胄服饰迥然不同,似是虎豹骑。” 竟是驻军在并州五原郡的夏侯儒来犯! 而且连选拔百人将为卒、已然化作逆魏天子亲军的虎豹骑都遣来了! 看罢,郑璞心中不由讶然不已,亦知晓为何是姚伷先作言了。 三军未动,粮秣先行。 逆魏连虎豹骑都遣来裨步丧损过半的关中精骑,由此可见此番来犯乃蓄谋已久,断然不会虎头蛇尾的罢兵归去。 丞相自是要让众人大致了然如今陇右粮秣辎重状况,再对应实际的做出御敌谏策。 只是实际情况并不良好。 姚伷细细的说罢关头已北各郡县的情况后,便拱手作言,语气略带忧愁,“丞相、诸君,各地所积存粮秣与孙吴陆续转来的战马贸易之粮,至多可共三万大军外出征战三月之期。盖因各级驻守兵马亦需严阵以待,且数月后便是春耕时节,一旦战事持久,恐令凉州与陇右各郡县提前步入青黄不接之困。除非........” 言至此,他停顿了下,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丞相。 待看到丞相微不可见的颔首后,他才咬了咬牙,继续说道,“除非,以朝廷名义向巴蜀之地加赋征粮,抑或上表请天子效仿前汉孝武帝,以恩爵方式募世家与百姓之粮。” 加赋征粮啊~~ 此话甫一落下,众人皆陷入了许久的死寂。 因为巴蜀如今已然民力濒临枯竭,如若再加赋征粮,便是穷兵黩武的涸泽而渔了,亦是将朝廷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仁德恤民的形象给亲手毁了。 至少,先前谯周宣传的逆魏暴戾苛政,是无法再宣之于口的。 “呵,为今未至增赋之时,且不做此议。” 见众人皆不作声,丞相便搁笔于案,缓声宽解道,“龚袭,且再说说江东世家近日购置战马如何了。” “诺。” 身居末席的参军董厥连忙领命,朗声说道,“先前自郑军师出使归来后,江东豪族受吴大将军幼子诸葛叔长牵线,每月购置战马二百余匹。然而自去岁仲冬十一月以来,锐减为每月四五十匹,且多为购入作价低廉的骑乘马。缘由不知是因暮冬转运不便,抑或江东民间之粮皆被募购为军粮了。” “嗯.......” 对此,丞相略作鼻音以应。 因为丞相知道具体缘由:他已经接到了兄长诸葛瑾的私信了。 亦知道了孙权正在大举绸缪今岁的用兵中。那些江东世家被利益所驱影从者无数,故而暂时也没有多少余粮可购置大量战马。 但不管怎么说,这对大汉而言仍旧是个坏消息。 不过,董厥接下来说的,终于令众人得以稍缓心怀,“禀丞相,成都相府前些日传来消息,声称从荆南换来的生丝已然抵达巴郡,且数量极多。各郡县蜀锦作坊的织工已然就位,至多两个月后,便可复供丝路贸易。” 荆南之地山脉连横,许多矮丘缓坡不宜开辟稻田,却是极容易种植桑麻。 故而荆南年年皆有生丝积累,在冬季时节被商贾转售他方。以蜀锦作为支柱产业之一的巴蜀之地,便是最大的购入者。 亦是说两个月后,朝廷可用这些蜀锦去换来凉州羌胡部落的牛羊,供士卒食用或转给世家豪族作换粮秣。 或多或少,能裨补军粮一二罢。 “甚好。” 舒展笑颜的丞相颔首,亦不忘嘱咐了一声,“此事龚袭多费些心思,嘱言成都那边加速蜀锦产出,可省却一日便是一日。” 言罢,不等董厥领命,便又将目光落在宗预身上。 虎步军统领孟琰驻军在阿阳城一带,赶不及与议,在职中军且驻军在冀县参与相府事务的宗预便代劳禀事了。 早有所备的他,亦不怠慢,连忙拱手出声。 “丞相,因去岁河西卢水支流战事大捷,故而我军以为逆魏不会仓促来犯,且又因那时正值岁末无事,以至军中轮休归去的将士极多。今在陇右各部,除去各地戍守兵马外,唯有中军一万八千将士可出征。如若以邮驿传信召集归去各地的戎卒复值,还需月余时日方能尽数归行伍。” 唉,又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不得不说,魏国此番从并州兀然进军来犯,不管是战略目的还是进军时机都很拿捏得很巧妙。 令汉军一时间陷入了被动中。 正文 第362章、言兵 其实宗预所言的,扣除驻守各地的兵马外,可往鹯阴城塞救援的将士有一万八千人已然是极为乐观了。 因为现今逆魏的关中大军还动静未明。 不必说魏雍凉都督司马懿必然会策应着进军,但具体是进军汉中郡、武都郡抑或陇右,无人胆敢轻易断言。抑或者说,彼司马懿乃是待时而动,且看汉军陇右兵出多少往鹯阴城塞再决策主攻何处罢。 故而屯兵在陇右的中军必然要预留兵马,做好驰援的准备。 不然,但凡有一处防备薄弱,被魏军洞悉虚实而攻陷,那便犹如昔日“吴起叹泣於西河、乐毅遗恨於垂成”般,近十年的北伐之功尽毁于一旦了。 因此,在宗预话语甫一落下,素来老成谋国的向朗不等丞相问及,便指出了此中需注意之处,且还继续道出了另一个不利因素。 “丞相,再过两个月便是春耕时节,届时恐我军已然悉数全动矣,亦会误了军屯之时。现今若不思及如何弥补军出后募劳力耕种军屯之田,今岁秋收必然不丰。如此,且不说将导致翌岁陇右与凉州粮秣困顿之忧,恐今岁岁末便会迎来青黄不接矣!” 言至此,他略作停顿,看了姚伷一眼才继续说道,“方才子绪言或需朝廷加赋征粮以供军用,但军屯劳力不思虑妥当,届时即使加赋增粮亦难济于时了。依我之见,既然蜀锦两个月后可产出,不若饶出些许作资财,募陇西抑或湟水河谷的种羌部落的族众前来帮佣春耕。如此,我军只需与逆魏相持至秋收,便可堪长久作战矣。” “巨达所言甚善。” 闻言,丞相含笑捋胡,冲着向朗颔首,“我军粮秣多赖军屯所出,春耕断不可耽误。此事既然巨达已思虑妥当,便依言酌情推行罢。” “诺。” 向朗轻轻颔首,且还离席作别,“丞相,我军大致情况已然说罢,事态紧急,我等且先下去调度备战诸事。” 他不愧是人老成精。 知道接下来丞相就要问及马谡与郑璞如何调度兵马之事,故而寻了个由头,很识趣的带着姚伷、董厥等人一并告退了。 虽说,军议之事理应群策群力,他们是无需避席的。 但向朗知道郑璞多谋善断,筹画常有出人意料的奇谋,故而觉得还是避开了好。 奇谋嘛,人多口杂乃是大忌。 反在策算这方面,他们真没什么置喙的余地。 “呵呵~~” 丞相见状,不由莞尔而笑,亦不做挽留,“也罢,尔等且先下去调度吧。” 待偌大的议事堂仅剩下三人时,气氛便变得沉重压抑了起来,令人倍感春寒的料峭。 无他,方才向朗等人梳理汉军现状以及对时局的拾遗裨厥时,亦是将战事的难度增加了不少——几乎是以粮秣军辎、不可伤及陇右根基等诸多理由,将救援鹯阴城塞的兵力限制得死死的。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 逆魏的忽如其来,以困点打援之势,让汉军陷入无比被动中。 救,则是危机重重。 夏侯儒以两万大军困鹯阴,汉军遣去救援的兵力若是少了,则是不济事。 不管是从河西的武威郡出兵还是从陇右顺着祖厉河谷北上,因为秦朗督领着虎豹骑在乌鞘岭、郭淮督军在祖厉城东侧,汉军至鹯阴城塞后便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 甚至,会因为敌我悬殊的劣势,被逆魏合兵夹击悉数灭了。 但如若遣去救援的兵马多了,便又要让汉中与陇右陷入守备空虚,被虎视眈眈在侧的司马懿,以绝对兵力优势的关中大军趁虚而入。 难得两全之策。 这是战略上占据了先机的优势,且综合考虑敌我的推演,令大汉避无可避的被动迎战。 自然,不去救援,不依着魏国的战略调度,便无有此些顾虑。 但要付出的后果或许会更加严重。 鹯阴城塞的战略意义,不仅仅是一座戍边的前哨城塞那么简单。 一旦被魏国攻下,便可以此城塞作为后方,长驱大军跨过荒谷直袭乌亭逆水河谷的令居塞,断掉河西走廊与金城郡的连通,令河西走廊成飞地——汉军先前是如何收复凉州的,魏国便怎么夺回来! 而且,从北往南攻打金城郡,要比从南向北攻打容易多了! 修筑四望峡的初衷,乃是守备湟水河谷与陇西郡的种羌部落北上,是很难将北向之敌御于门外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 重归相府、许久没有参详兵事的马谡,率先开了口,“丞相,子瑾,我有些思虑,且先抛砖引玉,看有无裨益于时之处。” 先是谦言了句,他才将所思娓娓道来。 “如今时局,逆魏已然占据先机矣。依我之见,纵使明知逆魏将欲围点打援,但鹯阴城塞不可不救之。此中缘由,想必丞相与子瑾尽了然于胸,我便不作赘言了。但如何救之,我军不可如逆魏所愿,如我军可合陇右与河西兵马,从金城郡进军往救。” “河西走廊现今虽有南匈奴左右部与鲜卑拓跋部在侧,然而彼等胡虏不善于攻坚,我军只需坚壁清野、依托城池扼守,便可无有大患。” “如可将护羌营的骑卒转去酒泉郡戒备,便可让三千西凉铁骑转来乌鞘岭牵制逆魏的虎豹骑。以马将军的骑战之能,纵使战不胜虎豹骑,亦可牵制其等不敢扰往复救援鹯阴城塞的援军矣。” “州安岳扼守宣威城可御南匈奴刘豹无忧,亦可令前将军无有顾虑的任职援军主将。而西域丝路贸易现今暂时断绝,玉门关与阳关已然封锁,敦煌廖太守移师往酒泉郡,与酒泉游太守并力守境,便可饶出张伯恭的本部充当援军;再从陇右调去七八千兵马,合兵万余。以前将军征伐之能,万余兵马足以令逆魏夏侯儒不敢攻坚矣!” “且如此调度,可化解我粮秣不丰之忧——方才姚子绪有言,今储备之粮可供三万大军出征三月之食,亦是可供万余将士足食九月也!九个月之后,各地秋粮入库,我军便可与逆魏持久作战也!” “一旦我军无有粮秣之困,且又占据着陇右形胜之地利,彼逆魏纵使兵强马壮,又有何患之?” 正文 第363章、不救 “丞相,子瑾,此乃我一时之见。如若有所疏漏之处,还请不吝明言。” 一番口干舌燥说罢的马谡,再度拱手作谦言。 而细细倾听的丞相与郑璞二人,此时眼眸中依稀有着追思的神采。 须发已然斑白的马谡,性情虽然较比先前持重谦逊了许多,但在坐论军计时,言辞之中依旧隐隐有着当年那股锐气,亦令人想起了昔日的林林总总。 左迁多年的他,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却没有令他变得怨天尤人与庸碌无为。 对此,丞相感触更深。 因为马良早故的干系,丞相对马谡有一种亦师亦友的情感在,也一度视作可继自身之后的不二人选。曾经不惜赞誉之言、不吝擢拔,只不过换来了深深的失望。 如今,见他终于持重笃行了,如何不欣慰有加? “幼常此言,几与我所思无异也!”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丞相,含笑捋胡,赞许的颔首而道,“我亦觉得,救援鹯阴城塞不可落逆魏战略而来。不然,我军已失了先机,若无有非常之行,恐日后将举步维艰也!不过,我与幼常所思不同之处,尚且有二。” 言至此,见郑璞与马谡皆正襟危坐,做出了洗耳恭听之态,令丞相不由冁然而笑,摆了摆手才继续说道,“群策群力为国求裨益耳,尔等不必如此恭谨。” “我所思异者一,乃是让令孙吴策应一二。彼孙吴为阴袭淮右,故而正绸缪着连年大举用兵荆襄,现今逆魏大举来犯我大汉,亦乃他出兵良机也!我意在上表朝廷,免了孙吴五百战马的粮秣,与其约在春耕之后出兵。” 原来如此! 听罢,郑璞与马谡皆了然。 先前江东从大汉购入两千匹战马,支付的粮秣并非一次性转运来。 哪怕江东地广人稀、民无饥岁,但大量的田亩与人口掌控在世家豪族中,孙吴国库储备亦然不能承受骤然拿出那么多的粮秣来,毕竟他们也在驱近十万甲士征伐中——现今还有五百匹战马换取的粮秣,约定是在秋收后再转运来。 如若丞相将之免了,孙权必然大喜,亦一改江东常在夏秋之交水位大涨时节用兵的习惯,而应下春耕后便动兵。 助人即是利己嘛。 而马谡为何没有提及孙吴......... 举大汉上下皆对孙吴的作风有所领悟。 依着江东君臣一贯的投机性情,见到逆魏大举来犯汉军了,不但不会急着出兵策应,反而会静观汉魏相争至如火如荼了方会筹备着出兵,求坐收渔翁之利耳! 且五百匹战马换来的粮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正值大汉粮秣无比紧缺的时候,以马谡的身份与好不容易复职的心态,是不能提出如此谏言的。 “另一,则是我欲亲自督军屯在萧关。” 丞相继续缓缓而道,“汉中郡、武都郡皆有险要关隘与谷道可守,纵使逆魏大举入寇亦可支撑至陇右兵马回援之时,我无需担忧。故而,以魏文长一路兵马前去救援,终究失于薄弱,亦是难改被逆魏围点打援之策功成。不若我往萧关屯兵,威逼安定郡高平城,令彼司马懿不敢遣兵去与夏侯儒合力迎战魏文长。且我移兵往萧关,亦仅是令驻守在阿阳城的虎步军与萧关道的句孝兴部同往,不会增粮秣损耗与耽误军屯春耕之事。” “丞相之思谨密无遗,谡自愧不如也!” 丞相甫一说罢,马谡当即拊掌而赞,“若如此行事,我军春耕不误而彼逆魏有误,且后再有江东犯荆襄之危,又如何能令战事持久邪?” “呵呵~~” 闻言,丞相微摇头莞尔,“共计议军事,但求察遗补厥耳,幼常莫出此逢迎之言。” 马谡亦畅怀,“有感而发耳,何来逢迎之说?哈哈哈~~” 时隔多年的戏谑之言再现,倍暖人心,令人倏然觉得似是料峭的春寒亦不是那么冻人了。 待二人笑了一阵,便又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了郑璞身上。 无他,自从入议事堂以来,素以筹画之能著称的他一言未发。 既是没有机会开口,也是丞相有意为之,令他听罢诸人的见解以后再作言。 或许,丞相已然习惯了,在军争之议时郑璞所谋所策,不仅常有出人意料之言,亦能有一锤定音之功。 “子瑾,可思虑妥当否?” 故而,丞相带着些许期待,语气殷殷而谓,“有何所思,尽可言之。如有思有不决之处,我与幼常一并为你参详。” 在另一侧的马谡亦自屏息,竖耳以待。 不管是先前首次军出陇右郑璞为他开脱罪名的宽容,还是现今郑璞力谏令他复归相府的恩情,他都铭刻于心。且此些年见郑璞的筹画皆奏效,已然令他生出自叹不如之心了。 “丞相与幼常兄所思所言,已然算无遗策矣,我焉复有他言?” 闻问,郑璞拱手,笑颜潺潺而道,“不过,我之思者,与丞相以及幼常兄所言相悖。我窃以为,我军无需遣兵往救鹯阴城塞。” 竟不救?! 郑璞话语甫一落下,马谡当即愕然。 而丞相的反应要从容了些,但也不由微微一怔,待看到郑璞满目从容,这才耷眼捋胡自思。 多年相处,丞相知郑璞在军国大事绝无玩忽之言,更知晓郑璞不会不知不救鹯阴城塞而会导致的后果。 既知之且亦言之,必有所持也。 莫非,乃是我与幼常思虑有遗漏乎? 自作思虑少许的丞相,带着疑惑,径自发问,“子瑾此言,何所依邪?” “回禀丞相,璞之言所依者,是现今鹯阴主将乃柳休然也!” 不假思索,郑璞朗声回道,“我与休然兄相识相知多年,深知其长所在。论守御之能,我大汉昔日以故梓潼太守为首,当今璞窃以为休然兄或能比肩。再者,鹯阴城塞小而坚,戍守的三千将士皆乃久在行伍的老卒,粮秣辎重一概不缺。是故,璞胆敢作言我军不必前往救援,且愿以项上首级作保:半年之内,鹯阴城塞断无可能被攻陷!” 正文 第364章、折中 , 以数百士卒扼守关隘,抵御万余来敌攻伐经年而不陷,且能在敌军罢兵归去时追击斩敌将首级而归,故梓潼太守霍峻的事迹足以载入青史。 如今郑璞言之凿凿,声称鹯阴城塞守将柳隐有若霍峻之能,令丞相与马谡皆惊异不已。 北伐以来,柳隐大多作为副职戍守地方,历经的战事委实不多。尤其是他勇武过人,在军中拥有的美誉乃是“猛士”。 倒不是说,可冲锋陷阵的猛将无有守御之能。 但此番事关重大,若是霍峻仍在,丞相自是不做他念。然而,柳隐先前无有类似的守御经历,哪怕郑璞声称可以性命作保,亦令丞相一时之间难做抉择。 军争死生之道关乎国运,并非私人作赌嬉戏之事。 若是失策了,届时即使依言取了作保的郑璞首级,尚有何意义! 不过,丞相终究还是笃信郑璞并非妄语之人。故而心中“不救”的念头,随着时间在沉吟中流逝愈发变沉变重。 无他,若是柳隐能有霍峻之能,那对于汉军而言好处委实太多了! 不仅是化解了被逆魏骤然来袭的战略被动,且还隐有形势相易之妙。 且不说汉军不往救援,坐拥关中大军的逆魏司马懿便无法寻到大汉守备虚弱之地,即使来袭亦难建功之妙;抑或是大汉能继续从容的休养生息、蓄力兵进关中、还于旧都。 试问,逆魏动用了雒阳中军的虎豹骑以及两万大军从并州而来困守鹯阴城塞,而汉军却不费吹灰之力便从容渡过,会对那些魏国将士与关东士族有多大打击?天下悠悠之口,又如何评断逆魏与大汉的天命正朔之争? 人心之利虽无形,但在有时候却能左右一场战事的胜负、一朝国运之兴衰。 或许,此番战事过后,魏国上下将不复再有夺回陇右、凉州之念,无奈的接受事实已然、转为以关中三辅为雒阳屏障! 亦是说,在未来汉魏战事将攻守易主矣! 自然,一切的前提,乃是柳隐守御之能果如郑璞所言。 素来谨小慎微的丞相,不曾有过将北伐的转机赌在一个人的身上之举。 毕竟天下鼎立的格局已然,汉室的复兴也不仅是一辈人之功。 但他现今心中愈发觉得可以弄险一次。 因为长达数个时辰的计议,跪坐已久的血气不畅,令丞相的膝曲处又开始隐隐痉挛作痛,所以也让他觉得汉室复兴的希望终将落在后辈身上。 或早或迟罢了。 趁着现今他尚在,让后辈之中的佼佼者尽情施展才学、为未来磨练与积累统御全局的经验与心得,亦是比日后彼等独自摸索而行更好。 至少他乃是先帝托孤之臣、今天子的相父,事无巨细咸决之的丞相! 而在他之后,大汉将再无丞相,亦再无可承受如此弄险调度的信任以及威望之人。 且依了郑璞之言,亦不算是玩忽。 昔日先帝以魏延为汉中太守、倚为国之藩篱时,魏延还是登锋履刃、所向无前的牙门将军,同样被军中赞誉为“猛士”,并没有过守御前线重镇的经历。而时至如今,孰人云他无有守御之能呢? 唉,不知什么时候起,许多事情已然许多年。 且容小辈试一试也好。 随着岁月无情流逝,小辈终究也会变成老辈,成为肩扛起克复中原汉旌之人。 心意有决的丞相,睁开双眸,将目光落在了郑璞已然有些银丝的双鬓上,缓缓言道,“计议军国大事,当求无有遗漏耳,子瑾日后莫再有以性命作保之言。” 亦不等郑璞告罪,便做出了决策。 乃是将三人之策作了折中。 依郑璞之言且先不遣兵马救援鹯阴城塞,但在春耕后的夏四月丞相依旧要屯兵在萧关、魏延仍旧要督军从金城郡进发救援。 而以免除五百匹战马换取的粮秣,让孙吴将兵出的时间提前同样要推行。 左右不过是损失五百匹战马罢了,没什么可犹豫的。 权当是有备无患罢。 对于如此调度,郑璞心中有些可惜,但也不敢再提出异议。 不仅是因为丞相心意已决,更因为他的战略还没有说完。 如若丞相允了他半年之内皆不救援鹯阴城塞之议,他便会再提议在半年之后,以魏延镇守陇右、以姜维护河西,而请丞相亲自督领中军主力从汉中郡褒斜谷出关中! 那时将濒临秋收,出兵正好抢收逆魏屯田的将熟之麦,令汉军无有粮秣之困,且更能与司马懿野外对决一场! 进攻才是最好的守御。 郑璞觉得如若想让汉军在未来数年内皆能安然的休养生息,唯有再将逆魏关中主力大胜一场,将他们的脊梁骨打断!不然,只要逆魏关中大军实力犹存,类同如今夏侯儒兵困鹯阴城塞、占尽战略先机之事,日后还会复来。 与其被动的守御着,尚不如在允许的范畴内,先行掌控战场的主动权。 至于兵出关中以寡敌众太过于冒险、秦岭谷道转运粮秣不便利等等因素,是否会造成汉军铩羽而归嘛........ 郑璞没有担忧过。 在他的观念中,丞相以堂正之兵对阵司马懿,这些劣势因素不会左右胜负。 还有一种说不出口的缘由,乃郑璞踏上仕途的初衷并没有改变过,是故他现今很迫切的期盼着汉军入关中能早日到来。 毕竟,今岁已然建兴十三年(公元236年)了! 他担忧丞相看不到大汉旌旗在巍峨的长安城墙之上迎风飘扬,担忧丞相会在还于旧都的那一天到来之前抱憾而终。 但且争朝夕。 担上以将士死生弄险的攻讦也好,不顾民生穷兵黩武的罪名也罢。 他愿一力当之! ...................................... 河西走廊,居延城池。 站在城墙上眺望,触目所及皆皑皑白雪连绵至天际。距城池约莫十余里的南匈奴右部与鲜卑拓跋部大营,无数的穹庐亦连绵至天际。 他们来困城近一个月了,一直都没有尝试过攻城。 但今日却是不同。 在一阵如雷的鼓声与凄厉的骨笛声过后,近三千骑往城池缓缓而来,不断的以马鞭抽打驱赶着百余汉军俘虏。 正文 第365章、惊弓 滴水成冰的时节,并非攻坚的良机。 如裹着厚厚服饰的士卒很难行动迅捷的攀爬城墙,还有守城方仅需不停的给城墙垛口浇水凝冰便可抑制来敌蚁附而上等,风雪气候赋予了守方诸多优势。 作为代理南匈奴国政的去卑之子刘诰升爰,曾经在邺城与雒阳两地为质近十年,在汉家文化的熏陶下,对攻伐之道亦有所涉猎。 是故,在他先前的计划中,驱兵前来困守居延城池乃是想试试可否逼迫马岱部前来救援,以围点打援的方式发挥游牧部落所长。 而并非是要让族众在坚城下丧损无数。 这是他与拓跋力微达成的共识,亦是拓跋力微唯一愿意襄助之事。 对,鲜卑拓跋部并不愿与汉军结成死仇。 刘诰升爰知道缘由所在。 一者,乃是拓跋力微素有与汉人互不相犯的观念。 比如先前在并州定襄郡栖居时,即使有鲜卑大人柯比能裹挟各部屡屡与魏军作战,他亦约束着族众,不曾马蹄南下寇掠郡县。 另一,则是魏国的过河拆桥令他彻底失望了。 阴与魏国计议合兵,诛杀柯比能与步度根,他获得了魏国的资助迁徙来安定郡北部栖居。但待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兵进朔方郡,意图将河套平原悉数纳入囊中成为草原霸主之时,魏国便遣了南匈奴左部刘豹任职朔方都护,将他的雄心壮志化作了水中月镜中花。 而如今魏国更过分! 在汉军占据凉州之后,魏军竟是遣了数千兵马入他的牧场屯田,以兵锋威逼他不得不再次迁徙来居延泽。 比昔日栖居地定襄郡环境更恶劣的居延泽! 亦是说,他约束族众不犯魏郡县的善意、助魏国消除北疆大患柯必能的艰辛,不仅没有使部落得利,反而成为了丧家之犬。 如此情况下,他安能如魏国所愿与汉军为敌? 甚至,在一并迁徙来居延泽于途,刘诰升爰心里就不止一次担忧着,对魏国恚忿在心的拓跋力微会转去依附了汉军。 幸运的是,他们刚抵达居延泽时被马岱部伏击了一次。 这才让刘诰升爰稍得心安——拓跋部亦在伏击中丧损了些人马,出于安抚族众之心,拓跋力微也不会与汉军暗中勾连的。 但饶是如此,拓跋部依旧不愿与汉军爆发冲突。 策应围城可以,攻城就免了。 如果马岱部前来救援,他便要报被伏击之恨。如若不来,那长驱往河西走廊劫掠各郡县之事,他亦不参与。 并力来战,貌合神离乃是大忌。 刘诰升爰对此了然在胸,但却是束手无策。 因为换作他是拓跋力微,亦不会再为魏国出力;而且为了日后着想,他也不愿意得罪拓跋力微。 随着南匈奴左部的势力逐渐强盛,他终究是要与刘豹有一战的。 不仅是去卑代理南匈奴国政与刘豹身为单于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天然利益冲突,更因为他迁徙来居延泽后诞生的雄心。 草原之上强者为尊。 同为冒顿单于的后裔,他亦有资格成为大单于。 前提条件便是踩着刘豹的尸骨,抑或者以强大的势力逼迫刘豹匍匐臣服在他脚下。 因而与刘豹有深仇的鲜卑拓跋部,乃是他日后可依仗的盟友。 自然,如若能将拓跋部并吞了更佳。 但拓跋部依旧有着万余落,大致与南匈奴右部旗鼓相当,刘诰升爰没有并吞的实力。 同理,魏国也是他的助力。 有了去卑安抚南匈奴各部不为魏国生乱的先例在,魏国雒阳庙堂更愿意扶持他成为第二个去卑,而不是占了名义的刘豹。 是故,为了自身的雄心,即使鲜卑拓跋部消极应战,刘诰升爰亦要对汉军用兵,让魏国觉得扶持他部落强盛乃是有裨时局的。 凑巧的是,汉军的调度如他所愿。 不知何缘由,彼汉军不悉数蜷缩在居延城池内,竟还别遣了两百士卒在前哨烽燧内戍守!自动陷入了死地! 委实是死地。 坐落在半山腰的烽燧虽然易守难攻,但在危险来临之际无法退去。 恰好,刘诰升爰尤喜兵事,在雒阳为质时,无论对达官贵人还是游侠鄙夫都能折节求教,故而也对攻陷这种半山烽燧很有自信。 居延泽一带的矮丘,因为常年受风沙侵蚀的干系,山体岩石大多裸露与外。 滴水成冰的时节,粘稠的鲜血一样可以化作最好的粘合剂。 刘诰升爰以生取羊腿粘在岩石之上作为攀梯,乃从族众中挑选了数十善于攀爬的勇士,从侧面攀上了烽燧的后方山峰。 在刘诰升爰遣族众正面进攻吸引烽燧汉军的注意力时,烽燧后方的部落勇士便骤然发难,潜行至汉军囤积粮秣与薪柴之处纵火。 冬春时节,天干物燥。 很快,滚滚浓烟便冲天而起,火势之猛令汉军士卒根本来不及反应。 亦让执意出城来前哨烽燧的军司马当即面如死灰:粮秣与薪柴被焚毁,意味着两百将士都要迎来饿死冻毙的结局。 且他知道,居延城是不会来救援的。 未出城之时,意见不合的李球与傅佥便多次以“出来扼守前哨烽燧将陷入孤立无援”为理由,劝阻他督将士出城之意。 那时,他信誓旦旦声称戍守无忧,无须城内兵马来救。 所以他的选择无非两个。 要么耻辱的请降,要么决绝的杀出一条血路归去。 与他出来扼守的汉军将士都选择了第二个。 因为他们之所以出来,不是与军司马一样带着以功绩巩固权势之念,而是确确实实抱着护卫家小免遭胡虏的掳掠之祸、枭悬之诛。 若是畏死,便不会出城了。 只不过,有时候即使拥有了决死的勇气,但未必就有杀敌的机会。 刘诰升爰早就意料到了汉军将要突围。 仗着兵力优势乃多设绊马索、多掘陷坑等方式,让百余汉军将士连厮杀的机会都没有,便沦为了俘虏。 或许说,阵斩与俘虏合计两百人,在如今的汉魏战事中不足挂齿。 但对刘诰升爰而言则意义非凡。 这是他被授予南匈奴右部以来的第一场战事,属于牛刀小试,可奠定他在族众中的威望——他不再是仰仗父辈恩泽的纨绔子弟。 且依仗着这两百汉军的首级,他可以得到魏国的嘉奖与信重。 毕竟,左部的刘豹如今委实没有什么的功绩可言。 对! 刘诰升爰没有想过要对汉军俘虏招降。 而是打算将这些汉军俘虏带到居延城池前,当众逐一杀戮! 一来可炫耀兵威,令城内守军士气低迷。 另一,则是看是否能激起城内士卒的悲愤,不顾一切开城门出来血战,进而令他得了夺取城门的机会。 自然,这种几率很渺茫。 且试一试,也没有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攻陷汉军前哨烽燧的调度鲜卑拓跋部并没有参与其中。 但不知道为何,拓跋力微得闻刘诰升爰要将汉军俘虏枭首后,便主动揽去了派遣游骑往酒泉郡警戒的职责:监视如今按兵不动在会水县的马岱部。 对此,刘诰升爰自是无不可。 应是觉得汉军不可畏,便打算弥补先前不愿倾心共力而战吧? 他心中是如此揣摩拓跋力微动机的。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他的牛刀小试并没有让拓跋力微一改初衷。 相反,乃是令拓跋力微他心生忌惮了。 被魏国过河拆桥、弃之如敝履的拓跋力微,在迁徙来居延泽于途,便一直带着这样的思虑与不安:魏国令南匈奴右部一并来居延泽的用意,仅仅是为了与他共力对阵汉军、侵扰酒泉与敦煌郡县吗? 不尽然吧? 比如刘诰升爰还得到了雒阳庙堂的暗示:用战事消耗拓跋部的实力,然后并吞掉! 倒不是他成为了惊弓之鸟。 而是以己度人,自忖魏国必然知道他心怀忿恚、不愿为魏国再战。 明明知晓了,却还要将离心离德的他遣来与汉军交战,雒阳庙堂无智少谋如此邪? 拓跋力微不敢相信这是巧合或疏忽。 因为他的部落再也经受不起一次过河拆桥,他亦无不会再让魏国有这样的机会! 故而,他派遣往酒泉郡会水县监视的游骑斥候,皆是出自小帅戴胡阿狼泥的部落族人。因为他们曾经在媪围县与汉军姜维部的两千羌骑相互追逐了两个多月,且还以声东击西的伎俩阴袭了汉军鹯阴军营,顺利的“夺”了无数军辎而归。 与汉军打交道,戴胡阿狼泥最是轻车熟路了。  https:///24197_24197365/71865657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正文 第366章、勿疑 , 李球乃建宁人,在居延属国任职很不适应。 这个孤悬在河西走廊以北八百(汉)里外的地方,时常会有滚滚沙尘铺天盖地袭人而来,狂风能撕裂人的脸庞与嘴唇,还有那仿佛以钝刀无时无刻不在磨骨的严寒。 甚至,有时候他都怀疑,若不是自身正处于年富力强的年纪,或许早就因为不耐苦寒而长眠黄沙之下、做了他乡之鬼。 但今夜他忘却了严寒。 不管鼻息处不停的升腾一阵淡淡的白雾,还是眉梢已然凝了些许晶莹,他依旧纹丝不动伫立在城头上,目不转睛的眺望着城外。 夜半惨白的月光,让呜咽的朔风倍感凄凉,也为远处的小丘披上了一层寂寥。 那小丘乃是今日才诞生的,应唤作京观才对,因为南匈奴右部以百余汉军俘虏的尸首混着沙土筑成。 李球还记得那些胡虏逐一杀戮俘虏时,肆意冲着城头喧嚣挑衅的场景;亦记得那些汉军俘虏在临死前怒骂不绝、无一人求饶的悲壮。 那时,城头之上一片鼎沸。 人人怒发冲冠、愤慨难当的请求主官李球开城门,让他们前去活剐了那群胡虏。 自然,不等李球开口,傅佥便拔出了天子刘禅赐下的利刃压制了将士们的鼓噪:“天子赐剑在此!再言出城者,诛!” 还有到任经年,通过屯田、问贫安孤寡等善政积累了士庶敬爱的皇甫隆,以城内妇孺的安危为由好生宽慰,这才令将士们的情绪稍安。 但这改变不了李球的目眦尽裂。 紧握着刀柄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再松,反反复复,一直待到南匈奴右部离去后,他才按捺下了想出城鏖战的怒气。 他已然决策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对! 这两百将士的丧损,哪怕是那军司马一意孤行出城戍守前哨烽燧导致,但他也有责任在。 他乃是朝廷任命的校尉,尽掌着居延属国的兵马,临阵拥有专断之权。如果当时他果敢一些,以“不尊将令、扰乱军心或志骄恣肆”等罪名,将那军司马下了牢狱,便不会让将士们遭受枭悬之祸。 但他顾虑得太多了。 担忧着将帅失睦、顾忌着军心不稳,冀望着日后能得到所有郡兵的拥戴,所以忘记了慈不掌兵,淡漠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 最终演变成为了后悔莫及、自责已晚。 “呜~~滴~~” 一阵笛声倏然响起。 李球侧头一看,却发现傅佥不知何时已来与他并肩而立、横笛而奏。 在音律之上,傅佥素来没有天赋。 不管他如何锲而不舍,但竹笛依旧吹得很难听。 只不过,如今以音色清脆高亢、带有凄厉之感的羌笛吹奏,却令人觉得别有韵味,曲折婉转的悲凉感扑面而来。 一如李球现今的心绪难平。 少时,一曲终了。 “公渊,此曲何名?” 静静倾听的李球呼出一阵白雾,轻声发问。 “先生言此曲名为《出塞》。” 先将羌笛插在腰侧,傅佥才淡淡回到,“相传是前汉孝武帝时乐师李延年所做的军乐,颂我大汉将士驱逐匈奴的功绩与壮烈。” “驱逐匈奴啊.......” 喃喃复述了一声,李球又将目光投去了月光下的小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佥见状,张了张口想宽慰几句却又作罢了。 少小便作伴的二人,对彼此性情都很熟悉,也大致能猜测出彼此所思,所以傅佥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李球却先开了口。 “公渊,我恐不能践昔日你我之誓了。” “嗯?异磬兄何指?” “一并伐吴。” “哦~~” 傅佥恍然,颔首应了声,“好。” 一并伐吴,乃是他们皆未被授职之前的言谈。 因为傅佥之父丧于夷陵之战的干系,他们二人在谈及孙吴时,傅佥总会念叨一句如若日后汉吴反目,他便请命随征东去雪恨。那时,李球亦会同仇敌忾的加一句愿同往,率家中部曲取道郡与傅佥会兵于建业。 算是少年郎之间的约定。 只不过,令人想不到的是李球一直当成誓言谨记在心。 “非是我不愿赴国仇与报公渊之恨。” 担忧傅佥误解的他,还是紧着解释了句,“只是若如不诛贼子刘诰升爰、不将南匈奴右部筑成京观,我无颜离此地。” “异磬兄日后还是要与我共赴国仇的。” 略作沉默,傅佥慨然作言,“贼子刘诰升爰竟敢戮我大汉将士、辱我汉威!此仇不报,我亦不会离此地。” “嗯?” 闻言,李球侧头目顾而来。 待见到火光之下傅佥那严肃的颜容,不由倏然而笑,抬起了右手,“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啪~” 伴着一记击掌声落下,城头上又陷入了沉默。 因为他们都知道,汉军若想击败南匈奴右部绝非难事,但想要灭掉却很难。 至少,在大汉有上万骑随时待命征伐之前,就莫作念想了。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仅在数日后,驻扎在酒泉郡会水县的马岱迎来了拓跋部的小帅戴胡阿狼泥,且他第一句话便是:“如若将军信我部诚意,彼刘诰升爰可一战而擒!贵军居延属国可自此再无烽火!” 是的,uu看书 www.uukanshu.com拓跋力微想摆脱魏国的控制。 所以遣心腹之人前来寻求汉军的助力。 计划也很简单,他请马岱以救援的名义督西凉铁骑前去居延城,与南匈奴右部大战于野。届时,拓跋力微会领着族众临阵倒戈,将刘诰升爰的首级砍下来。 事成之后,俘虏与战利品两军均分。 而且拓跋力微将带着族众迁徙往漠北,既是让汉军不再担忧居延泽日后的安危,更是为了免遭魏国的报复。 但会战的时间,必须是夏初四月之后。 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南匈奴右部与鲜卑拓跋部留在鸣沙山的妇孺才会迁徙至居延泽。 “将军,我部素与贵军无仇。” 大致转述拓跋力微所谋所求,小帅戴胡阿狼泥极力促成,“先前互通军市之举,足彰我部与贵军相善之心。今我部以诚而来,但求各取所取,还请将军勿疑!” 正文 第367章、取轻 源于早年的经历,马岱从来都没有擅专之念。 是故,承载鲜卑拓跋部意图的军情绢帛,先转到了姑臧县魏延的案几上,再附上河西诸将的意见,最终转来了冀县相府别署。 但丞相看罢,没有召集郑璞、马谡等僚佐一并计议,便直接附上了“君等自决之”数个小字,将军报给返了归去。 倒不是觉得此事无足轻重。 而是所谓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乃是把控战略方向,至于临阵决机与排兵布阵等事,中枢就不应该去干涉前线大将的应变。 毕竟,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个小细节都有可能令胜负易主。 丞相对鲜卑拓跋力微的为人与南匈奴右部的战力等实际情况并不了解,且亦没有亲临过居延城池,远程决策很有可能会疏忽一些客观因素。 既然如此,不如将此事的决策权转给魏延等人罢。 反正不过是对阵不以谋略著称的游牧部落而已,以河西诸将率的才学,还不至于令丞相担忧有失。 军报返归姑臧县后,魏延盯着“自决之”寥寥数字,久久默然。 若瞧得仔细了,便会发现他眼眸中尽是新奇。 北伐以来,他常逞奇谋献策,但鲜被丞相采用;如今他几不对战略指手画脚了,丞相却将决策权转给他了。 亦令他倏然觉得束手束脚,开始患得患失了起来。 非是对决策取舍两难。 战与不战的利弊,他一目了然。 若战,可如拓跋力微所言,自此居延泽将再无战火,令马岱部得以脱身前来姑臧县一并对阵逆魏的虎豹骑,弥补汉军骑兵不足的劣势。 所要承担的风险,则是恐拓跋力微有诈——此举或是他与刘诰升爰的合谋,意图利诱马岱部兵出,然后在野外以兵力优势将之合围剿灭! 若不战,便是继续安于现状,没什么好说的。 魏延自身倾向于想信拓跋力微的诚意。 逆魏如何对待鲜卑拓跋部,以及先前汉军以通军市为利让拓跋部配合姜维行瞒天过海之策,足以令人不疑如今各取所需的提议。 令魏延难做决策的,乃是逆魏夏侯儒大军还在围困着鹯阴城塞呢! 丞相已然传令各郡县驻军不可擅动,且先扼守城池令黎庶绸缪春耕事宜。但身为前将军的魏延,已然知道数月后他将成为主将,督兵马前去救援。 故而,他也隐有担忧:定论了居延泽的战事,不会引发驰援鹯阴城塞不利之事吧? 因为拓跋力微与汉军约定的时间,恰好与计划救援鹯阴的日期大致吻合。 或许,这才是丞相令他自决之的缘由吧? “文伟,依你看来,丞相.......” 魏延头也不抬,习惯性的出声而唤,但却又言半而止。 因为署屋内仅他一人在座。 仲春二月了,费祎数日前赶去张掖郡署理黎庶春耕与军士屯田等事宜。 其实他可以不必前往的。 但如今的张掖太守乃是诸葛乔,左右也无紧要事的他,便有心前去襄助一二。 先前,诸葛乔接引敦煌张家易帜、张华与张就放下兵权归成都面君,天子刘禅在朝会之上便让尚书台拟诏录他多年之功,迁为张掖太守。 没有知会丞相,亦没有问过相府。 用事后天子作与丞相私信之言来说,乃“非是我不知会相父,委实不敢与相父商榷耳!” 的确,若是天子去信商榷了,以丞相的性情定会出于避嫌之心,随意寻个缘由将罢了此议。唯有以木已成舟的事实与不可朝令夕改的君无戏言,才能让丞相不做置喙。不得不说,现今而立之年的天子,虽性情敦厚如故,但对帝王的权衡已颇有心得。 费祎不在署屋内,而姜维督领骑兵在乌鞘岭一带戒备、张苞在令居县筹备着救援所需的军辎与粮秣等琐碎,令魏延倏然发现自身连个问策的人都没有了。 不过,也没什么好问策的。 在将军报转去冀县之前,河西诸将率皆谏言可战。 缘由非是众人皆断言拓跋力微不会使诈,乃是姑臧县这边急需马岱部的三千西凉铁骑来助战。 如今的护羌校尉部骑兵,仅剩下了一千六百余骑。 就连护羌营司马刘栋,就是先前的烧当羌王注诣,都在十余日前战死了。 魏国以百人将充任骑卒的虎豹骑,装备精良、异常骁勇善战。其中两千五百豹骑乃轻骑,人人皆可骑射、昼夜策马驰骋而不倦。 随着秦朗来至河西之后,虎骑屯在夏侯儒大营之侧,豹骑则入乌鞘岭东段接替了被打残了的关中精骑担任警戒之责。月余时日后,便探知了汉护羌营司马刘栋,常有督领四五百骑东出扑擐县五十里外巡视的军情。 秦朗得悉后,乃将豹骑分为两部深入大漠迂回,在刘栋巡视的必经之地处伏击。 是战,刘栋临阵被杀,出城的羌骑临阵折损过半,仅剩百余骑得以生还。 此战亦令魏延心有所悟。 届时,他若督军驰援鹯阴城塞,护羌营骑卒是无法牵制逆魏虎豹骑的! 唯有将马岱部转来,以同样擅于千里奔袭的西凉铁骑方可胜任。 自然,赵广部也可以胜任。 但如今的他分身乏术。 魏国郭淮部仍旧在高平城外驻扎,兵锋直指着祖厉县,如若将赵广部转来河西,恐汉军需要救援的城池便要再加上祖厉城了。 在拓跋力微没有遣人来求共力各取所需之前,魏延乃是打算让姜维领着护羌营骑卒转去酒泉郡,将马岱部换来姑臧。 哪怕护羌营骑卒太少,无法兼顾酒泉、敦煌两郡周全,他也顾不得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也亦是拓跋力微有书信来后,河西诸将率皆言可战的缘由。 为了冲破逆魏以虎豹骑封锁的乌鞘岭、前去救援鹯阴城塞的战略意图,姑且选择信任鲜卑拓跋部的诚意吧。 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策。 国力不如人、兵力敌众我悬,居劣势中唯有弄险求以小博大了。 独自枯坐许久的魏延,有些不耐烦的推开案牍,提笔给马岱回复,“可战。将军若有所需,遣人来知会,我尽可能调度策应。” 正文 第368章、巡农 , 暮春三月了。 连绵了十余日的毛毛细雨,终于停歇,令人不由心生欣喜。 尤其是阳光普照着大地,让暮春的点点绿意惬意晕染着田野和丘陵。当一阵春风拂摸而过,便荡漾着水珠,摇曳着阳光的五彩斑斓。 不过,看着欣喜,出了门就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从高山上融化的雪水滋润了田野,也泥泞了道路。 一脚踩下去,履底总能粘上厚厚的泥层,让人不胜其烦。更惨的是一不留神踩到了汲饱了雪水的泥坑,让水渗进足衣里,会令人没了一天的好心情。 在春寒料峭的陇右,无人有出来踏青的闲情。 上邽县,渭水畔。 郑璞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在阡陌中,强忍着双足皆被雪水浸得发麻的不适,细细倾听着此地屯田令絮絮叨叨的讲解着麦种、耕牛以及人力安排等琐碎。冬春时节,丞相的腿疾亦犯得厉害,故而巡视陇右渭水两岸军屯的春耕事宜,便令他来代劳了。 谁让其他相府僚佐皆忙得食不暇饱,唯有他颇为清闲呢? 近来他确实很清闲。 渡过杨仪去职那段人事不谙的时间后,相府诸多事务再度变得有条不紊,且又从各郡县辟入不少令吏一级的僚佐,故而让原先忙碌得常留宿署屋的郑璞一时无所事事——有官职更高的向朗总领诸事,他连劳形案牍都无有机会。 以致在筹备将征粮秣之事的马谡,都仗着熟稔对他做谑言,“我等皆倥偬,而子瑾独得闲暇,此乃高者自安而庸者碌碌乎!” 对此善意的捉狭,郑璞唯有报以苦笑了。 他真不是玩忽职守。 也曾有心试着帮衬他人,但诸人各司其职,贸然插手反而是添乱。 而且后军师之责本就重在军争筹画,现今兵出之事已有定论,再加上他麾下直属兵马仅剩下重步卒与自身部曲,故而连督军演武之事都没有。 现今被遣来巡军屯之春耕,若是较真而言,亦算是流于形式。 陇右与汉中郡的军屯出产干系到北伐大计,素来是丞相瞩目所在,屯田在职僚佐孰人胆敢玩忽!孰人敢不尽心尽力? 与其说丞相遣郑璞来巡春耕,尚不如说是丞相有意让他在位卑职微者心中树立权威、为他日后肩扛克复中原旌旗时能得到士庶一致拥戴的筹谋罢。 不过,哪怕明知主事屯田的诸人皆尽心,但该有的严谨作态郑璞还是恪守的。 一路且行且闻。 从冀县至望桓,再到上邽县,郑璞没有察遗出什么来,倒是对屯田的富余劳力上心了。 民屯不必说,乃募弱力少智之子与贫民为佃,耕牛与粮种等一概由官府出;出产皆归官府所有,但数年后便将田亩授予屯田之人,算是以工授田制吧。 但军屯则是分为两种。 一者,乃是“更卒”所屯。 更卒在服役满之后,官府将取屯田出产的一部分换做财物赐予他们携带归家,相当于将更卒当成屯田客来用了。如若更卒劳力不足,将征发当地黎庶徭役益补。 另一,则是征伐之兵所屯。 得复陇右之后,丞相便下命让非扼守前线的各部兵马皆要闲时演武、农时耕耘。且将战俘与犯事囚犯等皆罚入军营为徒隶,益补劳力之缺。 如此,军屯还好,但民屯的劳力便有些浪费了。 西北之地地力贫瘠,即使有前汉流传下来的代田法,也堪堪能保障一岁一熟。一年到头,无有财力畜养牲口的民屯之客仅忙碌数月时日,便无所事事了。有渭水贯穿的陇右尚且如此,地力更为贫瘠的河西走廊就更不必说。 正值朝廷蓄力兵出关中、还于旧都之际,如此浪费民力,委实不可取也。 或许,能尝试着藏兵于民? 在屯田令的絮絮叨叨中,看似在悉心倾听的郑璞,已然在心中琢磨着方才的想法可否成行。 不知过了多久。 觉得衣袖被轻扯了几下的郑璞,陡然惊醒。 却发现屯田令不知何时已然闭嘴,且其余随行之人皆呆楞的瞩目着他。 这是,絮叨完了? 郑璞不由有些赧然,正踌躇着说些化解尴尬的言辞,却是被扈从乞牙厝轻声打断了,“郎君,往右顾。” 依言侧头,却是有数骑在阡陌数十步外,正冲着他不停的挥手。 且还放声呼唤着:“郑军师,丞相有言来。” 呃...... 原来絮叨还没完啊~~ “方才在计算着耕牛与民力的互换,故而一时沉浸不知了。” 轻笑解释了句,郑璞冲着屯田令颔首,“君等且继续巡田,我去去便归。” 言罢,不等众人答复,便转身往阡陌外而去。 待到了那数骑跟前,这才发现竟是参军董厥亲自来了。 莫非,乃是丞相有事招我归去计议,故而令董厥前来代巡屯田春耕事宜? 心中隐有所悟,郑璞率先拱手笑道,“不想龚袭亦来上邽署事,心甚喜焉!若今夜龚袭无有他事,我把酒待君共话。” “不敢受军师之礼。” 连忙躬身还了一礼的董厥,直起身后亦作笑颜,“虽心欣军师盛情,然恕我弗能如愿。丞相招军师即刻赶回冀县计议,此间巡春耕由我代劳。” 果然。 心中暗道了声。 郑璞轻颔首,先是示意扈从乞牙厝去备马与收拾行囊,才微蹙眉发问,“敢问龚袭,乃是有逆魏军情来乎?” “非也。” 董厥微微摇头,语气有些迟疑,“似是成都有军务转来,且事关军师。此事非我职权之内,故而知之不详。” “哦,好。” 闻言,郑璞顿时舒了一口气。 待接过扈从递来的马缰绳,便出声作别,“此间之事,便有劳龚袭了。” 一路无话,至冀县。 略收拾了仪表,郑璞入相府别署见了丞相,这才知道原来是沈幽归成都了。 先前郑璞谏言天子授予沈幽官职,阴遣入所属孙吴的交州募兵。 以一岁为期,观沈幽才能如何再做后用。 不想,一岁之期未到,沈幽便作书请庲降都督马忠接应,率所募的交州义士归来成都。 因为合先前畜养的死士,他已然得了两千麾下。若再继续待在交州,恐会被吴属交州刺史吕岱察觉。 正文 第369章、饮鸩 , 嘉千里来投之义、录献图与募兵之功,授予沈幽昭义中郎将之职,且在成都赐下宅邸以示恩荣。令庲降都督马忠督促兴古郡太守将那些交州义士的家小陆续接引入蜀地;待将士家小安顿罢,沈幽将率军北来汉中郡驻扎,归关兴节制。 此乃丞相转与成都的批文。 而将郑璞招回冀县计议,乃是丞相觉得既然交州义士竟如此轻易可招募,或许可以他法再换些劳力归来。 对,是换。 而不是如阴遣沈幽募兵那般上不了台面。 正值需要孙吴伐魏分担大汉压力之际,就不必用如此下作伎俩,伤了汉吴两家和气了。 至于作换的物资,现今大汉唯有战马能令江东趋之若鹜。 先前诸葛恪来使求购战马时,见陇右多有以永昌郡土人蛮夷为奴仆,便有过以交州蛮夷作换战马之议。但那时郑璞严辞回绝,执意要换山越俘虏才作罢。 现今若大汉遣使往江东复议,未必不能成行。 反正对孙吴而言,交州七郡百蛮、不服王化者众,攻伐掳掠为俘亦是靖南土安稳,且能换归紧俏的战马,何乐而不为呢? “子瑾,我欲复以你为使,前去江东与吴主交涉。” 大致叙罢自身所思的丞相,冲着郑璞颔首,“虽说如此小事,他人亦可胜任。然而,若非子瑾亲往,恐彼江东借故作贱战马价格,且换来的俘虏皆以老弱充任。” 这倒是实情。 不说江东素来作风,就连商贾都会有坐地起价、以次充好之事。 何况人口乃关乎国力,地广人稀的江东,亦需要大量劳力开垦田亩蓄国用。即使允诺了与大汉的交易,但优先将身强力壮的俘虏挑选出来留自用,亦是无可厚非。 但郑璞此刻心思不在出使之上。 因为他知道,如今大汉的战马亦不多。 前番作卖给孙权与江东豪族的战马,乃丞相用蜀锦与茶叶等物资从凉州羌胡部落中换回来的。如今若是再议贸易,唯有将陇西临洮牧场与小陇山(关山)草甸牧养的战马作卖了。 那些战马,可是朝廷留着自用的! 在张掖山丹牧场无法提供战马之前,马岱部、赵广部与护羌营骑卒的战马,皆从由此二处牧场供给。如若此事成行,相当于将骑卒的备用战马都给作卖了....... “丞相有命,璞自是愿往。” 略作踌躇,郑璞答非所问,“只是,作换的战马,丞相乃意在临洮与小陇山的军马乎?” 丞相没有作声。 沉默的点了点头后,便侧头眺望着窗外,满目的无奈。 见状,本想谏言不可的郑璞,亦陷入了默然。 大致思考下,便知道丞相为何要作卖骑卒的备用战马了——无非是今岁逆魏骤然来犯,令国小民寡、积弱积疲的大汉瞬间“原形毕露”。 一战夺回陇右形胜之地也好,再复凉州也罢,短时日内都无改益州疲敝的状况。 如现今敌虏来犯,大汉戍守的将士还要先务屯田春耕后再迎战,便是最好的佐证:连务农殖谷的黎庶都匮乏,兴复汉室又从何谈起! 再者,丞相此举亦是为了有备无患。 逆魏雍凉都督司马懿在关中广开沟渠与屯田大熟、别遣近万将士在贺兰山以南屯田的消息,汉军斥候早就探知了。 亦是说,逆魏拥有充足的粮秣之下,今岁大举来犯绝不会轻易罢兵归去。 大汉上下皆不敢断言这场战事将要持续多久。 或许,持续到明岁也未必! 莫看在免了五百匹战马作换粮秣的利驱下,孙吴已然作国书来声称夏四月必然会出兵伐魏,但丞相不会将逆魏罢兵的冀望寄托在孙权身上。 不管是谨慎使然,还是过往事实令人不敢冀望。 春耕、夏耘与秋收,皆需要大量劳力。 大汉如果不缓解劳力不足的困顿,未来战事陷入被动的局面,将会反复上演。 故而,丞相哪怕明知作卖骑卒的备用战马乃是饮鸩止渴,但也唯有忍痛推行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 “呵~~” 心志极为坚韧的丞相,少时便隐去了忧态,轻笑了声,“子瑾莫作愁念。以朝廷现今局势,兵出关中尚需数年蓄力之功,募骑卒扩建骑兵亦不急于一时。战马作卖了,可有充足时日再繁衍。如若能换来充足劳力,以河西六畜繁盛之地,我军何愁无战马邪!” 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奈下,也唯有如此宽慰自身了。 “丞相所言极是。” 郑璞亦露出笑颜附和,但继而之言却是相悖的,“不过,璞窃以为,以战马作换交州劳力,不宜诉于国事,但可令民间商贾推行或更佳。且此番作卖的战马,当以四五百之数为上,过则犹不及。” 仅四五百匹啊~~~ 眉毛微不可见的蹙了下,丞相略捋胡片刻,才催声道,“子瑾可详言之。” “诺。” 郑璞依礼而应,朗声而回,“丞相,璞之思有二。” “一者,乃是自古物以稀为贵。去岁我国已然作卖数千战马与江东,若现今再大肆作卖,必然导致作价廉贱。卖多而利薄、卖寡而利厚,与我国而言几无异也,故而无须多损我大汉的战马储备。” “另一则是不利于我国征伐积谷。江东多山泽,雨水充沛,难为牧马之地。彼吴主孙仲谋若有开疆辟土之志,唯有连频从我大汉购置战马。故而我国切不可令江东战马充足,恐其不复以粮秣作换也。” “想必丞相亦知,未来数年之内,我国军争粮秣仍不免捉襟见肘之困,推行民间商贾以战马换取江东豪族粮秣,依旧势在必行,故而不可多卖也。再者,即使如愿与江东将交州劳力换来陇右,尚有千里迁徙、起屋宅安顿、恩服其心、画田教耕等琐碎耗费时日,非数年之功不可见成效。” 言至此,郑璞歉然垂首拱手,“故而,璞自衡量利弊,窃以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但可授意民间缓缓推行为佳。” 丞相听罢,一时默然。 因为郑璞所言的利弊得失,他早就在心中反复权衡过了。 正文 第370章、藏兵 , 对弊大于利洞若观火,却还要坚持为之,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丞相亦如此。 “子瑾所言,我何尝不知邪?” 沉默了少时,丞相才怅然作声,“然而,弃一时之利,可令我军将士专心演武备战,又何足惜哉!子瑾长于军争筹画,定知久守必失之理。与其容逆魏来袭而被动守御,不若以攻代守,将战局把控在我军手中。” 原来如此! 郑璞听罢,这才恍然大悟。 丞相弃了战马贸易的暴利,并非仅仅是为了过渡时艰,更是对日后兵进关中的绸缪。 以当今大汉各地守备兵马的数量,抵御逆魏来袭倒是无忧,但想攻打关中就必然要再扩招数万将士。从河西至汉中的防御线太漫长了,外出征伐之前必须要留下许多将士守备地方。 而如果能从交州引入充足的劳力,代替黎庶屯田提供粮秣、保障郡县民生之后,便可从陇右与河西之地募兵了。 至于以攻代守,则是丞相有意领三五万兵马出萧关抑或入关中。 以自身为饵,诱逆魏大军来围堵,将战火转到逆魏属境之内,好让陇右与河西之地安然的休养生息。 再者,关中三辅乃大汉旧都所在,意义非凡。 有光武帝的故事在前,一旦大汉还复旧都,“汉祚未绝”之言将鼎沸天下! 令魏承汉的天命之说否决! 对于魏国而言,哪怕穷兵黩武将冀州涸泽而渔、无视孙吴的威胁将淮右与荆襄战线的兵马调来,都不会容许关中失守。 亦是说,大汉看似临门一脚的“还于旧都”,其实是任重而道远。 是故,丞相打算进军,也是隐隐有临阵练兵的考虑在:无法更改兵力悬殊的劣势,那便发挥精兵的优势吧。 从普通士卒转变为强兵悍卒,需要在战场上脱胎换骨。 百战余生是为精锐。 在可承受的代价之内,以频繁的战事磨练将士,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演武。 看是残酷,但这是“慈不掌兵”的诠释——怜悯了少数人,便会无视了多数人。 不过,有所悟的郑璞,心中还泛起了些许怪异。 丞相现今意向的绸缪之举,几与他在巡屯田春耕时所思竟殊途同归。 “丞相,先前璞亦曾有以攻代守之思。” 按捺着心中讶然,郑璞拱手作言,“不过,是时璞并未思及从交州引入劳力,故而思得募兵之策,乃是藏兵于民。” 藏兵于民? 闻言,丞相微微扬眉,若有所思。 盖因在前汉时的“都试”制度,便是藏兵于民。 前汉制,黎庶男子年满二十三,皆要在郡内服兵役一年,接受射御、战阵等方面的训练;且每年八月或九月郡太守皆要以“都试”的方式讲武,旨在加强地方武备。 只不过,此制度也会导致太守职权过大。 如王莽篡汉时期,东郡太守翟义便利用都试之机纠集兵马反莽、光武刘秀也曾谋划在都试时夺兵权举事。故而在光武复汉后,朝廷为了避免地方武备被有心人利用诱发动乱,便罢了都试制。 现今若是再复此制,乃是将日后募兵演武的时间缩短了,对时局大有裨益。 且都试制度亦是雄烈汉风的彰显,有利于激发黎庶志在军功、及壮觅封侯的锐气。 自然,此举催生太守权柄过高亦难免。 但以丞相之智而言,提前规避此患易如反掌。 只需从朝廷中枢派遣每岁主事都试之人,将职权不授予在郡太守,便可泯灭绝大部分隐患了! 须臾间了然的丞相,不由拊掌而笑,眸含赞许之意而问,“子瑾之意,乃是复前汉都试之制乎?” 但郑璞却是微微摇头,“回丞相,乃是类似都试之制。” 言罢,不等丞相继续催声,便径自细细讲述所思。 他是想以免除一定赋税的基础上,让河西走廊各郡建立“带弓而锄、佩剑而樵,器甲鞍马、常若寇至”的弓箭社!不论家业高下,户出一人;自相推家资、武艺为众所服者为社头、社副、录事等,自备器甲鞍马,供治安和备边之用。 河西地处边陲且果腹艰难,人皆易动难安、果敢而轻生死。 再佐以羌胡杂陈、贼寇丛生的栖居实况,男子成丁后皆有通刀矛弓箭之能,这也是郡县官府维护治安时大为头疼的问题。 换而言之,河西黎庶亦是优良的兵源,亦是日后大汉扩招士卒的首选。 但前决条件,则要先化去河西纷扰已久的匪气、令他们遵纪守法、言行禁止。 故而,郑璞依此考虑,打算以减免些许赋税为诱,先推行半民间的“弓箭社”,以军规军法让黎庶们大致熟悉行伍中禁忌,备后续募兵之用。 且以“结社自守、护安乡梓”为目的的弓箭社,若能成型,将大为缓解当地治安的压力,可减少朝廷戍守在当地的兵马,转去征战关中。 恰好,现今南匈奴左右部与鲜卑拓跋部被逆魏遣入河西,朝廷推行弓箭社乃是保境安民的善政。诏令一颁,必然群起响应,不愁黎庶不踊跃参与。 至于在大汉财力与粮秣困顿之时,还要减免赋税嘛....... 对于大汉而言,收复河西之地的最大意义,乃是得到了牧马之地以及用丝路贸易的利益诱巴蜀豪族支持北伐。且河西各郡的黎庶生计,赖以农牧并举。依着官府计人口、田亩所征收赋税的方式,并不能征得多少粮秣入国库,免了些许也无伤大雅。 自然,防患于未然的手段亦不可少。 为了避免弓箭社日后不会被野心家的利用,郑璞谏言将“社头、社副、录事”等掌权者皆授予官职,纳入朝廷武官制度,以军法监督。 一番口干舌燥,大致说罢的郑璞,朗声作声。 “丞相,此举较之前汉都试制,于现今朝廷时局裨益多矣!若能推行,一可安黎庶之心、绝贼寇之事;次可减少朝廷驻军、缓河西粮秣不足之困;再次则可为日后兵进关中绸缪、藏兵于民!璞斗胆断言,以河西黎庶果敢秉性,日后弓箭社应募入行伍者,必不下两万之众!” 正文 第371章、仗恃 关中右扶风,陈仓城。 魏雍凉都督司马懿搁笔于案,执起缣帛轻轻吹干墨迹,临装入小筒时还细细再看读无误后,才出声唤来署门外值守吏,将之快马转去雒阳。 天子曹叡再一次来书问战事状况与调度了。 倒不是曹叡不信任司马懿的调度之能,亦不能怪其心切。 而是雒阳衮衮诸公都汲汲着西北战事。 征调附庸南匈奴左右部与鲜卑拓跋部、动用天子亲军虎豹骑、从幽州调遣了两万将士,再加上关中十万大军,魏国此番投入的兵马,堪称自汉军袭夺陇右后之最,安能不令魏国上下皆瞩目? 尤其是,逆蜀的反应委实令人捉摸不透。 南匈奴与鲜卑入河西后,逆蜀当即调遣兵马严加防范郡县,此反应还在意料之中。 但征北将军夏侯儒骤然兵困鹯阴城塞后,逆蜀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如今都将近夏初四月了,逆蜀仅仅是令骁骑将军赵广督领骑兵赶赴旱平川,距鹯阴城塞外约莫四五里处,在不同方位将数百支鸣镝射向苍穹后便归去了。 没有试图寻觅魏军粮秣囤积处、无有试探攻击夏侯儒之兵马寻觅解围的战机。 意图很明显:仅是令被困的鹯阴戍守将士,知晓逆蜀丞相诸葛亮并没有放弃他们,给予将士们继续坚守等候救援的希望。 然而,此后,逆蜀一直无有救援的举动....... 且据斥候打探来的消息称,逆蜀无论河西、陇右以及汉中郡皆没有戒严抑或驻军调动的迹象,而是安之若素的督促着春耕事宜。 如此情况,令曹叡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此战虽是司马懿筹谋的,然而自主贺兰山以南兵事的费曜中伏丧损三千余关中精骑后,司马懿已然上表谏言声称此筹谋先机已失、暂且作罢,以待他日时机成熟再作计议。 然而,天子曹叡竟是将虎豹骑转去了河西、一意孤行要将此战再推行。 今数万大军在外数月,耗费粮秣无数,但原先预计逼迫逆蜀不得不来战的意图竟是没有达成,如何不令衮衮诸公心切? 安能不令曹叡心焦! 是故,他此番再来书信,乃是想问在关中春耕完毕后司马懿是否要进军。 不干涉在外都督的调度之权,只是想知道大致战略。 盖因司马懿先前的上表中有预案——如若逆蜀不救,便动用关中大军进逼汉中或陇右牵制逆蜀各地守备兵马,假戏真做将鹯阴城塞攻下来! 故而,司马懿在回书中亦不厌其烦。 细细的将所思、所恃皆一一录于表,尽可能宽解曹叡的心焦。 因为他的决策,乃是春耕之后关中继续按兵不动。 所恃者,有四。 一者,他胆敢确凿,逆蜀必然来救鹯阴城塞! 鹯阴对于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几乎决定着双方在雍凉之地的战事主动权,逆蜀丞相诸葛亮不可能不知。 至今为止,皆不见救援的迹象,必然是被他事耽搁了。 对此,司马懿还召集了僚佐与军中宿将一并分析,然后得出了一个令他啼笑皆非的缘由:或许,逆蜀乃是因为粮秣堪忧,故而要待到春耕过后再出兵救援....... 除此之外,无人能再提他议。 这个推断令他隐有悔意。 早知如此,他便不让夏侯儒进军困城太早、徒耗粮秣了。 在谋划之初,他尽是想着大河结冰魏军可渡人马的困城之便利了,却是忘了逆蜀疲敝已久、粮秣紧缺的事实。 但此亦无可厚非。 孰人能意料到,逆蜀竟是连供给二三万兵马的粮秣储备都无有呢! 不过,事情已然,司马懿亦不会过多纠结。反正以关中粮秣,多消耗数月也能承担得起。 此亦是他的依仗之二。 前来任职雍凉都督已有三年的他,征战之事尚未有建树。 但在广开屯田、以资国用这方面却是硕果累累。 以他“戎卒自给、国以充实”的主张,加上先前以授田为诱从冀州募来的充足劳力,让丰饶的八百里秦川,再次冠上“天府之国”的美誉。哪怕今岁雒阳一带,在开春之时便陷入饥馑,天子曹叡诏勒令他转运了数百万斛粮秣以资救济,但关中所储备的粮秣仍旧堪大军足食至秋收之后。 粮秣充足,他自是可以按兵不动、坐等战机出现。 其三,乃是他已然让部将从关中转运大量粮秣给与夏侯儒了。 源于兵贵神速的考量与受限于路途遥远,从并州五原郡转来安定郡北部丁奚城驻扎的夏侯儒部,并没有携带攻城器械,故而一直迟迟未有攻城之举。 但起土山、掘地道以及反向作围堑等攻城筹备,却已然悉数完善。 现今即使逆蜀遣兵来救,在攻打夏侯儒营寨时,鹯阴城塞内的汉军亦无法越过障碍出城策应,算是万事俱备罢。 基于此,司马懿觉得现今并非乃不计伤亡的攻坚之时。 自前汉孝武帝时期便开始修筑的鹯阴,一直作为抵御游牧部落的前哨城塞,数百年来历经了无数次修缮与加固,堪称固若金汤! 唯有的一次被陷落,就是前番叛将姜维的绕后偷袭。 且还是依仗着魏平无法支援,而疤璞领军赶至合兵令守备兵马陷入绝望投降才易主的。 亦是说,在没有彻底断绝逆蜀外援、令将士绝望之前,很难被攻陷。 即使现今鹯阴城塞逆蜀守备士卒仅三千,但夏侯儒以两万大军昼夜而攻,数月之内也未必能建功。与其丧损士卒无数而作无用之功,还不如坐等时机,将逆蜀援军击破断绝城内守军希望后,再作攻坚之议。 最后,便是南匈奴左右部与鲜卑拓跋部的策应。 司马懿并不冀望他们能高奏凯歌,但以游牧部落的千里奔袭之长,牵制逆蜀的兵力、令河西各郡县守备疲于奔命,应是有所建树的。 此四者仗恃,皆能令魏国游刃有余,足以宽解雒阳曹叡与衮衮诸公之心。 相反,司马懿在上表临末时,还添了一笔“今我国伐逆蜀,依贼吴狡诈之态,恐复来入寇,但请陛下先备御之。” 正文 第372章、复寇 , 司马懿的上表至雒阳后,天子曹叡看罢当即击案而赞。 且还将之示于可谋军国大事的重臣,令先前的质疑与喧扰之辞皆冰消雪融。至于最后那句需要“备御贼吴”,众皆略过了。 盖因司马懿的提醒有些晚,如今魏吴已然再起刀兵了! 但此番拉开战事序幕的并非是江东,而是驻守淮右战线的征东将军满宠。 在去岁战事未爆发前,满宠便曾上表雒阳,意图突袭江东在庐江郡舒县一带的军屯。那时,曹叡已然允了,但最终因时局而作罢。 今岁春耕甫一开始,满宠便派遣长吏率兵沿水东下,乘其不备一战建功。 不仅将吴国多个屯兵戍围摧毁,且还将春耕的粮种、耕牛等烧毁杀戮,虏获江东屯田士卒家小数百人而归。 这场仅算是魏吴日常冲突的小战事,却令曹叡很是欣喜。 无他,去岁他所督领的雒阳中军,被贼子孙权的声东击西折腾得够呛,此番总算出了口恶气。 故而,他不仅下诏嘉奖了满宠、赏赐财物给与战将士,还聚朝廷重臣共议:既然贼吴兵锋意在荆襄战线,若不将攻守兼备的满宠转去荆豫督战? 此议并非曹叡首倡。 在西北战事将启的春正月时,雒阳重臣针对将要面临的双线作战,便有人提议将被曹叡赞为“御吴重器”的满宠转去豫州汝南郡坐镇了。 豫州汝南郡北接许下屯田的颍川,南下可从义阳三关入江夏郡、东往可循着汝水至扬州寿春,此提议相当于让满宠变相的兼领荆襄战事,权柄骤增! 但无人担忧满宠会恃权恣睢。 作为魏国为数不多的三朝重臣,满宠性情清忠,不曾有恋权之心。 早年,他曾下狱拷问过四世三公的杨彪、破汝南士族数十家,早就不为世家豪门所亲善,且数年前还曾自请卸任扬州都督之职。 如今垂垂老矣,何须防范他恋权? 至于以他征东将军的职权,参与入征南将军王昶的调度嘛....... 无论仕途履历还是过往功绩,官职相当的王昶在满宠面前需要执后辈子侄礼,亦无需担忧此举会引发荆襄各将率的不满。 不过,此提议还未进行朝论时,曹叡先去信问了满宠意下如何。 被满宠断然否之。 一是以自身年迈、精力不济,难为两地兵事调度而误军国之事为由回绝。 另一,则是以为淮右守备不可松懈。 江东水师精锐,从武昌至扬州巢湖不过旦夕之间。莫看现今贼吴毕举国之力攻伐荆襄,但万一声东击西骤然东来,松懈了的淮右战线恐会被击破。 再者,他对荆襄战线的守御思虑,依旧坚持着将江夏石阳城废弃、转以安陆城为守御点的主张。觉得如若能将江东水师来去自若的优势消除,逼迫孙权上岸来战,有无他参与荆襄战线的守御,皆可无忧。 那时,曹叡虽没有采取毁掉石阳城的谏言,但亦对满宠的分析称善。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 雒阳一带在春初时陷入了饥馑,哪怕有关中粮秣救济,也很难在短时日内将人心尽数安抚。亦是说,雒阳中军恐难为驰援荆襄之事了。 即使强令为之,驰援的兵马亦不可超过两万之数。 毕竟,在将士家小还在为果腹忧虑之时,强令将士出征,军无战心将必不可免。 甚至还会因为军心不稳而诱发哗变等事! 如此情况下,连远在关中的司马懿都提醒要提防江东恐要兴兵来犯,曹叡出于未雨绸缪的考虑,除了让满宠移师汝南、做为荆襄战线的后援之外,已然没有更好的思绪了。 而且,此思一经提出,与议的衮衮诸公皆异口同声附和。 令接到诏书的满宠,纵使心中百般怅然,亦不得不领着三千兵马转去汝南郡汝水南畔的安城驻扎。 对,仅是督领了三千兵马。 这是他据理力争的结果——不可调离淮右太多兵马,以免守备空虚而令贼吴所趁。 至于如此少的兵马作为荆襄战线的后援,是否会无济于事,曹叡授予他临时节制兖州兵事的权柄了。且他驻军在汝南,也相当于变相的将征南将军王昶督领豫州的职权给接手了。如此,需要前去驰援时,他随时可以征发二万郡兵而往。 曹叡与衮衮诸公觉得,以守御为主的战略,此些兵力足以令荆州郡县战线不失。 然而,没有保持进攻余力的守御,终究会陷入被动中。 春四月,上旬。 无偿得了大汉五百匹战马的孙权,如期督兵来犯。 此番的战术调度,与去岁大同小异。 依旧时亲自领军困守江夏石阳城,别遣陆逊与诸葛瑾逆着沔水北上,遏制南阳与襄阳守备兵马的驰援。 但朱然部却是移师至当阳驻扎。 此举令魏国诸将率皆不解,因为以当阳的位置,既不能兵逼襄阳亦不遏道打援,何故如此哉! 但很快,他们便知道了朱然的意图。 江东此番出兵,竟还多了潘濬部的万余人。 潘濬乃武陵汉寿人,于刘表坐拥荆州时便名声远扬,备受州郡士庶敬畏。 所督兵马,先袭承奋武中郎将芮玄的丹阳兵,后讨武陵叛乱与五溪蛮作乱且从中募壮者为卒,尤善于在山陵之地作战。此番督兵而来,乃是西去临沮县与扁县之间的荆山一带,以个人威望招抚蛮夷部落归义,迁徙入吴境栖居。 自然,如若蛮夷部落愿意迁徙,那便是归义。 如若不愿,那就是对附魏贼子的伐乱讨逆之战了。 而朱然驻军在当阳乃是为了护潘濬部周全。 对此,魏荆州诸将或有言出兵救援,或声称此乃江东诱魏军出城而战的伎俩,众口不一。 最终魏征南将军王昶一锤定音。 以兵力不足且先不救,待天子曹叡督领雒阳中军而来后再做计议。 他的决策很明智。 盖因满宠召集了兵马,从义阳三关入江夏郡后,孙权便放弃困城转去拦截;而陆逊与诸葛瑾部亦转去安陆城外驻扎策应。 由此可见,江东的战略乃要与魏国拼损耗。 孙权亦得悉雒阳饥荒与虎豹骑今在河西的消息了。 正文 第373章、失机 正如江东赖水师遏制魏国跨江来袭一样,魏国铁骑的突阵与奔袭战术,亦素来是江东的忌惮所在。 不管是否乃张辽所督领。 故而,当孙权得悉半数虎豹骑今在河西且岁初雒阳饥馑后,便上岸严阵以待,意图与满宠督领的兖豫二州以及曹叡的雒阳中军鏖战:既彼魏国此番无有众多骑兵呈纵横之势,不妨战术大胆些,尽可能令淮右守备早日松懈。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此番曹叡督领来的骑兵比先前更多! 两万大军之中,竟有八千余骑卒! 自然,如众多的数目,不可能皆是虎豹骑,亦并非尽从雒阳而来。 其中六千余骑卒,乃是来自大河之北。 自魏武曹操平定北方后,出于以冀州作为封国的考量,是故一直对大河之北推行着轻薄徭役减少赋税、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以致数十年来,天下虽纷扰未休,但人们都慢慢淡忘了幽并二州亦如凉州一般乃以骑战称雄、名将辈出之地。 且受利于北疆鲜卑的没落与辽东公孙氏的覆灭,先前许多戍守幽并边郡的骑卒皆得以卸甲归田抑或可随征他方。 曹叡早在数月前,便遣牵弘与夏侯献前往募乌桓突骑了。 实际上,乃是募昔日随阎柔而战、被赞为“天下名骑”的三郡乌桓。 初,阎柔素被曹操所爱,尝谓之曰“我视卿如子,亦欲卿视我如父也”,是故阎柔自讬于时职五官中郎将的曹丕,情如兄弟。今众皆亡故,但阎柔之弟阎志尚在,且被魏国授予上谷太守,恩宠之。 以此些故往,继承阎柔威望的阎志自是倾力相助,令那些已然内迁的乌桓部落不乏愿意从军者,再加上先前卸甲后不耐农桑的骑卒复来应募,便知为何牵弘与夏侯献能在短短数月内募得六千余骑归来了。 只不过,一开始曹叡乃是打算将这支骑兵且先蛰伏演武的。 为了日后用于陇右对抗汉军时,可收奇兵之效! 但现今江东来犯而雒阳委实无法抽调出多少兵力驰援,无奈之下,唯有将之招来随征。 唉,罢了。 权当是以此番对抗贼吴的战事,令成军不久的乌桓突骑临阵演武了。 被坏了筹划的曹叡,只得如此自我宽慰着。 难免,在督军赶来荆州之时,他亦带着对孙权的满腔怒火,以及此番誓要让江东惨败而归的决绝之心。 自石亭之战以来,江东便连频入寇! 无数次奔波驰援的他,已然彻底厌倦了,亦不想再让江东继续挑衅下去。他要在此战中将贼吴大败、让其伤筋动骨,未来数年内都不敢在渡江北上! 不止是宣泄心头怒火。 更是为了日后能心无旁骛的在西北与逆蜀做死生相争。 是故,他此番的调度,并没有依着先前对贼吴守御、对逆蜀攻伐的战略而来。 乃是先令人传诏于在义阳三关外与孙权对峙的满宠,让他尽可能的拖住孙吴大军;又令王昶仅留少数兵马守备城池,抽调出荆州戍守大军前去当阳县攻打吴朱然部。 因为他亲自督领的万余雒阳中军,将骤然顺着沔水而下横插入当阳县之后,从背后与王昶一并夹击朱然部。 而牵弘与夏侯献督领的乌桓突骑,则是纵马入荆山之外狙击吴潘濬部。 意图很明显:既然贼吴屡屡要拼损耗,那曹叡便如他们所愿罢。 看是孙权先击破满宠部或攻陷安陆城,还是他与王昶步骑并进,先将朱然部与潘濬部剿灭在荆北! 在江夏郡的孙权,得悉消息后当即愕然。 抑或者说,他根本意料不到,先前无偿得了大汉五百匹战马的沾沾自喜,现今竟要代替大汉承受乌桓突骑的践踏。 突骑,顾名思义乃是可突阵之骑。 源于乌桓部落很早便有“作弓矢鞍勒、锻金铁为兵器”的冶铁之能,故而乌桓骑兵的披甲率颇高。虽不如甲骑般甲胄俱全,但较之轻骑以“骑射”为主的战法,他们十分擅长持长矛在前破阵。 如光武刘秀曾言“吾闻突骑天下精兵,今乃见其战,乐可言耶”,复汉祚后更是将招募乌桓骑兵充任雒阳卫戍当成了惯例。 战力之强,几与汉骑相当,绝非寻常游牧部落的游骑可比拟。 亦是说,潘濬部危矣! 意图“招抚”荆蛮部落迁徙往荆南栖居的他,有就食于敌的便利,本就不会携带太多粮秣,纵使探悉了乌桓突骑在外,亦无法藏在山泽中避战太久。一旦粮秣耗尽,他便不得不率军出山泽,在平野对上乌桓突骑。 在无有坚固营寨可依托之下,以步对骑,结局不言而喻。 且他已然威逼数个几百户的荆蛮小部落“归义”了! 亦激起了其他荆蛮部落的同仇敌忾。 没有人愿意被兵威胁迫。 哪怕潘濬乃州里名士,在荆楚素有威名。 那些荆蛮部落一旦得悉魏国雒阳中军来援后,于保全之身的思虑下,会自发聚积共盟为兵、寻魏国为助力,并力入荆山将潘濬部给驱赶出来。 更令人绝望的,乃是原先护潘濬周全的朱然部,现今被前后夹击自顾尚且不暇,断然不会有余力来救援。 此些现状糅合在一起,便成了孙权的心急如焚。 他无暇悲愤魏国竟再度建立了乌桓突骑。仅是知道,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不能坐视朱然部与潘濬部迎来全军覆灭。 失了朱然,吴国将再无与他同心同德者。 而丧了潘濬,本就不安稳的荆南,恐将再都叛乱连绵。 更莫说,面对倚山落营与他对峙的满宠,他委实没有多少信心将之攻破。 是故,在紧急招各部将率做计议后,孙权乃让陆逊与诸葛瑾慢慢往石阳城而退、遏制满宠部与安陆城的魏军追击,他自身则是与全琮督领四万余将士逆着沔水赶去救援。 然而,有道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在信息不对等导致战略先机错失之下,他的驰援注定了要迎来惨淡的结局。 于军情来回传递与做决策整军所耗费的时间内,魏国已然做好了打援的准备。 正文 第374章、祸福 夏初四月,雨水尚不充沛,河道水位并不算高。 这令曹叡应对孙权前来救援多了许多便利。 对江东频频入寇满腔怒火的他,此番准备异常充分,在督军前来荆州时竟是先令征南将军督王昶日夜锻造了铁链,横连沔水,锁江! 是故,孙权的仓促来援便吃了暗亏。 饶是素以水师精锐著称的江东,在措不及防之下,前头战船被藏在水面下铁链拦截而失去速度,形成整支船队的堵塞。而魏国此时趁机在上游放下早就备好的尖木,顺流撞破洞穿了数十只斗舰;且两岸伏兵骤起,以弓弩肆意狙杀落水的士卒。 令江东还未接战,便损失了近千士卒。 而待孙权下令船队退回下游登岸、再度前来战时,却发现曹叡乃当道落营、高垒深沟。几乎是复制了去岁江东困石阳城一样,让救援演变为攻坚。 攻坚,素不是江东所长。 然而无奈之下,唯有勉为其难。 救援心切的孙权披甲临阵,以重金募得先登死士与亲卫车下虎士为前驱,昼夜强攻。 但双方战了近十日、死伤无数,魏军的营寨仍旧坚若磐石。 盖因曹叡此番亦发了狠,同样披甲亲自督战,以另一支天子亲兵虎卫临阵,同样以财物官职等刺激将士死战。 事情的转机,在第十三日。 被魏王昶领兵困住的朱然,知自身兵马已然成为孙吴的累赘,故而心有死志突围之念。 乃聚兵宣死志,作誓归去后必然以自家财田亩分与断后之卒,募得死士两千余人佯作突围,逆冲魏王昶部。待将王昶部吸引与牵制住后,便纵火焚了粮秣辎重等,自领其余兵卒轻装从另一侧突围。以断尾求生的惨烈,付出军损十之六七的代价,终得与江东援军会合。 孙权得见,执手涕泪齐下,乃退兵。 因为他已经得到潘濬部惨败而归的消息了....... 在荆蛮部落的自发引路下,牵弘与夏侯献督领的乌桓突骑很快就寻到了潘濬部的行踪。腹背皆敌且无有粮秣可长期待援的潘濬,乃尽可能的循着山势且战且退。 但出了荆山,还有多少丘陵可遏乌桓突骑冲锋? 待潘濬沿着漳水而下将至麦城时,就被牵弘与夏侯献寻到了机会,将乌桓突骑分成了两队左右夹击。 无有车阵依托且又军心惶惶的潘濬部,不可避免士气大崩。 战死者不多,但临阵投降与遁入水中而逃亡者无数。督领万余士卒的潘濬,入了麦城后仅剩下两千余人,其中千余人还是战后数日内陆陆续续自归来的。 是战,江东大败而归。 临阵而损者竟高达一万八千余人,且还有五千余人被魏国所俘,辎重粮秣损耗无数,堪称伤筋动骨。纵使先前孙权许诺将诸葛恪募得的三万山越精兵分与众将,亦无法再激励起各部的战心了。 而魏国死伤共计四千余人,虽不获辎重粮秣,但俘虏众多,堪称大捷。 算是雪石亭之战耻辱了。 但祸福相依。 在曹叡还未来得及犒赏将士、炫耀武功之时,关中传来的战报,将他的满腔喜悦皆化作了怅然——鲜卑拓跋部叛变,与汉军共力将南匈奴右部灭了........ 刘诰升爰临阵被杀,被汉军传首悬挂于成都城头;部落族众临阵战死十之三四,被汉军收拾尸首修筑京都;其余俘虏与妇孺以及牛羊战马资财等被汉军与拓跋部瓜分。 消息乃是南匈奴左部刘豹转来的。 至于他为何得知,是因为拓跋力微还做了封书信,令一俘虏持往休屠泽。 其书信中且先说了一通自身部落从并州转来凉州的历往,如素来与魏国为善、助其诛杀柯比能与步度根,再细数自身沦为丧家之犬的落魄,以此来断言雒阳朝廷对游牧部落的卸磨杀驴与险恶居心。 旋即,再言右部的刘诰升爰曾与他私下声称魏国出于边地安稳的考量,不愿见刘豹成为大单于,故而打算扶持刘诰升爰续其父去卑之后监南匈奴国政。故而,刘诰升爰许诺,如若拓跋力微能助他攻伐刘豹,日后将共兄弟之盟、相互守望等云云。 最后,乃声称他将迁徙往漠北,临行时特将此自身的前车之鉴告诫,但望刘豹莫重蹈覆辙,更愿以此情分令两部落从此一笑泯恩仇。 刘豹得书信后,不知出于何目的,将原件给传与雍凉都督司马懿。 且还附上了自身难为侵扰汉军武威郡各县、策应夏侯儒与秦朗的请求。 乃是以刘诰升爰部覆灭的消息瞒不过休屠泽的羌胡部落为由,声称自身部落若频频入扰武威,恐部落的妇孺会被羌胡部落袭击——那群见利忘义的部落见汉军得势后,必然想有样学样,成为第二个鲜卑拓跋部! 对此,司马懿唯有允了。 盖因刘豹不想再侵扰汉军的缘由,乃是拓跋力微的那封书信,令他已然对魏国生出忌惮之心了!若是强迫之,恐他会效仿拓跋力微倒戈向汉军...... 再者,汉魏大战之际,魏国现今暂时无法威胁到刘豹,强求亦无用。 与其撕破脸皮,尚不如且先安其心,待日后再作打算。 自然,司马懿不忘奏表传来,请朝廷依法将拓跋力微留在雒阳的质子以及家眷,悉数以谋逆的罪名,诛! 曹叡得报后,不由感慨世事如白云苍狗般变幻无常。 他并不在乎刘诰升爰的死活,抑或拓跋力微的叛变倒戈,而是心忧着此事对西北战事的影响。 牵一发尚且动全身。 南匈奴与鲜卑两族不能侵扰河西走廊,意味着汉军拥有了安稳的后方、省却许多粮秣损耗、好整以暇的抽调出更多驻守兵力救援鹯阴城塞。 别的不说,逆蜀马岱部的西凉铁骑便可抽身而来,与叛将姜维的护羌营骑卒共力,将虎豹骑擅长奔袭作战的优势抵消了。 对! 逆蜀终于出兵了。 乃是兵分三路保守而来。 一者便是马岱与姜维从乌鞘岭进发,缠斗着虎豹骑与关中精骑。 另一则是逆蜀前将军魏延督领万余步卒,从金城郡令居塞进发,沿途戒备森严、行军速度很缓慢。 最后,乃是逆蜀丞相诸葛亮亲引中军进驻萧关,威逼安定郡。 携来的兵马具体数量不明。 但这不重要。 以天水冀县至萧关的距离,二三日内逆蜀陇右各部可皆聚拢在萧关了。 重要的是逆蜀汉中与武都二郡的驻军并没有调离的迹象下,蜀丞相诸葛亮此举乃是将陇右形胜之地的优势最大化,令司马懿在调度隐约有些被动。 如汉军的鹯阴城塞一样,魏国安定郡的高平城亦具有左右战局的战略意义。 若司马懿依着先前的战略,亲自督领大军攻入汉中郡,诸葛亮便会兵出萧关困守高平城,将夏侯儒与秦朗等部兵马的粮道断了。但若司马懿若亲自提兵从乌水河谷往陇右而来,又要担忧彼诸葛亮坚守不出、令魏军再次重蹈曹真伐蜀的覆辙。 亦是说,魏国兵困鹯阴城塞所占据的战略先机,随着南匈奴与鲜卑拓跋部的变故,被彻底抵消了。 无他。 在曹叡与司马懿的心中,并不敢确信夏侯儒在野战中能击败逆蜀魏延部,更不可能强求夏侯儒与逆蜀援军对峙时,还有余力攻陷鹯阴。 哪怕夏侯儒所督领的兵马更众! 司马懿的调度,乃是自引大军入驻安定郡的朝那县,令雍州刺史毌丘俭戍守在高平城,督粮秣转运至河西事宜。而郭淮部与在贺兰山以南的胡遵、邓艾等部进发鹯阴城塞增援,让夏侯儒牵制住魏延,而郭淮督领其他人攻城。 继续以兵力优势与攻打鹯阴城塞的意图,逼迫逆蜀再度遣兵来救。 相当于作战略上的弥补、保持战场先机罢。 就是被迫攻坚,难免会导致士卒死伤比预期要多了很多。 且司马懿在奏表的末尾,还添了数言。 曰: “故大司马尚在世时,老臣曾与之谈,求教御蜀之策。大司马有言曰‘彼疤璞者,实乃我魏国之大患也’。老臣到任关中后,得悉令居之战、河西失守乃疤璞所谋,乃深叹故大司马之明。今老臣调度各部,乃裨补南匈奴左右部与鲜卑拓跋部之失,但求先前战略不失策。然今疤璞动静为明,以彼类同昔法正奇谋策筹之能,逆蜀丞相亮绝无不用之理,是故老臣心略有不安矣。” 正文 第375章、不复患 武昌,吴主别宫。 孙权与此番兵出的重臣在座。 不复岁末时的觥筹交错、言笑宴宴,而是默然以对,自顾自斟自饮。 就连人间四月天的旖旎惬意,似是都不敢惊扰此间的愁云惨淡,故而悄然隐入了连绵的夏雨中。 其中兵马几乎丧尽的潘濬,虽面色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却杯不停,令人不难知他心忧。 此番他聚合了荆南各部自请参战,意图趁着此战能扩大荆州士人在吴国的影响力,孙权出于权衡的心里亦大举赞赏,且还将扩大部众的机会与他——依着江东兵制的惯例,讨叛、募兵以及掳民而归,将率可从中挑选一定比率的青壮补入自身部属。 然而,孰人能意料到,逆魏将大军用兵在西北之后,竟还隐着早就消声灭迹多年的乌桓突骑呢? 对于潘濬而言,兵马损失乃是其次,因为孙权日后亦会下诏让他从荆南各郡再募兵裨补;可畏的是在此战之后,抱团的荆州士人将不再以他为首了。 任人以亲、宗族昆弟共上阵的世风,让荆州士人的亲属死伤无数,彼等焉能不怨恨怂恿他们出兵的潘濬? 而对于孙权而言,亦心愁着荆南日后的安稳。 自孙策以来,江东为报孙坚之仇常对荆南用兵。 连绵的战事让无数黎庶丧乱,此亦导致无数吴越与荆楚的士卒因为父兄的战死,彼此间常有切齿之事。 哪怕他在趁着关羽北伐而偷袭,夺得荆南并入江东后,此状况亦没有改善多少。 先前荆南无数次叛乱,其中便有此缘由在。 而潘濬便是他赖以安抚荆南的人选,但历经此败绩令其威望大失,恐日后难为安抚人心之能矣! 唉...... 为今之计唯有思虑如何补齐潘濬部兵马,且将吕岱转来荆南与之共力,看能否助他安稳地方了。 抑或者说,另扶持一人代之? 同样杯莫停的孙权,心中暗自衡量着日后维稳。 至于先前的破合肥下寿春、全据淮右进图青徐的雄心壮志,暂且按捺下去吧。 丧兵无数,士庶皆惶惶,此时还谈何开疆辟土! 不过,他是暂不做念想了,但在右侧之首的陆逊,却是已然在思虑着江东那些兵马可调遣、尚有多少粮秣辎重可调动等,暗中为战事作筹谋推演了。 好一阵沉默。 在众人仍旧默然借酒消愁时,陆逊倏然对孙权举盏致礼,曰:“陛下,臣窃以为,今时机已然也!” 何事时机已然? 闻言,沉浸在愁云惨淡中的众人,一时皆作面色愕愕。 待片刻过后,他们才反应过来乃是指阴袭淮右的时机,不由在心中泛起了些许恼意来。 无他,此番兵出,唯有陆逊与诸葛瑾部几未有临阵厮杀、士卒几无丧损。 尤其是依着先前不明言的约定,一旦孙吴全据淮右,孙权便将新得的江北之地的权力皆赐下于吴地的世家豪族。 岂非他人死力而彼坐享其成? 然而,此番兵出调度乃众人群策群力的,即使他们惨败而归,也无法指摘什么。 “伯言之意,乃是指逆魏淮右守备将松懈邪?” 微愕一阵的孙权,瞬息间双眸灼灼,有些迟疑不定的反问了句。 的确,依着先前郑璞的进策,只要江东连番进攻荆襄战线、丧损数万兵马后,逆魏必然会令淮右战线守备松懈。盖因以江东的国力,丧兵如此之众,非六七年之功不可缓过战争的疮痍,断不会复来侵扰淮右。 然而,孙权发问罢,却又面露难色,惋惜而道,“虽不愿驳伯言之言,然逆魏再建立乌桓突骑,即使合肥寿春守备松懈,令我江东得了奇袭之机,恐亦难为遏援兵之事也!伯言亦知,我江东骑兵甫创经年,临阵战力委实不如逆魏多矣!” 南船北马。 大江之南水泽密布,令江东得以水师称雄之时,亦少了许多弓马娴熟的将士;想建立骑兵,士卒还得从最基础的骑乘开始训练。 不过训练经年的骑兵,战力可想而知。 莫说是对抗有“天下名骑”美誉的乌桓突骑,无论魏国还是大汉任何一支骑兵,都能将江东的新建骑兵给抹去了。 “陛下之言,恕臣不能苟同。” 但陆逊却当即反驳,言之凿凿,“臣胆敢断言,经此战后,彼逆魏必然将乌桓突骑转往河西矣!” 嗯? 得言,孙权双眸再度泛起喜色。 他并非无智之人,故而被陆逊点醒后便洞悉其中缘由。 逆魏自大汉兵出陇右以及石亭之战后,便将征伐之重放在了西北,对江东采取了守御为主的战略。不仅是难为两线作战的缘由,更因为汉魏乃争夺天命的死生之敌。 此番江东丧兵无数,在魏国曹叡的眼里,已不足成为大患,亦会将如乌桓突骑调往西北对抗大汉。 毕竟,在北方骑兵能发挥的作用更大。 而一旦乌桓突骑转去了西北,那么江东的阴袭胜算将不复有碍了。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孙权,当即霍然起身,举盏愤慨作声,“若果如伯言所断,朕即使葛衣素食、罢饮罢乐,亦要为将士筹足粮秣辎重,但求为诸卿一雪今败之辱!” 亦带动了所有人的起身附和,“臣等敢不效死!” 因为闻弦歌知雅意。 孙权的话语中隐晦的许诺将以国力补偿他们的损失了。 只不过,区别在于,有些人得利多有些人寡罢。 而魏国果如陆逊所断言吗? 魏天子曹叡依例论功行赏、飨犒将士后,便督军归雒阳。 途经汝南郡时,还在羽林卫的护卫下特地折道往安城与满宠谋面了一夜,所议内容无人知晓,但人们通过后续的调度,隐约猜测到了。 如满宠转迁为太尉,依旧屯兵在汝南安城。 而牵弘与夏侯献督领的乌桓突骑,则是留在豫州休养了半月,便赶赴关中暂归司马懿节制:那是为了裨补鹯阴城塞魏国骑兵不占优势之缺。 且扬州刺史王凌转为镇东将军,以尚书孙礼转为扬州刺史。 亦是说,魏国觉得江东经此大败后,短时日内不复为患,打算倾力战西北了。 正文 第376章、醴醪 , 仲夏五月,莺歌蝶舞,万物繁盛。 而对河西走廊而言,是春寒料峭甫一结束似是未有多久,便迎来了阳光炙烈、热浪滚滚袭人。 一路风尘仆仆穿行焉支走廊、进入了由龙首山抵御北方黄沙侵袭的山丹牧场后,郑璞这才感觉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悠扬惬意。 此番他前来河西走廊,乃是督促各郡县建立弓箭社的。 丞相还是允了藏兵于民的谏言。 以现今大汉的吏治清明与执法森严、尚有天下纷扰多年黎庶皆思安等因素衡量,组建弓箭社亦不需要担心催生野心者之弊。此消彼长之下,日后可从中募得数万武艺精湛、略具言行禁止的士卒之利,自是对时局大有裨益。 而此策乃郑璞所提,且是不曾有故例可循,丞相恐河西各郡县僚佐不解其意而导致豪右趁机牟取权柄抑或引发黎庶不安,恰好那时孙吴正与逆魏对峙在江夏郡,是故便让郑璞在草创之初亲力为之。 得令的郑璞,将弓箭社的试点推行放在了张掖郡而非凉州州治所在的武威郡。 一来乃武威郡之东正遭战毒荼,此时贸然建立弓箭社,会令黎庶们误以为官府乃是托辞征兵之意,恐会引发人心动荡抑或生出肘腋之变来。 另一,则是地势相对封闭的张掖郡水系充沛、风沙侵扰甚少,素来是河西走廊惯常的屯田地、黎庶聚集地。此时恰逢春耕农闲时,正是推行的良机。 至于为何进入了山丹牧场,乃先前他的部将徐质正在此地任职。 昔河西走廊皆复后,张掖徐家因倾力襄助官府安定郡县,故而郑璞亦投桃报李表请朝廷让徐质在山丹牧场任职,意在日后朝廷有实力建立骑兵了,他便顺理成章的继马岱与赵广后成为大汉第三位骑督。 现今弓箭社确定要推行,自然是要以他为张掖郡的社头。 对,丞相与郑璞对弓箭社的期待,便是为了日后从中募骑卒作绸缪。 河西之民善骑射,乃骑卒的良选嘛。 况且,大汉的步卒精锐且也不算匮乏,又何必将捉襟见肘的粮秣与辎重用在河西之地扩招步卒呢? “质,见过将军。” 早就知悉消息的徐质牵马恭候于道,未等郑璞近前便躬身行礼。 待直起身,便作笑颜而道,“在下得知将军前来,不胜欢欣。特地让人从觻得县家中转来些许醴醪与将军共话久别之情,还请将军拨冗与宴。” “无需缛礼。” 马蹄缓缓近前的郑璞,轻笑颔首且示意徐质上马并辔而行,“子重家中巨豪,敢称醴醪之酒必乃佳品!我闻之已然食指大动,安能有辞邪!” “哈哈哈~~” 矫健一跃而上马背的徐质,闻言不由纵声大笑。 但旋即,他的笑声便化作了尴尬的干咳声。 因为郑璞甫一客套罢,倏然就扬眉作了句谑言,“子重以醴醪待我,仅是为与我叙久别之情邪?” 他的欣喜当然不仅是久别之会。 男儿生逢乱世,当建功立业觅封侯! 徐质亦不例外。 当年他仕魏国时已然是鹯阴城塞主将、督领一部兵马的偏将军了。 但入汉以来,源于担忧牵连宗族的干系几无随征与战。一直待到大汉全复凉州,他才能光明正大的立在大汉旌旗之下。 但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错过了融入汉军最佳的时间。 比如这一两年魏国多次来扰河西走廊,饶是他乃最熟悉地形地理之人,以及弓马娴熟与将略不缺,但因为没有在汉军中磨练过,故而也没有随征的机会。 就连先前马岱与鲜卑拓跋部共灭南匈奴右部,都不曾有调他同征的意图。 为将者不临战,又如何能得军功呢? 徐质的心切可想而知。 而如今在山丹牧场任职,乃是为了日后能督领骑兵作准备嘛...... 朝廷现今无有资财与粮秣扩募骑兵! 以逆魏连频来扰、不停损耗汉军民生的趋势来看,三五年之后亦未必能成行。 在牧场任职了一年有余,羡慕的看着其他将率各有重责在身,每天徒然坐看日升日落的他已然不想再继续蹉跎岁月了。 尤其是他乃降将,需要更多机会来证明自身才能。 恰好此时郑璞前来河西署事,他又如何不抱着试试之念,请郑璞代为周旋一二令他能如愿随征? 不管怎么说,他归附大汉乃是郑璞招降的。 且有州泰的故事在前,郑璞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就是尚未提及时便被郑璞一语道破了心思,一时之间有些赧然罢了。 不过,军中男儿亦素来坦荡。 “质之心思,瞒不过将军。” 略为尴尬的干咳数声后,他便坦然而言,“质以家中臻味醴醪而待,不仅一叙久别之情,亦是想请将军为质求得马前卒之职,让质能临阵杀敌报国。” “呵呵~~~” 但郑璞却没有当即应允,而是微微摇头而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子重不过闲暇经年时日,何故汲汲求征邪?再者,现今河西诸部如前将军、马将军与姜伯约等兵马皆已开拔,纵使我有心为子重求得从征之机,亦为时已晚矣!” “不晚,不晚!” 见郑璞无有回绝之意的徐质,顿时喜上眉梢,忙不迭的回道,“将军或有所不知,于将军赶来河西之途时,逆魏已再度增兵鹯阴城塞矣!” 亦不等郑璞发问,他便将数日前得悉魏雍凉都督司马懿复遣郭淮、胡遵以及邓艾等部进围鹯阴城塞的军情一一道来。 待言罢,他紧接着加了句,“我军先前仅以前将军督万余人往救,而逆魏再增兵鹯阴,恐敌我悬殊而难济事。将军乃我大汉良将也,若丞相再遣兵赴援,必以将军为督。质虽不才,但亦略有勇力,甘愿为将军前驱登锋履刃、死不旋踵!” “嗯.......” 轻轻一记鼻音,甫一得闻军情的郑璞不置可否,耷下眼帘思索着。 一直待到入了山丹牧场的公署处,他才笑道,“子重报国之志,我断无有回绝之理。若果如子重所言丞相遣我督军而往,定令子重如愿!不过......” 言至此,郑璞故意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令徐质面有焦虑之色后,才挑眉而作谑,“不过,我虽先允之,然子重家中醴醪可不能少!哈哈哈~~” 正文 第377章、书信 , “中国珍果甚多,且复为蒲萄说。当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饴,酸而不酢,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又酿以为酒,甘于鞠蘖善醉而易醒。道之固已流涎咽唾,况亲食之邪!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 ——曹丕《诏群医》 魏文曹丕素对蒲萄(葡萄)情有独钟。 犹如昔汉灵帝喜驴、躬自操辔令京师争相效仿之事般,魏国上下亦因此皆奉蒲萄为馐果。故而河西走廊仍属魏国时,各郡县亦从西域引入蒲萄良种来种植,或为官府示好雒阳贵人之用、或为商贾逐利之事。 而出身豪右之家的徐质,所言的醴醪便是蒲萄所酿之酒。 只不过,郑璞看到时不免有些失望。 对于他而言,这种口感略带酸涩的蒲萄酿,还不如自家什邡桑园所酿的机子酒更清冽爽口、味感绵长。 但诸葛乔却对此物颇为喜欢。 待见到郑璞入了公署,他起身来迎时还以此作戏言曰:“郑君何来迟邪?难得子重以蒲萄佳酿待客,竟不汲汲来赴乎!” 而费祎则是脸上挂着无异往昔的淡笑,伸手虚引入内。 亦令郑璞心中有些诧异:为何费祎竟也在此地? 如今的张掖郡紧要事务唯二。 一乃督促黎庶屯田供军资,另一则乃看护山丹牧场的军马繁衍,为日后大汉扩募骑兵作绸缪。身为太守的诸葛乔,在春耕之后巡牧场亦是本分之事。 但依常理而言,在魏延与马岱以及姜维皆督兵外出后,实际署理凉州政务的费祎是不应该离开姑臧县的。毕竟大军后续的粮秣补给,抑或阵前突发事故的应急决策,都需要有他时刻在姑臧县坐镇着。 “天气炎热,为防扈从被日头炙烤昏亢,故而行程甚慢,倒是令葛君久候了。” 含笑对诸葛乔致歉了声,郑璞入内就坐之时,还拱手对费祎说道,“不想竟在此处得谋文伟兄之面,心甚喜哉!” “呵~~” 轻声作笑,费祎略颔首致意,“我前些日恰好来此地督促马将军部换乘的战马,得闻子瑾将来,是故滞留了二日,乃我有些事情思而不决,欲请子瑾参详一二。” 咦,何事竟有问与我? 莫非乃是逆魏增兵鹯阴城塞之事乎? 心中隐有意会的郑璞闻言,微微扬眉,眸含疑惑。 “不过些许琐碎之事罢了,不急一时。” 但费祎并没有当即明言,而是摆了摆手笑道,“待子瑾将自身之事署理完毕了,你我再共话亦不迟。”言至此,他略作停顿,还以颐努着案几上的蒲萄酿谑言道,“有此醴醪在前,我纵使百般心切,又安敢扰诸君之乐邪!” “哈哈哈~~” 此话甫一落,众人皆大笑。 亦不再言其他,各自落座欢声推杯换盏,叙话久别之情。 席间,郑璞还问及了诸葛乔关乎江东豪族们对蒲萄酿是否追捧,得知肯定答案后,心里便开始琢磨着是否将此物当成敛江东之财以裨巴蜀之疲敝。 然而那侧的费祎却打断了他的幻想。 在河西任职近两岁的他,早就知道此地有种植蒲萄了,只是产果不丰而酿酒时多费人力。 费祎大致预估过,以同等的人力种植蒲萄产生的收益还不如牧养牛羊。 尤其是从河西至江东的路途遥远,转运过去的蒲萄酿必然要卖成天价朝廷方能获得利润。而如今江东战事亦频繁,奢靡之物终非战马等战略物资紧俏。 自然,正事亦不能玩忽。 郑璞将藏兵于民的初衷、建立弓箭社的构架给众人细细道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在他到来之前,由丞相别署颁发的文书,费祎与诸葛乔等已然目睹、自作思虑过了。唯有为了让黎庶相信官府并非在变相征兵的两个先决条件,不便录于文书。 一者,河西各郡的官府在颁布政令时,务必要先给县城乡落的三老宗长许下诺言,弓箭社止于守护本郡安宁,绝不会出郡作战。 另一,乃官府不得强令黎庶加入弓箭社,但凭自愿参与,以免黎庶将弓箭社视为额外的徭役。 只不过,没有参与者不能享受减免赋税的利好。 至于其他琐碎如防备本郡豪右趁机牟取权柄、杜绝武力称雄者肆意伤人抑或滋事等,那得由郡太守与社头日后常怀警惕之心了。 一番说罢,日已偏西。 诸葛乔与徐质便寻了个缘由先行离席,容郑璞与费祎私语的空间。 而先前还是声称事情不急的费祎,不等郑璞发问便直接从袖子里取出来一绢帛递过来。 郑璞接过一看,这才发现乃丞相的书信。 江东兵败后孙权还令人作了国书来,告知了魏国再度建立乌桓突骑的消息,提醒丞相需提前做准备。 此举非是孙权践两国共盟、担忧大汉有失的善意。 而是冀望着大汉能早些做好准备,让汉魏西北战事持续的时日更久一些。 亦是令江东阴袭淮右的胜算更大一些:只要魏国依旧在西北用兵,便是错过了救援淮右的最佳机会。 而对于大汉而言,只要坚持到江东阴袭淮右时,魏国将罢兵归去了。 因为江东一旦全据淮右,魏国的中原腹地将无险可守。 曹叡不管是出于安抚关东世家豪族之心,还是为了让中原腹地的安危,都要罢了西北的战事将兵力转去淮右战场。 毕竟,魏国的国力再怎么雄厚,也无法支撑两线倾力作战的时局。 只不过,孙权打算何时出兵呢? 虽说依江东先前常趁大江支流水涨之时用兵的习惯,大致可断定孙权将于秋七月或八月动兵;但刚逢惨败江东各部将士,在短时日内可再战否? 看罢书信的郑璞,心中久久无断。 此番战事乃是汉魏双方战略上的决战,关乎凉州甚至是陇右的归属。 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将大汉北伐近十年以来的战果皆化作虚无! 他可不敢将希望寄托在江东身上。 丞相亦然如此。 故而,在书信的最末,乃是问费祎凉州还能再征调多少兵马与粮秣赶往鹯阴城塞。 正文 第378章、将出 如今的西北局势,用“角抵”来形容最是恰当不过了。 在魏国以更多的兵力与粮秣抵消了地利劣势、呈现势均力敌局面之后,再度将乌桓突骑转来西北,丞相如果不想见到鹯阴城塞易主的话,唯有继续投入兵马来战。 这便是他在书信中,问费祎凉州还能再征调多少兵马与粮秣的缘由。 在魏国关中主力还在待机而动时,大汉陇右的中军亦不能擅动,以免被魏雍凉都督司马懿寻到防线的薄弱之处。 对! 若再遣兵救援鹯阴城塞,唯有从凉州调遣兵马。 在先前得悉魏以郭淮、胡遵与邓艾增兵夏侯儒部,共同攻打鹯阴后,丞相的应对乃是打算以骁骑将军赵广部转去河西归魏延节制,抵消魏国兵力更众的劣势。 然而乌桓突骑即将到来的消息,打乱丞相的部署。 因为没有人胆敢断言,如若司马懿得知赵广部离开陇右了,是否会再效仿昔日曹真的调度,以乌桓突骑入扰陇右、亲帅大军出高平城围困祖历县。到了那时候,大汉面临的危机,不仅是鹯阴被困,就连陇右都要战火连绵了。 “子瑾,我前日已然回信与丞相。” 见郑璞看罢书信后,久久沉吟不语,费祎便低声说道,“前番魏将军督兵赶赴救援,除了本部兵马之外,尚有金城太守张伯恭部与张文容督领的西平郡之兵。现若再调遣兵马,我自思数日,至多仅能拼凑出七千将士。” “竟能复调七千将士!文伟兄实乃大才也!” 闻言,郑璞从思绪中醒来,诧然而言,“然而,据我所知河西兵马何来如此之多?不知兄乃是绸缪的,还请不吝明言。” “子瑾谬赞了。” 费祎莞尔而笑,摆了摆手,“我无非是东拼西凑、竭尽所有罢了。” 原来他是打算将敦煌太守廖化部的三千兵马、正从居延属国押解南匈奴右部俘虏归来张掖郡的傅佥部千余人、在武威郡守备的阎宇部的千余人,再从张掖郡出郡兵千余人归徐质督领,强行拼凑出来的七千将士了。 可以说,除了在宣威城守御南匈奴左部刘豹的州泰部、在扑擐县守备充当河西前哨的蒋舒部外,他算是将河西的守备尽数征调了。 因为李球部要赶赴敦煌,接替廖化镇守玉门与阳关。 至于酒泉郡为何不能调兵嘛....... 先前魏太守黄华私心太重、将无数黎庶征调入伍与汉军作战,以致百姓丧乱太多、县邑不安,不可调离驻军。 且原先在酒泉郡的马岱部已然进发了。 大致说罢,费祎紧接着说道,“今子瑾在河西署公,丞相若再遣援兵,必以子瑾为督。而廖元俭等部兵马集聚在姑臧县至多一月时日,子瑾督各郡县建立弓箭社之事,务必要尽早完善。” “原来如此。” 听罢,郑璞轻轻颔首,拱手做谢,“多谢文伟兄提醒。组建弓箭社之事,我数日后再往一趟酒泉郡便归。”旋即,面色更加诧异的再度发问,“若能复调七千将士前去与魏将军合兵,定能保鹯阴城塞不失。然而,粮秣何来?以河西之地,如何能供两万步骑经年作战?” 确实,河西供应不起。 仅是魏延的万余人与马岱、姜维合计近五千骑卒,就已经让凉州捉襟见肘了。 如何能有多余粮秣再供七千将士出征! 这次,费祎没有当即回答。 而是将侧头别开,将目光投去公署外的夕阳余晖。 许久之后,才怅然而道,“若丞相允之,我便将让河西各家豪右先出粮,待秋收入库后再偿还。” 这是要想豪右借贷、寅吃卯粮啊~~~ 郑璞须臾恍然。 心中知道此举有损官府权威,不可首开先河,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筹备粮秣了。 似是费祎亦不想多在此事上探讨。 说罢后,便起身作别,“丞相书信子瑾已看罢,我此间事了,便归去姑臧了。子瑾是知道的,我不可离姑臧太久。” 郑璞闻言,连忙起身相送,“战事如火,文伟兄自去。” 待公署内仅独自枯坐时,自觉无趣的郑璞随手捞起个水囊,外出策马缓缓而行。 山丹马场亦是闻名遐迩的避暑胜地。 仲夏时节风光旖旎,夕阳染红朵朵白云,马蹄下连绵起伏的墨绿色蜿蜒至远山外,不知名的花草次第开放,在远处祁连雪山的映衬下美不胜收。 于凉风习习中,恍惚之间就会发现天地之宽广与个人的渺小。 郑璞现今就觉得个人很渺小,还有大汉的弱小。 在看罢丞相书信的那一刻,他就隐约能猜测到丞相将要如何应对,吴国惨败无力牵制魏国雒阳中军以及复调乌桓突骑来河西的时局了。 方才他与费祎言谈的河西再出兵,仅是丞相的策应之举。 而真正的意图,乃是要从萧关出兵! 以攻代守,丞相要在粮秣尚足的时日内与魏国大战一次,让战事早日落幕! 这是无奈之举。 拼战争消耗,大汉不可能拼得过魏国。以当前时局而看,魏国此番决心异常坚决,断然不会轻易罢兵。而拖延的时间越久,对大汉就愈发不利。 因自建兴六年出兵北伐以来,大汉无岁不战! 虽有夺陇右、全复凉州的功绩,但亦不可避免让国库空虚、民力疲敝。 盖因新得之地除了渭水贯穿而过的陇右数县之外,其余郡县皆以地力贫瘠著称。 再佐之朝廷需要战后重建,如修筑城池关隘、备烽燧安民以及兴水利殖谷等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新复之地自给自足尚且堪忧,更莫说能为北伐军粮裨补了。 亦是说,大汉北伐连番胜绩、攻城掠地看似硕果累累,但对民生而言乃是满目疮痍。 毕竟大汉可称为丰饶之地唯有巴蜀! 且还是历经夷陵之战创伤后,开始步入民生疲敝的巴蜀! 这也是丞相这些年一直秉持守御的无奈。 因而,现今在战略上陷入被动亦在所难免。 但如若守御也无法避免持续消耗国力、无法安然修生养息之后,丞相自然不会让魏国继续耀武扬威。 彼要战,那便战罢。 反正,魏国也同样消耗不起! 正文 第379章、求次 , 天下鼎立,而魏国独占七分。 此七分所指的并非是疆域,而是适于农耕的丰饶沃野与户籍人口。 其中,自袁绍灭亡后便开始恢复生息的大河之北与中原腹心之地,更是魏国赖以连频发动大战的底蕴所在。 然而,有道是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的魏国,也开始步入了民生凋敝的困境。 自大汉占据陇右与江东发动石亭之战后,魏国便开始戎卒不卸甲、雒阳不解鞍。 一如昔日魏武曹操《蒿里行》所言的“铠甲生虮虱”。 无岁不战。 甚至一岁数战。 哪怕辽东公孙氏、鲜卑轲比能相继覆灭让魏国北疆再无战事,也无法裨益持续对汉吴两国用兵对民生的损耗。再加上供应将士的屯田制持续崩解、曹丕为了代汉许给世家豪族诸多弊病等,令魏国的财力物力逐步枯萎。 诸如现今动用十余万大军的实力,魏国未来十余年内都不复有。 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是故,曹叡方会将天子亲兵虎豹骑遣来河西,司马懿才不惜将关中数年屯田所得皆消耗殆尽亦不惜。对于他们而言,若此战不能完成汉魏两方地利优劣的逆转,以冀慢慢蚕食大汉的战争底蕴、步步为营将汉军驱逐出西北,那么日后将再无有机会夺回陇右与凉州了! 抑或说,面对占据了形胜之地陇右的大汉,日后魏国唯有陷入被动的守御! 丞相对此亦了然于胸。 北伐近十年以来,大汉战争底蕴损耗无数,但终究是胜多败少。 每每出兵皆能攻城掠地而归,令魏国将士死伤、粮秣军辎损耗无数。 先前曹真在世时,大汉已然将魏国河东与河内、兖豫二州的战争底蕴悉数打掉了。现今曹叡为司马懿筹备的大军与粮秣军辎,乃是大河之北的底蕴。 亦是魏国最后的底蕴! 盖因魏国中原腹心各州郡的出产与将士需要守备着江东。 这便是丞相意在出兵萧关的缘由。 如若能一战将魏国的关中主力重创,河西鹯阴城塞被困的战略被动便不攻自破。且未来将不复担忧魏国再来犯,令朝廷可从容的休养生息、为进军关中还于旧都蓄力与筹谋。 哪怕现今出兵将会对汉中、陇右各郡县的民生涸泽而渔,亦在所不惜。 但郑璞所思并不尽同。 并非是他不认可丞相的调度,抑或是看不到战事的转机。 而是他依旧坚持着鹯阴城塞无需立即救援的主张。 他坚信着以三千将士戍守的刘隐,即使面对魏国十倍来攻,在粮秣辎重消耗殆尽之前不会城破人亡! 因而,在张掖郡组建弓箭社之余,他也在斟酌着作书于丞相的言辞。 自然,他绝不会直接谏言声称不可出兵。 素来谋定而动的丞相,既然已经作书来问费祎了,恐现今陇右各部兵马已然厉兵秣马、将赶赴萧关集聚了。 是故他思虑了数日,便退而求其次。 以河西复征的兵马先赶去与魏延部合力救援,而丞相亲自督领的中军待到秋七月后再出萧关。因为到了那时,陇右各地会有秋收的粮秣陆续转运而至,能提供将士长久作战的后勤保障。 理由很简单。 魏国兵困鹯阴占了战略先机也好,征调虎豹骑与乌桓突骑来战也罢,其意图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彼不过是为了持续消耗大汉的国力底蕴、令汉军不堪战争损耗之重,陷入积贫积弱的死循环中,进而无法再守御凉州与陇右罢了。 以己度人。 郑璞觉得如若自身乃司马懿,待见到丞相亲自督兵出萧关,必然会高垒深沟、避而不战! 持续以逸待劳、坐等汉军粮秣耗尽后的战机出现。 毕竟,若如大汉出兵,亦意味着他的战略目的已然达成了。 尤其是先前曹真在世时,汉魏双方亦不乏野战。 但战果并不能给予司马懿信心:以将士的士气与精锐而论,魏军比汉军终究还是有所不及,又何苦急于一时呢? 只不过,郑璞对丞相是否会采取他的谏言,并没有多少信心。 早在前来河西之前,冀县丞相别署就陆续收到了各部将率的上书,皆不约而同的声称可战。 这是北伐数年来屡战屡胜的信心与锐气。 亦是大汉从上而下对“还于旧都”的众志成城。 伴着赵云、高翔与陈式等老臣故去,吴懿、吴班与辅匡等宿将步入暮年,且丞相自身出行需要乘坐素舆后,大汉上下都对“还于旧都”有着但争朝夕的冀望。 郑璞深谙于此。 亦知道在丞相已然有了决断之后,自己想改变其心意有多难。 唉,权当是勉力为之吧,成不成皆无有念。 “呼......” 轻轻搁笔于案,郑璞轻轻的吹干绢帛的墨迹,随后令人将书信转去陇右冀县。 旋即起身,拱手给诸葛乔作别,“葛君,组建弓箭社之事粗纲已定,其他琐碎便由君代为劳之了。” “好。” 连忙起身回礼,诸葛乔笑颜潺潺,“郑君且宽心,我必不负朝廷所望。” 至于同在公署内的徐质,则是没有言语,径自给诸葛乔行了一礼后,便转身先行出去让扈从准备出发。 郑璞将赶往酒泉郡,有两百余部曲的他便自告奋勇护卫一程。 而且,他也属于顺路。 押解南匈奴右部两千余俘虏归来的傅佥,算算路程即将进入张掖郡了。 这些俘虏都将被放在山丹牧场充当牧养战马的奚官,在牧场任职的徐质前去迎接亦是情理之中。 不过,郑璞知道他还有另一层心思。 在这忙碌组建弓箭社的十余日内,得了费祎嘱咐的徐质,还抽空请郑璞入军营观了军容。 意图很明显,让郑璞觉得他督领的这千余郡兵战力并不弱,可堪不日驰援鹯阴城塞时充任前驱。 但郑璞意在用廖化的本部。 不是厚此薄彼之心,抑或觉得徐质部不堪重用。 而是他有个想法在丞相回书信之前,不能公之于众。 毕竟依着常理而言,河西若是增兵赶赴鹯阴,所有人都会觉得乃是赶去与魏延部合兵,就连魏国亦不例外。 故而他不想循常理,兵者诡道也! 正文 第380章、从权 酒泉名字的由来,乃是相传前汉骠骑将军霍去病逐匈奴至此,将孝武帝赏赐的一坛美酒倒入泉中与将士共饮庆功,遂成此名。然而,虽有名称铭记着昔日大汉的功绩与荣光,但郡内的黎庶已然忘却了汉廷的权威。 太守游楚先前与郑璞有旧,二人在陇西郡共事时便没少谈论音律为趣。 得悉郑璞前来,乃亲自出五十里相迎、设宴把盏以待,且还唤妻儿出拜,堪称礼节甚隆、情谊甚重。 但当郑璞提及组建弓箭社之事时,他便面露难色。 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言辞说到,“虽不愿驳子瑾之论,然而弓箭社恐难在此郡内推行。非是此举不妥,实乃黎庶不安矣!” 明明是守御乡梓之举,何来引发黎庶不安之说? 闻言,郑璞诧然,连忙催声道,“还请仲允兄明言。” “乃灵帝时河西大扰之故耳!” 先是叹息了声,游楚才缘由一一道来。 原来是因为昔日灵帝时举凉州叛乱,令河西之地失纲数十年之久,后一直待到魏国时才彻底平定战乱,亦让黎庶对大汉官府的印象依旧停留在横征暴敛、武力羸弱中。 而魏国在河西的声誉亦不好。 不仅推行着“世兵制”,还有羌胡部落多有欺凌与纵容着豪右做大之举。 其中,酒泉郡便是深受其苦之地。 这便导致了此地的黎庶对官府的极其不信任。 如今正值汉魏在河西走廊的门户鹯阴城塞大战时,官府骤然推行弓箭社,黎庶并不会相信此乃护乡梓之举,而是认为大汉朝廷意图将他们当成了备用士卒,抑或者是类似于魏国的“世兵制”,变相的剥削他们。 “子瑾,以我来看,郡内推行弓箭社之举不可操之过急。” 解说罢的游楚,轻声谏言道,“虽此事乃是善举,然还是待张掖郡推行有成效令本郡黎庶皆释疑后,再作计议亦不迟。如若强行推行,恐适得其反。” 对此,郑璞自是不能接受的。 他千里迢迢而来,如何能接受事有不谐的结果。 更何况,藏兵于民乃是他与丞相商议而决的国策,干系到日后大汉扩募骑兵的北伐大计,焉能半途而废! 是故,他听罢后先是捋胡沉吟了好一会儿,语气略带疑惑而问,“以仲允兄在凉州为官声誉之美,竟不能使黎庶影从乎?” 的确,他不免有疑。 游楚昔日为魏陇西太守时,面对汉军骤然而来,哪怕兵寡且无有援军,但满城士庶皆愿意与他誓同生死而战。如今在酒泉任职近一岁了,还不能令黎庶信服吗? 再者,游楚本就时武威郡人。 对于酒泉郡的黎庶而言,游楚乃是与他们同心同体之人。 “不想得子瑾如此看重。” 闻言,游楚晒然而笑,先是举起酒盏邀杯以示作谢后,才徐徐而言,“我虽薄有名声,但少时在关中健长,步入仕途以来亦不曾在河西为吏,故而难为也。” 顿了顿,他又紧着说了句,“非是我推脱,不愿为朝廷分忧。委实乃弓箭社建制之中的社头、社副与录事等皆要任朝廷官职且依着军法治事,此与郡内募兵无异。纵使我竭力奔走,然亦无法宽黎庶之心。” 呃...... 郑璞一时哑然。 强令社头等人任朝廷官职,是为了弓箭社日后不会沦为豪右抑或野心家私人牟取权柄的工具、遏制诱发动荡的防患于未然。 谷櫺</span>  乃是不可妥协的原则。 毕竟,先前光武帝刘秀都因此罢了郡都试之制。 如今丞相又如何会因一时之利,而埋下日后祸乱河西纲纪的种子。 “如仲允兄之言,弓箭社之事便且先搁置罢。” 略作沉吟,郑璞有些怅然,“我会作书与丞相,将此地实况告知,谏言待张掖郡推行见成效后再见机行事。届时,兄还需多劳心。” 但游楚并没有作答,而是眸中泛起了笑意,一如昔日二人戏谑时得逞的神态。 亦令郑璞见了,不由微怔。 莫非此事尚有转机邪? 心中自问了句,郑璞捏须作思。 片刻之后便恍然,不由指着游楚笑骂道,“好你个游仲允,计议国家之事却诙啁玩忽。明明有裨益之策竟是不言,故作姿态戏耍于我!” “哈哈哈~~~” 顿时,游楚常怀大笑,言辞依旧不饶而反驳,“与子瑾相交多年,我多有被戏耍之时。今有机会逞口舌之快,焉能不为之理!” 笑了好一阵,他才敛容拱手作歉,诚恳而道,“我虽孟浪,然方才确非耸听之言。若令酒泉黎庶不疑,唯有请杨伯阳担任社头!以守护乡梓之责请其出力不难,但以其性情,必不会接受朝廷官职。” 杨伯阳,便是杨丰。 年少以任侠闻名、及长秉信义而不顾生死的他,在郡内有着极大的威信,能令黎庶信服与影从。官府只需请他振臂一呼,弓箭社便可顺利组建了。 亦然,他乃社头的不二之选。 然而先前弃了魏国官职归隐的他,亦不会接受大汉朝廷官职,令自身名节有贰臣之污的。 但这对大汉而言无伤大雅。 类似这种不念死生为义奔走之人,朝廷亦无需担忧他会有图权牟利、滋生恣睢之心。 游楚之所以不先明言,是因为他先仕魏后为汉臣。若想让杨丰参与,由郑璞亲自去延请要比他出面更好。 至于特例社头不受朝廷约束,未来日后会有隐患嘛........ 不需要担忧。 只要请杨丰将弓箭社组建起来了,令黎庶确实感受道朝廷无有变相压迫之心了,以后的社头等任再接受朝廷官职乃顺水推舟之事。 “罢了,事急从权。” 垂头思虑好一阵的郑璞,颔首笑道,“今逆魏来犯,诸事以安抚河西各郡县民心为上,推行弓箭社、藏兵于民势在必行。杨伯阳任社头而不受官职,亦是对朝廷大有裨益,想必丞相无不允之理。翌日还劳兄携我拜访杨伯阳一趟,若彼愿出力,我便作书与丞相细说缘由。” “善!” 游楚闻言,拊掌而赞。 翌日,二人在十余扈从的护卫下,轻装疾驰赶往表氏县。 亦因此,郑璞很意外的与一故人谋面。  https:///24197_24197365/71514560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正文 第381章、厌胜 拜访杨丰、请其出力之事很顺利。 郑璞与游楚二人将来意挑明,且将弓箭社意在护乡梓安宁,以备日后不复游牧部落侵扰、不令马贼寇掠之善细细说罢后,这位昔日以急公好义闻名的杨阿若,便连连拊掌称善。 待再三确凿黎庶参与弓箭社可免一定赋税、绝不出郡作战且无需受大汉朝廷官职后,他便慨然接受了社头之职。 且还当即便雷厉风行。 不顾自身已知天命之年,允诺后便唤扈从牵来坐骑,急冲冲的赶去联络其他豪侠或知交一并共襄盛事、为乡梓尽份心意。 这也令郑璞与游楚二人心中大定。 有杨丰尽力,莫说郡县黎庶争相影从,就连社副、录事等其他职位都无需担忧混入居心叵测者。 也难免有些有些尴尬。 登门拜访为客,席间主人竟是径自外出,将他们撂下了..... 传出去了,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乃恶客呢! 不过,河西男儿素来慷慨果敢,草莽出身的杨丰有失礼之处亦不足为奇。 不好继续逗留的郑游二人辞别而出,看着才刚至申时的天色,面面相觑、无言苦笑。这个时间再赶归去酒泉郡治禄福县必然要披星戴月,但若投宿邮驿安歇却又太早了些。 “子瑾,左右也无事,若不我等前去凭吊子异公?” 缓缓并辔而行时,游楚倏然侧头发问。 子异公,乃是庞淯,在河西走廊易属之时便病故了。 对于大汉朝廷而言,庞淯是有功的。 昔日丞相将《千字文》赠与他,他便不顾汉魏有别在郡县内开设蒙学,一定程度上为朝廷安民裨益;且灭贼子柯吾部落时,亦是他慨然请杨丰联络各方羌胡豪酋与姜维、马岱共力将之一战而擒。 今恰逢此地,前去凭吊一番亦在情理之中。 “好。” 闻言,郑璞轻轻颔首,挥手招来扈从离唐芒,让其赶赴县城内备些赠仪。 一路无话。 庞淯下葬之地,乃是一处静谧的小溪谷。 应是弱水支流在周边蜿蜒而过的干系,小溪在仲夏时节亦没有断流,也让此地隐约有了些绿意与鸟虫,平添了几分生气。几间小茅庐交错落在背风山坡上,被简陋的篱落围合着,还稀稀落落的种了些菽苗,应是庞淯子侄辈守孝的结庐了。 十几骑弄出的声音并不小,尤其在静谧的山谷中。 待郑璞一行离茅庐约摸二三十步的时候,便看到从茅庐内走出位披麻戴孝的少年郎来,正依着篱笆将诧异的目光投来。 或许,乃是今战火连绵且及葬之日已经年有余,令他很意外尚有人前来吊唁吧。 率先下马的游楚,让扈从将战马牵往别处,便缓缓步前,“在下乃游楚,今途径此地,特来凭吊子异公,不知可有扰贵家清净否?” “啊,竟是府君亲至!” 那少年郎惊诧了一声,连忙行礼,且侧身伸手虚引道,“府君来访,乃我庞家之幸也!安敢称有扰之说。府君,请。” “善。” 轻轻颔首致意,游楚并没有迈步向前,而是回首请郑璞先行。 此举令那少年郎一时愕然。 盖因游楚的行举,无异在宣告着郑璞的身份比他的太守之职更为尊崇。 不过,他的讶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身后一记声音给打断了。 同样闻声出庐来迎的数人中,有一人径直步前躬身行礼,道破了郑璞的身份,“不想郑将军竟亲至!有失远迎,恕罪!” 言罢,直身又冲着游楚行礼后,才低声给其他人解释道,“此乃作《千字文》的什邡桑园郑郎,亦是在宣威城筑京观者。” “啊!” 守丧数人皆惊讶失声,好一阵恍惚后才连忙行礼。 郑璞亦还礼,挥手扈从将预备的赠仪奉上,轻声说道,“我因他事途径此地,得闻子异公坟茔所在,便冒昧前来吊祭,还望勿怪。” 礼节客套完毕,便又将视线落在认识自己之人的身上。 只见那人年齿及冠不久,身长七尺有余,瘦削无比,但却额圆颐方、目光深邃,堪称仪表堂堂,且颇为眼熟——原来是昔日在鹯阴城塞行刺于他的李简。 “不想竟能此处与文策谋面。” 含笑道了声,郑璞便越众而过,前去庞淯坟茔前宣祭文。 一番礼节走罢。 没有打算久留的郑璞,随口勉励了几句,曰:“尊先君有不惮伏剑之美,秉纯粹之茂质,履忠肃之弘量,体仁足以育物,笃实足以动众,克长后进,惠训不倦,外宽内直,仁而有断,委实乃西州所望也!诸君为人子侄,当勉而效之,以传家声之善。” 言罢,便作别而去。 但在庞家子侄相送之时,李简却近前一步行礼,“郑将军,可否饶片刻移步一叙?” “呛啷!” 话语甫一落下,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一记利刃出鞘的声音便响起。 只见郑璞身侧的扈从乞牙厝已然拔刃向前,将之横在了李简的脖颈上。 他还记得当年李简行刺时,亦是如此寻隙近身的。 同样的倏忽,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将军刀下留人!” 见状,庞家长子庞曾连忙躬身而拜,话语且急且切,“文策虽先前有冒犯将军虎威之过,然已悔改矣!今出言而问,并非有歹意,乃是先君临终时曾有言,让文策如若有机会,当报将军昔日不杀之恩耳!” 另一侧的游楚,亦低声劝解。 但郑璞并没有当即出声,而是默默打量着李简。 待见到被利刃横颈的他面无异色、双眸清澈如故后,才挥手让扈从乞牙厝收刀,转身往小溪畔步去时淡淡而言,“且随我来吧。” “诺。” 李简应声,亦步亦趋在后。 约莫行了数十步,郑璞转身回首,不等李简述怀便径直言道,“昔日我既不究,便是过去了,文策不必介怀。我亦不图你有报之意。” 不出意外,李简闻言,便好一阵沉默。 少时,方躬身而拜,慷慨作言,“将军高义,可媲古贤。然而我等河西男儿,有仇必报,受恩必偿。昔行刺将军,乃欲报尹太守之义也!今求报将军不杀之恩,亦如此也!还请将军以事遣我,令简有颜面苟存世间。” 你有无颜面苟活,与我何干! 暗中腹诽了句,郑璞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示意李简可以离去了。 哪料到,李简竟当即稽首,伏地而请,“将军若不遣我,我亦无生之念矣!今别,我当归家诫妻儿,自戮以求义。” 竟是变本加厉的以死要挟? 须臾间,郑璞眸中戾气浮现,怒不可遏的呵斥道,“匹夫!真欺我不杀你乎!” 而依旧伏地的李简,却是如此应声:“若我见杀,乃偿昔日之过,亦我所欲也!将军勿疑,但可下令。” 呃~~~ 郑璞无言以对。 彼既不畏死,尚有何可惧之? 唉,若早知摊上如此不可理喻之人,便不来吊唁了....... 悄然叹息一声,郑璞耷拉下眼帘。 将胸腹中的戾气悉数逐去,静心作思,打算寻个事由将李简给打发了。 好久的一阵沉默。 当落日的余晖披在了二人身上,郑璞才睁开眼,徐徐而道,“先且起来吧。我有两事,可供你自择。” “还请将军示下。” 依言起身的李简,拱手而请。 “嗯。” 微颔首,郑璞言道,“一者,待你守丧时了,便应官府征辟为吏,为朝廷效力罢。” “此乃再受将军举荐之恩也,简不敢从命。” 不出意外,李简当即作答,“还请将军言其二。” 但郑璞没有明言,而是劝说道,“若为其二,需你别妻儿离乡梓,竟数年甚至十年之功、历经诸多艰辛才可成。且事成之日,必乃你身丧之时。你且好生斟酌,再问我何事罢。” 李简不假思索而回,“将军方才有言,称庞先生有不惮伏剑之美。我虽不才,愿作附骥之蝇而效之,不以死生及家小为念。将军所思,但可言之。” 话落,还试声而问,“将军乃是欲我入魏为死间乎?抑或者,欲我行昔日魏讽之事乎?” 此人虽性情执拗,但心智却颇聪颖。 暗赞了声,郑璞点了点头,“虽不中,亦不远也。其二者,乃我欲你赴关东。嗯,尝闻你早年常为豪右之家佣书,不知可曾抄录《汉书》、熟悉孝武帝生平诸事否?” “回将军,有之。” 微微有所悟,李简朗声而答,“前汉孝武帝生平诸事,我皆可悉数道来。莫非将军所指,乃‘巫蛊之祸’者乎?” 巫蛊之祸,乃是前汉孝武帝时,丞相公孙贺之子被人告发巫蛊咒帝。 且此事流毒甚广,令江充趁机弄权,最终导致数万人丧亡,连皇后卫夫子与太子刘据都被迫相继自杀。 如今天下之人,皆对谯周先前宣扬的天命之说不陌生。 李简亦不例外。 在魏国天子曹叡子嗣皆夭折殆尽的实情下,郑璞让他赴关东求死且以孝武帝生平问之,亦唯有类似‘巫蛊之祸’了。 “然也,乃厌胜之术。” 郑璞颔首,附耳将心中所思细细说了,“你赴关东后,无需以家小为念。我必令人妥善安置,衣食无忧、哺育你子成才!且此事若成,后人修史,必不吝为你添墨。” 正文 第382章、虚实 陇右,萧关。 在晚霞依稀中,丞相步履缓缓登上城头。 沿途守备的士卒似是习惯了,皆依次恭敬行礼而不误各自职责。如检验夜间警戒火堆柴薪是否充足、以绳索垂出关隘赶往暗哨处蛰伏等。 不得不说,以本部戍守萧关的王平,虽然几目不识丁,但在治军这方面异于常人。 此时快步前来迎接的他,行了一礼后,不等丞相发问便依次将今日的军情一一道来。 “禀丞相,逆魏今日亦无有异动。” “出关刺探的斥候队有八波,遇敌者有三,但敌皆不与战。” “八日前潜往朝那县的斥候,今日午时归,声称逆魏从关中转运粮秣的行伍,依旧相望于道、不绝于途。” ............ 事无巨细皆有禀。 待王平说罢,丞相已然在城头上巡视了一圈。 “子均治军素来严谨,可令我无忧。” 赞许的点了点头,丞相称善一声后便扶着城墙垛口向东眺望,任凭涌入山坳的凉风撕扯着峨冠博带。 王平亦不复言。 虽然他心中有些奇怪。 自春四月丞相率军入驻萧关以来,隔数日便上城头来巡视一番。但每每巡视罢,总会与士卒言谈数句,问士卒乡梓风物、所缺或所求等。 不曾有过类今日的凭城眺望作思之举。 莫非丞相所思者,乃意在将兵出乎? 不敢惊扰而默然立于侧的王平,心中暗自猜测着,亦隐隐期待着。 他的官职并不低且亦算是军中宿将了,故而也零零碎碎的得悉了些许军中调度。 如在陇右驻扎的各部将士已然不可再轮休、忙罢屯田春耕的黎庶一直陆续转运粮秣与辎重来萧关后的瓦亭川大营囤积,尚有近日已有斥候刺探到了逆魏乌桓突骑入驻高平城的军情。 亦是说,如今的局势一触即发。 就连每日落在关隘上的晚霞,都愈发赤红妖艳,一如大战时的血与火。 至于心有所期嘛........ 一来乃为将者的建功立业之心使然。 另一则是自初春魏国兴兵困守鹯阴城塞以来,双方看似剑拔弩张的局势,却一次大规模的冲突都没有爆发过。 督兵赶赴鹯阴救援的魏延,因为需要跨越荒谷而行军很慢,且魏夏侯儒兵马更众又早就高垒深沟、严阵以待,因此尚未发起攻势。 从扑擐县进发乌鞘岭之东的马岱与姜维部,亦同样没有与魏秦朗所督的虎豹骑与关中精骑决战过。盖因兵力势均力敌,且战力皆有口碑,是故双方都很谨慎的以小规模兵力试探着,意图寻到对方的疏漏之处。 其实最大的缘由,乃是马岱部的西凉铁骑春四月时在居延泽击灭南匈奴右部后,没有时间休整便马不停蹄的赶来扑擐县,人马皆疲。 至于被困了数月的柳隐部,被魏国攻城了多少次、情势是否危急,在军情无法传递出来的情况下,汉军无从得知。不过,以鹯阴城塞的坚固,但凡略有统御之能的将率守御,都不会在数月内便被攻破。 暂时,还无需担忧。 双方唯独爆发过战事的,乃是东三郡的洵口戍围。 昔日郑璞被丞相遣往汉中巡兵时,曾私下以言说与关兴,声称若能将洵口戍围攻破亦算是逼迫逆魏关中分兵来东三郡、减缓陇右压力之举。 关兴在上书丞相后,便常以百余将士大张旗鼓频频扰之,待戍围的魏国守卒习以为常、守备松懈后,便亲率两千精锐骤然突袭。 猝不及防之下,洵口戍围一战告破。 魏国千余守卒仅百余人逃脱,余等或临阵见杀或被俘虏。 一战功成的关兴,乃纵火将戍围防御工事皆焚毁,在魏国上庸守备得悉消息赶来与战之前,归汉中黄金戍围继续驻守。 这场小战事,令魏国不得不增兵东三郡守备,且还以汉军从黄金峡顺流而下、可旦夕袭击洵口戍围而魏军难救援唯有,将这一前哨彻底废弃。 亦是说,昔日魏延子午谷奇谋可实施的基础,算是俱全了——走子午谷入关中袭长安,兵出之时,沿途可无需担忧被魏军警觉了。 自然,现今急需休养生息、务农殖谷的大汉,并没有奇袭长安之念。 但此事倒是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丞相将欲出兵的思虑。 对! 与郑璞意料无误,在得悉江东兵败无力牵制逆魏洛阳中军、以及乌桓突骑赶来西北战场后,丞相确实有了速战速决之意。 但并非是从萧关兵出。 乃是意在走武都大散关入右扶风,进围陈仓。 而关兴的一战得手,令丞相倏然发现魏国关中主力士卒的良莠不齐,竟是如此明显! 虽说,先前曹真在世时,被汉军屡次击败而丧精锐无数,大汉各将率对重新汇聚在关中十万士卒的战力皆有所裨益:论野战,彼绝非汉军敌手。 但也不敢轻视。 因为巨大的数量优势,足以裨补战力的弱势。 然而,以洵口戍围的战事来看,似是魏国士卒的战力比意想中更加不堪? 这便促成了丞相打算进军陈仓之心。 魏国现今将郭淮部北上大河围攻鹯阴城外,而丞相若亲率中军出大散关,彼司马懿必然亦会督大兵来拒,且是将所剩的精锐将士皆领来。至此,留在萧关外朝那县护卫夏侯儒、秦朗等各部粮道的兵马,尚有多少将士可称为精锐呢? 排兵布阵,虚虚实实嘛。 若让赵广前去牵制乌桓突骑,且将王平、句扶两部兵马留在萧关,待司马懿赶来陈仓对峙后便频频出扰魏军的粮道,又有多少几率得手呢? 不出意外的话,魏军督粮秣将率送往陈仓的告急书,恐纷至沓来吧! 届时,无暇顾后的司马懿,唯有如丞相所愿督兵出阵来一决胜负了。 然也! 丞相同样思虑过率兵出战,而司马懿高垒深沟避而不战,意图继续消耗汉军粮秣的问题。 毕竟,丞相乃何许人也! 郑璞能想到的隐患,丞相如何没有预见。 唯有令丞相心有不决之处,乃是乌桓突骑有“天下名骑”之美誉,兵力处于劣势的赵广部,可否能悉数牵制住否? 恰好此时,冀县丞相别署将郑璞的上书,转来萧关了。 正文 第383章、取否 郑璞的上书中,着墨不多。 仅是隐晦的提及费祎以“寅吃卯粮”的方式,从河西拼凑了七千大军所需的粮秣,且声称此举在陇右不可复制。 不然,便是废了夺陇右以来数年的心血,以及伤了日后兵进关中还于旧都的根基。 以此来谏言丞相若是兵出,还请暂缓数月,待到秋收入库之后。 而这段时间的局势危急,则由他督领的河西兵马来化解。 他不想循着常理,直接赶赴鹯阴城塞与魏延合兵一并救援,而是打算进军媪围县之北的鸣沙山,剑指魏国在贺兰山以南屯田所在。 此举相当于攻其必救! 司马懿令胡遵、邓艾等人南下与郭淮一并攻打鹯阴后,贺兰山以南的屯田地守备空虚,几无兵力扼守。 若得悉郑璞进军,彼必然分兵来救,亦是将鹯阴的危机化解了。 且此举也算是策应了魏延部如今的劣势处境。 夏侯儒以两万大军高垒深沟、遏道而守,兵力处于劣势的魏延很难冲破魏军封锁救援。 非是魏延将略不足。 而是魏军以逸待劳之下,若魏延强行攻坚,恐令将士丧亡无数。 但若魏军若是分兵前去遏制郑璞部,魏延处于的劣势便迎刃而解——他可以督兵转去媪围县,做出意图北上与郑璞部夹击魏援军之势。 如若魏国不想贺兰山以南的屯田悉数被汉军占据的话,唯有抽调更多的兵马前来与战。 亦是说,郑璞此举乃是化被动为主动。 将鹯阴城塞作为赌注,让汉魏双方博一番时间差。 如若魏军不遣兵往救,以所有兵力孤注一掷,在汉军占据贺兰山以南屯田地之前将鹯阴城塞攻破,那便是他们胜利了。 因为对于汉军而言,鹯阴一旦失去,攻下了河套西端之地亦无法立足。 但若是魏军无法将鹯阴城塞攻破,占据了贺兰山以南屯田地的汉军,不仅顺势秋收就食于敌,还会沿道南下将魏军的粮道断了,将所有进入河西的魏军皆变成瓮中之鳖。 两者相较,郑璞以为魏军不敢冒险。 毕竟,对于素有坚城美誉的鹯阴城塞,贺兰山以南之地几无险可守! 在对等的时间内,魏军安敢孤注一掷? 或许,魏国的选择乃是不得不集中兵力,放弃坚固的营寨与遏道以逸待劳的防御工事,出来与汉军野战。 若是如此,鹯阴之困便是化解了。 自然,魏国最有可能的调度,乃是将乌桓突骑转来河西遏制郑璞部的进军。 从扑擐县至鸣沙山的数百里路途,几乎都是平坦的沙地,最适合骑兵奔袭作战。以乌桓突骑的战力,郑璞再怎么狂妄,都不敢冒着被骑兵突袭截断的危险长驱往鸣沙山。 但若是如此,便是郑璞的目的达成了。 他的初衷,就是为了将乌桓突骑吸引来河西,让丞相出兵的时间更从容一些。 无乌桓突骑从高平城进扰陇右,丞相便无需在秋收入库之前仓促出兵。 亦是让丞相以寡敌众与司马懿对阵时,胜算更大一些。 盖因骑兵在战场上往往被当作奇兵,在两军厮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骤然撕裂敌阵,以点破面,将战事一锤定音! “丞相,璞窃以为,困粮之兵不可动。今彼逆魏倾国来犯,非朝夕可退之,而我军粮秣不丰,不可仓促兵出也。且兵贵胜、不贵久。我军多拖延一日,彼逆魏便多做徒劳之功一日,将士锐气多丧一分。是故,璞自请督七千将士东进鸣沙山,迫魏军来救,以求拖延至秋收之时,但请允之。” 上书的最末,郑璞乃是如此作言的。 这也是丞相今日在萧关之上,扶城墙垛口远眺沉吟的缘由。 因为以丞相之智,不难了然郑璞故意忽略的凶险。 郑璞此举相当于以身作饵了! “彼疤璞者,实乃我魏之大患也!” 已故曹真的这句评语,不仅魏国君臣皆知,大汉亦不陌生。 若是司马懿得悉郑璞竟然督兵孤军往鸣沙山而去,必不会放过将之围杀的大好机会。 亦很容易将之实现! 只需让郭淮部放弃攻打鹯阴城塞,转去与乌桓突骑合兵夹击即可。 有秦朗的虎豹骑与残剩的关中精骑牵制着马岱与姜维、夏侯儒的幽并精兵牵制魏延部,郑璞连就地结寨固守待援的希望都没有。 赵广的三千骑,亦不能转去河西。 以彼司马懿之智,绝无可能不作策应之举。 如令镇守在高平城的毌丘俭别遣一部兵马出扰陇右,便让赵广部无暇分身了。 此策,取与否? 素来果决的丞相,一时竟无断。 从朝廷的角度与利益而言,采用郑璞之策,乃是上上选。 舍小而利大嘛。 可以四两拨千斤,何必要劳师动众陷入不利之地呢? 况且,以魏延尤其善攻与马岱、姜维等人的将略,未必不能突破魏军的牵制,顺利赶去与郑璞部合兵,且战且退。 让此策目的达成而又有惊无险。 然而,从丞相自身的情感而言,他并不想让郑璞去弄险、自陷困境。 虽说兵者凶也,督兵临阵必然要承担风险。 但在丞相对身后的绸缪里,郑璞乃是日后要肩扛“克复中原、兴复汉室”旌旗之人啊!未来的国之砥柱啊! 夷陵之战后,大汉可称梓才之人本就不多。 而夺回陇右复凉州后,得到可称上士之人唯独姜维罢了。 安能明知此行凶险,还让郑璞往赴呢? “丞相,该归营餐食了。” 待最后一缕落日的余晖消失在天际外,保持了好久寂静的王平,终于忍不住低声打断了丞相的思绪难决。 “嗯?” 被惊醒的丞相,略作鼻音。 待看到城头之上一片火光通明后,才恍然而笑,“一时思虑太深,倒是忘却时间了。” 依言走下城头之时,还不忘唤王平一并前去用餐,“子均同往。” “诺。” 恭敬而应,亦步亦趋的在后的王平,看着丞相因为腿脚不便而有些艰难下城时,不由问了句,“丞相方才乃是在思虑兵出乎?” “嗯,对。” 侧头来顾,丞相莞尔打趣反问道,“子均可是有高见乎?” “不敢!不敢!” 顿时,王平面有赧然之色,“末将哪敢有高见。只是觉得彼逆魏者屡战屡败,一如前将军所言的土鸡瓦犬般。我军兵出之日,必乃大胜之时!” “呵呵~~~” 不由,丞相畅怀,赞许的点了点头,“锐气可嘉!嗯,魏文长还与你说些什么了?” 闻言,王平搔了搔鬓角,努力回想了好一会儿,“尚有言及待到他日我军兵进关中时,前将军欲自请精兵万人,出子午谷袭长安,一战还于旧都。” 咦?! 倏然间,丞相脚步一顿。 亦令紧随其后的王平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没撞上。 乃我言辞有误? 正当王平心中诧异,且带着些许不安时,丞相却回过头来,轻轻颔首,“文长勇而有谋,子均当勉之。” 言罢,再行。 就是较之先前,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正文 第384章、兢业 盛夏六月,炙热难耐。 哪怕在乌水畔,亦无法感受到丝毫凉意。 司马懿策马缓缓,看着络绎不绝的运粮将士,时不时的便以丝绢抹一下额头上的汗渍。 依常理而言,身为雍凉都督,日常转运粮秣之事无需他特地出来察看。 但今日却是不同。 从秦朗部传来的军情,斥候刺探到逆蜀国从河西再度增兵,乃是他先前给天子曹叡上表中特别提及的郑璞所督领。 此军情令他舒了一口气。 藏在黑暗中里利刃才是最危险最致命的,亦是最令人惶惶的。 对。 在司马懿的心中,将郑璞视为黑暗中的利刃。 盖因在汉魏双方以往的战事中,郑璞往往有出人意料之举,令人不得不心生忌惮。 尤其是此番战事乃是他任职雍凉都督以来首次伐蜀,且是倾尽魏国之力而为!曹叡连天子亲军虎豹骑都特遣来听他调度了! 可否夺回陇右、复凉州,可否令逆蜀再度龟缩回巴蜀之地,一战而决! 他容不得半点疏忽或变故突生。 亦经不起。 因为此番战事魏国占尽了先机与优势,若依旧如先前曹真一样铩羽而归,那么以后魏国唯有接受陇右与凉州不复有的事实了。 甚至日后汉魏双方将迎来优劣逆转! 屡战屡败的将士们的士气将陷入低迷、大汉旧都所在三辅之地将迎来人心动荡,就连中原腹心与大河之北的士庶都会私下嚼舌或质疑,当年魏文曹丕代汉时所声称的“汉祚已绝”是否乃天命所归! 不管怎么说,延续了四百年的汉室威望早就深入人心。 不说别的,就连身为辅政大臣、历魏三朝君主的他自己,最初出仕时天下共主仍旧是汉献帝、被授予的官职乃是汉丞相府文学掾! 才短短十余年的魏国,无法抹去大汉的痕迹,亦无法抗衡长在人心上的质疑。 是故,自初春出兵以来,他一直如履薄冰。 不仅源于他深知一直未有修生养息时间的魏国,以后不会有底蕴再发起诸如此番般浩大的战事,更是因为魏国也输不起。 胜,则日后伐蜀势如破竹。 但若败了,则是雒阳衮衮诸公将不复再有鏖战之心、将士不复再有死战之锐,黎庶亦会对魏得天命之说嗤之以鼻。 而身为雍凉都督的他,将成为魏国由盛转衰的罪人,被青史钉死在耻辱柱上。 安能不兢兢业业! 焉能不对逆蜀的一举一动严加防范、对久负奇谋策算之能的郑璞忌惮! 不过,当这把利刃现出踪迹了,司马懿便不觉得可畏了。 魏国终究是占着兵力优势的。 且司马懿亦自认并非智迟之人,在得悉郑璞督兵从扑擐县沿着乌鞘岭而来后,不可能意料不到其战略意图所在——不从乌亭逆水河谷进发与蜀魏延部合兵,彼兵锋所指,无非乃贺兰山以南的屯田处罢了! 攻其必救,意在围魏救赵嘛。 何足道哉! 谷惥/s事实上,司马懿在别遣郭淮前去攻打鹯阴城塞时,便思考过胡遵与邓艾部南下后贺兰山以南守备虚弱、是否会被逆蜀有机可乘的问题。 毕竟,昔日凉州失纲时,连北地郡的羌胡部落都能奔赴千里在陇右围困冀县,何况享誉已久的西凉铁骑呢? 明知如此,但却还执意为之,非是司马懿无奈之举。 而是他故意为之! 在他心中并没有冀望过,魏国能正面将鹯阴城塞攻破。 类似这种孤悬在外、唯有精锐士卒戍守的坚城,是不存在士气崩溃、将士贪生怕死而降之事的。 无须质疑这点。 有汉以来四百年,这种事迹并不鲜见。 司马懿对攻取鹯阴城塞的冀望,乃是将之困到粮秣耗尽,坐等不攻自破之时。 亦是说,他故意让贺兰山以南守备虚弱,乃是诱敌之计罢了。 盖因他的战略初衷一直没有变过。 围点打援、侵扰河西以及诱敌深入等,一切都是为了消耗逆蜀的战争底蕴。 战事僵持也好、小负数次也罢,只要逆蜀兵马劳顿频繁、不得修生养息的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的胜利者就是魏国! 如今,蜀郑璞将兵出,堪称正中司马懿的下怀。 以此些年凉州频繁的战事推算,逆蜀竟能有粮秣与辎重供应郑璞再度出兵而来,不必多想他都能推断出,凉州已然涸泽而渔矣! 若能将之击溃,秦朗与郭淮等部便可长驱而入,令河西之地易帜矣! 故而,他此番的心情,犹如盛夏时节般炙热。 不仅亲自出来督促粮秣辎重的转运事宜,还将一封书信转去与郭淮。 书曰: “逆蜀河西再增兵,伯济已知矣。吾以为疤璞兵锋所指,意在贺兰山以南也。故而伯济可留胡将军困鹯阴,亲领其余兵马转去与骁骑将军共力遏之。吾已别作书与秦元明,临阵以汝为督,勿有掣肘之念。且乌桓突骑今在高平,吾分半数三千骑为汝后援。伯济久在雍凉,多番与逆蜀攻伐,当知彼疤璞素以狡诈著称,临阵切莫掉以轻心。若可战,便战,无需吝惜将士战损,若能死伤相当,亦乃我魏国得利也;不可战,则与之对峙,彼逆蜀无有粮秣持久,待其粮尽而归,亦乃我军之胜也!” 如郑璞所料,司马懿还是以乌桓突骑转去支援了。 只不过仅是分出了半数三千骑,留在高平城的仍旧能与赵广部兵力相当。 这是最谨慎的做法,亦是一名合格督帅绸缪之心的使然。 司马懿知道,疤璞兵出乃蜀丞相诸葛亮兵出之前兆也! 一者,逆蜀粮秣库存与辎重不丰,既然已将河西涸泽而渔而增兵来救,陇右必然亦会倾力来战。但求在陷入无有回旋之地前,速战速决。 如此情况下,他自然是要留半数乌桓突骑来遏制蜀赵广部,以防河西各部兵马的粮道有失。 另一,则是他知汉魏双方优劣所在。 论双方士卒的战力,昔日曹真的败绩就证明了魏国难在野战中争锋。 他不想也不能重蹈覆辙。 是故,他唯有依仗着敌寡我众的有利因素,来保障关中主力以逸待劳的优势,让此战不会出现意外抑或被迫与逆蜀野战的局面。 但事情会如他所愿吗? ( 正文 第385章、决绝 对比先前魏延救援鹯阴的缓慢行军而言,此番郑璞的进军异常迅速。 在司马懿作书让郭淮部赶赴鸣沙山遏道而守时,郑璞的大军已然踏入媪围县之内了。 这归功于费祎的筹备能力。 在河西七千将士还未聚集在一起之前,他便将所有粮秣筹备得当,且运送往前哨扑擐县内囤积了。而郑璞率军进发时,有马岱与姜维两部骑兵沿道护卫,督领虎豹骑与残剩关中精骑的秦朗纵使得悉了军情,亦不敢前来拦截。 步骑并进的汉军,拥有了极大的优势。 他若全力来堵,就要担忧汉军以步卒结阵拖延,而骑兵长驱将他后方的军营破了。 若遣半数兵马来沿途骚扰,又要担忧兵力悬殊之下有去无回。 如此情况下,他索性仅是派遣游骑斥候时刻监视着汉军的动静,将军情传给后方,等待司马懿的调度。 不过,令他费解的是,汉军入媪围县内后,不知为何竟是结寨休整了! 依着常理而言,彼既然一路急行而来,就应该趁着郭淮部尚未赶至的时间差内,继续进军到鸣沙山前的大河畔(今中卫市)才对。 因为郭淮进军鸣沙山,有两条道路可选。 一者,乃是沿着大河北上,途经媪围县而来。 另一则是走鹯阴城塞后方的水泉沙河,沿着乌水(清水河)汇入大河处而来。 若是郭淮取道媪围,郑璞便可遏道落营,将郭淮部隔绝在鸣沙山之外了。 此优势会令秦朗不得不放弃现今的营寨与部分屯田,绕道前去与郭淮部合兵。 因为他不这么做,恐郑璞将以骑兵强大的机动性,不断骚扰正在进军的郭淮部,待其疲惫不堪时再步骑并进一举击溃! 而若郭淮取道乌水河谷,则会要多耗费十余日在路途上。 待他督兵赶到时,恐鸣沙山大河之西的屯田皆被汉军占据抑或破坏殆尽了! 至少秦朗自忖,仅仅以自身的骑卒,是无法遏制步骑合计一万两千人的汉军长驱直入的。 这也成为了秦朗的疑惑所在。 如此显而易见的先机之利,稍微有些常识的将率都不会陌生。 亦不会坐失良机。 但被誉为类似法孝直筹画之能的郑璞,竟是置之若罔、视而不见! 秦朗并不觉得,此乃汉军急行军令将士疲惫不堪而使然。 虽说“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乃兵家之言,但河西走廊乃六畜蕃息之地,连战马都作价低廉,更莫说拉扯套犁的驽马。 汉军只需征调两千驽马充当畜力,便能保障辎重粮秣的转运,令将士们轻装赶赴、行军迅速了。 莫非,彼疤璞所图甚大,故而不贪此等小利乎?! 秦朗心中既隐约有些庆幸,亦暗自凛然。 庆幸,自然是他可以遣人去告知郭淮走乌水河谷进军。 而凛然乃是他觉得郑璞不会无的放矢、必有所图,但他却猜测不出其意图所在。 但他并没有过多纠结。 司马懿与他的书信早就传到了。 既然司马懿让郭淮来决机此地的战事,他只需将军情明了传达、坐等听候调度便可以了。 以免妄自行动而误了军机。 这也是秦朗备受天子曹叡亲近的缘由。 不争权,亦不贪功。 但这种安守本分之心,却令郭淮有些惆怅。 久在雍凉之地的他,在得到秦朗传来的军情后,当即长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大致能猜测得到,汉军所欲何图:彼疤璞此举正是等着他与秦朗部合兵! 抑或者说,他与秦朗部合兵后,汉军的进退将更从容! 兵法有云“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 的确,疤璞督兵乃直指贺兰山以南而来。 然而,他非要攻伐魏国的屯田之地不可吗? 为何没有想到,郑璞此举乃是为了令围困鹯阴城塞的魏军分兵呢! 若是得悉鹯阴外魏国仅剩下夏侯儒与胡遵两部,他径直南下与魏延部合兵共力,以更大的兵力优势一举解围,岂不是同样达成了救援的战略目的? 而届时,刚刚赶到鸣沙山的郭淮部,不得已又要再度返道归来与战。 如此,汉军乃是“以我之佚,待彼之劳”也! 若是秦朗稍微争权贪功一点,无需等候调度便自决进军与汉军纠缠,迫使疤璞追至鸣沙山,就不会令魏军的处境陷入被动了。 至于汉军追至鸣沙山后,大河以西的屯田将会被破坏殆尽嘛....... 都督司马懿与他的书信中,明言此战的将士战损都无需有吝惜之念! 今不过损失些许屯田罢了! 何足道哉? 好一阵惆怅罢,已经整军完毕正要开拔的郭淮,临时又随口寻了个缘由,将进军的时间拖延到了三日后。 他要等乌桓突骑抵达后才进军。 既然已经洞悉了郑璞的意图,取道乌水河谷往鸣沙山自是断然不可取的。 但要途经媪围县而往,必然要正面碰上已然落营的汉军。而面对拥有万余步骑的郑璞,若没有乌桓突骑沿路警戒的话,他担忧会被伏击! 至于这样的选择,亦难免抵消双方鏖战时,汉军所占据的地利优势嘛....... 两害相权取其轻罢。 且他还作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策。 他遣人赶赴鸣沙山,让秦朗立即率领虎豹骑与残剩的关中精骑倍道赶来鹯阴! 作为他的后援,充当奇兵! 在他与郑璞鏖战时,骤然杀来,一举破阵! 对! 此情此景之下,守御贺兰山以南的屯田之地,对他而言已然无关紧要了。 抑或说,他反而期待着郑璞能径直长驱入贺兰山以南。 好让他有截断归路、将之瓮中捉鳖的机会。 因为他知道,只要能将“魏之大患”郑璞诛杀、把逆蜀将凉州涸泽而渔拼凑出来的最后一支兵马剿灭,纵使贺兰山以南屯田之地皆毁,天子曹叡还是都督司马懿都会嘉奖于他。 毕竟若能灭了这支汉军,无异于魏得复凉州了! 自然,如此调度,他也并非没有后顾之忧。 蜀魏延部依旧在与夏侯儒对峙着。 他若进军了,就必须要夏侯儒部能将魏延牵制住。 不然,一旦魏延部衔尾而来与郑璞部前后夹击,他的进军便成为了送死....... 以两万对峙万余,夏侯将军应能护我后路无忧吧? 踌躇了片刻的郭淮,目光慢慢变得坚定且决绝。 正文 第386章、易老 “无胆鼠辈!拥数倍之众,竟临戎不武,攻城无几死伤便胆怯罢去!” 一拳狠狠砸在城墙垛口上,鹯阴城塞守将柳隐目睹着魏军将攻城器械拉回归去、再度转为结营而困,不由愤慨出声。 听起来颇为匪夷。 被困了半岁的城塞,今敌军不再攻城岂不是好事吗? 为何守将竟不喜反怒呢! 但若是得知柳隐出仕以来的任职,便知道他为何如此了。 无他,求军功而不得耳。 从丞相征南中叛乱伊始便入伍的他,此些年几乎没有临阵杀敌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被十倍大军困在此,好不容易可凭借坚城却敌而得以扬名之机,但魏军仅是不痛不痒的试探攻坚了数次便继续围困了。 他焉能不愤慨莫名? 对,如郑璞所言,鹯阴城塞无需救援。 柳隐自忖只要粮秣没有耗尽之前,不管逆魏多少兵马来袭,城塞都绝无被攻破的机会。 非是他自大狂妄。 而是此城塞很小,受攻击的面也很小,三千将士足以日夜轮番却敌。 且城内没有民变抑或兵卒士气崩溃之忧。 扼守城塞的蜑獽军在被张苞募兵成军之时,他便是军中的副督了!近十年的朝夕相处、寝食与共,他早就尽得了士卒之心,可称麾下皆愿效死。 如此情况下,他怎么不冀望着,能成为继已故霍峻之后的大汉“铁壁”之名呢? “将军失算了!一人二十钱!” 伴着一声欢呼,一只手伸到了柳隐面前。 侧目一看,乃是蜑营的司马正喜不自胜的咧着嘴,露出了参差不齐的满口黄牙。 这是柳隐与蜑、獽二营的赌约。 若是魏军连续攻城三月,蜑獽二营的将士在战后要给柳家在陇右的田亩牧场帮佣一日;但若反之,柳隐将给军中儿郎一人二十钱。 明显,柳隐赌输了。 但他心中却半点沮丧都没有,反而是暗中欣喜。 因为大汉军律本就禁赌,他明知却还犯之,乃是为了缓解军中士卒的情绪。 毕竟城塞本困半年了,唯有开春时赵广部在城外以鸣镝示意朝廷必然会来救援,他担心长久以往,士卒们在久困孤立无援之下生出烦躁抑或沮丧之念,进而导致不好的事情发生。 如哗变、恍惚等。 所以他才寻了个缘由,让将士们有所期待,不将心思终日放在被困的忧愁中。 至于为何选择犯军律的赌约嘛....... 蜑獽二族之民皆来自耕地稀少、牲畜寡少的涪陵郡,还有比故意输钱财更让他们期待的事情吗! 效果还是颇为明显的。 至少那蜑营司马开腔后,不仅獽营司马也前来起哄,其余同在城墙上的将士都瞬间欢呼一片,犹如刚刚历经了一场大捷般。 亦是说,今城内军心甚稳、士气不衰。 “去!去去!” 一把拍掉跟前的手,柳隐故意黑着脸咒骂,“我现今哪有钱财在身!待战罢归去后,自会兑现。难不成,我家中还少了尔等这点钱?” 此话语甫一落下,城墙之上再度爆出一阵大笑。 成都柳家乃巨豪之家,举巴蜀之地都能位列前茅,区区几万钱还真不足挂齿。 且柳隐素来豪爽,每每休沐后归来任职,总会从自家牧场携来些许酒肉与众共宴,蜑獽军的将士并不担心他会食言而肥。 反之,似是食髓知味。 獽营司马笑罢,先拊掌让众人莫聒噪,随后以言邀曰,“将军,可敢再作赌一番否?看逆魏何时再来攻城如何?” “有何不敢?” 柳隐朗声而道,“若逆魏三月之内不来攻城,我便再给予尔等一人二十钱!” “啊!” 那獽营司马瞬息间大喜,当即脱口而出,“将军慷慨!” 旋即,便转头朝着其他将士兴奋的挥舞着拳头,“三月之后,我等皆得四十钱了!” 不必说,城头之上再度一阵欢呼。 就连柳隐都绷不住黑脸笑了。 因为随后的三个月之内他都无需担心军心了。 试问,魏军困了半年就试探的攻坚了数次,三个月后又如何会再来攻城呢? 就是笑着笑着他又有些怅然。 逆魏不来攻城,他的军功又从何而来呢? 唉......... 悲夫!冯唐易老,我亦不逢时也! 无独有偶,在媪围县汉军大营内的徐质,同样有难求军功的惆怅之心。 先前河西尚未再度增兵时,他便私下求过郑璞,想充任登锋履刃的大军前部。 那时,郑璞以诸事未定而不置可否;现今,得丞相首肯的郑璞督兵马进发,他倒是得偿所愿了,但却没有了立军功的机会。 盖因汉军此番并没有想与逆魏鏖战之意。 非是郑璞怯战,抑或不忍目睹将士再添丧亡。 而是原本增兵七千、合马岱与姜维部骑兵共计一万两千人的汉军,仅仅有两千步卒随来媪围县落营....... 对! 所谓的河西增兵、剑指贺兰山以南,唯有徐质与傅佥两部在虚张声势。 而廖化、阎宇部趁着郑璞转移逆魏秦朗部的注意力,早就沿着乌亭逆水河谷穿行乌鞘岭,悄然越过荒谷赶去与魏延合兵了。 就连成军以来一直隶属郑璞的五百重步卒,都在刘林的率领一并赶赴了。 仅有两千步卒、五千骑卒,面对有万余人的魏郭淮部与五千余骑的秦朗部,徐质无需发问便知,郑璞是打算在依着屈吴山脉而落的营寨内坚守不出。 他更知道,不知虚实的魏郭淮部领军赶来了,亦不敢轻易前来攻打营寨。 因为在马岱与姜维部的营寨依旧在乌鞘岭东端。 至少,魏军在没有完全压制住汉军的骑兵,是不敢冒着被骑兵突阵的危险前来攻打郑璞营寨的。 而且从媪围县至乌鞘岭的地形,沙丘连绵、无有山棱沟壑为阻。 最是利于骑兵纵横自如。 逆魏秦朗部又如何能遏制马岱与姜维纵骑往来呢? 他要是能有如此本事,早就突入武威郡、席卷河西走廊了! 呵~~ 是故,知道媪围战事将陷入对峙的徐质,唯有感慨难有临阵之时了。 因为他不敢置喙什么。 此乃丞相的决策, 在首肯郑璞出兵之余,丞相还此番兵出的谋略做了些许调整。 正文 第387章、系一身 草色青青,将盛夏的生机勃勃荡漾在大河中奔流北去。 两座偌大的军营相隔在大河两岸对望而落,其中西畔的军营飘扬着汉字旌旗。 从夏初四月进军来至此的魏延,一直都没有尝试过渡河,就连搭建浮桥抑或伐木做些筏子等准备都不曾有之。 如此玩忽,犹如将驱兵来救援当成了儿戏。 但夏侯儒却不敢掉以轻心。 在以往的战事中,他尝过太多次兵败了,怎敢再将汉军等闲视之? 故而,他在此些时日里一直督促着将士不可玩忽,戒备森严的与魏延对峙着,并没有多余的挑衅之事。 因为雍凉都督司马懿的将令,乃是让他遏制魏延渡河来战。 只要阵地不失,他便是功成了。 没必要擅自多生事端,进而催生后悔莫及之事。 然而,郭淮昨夜亲自来会,却是打乱他的部署,令他泛起忧虑。 郭淮将要从鹯阴城塞的后方渡过大河,赶往媪围县鏖战郑璞部,需要他遏制魏延部的衔尾夹击。亦是说,不管是否情愿,他也必须要督领兵马渡河了....... 毕竟他若按兵不动,彼魏延部绝不会坐失战机。 而且,郭淮督兵而往同样是司马懿的调度,令他没有回绝的余地。 就是心中隐约不安。 他觉得如果稳当一点,郭淮就应该走水泉沙河取道乌水河谷进发鸣沙山。 如果走媪围县, 恐会如汉军所愿——不管魏延抑或郑璞,汉军近几月的行举太过于诡异了, 若是说乃无的放矢, 他不相信汉军不会如此劳师动众。 但他也无法断言汉军将欲何图, 因而也无法反驳郭淮的推断。 哪怕他声称,即使郭淮走水泉沙河、令郑璞转道南下与魏延并力来解鹯阴之困了, 他亦可以依仗着完善的防御工事与大河天然之险,将战事拖延到郭淮与秦朗等部回援,亦无改郭淮与夏侯献的心意。 对, 督领三千乌桓突骑的夏侯献,已然来到鹯阴城塞了。 对这位魏武曹操的外孙、魏国第一位大将军之孙、如今最受天子曹叡器重与亲近的同族,夏侯儒将宗族日后声势复起的冀望寄托在他身上。 “叔父久镇边陲,或许有所不知, 天子对陇右与凉州之失颇为羞恼,私下常叹若有生之年不夺归,九泉之下亦无颜见先帝与武帝矣。” 在夏侯儒回绝郭淮意图之时, 夏侯献便将他拉到了一侧, 耳语了这句话。 这让夏侯儒惭恨莫名。 论凉州之失,他亦在责难逃。 甚至,当年若不是郭淮设谋伏击了逆蜀李严部万余精锐、且上表声称乃他绸缪之功, 他如今理应闲赋在家才对。 唉....... 罢了。 以将略而论, 我不如伯济多矣。 还是莫以暮气沉沉之念, 扰了魏国中坚之辈的建功立业之心吧。 带着如此念头,夏侯儒最终还是允了郭淮提议。 自然,他亦不断的派遣斥候渡过大河时刻监视着魏延部的动静, 且整军待发,一旦魏延部有异动便渡河迫其不敢追击。 而在大河对岸的魏延现今很有闲情逸致。 并不披着甲胄的他,正牵着随他征战近八年的良驹, 孤身驻足在一矮丘上,目光有些迷离的看着盛夏时节的草色青青、莺歌蝶舞。 尽作霜然的双鬓、半新不旧的居家燕服, 平时常以肃容视人的脸庞亦柔和了许多,在加上腰侧不佩剑与斜斜提在手中的皮革酒囊,令人甫一见了,便会误以为这是出来踏青散心的富家老丈, 而并非戎马半生、重权在握的将军。 谷坾</span>  或许, 猛虎亦有细嗅蔷薇之时罢。 在出兵来此地前, 他得了封家书, 是远在成都宫禁任职天子近臣的长子魏容所传。 书信没有絮叨多少家长里短,只是告知他如今多了一个身份:祖父。 那时,得悉了消息的军中诸多将率都前来恭贺几声,魏延亦笑容潺潺,一一做谢且将俸禄换做酒肉与共同乐。 但没有人发觉,常年盘踞在他眉目间的倨傲之色开始慢慢淡去、桀骜之心亦开始冰消雪融。 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只是每每临事时,心中总会觉得自身有些盛气凌人。 抑或者说,他倏然觉得,许多事情似是也没必要对他人过多指摘。 这种变化让他一时有些不适应。 毕竟,他素来自诩将略过人。 且如今大汉首屈一指的大将,他委实名副其实。 乃是有了孙辈,故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便滋生,令我不复昔日盛气乎? 抑或者,乃今大汉后辈将才鹊起,故我不复旧日恣意邪? 魏延将酒囊靠近嘴边,轻轻的抿了一口,感受酸不溜秋的马奶酒过喉入腹,亦在悄然的问着自己。 然而,过了良久,他依旧没有答案。 只是泛起了许多追思。 如先帝、关侯、张飞以及高翔与陈式等,他们都是没有见到孙辈便亡故了。 唯有赵云高寿且有天伦之乐。 但赵云亦抱憾而终。因为天不假年,让他无法在九泉之下,告知先帝与关侯等人大汉已然还于旧都。 自身应能看到哪一天吧? 魏延再度自问了一个无法给出答案的问题。 不过,他却陡然对自己心境的变化有了答案:常怀的倨傲之心慢慢消去,乃是功业得显、子孙有继之后,他此生的冀望,唯有目睹大汉旌旗在长安城墙上迎风怒张。 若想实现这个冀望,不仅需要他奋发, 更需要众人共力。 而且,丞相将实现这个冀望的前提,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河西再度增兵令郑璞督领赶往媪围县之时,丞相的书信亦随之抵达了他的军中。 很长的一封书信。 将魏国春初围困鹯阴城塞后,陇右对此局面的各次军议、郑璞、马谡与丞相自身的思绪, 以及大汉粮秣辎重库存都一一细说与他。其中, 费祎为了筹备粮秣在河西的寅吃卯粮、郑璞谏言不可为了筹粮而伤了陇右根基等,说得最为详细。 亦将此战如何调度定下了。 此战,汉中郡将出兵。 屯在陇右的中军,丞相亦将兵分两路而出。 堪称继第一次北伐后,大汉可外出征战的兵马皆全力以赴。 但丞相在书信中也很明确的告知他,扭转逆魏占据战略先机的局面,由他去化解! 是的,除了他督领的兵马以外,其他各部都是策应之举。 “文长,我军委实无粮堪久战。若不全军而往,难却逆魏来犯;但若全军悉出,粮秣至多可支撑两月,恐秋收入库之粮转运未至,军已归矣!故而,唯有寄重任于文长之身,一举将局势逆转,令我军不复无奈兵出之困!我大汉陇右与凉州可否守御无忧,皆系文长之身耳!切记,此战不求大捷、不期虏获,但若突进鹯阴城下,便是大功告成矣!”  https:///24197_24197365/713360719.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m.zhhbiqu.com 正文 第388章、渡河 “报!” 正当魏延在独自沉吟时,一骑快马从远处奔来。 不等战马立稳,便矫捷的一跃而下执礼禀报,声音且急且切,“报将军,逆魏在五十里外对岸聚集,似是将欲渡河!” “嗯.....” 颔首略作鼻音,魏延摆了摆手示意那斥候退下。 但他却没有移步归营的意思,仍兀自瞩目着大河的涟漪。 一直待到警戒在不远处的部曲督前来声称,营内各部将率得悉军情后皆自发汇聚在中军帐内后,他才有些意兴阑珊的上马而归。 少时,入营。 而陆续归来禀报的斥候已然是第三波,此时魏军已然开始小规模试探着渡河了。 这令中军帐内的廖化、张翼、张苞等人皆斗志昂扬。 兵半渡可击,乃兵家常识! 而且两军对峙已然很久了,好不容易等到痛击魏军的良机出现,焉能不激扬? 尤其是张苞。 得知妹婿郑璞以身作饵诱魏军分兵渡河而来的他,出于爱屋及乌的心思下,待魏延刚入军帐内落坐罢,便迫不及待的出众请命,“将军,今逆魏犯兵家大忌,我军可击矣!在下虽不才,愿为前部登锋履刃,斩将夺旗以壮我大汉军威!” 其他众人自是不甘落后,皆顺势请命。 但魏延却一概摒之,先是惯常的嘉众人勤于王事后,便摆了摆手回绝道,“今时机未然,我军暂不出阵。诸位勿躁,且归去各司其职罢。” 呃..... 逆魏都开始渡河了,竟还声称时机未然? 面对如此不合常理的决策,众皆面面相觑、一时尽哑然。 自然,亦不敢争辩什么。 一来魏延素来桀骜的性情太过于深入人心。 他们即使争辩了,也只不过是招来呵斥罢了。 另一,则是魏延行伍履历与以往功绩就摆在这里,他们安能质疑其决策不妥? 说多了,恐会令魏延觉得自身将略被众人鄙夷,进而大发雷霆,以“不尊将令”等军法将他们拉出去杖责了。 无须质疑这种事魏延是否能做得出来...... 不过,待他们依言退出中军帐后,便将目光落在了廖化身上。 论年齿与履历,诸将唯有廖化与魏延相当,且他与魏延同乃荆州人,让他私下进去询问缘由或谏言几句最是恰当不过了。 不管魏延再怎么盛气凌人或刚愎,对此都不会见怪的。 廖化似是也有此意。 以手指着不远外的一荫凉处,轻声说道,“督将军帐所在非聚集之地,诸君且在那边等候,待我问明魏将军缘由后再过去告知。” “有劳元俭。” “廖将军多劳。” ......... 众皆依言,略作拱手便转身离去。 而廖化先是静静的驻足片刻,待斟酌好言辞后,才冲着值守再帐外的甲士招手,“通报一声,我欲入见。” “诺!” 那甲士领命通报不提。 待廖化得入,还未来得及开腔,便被魏延给抢了先。 只见他伸手虚引入座时,嘴角还带着一缕戏谑说道,“元俭复来,乃是被众人所推欲问我为何不战乎?” “哈,将军此言不中也!” 拱手谢过的廖化,步入座时亦笑颜潺潺而道,“将军,乃我有误国事,心中不愧,故复来请罪。” 你误了何国事?! 闻言,魏延眉毛高高扬起。 怔怔的看着廖化好一阵才出声发问,“不知元俭言之所指,乃何事邪?” “乃我无能耳!” 廖化没有迟疑,“今逆魏异动,而将军言时机未然,我自作思,想必乃是将军顾虑我部士卒从敦煌郡远道而来多有疲惫、难堪与战之故。如此,亦是因我无有率御之能而国家之功也!” 言罢,不等魏延作声,便继续慨然作言,“将军,我鲜临军阵,却也自认并非不知行伍之人。此番随我来的五千将士皆虽奔波千里,但绝无疲兵之态,还请将军无需顾念与我而令逆魏猖獗!若与战,我部士卒有误朝廷之功,无需将军责罚,我必自戮以谢罪!” 此话甫一落下,魏延眸中便隐有怒意生。 无他,什么士卒疲惫等缘由,不过是托辞罢了! 名为请罪的廖化,实际上却是在驳他方才的决策、谏言他不可错过兵半渡可击的良机。 魏延并非蠢人,哪能连这点意思都听不出来? 恼意焉能不自生? 不过,廖化言辞中以国事为由,他终究不好发作。 且在此战中丞相将一锤定音的重任托付于他,书信中亦不乏劝他当持重之言。 正值需将士戮力一心的大战前夕,还是莫申责将率而令士卒不安了罢。 带着如此念头,魏延强自按捺住了脾气。 但敛容斜眼而睥的作态却是难免的,且还反诘之,“先帝以我为汉中太守御曹操,丞相以我为此间督将解鹯阴之困,而元俭却以为,我连‘兵半渡可击’的兵家常识亦不知乎!” “在下若有此意,必人神共弃!” 当即,廖化霍然起身,不假思索而道,“将军戎马数十年,乃我世之良将也!昔先帝以关侯镇荆州、将军镇汉中御国门户、倚为国之藩篱,何人胆敢疑将军无率御之能?随丞相北伐以来,将军多次大破逆魏,威名之著,今纵逆魏数倍兵马在侧亦不敢来战!我与将军相较,犹如萤火置于皓月耳!焉敢质疑将军决策?” “咳!咳咳!” 一听廖化将他与关侯并举,魏延心中那点恼意须臾间冰消雪融。 轻咳几声,捋胡顾盼之余,亦不忘出声作谦言,“我不过有尺寸之功罢了,安敢与关侯比肩?元俭言过矣!言过矣!” “将军过谦矣。” 见状,廖化趁热打铁,“关侯之后,我大汉可称名将者,唯有将军耳!嗯,此亦是我心中有愧之故。以将军之才,破逆魏犹如覆掌之易!今言击逆魏时机未然,若非顾虑我部士卒疲惫之故,焉能令逆魏猖獗邪!” 呵~ 说来道去,还是绕回来了。 先前倒也没发现,此廖元俭竟有说客摇唇鼓舌之能啊! 这次,魏延没有再恼怒,只是没好气的瞥了一眼。 且略作沉吟罢,便轻声说道,“我所言时机未然者,并非忧我军兵出不利,乃恐误了丞相所谋耳!元俭应知,十余日前丞相曾有书来,令我当.......” 竟是丞相之意? 廖化一听,不等魏延说完便连忙告罪,“将军不可再言。丞相与将军计议之事,非我可探知也!嗯,我部士卒近日似有些懈怠,当勤勤督促,就不扰将军了。” 言罢,执手一礼便作辞离去。 来得匆忙,去亦兀然,让魏延有些悻悻。 他不想明言丞相调度时,彼等汲汲以言刺探;待他想挑明时,却是不敢听了! 无趣! 鹯阴城塞后大河畔,魏军营寨。 夏侯儒与郭淮并肩而立,细细的听着往来如缕的斥候禀报。 听着听着,不由就心中疑窦丛生。 近几日,魏军已有三千士卒渡过了大河,在对岸修筑防御工事都七七八八了。 就连秦朗督领的虎豹骑与残余的关中精骑都快要赶到了。 但逆蜀魏延部竟然毫无动静! 依着他们对魏延的了解,这位素来用兵刚猛、尤善攻伐的蜀前将军,此时应是驱兵来战方对啊! 莫非,彼有别图乎? 百思弗解的郭淮,将目光投去满脸穆然的夏侯儒,“将军以为,彼逆蜀按兵不动,乃所欲何图也?” “我弗能解。” 夏侯儒微微摇头,反问道,“伯济以为呢?” 对此,郭淮摊了摊手,挤出一缕笑容,“我亦不知何故。不过,箭在弦上,多思亦无益。彼既不为所动,不若我部翌日便悉数渡河罢。” “也罢。” 捋胡片刻,夏侯儒轻舒一口气,“让乌桓突骑先渡河戒备,且我部士卒先过去护营吧。若逆蜀骤然来袭,亦能为伯济赢得整军列阵的时间。” “好,依将军之言。” 轻轻颔首,郭淮不复言。 只不过,他们的谨小慎微全白费了功夫。 三日之后,悉数将辎重粮秣都转运过大河的郭淮部,已然缓缓北上望着媪围县进发了,汉军仍旧没有异动。这让分出万余兵马在对岸落营、护卫郭淮后路的夏侯儒心中愈发不安。 汉军的不循常理,令他觉得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了。 盖因魏延没有兵半渡而击、亦没有衔尾追击郭淮部,是否意味着彼意在攻自己的营寨? 而他麾下两万大军被大河分隔成两处,骤然遭袭,必然难以及时赶来策应。 况且,在兵力相差无几之下对战魏延部,他委实没有多少信心。 关乎这层担忧,郭淮乃是声称秦朗部至多五日便抵达,届时会将残剩的两千余关中精骑留给夏侯儒调度。 有营寨可扼守,有骑兵游弋在侧。 步骑互为犄角之势,纵使魏延来攻,夏侯儒坚守到大河东岸的将士渡河来战应是无忧。 再者,万一事态危急,他还能遣人北上告急于郭淮。以乌桓突骑尤擅奔袭而言,归来救援不过旦夕可至。 算是提前推演并预备了所有危机的应对。 但无改夏侯儒的心忧。 历经凉州之失的他,不畏战更不畏死,而是恐调度失策而再次误了朝廷之功。 是故,他将此间的部署皆一一录于书转去安定朝那县与雍凉都督司马懿,且细细言自身所思与所忧,但求事果有失策时亦能来得及补救。 7017k 正文 第389章、虑迟 夏侯儒的书信,三日后才转到司马懿手中。 因为他并不在安定郡朝那县,而是已然督兵赶来了右扶风陈仓城。 花费一岁有余的时间绸缪、半年的时间布局与殚精竭虑,他终于迎来了战略达成的今日——蜀相诸葛亮出兵了! 逆蜀不顾国力不足与粮秣不丰,终于踏出了穷兵黩武的第一步。 对此,司马懿既是欣慰又是凛然。 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老谋深算如他,不会在曙光已然出现之时令事情有疏忽或纰漏。 尤其是,逆蜀即使出兵了,路线与战略亦和他臆想中的有所不同。 不知何缘由,蜀相诸葛亮竟是走陈仓道出大散关,而并非是萧关! 若逆蜀出萧关而来,便可依仗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不管是南下袭右扶风诸城抑或北上进乌水河谷切断在河西魏军的粮道,皆能审时度势而为、恣意自如。 且逆蜀自从占据陇右以来,大兵与粮秣的囤积皆在天水冀县,从萧关出兵还能省却了粮秣辎重转运的繁琐。 但若走陈仓道出大散关,劣势便多了! 一者,陈仓城乃是坚城也! 昔日凉州失纲时,便有叛军围陈仓攻打近三个月而未拔之事。 那时还导致了自号“合众将军”的叛军首领王国,被韩遂与马腾共力废掉的内讧。 另一,乃是粮秣转运之难。 走崎岖逼仄的陈仓道,无法借用畜力,粮秣辎重唯有依靠人力转运,这将极大的加重了士卒的负担。 且武都郡乃山峦起伏之地,并不盛产粮秣。 蜀军从此地出兵,还需从汉中抑或陇右将粮秣转来,平添了无数损耗。 远的不说,昔魏武曹操征汉中张鲁时便是走陈仓道,亦曾因为粮秣转运艰难一度生出罢兵之念。 最后,乃是战场的局限。 陈仓城坐落在汧渭之会、渭水的北岸。 逆蜀若想围城或攻打,就必须要搭建浮桥渡过渭水才可。 在魏军众而蜀兵寡的实况下,就会暴露出一个致命的缺陷来——若逆蜀不悉数渡过渭水全力来战,陈仓便无有危机;但若悉数过河了,又要面临被截断归路的危险。 司马懿可依仗着兵力优势,别遣数部精锐从郿县逆着渭水而上,将散关口给占了! 届时,蜀军将面临进退维谷、粮道失据的局面。 沦为瓮中之鳖! 事实上,在战事绸缪之初,魏国雍凉各部将率皆有断言,若蜀相诸葛亮按捺不住出兵,必乃取道萧关耳! 但事情就是如此的蹊跷。 蜀相诸葛亮竟仅督兵三万,便胆敢从武都大散关而出! 这便是司马懿心有凛然之故。 他并不认为蜀相诸葛亮连如此显而易见的危机都无法预料到。 事有反常必有妖。 故而可断言,彼必有所依仗也! 然而,蜀军何所依仗邪? 司马懿督兵至陈仓扼守后,对此仍旧百思弗解。 尤其是蜀军至今还在陈仓道谷口处临水落营,并没有靠近渭水,更莫说将欲进围陈仓城之意。 谷哧恰好此时,夏侯儒的书信到了。 在得闻用兵刚猛的魏延部竟然坐失“兵半渡可击”良机、同样按兵不动放任郭淮部赶往媪围县后,司马懿当即脊骨凉意顿生。 抑或者说,再怎么智迟的将率,都能隐约嗅到危险在逼近了。 蜀相诸葛亮欲意何为? 魏雍凉都督府内,眉目深锁的司马懿独自枯立在牛皮舆图前,细细思虑着自身最有可能的疏忽之处。 舆图十分巨大。 不仅将雍凉二州、陇右与武都以及汉中郡涵盖在内,还以缀着赤黄二色尾缨的小银针来区分汉魏,让双方此番的兵力部署皆一目了然。 好久一阵寂静后。 司马懿的目光在河西与右扶风来回穿梭了好多次后,最终落在了汉中郡之上。 他并不觉得媪围县与鹯阴城塞,抑或关中陈仓的兵力部署有失措之处,但如今逆蜀尚有汉中郡无有动静! 亦是最有可能生出变故之地了。 且他是知道的,蜀汉中郡常年有三万将士戍守。而连通汉中与关中的秦岭谷道颇多,如褒斜谷、傥骆道、子午谷以及峪谷道等。 莫非,蜀军将欲走秦岭谷道偷袭关中乎? 司马懿自问了一句,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东三郡之上。 盖因蜀军若果有此念,最大的可能便是走子午谷。 缘由不必说,褒斜谷与傥骆道的出口皆在右扶风之内,在魏国失去陇右、曹真未亡故前,便修筑了许多戍围警戒扼守了。 蜀军若走这两条谷道,几无可能瞒过魏军的斥候。 况且,他督领六万大军就屯在右扶风,蜀军纵使瞒过了斥候,亦无法达成影响战局的“出奇”效果。 而入口在魏国郡县内的峪谷道,更无需作虑。 但若是蜀军走子午谷,戍守在东三郡的魏军岂不是能断其后路? 思至此,曾经都督荆豫二州兵事且驱兵上庸克日擒孟达的司马懿,倏然间眸光大盛。 他陡然想起一事来! 月余前,在从雒阳转来的军报中,有记着荆州都督王昶上表请罪之事:驻守在汉中郡的蜀关兴部掩袭了洵口戍围。 一战拔之,且尽毁防御工事。 而朝廷以洵口距上庸守备兵马太远、再遭袭时亦难以救援为由,不再修缮复置。 亦是说,若是蜀军走子午谷,守备在东三郡的魏军恐难觉也! 即使警觉了,亦无法及时驱兵来遏制也! “来人!” 高声叫唤了一声署屋外的值守甲士,思而有得的司马懿,已然端坐在案几前奋笔疾书,打算作书示警于荆州都督王昶,让其早做准备。 然而,他终究是晚了一步。 还未等屋外值守甲士应声而入时,都督府的一文吏便脚步匆匆而来,高声作禀,“禀都督,京兆郡急报至!” 此话亦让司马懿身躯一僵。 手中之笔亦悄然落下,将书写未完的丝帛染出了一大团墨迹来。 不过,它已无用了。 位在后方的京兆郡都有急报传来了,亦意味着蜀兵已然出子午谷了..... 正文 第390章、不武 最新网址:论现今关中三辅土壤最肥沃、屯田粮秣出产最丰所在,长安城周边当仁不让。 就连坐拥郑国渠与白渠的左冯翊都难以比肩。 缘由倒不是因为长安先前乃秦汉旧都之故,而是“八水绕长安”令骊渭平原丰饶的使然。 此八水分别名为:渭、泾、沣、涝、潏、滈、浐、灞。 其中,子午谷在关中的出口,乃是在沣水与潏水之间。若是依着潏水进发,则可直抵长安城下;若沿着沣水而行,乃是临沣县与镐县。 但此番汉军骤然而来,却没有兵临城县之举。 乃是将沣潏二水之间的乡邑聚落黎庶尽拔归汉中郡了,且将此地的屯田、沟渠水利与马钧仿造大汉的水车尽数焚毁。 就连驿道都破坏了...... 自然,诸如迁民与坏路等事皆繁琐,汉军在得逞时,驻守东三郡的兵马与守备长安的夏侯玄不可能一无所知。 但得悉消息是一回事,能否遏制却又是另一回事。 汉左将军吴懿亲率一万五千兵马出黄金峡,临洵口落营护住子午谷入口。 而戍守在东三郡的魏军不足万人,根本不敢前去与战;而荆州都督、征南将军王昶得闻后,在短时间内也无法征调出足够的兵马前来驱赶。 盖因如今吴主孙权仍旧驻守在武昌! 历经江东多次入寇后,荆州的兵马本就捉襟见肘,一旦将扼守襄樊防线的兵马抽调过去,恐江东会再度发难。 毕竟,巴蜀与江东互盟。 若说他们没有策应而战,魏国没有人会相信。 王昶无奈之下,只得分别作书于雒阳朝廷与长安,让他们早做准备。 但雒阳曹叡得报后,一时之间唯有报以苦笑。 雒阳春初的饥馑影响还未彻底消散,且中军刚刚从荆州战场赶回来,休整未几之下焉能再复往? 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 从雒阳至长安约莫九百五十里,哪怕他筹集将士遣往,待赶到时已然晚了。 是故,长安守备夏侯玄就凄惨了。 他督领的兵马约莫五千人,且皆是戍守的郡兵。 若是扼守城池、讨贼寇或民乱等倒是应对无忧,但汉军出子午谷的乃是关兴督领的万余精锐,他如何遏制得了? 且王昶的书信走南阳郡武关至长安时,关兴已然在徙民了...... 他连疏散黎庶、坚壁清野的机会都没有。 自然,纵使不能力敌,他也义无反顾的督领了两千兵马出城赶来。 不是与战。 而是多树旌旗虚张声势,佯作大军已至,看能否将汉军给恐吓归去。 至于能否成功,一切看天意罢。 他职责所在,罪责亦难逃。若半点作为都无有,事后朝廷追责,对他素来不满的天子曹叡说不定会大发雷霆,将他夺爵且以罪徙边千里了。 但显然,天意薄于他。 自负粮秣在子午谷内艰难跋涉了近一月才看见沃野的关兴,源于对丞相将约时出大散关吸引魏关中主力的绝对信任,根本不相信魏国京兆长安附近会有大军盘踞。且算算时间,即使是屯重兵的郿县抑或武功县得悉了军情,在仓促之间亦不会赶至此地。 故而,他见到夏侯玄督兵出来时,不惊反喜。 乃令部将沈幽、郑他与姚静继续徙民,自引本部三千余人望着夏侯玄的将旗而往,将欲与之逆战。 若说夏侯尚乃一时名将,世人不会反驳。 但论其子夏侯玄调度如何嘛....... 他都不曾临阵过! 且自幼养尊处优的他,素喜坐谈以彰名士风流,从不屑与粗鄙兵子共语。 亦不会得到士卒的拥戴与效死。 待见关兴部逆战而来,他本还想着试着抵御一阵,但仓促聚集出城的麾下郡兵竟一片惶惶之音,未战已然军心浮动。 甚至还出现弃械而亡命者。 如此情况下,他亡父遗留的部曲督无需他吩咐,便护着他返归长安城池了。 以夏侯尚过往的功绩,夏侯玄怎么无能,天子曹叡都不会将之论罪处死,但若继续留在城外,汉军士卒可是皆以取他性命为首功! 此中利害干系,那部曲督心里拎得清。 未接战便望风而逃,如此结果连关兴都一时愕然。 或许,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守备大汉旧都的主将,竟是如此不堪罢。 亦有些懊恼。 早知如此,他先前便大胆些,先引兵往长安进发沿道设伏将之一举擒了!甚至还能驱败兵在前、掩兵在后,将长安城给破了! 不过事已然,无有更改的余地。 追之不及的关兴,见魏军怯战如此,便生出了一个大胆想法。 乃是令部将郑他与姚静将黎庶护归汉中郡,自身合沈幽部共计五千将士,跨过了潏水大张旗鼓的往蓝田县进发。 蓝田县位于浐水与灞水之间。 而灞水的源头,乃在关中进入南阳郡的武关道上! 亦是说,他作势将欲从背后袭击武关,为了将逆魏关中更多兵力吸引来此处,稍微缓解丞相那边的敌我兵力悬殊。 至于虚晃一枪,魏雍凉都督司马懿是否会相信嘛~~ 这由不得他不信。 长安城对大汉意义斐然,亦是魏国的忌惮所在。 司马懿如若不想被雒阳庙堂衮衮诸公指摘、关中三辅人心动荡,就必然要分兵来京兆郡将汉军悉数驱逐出去、确保万无一失。 而关兴的真实意图,乃是想在蓝田县周边再拔些黎庶,走峪谷道归汉中郡。 对! 峪谷道的出口就在浐水之西。 虽然兵出之前,丞相让他只需掳些黎庶与破坏屯田吸引魏国注意力即可,但他觉得一名合格的将率就应具备临阵决机的果敢! 不可迂腐而丧失坐失战机,犹如那提线木偶般刻板。 再者,走峪谷道是不会陷入危险的。 昔司马懿克日擒孟达时,魏延亦将西城焚毁与尽拔黎庶而归,那时魏国为了杜绝类似之事发生,亦将武当山脉北麓的黎庶皆迁走了。 恰好,峪谷道的另一端就在武当山脉北麓、西城与锡县之间。 逆魏并没有部署兵马扼守。 如此,与国裨益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 7017k 最新网址: 正文 第391章、羞辱 不管民生角度还是战争意义,长安都是关中三辅的中心,亦是汉魏争锋的瞩目所在。 司马懿不可能置之不理。 在看罢京兆郡传来的急报后,他没有暴怒、懊恼抑或惆怅等情绪。 而是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将心中所有的杂念皆摒去,冷静且专注的思虑着应对之策。 小不忍则乱大谋。 作为一场几乎可定夺汉魏未来十年局势的战役,出现一些小失策或纰漏乃在所难免之事,只要有亡羊补牢的机会, 便不会左右了战局。但若统帅无法保持冷静的心态,怒而兴兵、愠而致战,那离败亡便不远了。 对! 在司马懿眼中,此番汉军出子午谷不过是癣疥之疾。 莫说汉军不过掳掠了些许乡邑聚落的黎庶、破坏了少许屯田与道路,哪怕彼将夏侯玄给擒杀了, 只要长安城不被攻破,对魏军而言就仍旧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盖因以如今汉军的实力, 即使攻入关中占据了数座城池,亦抵御不了魏国的反扑。 自然,他亦不会对此事等闲视之。 先前曹真在世时,便有过贼子张慕聚众而反,迫使大军铩羽而归之事了。 如今汉军骤然出现在大汉旧都的长安城下,孰人又胆敢断言,不会有思乱者趁机鼓动黎庶生事呢? 司马懿并不想也经历一次民变。 故而,分兵赶赴长安戍守、安黎庶之心亦势在必行。 至于他现今正与蜀相诸葛亮对峙,分兵是否会自消优势嘛,这点到不需要忧虑。 他只需分出五六千将士赶赴便足矣! 京兆郡乃关中腹心,逆蜀走子午谷来袭乃是孤军深入,不可持久也。 今突袭得手,不过是事发突然,荆州与关中的兵马没有防备罢了。若彼得利后仍旧贪恋不退,必然会被荆州与关中的兵马困死在秦岭北麓! 无需多想便知,雒阳庙堂必然会令征南将军王昶选拔荆豫二州数千精锐, 从南阳武关入京兆而来——京兆被袭、逆蜀兵临长安,最不安的乃是天子曹叡。 且军报声称不少黎庶被掳掠, 由此推断出蜀军必会汲汲罢兵归去。 不然, 昔日蜀主刘备因为携民渡江而导致行程太慢、被魏武曹操以虎豹骑追上的后果,便是前车之鉴。 再者,粮秣补给亦容不得蜀军久留。 奇袭者,在于行军隐蔽且迅捷,绝无可能携带充裕的粮秣。 而现今关中军屯之麦尚未熟,且逆蜀素来自诩仁义,不曾有过破乡邑夺黎庶之粮补给军用等事,粮秣无几之下如何能久留呢? 算算时日,或许他遣兵赶至长安时,蜀军早就退归汉中了。 真正令司马懿犹豫的,乃是让谁领兵赶赴。 并非是无人可用。 而是他打算借着此事,将长安守备夏侯玄变成有名无实。 此竖子不堪大用! 竟临阵而丧胆、见敌便望风而逃! 也不思量一番,正值汉魏争锋之际,他的怯战会给带来什么影响! 试问,出身谯沛元勋之家、夏侯伯仁之后都畏蜀如虎,其他关中将士安能死力鏖战? 关中士庶安能以为魏军此战可胜? 此时,司马懿不想再顾念两家先前的姻亲之情。 反正他长子司马师已然再续弦了、夏侯玄之舅曹真已亡故数年了,且天子曹叡亦不会因此申责他夺权。 大局为重嘛。 不过,能令夏侯玄不敢违抗交出兵权的人选,倒是需要细细斟酌一番。 曾鄙夷夏侯尚为人的军师杜袭,原本是最佳人选。然而,在今岁初时,他便因疾病频发而被征调归雒阳修养了。 护军薛悌资历亦可。 但他出身寒门,且为人处事颇为世故,先前常被魏武曹操遣去协和各部将率的矛盾,夺权之事恐他不愿为之。 思来想去,司马懿最终决定让毌丘俭领兵前去。 一来,毌丘俭的官职乃雍州刺史,前去接管长安的兵权亦不算逾制。 另一则是他乃将门之后、天子曹叡的潜邸旧臣,夏侯玄纵使心有不甘亦不敢放肆。 但他离去后,守备高平城的主将又得重新任命了。 虽说,以高平“第一城”的美誉,无需担忧会被逆蜀所袭。 但蜀相诸葛亮连出子午谷奔袭的调度都用上了,怎么可能没有在萧关预留兵马,待他督主力赶来陈仓后,频频出来扰河西各部的粮道? 主事高平城之人,非有统筹全局之能不可胜任。 亦是说,他唯有护军薛悌一人可选了。 唉...... 思定落笔,书罢用印令值守甲士传去后,司马懿悄然的叹息了声,让疲倦之色迅速爬满了脸庞。 他有些后悔让郭淮部进发河西了。 尚有胡遵与邓艾部南下鹯阴城塞,故意让贺兰山以南守备空虚的诱敌之策。 因为如今看来,他乃是多此一举。 秦朗、郭淮与夏侯儒等部以及后来增援而往的乌桓突骑,合计四万有余,极大的削弱了关中主力的兵力优势。 而成果,不过是逼迫了逆蜀河西兵马尽出而已。 可谓是得不偿失! 谷爷且还不算大军日常消耗的粮秣与辎重呢。 在岁初将不少粮秣转运去雒阳救饥馑之荒后,关中数年积累的粮秣亦不丰了。 至少,以现今动用十余万大军的损耗计算,今岁秋收之粮必然要用上。 或是说,他倏然间发现,原本占尽战略先机与兵力优势的自己,在蜀相诸葛亮数个不起眼的调度之下,竟隐隐有了优劣逆转的趋势。 罢了,多思亦无益。 无论如何,今优势仍在魏军这边。 只要他勒令关中各地兵马高垒深沟,不给逆蜀速战速决的机会,就是仍能达成消耗逆蜀战争底蕴的战略初衷。 如此安慰着自己的司马懿凭案起身,将方才的忧思抛却心头外,步出都督府巡视城防与将士落营状况。 然而,丞相会如他所愿吗? 秋七月了。 如司马懿所料,毌丘俭督兵尚未赶到京兆郡时,关兴部便遁入秦岭谷道归去了;而安定郡的萧关,同样有汉军出扰。 在魏军主力南下后,赵广部便不再乌水河谷警戒,而是合王平与句扶两部之兵出萧关。 兵马不算多,堪堪九千步骑。 受限于魏军在安定郡多设戍围、以及牵弘督乌桓突骑在侧牵制,赵广部并没有如愿长驱袭击魏军的运粮队。 但王平与句扶却得手了数次。 盖因句扶所督领的士卒皆乃板楯蛮;而王平所督领的士卒乃是先前“青羌五部”,扩募后被丞相改名为“无当”、号“飞军”。 皆乃大汉的中军精锐! 虽然他们两部合兵不过六千余人,但魏护军薛悌即使督万余人来围堵亦无法遏制。 两军在野鏖战了一次。 兵力处于劣势的汉军,楞是将两倍有余魏军一举击溃,临阵斩杀了千余人。 若不是爆发战事之地离萧关有些远了,令王平与句扶担忧过于深入敌境会导致归路被断,故而没有追击,恐不知魏军被俘多少。 但效果却是显著的。 此战之后,魏国的运粮队皆远远的绕开了朝那县,平添了将士与黎庶的转运之苦。 且还影响到了夏侯儒部的调度。 战后,被丞相留统陇右诸事的右将军吴班,亲自赶来镇守萧关,让赵广与句扶以及王平得以分身转去了祖厉县。 既是意有进军乌水河谷之意,又有沿着祖厉河兵进旱平川之图。 对此,败了一阵的薛悌,只得严兵在乌水河谷戒备,且作书去与夏侯儒示警,让其早做预备。 夏侯儒得报时,当即暴跳如雷。 他又如何能从容戒备呢? 单是护郭淮部的后路、面对魏延部的虎视眈眈,就足以让他心力憔悴了,现今竟还要分兵去扼守后方以防被袭? 对,分兵。 围困鹯阴城塞的胡遵部,是不能调离的。 不然城塞内的汉军说不定就会趁机出城偷袭、将魏军的粮秣与辎重焚毁。 毕竟被困半岁有余的孤军,至今都没有士气崩溃或军心浮动,就足以证明守将得人心、兵卒皆精锐,亦不匮乏出城偷袭的胆略与决死之勇。 然而,暴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无奈之下的夏侯儒,只得从自部调拨了三千将士与胡遵部挤出两千人,一并在旱平川前落营戒备。 抑或说,对于魏延部而言,夏侯儒已然没有兵力优势了。 因为廖化与阎宇将五千士卒悄然入魏延部之举,魏军斥候并没有刺探到,夏侯儒自是不知晓。 爆发在安定郡的战事、鹯阴城塞的兵力部署调动等军情,很快就传至了陈仓城,落在了司马懿的案几上。 变相的促成了他的决心:出城野战! 盖因蜀相诸葛亮的举动,让他已无法再高垒深沟、按兵不动了。 然也! 在散关口落营月余皆无动静的丞相,终于再度进军了。 但不是挥兵渡过渭水攻打陈仓,而是沿着渭水东去,往褒斜谷的出口(五丈原一带)进发。 此举看似很无章法。 何故劳师动众转去五丈原呢? 若是意图攻打郿县,先前出兵时径直从褒斜谷不就好了? 但司马懿能猜测得到汉军的意图。 以时间推断,待汉军转至五丈原,恰好是屯田麦熟之时。蜀相诸葛亮此举,乃是将欲就食于敌、化解巴蜀粮秣不丰与转运艰难之困! 亦是在无声的羞辱着司马懿! 试问,司马懿坐拥兵力优势且在本境作战,而丞相却视他于无物、驱兵如入无人之境、刈麦以食....... 此不是在嗤笑司马懿无能、鄙夷他畏战,还能作何解释?! 而司马懿还能再按兵不动吗? 即使他不以个人名声为念,按捺住受辱之恚了,又如何避免关中将士的士气丧失? 如何给雒阳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辩解? 正文 第392章、五丈原 , 关中右扶风,在黎庶的口口相传中,亦被称为周原(塬)。 盖因这里就是传承近八百年周王朝的发源地。 这片夹在陇东(安定郡)山地与秦岭山脉之间的黄土塬,南北纵深约莫50(汉)里,虽地势不乏沟壑纵横,但呈桌状台地顶部却可以让黎庶聚落而居、农耕畜牧。 如若分得再细一些,乃是以贯穿而过的渭水分南北。 北原地势广阔,鲜有山洪、地动等灾害侵扰,故而多被黎庶聚集。司马懿任职雍凉都督后,开辟的成国渠与推行军屯与民田皆坐落在北原。 南原则荒凉得多了。 源于渭水几乎贴着秦岭山脉东去的干系,受山脉连绵的影响南原地势狭窄且陡峭,并不具备大举屯田的基础。 不过,事情没有绝对。 如五丈原便是适宜屯田之处。 连通关中与汉中的秦岭谷道,都是被水流冲击出来的天然道路。 褒斜谷亦不例外。 但它的特殊之处,乃是在秦岭北麓的出口有两个。 一乃可直抵昔日董卓筑郿坞之处的斜水(石头河、入关中后又名武功水)口,另一是可至陈仓城的马尾河口(绥阳小谷)。 而被这两个河口夹在中间的黄土塬,就是五丈原。 水源充足与被河流冲击出来的积扇土壤素可称为沃土,故而五丈原适宜屯田亦不奇怪了。 事实上,魏军确实在五丈原设立了不少屯田。 倒不是司马懿智短,看不到在五丈原设立屯田会被汉军侵夺的危险。 而是那时汉军正攻伐着凉州,略有战略眼光之人都能预判得到,以汉军的国力与战争底蕴,即使顺利占据了凉州亦无有余力进军关中。 况且,褒斜谷全长约莫三百五十(汉)里。 对比抢刈五丈原屯田之麦所得,劳师动众跋涉谷道出兵的损耗更众。 若汉军为之乃是得不偿失、令人贻笑大方。类似这样的相互损耗,司马懿并不介意,甚至是乐见其成。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 此番丞相不循常理的调度,骤然转去占据了五丈原,就变成了就食于敌。 虽说,以五丈原的屯田出产估算,大致可足三万汉军近一月所食,似是对战局的影响亦不大。 但在兵家眼里不是这么算的。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汉军在关中抢夺了近月的粮秣,以转运的人力物力以及沿途损耗换算,相当让汉中郡省却十个月之粮了。 如此状况,焉能不令司马懿心如刀绞? 而令司马懿心焦如焚、仓促督兵赶来的缘由,乃五丈原是兵家的“争地”。 五丈原隔着渭水对望岐山,乃是关中平原最狭隘的地方。 若是汉军在五丈原部署得当后,渡河将北原的岐山一并占据,那么郿县以西的地区都将被隔断,沦为飞地。 且彼将不再受困于粮秣不足。 汉军若能渡渭水入北原,安能不将魏国在当地屯田悉数抢刈之理? 是故,司马懿在得悉丞相拔营东去时,当即便遣心腹爱将牛金督领万余精锐为前部,轻装急行赶往郿县一带布防,遏制汉军渡河入北原刈麦。 至于为何没有依仗兵力优势,径直衔尾驱兵入五丈原与汉军争锋嘛....... 孙武有云“争地则无攻”。 汉军先一步入塬,率先占据了地利优势,强攻不过是令魏军陷入被动罢了。 这点,司马懿所料不差。 在兵出之前就定下从褒斜谷归汉中的丞相,行军十分迅速。 谷蛻 乃是兵分三路。 除了自引大军入五丈原抢收魏屯田之麦与占据险要外,还以宗预督领三千士卒赶赴斜谷口落营,扼守日后退兵之途;令虎步监孟琰率六千余虎步军赶往斜水(武功水)汇入渭水的河口落营,为了防止魏军从此处横插而入,切断斜谷口与五丈原的连通。 兵力部署呈三角共支、互为犄角之势。 无论何处被袭,另外两营皆可策应而战。 且源于背靠秦岭山脉的干系,三营皆没有被困死的可能,算是最大程度上减少兵力不足的劣势罢。 这样的部署,汉魏双方都不陌生。 先前汉中之战时,先帝刘备的战术就是依托着定军山结寨相连,取以逸待劳之利。 不过,汉军的兵力终究还是太少了。 此番仅率三万将士入关中的丞相,无法再分出兵马留守马尾河口,遏制魏军从绥阳小谷入褒斜谷占据中间的小平地(今太白县)、将汉军归路切断的可能。 但丞相觉得,魏军绝不会遣兵入绥阳小谷。 倒不是欺司马懿无谋,连如此显而易见的疏漏都看不到。 而是断定他不敢。 因为此疏漏不仅是汉军部署的破绽,亦是暗藏杀机的陷阱。 褒斜谷的南段一直在汉中郡的掌控之中,如若魏军胆敢走绥阳小谷深入,那么将会面临丞相与吴懿南北夹击的局面。 在平原作战,魏军的战力尚且弱于汉军。 彼司马懿安敢遣兵入崎岖的山谷之中,与最擅山地作战的汉军争锋? 他要是这样调度,那才是真正的无谋! 自然,司马懿并非无谋之辈。 督领大军在后的他,沿路陆续得到斥候带来的军情,得悉汉军的兵力部署后,途经马尾河口时连稍作停留都不屑。 但行军速度却是放缓了些许。 已然赶至北原布防的前部牛金遣人归报,汉军并没有渡河抢夺屯田之麦的意图,连搭建浮桥为鏖战作准备都没有。 这令他颇为不解。 难不成,彼蜀相诸葛亮转军来此地,仅是为了抢夺五丈原的少许屯田? 为了多在关中盘桓一月时日? 这样的推断,很快就被司马懿从心中摒除。 他并不觉得丞相的意图会简单。 哪怕已经没有更好的理由,去解释汉军为何采取守势了。 因为五丈原距长安城约三百里,汉军即使有心东去,亦无法做到隐蔽行军。 其实,他已经大致猜中丞相的意图了。 丞相转军五丈原最大的缘由,便是将魏国关中主力多拖延些时日,好让河西的魏延部行事少些顾虑。 另一层心思乃顺势而为,趁机让将士们熟悉一番关中的地形地理。 知己知彼嘛。 大汉迟早要发起复关中还于旧都之战的,权当是提前绸缪了。 自然,若是魏军来攻,丞相亦不会错过试试司马懿统御的机会。 对比先前的曹真而言,司马懿似是更坚忍些,出任魏雍凉都督已两岁有余了,还不曾率军与汉军交锋过! 丞相很期待与司马懿正面鏖战一次。 以汉军的兵锋之利,让其日后不敢轻易开启战端,为大汉赢得休养生息的时间。 ..................................... 正文 第393章、不可胜 河西,媪围县。 夕阳如火,晚霞红透半边天。 依着屈吴山脉而落的汉军大营,袅袅升起了无数炊烟。但凡略有行伍经历的将率,都可从中推断出营寨驻扎着不少于五千将士。 无疑,郭淮便是其一。 这也是他督兵至此二十余日了,但却迟迟未发起攻势的缘故。 依山临水而落的营寨,限制了受攻面,亦遏制了魏军的兵力优势;五千以上的士卒,即使被日夜强攻亦能保障值守轮换无忧,且斜斜向上的坡地优势与一排巨大的元戎弩,会让魏军死伤千人都未必得破寨门而入的机会。 此情此景,强攻乃下下策,诚不可取也! 且他在将兵出时,雍凉都督司马懿在书信中乃是如此叮嘱的:“若可战,便战;不可战,则与之对峙。彼逆蜀无粮秣持久,待其粮秣耗尽而归,亦乃我军之胜也。” 再者,河西战场不过是在这场战役中不过是偏师、乃策应之举;真正可决定此役胜负、定夺未来汉魏优劣的战场,乃是关中的主力! 他又何必强攻呢? 且先与之对峙,待彼粮尽罢兵时追击,抑或待司马都督的关中主力建功再做打算罢。 郭淮乃是如此给其他将率解释的。 亦得到了秦朗、夏侯献等人一概支持。 然而,今日他再次前来阵前看汉军营寨时,心中却有了强攻之念。 缘由倒不是被激怒了。 近几日,逆蜀见他无有攻坚之举,便有一小将每日率百余人出寨耀武扬威、邀魏军来战。 行举颇嚣张。 出营百步乃止,令士卒击盾而歌,视魏军如无物。 邀战言辞难以入耳。 乃历数蜀兵首番出陇右以来魏国的败绩、大肆嘲讽魏卒无能,且大言......,占了战场的先机,逼迫逆蜀不得不兵出来战,令其损耗民力武力,不能安然的休养生息。 而逆蜀若想化解战略被动的前提,乃是令鹯阴坚不可摧耳! 亦是说,只需逆蜀魏延部冲破夏侯儒的遏道拦截,长驱鹯阴城下,将粮秣辎重与士卒送入城内,便是战略已然矣! 以鹯阴城塞之坚,若粮秣与士卒皆充足,魏军无有一二岁的不计死伤、不分昼夜强攻,便无有破城的希望。 然而,魏国自春初便出兵了。 将士的士气又如何能再坚持一两岁不堕? 从关中至河西的粮秣辎重转运之苦,黎庶与军士如何能再坚持一两岁不鼎沸! 至于为何逆蜀并没有一开始便集中兵力、悉数赶来救援鹯阴嘛...... 亦很好理解。 若彼如此行事,魏军的关中主力将出乌水河谷以逸待劳据之,再分兵走秦岭谷道扰其后,令其首尾难相顾也! 是故,逆蜀这才多路进军,分散魏国的兵力部署,将化解鹯阴之困的战事,演变成为了魏延部与夏侯儒部的一战而决。 将兵力寡少、地利被占据等劣势,最大程度消弱。 而都督司马懿为何没有早做准备嘛,非是他没有洞悉逆蜀此意图,而是实属难为。 逆蜀分兵多路,乃是阳谋耳。 不管是否洞悉此意,司马懿都必然要分兵往拒。 用兵之道,虚虚实实。 若司马懿没有分兵往据,如蜀相诸葛亮入关中的策应之举,恐会变成了攻夺关中之战! 因为关中对于逆蜀的意义,可对鹯阴城塞紧要多了。 且如今魏军在河西的兵马将近五万了。 不管是粮秣转运的后勤制约,还是对全局的思虑,司马懿安能再遣兵马来河西? ......最后,乃是司马懿最初的战略目的,已然达成了!逆蜀陇右、河西与汉中郡皆兴兵来战,已是损耗粮秣辎重无数了! 今骤然被逆蜀反制,乃战场各逞其谋的必然也。 毕竟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博弈的双方都无法让战事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演变。 唯有见机行事,以己之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耳! 而郭淮想强攻郑璞营寨,就是“先为不可胜”的思虑。 在忧心夏侯儒部安危之下,他想着且先不计死伤的强攻数日,看有无破营的机会。 若有,自是无需再疑的倾力为之。 即使不能将“魏之大患”的疤璞阵斩于此,亦能逼迫游荡在不远处的马岱与姜维部,前去请魏延部来救! 如此,夏侯儒部之危将自解、鹯阴之困依旧。 但若是无有机会,那他便分兵。 以半数兵马转去鸣沙山遏道,杜绝逆蜀入贺兰山以南侵扰屯田之地;其余半数兵马归大河东岸与夏侯儒同御,以兵力优势令魏延部无法解鹯阴之困。 最后,乃是司马懿最初的战略目的,已然达成了!逆蜀陇右、河西与汉中郡皆兴兵来战,已是损耗粮秣辎重无数了! 今骤然被逆蜀反制,乃战场各逞其谋的必然也。 毕竟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博弈的双方都无法让战事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演变。 唯有见机行事,以己之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耳! 而郭淮想强攻郑璞营寨,就是“先为不可胜”的思虑。 在忧心夏侯儒部安危之下,他想着且先不计死伤的强攻数日,看有无破营的机会。 若有,自是无需再疑的倾力为之。 即使不能将“魏之大患”的疤璞阵斩于此,亦能逼迫游荡在不远处的马岱与姜维部,前去请魏延部来救! 如此,夏侯儒部之危将自解、鹯阴之困依旧。 但若是无有机会,那他便分兵。 以半数兵马转去鸣沙山遏道,杜绝逆蜀入贺兰山以南侵扰屯田之地;其余半数兵马归大河东岸与夏侯儒同御,以兵力优势令魏延部无法解鹯阴之困。 正文 第394章、已晚 郭淮的临时起意,遭到了众将一致反对。 无他,他们觉得强攻委实不可取。 虽说司马懿先前在书信中有过叮嘱,声称此战勿要以士卒丧损为念。 然而,这不能成为不顾敌我优势无谓强攻的理由。 逆蜀郑璞部有营寨依托、占了地利优势,且还有马岱与姜维两部骑兵在侧策应,魏军强攻之时,稍有不慎,恐会演变成为被前后夹击! 既然有充足的粮秣可与之对峙、坐等敌粮秣耗尽束手就擒,何故要选择强攻呢? 若是担忧身后的夏侯儒部安危,可分出一部分兵马归去啊! 逆蜀在此地的步骑约莫万余人,而魏军在此近两万将士,且其中有六千骑兵。 分出五千兵马归去,再让骑兵时刻警戒着身后的动静,即使魏延部往攻夏侯儒部,以媪围县至鹯阴城塞前大河畔的距离,驰援不过一二日可至也! 难不成,戎马半生的夏侯儒,坐拥兵力优势与营寨之坚,尚不能坚持二日乎? 至于郭淮的退而求其次,想兵分两路分别往鸣沙山与大河畔之举,他们更不能接受。 彼疤璞者,魏之大患也! 故大司马曹真、今雍凉都督司马懿皆如此断言。 今既有机会将之斩杀于此,焉能因郭淮的心中的猜测而错失良机? “逆蜀地小民寡,良才不如我魏国多矣。然而此疤璞有筹画之能,不亚于昔法孝直也!若能将之擒杀,可谓断蜀相诸葛亮一臂也,亦可令天子与司马都督心有慰焉!将军安能错失良机?” 刚迈入壮年的夏侯献性情锋芒毕露,言辞隐有指摘之意。 而长于事故的秦朗,则是委婉得多。 曰:“非我不知伯济之忧,然今事尚可周旋,若令疤璞脱险,莫说将士意难平,恐天子与司马都督亦见罪也。” 此二人身份尊贵、备受雒阳曹叡亲近,且是临时受郭淮节制。 他们既然皆言不可,几乎宣告了军议的定论。 尤其是另一步卒统领王生,亦如此作言,“故大司马抱憾而终,我等今有机遇雪恨,但求将军莫错过!” 王生,乃是先前曹真的部将。 虽然不如费曜、魏平与戴陵等人官职显赫,但亦是在雍凉之地镇守了近二十载之人,才能与名声仅亚于已病故的郝昭。 他的反驳,令郭淮彻底罢了强攻之念。 盖因王生的资历比他更深、战功比他更多。名位在他之下,不过是因为彼出身寒门,而郭淮乃魏文曹丕的潜邸之臣罢了。且王生所督领五千步卒,乃是昔日曹真直属的精锐,亦是攻坚摧锋的先登首选。 他既驳之,郭淮又如何冀望士卒死不旋踵? 自然,并非无一人支持郭淮的决策。 邓艾就私下寻过郭淮,自告奋勇请命以本部为攻坚的前驱。 嗯,官职低微、以屯田之能受司马懿擢拔的他,在军议中尚没有发言权。 当然了,他也左右不了决策。 是故,郭淮无奈之下,唯有依着众人之意,思忖着将哪一部兵马遣归鹯阴大河畔,助夏侯儒一并扼守。 其实也没什么好斟酌的。 最适合归去的,乃是以屯田卒为主的邓艾部。 媪围县的战事乃野战,而鹯阴那边是遏营而守,待遇不高且战力稍弱的屯田卒自然是归去为上。但觉得汉军主攻在鹯阴的郭淮,出于求稳的心思是打算让王生的麾下归去。 谷旉 不可避免,他又历经了一次苦口婆心的劝说。 缘由不必说,众人觉得将精锐士卒留在媪围县,会使阵斩郑璞的几率更大些。 不过,郭淮终究是司马懿指定的督将。 众人见郭淮心意甚坚,乃取了折中之策,分出两千精锐将士合邓艾部共计五千人,赴鹯阴大河畔归夏侯儒调度。 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就在邓艾命将士收拾行囊、整装待发时变故突生。 夏侯儒的示警信使赶来了。 准确而言,乃是费曜的亲卫部曲赶来了。 先前费曜在卢水支流河谷惨败,依律当夺爵贬为庶人。 后司马懿上表分担罪责,且雒阳曹叡以正值大军伐蜀之际,便给了久在雍凉戎马多年的费曜戴罪立功之机,贬为偏将军、依旧统领着残余的两千关中精骑。 郭淮在北上媪围县时,将他留在鹯阴归夏侯儒督领。 一来是为保后路无忧、为夏侯儒部警戒张目;另一思虑则是费曜先前乃后将军,自身以征蜀护军的官职节制恐其颜面皆存。 算是人情世故的体现罢。 事实证明,郭淮这一步闲棋部署得很恰当。 知耻而后勇的费曜,此番行事异常谨慎。每日派遣的斥候不仅监视着魏延部的动静,还西去八十里刺探落营在乌鞘岭东侧的马岱与姜维部有无南下的举动。 是故,他倏然发现了些许端倪:西往斥候的丧损,似是每日都在增多。 久在行伍养成对战场危险的敏锐嗅觉,让他做出了推测——逆蜀马岱与姜维部恐将南下,与魏延部合兵! 不然,无法解释原本剑指鸣沙山的蜀骑,为何大费周章南来截杀斥候。 此推断传至媪围魏军营寨后,众将再次各抒己见。 盖因若马岱与姜维部果真南下,他们单以邓艾部归去,必然会被逆蜀探知,然后以步骑夹击灭于途。 因而,他们在衡量着利弊,作取舍。 乃是弃了此地的汉军,引兵归去援夏侯儒部,遏制逆蜀魏延解鹯阴之困? 抑或者孤注一掷,趁着逆蜀骑兵南下无法再策应郑璞营寨时,集中兵力将“魏之大患”一举擒杀? 取前策,他们难免心有不甘。 而取后者,将致夏侯儒部于险地,且还会误了魏军损耗无数人力物力才取得的战略先机。 自然,亦有一种折中之法。 那便是冀望夏侯儒部能坚守防线不失,令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将郑璞营寨攻破,再折道南下救援。 但此折中之念,无人胆敢提及。 因为无有兵力优势下对阵逆蜀魏延部,悬念委实不大。 “分兵罢。” 最终,郭淮以督将之权一锤定音。 打算依着先前兵分两路的做法,力求己方的“先为不可胜”。 然而为时已晚。 此时,魏延已督兵临夏侯儒营寨前了....... 正文 第395章、临战 ,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督兵落营沉寂了近三个月的魏延部,一朝兵动,极为迅猛。 全军乃三更造饭、四更进发,待临夏侯儒河畔大营前时,还未至晌午。 且行事嚣张跋扈! 竟在魏军大营一里外就地休整、用餐! 丝毫不担忧魏军趁机冲出大营突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军阵冲溃, 进而一战而定。 事实上,夏侯儒还真有过此念。 戎马半生的他,对捕捉战机并不愚钝。 但心中挣扎了半晌,最终还是罢了此念。 他担心此是魏延故意为之,意图诱他弃了营寨之利出战。 或是说,当先前的担忧变成事实时, 他心中多了几分惆怅、少了几分锐意果敢。 身后便是鹯阴城塞、乃是魏国占据了战略先机的起点,一旦被魏延部突破将会诱发全局的优劣逆转, 如此紧要的干系令他不想冒险、不敢孤注一掷。 况且,即使他有营寨可依托,但并没有优势。 他所督领的将士,皆是来自幽并二州的戎卒。 远赴千里征伐的他们,已然离桑梓一岁有余了,战意与士气早就萎靡了许多。 反观蜀兵,锐气正盛! 在魏延部尚未赶至之前,夏侯儒就得到斥候的来报,且远远瞧见远处有一股浓烟冲天而起了。 是的,魏延在进发时,还下令将营寨给焚毁了。 一如昔日巨鹿之战时项籍的破釜沉舟。 不胜,即全军覆没。 夏侯儒不知为何魏延会如此决绝。 但他知道,马上就上演的攻防战中,无有退路的蜀兵必然人皆死不旋踵。 更令他心中烦躁的是,费曜部无法为他在侧掠阵了。 并非是费曜临阵逃脱。 而是比魏延部更早抵达大河畔的,乃是逆蜀姜维部的两千羌骑! 虽说骑兵不能攻坚,逆蜀姜维部赶来与魏延合兵, 亦不能左右战事的胜负。 但会令魏军士卒的士气更加萎靡。 无他, 彼故意赶来阵前露脸,其意图乃是让魏军士卒觉得在媪围县的郭淮部无法回援、觉得他们是在孤军奋战。 无奈之下,夏侯儒唯有让费曜督骑外出与姜维部纠缠,好让游骑信使冲破蜀军的封锁赶往媪围求援。 至于郭淮部多久才能回援嘛....... 夏侯儒觉得扣除信使赶至耗费的时间外,最快也需要三四日之后方能归来。 甚至更久! 逆蜀姜维部都赶来鹯阴了,彼疤璞与马岱部焉能不策应,拖延郭淮部归来的时间? 且很容易成行。 只需领军衔尾吊在魏军之后,便让郭淮部不敢急行军导致阵列不整而被蜀兵趁机突袭了。 最大的可能,乃是郭淮自身督大兵与辎重粮秣缓缓在后,以乌桓突骑或虎豹骑沿路护卫,分出数千精锐先行赶回来救援——为了保证抵达后士卒们仍旧有战力,沿途行军损耗的时间便有三四日了。 而此地营寨在魏延的强攻下,可支撑三四日不失吗? 夏侯儒没有答案。 他已经下令,将对岸军营的士卒也一并调来了。 且还嘱咐了胡遵,让他时刻监视着鹯阴城塞内蜀军的动静,务必要遏制他们见魏延强攻后出城袭后夹击的意图。 不过,扼守在旱平川南侧的将士他没有调动。 谷譤 这也是他最大的忧虑所在。 若是逆蜀进驻祖厉县的赵广、王平与句扶部亦应时而动,顺着祖厉河北上杀入旱平川,前后皆敌之下,恐他麾下将士皆军心不稳、战意消融矣! 唉....... 罢了,多思无益。 且尽人事,听天命罢。 仕途几经沉浮、早就不以死生与荣辱为念的夏侯儒,目视着正在整阵将要来攻的蜀兵,缓缓的拔出了佩剑刺向苍穹,慨然奋声作誓,“敌至,我与尔等共战!营寨若破,我与诸君共亡!众将士,死力之!” 主将如此决绝之言,自是令士卒激昂,亦令营寨骤然爆发了敢死之声。 “战!” “战!战!” ........... 魏军的激昂死战之音,激起了奔流北上的大河无数涟漪,亦远远传到了汉军阵内。 立在旌旗之下的魏延听闻,略略斜头扬眉。 旋即,嗤之以鼻,“一群将死之徒,竟如此聒噪!” 亦不能说他狂妄。 自大汉兵出陇右以来,他亲自督阵的战事,还真没有过败绩。 不管是攻坚还是野战,无论敌我是否兵力悬殊。 尤其是对面督阵之人乃是夏侯儒,曾经被郑璞在金城郡榆中县外以劣势兵力大败之人。 彼不过依仗与魏曹操同谯沛乡闾情分而居高位之徒罢了,有何将略可言? 有营寨可依托又如何? 兵力更众又如何? 魏延觉得自己若想大破之,乃是易如反掌之事。 再者,丞相动用了近十万大军,陇右、汉中与河西皆出兵策应换来他此番决胜之机,他安能不思虑周全、无有必胜之策便兵出? 焉能有负众望、误国家之功! “鸣鼓!” 心中将魏军鄙夷了好久的魏延,默默环视了已然列阵完毕、蓄势待发的将士好一会儿,魏延才侧头下令,“催战!” “咚!” “咚!咚!” ........... 刹那间,如雷的战鼓声从汉军阵中响彻天地,与魏国士卒号呼酣战之声分庭抗礼。 与以往的战事不同,随着将率依次鱼贯而出的汉军各部士卒,无有亢音而歌的昂扬、无有号呼“克复中原”的热血,而是很沉默的、面无表情的踏着都伯的小鼙声步步而前。仿佛在他们眼里,临阵短兵相接的向死而生,犹如日常饮水餐食般很平常。 或是说,被魏延亲自督促演武了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已不是仅仅依托满腔血勇而战的士卒了。 古之精锐,无畏、无悲欢、临阵无有他念,视生死如无物。 在魏军营寨矮垣之上被亲卫拥簇的夏侯儒,目睹着步步逼近的汉军,不知为何心头上陡然闪过这句话;亦倏然觉得,充斥耳畔的己方号呼酣战之声很聒噪。 呼....... 悄然呼出了一口气。 夏侯儒微微摇头,将心中杂念摒去。 不管怎么说,除去扼守旱平川的两千士卒外,魏军的兵力几乎倍之于敌。若他指挥得当,未必不能坚持到郭淮部归来。 对! 他并不知道廖化、阎宇与刘林合兵五千入魏延部之事。 而且,魏延此番引来的兵卒亦仅万人。 正文 第397章、舍生 , 箭弩如蝗,碎石如雨。 魏军营寨内的强弓劲弩与霹雳车不断的逞威着,将夏侯儒想遏制汉军进攻的冀望化作了尖锐的破空声,将营寨前蜂拥而来的汉军尽数笼罩。 不断有汉卒被弩箭射中,伏地不起;不停有人被飞旋的尖石击中,皮开肉绽。 伤而未亡的悲鸣、骨断肉离的凄厉、鲜血四溅的惨烈,很快就充斥了战场, 几乎都集中在营寨前五十步处。 夏侯儒终究是久经沙场了。 因而,他的临阵指挥亦很有章法。 乃是下令士卒将弓弩与投石皆集中覆盖一处,追求最大杀伤之余,亦能将汉军的攻坚士卒分割成前后两部。 如此,可避免汉军形成生生不息、连绵不绝的的攻势。 也能让己方士卒能有稍作歇息的间隙,饶出时间以后备将士替换久战力衰的前排健儿。 但有时候,临阵决机的能力, 并不能弥补士卒战力的差异。 确实,战场如他所愿。 后阵的汉军放缓了脚步,在各个小方队都伯的指挥下结成密集的小园阵,以盾牌护前覆顶,小心翼翼的穿行弓弩与投石覆盖处。不可避免,他们也与早就冲到营寨下的前驱先登袍泽隔开了不少距离。 但四路并进、冲到了营寨下的近两千余先登汉军所爆发出的战力,令夏侯儒的指挥之能无法对战事裨益。 临河而筑的营寨,护围矮垣约莫丈余。 是故,魏延便取了巧。 让将士以梯状台阶固定在武钢车或辎车上,形成了简易版的攀登云梯。只需将车体架贴着营寨矮垣,士卒们便极容易攀爬登营,减少了以往蚁附攻坚的损伤。 且他身先士卒的登锋履刃,极大鼓舞了士卒们的锐气。 人人皆奋勇争先,曲臂执盾牌护住头颈,咬着利刃,冒着不知从何处袭来的箭矢与石块,无视了奋力戳来的长矛,略斜着身体手足并用攀梯而上。 矮垣之上的魏军, 自是不会令汉军顺利得逞。 立在前排的将士三人为一簇, 一执长矛挑开汉军士卒的盾牌, 让另一长矛兵得以精准的将矛尖刺入脖颈或面门,而最后一人乃是刀盾兵。 他屈身半蹲以盾牌横前,护住袍泽不被汉军抽空射来的弩矢所伤,并且在两长矛兵无法遏制汉军登上矮垣时,会以手中的环首刀从护围预留的小垛口中刺出,让躲过一劫的汉军还来不及庆幸便被利刃捅入腔腹。 而其他在后排、没有首当其冲短兵相接的魏卒,有的合力将早就预备的擂木高举过顶,沿着矮垣护围狠狠的砸下去。 每一根沉重的擂木落下,都会让数声名汉军同时爆出惨叫,或骨折或吐血的跌落木梯。 若运气好些,甚至还能将武钢车或辎车砸散架了。 尚有些魏卒正手执着巨大的木勺,不停的将已然煮沸、臭味迎风飘数里的金汁舀起往汉军的长梯往下浇。 被滚烫的金汁淋到,一时之间亦不会有致命之忧。 但当它沿着士卒甲胄缝隙覆盖肌肤、顺着木梯流下蔓延到正在攀爬的汉军士卒的手指,在骤然接触高温时的本能反应下,许多士卒会惨叫着松开木梯、扭动着身躯,进而重心不稳从木梯上跌落。 然而,士气如虹的汉军士卒无人色变。 一人哀嚎着跌下,立即便有另一人扛着盾牌继续攀爬。 前赴后继、向死而生。 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伴着营寨前的尸首愈叠愈高,汉军终于有零零散散的士卒攀车跃入了矮垣内。 谷普 他们的结局都类似。 面对同时从各个方位劈来的刀刃、刺来的矛尖,他们手中小巧便捷的盾牌根本无法抵御、手中的短刃亦也无法尽数格挡。 从跃入矮垣到不甘的伏倒在地,不过须臾之间。 但他们以性命争取的须臾,却为后续的袍泽占据了落脚的空间,让袍泽拥有了片刻的应战准备,让更多袍泽登上营寨与魏卒争夺营寨护围的控制权。 死多一人,时多一息。 慢慢的,在营寨矮垣之上,汉军士卒亦开始了尸首相叠。 亦慢慢的,开始有魏国士卒伏尸在地。 当肆意流淌的鲜血,将汉魏双方士卒的尸首彻底染透、再也不能从军服颜色分出彼此,矮垣之上的争锋已然变成了势均力敌。 汉军终于彻底抵消了魏军有营寨可依托之利;终于迎来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血勇奋白刃。 而此时,距魏延那声进攻的怒吼,才堪堪过去两刻钟。 代价,则是有两千余先登攻坚的将士,将英魂萦绕在赤色绣黑边的汉字旌旗上,迎风猎猎作响,有声无言的向桑梓与父老妻儿告别。 夜战双方点燃的火把与火盘不断升腾起浓烟,滚滚着弥漫了大河畔。 营寨矮垣之上更是死尸重重,一滩滩积血星罗密布,浸透了士卒们布履。浓浓的血腥味、汗气味、金汁臭味、火盆翻落在尸首上烧出的油脂焦味,相互夹杂着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令人作呕。 但没人在意这些。 因为舍生忘死依然在持续着。 “杀!” “讨逆!” 汉军士卒不会让袍泽的阵亡,变得毫无意义。 “杀!” “诛贼!” 魏军将士不会让奔赴千里来战,成为燕赵男儿的耻辱。 就连分别绣着汉、魏的两杆纛旗,都在奋力的迎风猎猎争声势。 是故,没有人留意到原本就逼仄的矮垣,因为双方堆积了太多尸首、太多士卒前赴后继的登上争锋,已然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固定基柱与梁栏的铆钉木楔开始断开、碎裂,不停“咔、咔”的作响。 更没有人在意,翻覆火盆的油脂流火已然蔓延到了梁柱之间的绳索处。 因而,矮垣的争夺仅持续了一刻钟。 伴着咔嚓、咔嚓作响,矮垣最终不堪重负,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 这一变故,双方都有些猝不及防。 但也没有面面相觑的愕然。 趁此矮垣倒塌分隔两军的时机,魏军后退数十步,整军列阵以待。汉军则是快速破开了营寨门,清出可进攻的路线。 双方士卒都知道,今夜若不决出胜负便不会罢休了。 正文 第398章、背水 魏军所列的阵型乃雁行阵。 一种中间防御薄弱诱敌深入,以左右两翼精锐将敌军围歼的阵型。 对,夏侯儒没有令士卒列更适合防守的圆阵,而是很决绝的转守为攻,意在殊死一搏。 看似颇令人费解。 盖因此番魏延督万余人来攻,至今已然丧损了近三千将士,而得益于有营寨可依托的魏军仅丧损千人,双方的兵力悬殊愈发明显。 依常理而,夏侯儒就应该稳扎稳打、且先采取守势。 依仗兵力优势,依托密集的阵型遏制汉军的进攻,只需坚持阵脚不乱,兵力寡少的汉军久攻不下自然会士气萎靡,斗志再无之下自会罢兵而去。 届时,他便可以督军追击斩获无数了。 何必急于一时呢? 且还是摆出虚中军守备,以旌旗金鼓与自身性命弄险诱敌的雁行阵! 但若是细细思量,却发现夏侯儒此举亦在情理之中。 或说是他实属无奈。 孙子有云:“兵非益多。” 古往今来,两军鏖战,以少胜多的事例数不胜数,人数并非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天平。 论士卒战力,魏军与汉军差异并非一星半点;而论士气,近十年来双方的战事,魏国败绩无数,将士早就军心浮动。 尤其是对面主将乃成名已久的魏延。 而且还是兵出时将营寨焚毁,挟破釜沉舟的决绝而来! 夏侯儒不能将胜负寄托在兵力优势上。 最恰当的做法,乃是先以营寨后方是大河、军无有退路的实际,激起士卒们背水一战的勇气,再趁此时机将兵力悉数押上,孤注一掷! 而不是采取守势。 因为营寨被攻破已然令士卒们军心动荡,若是龟......魏延胜券在握的依仗。 素来不乏奇谋的他,在得了丞相的书信后,便每日驱马在大河畔的矮丘上驻足远眺。 不知缘由的人,以为他乃是百无聊赖的打发闲情。 但实际上,他却是在思忖着从上游浮水绕后袭击夏侯儒营寨的可行性。 受屈吴山脉的拦阻,蜿蜒北上的大河至此水流湍急,水流缓平可让舟船横渡的渡口很少。不然旱平川上的鹯阴渡口亦不会被誉为河西门户、成为兵家的必争之地。 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处河畔不可浮水。 前汉时期,占据河西走廊的匈奴便常常以粗劣简陋的马革船,不经鹯阴渡口往来大河西东。 前提则是对岸没有敌军警戒与伏击。 虽说,现今正值夏秋之交,充沛的雨水导致大河更湍急。 但魏延觉得连数百年前的匈奴都能做得到的事,己方士卒没理由会铩羽而归。 而且他别无他选。 面对魏军有营寨可依托、更众多的兵力,如果没有出奇制胜的话,他纵使督兵攻破了营寨,亦会死伤惨重! 会导致难解鹯阴之困。 哪怕如愿冲到鹯阴城塞下了,亦难以抵御郭淮部的回防。 利害衡量之后,他宁可让士卒前去弄险。 因而,他便遣人去乌鞘岭东侧,让姜维部赶来此地将负责警戒汉军动静的费曜部吸引走,再以自身督领全军悉出攻坚,将夏侯儒部皆将注意力转来营寨前,好让廖化等部神不知鬼不觉的以木筏浮水袭后。 此亦是他不顾士卒疲惫,连夜攻坚的缘由之一。 夜里顺流浮舟,翻覆的可能性更大,但掩蔽性也会更高。 万幸,廖化等部不负他所望。 提前三日遁入后方约莫二十里外山坳的他们,以汉军焚毁军营......的浓烟为信,拖着早就预备的木筏入水,漂流而下。 湍急的水流,数十里的漂流,令许多木筏翻覆,约莫八百余士卒葬送河底。 但当他们抵达营寨后方、弃筏登岸从后袭来时,原本决死而战的魏军当即士气大崩。无论夏侯儒如何激励,不管各级将佐狠心行军法以杀立威,都无法阻止兵败如山倒。 弃械伏地请降者比比皆是。 仓皇亡命相互踩踏而死、相互推攘入河淹死者亦无数。 夏侯儒也死了。 无力回天且无路可退的他,率领亲卫部曲慨然奋刃格斗,被杀于乱军之中。 算是马革裹尸、不辱曹魏元勋的出身罢。 围困鹯阴城塞的胡遵部见夏侯儒覆灭,自忖无法抵御汉军,便与守御旱平川的偏师连夜往贺兰山而退。 对此,鹯阴守备柳隐懊恼不已。 为谨慎起见,他先是派遣士卒出城刺探军情。待确凿魏延部大胜后,他想率兵出城塞追击胡遵部时,已然晚了。 唾手可得的战功,与他失之交臂....... s.. 天才本站地址:..。手机版阅址:m..;;的浓烟为信,拖着早就预备的木筏入水,漂流而下。 湍急的水流,数十里的漂流,令许多木筏翻覆,约莫八百余士卒葬送河底。 但当他们抵达营寨后方、弃筏登岸从后袭来时,原本决死而战的魏军当即士气大崩。无论夏侯儒如何激励,不管各级将佐狠心行军法以杀立威,都无法阻止兵败如山倒。 弃械伏地请降者比比皆是。 仓皇亡命相互踩踏而死、相互推攘入河淹死者亦无数。 夏侯儒也死了。 无力回天且无路可退的他,率领亲卫部曲慨然奋刃格斗,被杀于乱军之中。 算是马革裹尸、不辱曹魏元勋的出身罢。 围困鹯阴城塞的胡遵部见夏侯儒覆灭,自忖无法抵御汉军,便与守御旱平川的偏师连夜往贺兰山而退。 对此,鹯阴守备柳隐懊恼不已。 为谨慎起见,他先是派遣士卒出城刺探军情。待确凿魏延部大胜后,他想率兵出城塞追击胡遵部时,已然晚了。 唾手可得的战功,与他失之交臂....... s.. 天才本站地址:..。手机版阅址:m..;; 正文 第399章、追否 最新网址:鹯阴渡口的战事虽是以汉军大捷告终、缴获的粮秣与辎重无数,但形势却不容乐观。 盖因汉军足足丧损了近五千将士,且伤残者无数。 反观因士气崩溃而败的魏军,临阵被杀者并不多,俘虏竟有万余人。 这便给汉军带来了极大的隐患。 如若没有及时将这些俘虏处置得当,待郭淮部领军赶到,汉军恐会先胜而后败。 无他,大胜之后的将士必然会士气松懈,且伤亡太多的各部必然需要时间休整、重新整编行伍与磨合默契方能形成战力。如此情况下,面对一直养精蓄锐、兵力更众的郭淮部来袭,汉军在迎战时何来多余的兵力压制俘虏不暴动? 是故,魏延一夜未眠。 翌日一早便派以丞相赋予的便宜行事之权,遣信使赶赴祖厉县,让赵广、王平与句扶三部轻装北上鹯阴合兵。 其中,赵广部将要配合廖化与张翼两部士卒押送俘虏和护伤残将士归陇右;而王平与句扶部则是与他一并迎战郭淮,且还要赶赴媪围县将郑璞接应归来。 以两千将士迷惑魏军的郑璞,无有他的接应,是无法从媪围脱身归来的。 至于张苞,则是督领两千士卒将粮秣辎重以及缴获的霹雳车,入鹯阴城塞戍守了。 此乃丞相预定的调度。 此战之后,不管日后魏军是否再度驱兵困守鹯阴,汉军即使有心再来救援,亦无有粮秣可出兵了。故而,唯有以兼元勋之后与皇后之兄身份的张苞入鹯阴,才能令戍守将士们在被围困时,不会生出朝廷将他们弃之的心思。 其中还有一小插曲。 张苞在领命时,还私下恳请了魏延首肯一事。 他想将夏侯儒的尸首收敛,且从俘虏中挑选数名降卒护去高平城转与夏侯霸。 不管怎么说,夏侯氏乃夏侯渊的从女、与夏侯儒是同宗从兄妹。 当年夏侯渊战没于汉中之战,夏侯氏得悉后乃征得先帝刘备首肯,收其尸首安葬。张苞虽然非夏侯氏所出,但亦不会坐视夏侯儒暴尸荒野、沦为狼群与鸟雀之食。至于夏侯霸是将之就地安葬还是令扈从护归谯沛桑梓,那就与他无干系了。 对此,魏延无不可。 虽隶属不同,但不辱敌将遗体乃是武人的恪守。 反正以他的名声与过往功绩,也不需要将夏侯儒传首成都来夸耀武功。 一切调度罢,魏延便督令士卒打扫战场、修筑防御工事,静待郭淮部的归战。 但他白费了功夫。 却说,在费曜第一次遣亲卫示警后,郭淮已然定下了分兵之策。 但兵马还未开拔,费曜的信使再至,携来了魏延部已然开始攻打夏侯儒营寨的军情。这次,秦朗与夏侯献等将率皆不再对郭淮的推演有异议,乃全军倍道兼程赶归来救援。 然而夏侯儒败亡太快了。 一夜之间营寨告破、近两万士卒覆灭,这个军情让郭淮不得不下令全军止步、招聚所有将率共军议。 非是觉得此军情不属实。 抑或者是分析夏侯儒部为何败亡得如此迅速、推断蜀军以寡破众的因素。 而是如何自救! 随着鹯阴之困被魏延化解,他们已然沦为孤军了。 都督司马懿正督领着关中主力与蜀相诸葛亮在五丈原对峙,而高平城在分兵往京兆后与防御蜀军出萧关后,并没有以大军前来接应他们的实力。 留给他们的选择,唯有两个。 一乃是向死而生,趁着蜀军攻破夏侯儒营寨后的师老兵疲,他们弃辎重急行军归战,一举冲破蜀军的遏道入旱平川,取道鹯阴城塞东侧的水泉沙河归去贺兰山休整、等候司马懿得悉消息后作决策。 这个选择机遇与风险并重。 机遇,自然是以夏侯儒部兵马众多,推断出魏延部即使胜了亦会丧损不少士卒,无有余力迎战他们的突袭。若运气好些,他们说不定能一战而克,不仅为夏侯儒报仇且还可以趁势再次围困鹯阴城塞,保障此战役的先机不失。 而风险,则是他们有全军覆没之忧! 汉魏相争以来,不曾有过败绩的魏延,并非无能之辈。 必然能预料他们将返归来救援,提前做好迎战的准备,甚至还会将鹯阴城塞内的守军调出来设伏,将他们死死遏制在大河畔! 待马岱与郑璞部衔尾追击而来,将他们腹背夹击,悉数灭了! 而第二个选择则容易多了。 乃是不战而退,不做无谓之争。 夏侯儒部已然覆灭,蜀军亦会趁机给鹯阴城塞增兵与补充辎重粮秣。 先机已失、事实已然,他们再归去鏖战尚还有何意义? 如此,还不如保全实力为上,全军转道北上鸣沙山,戍守贺兰山以南的屯田地,把军情与局势传给司马懿定夺。 且以他们的兵力,北上是无需担忧马岱与郑璞部拦截的。 一来,依山势险要落营的郑璞部,斥候往来会被他们沿路拦截狙杀,待他得悉军情时,魏军已然绕过屈吴山脉了。 另一,则是他们骑兵众多。 虎豹骑与乌桓突骑皆以精锐著称,再加上赶来合兵的费曜部,即使马岱与郑璞部驱兵来追击,他们亦能且战且退,在魏延部从鹯阴赶来之前从容归去。 如前番军议同,郭淮将取舍与利弊皆一一道出后,便让众将率各抒己见。 不同的是,这次军议众将皆沉寂无言。 就连得悉族父身亡的夏侯献,都只是一味怒目圆睁。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他们已然做出选择了,只不过是不想宣之于口,不想给自己留下被追责论罪的口实罢了。 对此,郭淮了然于胸。 亦不再耽搁,以督将的身份下令全军转向北上鸣沙山。 关中,右扶风北原。 魏雍凉都督司马懿驻足渭水畔,眺望五丈原之上的汉军军营。 胡遵与郭淮的军报,几乎前后脚抵达。令他得悉了魏国的战略先机已然不存,亦让他心中对是否追击汉军举棋不定。 对! 刚斥候来报,声称蜀军在拔营。 应是蜀相诸葛亮得悉了鹯阴城塞已解围,故而将要罢兵归去汉中了。 7017k 最新网址: 正文 第400章、归师 , 秋八月了。 天空半阴不雨,微凉的吹皱了渭水面,荡起了波光粼粼。 若是将钓起几尾鲜鱼的闲暇揉入刚刚秋收入库的喜悦心情,那便是人生的岁月静好。 但鼓角争鸣的金戈铁马却是破环了这一美景。 司马懿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率军追击正欲罢兵归去的汉军。 虽然他对追击并不抱有多少胜算。 《孙子·军争篇》有云,“归师勿遏,围师必阙, 穷寇勿迫。” 彼蜀相诸葛亮自入右扶风以来,并没有驱兵攻打城池抑或长驱争利等举措,是故亦无有师老兵疲、士气萎靡之说。 面对阵列森严、井然有序退兵的汉军,魏军追击并不是上策。 但司马懿委实不得已啊! 鹯阴城塞之困已然被解了,魏国损耗无数粮秣辎重、动用十数万大军发起的战役,任谁都无法心平气和的去接受无疾而终的结果。 尤其是夏侯儒亦战死了。 战略失算的罪责,雒阳衮衮诸公不会归咎于一意孤行发起战役的天子曹叡身上。 唯有身为雍凉都督的他, 在责难逃! 任职都督的数年期间, 他就一直被腹诽“畏战”。 若今优势兵力在握,还坐视蜀军进退关中自如而无有举措,便不止各部将率认为他“畏蜀如虎”,而是天下人皆以为然矣! 莫要怀疑这点。 追随他多年的心腹部将牛金,这几天亦数番慨然请命率军追击了。 虽然他口口声声所言的缘由,乃是想一雪前番督军攻蜀营寨不克的耻辱。 但司马懿知道,牛金是趁机表明态度:不止原先隶属曹真的雍凉各部不忿逆蜀来去自如,就连从荆州随他来关中的将士都不堪此辱、都求战心切! 是的,在五丈原对峙的近月时日里,魏军已然试探着攻打过一次蜀军了。 他在督促其他将士抢收屯田之麦时,还让牛金督领本部万余人,试着攻打落营在斜水入渭水口的孟琰部。 本意乃是想看看关中主力在休整两岁有余后,是否可与汉军势均力敌、不相上下。 若可,他便以大军悉数出击,以优势兵力将蜀相诸葛亮困在关中,逼迫汉中郡的兵马出来救援!进而,达成令逆蜀刀兵不休、民生与财政崩塌的目的。 但若弗能, 他便继续按兵不动,以更充足的粮秣好整以暇,坐等蜀军粮秣将尽不得已前来攻打他的营寨。 但试探的结果令他怅然。 牛金乃是勇将,麾下万余人亦可号精锐。 但孟琰部依着斜水(武功水)的天然地利,以强弓劲弩遏制魏军渡河,令牛金一筹莫展。 无他,魏军近逆蜀元戎弩五十步内,几有生还者! 魏军仅仅是试探了三日便伤亡了八百余人,连搭建渡河的浮桥都无法做到。 无奈之下,唯有罢了继续攻打之念。 不过,若是追击而战,逆蜀的元戎弩便不足为惧了。 那巨大且笨重、需要数人方能操作的元戎弩,逆蜀在退兵时必然要拆分了才能运归去,自然不能用来遏制魏军的追击。 这也是促成司马懿打算追击的缘由之一。 谷佨 盖因从魏国的角度出发,他不能容蜀军完整无缺的归去。 如今魏国的战略先机已然不存,若不趁着蜀军入关中时与战,与之拼士卒损耗,日后魏国恐再无出陇右的机会! 对! 战事局势进展至今,他唯有最后一博,方能确保魏国的战略目的达成了。 只要能将蜀相诸葛亮督领的三万兵马重创,哪怕他麾下六万大军十去七八亦在所不惜! 因为地小民寡的逆蜀,一旦丧亡了两万将士以上便会伤筋动骨,数年之内都不能恢复元气、无力扼守从汉中至河西的漫长防御线。 但魏国却不然。 “士兵制”父死子续,兄死弟及,补充兵力并不会有捉襟见肘的困境。 至多,他冒着触犯世家豪族的利益上表雒阳请天子曹叡,严查隐户、徒附与佃户,将囚徒、赘婿以及商贾贱籍之人强令编入行伍便是! 另一层缘由,乃是近日荆州的军报频来。 倒不是贼吴历经大败后,今岁之年尚有复来入寇的勇气。 而是孙权不仅在武昌亲自收割稻田,且还亲临江陵城飨戍守将士、频频轻舟逆沔水而上观看魏军襄樊二城的防御与屯兵地。 此举传达的意图很明显。 彼贼子孙权乃是见魏国动用大军在关中与逆蜀对峙,以致荆襄防线空虚,故而再度跃跃欲试想从中取利。 比如,以精锐水师横在襄阳与樊城之间断魏国北援,以便后方的将率纵兵掳掠黎庶而归。 不需要质疑江东无法做到这点。 一来,魏国荆州防线兵力委实空虚。 另一乃是先前的战事,江东丧损的将士皆步兵,水军因无有机会临战故而无有折损。 再者,夏秋之交江河水位暴涨,孙吴只需派遣七八千水军便可达成目的了。 论堂堂正正的军争,孙吴战绩不佳。 但小打小闹、图蝇头小利的行径,江东乃轻车熟路。 故而,司马懿欲追击汉军,亦很好理解了。 竭尽全力拼掉逆蜀的战争底蕴,令其防线难守备周全,为魏国日后兵出陇右创造机遇、对雒阳庙堂与天子有所交待! 且以这种不吝两败俱伤的战法,顺势威慑下孙权,让他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思有决,司马懿便鸣鼓聚将。 将天子曹叡赐予的黄钺置于将台上,许下丰厚的斩获赏赐与宣临阵不前必斩的军法,以激励将士锐气与敢死之心。随后,以牛金督领万余人为前驱,自引大军在后,浩浩荡荡的往斜谷口进军。 此时,汉军亦是归师至此。 得闻斥候来报,故意放慢归师速度的丞相,当即畅怀不已。 原本,他都以为司马懿不会追击了,不想在最后一刻却是柳暗花明...... 亦不耽误。 乃命宗预与胡济两部将辎重粮秣先护入褒斜谷、命孟琰督虎步军在斜谷口严阵以待;张嶷部在斜谷中步步设防,接应且战且退的孟琰。 而自身则是将大纛立在孟琰部的后方,等待司马懿率军抵达后再徐徐而退。 好让魏军贪功、锲而不舍的追击。 正文 第401章、惊变 褒斜谷分为三段,乃褒谷、斜谷与箕谷。 顾名思义,褒谷与斜谷分别对应着褒水、斜水,而箕谷则是分二水的衙岭山所在的小盆地。 其中,褒谷崎岖逼仄且近三百汉里,多处需要借助栈道方能通行。 而斜谷则约莫六十汉里,河谷亦不算难行。 这便是受司马懿所遣的牛金,督兵赶至斜谷口后便一刻都不耽误就强攻的缘由。 若想与汉军拼士卒损耗、两败俱伤,唯有先占据斜谷进入箕谷,夺得可发挥魏军优势兵力的空间。而且,一旦魏军能进入箕谷,汉军亦不得不返身正面与战了。 盖因受辎重的拖累,汉军无法迅速通行崎岖难行的褒谷。 要么,断尾求生! 要么,全军返身决死一战,击退魏军的追兵后再从容归去。 司马懿心中笃定,蜀相诸葛亮必然会选择第二种。 或是说,蜀军战力强于魏军的缘由之一,便是蜀军不曾有过把士卒遗留在死地中。哪怕“慈不掌兵”乃兵家常识。 只不过约莫六十汉里的斜谷,亦不是那么容易占据的。 却说,牛金督兵赶至后,当即便以麾下最精锐的铁甲士卒为前驱,一头撞入严阵以待的孟琰部。 这种指挥并没有错。 无他,以器械精良、甲胄俱全的精锐为前驱,可挫敌军之锐嘛。 就如孙子所云的“三军可夺气”。 一开始,战事确如牛金所期,无有元戎弩可依托的蜀军,在魏军精锐铁甲士卒悍不畏死的冲击下,阵列节节后退。 令牛金在后瞧见了,不由好一阵畅怀。 算是舒......葛亮似是故意将大纛落在后方,诱魏军持续深入。 因为地势平坦宽敞的箕谷,可伏兵! 以汉魏过往战事推断,蜀相诸葛亮绝非无将略之人。 焉能不知一旦魏军突入箕谷,蜀军将要面临断尾求生的困境? 既然早有所悟,却还故意将纛旗吊在后方,莫非是已然做好了在箕谷与魏军鏖战的准备? 比如,依仗地利先设伏兵? 思至此,司马懿双眸微微发冷。 但是很快,他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蜀相诸葛亮故意吊在后,乃是为了激励将士誓死而战,好让前部蜀军能有更多时间退入褒谷。 只要魏军占据斜谷的时间,比蜀军进入褒谷的时间晚,那么蜀军便顺利摆脱追击了。 届时,蜀相诸葛亮只需下令将褒谷的栈道悉数焚毁,魏军便唯有望洋兴叹了! 这两种推断,司马懿一时之间无法确凿。 不过,随着战事的进展,他很快就有了决断。 斜谷内的短兵相接,汉魏双方士卒的战损大致是一比二,甚至是二比三。 这与他心中的预期同。 追击阵列严整、士气无损的蜀军,能达到如此战损比例,魏军战力已然比原先曹真督雍凉时更好了。毕竟地利在且战且退的蜀军那边。 况且蛮夷居多的蜀军,本就比魏军更善于山地作战。 最重要的是,这个战损比例已然达成了司马懿的战略目的:拼士卒损耗、两败俱伤。 于崎岖山道之中鏖战,彼蜀军仍不能力压我魏军,待至箕谷平坦之地,即使彼设伏亦不足为虑吧?以我军现今决死之锐,即使蜀军有伏兵出,亦能一较高下吧? ......司马懿悄然问着自己。 目光在环视周边的将士时,也开始慢慢的变冷,犹如看着草芥。 “传令。” 他的声音不带丝毫情感,“令牛将军加速推进,后军各部依次入斜谷。今不破蜀军,誓不归师!” ..................... 箕谷,衙岭山北麓。 数名士卒扶着汉军大纛,落入早就掘出的竖坑内固定。 风入山谷肆意呼啸着,扯着赤色底绣黑字的大纛,将“汉”字舒展在天地间。就连两侧绣着“克复中原”、“还于旧都”的两面旌旗都在猎猎作响。 一直缓缓在后诱敌的丞相,终于抵达了预设的战场,静静的坐在素舆上等候魏军抵达。 “报” 一背插令旗的信使从后方而来,越众至丞相素舆前,躬身而道,“禀丞相,绥阳小谷未有魏军来。” 对,丞相还让宗预分出千余士卒前往扼守马尾河的谷道,时刻监视是否有魏军动静。 既然司马懿率军前来追击了,谨小慎微的丞相自然要提防,彼会遣别部走绥阳小谷入褒斜谷横插入汉军阵中的可能。 “嗯。” 轻轻颔首,丞相缓声说道,“且归去知会宗将军继续戒备,不可松懈。” “诺!” 那信使领命,转身自去。 “丞相过慎矣!” 待信使走远,素舆侧的一老将便笑颜潺潺而谓,“我军现已部署得当,即使彼逆魏有别部走绥阳小谷而来,亦不过为将士再添军功耳!何须频劳信使邪?” 他是镇守汉中郡的左将军吴懿。 早在二日前,他便督万余将士来此地了......! 亦是丞相期盼司马懿率军追击的缘由——以吴懿部在褒水与斜水的分水岭处设伏,将魏军前部皆灭于此! 盖因从斜谷至衙岭山,乃是从山道出宽阔的台地。 谷硛 魏军只要出了山道,哪怕是警觉了汉军的设伏,仓促之间亦无法再返身挤入逼仄的山道归去了! 亦会皆作了强弓劲弩下的亡魂! 再者,丞相还让吴懿分出数百人,攀上斜谷南口的两侧山脉。 待魏军遇伏后想再逃入斜谷时,将山石树木推下断道。 如此设伏,必可功成! 至于为何仅是意在灭魏军前部嘛........ 丞相只是想让司马懿知汉军兵锋之锐、令其以后不敢轻易入寇,没必要贪多而增士卒伤亡。 “确如子远所言。” 闻言,丞相冁然而笑,“不过,谨慎些亦无过。且临阵之时,不管敌来与否,将士理应时刻怀有戒备之心。” “善!” 当即,吴懿拊掌而赞,“丞相防微杜渐、所虑深远。愚钝如我,不可知也!” “呵呵” 丞相轻笑摆了摆手,正想说些什么,却是被一声传报打断了。 “报!” 这次来的斥候,乃是从斜谷出来的,“禀丞相,逆魏追击之势已然放缓。孟监军与张将军皆以为,彼有止战归去之意!” 嗯!? 司马懿竟不追了? 彼已然将至斜谷南口,至多半刻钟便可入伏,为何陡然止步不前! 莫非,乃是伏于山道两侧之上的士卒,隐蔽不善现出踪迹,被敌所探悉乎? 甫一听闻,丞相与吴懿不由对视......了一眼。 亦从彼此眼眸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还请丞相稍候片刻。” 吴懿连忙行了一礼,沉声说道,“我这便遣人去察看,看是否伏兵被逆魏所觉。” “好。” 点了点头,丞相无有别言。 但不等吴懿遣亲卫部曲赶去,斜谷中又有一斥候飞奔而出。 人未到跟前,声已至,“报!禀丞相,逆魏徐徐退兵矣!孟监军与张将军皆请命丞相,可否容将士返身追战?” 唉,果然! 昔克日诛孟达、阴袭辽东灭公孙,今继曹子丹后任雍凉都督、督十余万大军,可见司马仲达非是仰仗侍奉逆魏三世资历而登高位也。 或许,彼日后亦是我大汉复关中之劲敌也! 将魏军不再追击的缘由,归在司马懿洞悉了汉军可能设伏的将略上,丞相心中头上泛起如此思绪。 也做出了决策,对那传令兵嘱咐道。 “不必了。传令孟张两位将军勒兵止步,待魏军出斜谷后打扫战场,救伤卒敛亡者尸身归汉中。” “诺!” 那传令士卒朗声而应,正想返身疾奔归去传令,但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因为此时吴懿亦急促出声,“丞相,我军士气正锐,不可令逆魏从容离去!我愿亲率本部追击!若不胜,甘当军法!” “不做徒劳之事了。” 丞相略微摇头,语气有些怅然,但亦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战机已失,多争亦无益。子远,且去让设伏的将士归阵罢。” “诺。” 须发皆白、满脸沟壑纵横的吴懿拱手而应。 心中的失意让他转身离去时,背影......有些落寞,脚步亦很是沉重。 亦让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见的丞相,倏然间想起如今大汉军中的将率,吴懿乃是最年长者了。 而且,年齿也与昔日赵云病故时相当矣! 今他无机会临战。 而待到大汉休养生息、历经数年的蓄力,终可发起复关中之战时,恐他已经等不到了...... 就如昔日赵云一样,连复凉州之战都没有等到。 唉........ 不由,丞相心中悄然一声叹息。 倒不是觉得方才回绝吴懿提议的决策有误。 而是感慨着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或许,可趁着此战的录功,尽可能让大汉诸多为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奋不顾身的老臣们得些许籍慰罢。 关中右扶风,斜谷口。 依令将所有麾下士卒都撤出斜谷的牛金,让部将领士卒们归营地,自身则是带着数个扈从策马往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 方才寻了后军的袍泽,他才知道司马懿竟往长安去了。 且还下令关中各部立即归驻地,不得在北原逗留。 如此调度,令人匪夷所思。 但牛金无心思虑这些。 他如今一心就想着追上司马懿,问清楚为何突然下令让他止住攻势、全军退出斜谷。 明明至多半刻钟,他麾下将士就可以冲出斜谷、不再受限于地形可与逆蜀正面交锋了!明明逆蜀丞相诸葛亮的大纛在望,只需一个突袭便可有立不世之功的机会了! 但偏偏这时,他竟是迎来了撤兵的将令! 奋勇追了数十里,将士死伤无数,尽作了徒劳。 岂有此理!哪怕是......都督有天子假黄钺之信,又焉能擅退而误国家之功! 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的牛金,心中尽是不忿。 亦暂时忘了尊卑有别。 一路疾驰追上司马懿时,径直一拱手,便很无理且以隐隐带着责问的语气而道,“我军追击数十里,丧损士卒无数!然而大捷在望之际,都督为何下令退兵?” 对此,司马懿没有恼意,亦没有作答。 只是面无表情的撇了他一眼,旋即将一直攥在手中的绢帛扔了过去。 呃? 牛金一时愕然。 待那轻飘飘的绢帛险些被秋风卷走,才忙不迭的松开马缰绳双手去捞。 绢帛不大,录字亦不多。 牛金展开一看,当即睁圆了双眼。 且是来回反复看了好几次神情犹不信,却又不敢不信。 盖因这是天子曹叡的亲笔书。 所言关乎淮南的军情:合肥新城已然被贼吴攻陷!寿春城被贼吴大军所困昼夜而攻,危在旦夕! ................................. 都督有天子假黄钺之信,又焉能擅退而误国家之功! 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的牛金,心中尽是不忿。 亦暂时忘了尊卑有别。 一路疾驰追上司马懿时,径直一拱手,便很无理且以隐隐带着责问的语气而道,“我军追击数十里,丧损士卒无数!然而大捷在望之际,都督为何下令退兵?” 对此,司马懿没有恼意,亦没有作答。 只是面无表情的撇了他一眼,旋即将一直攥在手中的绢帛扔了过去。 呃? 牛金一时愕然。 待那轻飘飘的绢帛险些被秋风卷走,才忙不迭的松开马缰绳双手去捞。 绢帛不大,录字亦不多。 牛金展开一看,当即睁圆了双眼。 且是来回反复看了好几次神情犹不信,却又不敢不信。 盖因这是天子曹叡的亲笔书。 所言关乎淮南的军情:合肥新城已然被贼吴攻陷!寿春城被贼吴大军所困昼夜而攻,危在旦夕! ................................. 正文 第402章、应策 合肥被破、寿春岌岌可危,淮南战线崩解看似与雍凉大军的征伐干系不大。 至少,司马懿完全可以让牛金继续追击,待褒斜谷的战事结束后再作计议,给天子曹叡回复与调兵策应等。 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 况且频频用兵、几是穷兵黩武的逆蜀早就民生凋敝。 不管魏国的追击是胜或负,未来数年之内都无需担忧逆蜀会入寇关中,何必在战事正急时罢兵归去呢? 但事实上却是不然。 魏国自曹丕崩殂、巴蜀出兵陇右以来,边界数千里防线便烽火连绵、刀兵不休。 虽有复辽东与并州四郡的胜绩,但在汉吴两国的共盟北伐之下,先前能以一己之力压制汉吴两国的雄厚国力已然不存。 甚至可称为外强中干、强弩之末矣! 如今,荆州战线以豫州供养;淮南战线以青徐二州供养;雒阳中军取兖州、河东、河南与河内等地钱赋粮秣军用;而雍凉战线,则是耗尽了幽并与冀州的底蕴。 是故,天子曹叡亲自作书来,不仅是告知淮南战线惊变,还有从雍凉调兵驰援的诏令。 如已然变成天子亲军的虎豹骑,尚有暂时归入司马懿节制的乌桓突骑,曹叡已然别遣使者去招归雒阳了。 但仅是骑兵是远远不够的。 淮南若失,中原腹心的千里沃野皆无险可守! 豫、兖、青与徐四州之地,皆暴露在贼吴的兵锋之下! 不管出于安抚各州郡人心的考虑,还是为了将战略要地夺回来,魏国唯有发大兵来救援寿春、夺回合肥,将贼吴驱逐出江北,让魏国防御的战线再次临大江而守。 因而,在虎豹骑与乌桓突骑随着雒阳中军赶赴淮南战场时,雍凉亦需要派遣数部兵马进入荆州协防,弥补豫州士卒被征调往淮南后的防线空虚。 这也是司马懿径直赶来长安的缘故。 以他胸中韬略,不难推算出若是天子曹叡在淮南战场进展不顺,必然会一纸诏令西来,令他督领关中将士走武关道入荆州,进攻江陵城与荆南各郡。 围魏救赵嘛。 若他督军攻荆南,彼贼吴必然要分兵来据,自然会减轻了淮南战场的压力。 无论如何,魏国虽开始步入凋敝,但现今的战争底蕴仍非贼吴可比拟。 自然,他心中的惆怅亦在所难免。 因为他任职雍凉都督以来,唯一一次对巴蜀的用兵以失败告终。 且日后他亦再无机会洗刷败绩。 经此一次淮南战线失守,不管是雒阳庙堂还是天子曹叡,皆不可能再将举国之力用在伐蜀上! 而是亡羊补牢。 无论是否夺回合肥城,皆要在东线屯重兵戍守。 亦是说,此番从雍凉调遣前往荆州驻守的兵马,日后不可能再归来了。 没有了兵力优势的他,面对占据了形胜之地的逆蜀,又如何能再兴兵而伐呢? 在未来,他唯有徒然坐视着,逆蜀通过修生养息恢复国力与建立骑兵入寇关中三辅,迎来攻守易势的无奈了! 也正是基于此,他入长安城后,便屏退扈从与前来请见的僚佐,独自枯坐思量着以哪一部兵马驰援荆州。 其实也没有什么思量的。 最佳的人选,乃是他的心腹部将牛金。 牛金在隶属曹仁时就已然在荆州驻扎了,对江陵的地势与贼吴的战法最是熟悉不过。 且他随征多年、资历深厚,督一两万大军并不会引发其他部将的不服。 但司马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打算以夏侯霸前往荆州。 缘由,乃是数日前主事高平城的护军薛悌,在日常军情传达中还附上了私信。 声称当蜀军将夏侯儒的尸身转至高平城,夏侯霸涕零出迎时,还愤慨面北望着贺兰山怒骂郭淮不休,犹如不共天之仇雠。 司马懿看罢便知,乃是夏侯霸借题发挥了。 对,雍凉各部人尽皆知,夏侯霸私下对郭淮常怀切齿之念。 起因乃是郭淮曾是夏侯渊的司马。 汉中之战时,郭淮有疾而留后,闻夏侯渊出阵战没,乃聚拢散卒推时任荡寇将军张郃为军主。 这便是夏侯霸切齿的缘由。 非是将夏侯渊战死归罪于郭淮身上。 而是年仅十三岁的夏侯荣当时也在汉中,亦临阵而死! 郭淮身为司马,既然能聚拢散兵且违度推张郃为军主,为何不能阻止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郎前去赴死呢?! 这样的结果,夏侯霸始终无法释怀。 且随着夏侯渊一系逐渐没落,他的怨念愈发深重。 夏侯渊八子中,当以第三子夏候称与第五子夏侯荣才能最显。 夏侯称稚童时便好聚童子演行伍之事,年十六驰马射虎,勇名闻于魏武曹操;且与魏文曹丕乃布衣之交,可惜年十八便病故。而夏侯荣乃是与曹冲齐名的神童,七岁能属文,诵书日千言,经目辄识之,备受曹丕器异,却也亡故在汉中! 此二人的亡故,以及后来夏侯尚的病故,令夏侯渊一系在魏国的地位急剧没落,再无人位居重臣之列。 如今,夏侯儒因护郭淮后路而阵亡,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夏侯霸心头,面北怒骂不止亦不意外了。 此亦是司马懿意属他前去荆州的缘由。 他对郭与夏侯二人的矛盾、孰对孰错等并不关心。 但在他的麾下,不能拥有这种将率不和、反目成仇的事情。 不管是为了彰显自己治军的权威,抑或是出于日后各部同仇敌忾守御逆蜀的考虑。 故而,以将略与对雍凉的熟悉以及士卒拥护等层次考量,显然要弱于郭淮的夏侯霸,便成了调离雍凉的不二选。 思有决,司马懿便伏案奋笔疾书。 一是以天子曹叡调度为由,命护军薛悌为主将,督夏侯霸等部即可赶赴南阳郡,归征南将军王昶节制,军中辎重与粮秣雍州刺史毌丘俭会令民夫转运在后。 另一是以雍凉都督之权,对防务调整。 让校尉邓艾继续在贺兰山以南屯田、费曜督骑在侧戒备,仍是以费曜主事。 胡遵归安定郡,接替离去的薛悌镇守高平城。 郭淮赶回镇守陈仓-郿县的防线,节制王生等部如故。 牛金等部则是随他留镇长安充当各部后援,以及日后或会被天子调令赶赴荆州。 以理而言,如此安排算是思虑周全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如此调度只是化解了夏侯霸留在雍凉的隐患,却忘了顾及另一位夏侯的感受。 抑或者说,他也没有来得及。 卸任长安守备的夏侯玄,已然在十余日前便归雒阳了。 且在离开时,不仅带着对司马懿的满腔忿怒,还让他错过了一段机缘。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 正文 第403章、舍儿 夏侯玄生母乃德阳乡主,已故曹真之妹。 亦是这层关系在,曹真在病故前感慨“今谯沛元勋无一督将”时,令天子曹叡爱屋及乌,将早就左迁的夏侯玄擢拔为长安守备,以期后用。 自知已无尊长庇护的夏侯玄,亦颇为珍惜此番机遇。 任职以来不敢说兢兢业业, 但不曾玩忽却是当之无愧的。 然而,汉军从子午谷骤然杀出,彻底将他的努力变成了过往云烟。 虽说,若是雒阳庙堂追责此事,要先定征南将军王昶的失察,然后是雍凉都督司马懿的无备,最后才轮到他的失职。 但在特定的时候,事情不能依着常理而论。 王昶也好, 司马懿亦罢,如今皆是督战一方的国之藩篱。 正值逆蜀、贼吴频频入寇之际,为了不让戍守的将士心中自疑以及都督职权的权威,天子曹叡都不能严词申责之。 至多口头宣喻一番,此事便揭过了。 但身为长安守备的夏侯玄则不然。 他的职权,不管是雍州刺史或是雍凉任何一部将率皆可以替代。也就注定了,他乃是雒阳庙堂申明“赏信罚必”军律的最佳人选。 他自己也了然在胸。 只不过,那时的他心中还是抱着侥幸。 不是觉得天子曹叡会徇私于他,而是以为司马懿会上表雒阳帮他分担罪责、为他争取继续留任长安。就如先前费曜惨败卢水支系河谷后,司马懿上表雒阳令其仍留在军中督兵、有洗刷败绩与复起的机会。 但事与愿违。 司马懿不但没有上表雒阳,反而遣雍州刺史毌丘俭前来长安驻守且夺了他的兵权。 令他沦为笑柄! 对,笑柄! “惜哉!伯仁名将是也,后人名士是也。然守备无略、临阵即溃, 此谓名过其实乎?” 这是他失兵权后,时人嘲讽在长安市井中的话语。 对他的鄙夷, 犹如昔日魏武曹操那句“若刘景升儿子, 豚犬耳”。 夏侯玄得闻后,心中自是对司马懿恼怒不已。 或是说,他确实失职,乃是罪有应得。 身为雍凉都督的司马懿行事需要顾全战局,如此赏罚分明乃是必然。 不过,从夏侯玄的角度而言,乃是司马家对他家背弃信义了! 这得从两家渊源说起。 初,夏侯尚与司马懿同为文帝曹丕善,故而两家结儿女姻亲、为通家之好。 后司马懿督荆豫二州军事,亦因此缘由颇得夏侯尚旧部之心。但随着司马家的权势愈发高涨,便对夏侯家愈发苛刻。 如司马师之妻、夏侯玄之妹夏侯徽,就不明不白的骤然暴毙在名医会聚的雒阳! 且夏侯徽丧后仅仅一年,司马师便迎娶了吴质之女。 吴质,文帝四友之一。 曹丕时持节度幽、并诸州军事;后被曹叡召回中枢,为辅弼大臣。 曾对曹叡盛赞司马懿乃社稷之臣、声称司空陈群非国相之才,此言被曹叡所纳且诏告之。 司马师纳吴氏为续弦,算是报一言之德。 但也正是因此事,令夏侯玄觉得司马家的行事毫无信义可言!谷碝 盖因吴氏过门不过数月,便被司马师以无德为由黜了!且朝黜之,夕便转去与关东高门、官宦世家的泰山羊氏商议联姻了! 如此行径,少小长在雒阳、周旋于帝胄权贵中的夏侯玄焉能不知所然? 司马师黜吴氏, 哪是因鄙其无德啊~~ 分明是迎娶了吴氏后,才发现原本颇有权势的吴家(吴质已死)早就日薄西山、无法裨益司马家了, 故而将之抛弃转去寻泰山羊家。 是故,如今的夏侯玄对吴氏感同身受。 觉得自家如同吴家一般,因为权势远远落后于司马家而被抛弃,故而司马懿才不留半分情面的处置他。 愤慨之心,难以言表。 自然,他亦知道忿怒改变不了事实。 失兵权后的无所事事时,他便思得了自救之策:上表雒阳,以罪责一己当之,求免长安守备之职。 算是以退为进吧。 反正兵权被夺,他已然名不其实了。 与其等雒阳庙堂依律追责,还不如先自请罪责。 如此,天子曹叡与雒阳衮衮诸公会暗嘉他为司马懿、王昶担责之心,且会念及夏侯尚与曹真的过往功绩,对他从轻发落。 事实上,他赌对了。 有了衮衮诸公的谏劝,曹叡虽素不喜他,但还是让他以散骑黄门侍郎的官职归雒阳。 散骑黄门侍郎,乃是夏侯玄承父辈恩泽出仕的第一个官职。 亦是说,曹叡乃是将先前的不喜与曹真临终感慨的情分皆做废,给予了他重新以谯沛元勋之后的身份踏上仕途的机会。 对此,夏侯玄了然在胸。 且激励自己日后当勤勉笃行,不仅是为了不负天子宽容之恩与再复父辈声誉,更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机会向司马家讨回公道! 是故,在临赴雒阳前,他也终于有心情去见一个人了。 少小知名的他,不乏仰慕者。 更不乏俊才慕名而来,求以身托付者。 在长安期间,他的门下因常在市井中问民情,故而得识了一冀州寒门士人。 随着二人相处时日渐长,他门下亦觉得那寒门乃俊才,因此寻了机会将之举于他前。 只不过,先前事务烦身且因失兵权而意难平,他并没有召见;如今既然将离长安,便召见一番吧。 若果乃俊才,不妨引入门下,为自身的仕途裨益。 其人名唤着石苞,冀州渤海人。 容貌姣美,见识不凡,颇有名声,但因出身微末,忝为小吏,郁郁不得志,尝贩铁为生。 后值雒阳庙堂决策迁徙冀州黎庶以实关中三辅,石苞为求机遇便景从,被划籍入京兆尹,官府以他前历,授市井小吏如故。 怀才不遇、求仕无门的石苞,无奈之下唯有继续在长安城内贩铁、求扬名候际遇。 因而才得识了夏侯玄的门下。 被招至,夏侯玄甫一见之,便心生欢喜。 问时策,石苞对答如流、见知灼然,但夏侯玄却不知为何半途拂袖离席。且责引荐的门下,曰:“我门当迎四海英雄,焉能引贩铁舍儿入见!” 竟当面辱之! 7017k 正文 第404章、载道 , 闾左之人,想要出人头地,往往要付出更多艰辛。 尤其是魏国的九品官人制已然推行多年。 然而,石苞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好不容易迎来一次入高第的机会,竟稀里糊涂的被逐门而出。 乃是我言辞不当乎? 抑或,乃我对时策认知不明, 故而被当成夸夸其谈者? 带着满心惆怅归市井的他,心中亦在自疑着。 少时,那举荐他的夏侯玄门人赶至,半是为一番好意却令他受辱而作歉,半是将要随夏侯玄归雒阳而前来与他作别。 讳莫如深的寥寥数言,亦令石苞终于知道了夏侯玄逐客的缘由。 他在畅言时局时,对雍凉都督司马懿军事才能多有称赞之辞, 尤其是对广开沟渠、屯田自给等举措推崇备至。 虽是就事论事,但也触犯了夏侯玄的逆鳞。 如此缘由,令他啼笑皆非。 他是真的不知道司马懿与夏侯玄有矛盾...... 不过,不知道也好。 他觉得名盛如夏侯泰初,也不过如此! 看着那门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石苞自我宽慰了一声。 对!他倏然觉得,不入夏侯玄门下乃是幸事。 因为有些人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不管彼是否乃誉满京师的名士、抑或勋贵之后。 士者,当笃行也。 不管夏侯玄与司马懿有什么矛盾,但夏侯玄如今亦不能否认,自身无论才能还是任事调度等方面都要逊色于司马懿。 既然如此,为何不师彼之长以裨己之短呢? 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闻他人之长,竟不思进取反而而迁怒他人,如此之人岂能值得以身托付! 淡了心思的石苞, 继续静候着机遇的到来。 百无聊赖之余,亦在心中琢磨着是否要对现实妥协了罢。 是的, 他还有另一种选择。 先前在冀州为小吏时, 他便与邓艾相识了。 只不过, 同样出身寒门的邓艾,际遇要比他好得多。不仅得到了司马懿的赏识,且还从荆州携来关中擢为校尉,待之如心腹。 石苞甫一至关中时,亦曾有过寻邓艾引荐之念。 但后来想想还是放弃了。 一者,他与邓艾交情不过尔尔。 多年未见而骤然前去求之,邓艾未必就能为他尽心尽力谋前程。 其次,如今的邓艾职不过校尉,依旧是人微言轻,托他举荐未必就能得到司马懿的召见。 就如石苞先前曾结识了尚书选曹郎许允,亦曾托其举荐而求得一县之职,但对他才干赞赏有加的许允,却也无能为力。 再者,邓艾为人自矜且汲汲于功名,素不为雍凉同僚所喜。 哪怕经他举荐如愿步入仕途,恐亦会被他人所忌,日后行事举步维艰。 诸多顾忌之下,遂不成行。 但现今被夏侯玄所拒后,石苞心中便再次生出心思来。 谷q 无他,从任职乡闾的“给农司马”到邺城屯田小吏, 再到如今入关中二岁有余,他蹉跎了太多年华,已然不想再冀望着扬名求贵人赏识了。 索性,前去贺兰山以南求见邓艾,且看能否迎来机缘罢。 成与弗成,皆不复有念。 踌躇数日终于定下思绪的石苞,正欲辞去小吏之职将之付诸行动,但却又迎来了转折。 恰好此时,司马懿归来长安调度雍凉兵马入荆州之事,且让雍州刺史丘俭督屯田吏与百姓先将粮秣辎重转运去荆州。 这个时候,主司自是不会允了石苞的请辞。 就算要首肯,亦要等到粮秣辎重转运之事罢了。 职责不可免的石苞,唯有依律督促着黎庶望武关而南去。 魏律严苛,失期必斩。 是故,一路劳顿的石苞,白昼时瞧见了哀切布满了黎庶的脸庞;夜晚时听闻了他们在传唱着先秦时期的《鸨羽》诗: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w,不能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怨声载道,不外如此。 其中,以从冀州迁徙而来的黎庶最为凄切。 当年雒阳庙堂定策冀州实关中,以录籍授田与入行伍可减免赋税等诸多利好,让许多无有立锥之地的贫民佃户趋之若鹜。然而待他们来了关中以后,才发现生计竟比冀州更凄惨。 在冀州时,他们尚可依附世家豪族苟活。 但在战事频繁的关中,所授予的田亩大多划入民屯之列,每岁秋收后转入官府粮库的粮秣,并不比依亩而缴的少。 且徭役太频繁了! 比如这次战役,从去岁冬末时到今岁秋收,官府征发黎庶转运粮秣辎重便没有停止过! 好不容易巴蜀罢兵归去了,却又要转运荆州...... 唉~~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最令人悲凄的是,雒阳庙堂以关中三辅为战区,许给了雍凉都督司马懿可在必要时以军律管制! 就是那种令行禁止、违者必斩的严苛律法,竟用于牧民矣! 其实士庶们知道,雒阳乃时基于先前曹真兵出陇右时,曾因为关中民乱导致断粮罢兵归来的前车之鉴,故而才授予了司马懿便宜行事之权。 但知道并不意味着甘之如饴。 在动辄论斩的恐惧下,他们怎能安居乐业呢? 出身微末的石苞,对黎庶们的敢怒不敢言了然于胸。 故而,当《鸨羽》在冀州乡闾的口中悠悠传唱,当哀怨弥漫在夜幕中令星辰伤感隐去,他心中亦黯然不已。 寒门子弟,求仕无门;黎庶百姓,怨声载道。 曹魏代汉,果真是天命所归吗? 自身继续安之若素的等候机遇,真的会迎来才学得以施展的那天吗? 辗转反侧而无眠的他,在悄然的问着自己。 只是漆黑的夜色没有给予他答复,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只有那不知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虫豸在尽情欢鸣着、奔流不舍昼夜的水在婉转着。 嗯,子午谷北端出口处的水。 无独有偶,远在兖豫二州的黎庶同样怨声载道。 从魏文曹丕时的三征江东,到贼吴频频入寇的如今,几乎无岁不战的淮南令他们不堪徭役之苦。且此番贼吴攻破了合肥新城,兵围寿春,战事波及淮水以北,他们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了。 天子亲征,可否早日退敌否? 转运粮秣辎重的黎庶,看着连绵数十里旌旗,心中没有答案。 正文 第405章、阴袭 合肥新城被攻破、寿春被困岌岌可危,淮水以南即将不复有。 这个军情,对于天子曹叡与雒阳庙堂的衮衮诸公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 谁能意料得到,夏初四月才丧兵无数、惨败而归的贼吴,竟不思安抚将士与黎庶,反而悍然出兵再战呢? 而天子曹叡在得闻时, 须臾间从心头上涌起了无尽悔恨。 早在去岁满宠便提醒过他,当谨防贼吴、不可令淮南战线守备松懈,不可让魏国陷入双线的窘迫中。但源于过往战事中江东不堪久战的认知,他对满宠的谏言不以为意。 哪怕设谋的司马懿,在费曜兵败丧关中精骑无数后,上表声称可暂缓伐蜀之策,都无改他对陇右之失的执念。 最致命的,乃是雒阳中军的调动。 他为了雍凉战事能如期推展, 不惜将大部分虎豹骑以及新成建制的乌桓突骑遣往雍凉了。 不管荆襄战线告急还是淮南战场被入寇, 援兵唯有雒阳中军。 而其中能迅速赶至战场的骑兵,乃是必不可缺的战力! 但如今淮南军报传来时,让曹叡很悲凄的发现雒阳仅有一千三百虎豹骑待命了....... 且还有三百骑,乃是不能千里奔袭的甲骑。 是故,曹叡唯有冀望着调到汝南安城屯兵的满宠,能在他将其他骑兵归来之前牵制住贼吴的兵马,力保寿春城不失了。 对,只是牵制。 而不是击退贼吴的入寇。 无须多想,便知道贼吴能一举攻破合肥且分兵长驱来围攻寿春,所动用的兵马必然是江东各部中战力最强的精锐。 而满宠督领的兵马大多是郡兵,战力委实不强。 无有城池可依托之下,野外鏖战很难取胜。 再者,时值八月与前番夏季战事消弭的干系,满宠所督的各部郡兵大半都在轮休抑或归去驻地屯田秋收了。 兵寡且战力堪忧,饶是满宠多次击退江东, 曹叡也不会抱有奢望。 也正是如此,在传诏往雍凉,令秦朗、夏侯献与牵弘当即督虎豹骑、乌桓突骑赶来淮南战场后, 曹叡带着一千虎豹骑先行长驱而来。 虽说,千骑无法左右战事。 但他亲自赶至寿春,能鼓舞起兖豫二州郡兵的士气以及激励寿春城内将士的死守之心。 其余雒阳中军,则是由护军将军蒋济督领在后。 或是说,随着魏国老辈功臣良将的相继凋零,熟悉且能定策淮南战线的人,除了满宠之外便唯有蒋济了。 至于曹叡为何没有调动青徐二州的兵马驰援嘛...... 非是疏忽,委实弗能耳! 驻守在青徐二州的兵马本就不多。 且吴属徐州的广陵守将孙韶,已然合张承等部兵马逆着中渎水而上,进入樊良湖了!若青徐兵马一旦南下,彼必然会继续北上进入徐州腹心的淮阴县。 届时,恐徐州将狼烟遍地、士庶惶惶不安。 顾此则失彼,何苦来哉! 无独有偶,一直留在荆州吸引魏国目光的吴主孙权,也正在赶赴淮南的途中。 与曹叡不同的是,壮志得酬的他意气风发。 谷鞼 合肥,这座多次令江东折戟沉沙、阻拦江东北上逐鹿的坚城, 终于攻破了! 只要再能将寿春城攻破, 且顶住曹魏的反扑, 全据扬州的吴国便不再只顾争权夺利、偏安一隅的暮气沉沉。 而是拥有了进取中原、定鼎皇图霸业的锐气! 自从背盟夺荆南、全据长江之险以来, 他便无时无刻不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今曙光在即,焉能不意气风发? 因而,此刻他无比庆幸昔日听取了盟国郑璞的筹画,更觉得自身以江北之地尽数授予吴地士族的决策很英明。 是的,定阴袭淮南之策以来,他便多番与吴地豪族密谈过。 先是以陆逊从子陆宏为庐江太守,随后又定下了江北扬州的划分之法:其地皆为吴地豪族所有,依此战功勋大小而分割!而其余参战的孙吴宗室、淮泗士人等,则是在录功行赏后,还额外在荆南画地授之。 如此切实利益的激励之策,效果斐然。 令先前一直担忧私兵部曲伤亡太多会导致权柄丧失的吴地豪族与各部将率,此番终于倾力而战了! 在阴袭淮南的调度中,乃是以留守中洲的朱桓部为主力,攻打合肥城。 拥万余丹阳兵为本部的诸葛恪、督领解烦兵的陈表两部为策应,从巢湖取道舒口进入六安县,奇袭魏国水军营寨所在的芍陂。 哪怕不能攻占芍陂,亦要立下营寨扼守东淝水口不失! 因为他们二人此举不仅是让屯兵在豫州的满宠不能长驱至合肥,更是意在将魏国的舟船尽数毁掉,让后续赶来的江东大军能顺畅的走水路战场。 后续大军,自然便是从荆南武昌顺江而下的陆逊与全琮等部了。 合肥新城小而坚,以朱桓所督领的兵力已然可将之困死、昼夜攻打。 是故,陆逊与全琮等部抵达巢湖后,无须与朱桓部并力进攻合肥,而是经过合肥城沿着东淝水北上,经过成德县直抵寿春城下,将之困住攻打。 至于驻守在成德县魏军,当如何拔掉,江东这边也有了部署。 乃是建立将近两年的骑兵! 骑者,一载成建制、两三载可临战,四五载且历经多番血战后方可称之为精锐。 遣建立不过一岁有余的骑兵上阵且担当重任,看似有些不妥嘛...... 这点倒不需要担忧。 孙权将自身的六百余亲卫骑,皆遣入这支骑兵充当骨干中坚了。 且骑督的将略与勇武都值得信赖。 乃是偏将军丁奉。 丁奉,字承渊,庐江安丰人。 出身寒门,年少时便以骁勇闻名。 先后从属甘宁、陆逊、潘璋等人帐下,江东多次大战皆随征。每每临战身先士卒、不避锋矢,常能斩将夺旗而归。 以他督三千骑,倍道赶至成德县外设伏,待朱桓围合肥城而攻打时,戍守在成德的魏国守军得悉后,必然会遣兵出营来探。亦会让丁奉得了突袭的机会,且能驱溃兵入县,将守备兵马皆拔之。 如此调度,几乎推演了所有的战场变故,淮南魏军猝不及防也不足为奇了。 不过,合肥城一战而下,却不是朱桓所为。 而归功于一部偏师。 正文 第406章、亢声 大江以北、淮水以南的扬州北部,在以往素以富庶著称。 但如今的淮南,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来描述最是恰当不过了。 这倒不是曹魏占据淮南后暴政所致,而是源于多年的刀兵不休,导致黎庶多有丧乱与迁徙避祸的结果。 如生性骄奢淫逸的袁术割据淮南时,便横征暴敛, 以致江淮一带黎庶多饥死,人相食啖、白骨委积。 待袁术罪有应得灭亡后,原属麾下无所依、各自为政。如孙策所置的庐江太守李术攻杀扬州刺史严象,令梅乾、雷绪、陈兰等皆聚众数万依险自守。 江淮纲纪无存,黎庶百姓朝不保夕,唯有依附豪帅遁入山林或避祸他方。 赤壁之战后,天下局势大致显朗。 魏武曹操开始经营淮南之地,以刘馥为扬州刺史, 建立州治、施善政屯田养民,故而遁入山林的黎庶多有归来。而聚众江淮拒不臣服的豪帅,则是被夏侯渊督兵攻破,有的兵败身亡,有的携兵挟民改投他方。 如庐江雷绪,便率兵卒及其家属五万多人来荆州,投奔刚夺得荆南四郡的先帝刘备。 只不过,几经丧乱的淮南,并没有就此令黎庶安居乐业。 襄樊之战前,江东与曹魏多有在淮南爆发战事。 时魏武曹操多番用兵于雍凉与汉中,且自忖水军难与江东争锋,便以难救援水网纵横的淮南为由, 不顾蒋济的谏阻,强令江淮之民尽数迁至淮北,以免为东吴所用。 此举令刘馥的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穷数年善政, 刘馥方为魏国增加了十余万黎庶聚集在寿春一带。 但曹操的徙民令一出,这些黎庶皆恐沦为淮北豪右的僮客、官府屯田的奴仆, 故而皆举家逃亡入吴国, 聚集在庐江郡皖城等地。 亦是说, 如今的合肥至淮水一带几无百姓定居。 如此状况,也给予了江东在此番阴袭的调度中遣偏师入淮南,无需担忧被黎庶发觉而惊动魏军的便利。 这支偏师入淮南的意图,并非参与攻打合肥抑或围困寿春城。 且不归陆逊抑或朱桓节制。 乃是奉吴国太子孙登之命,建业出发渡过大江抵达对岸的全椒县(江淮丘陵),兵锋直指介于合肥城与阴陵县之间的平原地——乃是魏国曹叡先前诏令再复魏武曹操时的屯田制,让胡质与夏侯献在扬州所设的屯点地。 亦是说,这支偏师的意图乃是趁着秋收刚罢、魏国屯田的粮秣未转运他处时前来劫掠物资以裨补军用。 且也算是策应了孙韶与张承部,一并分担魏国青徐二州援军南下合肥的压力。 更准确而言,乃孙权帝王制衡心术的彰显。 因为他已然年过五十了。 培养储君的潜邸之臣、为储君日后继位安稳过渡等绸缪,也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毕竟,天下丧乱多年,人心早就不古。 就连仁义之名传唱四海的昭烈刘备,在崩殂后都有南中各郡叛乱之事发生。 孙权再怎么自负,都不可能觉得自身比昭烈刘备更得人心,更不敢将孙姓基业传承的冀望寄托在江东群臣的忠贞上。 是故,他遣诸葛恪与陈表两部为陆逊大军前部后, 还让如今在建业监国的太子孙登,将其他潜邸臣子也派往淮南历练一番,沾点功绩、搏些军中声望。 孙登所掌的兵权并不多, 除去戍守京都的必要兵力外,仅能挤出两千余将士。 谷枾 但赶赴战场的偏师则有四千。 缘由是他派遣出去的臣僚,有张昭的次子张休、丞相顾雍的孙辈顾谭与顾承。 以张顾两家的底蕴,拼凑千余私兵部曲随证易如反掌。 自然,此三人几不曾临阵便要深入敌境腹地,出于稳妥考虑,孙权还特许了孙登可调动屯骑校尉为督将。 屯骑校尉,乃留赞。 字正明,会稽郡长山人。 少为郡吏,曾与黄巾贼帅吴桓战,手刃贼酋但却创一足,腿屈不能伸。 其性烈,每览古良将战攻之势,辄对书独叹。以正值天下扰乱、英豪并起之时,恨身残无有建功立业之时,乃意图以刀自割腿而治、求可行走无碍。 家人不许。 留赞乃寻隙自行之,剖腿见骨、分肉捋筋,以致血流滂沱、昏厥不省人事。 幸被家人发觉,救治且引申其足。 后,活之,且足旧创竟愈,可蹉步而行也! 凌统闻其事迹,请与相见,甚奇之,乃举荐于孙权,引入行伍。 临敌必先被发叫天,因抗音而歌,左右应之,毕乃进战,战无不克。累有战功,孙权称尊号,以为屯骑校尉。 留赞性刚,常以时事得失规谏,好直言不阿旨,备受孙权敬重。 太子孙登留京师监国,孙权乃让其领兵留在建业辅佐,规谏朝政得失与护卫周全。 今以他督张休、顾谭与顾承三部入淮南,安危倒是无需担忧的。 不过,孙权与孙登都疏忽了一点。 那便是留赞以往随征常为前驱先登,临阵不惜身,求战不吝死! 却说,当留赞督兵渡大江入全椒县境内后,斜西行军约莫百余里,竟不曾遇一黎庶或魏卒。复行五十余里,临魏军屯田点,乃掩袭。 魏屯田卒二百余人不敢战,皆弃械伏而降,获粮秣三千余石、屯田客三百余家。 吴军将士皆欢欣鼓舞,而留赞独驻足西顾。 战罢,兵将军议,顾张三将声称此番功成,不可贪多,可分兵护粮秣与俘虏归建业,其余等北上阴陵县遏道,为广陵太守孙韶与张承等部张势即可。 留赞默然不语。 众人讶之,乃问。 留赞乃抒己见,声称魏军乃是以夏四月时江东在荆州的惨败、以及正忙碌着秋收清点入库等琐碎,故而松懈无备,以为此时正是长驱而入之时,亦乃是诸人建功立业、扬江东国威的天赐良机! 言罢,慨然亢声。 曰: “诸君,陛下与太子遣我等入淮南,不止图诸君可临阵建功扬名,更期我等可裨益战局也!今逆魏无备,且西行百里可抵合肥城,我有一策,君等若愿死力,城可破之!不知诸君乃欲小胜而归,抑或欲与我共力,破合肥以报国家,得天下之誉?” 正文 第407章、赚城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留赞亢声作邀,以破合肥报国与扬名为诱求战,其结果可想而知。 毕竟,攻破合肥城乃是江东君臣汲汲以求的冀望,更是无数次铩羽而归的耻辱。 年岁尚轻的张休、顾谭与顾承三人听罢当即慨然应诺,皆愿奋死相随。 至于攻打合肥城乃是朱桓部的职责, 贸然横插一脚会不会导致战略失误什么的,他们并不在意这点。 他们都是重臣之后,且留赞才是督军,求国裨益之事何须担忧事后追责? 再者,一朝天子一朝臣。 作为太子孙登的僚佐,即使横插一脚,朱桓也不敢越过天子处置他们。 尤其是他们觉得留赞的计策,成功率太大了。 留赞乃是将魏军俘虏细细拷问后,得悉了此地粮秣将运送往合肥城,故而打算从军中挑选敢死之士四百余人,易魏军屯田卒与屯田黎庶的服饰,亲自率领乔作运粮队入合肥。 而顾张三人则是昼伏夜行,悄然引军先去合肥城外潜伏,待留赞诈开合肥城门、暴起夺城时再悉数杀来,一举陷城! 顾张三人并不觉得,诈开城门之策会被魏军识破。 缘由自然是魏军绝无意料到,江东会一年两度出兵来犯,更不会意料到吴军会如此胆大妄为前来诈城。 况且,留赞乃是留了后路的。 魏国驻守在淮南的兵马,大多屯在寿春。 而合肥新城乃是充当前哨戍围的属性,满宠在修筑时挑选的地点乃淝水的分水岭(将军山)前,南淝水的源头(遗址今尚在, 已建成公园)。 城小而巍,南北约近百余丈、东西约六十余丈,有护城河。 如此之小,城内自然也无法容下多少兵马。 依以往估算, 大致常驻两千罢。 故而, 即使留赞诈城被识破,他们亦能从容撤退,前去阴陵县执行先前的调度。 因为兵马太少的魏军不敢出城追击。 事实上,他们赌对了。 魏国屯田律与世兵制有许多重叠之处,如屯田卒的家眷亦留在屯田之处。 吴军扣屯田卒主官的家眷,以性命为胁迫与以事成后可得丰厚赏赐为由,让那给农司马不敢违背半分的引留赞等死士往合肥城。 恰好此时,魏国其他屯田点的给农司马亦转运粮秣来合肥,几乎每隔一两日便有一支赶至。亦令合肥的城门督与将士有所懈怠。 对粮队并没有过多严查,仅是验明令檄与给农司马本人后,便下令打开了城门,让粮队进入。 不过,这也不怪他们。 举目之内无有他人,仅是放一支百余人的粮队入城,对他们而言又能有什么威胁呢? 是故,他们也为疏忽付出了代价。 当沉重的城门缓缓向内推开、粮队堪堪过城墙后,身着褴褛衣裳乔作黎庶的留赞,便将束发头巾扯掉,拔出绑在两腿外侧的短刃, 披发厉声高亢而歌。 顿时,藏在粮队辎车内东吴死士亦应声而起、骤然杀出。 猝不及防的魏军,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抵御。 瞬息间便被吴兵涌入了城内,且攀上城头乱刀砍死城门督,将护城河的浮桥绳索斫断了....... 谷鍾 合肥守将张颖听闻骚动,领着前卫赶来时,正好听见数声凄戾且高亢的鸣镝刺破了苍穹;也听到了城外远远传来的喊杀声。 驻守合肥多年的他,须臾间便了然发生了什么事。 “勿上城头!先闭门!先闭门!” 他在第一时间做出了调度,也是当下最适当的调度:先夺回城门关闭,阻止城外的吴军进入,然后再以优势兵力将涌入城内的吴军死士一一诛杀。 然而,很可惜。 他已然没有机会了。 仓促之间,宿在军营校场的士卒无法赶来;混乱之中,城门一带被杀得节节败退的士卒根本听不到他的吼声,更莫说奋勇向前夺回城门了。 而且,张颖自身也无力回天了。 仅仅带着数十护卫赶来的他,被溃败的士卒冲击,阵型大乱。 而时刻留意战局的留赞也听到了他的吼声,当即便带着数十亲卫埋头挤在溃兵之后,朝着他的方向潜去。 乱糟糟的局势,令张颖一直在试图安抚士卒的恐慌,组织兵力返身归战,根本没有察觉到危险在悄然逼近。 尤其是留赞等死士皆披头散发,身着魏军或黎庶的服饰。 是故,当留赞等死士逼近了跟前暴起发难时,他的护卫根本无法抵御,陷入重围的他也无法脱身离去。 不过十余息的时间,他便身中数创,遗恨而亡。 “贼将已诛!” 留赞斫下了他的首级,高举过顶,奋声呼啸。 “威武!” “贼将已诛!” .............. 所有吴军死士都应合着奋声狂呼,士气如虹。 令魏军合肥士卒更无战意,就连从城内军营列阵好堪堪赶至的后续将士都人人如丧考妣,士气大崩。 待张休与顾谭、顾承三人督兵涌入城内后,战局再无悬念。 只不过,留赞等人在合肥城内也没呆多久,第二日晨曦未破晓便被撵去了阴陵县,执行先前的部署。 因为朱桓督军赶到了。 朱桓此人将略不缺,但性情素来高傲,耻为人下。 当他知道原本属于自身的职责,攻破合肥城的重任,竟被留赞一支偏师给抢占了以后,差点没忍住以战时便宜行事之权,依军律斩之! 后,经部将全绪、朱绩(施绩)等人劝说,且看在留赞以及顾张三人皆乃是归太子孙登调度的情面下,才按捺住怒火,仅是将之逐出合肥便作罢。 对,朱然与全琮之子皆在朱桓麾下任职。 就如朱桓从弟朱据在陆逊麾下、子朱异在朱然麾下任职一样,是孙权在协调各部兵马的特色,美其名曰:子侄辈当多经历练,师多人之长。 呵~~~ 不过,逐留赞等部离去,也无改攻破合肥的不世之功(对于吴国而言)已被捷足先登。 蛰伏两年的朱桓,无法接受自身在此战中碌碌无为。 乃令全绪入合肥城内扼守,朱绩引兵落营在城外,等候陆逊与全琮的大军到来;随后以五营将秦晃为前驱,自身引大军在后往寿春而去。 正文 第408章、勺陂 江东的阴袭虽隐蔽且动作迅捷,但也无法瞒过魏国太久。 当取道六安县的诸葛恪与陈表两部兵马行军至勺陂,开始进攻魏军水寨时,不管是寿春城内征东将军王陵与扬州刺史孙礼,还是远在豫州的太尉满宠都得到了消息。 其中,寿春得悉消息更快一些。 勺陂与成德县几乎挨着。 成德县守备见勺陂被吴军突袭,当即派遣信使去寿春且引兵出城,打算与水寨的魏军一并却敌。不料,他刚出城门便被早就蛰伏在侧的丁奉以骑兵一举击败,让军情传讯与溃兵几乎同时入寿春城内。 王陵与孙礼得报,大惊。 倒不是如今的寿春城内无兵可用。 作为淮南战场的后方重镇,寿春城粮秣辎重充足、常驻着万余精兵,且在淮水北岸还有驻扎着两千骑兵。 真正令他们伤神的,乃是成德县的失守。 成德戍守点与勺陂水军营寨乃是相互依存、互为犄角的干系。 若失其一,另一将腹背受敌。 从地理的角度出发,魏国淮南战线是不能失去勺陂的! 一来,勺陂沿一带在夏侯惇督领淮南时,便已然开辟了许多军屯了,将近半数的淮南驻军所食粮秣皆赖此而出。 另一,则是勺陂可容许多战船,且连通淮水。 一旦勺陂被江东所夺、成为吴水师的落营地,彼精锐水军便可在淮水往来自如、横断南北,将雒阳与兖豫二州的援军阻挡在淮北。 亦无须质疑,江东水军能否短时间内从大江转来勺陂。 盖因昔日魏国开始经营淮南后,魏武曹操为了将寿春与合肥连成一体协防,便依着东淝水河谷凿运河连通南淝水,令两地驻军可在极短的时间内顺畅往来。而当年魏国开勺陂练水军时,不仅引淮水,亦引了东淝水注入........ 更令王陵与孙礼无奈的是,此时正值秋收,城内近半士卒在轮休或外出运粮了。 且淮北的两千骑兵亦无法及时调来。 寿春城外周边水网密布、沼泽遍地,如今正是雨季令道路泥泞不堪,骑兵无法急行军。 又或者说,江东此番阴袭的时机,把控得太好了! 不过,无论如何,王陵亦不会坐视勺陂失守。 二人商议一番后,乃将城内五千精兵悉数归孙礼督领赶去救援勺陂,而王陵则是传令各方将散落在城外的将士召回来,做好守城的准备。 至于合肥城的安危,他们都没有兼顾。 既然江东兵马都杀到成德戍守点了,合肥城必然早就被围困而攻。 合肥城小而坚,若是戍守兵将抵御得当,固守月余时日不在话下,无须他们前去救援;而若守备不当被攻破,他们此时再遣兵去亦于事无补。 无独有偶。 晚些得悉军情的满宠,也做出了与他们同样的调度。 一直断定淮南防线不可松懈的满宠,虽然被诏令移师屯在汝南郡安城了,但也密切关注着扬州的军情,且准备了不少舟船,以备能淮南有变时能及时赶至。 是故,当警戒在六安县的魏军传递来消息,他当即便以本部三千精锐为前驱,自引大军在后,沿着汝水入淮水驰援勺陂而来。 临行时,还对督前驱的牙门将威逼利诱。 曰: “你督兵赶至,若死力保勺陂不失,我亲自上表雒阳为你请功!但勺陂若失,我将以救援不力并君前罪追责,依律斩之!你父辈功勋亦弗能救!” 对,那牙门将犯了军律,已被参奏,将免职遣归去雒阳。 至于他有父辈恩泽嘛...... 乃因他是魏武曹操早年部将文稷之子,文钦。 字仲若,为人果敢勇猛、胆略超群,但却刚暴无礼、傲慢犯上,屡屡触犯军律。 满宠乃天下闻名的酷吏,就连出身四世三公的杨彪都曾被他下狱拷打过,如今声称救援不力将斩之,亦令文钦栗然。况且,早年他牵连入“魏讽案”当论罪处死,那时魏武曹操就念及文稷旧日功勋赦免过他一次了、父辈恩泽已然无存了。 事关前程与性命,他自是不敢玩忽。 领命后不顾此时汝水与淮水已然大涨、水流湍急,下令舟船全速前进,在翻覆了四只小舟、令近五百士卒喂了鱼鳖后,愣是仅用了一个昼夜便赶到了勺陂。 虽然有视士卒性命如草芥之嫌,但从淮南战局而言,他此举不亚于及时雨。 却说,诸葛恪与陈表从六安县斜插至勺陂后,便依着“掩其不备”的兵法精髓,当即便对魏军的水军营寨发起了进攻。 一开始颇为顺利。 魏水军虽已然远远瞧见了吴军的来袭,但仓促之间无法聚拢兵卒各司其事,且因有合肥城抵御在前的干系,水寨的守备并不森严,故而无法阻止吴军冲入水寨四处纵火焚烧战船。 但那水军督将却也十分果决。 当即便令士卒将一些走舸点燃充塞在水寨坞口,以此来减缓吴军的突入。 此举不仅赢得了士卒列阵迎敌时间,且还让后方的楼船、艨冲、大舡与斗舰等皆趁机转去了入淮口,避免被战火殃及。 而且水畔的泥泞道路,也稍微牵制了吴军的进攻速度,为魏军赢得了不少时间。 魏军在付出战船被焚毁十之三四、水寨外围皆被破坏殆尽后,终于稳住了阵脚,守在内营存放粮秣辎重处,寸步不让的与吴军鏖战。 拼杀了小半个时辰,双方仍是势均力敌,胜负难明。 哪怕是丁奉在击溃成德戍守点的魏军后赶来助战,亦无法让胜负明朗化。 没办法,骑兵无法冲击水寨,丁奉抵达的坐拥,仅仅是鼓舞吴军的士气而已。 恰好此时,文钦也赶到了。 远远瞧见勺陂水寨火光冲天的他,乃下令让半数士卒们弃船上岸,水陆并进,皆金鼓大作,鼓噪而前,佯作豫州与寿春两路援军皆至的假象。 故而,被委任为主将的诸葛恪见了,心中便有了退意。 非是他吝啬麾下士卒的丧损,抑或是见魏有援兵至便心生胆怯。 而是士卒不堪久战。 虽说,丹阳兵素以悍勇著称,直属孙权的解烦兵亦军械精良、战力超群,但他们终究是一路倍道长驱而来的,疲惫在所难免。 甫一短兵相接时,尚且能奋勇直前、锐意十足。 然而,随着战事陷入僵持,士卒疲惫的劣势将会慢慢变大、甚至能左右胜负。 既然魏军援兵已至、再战亦无利,还不如暂且罢战吧。 尤其是他此番奉命奔袭的战略目的,已然达成了! 在孙权与陆逊计议的定策中,他与陈表的职责不过是抵达勺陂,阻止魏国水军南下救援合肥城、与丁奉部并力守住东淝水入勺陂的河口,让陆逊与全琮的后续大军能畅通无堵的走水路直抵寿春城下罢了。 事已然,何必作无谓之战呢? 带着如此念头,诸葛恪便鸣金收兵,缓缓退往成德县落营而守。 还很细心的让丁奉部的骑兵,陈兵在侧警戒与策应,以防魏军追来。 自然,他是多此一举。 魏军怎么可能赶来追击? 驰援赶来的文钦部士卒本来就很少,且一个昼夜都在舟船之上颠簸,不仅比吴兵更疲惫,连战力都无剩几分。 南船北马,并非一句虚言。 至少,从汝南郡安城赶到勺陂的两千余魏兵,有一大半都在吐得七荤八素、手脚发软。 而那些固守内营的魏国水军,因为不少被派遣去转移战船,留下鏖战的士卒并不多,历经了骤然被袭击的恐慌与小半个时辰的拼死厮杀,已然到了强弩之末, 如果诸葛恪再果决一点,让丁奉领骑兵绕后袭击鼓噪而来的文钦部,让抵御水军见援兵被阻挡或击退,他们便士气崩溃、无心再战了....... 唉,可惜了。 有时候求稳妥,反而丧失了大好机会。 并不知道自身错过良机的诸葛恪,督兵至成德县落营后,还一刻都不敢耽误的构建守御工事、以北魏军来夺回此入河口呢! 是时,受朱桓所遣的五营将秦晃领军赶至。 得闻事情经过后,便出言邀请诸葛恪与陈表等部一并进军寿春。 但被拒绝了。 理由很充分,有二。 一者,乃是诸葛恪等部的职责所在,不敢妄自行动,以免误了陆逊与全琮所督的后续大军之功。 另一,则是他们刚刚历经战事,疲惫不堪。 且方才魏军都有援兵赶来勺陂了,寿春那边焉能无有防备? 再进军寿春,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此言反而令秦晃更加坚定了长驱至寿春城下的心意。 他觉得既然魏军已然驰援勺陂了,那么如今留在寿春城内的兵马必会很少,如果他先人一步赶到城下落营,隔断驰援勺陂的魏军回防,待后面朱桓亲自赶来时,寿春城将变成了守军稀少的孤城了! 亦是说,一旦他与全琮坚持到陆逊与全琮赶至,寿春城被攻陷将成定局! 带着对功绩的冀望,他遣信使归去将自身的思绪告知朱桓,请其加速进军为后援,然后就带着本部三千兵马长驱北上。 信息不对等导致做出错误决策,他的结局便可预见了。 7017k 正文 第409章、筑城 以能令士卒死力论,江东当以朱桓为最。 哪怕是常年镇守在江陵城、居前线的朱然都不能专美于前。 故而,在以往孙权每每进军淮南的战事中,退兵时常以朱桓部为断后,亦常令魏军心中忌惮而不敢衔尾追击。被朱桓委为前驱的五营将秦晃,胆敢孤军进发寿春的最大依仗,便是督领的三千将士皆是隶属朱桓麾下的精锐。 以他心中所预, 即使是撞见魏军了,自身也有一战之力。 如若事不可为时,退兵亦不难。 但他没有意料到的是,督军出寿春救援的人乃是魏扬州刺史,以胆略著称、曾拔刀下马欲只身杀虎的孙礼。且他督领来的五千兵马,在农忙轮休时仍旧被留镇寿春城内、当成淮南战线的机动兵力, 其精锐程度可想而知。 却说,孙礼一路急行赶至勺陂, 得知吴军已然退去成德戍守点落营扼守后,便下令让士卒休整一个时辰,随后轻装进发成德。 他是打算在吴军占据成德时间尚短、立营未稳时夺回此战略要地。 至于勺陂水军督领所言的吴军步骑合计近两万、敌众我寡嘛....... 他不以为念。 兵贵精,不贵多也。 彼吴军才刚刚历经了一番苦战,早就疲惫不堪,魏军以少胜多的几率很大。 再者,弃了舟船上岸鏖战,彼江东鼠辈焉能乃魏军敌手? 皆有所依仗的两军,就这样在东淝水河谷不期而遇。 亦不可免一番恶战。 一方养精蓄锐,一方挟勇而来,战事甫一开始时双方还势均力敌。 但兵力更众多的孙礼见战事僵持不下,觉得己方不可久战,不然一旦占据成德戍守点的吴军得知消息后赶来支援,恐会兵败而归。 是故,他乃奋发激昂, 亲自率领着亲卫冲锋陷阵。 哪怕战马多处受创而倒毙了,亦无改身先士卒的悍勇。 官居扬州刺史仍如此奋不顾身,自是能激励起魏军士卒的死不旋踵。在战事持续一个时辰后, 吴军终于不支战阵被突入,继而诱发全军崩溃。 五营将秦晃死于乱军之中。 麾下三千士卒临阵被杀者上千人,余者或被踩踏而死或被推攮入东淝水溺毙,仅仅剩下五百余人逃归成德戍守点。 是的,几无临阵投降者。 吴越之地,亦不乏豪烈之徒。 尽取俸禄与家财恩养吏士、赡护士卒家小的朱桓,麾下鲜有贪生背叛者。 也正是因为如此,令孙礼罢了驱溃兵席卷成德的念头。见到吴军竟如此悍勇果烈,他对以寡击众的胜算不抱有多少希望了。 乃是匆匆打扫了战场,转军往勺陂水寨而归。 而日后,朱桓督兵至。 知五营将秦晃兵败身死,心中更加忿怒。 但他也没有理由指责诸葛恪与陈表部没有合兵北上,更不会再有孤军赶去困寿春城之念,思来想去,乃让诸葛恪等部一并前去再次攻打魏国勺陂水寨。看有无可能夺下勺陂入淮口,为江东水军入淮筹谋。 亦算是弥补自身调度的失策,以及为阵亡的将士复仇罢。 但他却白忙活了。 谷秓 转军入勺陂的孙礼,已然令将士焚毁了水寨, 悉数转到入淮口处落营了! 或许, 乃是他心中了然,东淝水入勺陂的河谷被江东所占据后, 魏国水军是无法在湖面上与吴国精锐水军争锋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壮士断腕。 且先将兵马聚拢在入淮口据守,待援军抵达后再做打算。 而求战无果的朱桓,不管心中多么不甘,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候后续大军的抵达。 二日后,陆逊与全琮督兵赶至。 在击鼓聚将军议后,乃让全琮与诸葛恪、陈表三部北上在寿春城下落营;自身与朱桓部从勺陂对入淮口发起了攻击。 激战七八日,不能拔。 盖因满宠也终于督兵赶到了! 虽然魏国的兵力比吴国少了近半,但凭借着营寨地利而守,且又以铁链横连封锁淮口,令吴国的水军无有用武之地,一时之间倒也没有被击破之忧。 寿春城暂时也没有危机。 此时,王陵已然将散落各县的将士皆招了回来,约莫四千余。 且城内辎重粮秣充足,再佐之淮水对岸北营的两千骑兵也赶至城外呈犄角之势策应,令吴军不敢全力攻坚,仅是固守城池不失还是可以做到的。 无法让水军入淮水隔绝寿春援军的陆逊,再次聚将军议,调整战术。 乃是留全琮部驻守成德戍守点与戒备勺陂入淮口的魏国水军,自身督领其余兵马皆开拔到寿春城下困守。 值得一提的是,他还让原本在合肥新城外落营的朱绩部,返回到合肥城旧址,护从庐江郡征发赶来的屯田卒与青壮筑城! 如此调度背后的意义,无论魏吴双方将率皆隐有所悟。 陆逊乃是打算持久围困寿春城,坐等魏国雒阳中军赶来鏖战,以图围点打援了! 故而,将合肥旧城-合肥新城-成德戍守点这三个战略要地串联起来,护卫吴军以舟船运粮的通道。 亦是说,这场战事恐旷日弥久。 如果仅是从战略层次上看,陆逊如今的做法与司马懿困守河西鹯阴城塞、占据战局先机“以待敌之可胜”,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抑或者说,可决定国运的战役,推演与调度皆大致略同罢。 对! 江东此番乃是赌国运,举倾国之兵博胜算了! 扣除朱然、诸葛瑾与吕岱以及潘濬四部扼守荆南战线的必备兵力外,依旧被拜为大都督的陆逊,此番督领近九万大军入淮南,几乎算是将整个江东各郡的兵马都搜刮一空。 且他与孙权在筹画时,便以汉中之战作例子,声称此战乃是“毕其功于一役”! 当年昭烈刘备与魏武曹操争夺汉中郡时,巴蜀即使到了“男子当战,女子当运”的地步,亦没有放弃。 因为巴蜀无汉中,便永无出蜀之日! 如今的江东亦然如此。 无有淮南,吴国便永无进图中原的契机。 故而,此战一旦开启,不管后方山越豪帅是否聚众攻打郡县、不管粮秣补给是否要征发妇女转运等等,在没有夺寿春全据淮水以南之前,绝不罢兵! 正文 第410章、可弃城 暮秋九月,天地萧瑟。 一直留在荆南频频巡郡县与飨将士吸引魏国注意力、为阴袭合肥筹画掩护的孙权,终于抵达了淮南。 不过,他并没有径直赶往寿春城下。 乃是沿着南淝水至合肥新城呆了二三日,见识这座令他数次铩羽而归的坚城后,便返回濡须坞坐镇。 如昔日石亭之战时他坐镇后方一般。 既是为前方将士筹备粮秣辎重,又可提防山越豪帅在江东守备兵力空虚时聚众而反的可能。 不管怎么说, 他统御江东已然数十年了! 不管威望还是威慑力,皆不是太子孙登可比拟的。 且国运之战时的后方决策,亦不是如今的孙登能胜任的。 抑或者说,昔日郑璞进阴袭淮南筹画的思虑之三,“留镇后方看护出征将士的家小,立赏罚之责, 以求将士死不旋踵之心”之言,他终究还是付诸行动了。 算是帝王心术的使然罢。 此时, 魏天子曹叡也堪堪疾驰抵达了淮水北岸。 之所以行程如此迅速, 一来乃是随行的仅是千余虎豹骑,并没有辎重或粮秣拖累行军;另一则是他正值壮年。 拜先前子嗣凋零殆尽,且后来宠幸过嫔妃无有一人有身孕之故,收养宗室子为后的他,已然对诞生子嗣彻底死心、不再近女色。 身躯强健,乃是理所当然。 至淮水后,他乃是令虎豹骑持着天子大纛鼓噪渡河,远远让寿春城内的将士看到天子仪仗、知道雒阳中军已然赶来救援,鼓舞起死守城池的士气后,便转道去了勺陂入淮口的大营。 寻满宠问策。 对,满宠没有兵临寿春城下。 非是他对江东大军困城无动于衷,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而是久在淮南的他,知道兵力不缺与粮秣辎重充足的寿春城不是旦夕可下的。 尤其是对于不善于攻坚的吴军而言。 是故,在陆逊转兵去寿春城后, 他按兵不动。 且还在军中设投石、抵角、投壶或射正鹄等比较让士卒为乐。 看似玩忽, 却是用心良苦。 不仅让士卒们迅速消弭了失合肥新城、自毁勺陂水寨对士气的影响;还令将士们觉得声势浩大、突如其来的贼吴,似是也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但一路疾驰而来的曹叡, 就没有他这份心性了。 入大营便直奔中军大帐而来,不等出迎的满宠俯身作礼,当即就越前亲自搀扶,“卿年高,不必多礼。”待满宠依言直身,二人对视时,他又紧着低声加了句,“悔不听卿昔日谏言,以致今日之祸,乃朕之过也!” 身为天子,竟当臣子之面言自身有失。 且语气中充满了懊恼,满脸的灰尘也遮掩不住眼眸中的真挚流露。 “陛下何须出自责之言邪?” 见状,满宠轻声宽慰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彼贼吴犯我魏国之心不死,屡屡犯境寇边,今不过如往年之事罢了。再者,合肥新城虽陷于敌, 然寿春城犹在, 淮南亦无有丧失之忧, 陛下无须心切。” 或许, 是因为满宠的气定神闲很富有感染力,又或是满宠坐镇淮南以来数次令江东铩羽而归的干系,曹叡闻言后不由松了口气。 放下了近月时日的焦虑,一路疾驰而来的疲倦也布满了身躯。 “卿乃御贼吴重器,既言无忧,朕可心慰矣!” 谷虲 曹叡舒怀而笑,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说道,“路途颇劳顿,朕暂作歇息。天色近昏,待卿与将士暮食后,朕再来与卿共计议。” “唯。” 满宠躬身领命。 待曹叡被小吏引去歇息,他又挥手让人传令,今日暮食全军加餐。 曹叡亲临了嘛,理当加餐飨将士,以彰天子仁德。 夜渐深,人将寐。大地笼罩在凄静的月光下,如时间卡壳一般寂静,只是间或传来一阵巡营将士脚步的细碎声。 或许,淮水畔本就该是这般安静的。 如果没有战事的话。 踏着静若死潭的夜色,缓步往中军大帐的曹叡,心中悄然泛起了如此思绪。 继天子位不过十载,几乎无岁不战。 要么逆蜀兵犯雍凉,要么贼吴入寇荆襄或淮南,他御驾亲征的频率,已经比南征北战奠定曹魏基业的魏武帝还要频繁了。 是啊~~ 尽揽天下富庶之地,兵强马壮的魏国,如今竟屡战屡败、沦落到了疲于奔命的地步。 此乃人谋之短乎? 抑或,朕治国御下力有不逮邪? 心有郁郁的曹叡至帐外,抬手止住了行礼后向入帐内知会满宠出迎的值守甲士,且令随行左右的护卫皆留在外后,才挑起帐帘孤身步入。 甫一入内,便有觉得热气逼人。 只见军帐内放置好多了好多个炭火盆与火把,满宠以手支案几斜斜而坐,隐隐约约的鼾声平和且均匀,对他入内竟毫无察觉。 他非是在闭目假寐养神,而是真的睡着了....... 亦令曹叡见了微微作愕。 旋即,将脚步放轻缓,步前在预留的上首席位入座。 魏武时期的老臣,如今仍在世者已然不多了,如满宠也迈入了古稀之年。 诸如精力不济、畏寒、食不多、易困易乏等年迈症状,几乎一个都没有落下。但令人庆幸的是,他的神智仍清醒、疾病也不多犯,仍能被倚为国之藩篱,戍边靖难。 如此,曹叡不想惊扰昏睡中的满宠,亦不足为奇了。 国难思良将嘛。 昔令江东止啼的张辽患病时,文帝还迎入行所,车驾亲临,执其手赐以御衣,命太官日送御食等恩宠呢! 军帐内持续了好一阵的寂静。 被炭火盆的热气熏得额头见汗的曹叡,百无聊赖的起身,手持起一青铜油脂灯,步至牛皮舆图前细细观看。 舆图甚大,将淮南的山川河流皆标注在上。 持灯的曹叡想取缀缨令针标记吴国现今的兵力部署,脚下却一个不留神,踢倒了地上的胡牀弄出了声响。 自然也惊醒了满宠。 不等满宠请罪,曹叡便止住,归座冁然而笑,曰,“贼大举来犯,兵临城下,而卿起卧自若,可见卿必有破敌之策也!” 满宠执拗的起身行礼且把盏为曹叡斟酒后,才缓缓而道。 “回禀陛下,老臣近日自作思,略有所得。乃是觉得既贼吴已兵临寿春城,我魏国不若弃了合肥新城罢。” 正文 第411章、取他言 “不若弃了合肥新城”之言甫一落地,曹叡心中便陡然一凛。 不单是因为此言他不曾预及。 更因为他知道满宠所言的放弃合肥新城,面临的阻力有多大! 盖因魏国上下都知道,满宠守御贼吴入寇的对策,乃是一直主张着诱敌深入、以己之长击彼之短。 先前,他上表言毁合肥旧城而筑新,以江东水军精锐为由, 意图以“引贼远水,择利而动”的战术,令石亭之战后守备空虚的淮南战线得以立于不败之地,且能审时度势军出逐利。 那时,上表刚至雒阳庙堂,就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 反应最为激烈之人,当属同样熟悉淮南战场的蒋济。 蒋济以为, 故扬州刺史刘馥将扬州州治迁到合肥以来,魏国在合肥已经苦心经营了三十年,不应将旧日艰辛一朝毁去。 况且,合肥城在多次战争中,皆屹立不倒! 如贼吴孙权首次兵犯合肥,乃是依靠了刘馥在世时修筑的城防和积攒的物资,以及时任扬州别驾的蒋济出奇谋诈称援兵将至,唬得孙权仓皇退兵、无功而返。 后来张辽镇守合肥时,那就更是令人津津乐道了! 逍遥津之战,不仅让张辽名扬天下,更令合肥城随着战事成为了魏国淮南将士们的心理寄托——八百破十万的无上功绩,令将士们觉得只要在合肥城池内,贼吴便不足为惧! 无论十万大军来犯,还是十数万~~ 如此一座可被载入青史传颂的城池,没有被被敌人攻陷,却要被自己人给毁了? 此与自毁长城何异? 虽说,毁城乃是诱敌深入, 是为了军争之胜;但为何没有思及, 毁城对将士们士气的打击呢? 兵将无士气,何来军争之胜呢? 故而, 毁旧筑新的举措,蒋济自是不能苟同的。 且他还断言,只考虑战术层次的满宠,既然能放弃旧城,日后亦会做出放弃新城的调度!不停的主动退让,进而让贼吴步步逼进淮水,恐用不了多少年,魏国将退到淮北,尽失淮南之地了! 不过,那时如曹真、刘晔等人仍在世。 在廷议中他们皆认为满宠所谋乃上策,故而才顺势推行。 这也是曹叡心中陡然一凛的缘由所在:满宠今日之意,竟如蒋济昔日断言矣! 但转念一想,如今新城已然被贼吴所占据,放不放弃也不如先前那般难于割舍,且先听一听满宠如何作筹画也好。 带着如此念头,微愕少时的曹叡,不动声色的缓声发问道,“卿弃城之言, 朕来于途不曾有预,骤然得闻,亦难作抉择。不若卿且详言所思,朕再作斟酌。” “唯。” 满宠朗声而应,“陛下,老臣弃城之论,所思有三。” “一者,乃今贼吴掩袭而来,据合肥新城且兵临寿春城困之,锐气正盛也!我军当暂避其锋,峙以时日,以期彼因军久出而气馁也。” “巢湖逍遥津至寿春,近三百(汉)里之遥。贼吴大军困城,必苦于粮秣转运。贼吴少骑,而我军多骑。若我军不驱兵与战于城下,亦不做复夺合肥新城之举,乃以骑兵进扰彼粮道或庐江郡舒县一带,令彼频频东往西顾救援、疲于奔命,不出三月时日,彼必难以为继也!届时,我军先以骑兵断其归路,再以步卒衔尾追击,可得大捷也!” “次者,老臣窃以为,我军不堪战矣!” “今岁初以来,我国荆、豫与兖三州、雒阳中军以及雍凉大军皆历经大战,将士疲惫、黎庶繁苦。若仓促聚拢大军,来赴淮南与贼吴争,老臣恐将士怨言滋生、无心奋战;黎庶亦不堪其荷、聚众闹事矣!且此举乃如贼吴围点打援之意,诚不可取也!” “与其如此,老臣窃以为,不若且弃合肥新城于不顾,令各州郡士卒休整安养,唯留老臣督兵在此遏入淮口,为寿春城遥作声势以援。待将士养精蓄锐、时机成熟,再战,破贼吴复合肥新城,不难也!” “最后,则乃粮秣之困。” “老臣近日得闻,雍凉已然有兵马入荆襄驻守协防御,雒阳中军正急行军于途,且陛下亦令虎豹骑与乌桓突骑疾来淮南救援。大军悉聚,粮秣每日耗费以万计。虽如今方秋收入库,可支大军数月之用,然而贼吴此番乃倾国而来,且已得先机,胜负非一战可定也!陛下,我国此些年东征西讨、无岁不战,民生已然凋敝、国库亦空虚矣。一旦战事旷日弥久,我军粮秣恐难以为继矣。” 将自身所思所虑悉数一番说罢,满宠举盏润了润喉后,又继续轻声加了句。 “陛下,今距夷陵之战已有十余载矣,逆蜀亦今非昔比矣!贼吴虽国力不弱,但终究乃偏安一隅之敌,与我魏国死生之争者,乃逆蜀耳!老臣窃以为,此战万不可多耗民力、伤国家之储,以致他日难御逆蜀也!” “唉.......” 原本仅是抱着且听听念头的曹叡,听罢满宠最后附加之言后,不由长声叹息。 盖因他心中也了然,江东不可能有机会问鼎中原。 哪怕是将整个淮南占据了,也无有可能! 然而,一旦逆蜀占据了关中三辅、迁都长安,恐魏国治下皆不可安矣! 汉室传承四百年的威望与天命,终不是人力可抵消的。 但对于满宠所谋,他没有拊掌称赞且依言推行。 并非是满宠所谋不好,而是他委实有不可弃合肥新城的苦衷。 盖因满宠乃是人臣,所思所虑者乃破敌的战术层次;而他身为天子,所忧者还有庙堂诸公、世家豪族以及个人的文治武功等角度。 自从他继位以来,有灭辽东、北部鲜卑,复并州北部数郡等,为国复地数千里等功绩。 但也丧失了陇右与凉州之地。 雍凉战线损兵折将、屡战屡败,已然令他威信大失、庙堂动荡了。若是面对贼吴来犯时亦弃城避战、主动退让,天下悠悠之口该如何议论魏国? 恐士庶皆以为魏国兵锋式微了。 尤其是历经数十年丧乱的中原腹心之地,再无人愿意相信,魏国能庇护他们免遭战火侵扰了。 积跬步可至千里,积小流可成江海。 反之亦然。 这些年魏国的威信历经了太多次打击,曹叡已然不敢再冒险了。 对,满宠的筹画在战略层次上也有风险的。 如今江东在逍遥津复筑城塞的举动,曹叡也知道了。 是故,多次驰援淮南的他,不难推测出江东修筑城塞后,必然会拓宽东淝水与南淝水之间的运河,令江东水军可顺畅北上、长驱至寿春城下。 如此,满宠所言的以骑频频扰之、令其疲于奔命之策一旦效果没有如期,那么,日后魏国想夺回合肥城就事倍功半了! 毕竟,趁着贼吴现今立足未稳时决战,自是要要比拔城池容易得多。 谷橕 “卿所言颇得朕心,且待朕兼听他人之意后再作定夺。” 持续了好久一阵的沉默,曹叡才幽幽开口,“不过,今合肥已陷于敌,卿可先为战事绸缪一二。嗯,夜深矣,朕便不扰卿安歇了。” 言罢,示意满宠不必依礼恭送,起身大步出帐而去。 而独自枯坐在军帐内满宠,则是悄然叹息了声。 非是他不明曹叡离去时“先为战事绸缪一二”的意思。 无非,乃是在寿春城以南方圆三百里内推行坚壁清野罢了。 江东占据合肥城后,兵锋亦会顺势拓展很多。如在寿春城周边屯田的黎庶、临近六安的各县百姓,当尽数徙离前线,以免被战火波及或被贼吴掳去江东。 而是他心中了然,曹叡并没有认可他的筹画。 抑或说,曹叡终究乃是继成之君。 登上帝位之时,便是坐拥了天下。而不是凭借数千兵马,积累一城一县、一刀一枪打下偌大基业的魏武曹操! 是故,曹叡亦没有魏武帝那种跃马挥鞭的果决。 更没有那种奋然一搏的豪气! 自建安十三年随征赤壁以来,便长留荆襄与淮南战线与江东作战的满宠,哪能不知道,江东修筑合肥旧城的意图? 焉能不知如今不夺回合肥新城,会导致江淮局势的演变? 但利弊衡量,两害相权不应是取其轻么!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唯无惧者方能成大功。 就如昔日魏武曹操北征三郡乌桓,若是担忧荆州刘表袭许昌而畏手畏脚,焉能有大河之北不复患! 今不忍一时,执意与贼吴争长短而损耗国力,他日逆蜀复入寇,恐悔之莫及矣! 唉....... 满宠将冷掉的酒水一饮而尽,意兴阑珊的卷衣而眠。 在后督领雒阳中军赶来之人乃是蒋济,天子曹叡既然声称兼听则明,必是听取蒋济之策。 亦是说,强攻贼吴以解寿春之困,弗能改矣。 他亦有心无力矣。 不过,这点他却是猜错了。 曹叡在雒阳的时候,已经问策过蒋济了。 故而,他在出军帐归自身行所后,招来共计议之人,乃是此番随军的中书侍郎。 御驾亲征,雒阳庙堂诸多事务他只能委于臣僚,但不可改诸事皆要快马传来与他过目,携带一中枢臣子随军乃是必然。 因此番疾驰而来的干系,中书监刘放、中书令孙资二人皆年老不堪颠簸之苦,故而便携来了中书侍郎,王基。 字伯舆,青州东莱人。 寒门举孝廉出身,曾任时青州刺史王凌的别驾。 后被召入雒阳为秘书郎,但王凌却以王基署事才能而求归,司徒王朗再辟仍拒不遣;再后,大将军司马懿辟之,方放行。 于是曹叡知王基才德兼优,乃擢入中枢,授中书侍郎职。 不过,曹叡将他召来计议,倒不是冀望不曾督兵临阵的王基,能给出比满宠更好的谋划来。 先后问策于蒋济与满宠的他,心中对战事如何调度已大致有了决断。 召王基,不过是想听听不一样的声音。 每个人立场不同,所给的谏言自然不同。身为君主当兼听而择、去芜存菁,以求无有遗漏。 反正,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嘛。 且听听,若对战局有所裨益固然是意外之喜,无有便权当闲谈罢。 令人意外的是,在中枢接触机密、知魏国淮南与荆襄两地兵力部署的王基,给出的谏言竟大抵与他所思类同,且既无有蒋济更激进,亦没有满宠弃城的弄险。 他同样认为魏国,当以长击短,以骑兵众多的优势侵扰吴军粮道,令其不得不分兵扼守东、南淝水沿岸,减缓寿春城被困的压力。 但魏军主力却不是直接与吴军鏖战,抑或坐等时机再掩击。 而是错位进军,谏言雒阳中军沿着昔日贾逵修筑的讨虏渠进军庐江郡;而从关中入荆州的夏侯霸部,则是出江夏郡东行与雒阳中军左右夹击庐江。 以此来逼迫江东从寿春退兵,抑或者放弃营寨,转军来庐江与魏军野战。 因为江东若是不来救援庐江郡,以舒县与皖城的兵力与城防,根本无法抵御魏军的夹击。且庐江郡一旦被魏国占据,魏军将可以兵临巢湖后方的濡须坞,将吴国赖以连通大江南北的据点拔了! 将吴国所有在江北的士卒,皆沦为瓮中之鳖! 自然,这样的调度,同样存在着不可预测的凶险。 昔日曹休的兵败就证明了,水泽密布庐江郡乃是进易退南,且雒阳中军与雍凉别部皆是习惯寒冷气候的北人居多,在庐江很难发挥战力。 以大军长驱而入,稍有不慎,恐会再度上演一次石亭之战! 但曹叡觉得这点不足为虑。 如今已经是暮秋九月了。 待雒阳中军与雍凉别部赶到战场、略作休整再进军,至快亦是入冬十月! 届时,天转寒,沼泽与泥泞的道路等也会被寒冷的气候冻僵硬;雨水减少,河流水位下降,吴国精锐水军无法沿着大江支流入内陆江湖等等,诸多不利于魏国士卒的因素,都会随着冬季来临而冰消雪融! 如此,他又何须担忧重蹈石亭之战的覆辙? “伯舆虽不曾督兵,然胸中韬略不亚宿将也!” 听罢的曹叡,当即拊掌而赞,眼眸中丝毫不掩饰喜色,“若此战功成,朕必然赐爵以嘉卿之功,且拜卿为督将!” 对,此番退吴之策,他欲取王基之言。 正文 第412章、还政 冀县,雒门聚。 初冬十月的陇右已然是风卷残云、林木萧萧的满目肃杀。 但在卢家依山别院的小溪亭畔,气氛却是很温馨:从河西归来十数日的郑璞,正曼声细语的教着刚刚开始启蒙的小靖姬习字书。 当江东阴袭淮南的消息传到巴蜀后,大汉北伐各部兵马皆迎来了难得的闲暇时刻。 士卒们轮番告休归蜀地省亲,除了少数戍守郡县的将率外,其他人也终于不必日夜呆在军营内, 就连传递军情的各地驿站都变得门可罗雀了。 整整十年了! 自建兴五年大军入汉中郡至今十年了,大汉再次迎来了予民休息、务农殖谷的时机。 对于朝廷而言,可以让不堪负荷的财政得以舒缓;而对于士庶们而言,则是不再为金戈铁马紧绷着心弦了。 不管怎么说,在只求温饱得继黎庶的心中,北伐逆魏也好、克复中原也罢, 都是大义的名分,意味着赋税与徭役的增多,扰乱了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生活期盼。若能安然的男耕女织、在家中看父母含饴弄孙,谁又渴望操戈矛呢? 是故,当朝廷陆续颁发让各部兵马暂且卸甲归家、减少各郡县每岁每季定额囤积粮秣与甲胄军械等诏令后,哪怕是初冬的萧瑟也无法掩盖大汉子民们脸庞上的喜悦。 郑璞亦如此。 盖因他还迎来了弄璋之喜。 夏六月的时候,妻张妍诞下个小子,让他过上了子女双全、仕途抱负得显的人生。 唯独有一点不舒服的是,取小字为虎头的儿子很不待见他,每每靠近或试图抱着感受一下血浓于水的父子之情,那小子便哇哇大哭,弄得他遭到了阿母卢氏与妻张妍一致嫌弃,让他没事不要来讨人嫌。 好嘛。 夫纲不振的郑璞,也只好唯命是从。 他心里原本臆想着待小虎头七八岁后,便寻个时机弄个类似于“卧冰求鲤”、“恣蚊饱血”等脍炙人口的典故出来,但倏然觉得似是揠苗助长也不好....... 若觉得如此扬孝名的机会浪费了,那就给小靖姬安上吧。 至少,乖巧的小靖姬每每见到他都会笑颜灿烂、俏生生的唤着阿父且撒娇, 令他满腔的父爱肆意泛滥。 咳! 是的,郑璞的官职转迁了。 抑或者说,伴着休养生息的国策推行, 所有人僚佐的官职都迎来了变化。 丞相归兵汉中后便上表成都,以暂且休兵为由,为所有北伐将士录功请封赐爵。 如魏延转迁为骠骑将军;吴懿与吴班分别为左、右车骑将军;马岱则是继前将军,姜维、关兴与张苞等人皆有转迁,留在军中不变。 但郑璞则是撤除了将军号,转任为丞相司直。 司直,最初设立于前汉武帝的元狩五年,属丞相府。 称“丞相司直”,比二千石。 负责协助丞相检举不法,地位在司隶校尉之上。 光武复汉后,裁撤丞相职,但也效仿前汉武帝设置司直,属司徒府。 职权乃负责协助司徒督录州郡上奏,并考察官员能力,看其是否称职,但数年后便裁撤。 因为司直的权柄太大了。 谷鱘 司隶校尉的职权便可督察皇太子、三公以下百官了,位在其上的丞相司直, 所掌之权不言而喻。 只不过, 成都庙堂对此没有异议。 一来, 天子刘禅无有宗室之力可仰仗。 郑璞作为天子的连襟,如张苞一般被赋予重权,当成天子掌控军权与朝政的助力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另一,则是吴国阴袭淮南之故。 此番江东倾国之力攻逆魏,是大汉未来数年得以休养生息的前提。 对来大汉来说,此举不亚于一场大捷。 毕竟,合肥新城失守之下,逆魏若想将吴国驱赶归大江之南,至少要付出数万将士的丧损与无数粮秣辎重的损耗,亦无有实力对陇右或河西发起攻势了。 而这一切乃是郑璞出使为孙权筹画之功。 如此功绩,安能不擢拔呢? 最后,乃是丞相司直的职权,并没有完全授予郑璞。 先前以李严为廷尉设立“督考署”,已然是兼领了监察百官的职权。今丞相表请郑璞为司直,不过是提前确定“后继者”罢了。 自然,此举令大汉僚佐讶然亦是在所难免。 身为丞相府僚佐官职最高者且将继李严的职权,相当于昭告天下,将郑璞定为大汉唯二托孤重臣之后的辅政者了。 对! 如今郑璞的官职,乃是相府僚佐最高者。 代署冀县丞相别署事务的向朗,以后将军加侍中之职归去成都守尚书台;而署理成都丞相府的蒋琬则是卸任相府职务转为益州刺史;与之类同的乃是相府长史费祎,转为凉州刺史。其余如胡济、廖化、宗预与王平等人也皆卸任相府僚佐职,单领朝廷官职。 昔日僚佐无数的相府,仅剩下了郑璞、马谡、董厥与些许令史以及假佐。 这样的人事调任,在成都庙堂掀起了轩然大波。 无他,若成都庙堂决议了此表,丞相府将不复先前“宫中府中俱为一体、事无巨细咸决之”的权柄。 亦是说,执国十余年的的丞相,打算还政于天子了....... 不可免,成都庙堂皆异口同声。 对魏延等掌兵将率的官职升迁,他们无有异议,但认为不可遂丞相之意,将丞相府的权柄消弱。 李严乃是以“还于旧都、北伐功未全竟”为由,私信与丞相劝说不可。 天子刘禅则是作书,声称不敢违背先帝临终前“吾亡之后,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与丞相共事而已”的叮嘱,请丞相勿有还政之念。 然而,丞相心意无改,复上表于成都。 曰: “老臣受先帝托孤,乃时陛下年少耳。今陛下健长,已具先帝之风,老臣若恋位而窃权,难有面目存天地间也。且先帝曾言‘人五十不称夭’,老臣年岁近六十,身躯不复旧日之健,疾病频发,行走不便,终有不寿之时。今推政于众,非不欲竭股肱之力、继之以死,乃恐夙夜劳之,不得见还复旧都之日,赴幽冥无言告先帝之灵也!但请陛下怜老臣所忧,全老臣之愿,不胜受恩感激。” 天子闻表流涕,庙堂诸公掩面。 亦皆不复言,事遂行。 正文 第413章、筹骑 丞相的确在静养身体了。 自从褒斜谷退兵归汉中郡后,便住在了诸葛乔在汉中置下的别院。 不仅将诸多权柄归还于庙堂与地方,还将督促北伐各部将士演武与戒备防御等事,悉数交给了魏延以及吴懿等人,自身几不过问。 且还作了书信,让妻黄氏带着已堪长途跋涉的诸葛瞻与诸葛攀来汉中小住些时日。 或是说,与家小相聚乃人之常情。 但北伐以来不曾归去成都、已然不识子孙模样的丞相, 竟然有了含饴弄孙的心思,自是足以说明他委实有心静养了。 其中,有个小插曲。 遂了相府释权之表后,天子刘禅还与诸公共议,欲录丞相多年之功实封邑两千户,且从中分出五百户给诸葛乔封侯。 此举看似不足为奇,丞相乃百官之首, 已升无可迁, 便增食邑以犒功嘛。 但在大汉却是不一样。 随先帝刘备创业的老臣, 多是弃家业相随者,鲜有巴蜀人士。 是故先帝定蜀以后,功臣多是授官予权、以画田亩起宅院嘉勉之,封侯者几无食邑。 丞相执国后南征北伐,以大汉仅有一州之地,地小民寡且编入军籍极多,难为实封食邑之赏,对封侯者同样秉持着此策。除了郑璞、姜维等个别拥有二三百户食邑外,其余人皆画地而不食邑。 如今天子刘禅与朝臣共议欲实封丞相食邑,不管丞相实乃功劳卓著,亦难改此是不世殊荣。 自然,此议丞相固辞不受。 天子与其他朝臣频频作书劝之,丞相这才谢恩而领。 但以不可与众将殊为由,仅是接受了五百户的食邑,且驳回分户封诸葛乔为侯。 盖因在丞相心中,过继的诸葛乔就是嗣爵的嫡子。既然诸葛乔不临军阵、不能自己凭借战功封侯, 日后就应该嗣丞相武乡侯的爵位。 现在分户封之, 并不合理法。 如果天子执意恩荫爵, 那就待自己身故后再分户封诸葛瞻为侯罢。 对此,天子自是拗不过丞相的。 但也促成了他想北巡之心:天子想趁着无有战事时,翌年开春后出蜀看看汉中以及陇右的状况,顺势见见丞相与诸多将率以及飨士卒。 毕竟,丞相已然将许多权柄归还了嘛......... 吴主孙权常领军出征,逆魏曹叡亦没有困足于雒阳,既然丞相冀望他能继先帝之风,虽然他无有亲自临阵帅厉将士锐气之能,但至少也应该亲至新复的凉州彰显仁义之名。 丞相对此乐见其成。 如今天下三分,身为君主,最不能缺的就是这种进取的锐气。 况且,以现今局势来看,大汉即使还于旧都而自身不寿后,亦不会匮乏需要天子亲征的国运之役,权当是让天子提前熟悉行伍罢。 不过,北巡的时间却要等待时机。 如且先等江东与逆魏在淮南的战事进展,看逆魏在战后是否仍有底蕴兵犯陇右再定夺。 谷厾 若有,自不能前来北巡。 以免逆魏趁机来犯,被动促成了天子御驾亲征。 若无, 那就等留在武威郡的姜维与张苞等人,将南匈奴左部刘豹剿灭或驱逐出休屠泽后再成行。 是的,与民休息的国策之下,并不意味着大汉没有战事。 盘踞在休屠泽内的南匈奴左部与屯田在贺兰山以南的魏邓艾部,大汉势必要拔去。 一来,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有过一次被逆魏兵困鹯阴城塞占据战略先机的事情,丞相自然不会让司马懿有故技重施的机会。故而,此两处的魏军,对大汉而言乃是如鲠在喉、不除不快。 另一,则是大汉可以徐徐实施训练骑兵的计划了。 丝路复通、戎卒归驻地屯田,朝廷粮秣与财政都会慢慢充盈,亦是有了建立庞大骑兵群的基础。恰好,可以将刘豹部、费曜与邓艾部当成骑兵训练与实战的磨练。 最后,乃是小规模的战事不会有粮秣之困。 且纯粹骑战,理应寻机会就食于敌。 在丞相的计划中,是让姜维与张苞等人自决战事开启的时机。 如能有就食于敌的机会,那就以现今的数千骑悉数往赴;如无有,那且先以数百骑骚扰掳掠为主、磨练骑卒罢。 至于为何不是以马岱为督嘛........ 马岱上表让贤了。 今岁的战事,马岱先是在居延泽与鲜卑拓跋部共力灭掉了南匈奴右部,随后又疾驰归来武威郡与姜维一并对抗魏国的骑兵,大半年都在马背之上颠簸。 亦让年岁已然至六旬的他,倍感“人老不以筋骨”为能。 索性,便表请留在山丹牧场为朝廷牧马且训练骑卒,就连西凉铁骑的指挥权都请丞相另择主将了。他的副将杨霁亦然如此,以年岁渐高而求卸甲牧场。 准确而言,马岱的心思就如吴懿一般,觉得以自己的身体状况,必然是无缘日后“还于旧都”的关中之战了;且觉得区区南匈奴左部与贺兰山以南的逆魏屯田兵马,战胜了亦无有可什么功绩可彰,故而就生出了让贤之念。 唉,老卒之心,求马革裹尸的机会亦是奢望啊~ 是故,如今的三千西凉铁骑分别划给了张苞、张特与徐质督领。 其中张苞将会将把这千余人当成如什长、屯长等低级军官,与骁骑将军赵广一样扩招为五千骑,成为日后入关中的主力。 而张特与徐质则是划入了姜维的麾下。 盖因护羌校尉部的两千羌骑,基于地域的属性,将恢复原先在凉州戍边的职责,不再随军外出征伐。 如此安排,入休屠泽攻伐南匈奴左部之事,自然就成为了姜维的分内之事。 至于攻伐贺兰山以南的屯田魏军嘛,得等马岱与张苞以及赵广扩招训练骑卒成军后再做打算罢。以逆魏在安定郡高平城屯重兵而言,攻伐贺兰山以南,势必会诱发汉魏各驱数万大军鏖战的。 今大汉时局,不宜大动兵戈。 但令丞相与姜维等人皆想不到的是,南匈奴左部刘豹竟然在汉军兵马未动之前,便趁着冬季举族迁徙归朔方郡了! 缘由,乃是一人的唇舌之利。 正文 第414章、求同途 说动南匈奴左部刘豹徙归朔方郡的人,乃是李简。 昔日在庞淯坟茔前遇见郑璞且做出选择后,他便将妻儿托付汉军携往汉中定居,家中宅院与田亩散分给宗族,静候着入魏时机的到来。 准确而言,是等汉魏双方的战事消弭。 若是魏国胜,河西四郡自然不复大汉所有, 他便可孤身入关中。 但若是大汉胜了,他唯有寻个契机托付他人引自身入魏境了。 毕竟,他曾行刺过郑璞。 依着常理而言,不被汉军寻隙杀害或刁难已然是万幸,戍守各郡县关隘的汉军士卒焉能放任他自如往来? 故而,当魏延大破魏军解鹯阴城塞之困后,他便取道龙首山北麓跋涉入了休屠泽。 在河西走廊, 唯有刘豹的部落能让安然无恙的穿行过大漠(腾格里), 且从贺兰山转入安定郡时不会被魏军驻军当成奸细一箭毙命。 至于如何让刘豹甘愿帮衬,身无所长的他,唯有效仿说客逞唇舌之利。 只不过,他没有意料的是,刘豹竟知他名且对他颇为亲善。 缘由令人有点啼笑皆非。 乃是源于耸立在宣威城外的那座京观。 盘踞在凉州的羌胡部落,都对戮俘筑京观的郑璞忌惮不已,亦暗中打探郑璞的秉性与行事喜好,以免自身部落犯了忌讳而步如后尘。 顺带的,曾行刺郑璞的李简便由此在羌胡部落中知名。 刘豹少小便随其父辗转中原各地,最后因为于扶罗投降于魏武曹操、其叔呼厨泉继任单于后才得以归并州,以左贤王的身份统领左部。 故而,他染上了许多汉家风气。 虽然无改匈奴拜日月、奉巫祝等传统,但很敬重士人与智者, 并非那种四肢发达、逞强斗狠的莽夫。当警戒在外的族众来报,声称有一个唤着李简的汉家子前来拜访时,他竟亲自驱马出三十里来迎。 盖因此时的他,正处于病急乱投医的心态。 魏军在鹯阴城塞惨败与关中主力不再进攻陇右, 令他的处境十分尴尬。 无需居安思危都能想到, 腾出手来的汉军必然会兵临休屠泽,解决后顾之忧。 以他部落的实力,是很难独自抵御的。 尤其是其他栖居在休屠泽的羌胡部落届时定会落井下石,如遣人为汉军作向导引路,抑或率领族众随征以求分一杯羹! 他近些时日一直在思索着如何自救。 负隅顽抗自是不可取的。 以双方实力对比以及隐患估算,拼死一搏亦不过是让河西之地再添一座京观罢了。 投诚于汉军亦不可行。 数年前他便领军从魏攻伐过汉军了! 有此过往,依汉军的惯例,定是对势穷来投的他不假辞色。 亦会效仿昔日收编魏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部落的故事,将他举族编户落籍、令他势力无存。 是故他的选择,仅剩下了两个。 一者,乃如鲜卑拓跋部般举族远遁漠北,从此不再会被汉魏的战火波及。 但此举他要冒着很大的风险。 南匈奴入漠南定居已然有数百年了,族众们早就不耐漠北的苦寒。若是他决意远遁漠北,恐那些慕他名声而来的族众将不再追随,令他的势力分崩离析。 另一,则是迁徙归朔方郡,再续先前魏国附庸的身份。 只不过他先前曾寻故不尊魏国的调令,并没有如司马懿所愿在汉魏鏖战时侵扰武威郡,此时归去了是否乃自投罗网, 被魏国追责呢? 的确,魏国没有筑京观的习惯。 但那是因为魏军肆意杀戮后任凭尸骨露于野、让河水为之断流! 顾虑重重的他,一时间难有决断。 恰好此时,李简不期而来,他自是带着万分欣喜出迎。 倒不是说李简已然有了智者之名。 而是久居上位的刘豹不难猜到,彼在这个时间前来拜访将欲何为:不外乎当说客、陈说利害罢了! 区别不过是当魏国的说客,抑或是被汉军所遣。 但不管是哪一方,都能为他点破现今的迷津,让他更从容的应对时局。 “久闻足下之名,今日得见,豹不胜欣喜。” 将李简迎入驻地穹庐的刘豹,不仅依着汉家礼仪设宴以待,且礼节甚隆的客套着。 但也有些迫不及待。 不等酒过三巡、不待李简自行说出来访目的,他便屏退左右,私语而谓之,“足下不远而来,定有教于我。我自忖足下欲言者,必乃我部去留之事也,亦乃我之所愿也。愿足下不吝明之,我部虽困顿,然竭力以报之!” “不敢当有教之言。” 连忙起身的李简,拱手谦言,“不瞒贤王,简此番不请自来,乃有求于贵部耳!是为贵部归朔方之时,求贤王且容在下同道而行。” 呃~ 闻言,刘豹一时哑然。 明明他尚未对部落的去留有决断,为何眼前之人便笃定了自己要归去朔方呢? 莫非,乃部落贵人与小帅私下嚼舌传出了风声? 略作沉吟,刘豹催声道,“能与足下同道而行,乃我所愿也。只是不知足下为何远离桑梓?且足下从何处得闻我部将归朔方之言?” “士者,若期长进,当游学也。” 李简冁然而笑,轻声解释道,“我不才,此些年已然游历凉州各郡,便想往中原游历一番。而知贵部将归朔方,非我得闻他人之言。” 言至此,李简稍作停顿与刘豹对视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我曾行刺于汉将郑子瑾,非汉军奸细,贤王不必晦言与我。以如今河西局势,汉军不日将驱兵入休屠泽,贵部此时不归,更待何时?” 顿时,刘豹默然。 一个无官无职的士人,都能看透了他部落如今的处境,亦意味着一些有心人已然在磨刀霍霍、坐等分杯羹了。 呼........ 悄然舒出了一口气,刘豹故作不以为意的轻笑了声,反问道,“我部虽不甚强盛,然亦有近万控弦之士不吝赴死!且休屠泽广袤千里,极易藏身。纵使彼汉军来犯,我可暂避其锋令彼补给难继而罢兵,又有何惧之!足下何故言之凿凿我部必归朔方邪!” 近万控弦之士? 你若能让近万族众皆愿效死,岂能被魏国驱使如鸡犬! 呵! 李简暗中嗤之以鼻,乃作肃容,“贤王莫误解,在下并非质疑贵部无有一战之力。然而,还请恕在下直言,恐贵部之敌非止于汉军也。” 还有那些反复无常、尤喜落井下石的羌胡部落....... 刘豹再度沉默。 少时,才怅然而叹,“唉,足下之智非凡人也。如足下所言,我确有归朔方之念,然恐魏国不复容我耳。”言罢,又紧着加了句,“足下恐有不知,雒阳庙堂虽授我官职予我人事,然不曾将我部视作心腹、倚为爪牙。先驱我部来此地,乃为扰汉军后方也。今职责未竟,我部若擅归,将予庙堂攻讦口实矣!亦难逃责难也!” “贤王之言,恕在下不敢苟同。” 刘豹甫一话落,李简当即驳之,“我汉家有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彼右部全军覆没于居延泽,夏侯将军两万大军亦败北于大河畔,足见汉军兵锋之锐。贤王本就兵寡,且入休屠泽时日尚短,难为扰汉军后方之调度乃必然也,雒阳庙堂为何追责哉!” 此言,似是颇有道理啊~ 刘豹脸庞上浮现了意动之色。 略作思虑,便豁然起身,行了抚胸礼,朗声道,“足下之言,振聋发聩。豹愚钝,心仍有不安,望足下为我部筹画归朔方的万全之策,豹必竭诚报之!” “贤王言重矣!” 闻言,李简连忙起身回礼,笑颜而谓,“贤王前居并州,今入河西,无非乃雒阳庙堂欲以贵部抗汉军耳。若贤王心有不安,不若投其所好,拔族众千骑,赴关中长安诣雍凉都督,供魏国编入行伍驱使,以此表贤王忠贞之心。如此,有汉军虎视关中在侧,雒阳庙堂焉能罪责贵部邪?” “大善!” 刘豹听罢,静静思虑片刻后,便拊掌而赞,“足下实乃大才也!” 盖因调拨出千骑,并不会让他的实力受损。 他入朔方郡后就陆续收编了许多杂胡小部落,这些人并不是南匈奴的嫡系,亦不会竭力为他效死。正好趁着此时机,假魏国的名义将他们遣去关中,好并吞了他们的妇孺与牛羊战马,可让他左部更具凝聚力! 亦是说,李简此策乃是一石二鸟。 既是让他免遭魏国的诘难,更剔除了部落之中的不稳定因素,如何不令他欣喜! 是故,他大赞罢,还起了别样的心思。 十分隆重的行了一礼,说道,“足下大才,豹族中无一人可比肩者。若足下不弃,襄助我部,豹愿以师事之!” 竟是想招揽李简为幕僚。 然而,李简哪能如他所愿啊~~ 身为汉家子,他可不想成为第二个“中行说”遗臭万年。 李简微微摇头而笑道,“如先前之言,我乃为求同道于途而来,非欲求官职利禄耳。贤王诚意,我感铭五内,然请恕我推辞。且我志不在仕途,入关中后亦为游历各地,断无求仕之念,愿贤王莫怪。” 正文 第415章、坐等 南匈奴左部徙归朔方郡之事很顺利。 魏国不仅对刘豹先前的离心半字不提,还让邓艾遣兵沿路护送,且让朔方郡官府将刘豹原先的牧场悉数归还。 倒不是司马懿在虚与委蛇,将南匈奴左部诱入朔方后再将之并吞了。 而是事有从权之时。 一者,刘豹部落势力并不弱,若执意追责逼其困兽犹斗,魏雍凉各部必然会付出不少代价。有巴蜀虎视在侧, 没必要挑起无谓的争端。 且魏国复置朔方、五原与云中等郡的时间并不长,尚未让诸多杂胡归心。 诱杀刘豹必然会引发他们的离心,甚至还会导致南匈奴其他三部的自疑不安,叛逃出塞成为魏国北疆的动荡因素。 置一时之气而后患无穷,诚不可取也。 另一,则是司马懿的无奈。 他这个雍凉都督麾下已然没有多少骑兵了! 在巴蜀未出兵之前, 戍守魏国各地的兵马, 当以雍凉大军最多骑。 因为凉州羌胡部落与豪右时常叛乱的干系,仅驻守在关中的骑兵便有六千骑,分散在陇右与凉州的亦有数千骑。且在战事危急或必要之时,魏国可征发许多附庸的羌胡部落出兵助战,如先前的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部、鲜卑乞伏部等等,聚集两三万骑并不在话下。 但近十年征伐下来,不仅凉州与陇右之地尽失,就连骑兵也仅剩下了费曜督领的两千关中精骑。 为了日后的战事,扩募骑兵已是刻不容缓。 且司马懿已然在未雨绸缪了。 乃是让在贺兰山的费曜招募一些杂胡入行伍,且命张雄从左冯翊与北地郡募兵新建骑。 无需多少,大致凑足五千骑即可。因为日后与巴蜀作战时,不过雒阳的虎豹骑还是幽冀的乌桓突骑,都会入关中与战,没必要招募太多损耗粮秣了。 恰好此时,刘豹为表忠心,自发遣千骑诣长安供魏国收编与指使,相当于缓解雍凉大军的燃眉之急, 他又何苦再节外生枝呢? 不过,刘豹遣来的这千骑, 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兀那刘豹竟以诳骗欺朦的手段,对那千骑声称至长安后可领魏国赏赐,而非是如实告知前来被魏国收编,且转头便将那千骑的妇孺与资财并吞了! 必不可免的,这千骑发觉自身被诓骗后,差点没在长安城下哗变! 庆幸的是收编这千骑的之人,乃是毌丘俭。 盖因其父毌丘兴在凉州戍边多年,咸有功绩与名声被羌胡羌胡所敬,这才让千骑暂时相信了毌丘俭会为他们讨回公道的说法。 司马懿得悉事情始末,一时气结。 但也无法指摘刘豹什么。 堂堂魏大将军、雍凉都督,总不能令人暗中嗤笑连千骑杂胡都无法压制折服吧? 吃了暗亏的他唯有给予那千骑赏赐,且让镇守高平城的胡遵赶赴朔方寻刘豹,将他们的妇孺讨要归来以安杂胡之心。 也正是这个小插曲,让他知道了李简。 李简推辞刘豹的招揽之意后,便随着这千骑杂胡前来了长安。在毌丘俭将杂胡骑兵安置之时,他亦请托官府署办通行关隘的文书。 是的,他没有留在关中之意。 而是打算过雒阳前往中原腹心与大河之北游历。 因为郑璞给予的任务很特殊,也注定了他日后要常与魏国权贵周旋方能完成。 名门望族出身的司马懿,在得到曹叡授予的开府之权后,便以辟命微末之人为僚佐与擢拔寒门著称。 同样耳闻过李简刺郑的他, 当即便令人将之引来相见。 之所以如此急切, 乃是他急需知道河西走廊落入巴蜀手中后,羌胡部落与豪右以及黎庶的反应,以便日后对战时能更好的调度。 这样的打算,看似有些匪夷所思。 但这便是司马懿的行事风格。 他一直笃定有些答案是藏在枝节末梢中的,亦觉得一名合格的统帅必然是见微知著的。 事实上,他委实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如当从李简口中知道,巴蜀勒令豪右出资在河西各郡县兴建学宫与蒙学,他便知道只需三五年之功,士庶们便对隶属易帜无有挂怀了。 如知道河西各郡县以减免赋税的代价、以结社自保的口号推行“弓箭社”时,他便知道巴蜀乃是在藏兵于民,日后魏国都无法以骑兵侵扰河西了。而且,巴蜀日后兵犯关中时亦无需留太多兵马镇守后方、可倾力来战了。 如丝路利益的分配。 当知晓巴蜀将蜀锦茶叶等丝路物资,用与羌胡部落以及豪右交换战马牛羊且通行关隘费用极低,而并非是官府组建商队逐利后,他便知道巴蜀很快就能筹齐建立骑兵的战马,以及不乏骑卒应募了。 分利于民,可得共赴国难之心嘛。 问话尚且涉及了赋税比例、徭役次数、各郡县政令是否公平清简,以及太守县令等僚佐的生活起居是否奢靡等等。 被问的李简毫无保留,一一详细作答。 亦令司马懿每一次听罢沉默的时间愈发持久。 甚至一度怀疑李简所答不实,乃在故意欺罔视听。 自然,这个念头仅是一闪即逝。 甫一召见李简时,他便隐晦的试探过李简离桑梓赴中原的目的了。 如问及李简为何行刺郑璞时,彼答曰:“受人恩惠,当有报之。义之所在,死生无念。” 如问及李简为何选择赴中原游历时,彼答曰:“简有刺汉将之举,虽郑子瑾释之,然终不可免罪,留在桑梓不过是拖累宗族亲友耳。若简只身远离,宗族后进若有成才者,或可忝为僚佐,扬门楣之声矣。” 最重要的是,司马懿还以言谓李简,意将他辟入大将军府为僚佐。 但李简不假思索的回绝了。 曰: “凡人材有长短,不可强成也。简不过一儒生,既无经国之略,亦无安邦之勇,此生无有仕官之念,愿奉先贤之言、考先儒经训,以诗书为乐,以德行自守。若辞世之前,能博众家之长注经义,为后人留一言半语,便是不负生平矣。” 这样的回答,让司马懿无法将李简定为逐利之徒。 天下纷扰数十年,令大多世人变得汲汲营营。 如这种入大将军府的机会,乃是可遇不可求的,亦是许多人无法拒绝的。 但李简回绝了,亦意味着彼要么所谋极大,要么果真如那些安贫乐道的隐士般,选择在纷扰的世俗中独善其身。 是哪一种呢? 司马懿无法骤然下定义。 是故,他便选择从其愿,让官府给予了李简通行的文书,遣人暗中观其言行,等不断流逝的时间给出答案。 对,司马懿怀疑李简乃是巴蜀的奸细! 就如隐蕃一样。 隐蕃,青州人,能言善辩。 被天子曹叡秘密召见,令诈降叛入吴国。 图谋取高位,以便伺机陷害、离间大臣,挑起吴国内斗。 但可惜的是,隐蕃才潜入吴国一年有余,便因为担忧王凌被孙布诈降所骗而仓促起事,事败被杀。 李简能说动刘豹徙归朔方且以兵马奉魏国,可见其口才不差。 且他曾为报恩而舍身行刺郑璞,如此品质素受世人所赞赏,入了中原之地后,亦不乏权贵邀为座上客。如此,他便是有了挑拨离间魏国大臣的机会。 再者,尹奉一言之恩,李简都舍命以报了,彼疤璞不杀之恩,李简安能不图报? 司马懿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 只不过对于他而言,李简终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且还是不愿步入仕途之人。 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淮南的战事吸引走了。 仲冬十一月了。 淮南的战事也迎来了些许变化。 择取了中书侍郎王基筹画的天子曹叡,并没有迎来所期的战果。 十月中旬时,已然赶至且修养十余日的雒阳中军、雍凉夏侯霸部以及乌桓突骑等,在曹叡的一声令下开始了对庐江郡发动攻击。 骚扰吴国困守寿春大军粮道的乌桓突骑与虎豹骑,进展很顺利。 寡骑的江东面对来去自如的骑兵几乎无解,唯有调动了大量的兵马来护送粮秣转运。 但夏侯霸部的进展则是不利。 屯兵在武昌的吕岱,以水军顺流进入了彭蠡泽截断了寻阳与皖城的连通。 亦令夏侯霸投鼠忌器。 因为若是他执意兵临皖城,后路将会被吴国水军断掉,攻打不下城池,将会面临孤立无援的全军覆没。 故而,他唯有停留在寻阳县休整,等待雒阳中军临皖城后再进军。 不管怎么说,他这路乃是策应的偏师,无论兵力还是职责都并非是独担大任。 然而,雒阳中军的进展比他更不利。 仅仅是进军到舒县的硖石口,便止步不前了。 盖因江东对魏国将犯庐江郡的筹画早就有所准备。 不仅将舒县一带黎庶与屯田兵家皆徙走,还将城池焚毁了。 且留在濡须坞的孙权,亦在水军的护卫下进入了巢湖,每日派遣舟船视察与硖石口相对的无强口。意图很明显,他在等魏国主力跨过舒县兵进皖城,然后再以大军占据硖石口与无强口,重演昔日的石亭之战! 正文 第416章、瞒天 曹叡从来都不将自己当成守成之君。 虽然在他垂髫之年,魏武曹操便异之,且断言“我基於尔三世矣”。 既是为昔日的“魏夺嫡”作定论,更是隐隐透露出了对曹叡能守住基业的期待。 因为在曹操的预期中,占据了天下富庶之地的曹魏只需休养生息徐徐图之,四海分崩的局势会迎来大一统,待到第三代曹叡时必然是守成了。 然而,事非所愿。 待曹叡继位后,便立志要给自己留下开拓进取的身后名。 无他,盖因魏文曹丕没有予他守成的资本。 曹丕在位的时间仅短短数年,但却不顾各州郡举目皆凋敝的民生,大动刀兵三征东吴,且还皆无功而返! 令魏武在世时,数十年征伐积累的兵威萎靡! 不复为江东与巴蜀所惧! 最致命的乃曹丕在位时将重兵部署在荆襄与淮南战线,一直对巴蜀掉以轻心,以致巴蜀骤然出兵陇右便让魏国的雍凉战线陷入了万劫不复! 也让魏国连守住魏武时期的疆域都成了奢望....... 如此,曹叡还谈何守成? 只不过,他的开拓进取之志亦没有迎来多少建树。 石亭之战、子午谷伐蜀与刚刚结束的雍凉战役都乏善可陈,唯有征辽东公孙与破北疆鲜卑值得青史不吝刀笔留墨称赞。 而今,江东阴袭淮南,一举攻破合肥新城兵困寿春,他弃屡破贼吴与熟悉淮南事务的满宠蒋济二人筹画不用,转为采取不曾临阵的王基所言,并非是他不智。 而是所图甚大。 因为他取王基之言,不过是掩盖了自身意图罢了。 身为君主的他,对魏国不底蕴复双线作战的局势了然于胸。 故而,他便期待着毕功于一役、一战将江东的北望中原之志彻底挫败,让其安分的画江偏安一隅,好让魏国在未来十余年之内皆可心无旁骛的应对巴蜀进攻关中。 毕竟,对于代汉而立的魏国而言,巴蜀才是死生之敌嘛~~ 孰重孰轻,曹丕不谙,但曹叡心中有数。 对,如今魏军进发庐江郡不过是个幌子。 曹叡真正的意图,乃是行瞒天过海之计,让魏国大军得以兵临濡须口。 濡须口,乃是指濡须水(今裕溪河)南下入长江的河口,而并非是另一连接巢湖的口岸。 如若说依着南淝水修筑的合肥城,乃魏国御江东的重镇;那么,江东在濡须水中段(流经濡须山与七宝山中间的山隘口)修筑的坞塞,便是东吴的命门。 两者的战略意义,如出一辙。 因为在平原地区流淌的大江大河,容易因泥沙堆积或河流改道在河道中央形成沙洲岛屿。 濡须口周边就是如此,不乏江心岛(沙洲)。 正值冬季水浅之际,长江两岸与江心岛的距离缩减,极大便利了进攻方跨江。 如果魏军攻破了濡须坞,便可以小舟船将精锐兵马占据江心岛,然后再以蛙跳式的进军在大江东岸建立桥头堡,就可以复制潼关之战时以浮桥渡过渭水的战术——形成借肋浮桥将濡须口-江心岛-东岸桥头堡三者连为一体,构筑一条进入江东的通道,让大军很快就能渡江与东吴在地面鏖战。 如此,魏国饮马江东,便是指日可待了! 毕竟,以士卒平地野战的战力而论,江东焉能敌魏国? 是故,只要魏国大军临濡须坞,不管是兵困寿春城的陆逊、在勺陂的全琮抑或屯兵在合肥新城的朱桓分部都要仓皇赶回来。 没办法,如果他们赶不回来,那就回不去江东了。 以现今江东将兵力部署在江北,以及精锐水师进入了巢湖以及勺陂,留在濡须坞的兵力已然寥寥无几,是无法抵御魏国以大军疾袭的。 他们若是不能及时赶回来,将会被隔绝在北岸,沦为待宰的羔羊。 且以江东父死子继的士卒私有制,各部将率一旦见事不可为、面临势穷将覆灭时,举军叛吴入魏者将比比皆是了! 这样的战术,并不是曹叡自筹画的。 乃是沿用了昔日魏武曹操在世时,进攻江东的战术。 那时,江东的大军并没有深入江北至淮水南,且精锐水军悉数聚拢在此处横断大江南北,故而令魏武的谋划无法实施、无功而返。 现今,时机已然矣! 这便是曹叡不取满宠筹画主要的缘由:他要完成魏武未竟之功! 而且,从舒县无强口沿着巢湖畔至濡须坞一路上沼泽丘陵密布,如何克服这些不利行军因素、保障魏军可得骤临之奇,曹叡在定策时便有了应对之策。 在如今的魏军内,有足以担此重任的精锐兵马! 乃是昔日叛吴入魏被加将军号、赐爵广阳侯的韩综部。 韩综本人将略尚可,麾下数千兵卒乃是昔日随着其父韩当的敢死兵,熟悉江东各地地理,常年在水泽深山作战。 以彼部作先锋,为大军开道辅路至濡须坞乃手到擒来之事。 且曹叡无需担忧韩综能否甘愿死力。 韩综入魏后便驻军在江北,频频入驱兵入吴境,作尽烧杀掳掠之事,恶行令人发指。 遥闻孙权每每言彼时,必有切齿拊心之态。 若彼不死力而赴,身为先驱的他将会被吴军所获,亦必然会迎来剖腹剜心的结局;哪怕是他侥幸身免归来,曹叡亦不会饶了他。 轻者,以战败辱师之罪,夺爵徙千里。 重者,斩之以明军法! 盖因对于魏国而言,他入魏的立身之本已然失去了~ 试问,无忠诚无德行可言的韩综,若再无攻吴之利可期,魏国还留彼作何用呢? 对,事实上,曹叡亦极为不齿韩综的为人。 先前优厚待之,不过是觉得彼乃是对战局有所裨益之人,且出于千金市马骨之心,以期更多江东将率叛吴入魏罢了。 权当是四海分崩之时,不拘一格降人才罢。 自然,在必要的时候,亦可以当作烂布破履般弃之。 有何违和的! 故而,当别人以为魏军至硖石口后便裹足不前时,曹叡已然暗中遣韩综进军了。 而吴国陆逊与全琮等部,以及从荆州江陵城赶来淮南战线坐镇濡须坞的孙权,对此并不知晓。 7017k 正文 第417章、横江 自逍遥津之战后,江东的屡次北伐唯有石亭之战可陈可表。 但石亭之战在战略层次而言,亦可算是以攻代守、是为了根绝曹魏对江东的频频侵扰。 盖因那时魏国督战淮南统帅,乃是对江东常怀觊觎之心的曹休。 其实对于倾尽国力北伐,孙权个人是很果决的。 然而可惜了,他有心却无力。 因为败不起。 巴蜀每次北伐都敢倾尽全力,乃是丞相诸葛亮得人心,能将各方不同利益的掌权者糅合一体,使得上下一心。且即使北伐战事不顺,以闭塞的地利,亦能在魏国衔尾追击时可保蜀地不就此沦陷。 江东却是不然。 并非是大江之险无法媲美蜀道难,而是世家豪族林立的吴地人心不齐。 对于江东豪右而言,入了推行九品官人制的魏国,宗族得到的待遇并不会比在孙氏吴国差多少,又何必孤注一掷、不留后路呢? 治下僚佐这种心态,孙权了然于胸。 故而,在当初与陆逊筹画,以及与各部掌兵将率共誓“此战一旦开启,无论局势如何,在没有夺寿春全据淮水以南之前吴国绝不罢兵”之言时,孙权实际上的诚意仅有半数。 是的,事情就是如此匪夷所思。 当孙权积极进取时,江东各部甘愿戮力而往者并不多。 但当江东各部皆愿效死力时,孙权暗地里却又生出退缩之意了。 这是陆逊率军往淮南的临发时,二人私语的结论:吴国攻破寿春城、全据淮水之南的几率,几乎为零! 对,很悲观的推测,一丝胜算都无有。 无他,江东此番阴袭淮南的时机委实太好了,但也太差了! 是时郑璞来使为吴国筹画、孙权与陆逊定策后,谁也没有意料到魏国竟会以举国之力发动了雍凉战役。且还有江东在荆襄战线的败北,令魏国彻底将注意力放在巴蜀身上。 所以说,阴袭淮南的时机太好了。 好到江东对此战的筹备尚且不足、无有夺下淮南全境的实力之时,陆逊都忍不住谏言立即出兵。 没办法,战机稍纵即逝。 一旦汉魏的雍凉战役结束了,或许江东便再无如此良机了。 如此也导致了江东在未战之前,便自陷两个困境。 一者,大军粮秣堪忧。 江东之地虽稻田沃野、民无饥岁,但这些年孙权用兵太频繁,已然令国之储存不丰。 更因为最近一次与巴蜀的战马贸易,皆是以粮秣为资! 原本,若是依着先前的定策,三五年后再阴袭淮南,江东倒不会有粮秣短缺之困。但去岁才购置入战马,今岁便连番动刀兵嘛........ 粮秣能支撑到明年春耕三月都难! 亦是说,吴国不能久战。 而以寿春城之坚,在魏国援兵抵达后,吴国若不能将之围困一年半载令城内自乱,焉能有破城之时? 另一,则是成建制一载有余的骑卒,尚不能堪大用。 让丁奉领骑去攻魏成德戍守点,就是无奈之举。 不然,以魏国成德那松懈的守备,让进发勺陂的诸葛恪与陈表部,分出两三千解烦兵便足以胜任了! 在原本的计划里,丁奉要长驱至寿春城之北的寿山埋伏,将魏国淮水北岸的骑兵一举伏杀的! 也导致了陆逊困守寿春时,出于忌惮淮水北岸的魏国骑兵之心而留了北面的缺口。看似乃深谙“围三阙一”的兵家之论,实际上却是力有不逮的无奈。 这两个因素,也促成了陆逊与孙权的私下定论——得了合肥新城,切不可再贪功,以免弄巧成拙。 但兵困寿春城、佯作不夺淮水之南不罢兵之势,亦是必不可免。 那是为了迷惑魏国的战术需要。 好赢得充足的时间,让吴国将合肥旧城重筑。 盖因只要濡须坞-合肥旧城-合肥新城这三个战略要点牢牢的握在江东的手中,依托大江-巢湖-勺陂的水道便利令精锐水师来去自如,便是为江东夯实了日后北望中原的根基! 当然了,为了避免影响将士们的士气与死战之心,这种思虑是不能公布与众的。 就连全琮与朱桓都不知晓。 是故,孙权至濡须坞坐镇后,为了激励各部兵马士气、以示决死之心,便常常以身犯险,以轻舟入巢湖临无强口。 用意自然不是为了刺探军情。 而是为了示威! 为了让江东各部兵马都知道,他视魏军如无物! 这样的做法很有效。 因为早在许多年前他便试过了,且效果斐然。 那时是魏武曹操督兵来战,他就是如此行事:依仗着江东的舟船之利,亲自横舟大江临敌阵,来回纵横挑衅,且鼓乐齐鸣的羞辱之。 魏国的造船技术无法媲美江东,故而也无法追得上孙权。 被如此挑衅后,乃弓弩齐发攒射孙权的轻舟。 箭矢之密集,一度令舟身倾斜。 孙权乃让棹夫调转船身,让另一面也被箭矢覆盖,亦是令船身恢复了平衡,从容离去。 身为江东之主,胆敢孤舟横江,令魏武曹操想起了,讨伐董卓时斩华雄破吕布孤军攻入雒阳的孙坚,还有以千余兵马短短数年便全据江东之地“猘儿谓难与争锋”的孙策,亦不由发出了一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叹,遂罢兵归去。 如今,孙权故技重施,激励士气是一方面。 另一层用意,乃是想让曹叡知难而退——魏武曹操与魏文曹丕都无法染指的江东之地,曹叡也同样也奈何不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曹叡此番很决绝。 不仅对他的横江挑衅视而不见,且还暗中遣韩综部作先锋进发濡须坞,准备攻下江东的命门了。 不过,对于孙权而言,知不知道都无关痛痒。 不做攻破寿春城、全据淮水以南之奢望的他与陆逊,自然也会率先考虑让自身立于不败之地,焉能会让江东的命门守备松懈呢? 诚然,如曹叡所见的,江东的兵力部署很分散且都在江北,已然分不出多少多兵力在濡须坞内守备了。 然而,深入江北的兵马在达成战略目的后,同样可以回防啊! 比如在阴陵的留赞部。 正文 第418章、尽诛 留赞、张休与顾姓兄弟等人之所以进发江北与战,主要缘由乃是孙权有意历练太子孙登的僚佐,出于为储君日后继位夯实根基的绸缪。 遣往阴陵说得好听点,是为了策应孙韶与张承遏制魏青徐二州的增援兵力;但若往难听了说,不过是前来分润军功的。 以魏青徐二州那少得可怜的兵力,常年镇守在广陵郡的孙韶哪能应付不了! 这种策应的说法,就如说镇守荆州江陵城的朱然部需要别人助力,才能与魏国荆襄的守备兵马分庭抗礼般令人捧腹。 只是让人想不到的是,于机缘巧合下,留赞竟然将合肥新城给破了。 将此番阴袭淮南的最大功劳收入囊中! 如此情况下,抵达淮南的陆逊,在第一时间便将留赞部给调回濡须坞驻防。 没办法,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他们留在前线了。 于情,他们留在前线,原本作战任务为破合肥的朱桓颜面无光,且依着他素来耻于人下的性情,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早些年朱桓可是连佐军都擅杀了的,不得破合肥之时又将五营将秦晃遣去寿春,结果葬送了数千精锐士卒。 陆逊可不想在魏吴两军鏖战时,还要面临朱桓的嗔恚发狂。 于理,则是留赞部已然夺了头筹,远远超出了被孙权前来江北的预期,还留在前线作甚? 万一要是魏国青徐兵马弃了与孙韶对峙,转来阴陵攻他们,兵力已然吃紧的陆逊,将会陷入救与不救的两难中。 如此,还不如先前遣归了罢。 同样被调遣归去的,还有诸葛恪与陈表部。 当江东后续大军至淮南、全琮领军入勺陂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二人的职责便已完成了! 且因为朱桓也执意进军到寿春城下,令合肥新旧二城之间的守备不足,难以抵御魏国以骑兵侵扰粮道,陆逊便让督领精锐解烦兵的陈表部补缺,而让成军不久的诸葛恪转回去协助扼守江东的命门濡须坞。 亦是说,看似守备空虚的濡须坞,实际兵力将近两万....... 再者,濡须坞乃是修筑在七宝山与濡须山的隘口中,有山水地利可依。兵力充足且地利尽握,曹叡想凭借疾袭将之一举攻破,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他的期盼胎死腹中,大军没有进发到濡须坞抑或贸然攻坚而丧损太多兵马。 盖因遣作先锋的韩综部行军至半道就被吴军警觉了。 却说,被陆逊遣归的各部至濡须坞后,孙权乃亲自设宴待之。 尤其是对攻破了合肥的留赞,乃亲自为其把盏;且号令众将声称自身若不在濡须坞内,诸事将由留赞决之。 这点本无可置喙。 年长的留赞行伍经验丰富,且江东在合肥城下折戟沉沙太多次了嘛~~ 能雪逍遥津之恨,孙权夸耀其功劳又何足为奇呢? 再者,留赞的微末出身就注定了,日后亦不会得能入江东决策中枢,他们这些太子僚佐有什么好嫉妒的! 但诸葛恪却是不然。 倒不是对留赞有什么嫉妒之意,而是他本就自视甚高。 此番他首次独自领别部从征,所立功劳本颇为不俗,但在留赞部之前却是黯然失色,心中难免有些怏怏。便也自请命以本部巡视濡须坞周边,看有无机会给自身再添些功劳。 孙权对此无不可。 毕竟诸葛恪乃是寄寓江东的淮泗士人子侄辈中,才学最优之人。 出于遏制江东世家的心思,他早就将之当作未来辅立太子掌权的助力了。 诸葛恪部在攻打勺陂魏军水寨中丧损了些,但堪战者仍有近九千人,心念功业之下分出巡视的将士极多,境界的范围亦很广。 彼那韩综已然很谨慎了,不仅昼伏夜出,还尽挑山泽难行的偏僻小道行军,但在行军至濡须坞约莫八十余里外,被诸葛恪部的将士发觉了。 且在第一时间内,便被识破了此乃昔日叛变的敢死兵。 盖因敢死兵先前就曾随韩当在江东各郡县讨乱靖叛,常对山越之名用兵,而恰好诸葛恪部兵马皆是收丹阳山越之民为卒,先前就曾与至交战过。 或是说,此乃天道好轮回罢。 诸葛恪得斥候来报,顿时大喜过望。 孙权对韩综背叛之恨,可是不亚于合肥之败! 他若是能将之斩杀,再佐之先前攻勺陂的功劳,此番阴袭淮南之战论功,他便不会亚于留赞了! 带着此念,他没有依着常理,将此军情传递归濡须坞与众人。 因为孙权近日夜宿在巢湖的舟船上,他若归去禀报了,那功劳便会分给主事的留赞与其他将率了。 自然,纵使有心贪功,也需在不误事的前提下。 敢死兵乃是孙权投入无数资财与心血打造的,与解烦兵并称为江东精锐,战力超群。 诸葛恪想以本部独自灭之,并非易事。 甚至还会弄巧成拙。 毕竟,他部士卒虽多,但终究成军时日尚短。与成军十余年、参与大小战事近百的敢死兵相较,委实云泥之别。 但诸葛恪不这么觉得。 彼韩综者,以欺诈驭下、以残暴邀宠,不过寡廉耻不知恩义的跳梁小丑罢了! 他若想斩之,只需略施小计即可。 是故,在将濡须水西侧七宝山一带的地形细细专研一番,以及结合斥候探析到韩综部的位置分析,大致推断出了其行军路线后,便将本部的各营将主皆唤来,问曰: “尔等旧日为黎庶,自安于山泽中,曾与敢死兵战,不乏宗族父兄死丧者。今彼随叛将贼子韩综而来,尔等若愿死力,我便容尔等复仇,将之灭与此地!事成,君上赏功赐资财与田亩等,我分文不取,一概分与尔等。若尔等不欲孤军而战,我便禀于君上,合诸部之力而破之。不知尔等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山越诸营将主皆感恩,声称愿死力。 激励将士敢战后,诸葛恪乃道出所思之谋,分司各营与战职责。 而被曹叡所遣的韩综,并不知道自身已然成为别人建功立业的冀望。 相反,他对战局的了解依旧停留在濡须坞守备虚弱的印象中,且还在为被曹叡当作先锋而沾沾自喜。 入魏以来,他不辞辛劳频频侵扰吴境,不就是为了彰显自身可攻吴之利,以期得到雒阳庙堂与天子曹叡的器重吗? 如今被倚为前驱直捣江东命门,战后论功行赏,首功非他莫属! 官爵升迁以及日后见信,必不可免也! 如此,他如何不心喜呢? 不过“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战事凶险,在没有为雒阳中军辅路开道、达成大军疾袭濡须坞的战略目的之前,万事皆存在着变数。 故而,行军于途时,他约束士卒不可因贪口腹之欲而射杀鸟兽,更不可起淫掠之念而沿途侵犯藏在山泽蛮民落邑等等,以免走漏了风声而泄漏行踪。 但在有心算无心之下,一切都是徒劳。 待他进军至七宝山西侧,藏身于山谷中歇疲时,早就依仗惯于翻山越岭的山越精兵设伏在侧的诸葛恪,号令各部齐进,将山谷各个出口都给堵住了! 得报,韩综大惊,满腔的未来冀望瞬息间冰消雪融。 既然彼江东突如其来将他困于山谷,必然是早就洞悉了魏军攻打濡须坞的意图,他还作何期待!且他知道一旦战败被江东所虏,自身将迎来什么结局。 是故,他当即身先士卒,帅厉麾下敢死兵决绝突围。 然而作全准备的诸葛恪,岂能容到手的功劳离去? 见韩综决死突围,他同样将将旗立在山谷口督战,亲自执鼓激励将士死战。 两军皆舍生忘死、寸步不让。 但吴军终究是占了地利与士卒更众,且是设伏功成一方的士气正锐,饶是韩综数次亲自登锋履刃、身披数创都无法突破重围。 只得暂退入山谷内,让士卒休整后再作突围之念。 然而,他没有机会了。 敢死兵,是孙权从江东各郡县选拔骁勇者组建的,兵卒的家小皆安置在吴地。而昔日韩综叛吴入魏时乃在武昌驻军,随行者仅是其父棺木以及母族的男女老少。此事后,江东有司禀孙权,将敢死兵的家小依律追责,世代皆罚为军奴。 诸葛恪便是基于此,趁着韩综攻势消弭时,让将士们齐声招降,声称昔日叛逃罪在韩综,孙权亦仅是想诛首恶而不责众。若是敢死兵们将韩综诛杀、提首来降,他便免众人从叛之罪,且会向孙权进言,为他们家小求免世代为军奴的命运。 敢死兵成建十余年,在江东时便深受孙权厚待。 当日从叛,不过是被韩综所诓骗罢了。 且入魏后他们常被魏国其他部署所排斥,正值被困死地、突围无果时,得了诸葛恪劝降之言,做出的选择便可预知了。 毕竟韩综为人贪鄙,不如其父韩当多矣! 亦不能得敢死兵之心。 日暮造饭时,敢死兵诸营将主密谋,将韩综及其左右皆杀之,提其首诣诸葛恪而降。 得报,诸葛恪大喜过望。 先是好言安敢死兵诸人之心,且赐下酒肉等物以示诚意。 待他们信以为真、放下警惕之心后,是夜集各部山越精兵骤然杀入山谷,将弃械而降的敢死兵尽诛! 正文 第420章、使然 建兴十四年,除夕夜。 雪花如银,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下来。 好像数不清的蝴蝶在飞,又似是柳絮漫天飞舞,给天地间带来了一片冰清玉洁,让人们尽情沐浴在祥和的氛围中。 冀县雒门聚的卢家依山别院内,断断续续传出了烧竹子驱逐瘟神的爆音;稚童们佩戴着父辈给予的“压祟”,欢呼雀跃的闹腾着;给家主祝岁讨喜时得了不少赏钱的佃户奴婢们,亦对那烧竹子更热衷。赏雪迎春,嬉戏打闹,男女老少各得其乐,让整个别院变得其乐融融,宛如世外桃源。 夜色在喜气洋洋中越来越深,欢声笑语也回归了安静。 稚童们被其母携去安寝,老人不耐苦寒而早早歇下,佃户与奴仆则是归去筹备翌日祭正朔所需的物品。 偌大厅堂内,仅剩下了郑璞与张苞围炉置酒,依着传统为子女“守祟”。 张苞是数日前从河西赶回陇右的。 虽然他早就在陇右置下宅院,但因为那宅中没什么家人且子张遵一直住在此处,便过来与妹婿郑璞同乐。 就是目的有些不纯罢了。 盖因他自从入了卢家别院后,对自己儿子张遵不理不睬的,反而对小靖姬很上心。 不仅带了许多小礼物,还动不动就左夸一句长相秀美、右来一句乖巧喜人,且还在张妍面前感慨自身若是也有一个类似小靖姬的女儿该多好。 那醉翁之意不能说是昭然若揭,那简直就是毫不遮掩! 故而郑璞一直都没有搭理他。 他长女才几岁啊,启蒙的字书才开始学呢,那容得被别人给惦记上? 哪怕是妻兄想亲上加亲也不行! 但张苞似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在守祟时,有酒有肉有干果蜜饯也管不住开口讨郑璞嫌,“子瑾,近些时日你皆在家中,听文黛言你多有指点遵儿之处,不知觉得我儿资质如何?” 嗯? 闻言,郑璞侧头瞥了一眼,心道一声来了。 依着世俗的言辞,先问张遵如何,接下来必然就是声称彼与小靖姬乃良配了。 是故郑璞音容淡淡而回,“尚可吧。嗯,文容兄莫多想,我意乃是遵儿日后成就应能与你比肩。” 呃! 什么叫尚可! 然后还加一句成就应能与我比肩! 难不成我的才学将略在你眼中仅是尚可乎?! 顿时,张苞心中泛起些许不快。 但转念想了想,又将那一丝不快给摒去了。 无他,对比这位妹婿而言,他的才学将略还真就只是“尚可”,况且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咳!” 借着轻咳清了清嗓子,张苞冁然而笑,“子瑾胸中所学,丞相亦不吝赞之,遵儿能入子瑾眼,已然胜却无数了。嗯,甚好!哈哈哈~~~” 言罢,顺势举盏而邀,“来,子瑾,共饮!” 待放下就酒盏,他便图穷匕见,“子瑾,你我两家乃姻亲、荣辱与共,我有意亲上加亲,想让遵儿与小靖姬先定下亲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郑璞的反应,乃是白了他一眼,侧头自顾自的看着庭外的雪花纷扬。 如此显然的嫌弃,亦让张苞彻底恼了。 好歹他也是当今皇后之兄、郑璞的妻兄呢! 安能受如此蔑视! “好你个郑子瑾,竟视我于无物!” 他张口便骂,声如滚雷,“我父乃万人敌,四海知名;我长妹乃当今皇后,门楣乃大汉勋贵之家;我小妹嫁你为妻,已然与你郑家一体;我与你多番并肩作战,情同手足、死生与共!今我为嫡子求亲,你竟不做理会!莫非,你觉得我张家已然不配与什邡郑家联姻了?!” 这话说得很重。 但对郑璞却没有多少作用。 二人太熟悉了,他无需思虑便知道张苞不过是在玩心计、故作姿态逼他就范罢了。 回头目视着张苞,郑璞徐徐而言,“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文容兄得丞相器异,授予募五千骑卒为督之权、寄为日后入关中先驱之重,今竟暴躁如斯,若丞相得闻,必感所托非人也!” 喔....... 得言,张苞一时哑然。 但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依旧作愤慨之态,“莫要拿公事避开话题。今日我所言乃家事,你若不说清缘由,我必不罢休!” “唉.....” 郑璞倏然叹了口气,有些惆怅的说道,“兄罢不罢休,倒在其次。我若是允了你之言,那才是难做。” 言罢,亦不等满脸愕然的张苞发问,便将缘由娓娓道来。 “昔日在成都时,句孝兴长子诞生,我过宅作贺,他便有过‘若子瑾日后有女,当结为儿女亲家’的戏言。同与宴的绍先,当初以言相争。” “时柳休然虽不在成都,但后我等来陇右后,亦曾与孝兴谑言而争之。” “幼常兄复来陇右任职后,不乏在我家中宿夜座谈,亦曾流露出此念。” “去岁我受丞相所遣,赴汉中郡代巡军务,与关安国抵足而眠。除却军务之事外,安国亦声称日后将庶长子关彝过继于亡兄关定国,且戏言小靖姬及笄之年恰好与关彝及冠之年相当。其意所指,无庸赘述。” 言至此,郑璞略作停顿,发问道,“文容兄可知,月前伯松兄曾归汉中之事否?” 莫非诸葛乔亦有为子诸葛攀求亲此念? 早就听得讶然的张苞,心中一惊,微微颔首。 他募骑卒建立骑兵的地点就在山丹牧场,哪能不知道身为张掖太守的诸葛乔归来汉中郡省亲之事。那是因为丞相作书归成都,让黄氏携诸葛瞻与诸葛攀来汉中相聚。北伐以来亦不曾归去成都的诸葛乔得悉后,便在仲冬十一月时赶来相会。 至于为何不是待除夕时归来团圆嘛....... 岁首之日,郡守无有离开公署的先例,作为丞相之子更要以身作则。 “伯松兄归张掖时,途径冀县还登门与我相聚一日。” 见张苞颔首,郑璞便继续说道,“他声称子攀已然少年郎矣,打算不日将遣之游学陇右,届时亦会入此宅中,让我也看护一二。但此事一谈罢,他便也如你现今这般流露出对小靖姬的喜欢,不吝称赞之辞。” 呃....... 这下,张苞彻底无语。 合着不是唯独他一人有此心思啊,且他才是最晚提及的人。 不过,想想也觉得很正常。 以天子与丞相对郑璞的亲近器重,子女亲事被他人趋之若鹜乃是必然。 也难怪郑璞这几日不想搭理他了。换位思考,若他是郑璞,亦不会给打小靖姬主意的自己好脸色。 “那.....子瑾可曾思虑过,意将小靖姬许给谁家?” 沉默了少时,敛去怒容的张苞轻声发问。不等郑璞作答,又紧着加了句,“无需思虑我家遵儿了。事有先来后到,我不让你难做就是。” 郑璞没有当即回答。 而是给张苞舀了一勺温酒后,才缓声说道。 “文容兄,你我两家皆与天子休戚相干,已然显贵于时,便莫为子孙计了。正值朝廷蓄力还复旧都之时,众人咸相用命,你我深受朝廷厚恩,若传出以子女姻亲巩固权势之事,反而不美。且我心意已决,小靖姬未至及笄之年,便不作父母之命、不定媒妁之言。日后之事,待日后再说罢。” 日后再说? 张苞扬了扬眉,倏然而笑。 他子张遵可是在卢家别院里住着呢,且他打算以后就让张遵住到出仕为止了! 青梅竹马嘛,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再暗中叮嘱小妹张妍几句,日后他家的希望最大。 而且,他觉得张遵留住在这里,要比被他携入军中磨练更好些。 源于少时他被家中严督促读书的干系,他对张遵也是严加看管,每日除了读经书练武外别无他事,以致张遵性情变得少言寡语、鲜有笑颜。 但入住了卢家别院后,郑璞在家时便常将他遣去农田与牧场,了解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黎庶生计,知五谷晓六畜;亦让部曲携之入军营暂住或游历各关隘,让他知道军中事务与攻守之道等等。 就如昔日教导傅佥般,不闭门造车、不死读兵书,一切讲究躬行实践。 那时,张妍还心疼张遵年少难受艰苦,婉言劝说。 但郑璞驳之。 曰:“不见昔傅公渊乎?若非自身多经砥厉,焉有后来被丞相携在身边言传身教之事!” 北伐以来,丞相带在身侧教导的人,除了关兴便唯有傅佥了。 虽然事情的起因,乃是傅佥为师雪恨设计谋刘琰、被丞相担忧其心性如郑璞般刚戾才带在身边。但这其中最大的缘由,亦是因傅佥得郑璞倾囊相授,才学被丞相器异之故。 现今的张遵,在郑璞别样的教导下,不仅性情开朗了许多、频频作笑颜,且略知天文晓地理,熟谙农桑与行伍之事。 就连经书与兵书之上的隐晦幽滞处,都常常能举一反三了。 假以时日,才学将略必能为大汉裨益。 张苞觉得这样挺好的。 父辈对子侄的期待,不就是健康成长与将来能有所作为嘛。 “子瑾此言甚善!甚善!”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频频颔首应和。 且还岔开了话题,道出了来与郑璞同乐除夕的另一目的,“嗯......听闻子瑾近日居家无所事事,故而心有郁郁。不若,过几日与我同往西海拜会烧当羌王如何?” 此话甫一落下,他便再度迎来了郑璞一记白眼。 反驳曰: “闲来无事,雅趣自生。可横笛抚琴,可吟诗作画,可观月赏花,可论经对弈,可独对山水,可煮茶听雨,亦可潜心读《易》,亦可置酒助兴,亦可弄儿教女.......文容兄言我近来居家郁郁,不知从何听来?” 且不等张苞作答,又一针见血道破了张苞的小心思。 “我知文容兄有从烧当种羌中招募骑卒之意,但与羌往芒中不熟稔,自思难以成事,故而便想让我同去帮衬一二。此乃与国裨益之事也,我断无推诿之说,兄何不明言邪!” 张苞无言以对。 少时,举盏邀饮以示歉意,长声叹息,“唉,乃我心切,故有汲汲之态了。” 嗯? 郑璞微微扬眉,眸含疑惑。 “呵,乃意气之争罢了。” 张苞自嘲的笑了声,细细将事情道来。 原来,当日他与赵广同被丞相授权扩募骑兵,各自组建五千骑。 但近几个月主事山丹牧场的马岱,乃是优先将应募的骑卒与优良战马供给赵广部。 倒不是马岱偏心。 而是赵广部本就有三千骑,扩募入新卒,很快就能以老卒裹挟新卒演武的方式形成战力。毕竟日后若要进军关中,先要将魏国在贺兰山以南的屯田地拔去嘛,让赵广部尽早扩募完毕,亦是出于备战的绸缪。 尤其是赵广的骑战本事委实要比张苞高超得多。 但身为逞强斗狠的军中男儿,此举让张苞意难平在所难免——他仅分得了一千西凉铁骑,若不尽早扩募成制,恐就赶不上进攻贺兰山以南的战事了。 故而,他便打算以昔日与烧当种羌并肩作战的情分,入西海募兵。 心里自然也期盼着,与烧当羌王芒中颇有交情的妹婿郑璞能出面助力一二。 患得患失之下,亦不免先以言试之。 解释罢的张苞,幽幽叹息了声,“子瑾或有不知,之所以我心有汲汲,非是欲与赵义弘或姜伯约争功,乃我恐无缘与会还复旧都之战了。” “文容兄何出此言?!” 此言一出,郑璞瞬间睁大了双眸,忍不住催声发问,“莫非,兄先前征战时,身躯落下了暗伤?” “非也,我此身无碍。” 微微摇头,张苞压低了声音,“前些时日,家中文继作书与我,声称戍卫京都内外的向中领军给天子上书,求外放来陇右督兵随征逆魏。” 额,原来如此! 郑璞一听便了然了。 中领军向宠晓畅军事,被先帝刘备赞为“能”。 且在成都镇守许多年了,今既然上表求来陇右随征,天子与丞相都不会驳回他拳拳报国之心的。 但他来陇右后,京畿之地也需要重新物色重将戍卫。 最适合的人选自然便是张苞了。 无他,元从功勋之后、外戚之家的身份使然。 正文 第421章、伉俪 张苞得了郑璞共往西海的承诺。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作书去征得丞相许可。 虽然现今的冀县丞相别署已然无有多少事务,但郑璞身为僚佐,日常在职点卯乃是不可免的,亦不能擅离职守的。且丞相如今乃放权静养身体,并非是隐居, 干涉到军国之事必然要请示一二。 书信至汉中时,丞相正在湖畔赏雪。 才学堪配的黄氏在侧焚香抚琴,不远处诸葛攀与诸葛瞻在垂钓,还有家中的老苍头与婢女忙碌着膳食。 恰是春有百花冬有雪的闲情雅致。 毕竟,丞相在隆中耕读时,亦不乏以诗书为乐, 以抚琴放歌与书法丹青等自娱的士人风范。只不过自先帝三顾茅庐后,丞相便从此劳神于案牍、夙叹于时艰,难得闲暇之时罢了。今北伐顺利且难得家小相聚, 再起闲情雅趣,亦乃人之常情。 是故,当小吏将张苞书信呈来时,丞相一目十行看罢,便摆了摆手,“文容所请,乃为国裨益也。左右子瑾现今亦无事烦身,便与之同往罢。” “诺。” 那小吏朗声而应,保持躬身的姿势往后退了几步,方直躯转身迈步离去。 但未待他行多少步,倏然又被丞相出声唤住了,“且慢。” 只见丞相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捋胡沉吟片刻,才再度叮嘱道, “让文容与子瑾月望后再赴西海罢。嗯,你让吴子远调度遣些甲士,将那安国先前举荐之人护去冀县,令子瑾先量其才审其人以及定论堪任何职等,再作书报我。” “诺。卑职这便去寻吴将军。” 小吏再次行礼,依言而去。 而被扰了雅兴暂罢操琴的黄氏,目视小吏远去后,便笑颜谓之,“夫君先前应了关安国,不日将会召见那冀州士子,今为何出尔反尔,将之遣去冀县予郑子瑾呢?” “盖因郑子瑾素有识人之能耳!” 丞相亦笑,不假思索而答,“依朝廷厚待魏降人、来投必授官职的惯例,那冀州士子亦可算我大汉僚佐矣。子瑾官职转迁为司直后,亦有考察官员能力之责。今既恰逢其会,便让子瑾署本分之事罢。” 黄氏听罢,笑颜更甚,反驳道,“虽夫君所言有依,然而我亦知, 其中缘由必有夫君贪图安逸之心也!” “哈哈哈~~~” 顿时, 丞相不由畅声而笑, “知我者,细君也!” 待谑言笑罢,便想起身走走缓解久坐的气血不畅,黄氏见了,连忙步前来搀扶。 自入冬天寒以来,丞相的腿疾亦发作得更频繁了。 行走难持久,久坐亦难耐。 伉俪二人步履缓缓,沿着湖畔行走了好一会儿,距诸葛攀与诸葛瞻垂钓处的背影愈来愈远。 出于母性本能,黄氏不时回首瞥一眼。 次数频多了,亦倏然想起个事来,踌躇了片刻,便压低了声音发问,“夫君对那郑子瑾颇器重,想必他自有过人之处。但前番伯松归来时,言欲为攀儿求子瑾之女,为何夫君却是不置可否?” “伯松品性纯良,不谙权势之道。” 闻问,丞相微微摇头,止步在树下,“子瑾颇受天子亲近,日后亦会被天子倚为股肱,入作心膂、出为爪牙。故而,彼子女日后亦会被天子厚恩以待,如使之尚公主或迎入宫禁。伯松不明于此,我焉能无虑乎?再者,我受先帝托孤之重、承天子‘相父’之谓,恩荣已然无可加。今临老,当以昔霍光为戒,不可令子孙得势骄横也。” 此话落下,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还是夫君思虑深远。” 少时,黄氏发出一声感慨,亦倏然莞尔,“不过,攀儿与瞻儿性情皆温顺恭逊,日后绝非乱家之人,夫君可无忧。” “哈,那是自然。” 当即,丞相颔首,作笑颜而谓之,“此二小子自幼受细君管教,我有何忧!” 且不再继续此话题,而是将目光投在了雪后放晴的湖光山色中,发问道,“细君,你看此处风光,是否与南阳隆中颇相似?” 他的声音很轻,很缓,犹如在喃喃自语。 南阳隆中? 闻言,黄氏没有当即作答,带着依稀的回忆放眼四顾。 数日大雪后的湖畔银装素裹,彤云尽散后的苍穹异常湛蓝与寂静,让阳光肆无忌惮的落在裹着薄薄冰层的树木枝杈上,得意的招摇着五彩斑斓。 天虽寒,却无法阻挡不知名的鸟雀在湖面上游弋嬉戏,平添了一缕生气。 已然雾霭深深的湖畔水草侧,有三五只闲置的渔舟掩映在紫柏青松之间,煞是舒闲;峰起竟秀的连绵远山,则是隐现于云海雾涛之中,蔚为壮观。 置身其中,撇开心中杂念细细端详,不知觉中便有一种恬静的舒适油然而生。 静静品阅的黄氏,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余年前在南阳隆中时、夫君尚未入仕前悠然自得的生活。 所以,也忍不住将笑意尽情释放。 “如夫君所言,颇为类似。” 她颔首而应,声音同样很轻柔很缓慢。 只是待她欣喜的昂头,将视线落在了丞相身上,看到了须发已然苍白、脸庞已然沟壑纵横、双眸已然不复明亮灼等等,她又悄然在心中道了声“不相似”。 是啊,时过境迁,又怎能会相似呢? 但丞相对此无觉。 他方才确实发问了,但似是并没有在等着黄氏的回答, 或许是说,他方才是在问自己。 因为如今他正远眺着藏在云海雾涛的秦岭山脉,满目迷离。 他的心思,也早就穿行过了褒斜谷进入右扶风,臆想着大军汇聚在关中三辅内的金戈铁马,勾勒着大汉旌旗飘扬在长安城墙上的激奋人心。 ............ 无独有偶。 另一侧的关中三辅,魏雍凉都督司马懿也正立在长安城头,扶着城墙垛口将目光流连在秦岭山脉上。 无视风雪披身,久久没有离去。 他的心思,同样贯穿了秦岭山脉游荡在汉中郡,冀望着有朝一日能将汉中郡变成魏属。 因为他方才得到了军情。 东线淮南的战事,暂时弭兵了。 正文 第422章、察士 的确,淮南的战事消弭了。 虽然曹叡十分不甘,但也得罢兵归去雒阳。 江东大军退回南淝水依托合肥新旧二城扼守后,兵力并不优势的他,数次试攻皆无有破局希望后,便不得不接受了满宠“以寿春城为御贼吴屏障”的筹画。 毕竟,魏国将士一年数征。 如成军不久、士卒以东胡部落族众为主的乌桓突骑。 自夏初时便从冀州赶来荆州与战, 后又奔赴千里至河西鏖战数月,今再赶来淮南,几无卸鞍之时。 厌战情绪浓厚,劳顿怨言满腹。 若再不归去休整,恐就不是士气不高那么简单了! 事实上,统领乌桓突骑的牵弘与夏侯献,都私下上禀给曹叡, 声称麾下士卒不堪再战,不然便诱发哗变了。 曹叡对此满心无奈, 但也能理解。 哪怕是作为天子亲军的、备受魏国厚待的虎豹骑都不免怨言滋生,何况胡虏乎! 诸多因素下,曹叡唯有顺势而为。 自罢兵归去雒阳,将乌桓突骑留在豫州休整、将夏侯霸部转来扬州归属满宠节制。 其余如对勺陂入淮口与东淝水入勺陂处以铁链铁锥横断、河床立暗桩;重新修筑成德戍守点、当成日后御吴前哨;加强六安县一带的兵马守御等等诸事,便由满宠自筹备罢。 盖因下次吴国再来入寇,他便不前来救援了。 这是满宠的谏言。 依着江东用兵的习惯,下次来犯亦会选择在江水大涨的夏秋之交时。 满宠觉得,凭借乌桓突骑的善战与寿春城之坚固,若仅是守御的话,他无须雒阳中军来援亦能确保贼吴无法入淮水。且在他以寿春城作为屏障的筹画中,本就是诱敌深入, 令江东频频大动刀兵而空损国力,以待时机成熟再一战破之。 是故,他便谏言此一两年内,曹叡都让雒阳中军安之若素的在雒阳休整。 为了减少国库的损耗、为日后决战蓄力。 对于满宠的军略,曹叡无有质疑之处。 抑或者说,事到如今, 他除了依满宠之言行事外, 已然没有更好的御吴之策了。 此军情传到了关中长安,便有了司马懿眺望秦岭山脉的举动。 以他之智,无需曹叡颁发诏令便能猜测得到,在未来数年内,魏国各州郡都要推行与民休息、修缮甲兵的国策。 且他还知道,以如今逆蜀占据了陇右与河西、贼吴夺了合肥新城,天下局势似是回到了汉中之战后的三足鼎立...... 真正的三足鼎立! 差别,不过是逆蜀失荆南而补陇右及河西,且贼吴比先前更强盛了些。 所以他也在思虑着,实力已然不复以一敌二的魏国,若是迎来类似“襄樊之战”的鏖战关中时,是否还有机会重演昔日魏吴联手战巴蜀故事? 以吴主孙权与江东诸臣的秉性,应该会吧? 如果依子元之言行事的话。 是的,这个推断乃他长子司马师做出来的。 在得悉淮南战事时的父子计议中。 司马师此番来长安,乃是昔“浮华案”的影响终于过去,他亦仰仗着父辈功勋与自身名气被庙堂诸公推举为散骑常侍,在受职的前夕被其母遣来倾听父辈的训导与叮嘱。 但司马懿却没有半句叮嘱。 对于这个迈入而立之年的长子, 司马懿觉得已没有什么可耳提面命的了。尤其是他最近还从司马孚的书信中得悉, 长子的发妻夏侯徽“暴毙”, 竟是人为! 是故, 自作思虑的他,心中愈发觉得长子之言可行。 轻轻拍掉积在肩上的薄雪,司马懿缓步下城墙归来都督署屋,且让人召来司马师,轻声而谓曰:“子元翌日便归去雒阳罢。前日所言之事,你自可寻时机谏于天子。事若成,乃你日后得入庙堂决策中枢的进身之阶;弗成,亦能彰你忠贞报国之诚,无需顾虑其他。为父这边,自会为你张势一二。” 言罢,不由分说,就挥手让司马师退下。 因为他也打算翌日便亲自巡视关中各部的状况,且还要赴贺兰山以南。 在仲冬十一月末时,南匈奴刘豹归朔方郡安置妥当后,驻守在贺兰山以南的邓艾与费曜便联名作书来,呈上了一个很凶险的计策。 那时,他以淮南的战事未见分晓,暂且搁置不做决断。 但如今他觉得,此计策值得让他亲自赶赴实地考察一番,好衡量是否能推行的利弊。 不管怎么说,若日后逆蜀来犯,必然会率先进军贺兰山以南嘛。 先手图人,总要比被动守御好。 ................. 冀县雒门聚,卢家别院。 小溪畔的亭子内,郑璞正在教导小靖姬习字书,而得了冀县消息的张苞兴冲冲的步入,“子瑾,方才马幼常遣人来报,称丞相允我等之请了!不过,日期定在月望之后,且你需先会见一弃逆魏投明的冀州士人。” 有弃魏之人来奔? 郑璞略扬眉,先是纠正了小靖姬的握笔姿势以及叮嘱了一声好生临摹后,才起身出来,“幼常兄遣来之人,可携有文书?” “自然是有的。” 从袖中取出一绢帛递来,张苞瞥了眼亭内正襟危坐的小靖姬,便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我看过了,弃逆魏入我大汉之人,竟是关安国所荐,且赞其有经国之略。” 呃~ 郑璞眼眸一亮,生出不少兴趣来。 待接过绢帛细细看罢,却发现都是关兴称赞之言与丞相嘱咐之事,至于那冀州士人嘛.... 连名字都没有提及。 但彼赶来冀县的时间倒是大致确定了。 快则中旬之初,晚则月望当日,因沿途风雪是否恶劣不定。 “文容兄,可有兴趣与我一同会会那来奔之人否?” 将绢帛收入袖中,郑璞昂头发问,“彼既从关中而来,必知逆魏治下风物,或能为你日后出战.....” “不了。” 但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张苞出声打断了。 且还急不可待的转身离去,以背影扔了下搪塞的理由,“丞相嘱你之事,我参合其中反而不好。嗯,我尚有他事,先离去了。” 亦令郑璞一时气结。 这个妻兄行事是愈发轻脱了。 在求亲上加亲的意图被回绝了以后,原本围着小靖姬转的他,便将心思落在了张遵的身上,犹如骤然间想起了作父辈的责任一般。 今出言搪塞急匆匆离去,亦是赶去教导张遵纵马使槊的功夫。 这原本也没什么不对。 但张遵如今骑乘的良驹,原本是郑璞的坐骑,乃是张苞私下让张妍做主“赠予”的。 且得了好处,还不知收敛! 竟声称郑璞武力不佳,即使日后临阵了亦不会纵马厮杀,还不如将坐骑赠给外甥,莫浪费了如此神俊的良驹。更令郑璞意难平的,乃是嫡子小虎头对自己不亲近,连抱一下都啼哭不止,但张苞抱着的时候却手舞足蹈的乐呵。 这叫什么事! 闲暇居家了数月的郑璞,倏然觉得日子有些乏味了....... 月,十五日盈满,在西方与日相望也。 月望乃是指月半十五。 关兴所荐的冀州士人,在月望前一日抵达了冀县。 乃是从子午谷亡入汉中郡的魏国屯田小吏,石苞石仲容。 得悉了消息的郑璞,赶去冀县丞相别署内相见,甫一听闻名字便啧啧称奇:难不成,这位曾在邺城与长安贩铁求仕之人,竟未被司马懿所知? 尤其是石苞容貌姣美、气宇轩昂,望之便可断定非等闲之辈。 莫非,乃是另一个“隐蕃”? 早就被告知且恭候在屋内的石苞,见郑璞入内,当即便躬身行礼,“冀州渤海人,原魏屯田小吏石苞石仲容,见过郑司直。” 态度十分恭敬。 没办法,如今“疤璞”之名在魏国堪称如雷贯耳。 至少对于功业未建的石苞而言,如今的郑璞乃是他无法望其项背的存在。 “无须多礼。” 径直步至上首入座,郑璞笑颜潺潺伸手虚扶,“君弃逆魏,不避行途艰辛、不惧杀身之祸来奔,委实乃义士也!且入座。” “谢司直。” 石苞依言直身,唱诺入座。 而郑璞的问话旋即而至,“君仪表堂堂,行举自若,乃非常人也!何在逆魏时,止于屯田小吏?” 这一问,令石苞满目怅然。 出身微末的他弱冠之念便步入仕途,虽才学不缺且辗转各地汲汲而求,但兜兜转转十余年,终不得出头际遇,其郁郁不得志的心酸苦楚,岂是一言两语能概之? 沉寂了少时,他方自作讪笑,拱手作答,“苞才疏学浅,德名不显,既无家世助力,又无贵人提携,居卑处微乃必然也。今苞弃魏亡奔而来,并非求显赫之职,乃见冀州桑梓之民徙入关中后苦徭役哀生计,实不忍视之,故而寻机自子午谷入汉中,不与同流合污也。” “善!” 郑璞拊掌而赞,“哀民生之多艰兮,长太息以掩涕。君得此言也。” 言罢,略作沉吟,又继续说道,“我大汉自丞相开府治事以来,抡才不问家世、不论出身,尽忠益时者必得其位也。嗯......君可知姜伯约否?” “回司直,知之。” 石苞颔首,冁然而笑,“苞入关中京兆数年,常流连于市井中,对大汉诸将皆略有耳闻。” “嗯。” 郑璞亦颔首,轻声说道,“伯约初为魏将,后入汉,其才丞相器之,屡委重任、不吝擢拔,已然征西将军矣!且今留驻河西,督凉州兵事。我大汉现今仅益、凉二州,而伯约督领一州,足可见我大汉用士之风也。君弃逆魏而来,毋庸自疑,且关安国赞君有经国之略,只需奋起尽忠,我大汉必可令君得施胸中才学,得授显职与扬门楣家声也!” 听得肺腑激昂的石苞,刚想慨然作言,却被堵在了嗓子里。 盖因言罢的郑璞,根本不等他作声便又话锋一转,发问道,“君可知杨仪杨威公否?” 杨仪杨威公? 汉魏争锋以来,此人似是不曾有功绩传扬啊~ 才入关中数年的石苞有些茫然,垂头好生想了一阵,才如实回道,“回郑司直,苞交游不广,不曾听闻此人。” “杨威公昔乃逆魏荆州主簿,襄樊之战前奔入我大汉。” 郑璞将杨仪入汉后的过往大致说了一遍后,乃作肃容而诫之,“威公此人,署事称能、才干绝伦,有功于朝廷北伐,然不修德行,觊觎权位、妄自尊大,多有怨怼之言,今已然被废为庶人徙边郡矣!” 是的,杨仪被论罪徙往汶山郡与廖立作伴了。 自他被贬归地方,任职犍为太守后仍不知悔改,怨怼之言不绝,被郡内僚佐告发,上禀于考察官员施政得失的廷尉李严。 李严与他可没有什么交集,更不会念及他昔日苦劳。 得闻后,令人察得事情属实后,乃上表天子刘禅,与朝中诸公共议依律将之废为庶民、举家徙去汶山郡了。 而身在陇右的郑璞得知此事,缘由乃后继的犍为太守,恰好是他兄长郑彦...... “我大汉知人善用、用人不疑,但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君若被朝廷授职任事,当奉公守法、修德积善,日后得显于时,亦需以杨威公为戒。” 说完杨仪之事,郑璞语气殷殷而谓之。 完全忘了他自己便是性情刚愎、睚眦必报,素不以德著称之人。 不过,这对敲打石苞无碍。 当郑璞话语甫一落下,石苞当即神情一凛。 连忙起身作礼,音容激越而道,“司直训诲,苞铭记于心,日后不敢有忘!若朝廷不以苞愚钝授予官职,苞任职必勤勉笃行、修身养德,绝不作无智之举贻笑大方。” “善!” 郑璞颔首而笑,按手让他就坐,“无须如此,且座,且座。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无有疑君品德之意。且观君仪表,可得正气凛然之赞,绝非德薄之人。” 客套了几句,他才敛容捋胡,也终于到了察其才问其能的步骤。 问曰: “今四海分崩,呈三足鼎立之势。逆魏拥天下富庶之地,人口密集、物产丰饶,而我大汉仅据地二州、民少且物寡,实乃敌我悬殊也。君旧时在逆魏,足迹多历他方,不知可有裨益我大汉之策否?” 正文 第423章、答策 , “苞在魏时不过一屯田小吏,入汉中郡亦不过月余,委实不堪言天下大势之论。然郑司直既有问,苞亦不敢不答,便且姑妄言之,若有谬误之处,还请司直不罪。” 却说, 郑璞以汉魏争锋问策时,石苞闻言便拱手而答。 言辞颇为谦虚,但音容却尽显胸有成竹。 想想,亦不足为奇。 苦求仕途十余年的他,必然一直密切关注着时局与天下大事,以备得遇伯乐时能施展才华、令自身得偿所愿。如今既然都弃职亡奔入汉中郡了,自然也会对汉魏相争的见解提前打好腹稿。 但这却让郑璞好一阵恍惚。 他倏然想起昔日的自己,为谋求出仕时也是如此神态。 岁月奔流不息, 辗转则逝。 于不知觉中, 已是十余年过去了,他亦从一田舍郎变成了位高权重的大汉丞相府司直。 这也是两人最大的不同。 年纪与他相差无几的石苞仍在感叹着岁月蹉跎,为仕途奔波数千里。 诚然,这是他出身卑微且无有际遇的因素。 但也不可否认,这其中也映射出了占据文化、经济腹心的魏国,所能诞生的人才是大汉无法比拟的。 若石苞生在巴蜀,或许早就名扬天下了吧........ “蜀,小国耳!” 昔日魏国雒阳庙堂衮衮诸公对巴蜀的定论,并不只是指地小民寡。 带着如此想法以及似曾相识的感觉,郑璞听罢石苞的谦言后,不由神情愈发和蔼,竟不顾尊卑有别的拱手还了一礼,且称其表字以示亲切,“此间虽公廨,但仲容尚未被授职,现今你我不过闲谈耳, 无有怪罪之说。嗯, 仲容不必拘束, 有所思尽可畅言。” 此言甫一落下,石苞猛然一愕。 旋即,微微垂首,将略微发红的眼眸藏了起来。 因为就在这一刻,他胸腹骤然间涌出了委屈、怅然、欣喜以及感动等情感在激荡碰撞,让双眸为之色变。 无他,先前在长安的他,也曾被引荐至夏侯玄前。 只不过,结局乃是被当面辱骂为“贩铁舍儿”、不屑同席而座。 呼....... 悄然呼出一口浊气。 再度昂首的石苞,眼中已然清明一片,将百感交集化作了一记作答“诺”,且也不再拘泥于繁文缛节,朗声将所思尽数道出,“司直,苞所思者有三。” “一者,乃守成。” “贵国自出兵陇右以来,虽成果斐然,但亦乃无岁不战, 物资国力损耗无数。正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苞窃以为,当今之时,贵国当以休养生息为上。” “盖因有光武复汉祚故事在前,关中长安身为大汉旧都,所属汉抑或魏,干系到天命之说。日后贵国若兵进关中,魏国君臣即使倾尽所有亦作殊死一战。如此,战事必旷日弥久,贵国若无三岁之储,不可动刀兵也。” “其次,乃嫁祸。” “自春秋战国以来,攻伐雠仇敌战之国,利莫大于伐丧或取乱侮亡。” “苞在长安之时,得闻江东已然攻取合肥新城、兵指淮水,魏吴两国将战火不休也。《战国策》有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魏吴二国战事不休,实乃贵国得利也。” “故而,苞窃以为,贵国不若以汉吴互盟为由,以战马、皮革与角筋等军资贱卖于吴,令吴国可持久攻魏,致魏不得休养生息之年也。魏国连年征战不休,而贵国得与民休息之时,此消彼长,乃利在日后入关中之战也!” “再次,乃离间。” “苞亡入汉中郡后,得关将军厚待,寄身在公廨中。从而知晓魏司空文长公已然作古,昔四位顾命之臣,仅存魏大将军司马仲达一人矣。且魏已历三世,早年跟随创业的元勋几死了昂殆尽,督兵镇守地方的宗室大将亦再无一人。故可谓之,司马仲达乃魏国军中第一人矣!” “自古以来,位高权重者,不免招君主猜忌。” “司马仲达有在荆州却江东入寇、奔袭灭辽东公孙之功,位高权重且常年督大军在外,已具君主猜忌之基矣!且先前汉魏战事中,彼因河西救援不力与勒兵不战,尝被雍凉各部腹诽彼有‘畏战谋私’之心。” “是故,苞窃以为,不若效仿昔秦离间李牧、司马尚故事。如请贵国丞相常以书信与之通、赠以礼物等,赞彼有国士之风、扬言引彼为知己之意。久而久之,或可令陷入魏国君臣相疑、将帅不和之危,以冀日后贵国兵入关中裨益也。” 一番滔滔不绝说罢的石苞,再度起身拱手作谦言。 “此乃苞入汉中郡时自思所得,时间仓促且未明贵国之政,其中必有疏忽之处,还请郑司直自察之。” “善!” 郑璞拊掌而笑,不吝赞赏之言,“仲容所言军国之策,所虑深远,正中敌我优劣,亦道尽我大汉当时之益,可谓鞭辟入里!先前安国赞君有经国之略,今日与君座谈,方知安国之言不虚也!” 赞罢,又语气殷殷而谓之。 “仲容今所言,我必一一录于书,转丞相过目,必不让贤才如君者遗于野!嗯,还有一事,仲容此些时日可试着改口罢。如莫再以贵国称呼朝廷,且当将魏国视为乱臣贼子,以免令下级僚佐得逞口舌之机。” 闻言,石苞激动莫名。 郑璞最后那句话,几乎是明示大汉不日便将授予他官职了。 且听那意思,官职应是不低的。 “多谢司直提携!” 故而,他当即离席躬身而拜,暗表心迹,“微末无名德如苞,浅薄之见竟能呈贵国丞相之案,足可谓此番入汉中不枉此行矣!亦乃此生最明智之举也!” “哈哈哈~~~” 郑璞起身步前来扶,把其臂大笑,“仲容言重矣!言重矣!应是得才如仲容,乃我大汉之幸事也!” 二人各自归座,继续言谈些其他。 随后,郑璞便以石苞一路风雪兼程赶来冀县劳顿为由,让他且去歇下。 还很体恤的唤来小吏嘱咐为其安排食宿等事。 令石苞感恩戴德,作别离去。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当署屋内仅郑璞独自枯坐时,这位方才还十分赏识他的丞相司直,脸庞上已没有了多少欣喜之色。 正文 第424章、西行 郑璞的人后敛容,并不是他乃表里不一之人。 亦非石苞所言之策不好。 反之,石苞所献之策,对于今大汉局势而言颇为恰当。 如“守成”正是丞相已然推行的国策;而“嫁祸”之策,在昔日郑璞出使江东之前便与丞相私下计议过了,亦是势必要推行的。 亦是说,但凡才智过人者, 都能推敲出大汉必然会推行这两点。 这便是郑璞寡欢的缘由。 盖因这两策仅仅体现石苞的才学与眼光,却不足以让郑璞做出定论——彼并不是魏国遣来的奸细、非乃另一个“隐蕃”! 至于后面的“离间”之策嘛........ 官职卑微的石苞常年混迹在草莽江湖中,纵使才华横溢,亦不可免对庙堂上的权衡之术只是管中窥豹。 对,以言毁司马懿不过是妄想罢了。 以当今局势而论,逆魏曹叡怎么昏庸都不会自毁长城, 重蹈“颇牧不用,王迁囚虏”的覆辙。 况且, 郑璞以李简为死间入魏之事, 早就上禀过丞相了。 若李简能功成,足够令魏国内乱好一阵子,效果再差都不会亚于昔日的“魏讽案”。 故而,石苞所言的离间对大汉而言,权当聊胜于无吧。 也正是因为如此,被丞相嘱咐需要对石苞察其才、审其人、定论可授何官职的郑璞,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他委实难辨忠奸啊~~ 其中的难处,在于石苞才略斐然。 若彼才学平平,郑璞便随意谏言个职权,以嘉弃魏入汉的情义、达成千金市马骨的效应便好了。反正区区一庸碌之人,哪怕是奸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然而,石苞已然彰显了才学,若是授予闲职或卑位,必会令彼心寒。 且会令朝廷自绝于日后弃魏入汉的士人。 但委于重任,又恐彼入汉动机不纯。 盖因才略可经国, 换而言之,乃是彼有祸国之能也! 郑璞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不察, 而令大汉朝廷伏下隐患, 以致日后误了北伐之功! 若不谏言丞相,将之授职在南中? 嗯,不妥。 在南中不毛之地任职,与授闲职无异。 抑或,谏言丞相将他遣去成都,由天子出面赐予他宅子且试授一县令职,且先观其言行以及品性?若他日后得以升迁入庙堂,再做可否授兵的计议;若他无有施政牧民之能、无有机会入决策中枢,那也无需担忧彼是否乃奸细了。 但关兴先前赞他有经国之略啊~~ 授予县令职,是否有令他人非议乃屈才呢? 已经步出冀县丞相别署,策马缓缓归雒门聚的郑璞,心思也随着马背的颠簸在起伏着。 是的,他心中没有将石苞留在北伐前线的念头。 甚至连将之举入庙堂任尚书郎或天子近臣的想法都一闪即逝。 因为出任这些职位,太容易步入决策中枢、干扰朝政与国策了。 入敌国为间者,事发必死,亦不以死生为念。为了达成心中所期,彼安分守己的隐忍数年或十数年又何妨呢? 唉, 罢了。 丞相之智远胜于我。 既然我难辩彼是否赤诚来投,索性声称不可将之留在陇右,且将顾虑一一录于书转与丞相定夺吧。 ................... 仲春二月, 中旬。 被大雪连绵的天气耽误了行程,郑璞与张苞一行足足花费了二十余日,才赶到烧当种羌的栖息地:西海(青海)。 首次来访的张苞,对这个只是名义上属于大汉疆域的地方很好奇。 亦被这里的景色所倾倒。 放眼四顾,天地尽浩,皑皑白雪覆盖了连绵的远山。 唯有沿岸皆冰封的西海那飘渺湖心,像是冰封世界里透出来的一抹蔚蓝。 数不尽的黄鹄(天鹅)荡漾在其中,或展翅互追逐,或两两交颈亲昵,或随着涟漪摇曳,悠哉游哉,灵动且闲逸,给这片雪域增添了生机和魅力。 风凄凄而天地苍茫,令人瞬间有了“举目我独行”的孤寂心情;鹄悠闲且欢悦相伴,又令人须臾生出了“天地任我行”的气壮慷慨。 至于那种感受,那便要看各人心绪了。 无疑,张苞是后者。 啧啧称奇的他,微微扯开了披风,让寒风肆意钻入胸襟,兀自感慨着,“不想我大汉的化外之地,景色竟是如此壮观!” 并辔而行的郑璞满脸恹恹,没有心情搭理他。 倒不是鄙夷张苞的孤陋寡闻。 而是在风雪里跋涉了二十余日令他神情萎靡,且心中还在斟酌着即将会面烧当羌王芒中的言辞。 这位妻兄再次坑了他。 他在作书给丞相请示时,竟言郑璞乃自动请命来西海的! 且还自作主张,替郑璞信誓旦旦的声称有万全之策、此番入西海必然能为朝廷募得千余骑卒归河西...... 结果,自然是弄假成真。 且丞相还在书信不吝夸赞了几句。 是故,一路上郑璞有好几次想将他揍一顿出气的冲动。 只是对比了二人的武力,最后才让理智盖过了冲动,但自此不给他好脸色乃理所当然了。 但张苞却仍不自觉。 见郑璞不理会,反而驱马近了些,发问道,“子瑾,依你之见,此地风物与丞相那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契合否?” 嗯? 提及了丞相,郑璞自然是来兴趣。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句,出自数年前丞相作归成都训诲子孙的《诫子书》。 因张皇后常入丞相家宅的干系故而得悉,亦颇喜此文,便抄录归来督促太子刘璿,那时仍在成都的张遵亦不免被教诲。 后来,消息辗转开来,朝中权贵对《诫子书》皆不陌生了。 郑璞当然知道此书。 但与这里的景色有何干系? 此地景色委实足以令人淡薄、令人宁静,然而乃是那种终日牧马放羊与世无争的淡薄、无所事事与世隔绝的宁静。 “兄既心喜此处,不若我修表朝廷,让兄在此戍守如何?” 郑璞淡淡的开了口,“无须担忧朝廷不允。若兄愿意,我必然能促成此事。” 戍守此地? 这与左迁闲职、论罪徙边有何区别! 张苞听罢,顿时便觉得那景色不复壮观、那些黄鹄亦不复闲逸了。 “咳!” 轻咳一声,他紧了紧披风,将话题岔开,“子瑾,丞相让你归成都之期,可曾定下了否?” 正文 第425章、不修德 , 是的,郑璞不日将归蜀地。 随着南匈奴左部刘豹举族徙离休屠泽,以及淮南战事明朗,先前天子刘禅北上巡郡县、犒赏北伐将士之意,终于可以付诸行动了。 必然,天子北巡,丞相要遣人归去迎驾。 至于为何选了郑璞, 而并非关兴、张苞抑或赵广等人嘛....... 一来乃郑璞近些时日委实闲暇。 另一,则是傅佥在去岁战事消弭后,便被天子刘禅召回成都了。 天子以他已然及冠为由,便让近侍陈祇代为出面寻了门亲事,招他归去完婚的。此事丞相亦知,便意属郑璞归去迎天子车架北来了。 师徒如父子嘛。 已无尊长在世的傅佥成亲, 郑璞自是要多操劳些。 总不能让天子亲自主婚吧? 大汉忠烈之后非止傅佥一人,不好厚此薄彼, 且以傅佥的功绩尚且受不起。 “嗯,日期已定下。” 郑璞轻声回道,“待春暖花开,春耕将始时。此些年,天子亲耕籍田已是惯例,连太子都开始随入田地劳作了。以归途所费时日算,我归至成都时,春耕已罢了,天子可北来矣。” 言罢,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倏然侧头,眼眸中尽是防备之色,“此事与兄不相干,今竟问及,乃将欲何为邪!” “你这是何意?” 顿时, 张苞不免横眉竖眼,口气亦不善,“我乃皇后之兄, 亦曾为天子近侍数年!今问及天子行程,何足为奇哉!难不成,我在子瑾眼中,竟是品行不良之人乎?” 闻言,郑璞斜头沉吟。 片刻之后,便带着满脸真挚,缓缓的点了点头,“然也。” “你!” 张苞气结。 以手指着郑璞半晌,却也发作不得,便又侧头目顾那悠哉游哉的黄鹄去了。 而郑璞则是眉目舒展,好不畅快。 无他,依他的性子,被这位妻兄三番两次的“欺凌”,今有报之,焉能不畅怀! 不知过了多久。 已然气消了的张苞,倏然回头目视着郑璞,轻声而道,“唉, 子瑾你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委实是改不了了。你我乃姻亲之家, 兼有同生共死之义,我不过故意以事讦之,然你竟耿耿于心。由此可知,文黛私下托我之事,我无能为力矣。” 故意刁难我? 且还是我细君私下托你的? 闻言,郑璞不由愕然。 旋即,他乃肃容催声发问道,“兄所言,我不解其意,还请兄详言之。” “我尚未归冀县之前,文黛便作书与我了。” 张苞轻轻颔首,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乃是郑璞被授予丞相司直以后,张妍便心忧未来了。 她知道司直这个官职的职责以及代表的意义,亦担忧郑璞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行驶职权的时候必然会留下许多被别人攻讦的口实,为日后埋下隐患。 权柄愈炽,所受的非议便愈多嘛。 是故,在陇右举目无亲的张妍,思来想去唯有作书去与张苞,让他以妻兄的身份谏劝,让郑璞能将性子收敛一二。 这便有了郑璞的坐骑无故转给张遵、被张苞自作主张代为请命之事。 不然,从张掖郡山丹牧场归来冀县的他,难道连一良驹都不能给张遵带回来? 自幼便被家中严促读书的他,安能会有越俎代庖的行径? 他的本意不过是故意寻隙,以冀磨练下郑璞的性子与戾气罢了。 哪料到,他的煞费苦心,竟是迎来了郑璞连妻兄都“无不报复”呢! “子瑾才学,可称我辈之魁也。” 说罢缘由的张苞,继续说道,“天子与丞相皆亲之器之,日后被天子外讬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乃必然。故而,我与文黛便期子瑾能敛性修德,以便他日少受攻讦,亦是为家声添美、为子孙遗誉也。” 原来如此! 倾耳听罢的郑璞,百感交集的叹了一口气。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善操琴、喜舞剑而不好红妆的张妍,亦有为夫君计议之能,且所思所虑竟如此深远。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嗯,如果再温柔些就更好了...... “我素不以德著称,不想竟令文黛与兄皆心忧矣。” 沉默了少时,郑璞语气有些感慨,“不过,依我之见,我这性情固然不好,但不改应是比改了更好。” 呃? 这次轮到张苞愕然了。 不修德行,反而比修身养德更好? 此是什么言论! 而郑璞亦不等他发问,便压低声音道出了缘由,“如兄所言,我日后或会被天子倚为股肱、授予权柄。然而正是因此,我方不可与他人为善,以求不党不朋。令朝野无有嘉我之誉,亦让奸佞之徒,无有进谗构陷我有不臣之心啊!” 张苞听罢,当即毛骨悚然。 盖因他倏然想起了昔被朝野誉为“圣人”、但却篡位自立的王莽。 似是此言论颇有道理。 纵观古今,往往是那些独来独往的孤臣反而更加简在帝心。 尤其是大汉已然有了王莽与曹操的事迹在前。 张苞自作沉吟了好一会儿,最后摆了摆手,“此事乃文黛之忧,此中干系你自与她说去,无需预我了。” 或许,是觉得方才的言论有悖人臣之道吧。 他话语甫一落下,便又很仓促的岔开了话题,“子瑾,方才我问及你归蜀地之期,委实是有事相求。” “哈,兄不言,我亦知矣。” 郑璞亦不想言谈太多仕途上的明哲保身,闻言便拊掌而笑,“兄所求者,乃欲留在凉州为国伐逆讨诛不臣,而非归去戍守京畿也!” “哈哈哈~~~” 张苞亦拊掌,纵声大笑,“子瑾实乃妙人也!” 一阵笑罢,他才敛容轻声而谓曰,“我知向中领军前来陇右督兵,已然事不可违。然而,今继任戍守京畿内外之将尚未有定论,亦是有周旋之时。子瑾素得天子亲之,若此番归去成都且先为我绸缪一二,事情未必无有转机。再者,丞相今已还政天子,子瑾若能谏言天子允我之志,丞相亦不会他议的。” 呵,连丞相的想法都顾虑到了,可见张苞是多么的心切。 不过想想,也无可厚非。 男儿及壮当求封侯! 当今风气,寻常黎庶亦有沙场觅封侯之志,何况将门之后的张苞! 正文 第426章、心可安 其实,张苞乃是当局者迷。 接替向宠戍守京畿内外之将,并不是非他不可。 至少郑璞自忖,若他向天子与丞相谏言的话,无论从才能还是忠贞的角度去考虑便有数人可胜任此职责。 不管张苞是否身份使然。 不过,郑璞并不打算轻易让张苞如愿。 “兄既言之,我自当周旋一二。” 郑璞颔首, 缓声说道,“不过,我仅作谏言,结果如何,乃天子定论也。且兄需先依我一事,不然, 纵使兄恨之, 此事我亦不为。” 何事竟如此慎重? 闻言,张苞先是狐疑的看了郑璞好一会儿,方点了点头,“子瑾且说乃何事。” “乃临阵之事。” 郑璞神情俨然,“我知兄有武力,如若外舅万夫不当之勇,且每每临阵尤喜身先士卒。然而,兄竟不知‘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之言邪?兄今居重号将军位,当具大将之风。若兄能作诺,日后临阵居中调度、不逞武力效豕突之勇,我必然竭力周旋,令兄能得偿所愿留驻河西!” 话落,张苞哑然。 说白了,郑璞这是担忧他应了那句“将军难免阵上亡”的俗语。 “子瑾今日之言,文黛亦曾在书信中提及,莫非乃.......” 带着些许不以为意,他扬眉朗声而道, 但看见郑璞仍是满脸的肃容,便又硬生生的截住了话语,略显无奈的摆了摆手, “好,此事我如子瑾所愿便是。” 然而,郑璞仍旧没有罢休,反而抬起了手。 意图很明显:要与张苞击掌为誓。 竟是不信我? 亦让张苞心中泛起了些许羞恼。 他虽无有季布的一诺千金,但亦不曾失言过啊! 只不过终是有求于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抬起手,带着泄愤之意狠狠的拍了过去。 不料,却是落空了。 郑璞在他抬手之时便爆出一阵大笑,策马越众而前了。 “竖夫,安敢戏耍我!” 略微愣神的张苞,不由笑骂了一声,纵马追去。 亦倏然想起,他这位妹婿的性情不止于刚愎,尚好作戏谑~ 一路欢笑而行。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便遇上了得悉消息的烧当羌王芒中一行。 因为郑璞是进入西海地界后才派人去知会,故而羌王芒中的出来迎接很仓促, 随行者仅仅五六骑, 且人人披挂不齐。 由此亦可看出彼对郑璞的信任。 若是郑璞心有歹意, 将他这五六骑戮尽委实是易如反掌。 “郑君, 别来无恙?” 疾驰而来的羌王芒中,远远便猛挥着手,声音颇为欢欣。 待到了跟前,却又转为了责备,“郑君来访,竟不提前知会,令我连设宴备酒的时间都无有!” “不告而来,乃我无礼,愿首领莫罪。” 拱手告了声罪,郑璞的音容半点歉意都无,“至于设宴备酒,倒也不必。与首领久未谋面,今得相逢,我心中之喜犹如饮醇醪,已不觉自醉矣!” “哈哈哈~~” 不由,羌王芒中畅怀,“郑君风趣依旧,闻君之言,令我如沐春风也!嗯,天甚寒,此地非叙旧之处,君等随我入邑落把酒言欢。” 言罢,便命人驱马在前引道。 待至部落栖息地后,更是杀牛宰羊、大起宴席以待,且召来部落的巫祝与贵人等前来同乐,将淳朴与好客体现得淋漓尽致。 或是说,大汉复通丝路后给予了他部落富足的生活,令他们满载感恩之心。 张苞虽是首次来访,但身为皇后之兄,且先前曾督领烧当种羌两千骑卒在河西大战,故而此番令豪饮之名不复存。 在他们频频邀杯的热情之下大醉酩酊,被扈从抬去歇下。 随口寻了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又兼凶名在外的郑璞,并没有人前来讨没趣。 故而双眸仍清澈,半点醉意都无。 而羌王芒中也很有默契的一直克制着不贪杯。 身为部落首领的他,自是了然郑璞一行在大雪封山的时节不期而来,必是有缘由的。 欢宴持续了许久,待到入夜了才罢席。 当众人各自作别散去后,羌王芒中便移步近前,以言谓郑璞道,“郑君,此处喧嚣,不若与我出去吹吹风?” “固所愿也!” 郑璞冁然而笑,起身离席,且还挥手示意乞牙厝等扈从不必跟来。 连日大雪停歇后的西海夜晚,夜幕变得很低,让人觉得那肆意闪烁的漫天繁星和清亮银河仿佛伸手可摘;依旧呜咽不止的朔风,偶尔会夹带着隐隐约约的狼嚎,令步履缓缓的郑璞,瞬间便有了纷繁世外的感触。 只不过,职责所在,他终究要将权利的龌龊沾污这片净土。 “不瞒首领,我此番乃有求而来。” 待二人并肩走了半刻钟、远离毡房穹庐后郑璞便止步,开门见山的道出此来目的,“以首领之智,见我妻兄随来便已然猜测出我此来何求了吧?” “嗯,心有所猜,不敢确凿。” 轻轻颔首,羌王芒中矮身盘膝而坐,且拍了拍地上示意郑璞与共,“郑君此来之意,乃欲从我部求兵也。” “那,不知首领意下如何?” 同样盘膝在地的郑璞徐徐而问,且还解析了句,“我此番求兵与前番不同,依我大汉兵制,羌胡部落从军者,士卒家眷将迁入郡县内编户落籍。” “嘿,郑君倒是实诚。” 闻言,羌王芒中昂头而笑,但也不置可否,兀自仰望着那璀璨星河。 郑璞亦不催促,静静的等待着下文。 “分族众,势必损,我自是不愿见的。” 持续了好一阵的寂静,羌王芒中才声音幽幽,“且我也不惧因此恶了汉廷。以此地之偏远与荒凉空旷,即使郑君亲自督兵来伐,击破我部亦需旷废许多时日与损耗粮秣无数。与求兵不得相比,含愤来伐乃是得不偿失也。更莫说,汉廷之敌乃逆魏而非我。然而......” 言至此,他侧目来顾,脸庞上尽是无奈之色,“然而,即使我心中百般不愿,亦不得不允了郑君所求。” 咦? 这是为何? 郑璞扬眉,眸绽讶然。 “唉.......” 一声叹息,羌王芒中的语气很是懊恼,“我先前就不该出兵助战河西啊!” 原来是昔日河西卢水支流战事罢了,大汉在遣归随征的烧当族众时,还录他们斩获之功赏赐以及给战死者丰厚抚恤。 亦令他们归来部落后,诱发了无数人为大汉而战的向往。 因为对汉羌一视同仁的举措已然许多没有发生了。 如先前还定都在雒阳时的大汉朝,每每发凉州附庸的种羌部落从征,皆鲜有赏赐或死伤抚恤的。 相传,按朝廷律令应是有的。 但那时候的凉州刺史、金城太守与护羌校尉等人都声称没有。 而今,定都在成都的汉廷是有的。 且被羌王遣去助战的他们都能带回来无数资财,若是被汉廷征发而战或是应募入大汉行伍,想必待遇会更好更丰厚了吧? 再者,比起赤岭(日月山)以东的郡县而言,西海委实荒凉且白灾频发、生计艰难。 如此情况下,郑璞以举家迁入凉州或汉中等地为诱募兵,依着西羌素以战死沙场为吉利的传统,烧当族众必然会从者如云! 虽说,威信甚著的羌王芒中也能将此事压下、强令族众不应募亦不会众叛亲离。 但族众自此离心、相互裹挟弃他去投汉之事将不可绝也。 这便是他不得不允的缘由。 与其目睹族众不断叛离而去,尚不如主动画兵,将族人的流失控制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且还避免与大汉的关系自此恶劣。 不管怎么说,他部落现今还分润着丝路贸易的利益呢! 食髓知味之后,哪还能轻易舍弃? “汉廷欲从我部募兵之事,郑君且莫声张。” 发了好一阵牢骚的羌王芒中,作肃容道,“我会与部落贵人私下计议,以其他缘由将原先随征河西的族众及其家小转予郑君安置。不过在此之前,君需依我二事。” 先前随征的烧当族众有两千骑! 亦是说,羌王芒中看似轻描淡写的一言,竟让大汉添户两千! 盖因凉州羌胡杂居的干系,被官府录入户籍的黎庶极少。以偌大的陇西郡为例,黄巾之乱前在官府户籍者不足六千户,而历经多番战乱后的现今已然不足三千户...... 故而,饶是郑璞已略具荣辱不惊的城府,亦忍不住骤然一愕。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彼羌王如此慷慨,所求必多也! “首领忠义,日月可表!” 郑璞先是赞了声,才轻声发问,“不知首领所言二事乃何也?” “其一,于郑君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羌王芒中略歪脑袋目顾过来,笑容有些玩味,“我部与钟存种羌乃世仇,且彼不曾臣服于汉廷,日后若是我部与之相争,还请汉廷莫要干涉。” 化外钟存种羌,是盘踞在赐支河曲以西的部落。 先前因为彼与望曲谷内的参狼种羌结盟,故而被马岱与烧当种羌合兵击破,但汉军出于边郡安稳的关系,并没有赶尽杀绝。相反,战事罢了后,不管是陇西还是西平太守,都私下授予郡内豪右与之互市,暗助彼部恢复先前的声势。 为了避免烧当种羌一家独大嘛。 自前汉以来,凉州官府对羌胡部落采取分化、抑强与扶弱等制衡手段早就轻车熟路。 羌王芒中对此也了然于胸。 故而才趁此机会,隐晦的提出让官府莫要再暗助化外钟存种羌了。 且正如他所言,以郑璞如今的身份地位,促成此事并不难:只需在归去冀县的路途上给西平与陇西太守打声招呼便可以了。 “好。” 略作沉吟后,郑璞颔首道,“钟存种羌并非我大汉附庸,首领若复仇还请自便,我大汉断无干涉之理。若首领不信,我愿当贵部巫祝之面作誓诅盟!” “哈哈哈~” 顿时,羌王芒中大笑,“郑君素以赤诚待我,我安有不信之说!” 但他不知道的是,郑璞之所以如此痛快的答复,乃是觉得哪怕烧当种羌将化外钟存种羌攻灭了,大汉依旧可以暗中怂恿已然成为附庸的白马种羌牵制他们........ 且郑璞亦不觉得这样算计他,有悖个人信义。 干系到国事了嘛,哪有徇私之说。 再者,退一步而言,烧当种羌太过于强盛了,对彼此都不好。 因为大汉若是感觉到他们将成为威胁,必然会增兵防范且断了他们的丝路利益,而烧当种羌自然也会怀恨在心,最后慢慢演变成反目成仇、彼此互攻。 如此,何苦来哉! 郑璞陪着笑了几声,又顺势发问,“不知首领之其二,乃是何事?” 但羌王芒中却没有明言,而是反问道,“郑君,我前些时日听过往商队议论,说注诣战死于河西,且马将军已然卸甲在山丹牧场,不复督领西凉铁骑。不知此传闻有误否?” 注诣,乃是原先栖居在湟水河谷内的烧当羌王,后成为大汉护羌校尉部的羌骑司马,且更名为刘柱,被秦朗督虎豹骑击杀于乌鞘岭;马岱也的确以年迈自请让贤,退居在山丹牧场为朝廷牧马与训练骑卒。 而羌王芒中问及,当然不是打探故人消息那么单纯。 盖因在大汉诸多僚佐中,烧当种羌唯有与此二人相善,亦唯有此二人会在凉州事务上保障他们的丝路利益。 如今,他们一退一死,羌王芒中有担心也在所难免。 闻弦歌而知雅意。 郑璞听罢,心中便了然。 乃徐徐开口道,“传言属实,且首领之忧我知矣。嗯,我那妻兄乃重情义之人,首领遣族众随他征战,若西海他日有事,他必不会袖手旁观。且我数次来访,首领皆礼遇甚隆,我安能不心怀感激?” “得郑君之言,我心可安也!” 羌王芒中拊掌大笑,且起身做邀,“方才之宴我未进行,不知郑君可愿与我一醉方休否?” “敢不从命?” 郑璞亦起身,“首领,请。” 就是在归毡房之途,他心思已然开始在琢磨着迎天子车驾北来之事。 一个化外种羌部落的首领,都忙不迭的绸缪未来;而疆域更大、利益派系更多的大汉,在丞相还政天子后,是否也会迎来利益倾轧呢? 抑或者说,丞相推政于众,缘由并不止于静养身体? 正文 第427章、犹不及 莺歌蝶舞,草木欣荣,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 成都夏初四月的景色煞是迷人,让久在陇右习惯了草色连云、牛羊衔尾的郑璞,于龙泉山西麓策马缓缓时,瞬间就有了横笛于唇的闲情逸致。 只不过, 正侧身伸手抽出马鞍侧的竹笛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了紧随其后的傅佥以及功勋子弟等正在给弓身绕弦,便又罢了心意。 归来成都近十日了,亦让郑璞明显感觉到朝野皆处于一种斗志昂扬的气氛。 甚至可以说是亢奋。 缘由,乃是逆魏动用十数万大军来袭无功而返、江东阴袭合肥而逆魏曹叡却无法夺回,令朝野士庶皆觉得逆魏已然日薄西山矣! 不足为惧矣! 故而,所有人都在为谋求日后能随征关中竞相奔走着。 与昔日夷陵之战后豪族在南中叛乱、世家不愿意为大汉效力的状况,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是在以前,这种上下一心的众志成城是丞相所期待的。 但如今郑璞却是觉得暗藏隐患。 无他, 过犹不及。 这些在成都的人们只看见了大汉北伐以来的胜多败少、复地无数,却不知道丞相每一次用兵都是如履薄冰,唯恐一步走错以致前功尽弃。 盖因以大汉的战争底蕴根本不允许败北。 是的,汉魏双方的实力仍不能比肩。 更莫说是如朝野士庶所臆想“关中可一战而定”的奢望了。 郑璞归来成都后,出于人情世故的不可免,也忙了好一阵的迎来送往。与之座谈时,从他们的言谈与神态中看到了信心慢慢而导致的轻敌。 或许,乃是他们鲜有面临战场尸横遍野的机会,故而才敢轻言兵事、尽显挥斥方遒的豪迈罢。 唯有中领军向宠没有那份急躁。 在与郑璞座宴的时候,对北伐诸多事务都细细问及,且还断言“还复旧都”之战恐旷日弥久,绝非一战之功。 不曾出蜀地至陇右便有如此认知, 已胜却无数人了。 至于他为何率先上表请命随征, 那是向朗以后将军之职归来成都守尚书台之故。 叔父居朝政中枢而子侄督兵戍守京畿内外,哪怕天子、丞相以及其他臣僚皆不曾对向家的忠贞有疑, 但他自己要避免瓜田李下之嫌。 而从他口中, 郑璞亦得悉张苞为何觉得自身会被调归成都了~ 如今的中护军、向宠的副职赵统,已不可能接替戍守京畿内外之责——他被天子调任作新军的督领。 对! 在丞相推政于众后,天子刘禅便开始绸缪着组建新军。 倒不是效仿前汉武帝“恐中尉之权太重,又于光禄勋置羽林、期门,而后南北二军之势始均”的帝王权衡心术,挑选良家子成军。而是丞相授意改职为益州刺史的蒋琬上表,请天子从此些年死事北伐将士的遗孤中,选拔优良者养为羽林郎官、教以五兵。 一来,此举可体现朝廷之德、安将士之心。 另一,则是恩出于上,为天子日后掌控兵权绸缪。 这些将士遗孤,日后亦会被朝廷依着个人的才学,分派戍守各地的职责或入征戎之军任职,相当于大汉行伍中低级军官的预备役。 如此,本就有选拔武将职责的赵统,被天子转授羽林新军统领之职亦不意外了。 但这也打乱了郑璞的计划。 在他应下张苞之请时,心中打算推举赵统戍守京畿内外。 因为从忠贞与父辈功勋以及个人才能等角度考虑,最适合受领此职责的人,无非先帝元从关张赵三家的子侄。 如今,关兴督领汉中, 日后将被倚为国之藩篱督战一方,不可能归来任职;而张家次子张绍少小便筋骨羸弱、无有武事之能, 在行伍中难以服众;先前便官居虎贲中郎的赵统,自然就是最适合接替向宠职责的人选。 若不从此三家擢拔,诸如马忠、糜威、霍弋与庞宏等其他人,都各有权衡之弊。 其中,糜威与庞宏不必说,行伍履历太浅威信不足,且二人的从父糜芳与庞林如今分别在魏吴任职.......有些口舌是非,能避免就免了罢。 而马忠与霍弋则是不能轻易调离南中。 现今的南中之地虽然大致安稳,但在故庲降都督李恢病故且宗族迁入汉中定居后,兴古郡与永昌郡都曾有过土人蛮夷首酋作乱之事。 规模不大,马忠与霍弋仅征发郡兵而往便悉数讨平了。 然而,孰人又能断言,将彼等调离换做他人前去南中镇守,不会诱发土人蛮夷部落新的叛乱呢?出于后方安稳更利于北伐大业的考虑,朝廷自是不会优先考虑他们二人的。 尚有被调往陇右驻守的李严之子李丰,亦不是良选。 李丰的资历倒是无忧,但李严如今在中枢居督考百官之责,哪有令其子戍守京畿内外的! 因而,算来算去,唯有将张苞调归成都才是最好的安排了。 思及于此,罢了横笛闲情的郑璞,又心思放在了即将与天子刘禅会面的言辞之上。 归来成都这些天,除了列班朝会时见过天子外,郑璞一直没有与天子私下设宴座谈过。因为三日后将北巡,届时二人同行于途不乏攀谈的机会,故而天子便很体贴的不占去郑璞迎来送往的时间了。 而现今遣傅佥来引郑璞往龙首山西麓的羽林军营地嘛........ 乃天子在临行前,还诏令在成都的功勋子弟,以骑射功夫作为比较甄选出随行北巡的人选。 算是恩荫励下的手段罢。 君臣同乐之事,郑璞被召来乃理所当然。 尤其是他被丞相遣归来迎驾北去,必然也要肩负沿途调度各地戍守士卒护卫的职责,亦必不可免在临行前与天子以及向宠将一些细节商榷敲定。 只不过,觉得以天子敦厚的性情,断然不会有临时生事之念的郑璞,将满腹心思都放在了如何通过天子扭转成都上下那股对北伐过于乐观的风气,以及在天子与丞相谋面之前如何先将张苞摘除戍守京畿职责之外罢了。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天子召他来与会,同样是出于其他心思。 乃关乎丞相。 正文 第428章、知否 , 将羽林新军营地设在龙泉山西麓,乃是因为天子亲耕的籍田就在此地,且给这些选拔出来的羽林孤儿划分了田亩,令他们在习战时也忙碌春耕秋收。 耕与战,国之本也。 前汉羽林乃是取自“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之意。 而如今天子在给羽林营地提词时,则是改成了“耕战为本, 如林之盛”。 盖因丞相暗中推动朝廷设立羽林新军的本意,并非是要增添一支天子亲军驻守京畿、宿卫宫禁,而是试着推动“耕战”军功制度。 先帝刘备乃前汉中山靖王苗裔,尊天子号后立宗庙亦是祫祭高皇帝以下,而前汉本就承秦制,其中的耕战军功制度虽也曾有过变更,但本质却是继承了下来。 是的, 军争之事暂可歇后, 丞相的心思便转到了更改时政弊端这方面。 乃是吸取了秦汉的前车之鉴,打算打破豪族世家垄断下层黎庶上升空间,以及遏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状,以免汉室再度重蹈覆辙。 虽说,先前郑璞就已经上谏过日后当复前汉邑陵制、推行益州固本三策等言。 但这些并不代表着,丞相自己没有过这方面的思虑与见解。 之所以一直没声张与推动,只不过是当时正值聚力北伐,不欲因他事而诱发动荡的时机未然罢了。 今因江东夺了合肥新城而令逆魏无暇入寇,自然便是到了推行的绝佳时机。 再者,若大汉如愿还复旧都,那便是成了昔日的强秦并吞六国之势,自然也要提前改良且推行耕战制度,以提升国力与激发黎庶觅封侯的热情为朝廷克复中原而死力。 是故,当朝廷甫一颁发组建羽林新军的诏令与隐晦推行耕战军功制系后,朝野上下对参与北伐热情高涨乃是必然。 因为大家都知道,饱受后宫干政与宦者弄权之祸的汉室,至多再过两三年,便会重申“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 天下共诛之”的白马盟誓之言了。 当然了, “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这句,为了兼顾与吴国的盟约自是不能提及。 至羽林营地得悉事情始末后,郑璞这才知道丞相推政于众的另一层考量:抽身出局外,且先让其他臣僚摸索着推行新政。 如事情顺利推行,便是终可安心的过渡权柄。 但如若事有不谐或引发争端之处,那仍就可再度入局协调各方利益避免矛盾激化。 至于为何不亲历亲为嘛.......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兴复汉室的重任,终有一日要落在后继者的肩膀上。 现今且让后继者放手施为,即使是出错了,至少丞相还有“明正轨”的机会。 也正是因为丞相这番为身后之事绸缪操劳的苦心,令天子刘禅倍为感激,亦有了想将更多殊荣加与丞相的心思。此时恰好归来成都的郑璞,素被天子亲善,且乃天子唯可视作友朋之人,被召来私下询问一二亦不足为奇了。 却说,在傅佥等人的引路下,郑璞抵达了羽林营地。 见一身燕服的天子在候, 便小趋步向前行礼而拜,“臣, 丞相司直璞,拜见陛下。” “子瑾何故多礼邪!” 天子上前扶起,把其臂而作戏谑言,“宫禁与班朝之外,当称我为刘君,子瑾智略超群,却是记性不佳!” 许久未见的天子,音容未有改变,就是肤色黝黑了不少。 或许是刚忙碌完春耕之故罢。 起身的郑璞,闻言乃作笑颜,刚想回言,却被天子一声感慨给打断了,“子瑾年岁与我相仿,不想华发竟早生矣!” 是的,如今的郑璞双鬓已然尽霜染,眼角皱纹密布。 明明是才刚迈入而立之年不久,但容貌看起来却已然如四旬了。 未老,而先衰。 “劳刘君挂念。” 微微顿了下,郑璞冁然而笑,“我少时便体弱,故而老态早生。不过,刘君莫过多在意,他日朝廷起兵伐关中,我仍能督兵为国讨逆!” “壮哉!” 顿时,天子刘禅拊掌而赞,“子瑾豪气不减当年!不负我大汉干城之名也!” 大汉干城? 我何时有此谓了? 闻言,郑璞不由讶然,眸露疑惑,“刘君之言,我弗能解也,还请明言赐下。” “哈,子瑾竟未知邪?” 天子畅声而笑,拉着他往校场点将台而去时,低声解释了一番。 原来,在春耕三月时,吴国孙权便再度遣使者来访,意图以生丝与金铁等物继续维持双方的战马贸易。此举在朝廷意料之中,且丞相亦早就做过定论,故而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不过,此事郑璞归来成都之前便知晓了。 盖因孙权此番阴袭合肥得手、多年夙愿得尝,乃使者给郑璞给带来了许多礼物作为昔日筹画的答谢。 的确是很多礼物。 金银丝绸一堆,且水精、蚌珠、大珠等贵重之物各五斛,尚还有三十余张虎皮! 那时从陇右归来成都之途的郑璞,听闻留守成都小宅的扈从郑乙书信告知后,心中便大骂孙权乃宵小之徒、江东皆是用心险恶的鼠辈! 无他,因为类同的下作伎俩,孙权已然不是第一次使用。 比如昔关侯镇守荆州时,孙权便遣使为子求关侯之女为妻。 孙权乃江东之主,若想联姻加固盟约理应遣使问先帝刘备的子女才对,哪有直接去寻大汉镇边的督帅关侯? 如此行径,分明想陷关侯于不义,是故意挑拨先帝与关侯的君臣关系嘛~~ 今赠厚礼于郑璞亦是如此。 郑璞乃大汉臣子,出使时的一言一行皆是代表着大汉。 如果孙权果真感激的话,也应该是以盟国之礼,将这些礼物作谢给大汉朝廷才对! 哪有给他一个臣子的? 当然了,这种下作伎俩对于郑璞而言不值一提。 今日被召来时,他便让扈从将这些江东谢礼尽数携来转给天子,当作给朝廷组建羽林新军之用。 那时吴使赠礼他不在成都,无法回绝。 如今归来了,那就将此些礼物转给朝廷,以免受他人腹诽。 但他不知道的是,吴使携来的国书上,还对他极尽赞美之辞,将他夸成了大汉的国之干城、有若昔张良陈平之能...... 一番低声解释罢,天子还挑眉笑道,“子瑾之名不仅威震逆魏,且令江东仰慕有加,可谓已然得国士之誉乎?” “呵呵~~~” 郑璞亦不做告罪之言,略略斜头轻笑,说道,“我尝闻‘君明则臣直,君昏则臣佞’之言。今吴主孙仲谋以厚币私我,若刘君以为彼乃情义真切,我便厚颜当君‘国士’之誉;若刘君以为彼乃居心叵测,那我便斗胆请君莫作如此戏言,免令我遭他人非议。” “无趣。” 天子面色有些讪讪,收起戏谑之色,“彼孙仲谋性情卑劣、江东群臣尤好宵小之道,我何尝不知邪!不过是久未与子瑾谋面,故作戏言耳。” 言罢,紧接着又加了句,“子瑾莫要因此事而不安。彼江东既厚礼赠之,子瑾且收下就是,朝野上下无人置喙。且子瑾有杀身报国之义而无他好,我素愁朝廷用度紧缺无物赐下,正好江东全我之意了。” 不得不说,天子这番言辞相当于推心置腹了。 但不料郑璞却是不领情,反而出言驳之,曰:“刘君言不由衷也!” 呃? 亦令天子脚步一顿,倏然睁大双眸,声音颇为急切的催声,“何也?” “我归成都多日,刘君竟不早以言宽我之心;今我心有惶惶,尽携江东赠礼前来归还朝廷以求不遭非议,刘君方声称我可留下。敢问刘君,此地功勋子弟与羽林健儿皆目睹我车载厚礼而来,我安能再携归家宅乎!不惧添一吝啬之名乎!” 郑璞口中振振有词,脸上却是努力抑制着笑意,连双肩都略微抖动着。 早就与他熟稔无比的天子,那还能不知他之意? 不管天子是否出言宽慰,他都不会将江东所赠的厚礼留下自用,故而借机作愤愤不平之言掩饰罢了。 “嗯.....” 心中明了的天子,蹙眉捋胡,佯作思虑神情,“子瑾所言,不无道理。既然如此,为子瑾清誉着想,此些江东礼物我便却之不恭了!哈哈哈~~” 就是刚说罢,他自己便忍不住率先纵声大笑了起来。 且笑,且行。 少时便至点将高台。 早就恭候在侧的赵统,当即目视执鼓小吏略微颔首。 “咚!” “咚!咚!” 顿时,羽林营地内鼓角争鸣。 来赴的三十余功勋子弟皆牵着战马分列两侧,神色肃穆。 更远处则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列着方阵,满脸期待的等候着较艺开始。 他们自然就是死王师的将士遗孤、羽林新卒了。 “尔等皆我大汉忠良之后,当勤学奋勇,立志他日为我大汉砥柱之臣!为国讨逆、克复中原!今朕聚众以射驾同乐,期尔等不忘父辈创业之艰、不负父辈砥砺之志也!” 鼓声罢,立在旌旗之下的天子,猛然拔出腰侧佩剑,高举刺苍穹,激励作声。 “八十步鹄,步射十中八九,骑射十中七八,皆赐虎皮一张!夺魁者,再赐此刃!前十者,皆可随朕北巡!” “羽林郎五十步鹄,步射十中五六,赏千钱!十中七八,赐虎皮一张、晋一级!” 话语落下,众人皆激昂,朗声领命后,便在赵统的督看与军中小吏的引导下,前往各自区域较力。 而天子与郑璞则是被引去树荫下,端坐胡牀等候着比试的结果。 只是甫一坐下,天子便挥手摒离侍从,低声发问道,“子瑾可知,李正方曾声称相父宜受九锡之言否?” 九锡?! 正文 第429章、孰人也 “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器,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之士百人,七曰斧钺, 八曰弓矢,九曰秬鬯。” ——《礼·含文嘉》 九锡,乃是天子赐予诸侯与殊勋大臣的最高礼遇。 如昔日丞相兴兵讨南中叛乱,临发时天子便赐下了虎贲与斧钺,寓意为“能退恶”与“能诛有罪者”。 而如今,天子有意趁着此番北巡, 再将车马(金车大辂、兵车戎辂与玄牡二驷)、衣服(衮冕之服与赤舄)与朱户(朱漆大门)三样赐予丞相。 令天子生出此心思的起因,颇让人啼笑皆非。 乃是昔日李严曾劝说丞相加九锡,被丞相严辞驳之,但谁都想不到的是,对丞相以父事之的天子刘禅,竟是将“若灭魏斩叡,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於九邪”这句话给记在心中了! 且还心心念念着,有朝一日能实现。 故而,正值北伐功成过半时,他便想着且先给丞相再加三锡,以嘉北伐以来丞相的殚精竭虑与还政的忠贞之节;若日后还于旧都,便再将剩下的四锡悉数赐下。 “依子瑾来看,今我大汉得复陇右与凉州,加三锡可彰相父之功与足表我心意否?” 将心思道出的天子刘禅,还顺势发问了句。 郑璞哑然。 姑且不论此举可否能彰丞相功劳与表天子心意。 昔日丞相驳李严之言, 乃是出于恚怒之心,忿同受先帝托孤之重的李严竟不思竭股肱之力报效,反而汲汲营营于功利啊! 为何天子竟是觉得, 丞相会接受九锡呢? 莫非,乃是当局者迷乎! 天子的性情本就敦厚,于年少时,先帝便请丞相挑选书籍循循教导;未及弱冠,又逢先帝崩殂,将之托付于丞相顾看。如今丞相开始步入暮年,出于人之常情,故而天子便怀有反哺之心罢。 “陛下,璞窃以为,此举不妥。” 言及如此之事,郑璞神情肃穆,依着君臣礼仪作答,“陛下年少继位,承先帝遗命父事丞相,十数年如一日。今璞斗胆问之,陛下可知丞相所求否?” 相父何所求,我焉能不知!? 乃报先帝君臣相知之恩,图圆还于旧都、兴复汉室之愿耳! 况且, 相父所求者,与我欲彰其之功、表感激之意有何相悖之处? 郑璞的答非所问以及隐隐带着反诘之意,令天子心中有些不悦。 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天子亦略具荣辱不惊的城府,没有当即出言反驳,而是依旧声音缓缓道,“相父所求者,我自是知晓的。不知卿为何如此作问?” 言罢,或许是觉得这样君臣对奏的气氛有些过于严肃了吧,他又紧着加了句,“此事我心意尚未有决,亦不曾知会他人。子瑾权当此间闲谈罢,不必作此犯颜直谏之态。” 还没有作定论? 那就好! 悄然松了口气的郑璞,连忙拱手告罪,“乃我一时情急,望刘君莫怪。” 旋即,略作沉吟,便又轻笑道,“嗯,刘君既声称此间闲谈耳,且言之凿凿自忖知丞相所求。不若我与刘君以丞相之事共论,以鉴君所言是否非虚,可乎?” “哈!” 顿时,天子拊掌,“我少小便蒙相父教诲,子瑾竟不自量力欲共论之,我有何惧之!子瑾且先言之!” “诺。” 郑璞拱手作礼,问曰:“敢问刘君,丞相图权乎?” 答曰:“子瑾何出此言哉!相父先前开府治事乃先帝遗命也,且今已然推政于众,何来图权之说?” “丞相求利乎?” 答曰:“相父自南阳随先帝以来,衣食悉仰於官,不治生,不曾有求田问舍之意。今家中居宅与桑田皆先帝或宫中所赐也!何来求利之说?” “丞相谋门楣子孙计乎?” 答曰:“前些时日,我曾与朝廷诸公共议意增相父食邑两千户,然相父上表固辞,终仅受五百户。由此可知,相父无有谋子孙计之心也。” 这次回答罢,天子有些阑珊的摆了摆手,“你我皆知相父澡身浴德,非常人也,所求者亦乃还复旧都以报先帝知遇也。我知子瑾问及此些,乃欲谏言自身之见解耳!不必忌讳,直言即可。” “诺!刘君,恕我直言。” 郑璞颔首应声,“窃以为,欲赐丞相加九锡,于刘君而言固然乃好意。然而此举于丞相而言非殊荣,乃是添丞相之扰也!” “嗯?” 闻言,天子挑眉作鼻音。 而郑璞没等天子发问,便径直道出缘由,“昔丞相开府治事、并宫中府中为一体,事无巨细皆躬亲;而今推政于众,居汉中别宅静养。还请刘君自作思,以丞相尽忠之心,若非身体委实难堪重负,焉能不效股肱之力邪?且刘君既知丞相不图名利、不求权柄、不谋子孙计,亦必知丞相断然不会受加九锡之殊。如此,刘君若强之,乃令丞相徒增烦恼,难安心静养也!再者.......” 言至此,郑璞猛然扼住了话语。 盖因此时的天子刘禅,已然侧头眺望着汉中郡的方向,满目的追思。 他与丞相已然许久未谋面了。 在他记忆中的丞相身体状况,仍旧停留在率师北驻汉中筹备北伐时的康健之时。 持续了好一阵的沉默。 天子回过神,声音略显低沉的发问道,“子瑾,相父如今身体状况如何?” “回刘君,丞相尚好。” 郑璞的声音亦然很低,“我归来成都,途径汉中时曾拜见丞相。丞相虽须发皆白、身躯瘦削,然精神尚好;且今北伐顺利与得享天伦之乐,丞相不复昔日夙夜忧叹矣。不过,去岁冬末严寒,令丞相腿疾愈笃,即使春来转暖,行百步外亦需拄杖、五百步外需乘素舆。” “唉.......” 当即,天子忍不住一记长声叹息。 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才收起了怅然之色,缓声问道,“子瑾续言之,再者何也?” “诺。” 郑璞拱手,朗声而应,“再者,璞斗胆放肆,敢问刘君,有汉以来加九锡者,孰人也?” 正文 第430章、盛轨 , 乃王莽与曹操,前者篡夺前汉帝位,后者子孙窃居今汉神器....... 天子刘禅在心中默默作作答了一声。 没有宣之于口,是因为他知道郑璞的言下之意:不可令丞相身陷世人非议之中也。 自然,他亦怫然不悦。 郑璞焉能将奸逆如王莽、曹操之流与丞相相提并论! 从事无巨细咸决之到如今的推政于众,尚且不能断定丞相乃可克终之人乎! 若不是二人素来亲善,且知晓郑璞亦对丞相敬仰有加, 他便忍不住胸腹恚怒之意当即厉声呵斥,甚至是令虎贲将郑璞拿下论诽谤之罪了! 呼....... 深深的舒出一口浊气。 天子刘禅努力抑制着心中忿怒,音色略显激越而道,“子瑾慎言!安能出如此有污相父清誉之辞!” “璞口不择言,死罪!死罪!” 闻言,郑璞连忙起身行礼告罪,但仍旧据理而争,“陛下, 璞虽失言, 亦知丞相之忠天地可鉴,然而世人终究凡夫俗子众,且逆魏亡我大汉之心不死、江东毁我大汉之言层出!有王莽、曹操奸逆在前,若陛下执意赐丞相加九锡,恐丞相清誉将受天下悠悠之口非议矣!” 天子一时语塞。 倒不是觉得郑璞所言有误,或被犯颜直谏心生恼怒。 而是他第一次感受了郑璞的性情刚愎。 先前,郑璞不管是与他坐论还是向他谏言,都是以戏谑言旁敲侧击的。 或许是涉及到了相父声誉之故? 带着如此念头,天子心中的愤愤倏然冰消雪融,神情也缓和了下来,“都说了此间乃闲谈,子瑾莫作班列朝廷之态。” 顿了顿, 又加了句, “子瑾所言,我心中有数,且入座罢。” “谢刘君不罪。” 待郑璞依言作谢, 入坐胡牀, 天子又感慨道,“竭诚如相父者,竟亦不免被言毁之。此可谓之人心不古乎!” 郑璞默然。 少时,方徐徐而答,“回刘君,盖因青史臧否、后人论前人,常论迹不论心、以己之好恶推人。且世俗多庸人,三人成虎之事不乏也。” 三人成虎? 天子扬了扬眉,若有所悟,耷眼捋胡不复言语。 对此,郑璞亦有所悟。 依着天子的性情,如果是接受了他的谏言,那便已经出声作定论了。 现今只是自作思虑,可见他想予丞相加九锡之意仍不改。 准确而言,乃是他性情敦厚使然,觉得无法给扶汉室之将倾的丞相足够礼遇而耿耿于怀。 是故,郑璞略作踌躇,便轻声说道, “刘君, 璞窃以为, 嘉丞相之功与表刘君心意,殊荣并非止于加九锡一种。” 嗯? 此话甫一落下,天子倏然昂头,双眸灼灼,声音且急且切的催促道,“子瑾可速言之!” “诺。” 郑璞颔首而应,“刘君,我意所指者乃前汉盛轨,爵酂侯之传承也。” 酂侯,乃是被誉为前汉“开国第一侯”的萧何。 而郑璞所言的盛轨,乃是指前汉历代帝王都不曾忘却萧何的功劳。 如萧何的子孙继承爵位后,不乏无子或坐事等缘由被除爵,但如高后、文帝、景帝、武帝、宣帝与成帝等人皆曾诏令另寻萧何之后复爵酂侯;一直待到前汉被王莽篡夺灭亡后,世间方不复有酂侯。 也就是说,终前汉一朝,对萧何是真正做到高皇帝刘邦白马之盟的“国以永存,施及苗裔”这句话了。亦然,郑璞乃是劝说天子可效仿前汉故事,将丞相的殊勋恩荣于后人、与国同休戚。 “前汉之盛轨,如萧何故事啊~~” 这次,天子刘禅喃喃自语,神情颇为意动。 而郑璞见状,便又趁机加了句,“刘君,若效萧何故事,可全先帝与丞相的君臣佳话,亦乃今之盛轨也!” “咦,此言何解?” 不出意外,天子再度催声。 郑璞亦不怠慢,朗声说道,“先帝有高祖之风,举国托孤于丞相;而丞相受命以来鞠躬尽瘁、矢志不渝,此非君臣佳话、今世之盛轨乎!且刘君受先帝遗命,以父事丞相,心神终无贰,亦可当得盛轨之赞也!” “子瑾此言有谬矣!有谬矣!” 听罢,天子虽喜笑盈腮,但也连连摆手,“盛轨之赞,先帝与相父可当之。我何德何能,安敢附骥尾邪!”也终于释怀,不复强求加九锡之念,“如子瑾所言,为不增相父之扰以及不令宵小之徒非议相父清誉,九锡不加也罢。” “刘君之言,恕我不能苟同。” 但不料,郑璞露齿一笑,反驳曰,“九锡不可加,一锡尚不可忝邪?先帝命刘君以父事丞相,是为君臣一体也!刘君入丞相之宅,犹归自家,何不以‘朱户’赐之?” “大善!” 天子闻言大笑,抚其背而言,“子瑾知我也!哈哈哈~~~” 事有定论,天子畅怀。 亦不复言朝中之事,改为与郑璞叙话久别之情以及即将北巡的琐碎。 少时,一声传报打断了他们的言笑宴宴。 “启禀陛下。” 只见原本在远处恭候着的近臣王化,已然近前十步内,躬身请示道,“方才赵督领遣人来请示,声称傅佥、魏容二人皆步射十中、骑射九中,不分伯仲。故请陛下决断:或陛下增一赏赐之物乎?或令彼等以百步鹄再比较乎?” “将门虎子,如是也!” 闻言,天子击掌而赞,神情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此番与会的三十余功勋子弟中,数傅佥与魏容最年长。 且他们二人都曾在陇右或凉州临阵杀敌,早就有了斩首之功,弓马自然要比留在京畿的功勋子弟更娴熟一些。 赞罢,天子没有当即对王化作示,而是侧头对郑璞笑谓之,“子瑾被逆魏号为‘魏之大患’,威震敌邦。今恰逢其会,不若出佩剑作赏,以帅厉我大汉后进奋勇报国如何?” “不妥。” 郑璞不假思索便回绝,“此乃刘君之事,且江东所赠之物我尽携来矣!今身无余财,刘君莫难我!” “哈哈~~” 不由,天子忍俊不禁,回头嘱咐王化道,“我在此营中尚有一短戟,去取来作赏赐之物罢。” “唯。” 王化领命而去。 正文 第431章、分道 仲夏五月,天子刘禅北巡至汉中郡。 行程之所以如此迅速,乃是仪仗车马等一切从简,就连护送的禁卫也仅仅八百人。 在巴蜀疲敝的时节和与民休息的国策下,不管是丞相抑或朝中诸公都觉得,既然北巡的目的乃是前来飨北伐将士、抚陇右与凉州郡县安定的,那便还是不要太过于铺张了。 天子自身亦没有什么意见。 尤其是历经数百里栈道的蜀道难后, 他反而觉得羽葆鼓吹等仪仗都不该携来。 因为就在行伍经过马鸣阁道时,数名伎乐恐慌之下竟引发了驮马受惊跌下了山谷,人员没有伤亡,但物品却是损失了不少。 对此,主护卫职责的向宠颜面无光,差点没将那几名伎乐军法处事。 天子则是感触良多。 他们一行轻装北上尚且如此不易,一直从蜀地转运粮秣与辎重往汉中的将士, 其中艰辛可见一斑。 是时, 他还对郑璞感慨了一句。 曰:“昔日子瑾曾以‘知行合一’谓我,我亦知事非躬亲不知艰之理。今出蜀地,栈道连绵、石路逶迤,方知北伐千里转运之艰。回首未启程赴北时,成都上、不再督领西凉铁骑征伐。 如此,将他转归戍守京畿,亦算是朝廷嘉勉北伐老臣的彰显。 而郑璞想谏言将州泰也一并调回成都,则是他先前曾受逆魏司马懿的知遇之恩,且曾言不欲与司马懿在战场之上相见。如今南匈奴左部刘豹也早就徙离休屠泽,威胁不再,宣威城的驻军自然也要转去其他地方。 是故,郑璞便觉得,与其让可称良将的州泰转去驻守敦煌或西平郡浪费才能,尚不如将他调归成都熬资历,好日后可出镇南中或永安抵御孙吴。 不管怎么说,州泰乃是他与诸葛乔招降的嘛,自然要上心一些。 当然了,这些考量乃是郑璞自己心中的,若想劝说天子他还需重新斟酌言辞, 而如今天子感慨“事非躬亲不知艰”便是最好的理由。 郑璞顺着话头, 以成都上下皆轻视逆魏实力、对北伐太过于乐观的现状为由, 谏言京畿理应由一参与过北伐、知陇右与河西地瘠寒凉以及熟谙羌胡生性,且是行伍威信很重的将率镇守,好扭转成都士庶过于乐观的风气。 此外,还需辅之一熟谙逆魏军制的将率伐诸将中以前将军最为恰当。尚有振威将军州安岳,熟谙逆魏兵制,亦可作为副职辅之。” “子瑾先前加侍中时,鲜有行与闻朝政之责,今卸责职转丞相司直,竟复谏言与我。莫非是如今国无兵事,故而令子瑾不耐清闲乎?” 戏言了一句,天子方颔首答复,“成都风气确如子瑾所言,亦乃我之忧也。不过,何人接替戍守京畿之责,兹事体大,我需与相父以及朝廷诸公商榷后才可定论。嗯,子瑾所举之人,待到汉中后,我会与相父提及的。” 要的就是这个! 顿时,郑璞心中大定。 因为他知道再丞相放权静养后,对树立天子威信尤其在意,决策朝中诸多事务时都会侧重考虑天子的倾向。 戍守京畿的人选亦如此。 一旦天子有了意向的人选,丞相便会优先考量,甚至会直接敲定。 毕竟,马岱与州泰各个方面都是良选嘛。 且张苞日后将作为天子掌控兵权的仰仗,继续留在前线积累功勋,也是丞相一直以来的绸缪之举。 带着得逞的畅怀,郑璞冁然而笑,“陛下从谏善纳,专事不骄而惴惴 正文 第432章、事露 , 郑璞迎驾北来的职责,至汉中郡地界时就算结束了。 北伐将士不计其数,不乏功勋之后或劳苦功高者,伴驾的殊荣自然不能由他一人独揽。且如今大汉的北伐守御线已经划分为了三个区域,各有主司者。 如汉中、武都与阴平郡,乃是吴懿与关兴主事;陇右-金城与西平郡乃是魏延与吴班戍守,而河西走廊自然是马岱与姜维了。 郑璞作为为数不多留任相府的僚佐, 已然领居中调度之重,不应再全程伴驾,以免令其他将士觉得天子厚此薄彼。 再者,他并非无所事事。 大汉天子北巡,逆魏若得悉必然会有所动作。 虽说有淮南战事的牵制下,司马懿发兵来犯的可能不大,但出于有备无患之心,郑璞需要归冀县丞相别署协调各地加强守御等事务。 另一缘由则是凉州乃边地,鲜文化寡礼仪的羌胡部落众多, 他需要归去督促郡县僚佐安抚地方,避免羌胡部落冲撞天子仪仗的事情。 对,天子刘禅此番北巡的路线已然确定了。 乃是汉中-陇右冀县与阿阳-金城-陇西,最后归去成都。 没有进发河西走廊的缘由,则是因为那边太过于偏远,且仍有一些不甘心失去权柄的豪右或羌胡部落在暗中伺机生事。 毕竟,逆魏“边人治边”对他们的吸引力太大了嘛。 况且世间从来都不匮乏认不清局势、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亡命之徒。 最重要的是,驻守在武威郡的姜维已然被丞相授意,正厉兵秣马,将在秋收八月时对鸣沙山用兵。 小规模的,出于磨练骑兵的考量。 亦是应江东之邀,策应他们在夏秋之交对寿春用兵的意图。 虽然大汉已然步入休养生息的国策中,但若是仅付出些许代价就能让江东与逆魏相争更加持久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咳! 应该是两国互盟伐魏,既江东请求策应。大汉自然义不容辞! 然而,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还未等姜维出兵策应, 江东于夏六月末就传来消息——今岁他们是无法再进攻了。 却说,占据了合肥新城的江东,各部兵马皆意气风发。 孙权为了趁着军心可用时达成全据淮南的冀望,便在春耕后派遣僚佐在各地再募兵。 其中,屡次叛乱的鄱阳郡亦不可免。 故而激起了郡内黎庶的不满,有民吴遽者不堪兵役之苦,乃聚众叛乱,将募兵的中郎将周祗杀死,顺势攻下了数县。 还诱发了相邻的豫章、庐陵二郡多个山越部落群起响应。 令原本不过万余黎庶的作乱,迅速扩展为数万乱兵荼毒郡县的狼烟遍地。 且个别山越酋帅还依着先前叛乱的经验,派遣心腹族人渡过大江诣魏,请官职以及求遣兵接应。 内部生乱,对外用兵乃是奢望。 意料不及的的孙权,只得罢了用兵之念,从江北调遣数部兵马归来平乱。 且还要担忧魏国会趁机发大兵来夺回合肥新城。 事实上,他的考虑没错。 得悉消息的满宠,虽觉得夺回合肥的时机尚未成熟,但还是将此事传给了雒阳庙堂, 供曹叡与衮衮诸公决策。 曹叡得闻消息,大喜过望。 在朝中诸公一致认为可战的附和声音中,他开始召集兵马、命沿途各地郡县先筹备大军粮秣等,不日将再度亲征淮南。 江东内部生乱的消息传入大汉后,郑璞当即愕然。 且心中迅速泛起了一缕古怪:莫非乃是天意使然,令江东孙仲谋永无染指合肥乎!? 而丞相得悉消息后,并没有让姜维作罢入秋侵扰鸣沙山的绸缪。 相反,还授意已然北巡飨将士到阿阳城的天子刘禅,顺势入萧关暂歇数日,让安定郡的戍守魏军看到天子仪仗与大纛。 权当是虚张声势,让魏国不敢从关中调遣兵马攻打吴国。 没办法,若是魏国夺回了合肥新城,那么,以江东君臣的秉性,恐日后皆抱着偏安一隅的心态,不再锐意攻魏、无法为大汉牵制魏国兵力了...... 一直在长安坐镇的司马懿,得闻大汉天子北巡且入驻萧关,并没有做出增兵前去安定郡驻守的举动。 而是安之若素的,勒令关中各部继续演武与屯田。 以他之智,当然知道大汉在数年内都不会有实力发动关中之战,没必要劳师动众。 况且,在他以及魏国君臣心中,忌惮的是丞相而并非是汉天子刘禅。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如此洞若观火的大局观。 当天子刘禅入驻萧关之事被魏国所知后,各自督领一千西凉铁骑的徐质与张特,日常驱兵在媪围县之西时,得到了两份投诚的书信。 皆是来自南匈奴左部刘豹遣给魏国的那一千杂胡骑兵。 一人唤作逐尸利,麾下有二百余骑;另一唤作稽塞朵曼,麾下有三百余骑。 投诚书信的内容大同小异。 皆是声称自他们被刘豹诓骗成为魏国士卒后,所得到的待遇很不好,且司马懿并没有将他们的家小与财富尽数讨要回来,故而麾下族人都不愿为魏国效力,便甘愿作内应,待大汉发兵来战鸣沙山、贺兰山时易帜归汉。 离奇的是,这两人似是并不知对方也有投诚之心,并没有联合,而是各自命人以箭矢携书信射给汉军斥候。 某种意义上,此无疑增添了不少可信度。 但先前大汉有过李严被诈降的经历,姜维对这种事慎之又慎。 将消息传归冀县与汉中后,他还让斥候也分别给那两胡人首领留书信,声称如今大汉并没有动兵进军鸣沙山的意图,让他们暂且忍耐,保全自身为上,待日后大汉动兵了,双方再商榷里应外合之事。 乃是用了个拖字诀。 既不让他们对大汉失望,亦容出时间让细作打探他们投诚意图的真伪。 秋七月,天子刘禅北巡至金城郡。 西海烧当羌王芒中、化外白马种羌各部豪酋皆来觐见,天子设宴以待、与之同席而乐,赐下不少御用之物以示朝廷仁义。 事罢,御驾启程返归成都。 一直厉兵秣马的姜维,也终于等到了出兵的时机。 然而,兵未发,斥候便传来消息:先前作书投诚的逐尸利,事露,麾下两百余骑及家小皆被魏将邓艾屠戮,筑京观! 正文 第433章、弥彰 武威,汉军扑擐县前哨。 发白的日头炙烤着大地,黄沙中隐约升腾起热气,令入目所及的原野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一身戎装的姜维牵马在山麓的阴影下,举目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时不时还捋捋马鬃,安抚战马不耐燥热的情绪。 虽然细作传来了逐尸利被屠戮的消息, 但姜维还是无改用兵鸣沙山的打算。 是的,他知道,此番动兵很大几率是徒然无功。 彼逆魏既然已查悉内部有意图通汉者且以残暴手段处理了,自然也会对金秋汉军来犯有所预料,进而坚壁清野严加防范。 而在休养生息的国策下,丞相示意河西走廊继续用兵的初衷,乃是意图磨练新建制的骑兵, 并不是步骑并进攻下敌军戍围或营寨。 故而, 姜维仅是以骑兵趁着秋收在即时进军,看能否破坏逆魏的屯田地罢了。 且今岁汉军能动用的骑兵并不多。 受去岁河西走廊作为逆转鹯阴城塞被困、战略先机被抢占的关键,费祎为了供应魏延、马岱以及郑璞等部兵马的粮秣,不得已卯粮寅吃的干系,今岁的粮秣依旧处于紧缺的状况下。 如赵广部扩募了两千骑卒后,乃是转回了祖厉县西侧的关川河谷驻扎演武,并不参与此番的动兵。而分得一千西凉铁骑的张特,亦一直在鹯阴城塞内驻扎警戒,堤防逆魏的贺兰山以及朔方羌胡部落的侵扰。于朝廷没有发动攻占贺兰山的战事之前,他只能在履行职责之外,为姜维等人提供军情与掩护侧翼等策应一二。 是故,姜维可动用的兵马,除了徐质的一千西凉铁骑,尚有张苞的西凉千余与两千烧当种羌,以及胡薄居姿职督领的两百余斥候营了。 骑兵本就不擅攻坚。 而鸣沙山与屈吴山脉本就南北对望、以大河为纽带相连,这种天然的地利让逆魏抵敌于门外提供了不少便利——只需沿着河畔修筑些许戍围、依山势落下两个营寨, 便可形成一道易守难攻的防线了。 的确是易守难功。 汉军若不驱步卒而往,便无法攻破戍围取得渡口。 但若以步卒往,却又陷入粮道补给难护的困境。 无他, 贺兰山以南的灵州、丁奚城与富平县才是魏国的主要屯田地,亦乃重兵囤积之地。 若知汉军将步骑数万而来,他们必然会征发朔方郡的羌胡部落从鸣沙山的北麓而来,长驱至乌鞘岭以东断汉军粮道。 不管怎么说,在没有强大国力作为后勤保障之前,于草原大漠之上的争锋,游牧部落的机动性委实比汉军更胜一筹。 故而,姜维在等候斥候归来之时,亦在思考着先前附魏杂胡的投诚。 逐尸利虽被屠戮了,但同样投诚且麾下有三百余骑的稽塞朵曼还没有被魏国发觉,只是如今已然不再有音讯传来。 或许,乃是被逆魏的雷霆手段威慑住了吧。 如果能得稽塞朵曼充当内应,对汉军冲破鸣沙山防线乃大有裨益。 盖因不管是姜维还是其他大汉将率都有这样的自信,只要稽塞朵曼能助汉军夺得鸣沙山防线的一座军营,那么,以汉魏双方兵卒的战力推断,瓦解整个防线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然而, 彼乃真心来附乎! 抑或乃欲诈降, 诱我军深入而歼之邪? 姜维心中无法确凿。 远在汉中郡的丞相亦回书信了。 但对此事的真伪没有作定论, 而是仅是“我军未至决战之时”的寥寥数字,隐晦的提醒河西诸将莫要贪功而将诱发了两军的大战。 如今已然主冀县丞相别署事务的郑璞,倒是有不同的见解。 他在丞相书信的末尾还添了一笔。 曰:“北伐以来,逆魏多败绩,必有求小胜而稳军心之图。若闻我军兵进鸣沙山,彼或有贪功之念,亦乃我军可破敌之机。如何取舍,伯约当自决之。” 亦是说,郑璞根本不在乎稽塞朵曼投诚的真伪。 而是觉得军出当求利。 不管彼真心来投抑或假意诈降,姜维都可以自行斟酌寻战机,区别不过乃“里应外合”或是“将计就计”而已。 事实上,河西诸将的心思皆与郑璞如出一辙。 以张苞为最。 他在军议之上,便觉得有杂胡甘愿来投乃战机所在。 不管彼是否乃诈降。 且还直抒己见,请命自己亲率本部三千为前驱去迎,而姜维与徐质督兵在后为策应。 如若杂胡真心归附,他便可长驱直入与逆魏缠斗,为姜维的后续兵马赢得攻占鸣沙山防线一个立足点的契机。而若彼乃诈降,他便且战且退,等候姜维督兵赶来接应归去,不令将士死伤太众。 这样的建议算是中规中矩吧。 既不错失战机,亦没有犯了贪功冒进的忌讳。 只不过,待逐尸利被屠戮的消息传来后,张苞便有些了急躁。 他觉得不能再迟疑下去,不然便是坐失战机了。 因为魏将邓艾既然屠戮了麾下杂胡部落,亦是侧面证明了逆魏内部不稳因素多矣! 如已作书投诚的稽塞朵曼。 若他乃真心求附汉,而汉军却见逐尸利被屠戮而无有动作,必然会心生失望,觉得大汉没有庇护他部落的实力,进而转为一心为逆魏死力了!诸如其他羌胡部落亦如此,终将屈服于逆魏的屠刀之下,日后与汉军死战到底。 对于张苞的思虑,姜维最初没有异议。 但如今却有了些不同见解。 他心中倏然有了疑问:张苞与其他将率的心切求战,是否乃魏国所期待的效果? 是的,曾为魏军将率的一员,他知道魏国在军争筹划中,常常为了求胜而不择手段。若是屠戮两百余骑卒而达成诱敌深入的战术,彼等绝不会迟疑半分。 更莫说这两百余骑卒乃是只言利益、不知礼仪与忠贞的杂胡部落。 戮之设谋,在魏国将率的眼中,乃是让杂胡部落“死得其所”罢了。 丝毫没有心有不安之说。 且逆魏如今,乃是屠戮逐尸利而存稽塞朵曼。 此举非但不能令姜维确信彼等来投之诚,反而觉得更类似于欲盖弥彰。 正文 第434章、当往 , 日渐晌午,天气愈发燥热。 连偶来的风都是热的,且还将从大漠携来了尘土尽糊在人们的脸庞上,令人心绪愈发烦躁。 甲胄俱全的姜维内衬早就湿透了,黏糊糊的沾在身上的感觉犹如肌肤上多了不少蚂蚁,时不时就肆意乱爬乱咬。 但他依旧面如沉湖、心如止水。 出身于西凉边陲的男儿,但凡有点作为的, 都不曾匮乏坚韧与果决等品性。 如今官职已然是然征西将军的姜维,对入汉以来受到的擢拔与器重十分感恩,亦常怀“身作齑粉犹难报”之心。 故而,心有疑虑之下,他并没有如张苞所愿当即驱兵倍道进发。 哪怕张苞乃是当今皇后之兄、官职与他同级,且仅仅是被丞相临时遣归他节制而并非是隶属于他的麾下。 谋军国之事,自然仅考虑利弊,不应混入人情世故或个人仕途上的得失。 万幸的是张苞并非那种自恃身份的骄横之人。 几次请命都被回绝后,虽有些脸庞上带着些许愤愤然,但并没有做出胡搅蛮缠或违背将令之事。或许,是因为他知晓姜维谨慎的另一层缘由,乃他麾下那两千烧当种羌族众演武时间很短,在军纪号令等方面尚没有做到令行禁止罢。 譬如,先前卢水支流河谷爆发的骑战,他们就出现过临阵难制的小失误。 “伯约,似是斥候归来了!” 正当姜维自作思绪时,不知何时又来到身边的张苞,用手推了推他,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嗯?” 闻言,姜维昂头,以手扶额遮住阳光往东边眺望。 只见隐约热气升腾的大漠中, 从地平线上慢慢浮起了三个小黑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大。 待可依稀可辨认出人马轮廓以及身上背着的令旗时,姜维才颔首而道, “确是斥候归来了。文容同去, 且看彼等携什么消息归来。” “好!” 早就急不可待的张苞,矫健的跃上战马与姜维并辔而前。 只是待斥候将打探到的军情细细说罢, 他便又蹙眉满目怅然。 是的,斥候带回来的消息并不好。 鸣沙山一带的大河畔,魏国亦有不少屯田,但如今他们竟不顾麦子尚未完全熟透就开始提前抢刈了! 亦是说,彼等已然在坚壁清野。 哪怕亲苦屯田所得麦子,如今提前刈收,不少只能作为战马的草料亦在所不惜! 此举对于汉军而言,乃是他们想以骑兵的机动力去抢夺逆魏屯田粮秣的意图,还未实施便已然宣告破灭。 是故,张苞怅然也在所难免。 军无利不动。河西走廊的粮秣本就紧缺,在战略意图被逆魏提前扼杀后,姜维还会还要依前计出兵吗? 他觉得不会了。 但很快,姜维竟出乎意料的对他说道,“文容,且让麾下整装罢,翌日四更时我等便进发鸣沙山。嗯,逆魏已然有防范, 你部为前驱,且不可深入。” 呃! 当即,张苞愕然。 先前战机犹在之时,他多番请命进发,伯约皆以不可操之过急而回绝;现今明知进军亦无法获利了,伯约却催军而往,此乃何故邪! 一时之间,张苞无法理解。 “好!” 应了声,他挥手召来部曲督,让其归去军营代为传令,自身则是寸步未动。 他想等姜维调度其他事务罢了后,将心中疑惑和盘托出。 不是质疑,乃是求解。 在丞相让他暂归姜维节制时,妹婿郑璞便私下声称姜维胸有韬略、乃如今大汉诸多将率中的翘楚,建议他趁着二人共事时多商讨计议求裨益自身。 似是姜维对他留步的心思亦有所意料。 待嘱咐其他事务罢,他便侧头笑着发问,“文容不去军营督促将士整装,乃是欲问我为何明知逆魏有所防范,但却仍执意驱兵进发乎?” “然也!” 张苞冁然而笑,拉着姜维避离往来的士卒远了些,才发问道,“以伯约之智,自然知我军此时往赴难得利也!何故不改前计?我弗能解,还请不吝教我。” “不敢当有教之言。” 谦虚了一句,姜维徐徐而道,“此乃月余前的江东军报之故。文容莫是忘了,先前天子北巡至阿阳时,丞相尚且请天子入萧关盘桓了数日?” 额 原来如此! 张苞听罢,须臾恍然。 江东夏六月时爆发了民乱,不仅无法进军寿春城下,还要担忧逆魏趁机发兵前来夺回合肥新城。而丞相出于为江东牵制逆魏的考虑,便才有了天子入萧关之事。 如今,姜维不改出兵之念亦是如此。 以出兵入寇贺兰山的行动,令逆魏投鼠忌器,不敢从雍凉大军调拨太多兵马入荆州攻打孙吴。 至于此举牵制逆魏多少兵力,权当聊胜于无罢。 反正,只要是大汉出兵了,就足以践行两国共力伐魏的盟约了。 “昔日我常与子瑾坐论,彼对伯约将略不吝赞誉之辞,且常有‘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之论。今得伯约之言,可谓子瑾有识人之能也!” 明了背后意图的张苞盛赞了声,且改颜拱手作歉,“先前我汲汲求战,多有质疑伯约之处,还请伯约莫见怪。” “不敢当!不敢当!” 连忙侧身避开了行礼,姜维摇头苦笑,“军议本就各抒己见,求无有遗漏之处。文容如此作态,我日后便不敢与君畅谈矣!” “哈哈哈” 张苞亦不拘泥,洒脱的挥了挥手,“既然如此,那待战罢,我取家中所酿的机子酒与伯约共饮,权作得伯约良言之谢,如何?” “如此最好。且酒水需文容多取些,哈哈” ................. 约定罢,二人再叙话了些其他,便各自归去督促兵出的各种琐碎。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魏国今岁是注定无法伐吴了。 非曹叡不愿,乃天公不作美。 仲秋八月,中原腹地迎来了罕见的暴雨连绵,令地势平坦且河流密集的冀、兖、徐与豫四州皆有河水泛滥淹没了村落以及秋粮被毁等事。 曹叡无奈之下,只得诏令各地州郡官府开仓赈救灾民,亦十分不甘将纠集完毕的大军遣归驻地,不复伐吴之念。 正文 第435章、宿夜 (); 对于魏国腹心之地遭天灾,汉吴两国的反应并不同。 孙权在得悉消息时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天意没有薄于他,于江东爆发内乱时上苍竟让魏国四州皆发大水,令他无忧曹叡会兴兵来犯。且当即便将留镇在江北的陆逊调回来,全权负责讨乱之事,力争能早日让郡县靖安。 而丞相则是怅然叹息了一声。 北伐第十个年头了, 他一直苦苦等候的“待天时有变”,竟在大汉步入休养生息的时候到来,令他难做半分施为。 的确,这个天时来得太不逢时了。 若是能提前几年爆发,令魏国中原腹心无有驰援雍凉之力,那大汉北伐便是势如破竹! 于曹真尚在时便可复凉州了! 且尚有余力, 如今已然开始慢慢蚕食关中了! 唉, 哪怕是晚一两年也好啊 一两年后, 大汉若竭尽所能亦可筹足十万将士的半岁征伐之粮,可趁机兵出右扶风夺下一个立足点,为日后还复旧都之战夯实根基。 但偏偏在此时爆发,对大汉半分裨益都无。 盖因以魏国各州郡的丰饶,消弭水患带来的损耗且恢复驰援前线的战争底蕴,并不需要多长的时间。 至少,要比大汉积攒入主关中的粮秣快得多! 不过,丞相虽有感慨,但没有“天意薄于我”的感伤。 怨天尤人更不可取。 乃是传书给各部,以逆魏在水患之下必然会担忧汉军入寇而加强各地的警戒,让他们减少派遣斥候深入,避免作无谓的斗争。 自然,早就往鸣沙山长驱而去的姜维与张苞部,没有及时得到此传信。 但也无关紧要。 不仅是他们本就没有与魏军拼损耗的心思,更因为邓艾没有给予两军鏖战的机会。 却说, 作为前驱的张苞部, 长驱至鸣沙山后便裹足不前。 魏军此时已经将大河西岸的屯田抢刈殆尽,且还得到了斥候的示警,督促士卒各司其职做好了守御的准备。 乃是悉数龟缩在戍围或营寨内,坐等汉军来攻。 轻装赶来的张苞,自然不会令士卒徒增伤亡。 在让士卒分别在魏军各个戍围前鼓噪、耀武扬威邀战无果后,他便将勒兵等候姜维的到来。 没办法,大河的天然险要抹杀了骑兵奔袭侵扰的机动性,而魏军修缮得当的防御工事则是令骑兵无有用武之地。 约莫半个时辰后,姜维督军赶到。 待听罢张苞细细讲解后,他便带着百余扈从沿着大河驱马缓缓,观看魏军的守御工事。 并非是以这种“视若无物”的姿态折辱与挑衅魏军出战,而是单纯的想观魏军守御,为日后的战事作参详。 入关中,先据陇东(安定郡);而据陇东,则先剪除魏军在贺兰山与朔方郡的布局。 终有一日,丞相会让他倾力来攻此地的。 且先看看也好。 就是看着看着,他便不由凝眉锁目。 逆魏的防御工事太完善了! 不仅是鸣沙山与屈吴山两座营寨占尽了依山傍水的优势,就连沿着河畔而落的数座戍围,都将地势优势发挥到极致,令人无有指摘之处。如他沿着大河走向观看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愣是寻不出丝毫破绽抑或疏漏来。【注1】 亦是说, 若日后丞相遣他来攻此地,恐唯有不计士卒死伤将这些戍围一一拔除了! 因为不用多想,姜维便可知道两外两条可供汉军入河套的进军路线,如鸣沙山与贺兰山那段阔口、以及从鹯阴城塞后走水泉沙河取道乌水(清水河)河谷入大河等,逆魏必然也会把守森严、守御得当。 此间魏将乃良才也! 心中悄然感慨了一声,姜维又细细回忆细作打探到的消息。 邓艾,字士载,义阳人也。 少孤,赤壁之战前被徙汝南为屯田客、养犊。 及长,好学,然有口吃,不为人所器。每见高山大泽,辄规度指画军营处所,时人多笑焉。如此蹉跎十余年,为上计吏,得见时镇守荆襄的司马懿。懿奇之,辟之为掾,颇器异,转为雍凉都督亦将之携入关中任职。 后凉州易属,司马懿以邓艾有署农之能,乃遣来贺兰山以南屯田。 是的,姜维早就知道了,魏国如今主贺兰山以南事务的人并非费曜而是邓艾。 一个出身卑微,名不经传且不曾临阵鏖战之人。 但他能将防御工事修缮得如此完善,有无临阵经验都不会令人轻之。 且曾经作为魏国将率的姜维知道,魏国最不匮乏出身卑微但却才学优良者。远的不说,他自身在没有奔袭千里破鹯阴城塞前,在世人眼里不也只是一个籍籍无名之徒嘛 况且,他与州泰多次并肩作战,深知其才能,亦知州泰的荐主魏司马懿有识人之能。而邓艾同被其器异,自是有过人之处。 “伯约,天色将暮矣。” 就在姜维若有所悟时,张苞策马近前打断了他思绪,“依你之见,我军乃就地寻个宿夜之地,抑或趁夜赶回去更好?” “先且让斥候寻个宿夜之地罢。” 略微沉吟,姜维露齿而笑,“我等既然都来,不妨多留两日。既然逆魏龟缩营寨不出,正好令我军尽情耀武扬威,让新募之卒明了敌我优劣,以冀日后勇往直前之锐。” “嘿,我就知如此!” 对此,张苞似是早有意料,“伯约如子瑾,督兵时凡事皆不忘求裨益。以子瑾谑言称‘蝇虫虽小亦乃肉食’,今伯约如是也!哈哈” 言罢,不等姜维作答便大笑转马离去。 夜幕低垂,月朗星稀,虫豸欢鸣。 汉军的临时宿夜地乃是媪围县,依着废弃残败的城郭抵挡夜里风沙。没有携带军帐等物的他们,草草取了干粮果腹后,便不分尊卑皆围着火堆露地而寐、枕戈而眠。 边地骑兵,千里奔袭、露宿荒野乃是司空见惯之事。 没有人会抱怨什么。 身为将率的姜维与张苞更艰辛些,分别领了前后夜的宿营职责。 但还暮食才刚过没多久,掌斥候营的在外围警戒的胡薄居姿职竟回来了,且还押着一齐肩断发带毡帽之人。 ------------------------------------------------------------------------------- 【注1:鸣沙山与屈吴山脉之间的黄河地利优势明显,是后世明长城的一段。】 正文 第436章、匕见 被胡薄居姿职押来的人,观其头发服饰便知乃南匈奴或杂胡。 但并非是奸细。 彼唤作骨连,自称乃先前作书投诚的稽塞朵曼的妻兄,亦是其心腹之人。 在逐尸利族众皆被屠戮后,他便受稽塞朵曼所遣,孤身藏在屈吴山西麓山坳中等候汉军到来,至今已有月余时日了! 这点胡薄居姿职已然确凿。 作为曾经的魏国保塞匈奴大人, 他不乏心计。 在听罢此人自述后,便以不留痕迹为由派人去察看了那人的藏身之处,从遍地的便溺与杂物污垢中推断出他确实逗留了月余时日。 且那人面容枯槁、形销骨立与酸臭盈身也很契合这点—— 为了不被魏国往来的斥候察觉,他白昼不敢外出狩猎、夜里不敢生火,愣是靠啃为数不多的肉干与饮河水撑到至今。 至于他为何没有径直奔往乌鞘岭或南下鹯阴城塞寻汉军嘛 一来,魏国在这一带戒备森严, 昼夜皆有许多斥候盯梢。 且魏军已然将稽塞朵曼等杂胡部落皆调离鸣沙山,归后方丁奚城去了!留在此地的骨连在魏军眼中无疑是叛逃之卒, 诛杀时都无需上禀 但不料,此言甫一落地,骨连便俯拜在地,神情凄苦而涕泪横集,“汉家将军,我等小部落入魏后苦啊!” 呃? 不由,姜维与张苞对视了一眼。 盖因骨连的神情不似作伪,而是悲从心中来的真情流露。 莫非,彼果真乃一片赤诚来投? 心中暗道了声,姜维再次起身扶起骨连, 宽慰道, “壮士不必如此, 且入座叙话。” 而依言起身的骨连, 涕泪犹不能止,断断续续的道出了缘由。 原来,他们这些杂胡被南匈奴左部刘豹诓骗、遣去长安被魏国编户为卒后,待遇倒也与魏国士卒同。且魏雍凉都督司马懿不仅授意高平城守将胡遵,亲自赶赴朔方郡寻刘豹将他们的家小讨要了回来,还赐下了不少资财弥补他们再无牧场与牛羊的损失。 那时他们觉得成为魏国士卒、为魏国征战,似乎不是不能接受。 事已至此了嘛。 哪怕是他们有机会再度归去朔方郡,亦会再度迎来刘豹欺凌的。 然而,他们才刚刚认命,事情却生出了变故。 他们的家小才被讨要归来没多久,魏国便将他们遣来了鸣沙山,入费、不受官府约束的他们,哪能接受这种命运? 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唯有臣服或死亡两个结局可选。 魏国官府将他们家小皆扣留,且诛杀了奋起反抗的数十人且追责家眷后,所有杂胡骑卒便皆噤若寒蝉了。 但暗中自是咬牙切齿的。 稽塞朵曼与尸逐利这两位略有实力的小首领,便不甘心就此屈服,皆暗中遣人送书信与汉军投诚。又因为这种事干系到举族的身家性命,二人并不敢联系彼此,故而各自行事。 后来的事情汉军便知晓了。 尸逐利谋事不密被魏军察觉,是故举族皆屠戮,筑京观威慑他人。 而稽塞朵曼以及其他杂胡则是被魏国遣去了后方丁奚城,以免在汉军来袭时临阵倒戈。 姜维与张苞听罢,皆沉默了好久。 其中缘由,自然不止是对杂胡部落的境遇感伤。 而讲述罢的骨连,默默等了许久也没有迎来汉军的发问,便畏畏缩缩的试声,“那个,汉家将军?” “嗯?” 被惊醒的姜维,微顿了下,才颔首伸手虚请,“骤闻逆魏暴戾苛政,故而哀贵部之悲凄,一时恍惚了。 正文 第437章、可断粮 “汉家将军,这是我家首领的投诚之心。” 骨连捡起地上的巴掌大羊皮,十分恭敬的双手奉到姜维跟前。 羊皮打磨得狠精致,不仅刮去了所有细绒毛且经多次鞣制,令皮质光洁柔软无异味。上面以炭笔绘了些线条与圈圈点点。 很明显,绘图之人无有这方面的天赋。 但白昼观摩过魏军守御工事的姜维,一眼就辨认出来了, 此乃鸣沙山一带的守御部署图。 “文容,且来一观。” 将羊皮轻轻铺展在地上,姜维从士卒手中取出一火把之余,还不忘出声唤张苞。 盖因此图与他白昼所见相差甚远。 如他们远远观摩魏国守御时,并不能看到分别依着屈吴山与鸣沙山而落的两座军营背后,竟是有浮桥横连对岸的。且依着大河流向而修筑的数座戍围, 在对岸都被画上了一行“xx”, 不知代表着什么。 难道是魏军辎重存放所在? 张苞看罢,心中自作猜测,抬头见姜维仍旧在思索着,便径自对骨连发问,“壮士,此图我大致能看懂,如这五个点乃是魏军戍围。然而,贵部首领在此戍围对岸的留墨,不知好奇,“魏国的将军有命,这些戍围两百步内所有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斩!我家首领也不知道为何如此。这些戍围每个戍守着两三百人,并没有什么奇异的地方。” 所有人不得靠近? 闻言,姜维当即继续发问, “壮士再细细回想下。譬如此些戍围内的士卒多久换防一次?抑或每日朝暮食乃在戍围内还是归军营用餐?” 这么一问, 倒是将骨连给难住了。 他搔着鬓角,凝眉苦思了好久,才带着有些不安说道,“回汉家将军,我部来鸣沙山时日很短,而且大多数时间都在大河另一侧,对那些戍围不太了解。不过,我部也听闻过其他部士卒在闲时对戍围士卒的一些笑语,不知道与将军所问有关否。” “呵呵” 轻笑一声,姜维将水囊递给他,“壮士不必拘束,我只是好奇逆魏士卒的日常,并不是什么紧要之事,更非是强求壮士将逆魏调度一一详言。嗯,你听过什么闲言,且说说,不必担心说错。” “呼” 骨连接过水囊而饮,略带讨好的笑了笑,不安神情亦随之松懈了下来,“那些戍守的士卒是强攻,那就是落个死伤惨重的结局了。 亦是说,逆魏在阵地守御这方面堪称无有遗漏矣! 彼邓艾能得逆魏雍凉都督司马懿器异,拔于微末、授予重责,委实一时良俊也! 心中感慨了声,姜维对这个不曾谋面亦名不经传的对手,愈发忌惮了起来。 张苞亦默然。 先前他汲汲催姜维尽早出兵,乃是心中对此地魏军的不屑使然。 无他,先前积功官居魏后将军的费曜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今换成一个不曾临阵且主屯田的将率领事,又有什么好忌惮的呢? 好一阵沉默。 并不知道姜维与张苞心中所想的骨连,见他们一直凝眉不语,便按捺不住出声道,“两位汉家将军,我家首领奉上此图的重点,乃是那两个红圈。” 的确,羊皮上还有两个红圈,皆落在大河东畔。 应是取牲畜之血画的,十分显目,姜维与张苞第一眼就看到了。 至于为何不问,是因为他们皆有心有所悟。 “壮士所指,乃此两处皆逆魏囤积粮秣之地乎!” “对!对对!” 骨连点头如捣蒜,笑容可掬,以手指着靠近屈吴 正文 第438章、可信否 行军征伐,粮秣的紧要毋庸赘言。 且不提昔日官渡之战,魏武曹操袭乌巢后令袁绍兵败如山倒。 以当今大汉为例,如若无有粮秣困顿的掣肘,丞相早就挥师入关中令还于旧都指日可待了! 不过,当姜维与张苞听罢骨连之言后,心中非但没有丝毫洞悉战事胜机的欣喜, 反而是疑窦丛生。 无他,逆魏的囤积粮秣之处皆在大河东岸呢! 无需多想便知道,以稽塞朵曼区区数百杂胡的实力,是无法独毁逆魏囤粮地的。而若引汉军进入嘛 此与诈降惯用的诱敌深入何异!? 莫看骨连奉上了魏国在鸣沙山的守御部署,看似诚意十足。 但昔周鲂为赚曹休深入石亭不惜罔礼法断发,贼子柯吾为了诱李严深入枝阳县不吝长子性命!为了诱敌深入,逆魏将部署透露给汉军又如何? 况且, 即使大汉知道了这些戍围的玄机, 也无法增添攻坚的胜算啊 “贵部首领弃魏入汉之诚意, 日月可表也!” 不吝盛赞了声,姜维依旧笑颜潺潺,就是掩盖在夜色下的双眸已然在隐约闪烁,“然而,彼逆魏囤粮之地在大河东畔的刀锋下,魏军并不觉得他们胆敢放肆。 如今被调离,不过是魏军刚刚屠戮了尸逐利部且强制将他们编入世兵制,就遇上了汉军来犯,出于确保万一的心思而已。 另外, 则是入冬后, 转运粮秣等苦差事都会落在杂胡与附近的羌胡部落头上。 在魏国的兵制中没有明文划分三六九等, 但来自关东的精锐会不屑于边陲鄙夫为伍, 而边军又对羌胡部落常怀鄙夷执行难。 他们这些被刘豹转手扔给魏国的杂胡,在魏国眼中不过是仆从兵罢了。 军中劳累苦役自然也落在他们身上。 另一,乃是他们有让汉军夺取魏军在屈吴山的营寨、抢占浮桥的办法。 世代在草原上繁衍的部落,大巫的身份超然。 既是沟通上苍与日月的祭祀,亦是寻草药为族人治病的医者。 治好了就是医,治不好就是巫,直接声称病者获罪于天、不被上苍赦免就是了。 但不可否认,大巫对许多有毒的植物如马绊肠、乌头草、狼毒与天仙子等都了如指掌。 是故,稽塞朵曼与大巫合计,想趁着此番归去丁奚城的时候暗中收集毒植研磨险,竟仅仅是求安身呢? 而被问的骨连则是露出了一个苦笑,声音幽幽,“大巫说,我部已经走投无路了,唯有贵军能让我们传承下去。而且贵国安置附庸,都会画牧场与赐下牛羊,我部如果再贪心,怕日后不好立足。” 噫! 不想一杂胡小部落的大巫,竟能居安思危矣! 张苞眼中泛起一丝奇异来。 “我大汉素来赏罚分明,不曾区别对待汉胡。” 姜维摆了摆手,肃穆而道,“若贵部助我军功成,朝廷定然不会薄待!不过,我有一惑,为何贵部首领与大巫意在焚毁靠近屈吴山的囤粮处,而非是毗邻鸣沙山的邸阁?” 骨连闻言,面有赧然之色。 支支吾吾了少时,才声音很轻的说道,“我部的妇孺,如今都被魏国安置在这座邸阁附近,牧养战马与牛羊。” 原来是担心汉军对他们只是利用,而不会践行双方的约定。 如一切顺利,汉军在占据魏军营寨与焚毁粮秣后,会寻各种理由推诿,不派兵将他们的家小妇孺护送入汉境。 “呵” 姜维失声而笑,“不瞒壮士,我军粮秣堪忧,尚未到 正文 第439章、首肯 仲冬十一月。 随着起事的吴遽等人向陆逊投降,江东三郡叛乱皆被平定。 这是可以预见的事。 以江东各部常年讨山越以及不乏郡县民乱推断,不过靖安内部而已,乃手到擒来之事。 就是战火连绵导致的三郡秋收粮秣以及库存辎重皆荡然无存,且还有各部讨叛的战后封赏与飨军,令孙权倍感国库空虚、钱粮吃紧。 最后,不顾群臣劝谏,&nbp;&nbp;咬牙一意孤行推行了货币“大泉一千”,算是饮鸠止渴罢。 此举的确昏聩。 且不说吴地的世家豪族对官府这种巧取豪夺的手段深恶痛绝。 远在荆南的豪右,皆从“大泉五百”发行时的颇有微词,彻底转变为义愤填膺。 更令人细思极恐的是,江东赖以安抚荆南豪右的潘浚,拜先前在荆山惨败而归所赐,&nbp;&nbp;已然威信不复、无法压制他们了。 毕竟,孙权如今绸缪全据淮南、北望中原的锐意进取,&nbp;&nbp;所有的利益都是分配给吴地世家豪族以及宾旅寄寓在江东的淮泗士人。 焉能伤荆楚豪右的钱粮与根基,&nbp;&nbp;令兀那吴越之徒得利邪! p;nbp;&nbp;乃是天子归成都后没多久便昭告天下,&nbp;&nbp;立储。 以年十四的皇长子刘璿为太子。 此事令所有人都很诧异。 明明天子春秋正富,且此时举国都在蓄力入主关中的北伐之功,何故令朝廷平添波澜呢? 但待得知缘由后,无有一人上表劝谏。 张皇后卧病在床日渐严重,太医束手无策,恐不日将 素与张皇后凤凰于飞的天子,能想到也是唯一作的事,便是立被张皇后视为亲子而养的刘璿为储了。但求在有万一时,能令她有所慰藉辞世吧。 张妍知道此事时,便有将小虎头交予乳母伺候,自己动身归成都的打算。 但刚安顿好一切动身,还未出冀县便有了干呕的迹象。 她的第二次身孕来得有些急切,也很不是时候。 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跋涉蜀道了。 世事无常,十有不如人意。 唉~ 陇右,冀县。 没有迎来多少场雪的渭水畔,远山含黛,近水升烟。 踏着落日余晖归去雒门聚的郑璞,心绪随着策马缓缓在起伏。 在河西武威郡的姜维与张苞将杂胡甘愿为内应之事上禀于丞 且魏国亦基于此,以大河天然险要层层设防,绝了汉军一战而定的可能。 也就是说,汉军若想进军贺兰山,河西库府至少要储备可支撑半岁征战的粮秣,方可开启战端。 但如今杂胡部落来投诚,便有了动兵的机会。 若彼等乃一片赤诚,姜维与张苞驱兵而赴,乃是争取一个重创魏军的机会;而若彼是诈降,他们便是可将计就计,将屈吴山的营寨攻下来再退兵。 虽说,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但以汉军的野战之锐,并不具备兵力优势的魏军,若是胆敢将自己当成猎物诱敌,就要有弄巧成拙的觉悟。 是的,魏军没有兵力优势。 若汉军兵出,为了配合杂胡夺营寨,姜维与张苞必然也要携带两三千步卒而往。再加上四千骑卒,兵力乃是势均力敌。 而且他们作书来后,日常巡视乌水河谷的赵广部以及潜伏在关中的细作,都没有发现魏国从关中增兵贺兰山的迹象。 相反,在入秋时,司马懿还将两部兵马约莫万余人遣去了荆襄。 因为那时曹叡正聚拢兵马,意图夺回合肥新城,故而 正文 第440章、无诈 但凡有过野外跋涉经验的人都知道一个道理,愈是美丽妖艳的动植物,往往愈发危险致命。 同理,前来投诚甘当内应之人,竟让大汉兵出的时机与调度皆井然有序、堪称完美,是否太过于“巧合”了呢? 物极必反。 郑璞的顾虑便是出于此。 但他并不认为姜维乃贪功冒进之人,更不认为自身将略冠绝当辈, 是故也知道既然姜维与张苞皆声称可进军了,自然亦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 至少,在河西的他们所思所虑,要比在冀县的自己要全面得多。 故而他在此事上并没有置喙什么。 尤其是他也指不出什么遗漏之处来,且丞相已然做出了决策。 却说,早就整装待发的姜维与张苞,得了得了丞相的回复书信后, 遣信使往鹯阴城塞让张特部时刻警惕水泉沙河那边的魏军动静后,便开始督兵往鸣沙山进发。 所挑选随行两部步卒,分别是督兵两千的阎宇,以及已然从成都归来河西、以牙门将职督千人的傅佥。 他们二人先前都曾在中军任职,麾下的士卒亦是历经丞相亲自演武的精锐。 届时,哪怕 此刻的骨连,满脸都是迎来曙光之前的急切与期待。 指着依着屈吴山的那座魏军营寨西北角,给姜维解释道,“汉家将军,那块狼皮旗便是我部的标识。如若它挂在了东南角,那就是我家首领与大巫下毒得手了!” 闻言,姜维定睛看去。 确有一杆矮矮的狼皮旗正随着朔风飘扬,且那狼皮旗下有许多裹着兽皮的杂胡,正在魏军将率的呵斥下,搬运石块擂木等物。 看来,魏军将杂胡视若仆从兵之言确实不虚。 “嗯,我看见了。” 略略点头,姜维轻声说道,“破营后,我军必将贵部救出水火之中。” 第一日,汉军没有攻坚。 在步卒搭建营地之时, 姜维还分出了两千骑兵,再度将方圆两百里皆细细巡视了一番。 但巡视的结果,乃是无有伏兵。 且是夜,魏军并没有趁着汉军远道而来,劳顿困乏与立营未稳时出来偷营。 第二日,汉军同样没有攻坚。 而是让徐质分出本部五百西凉铁骑、傅佥督本部千余人在北侧十里再立了一座营寨,作为主营的犄角,亦是为主营攻坚时护卫。 因为如果然挂在了魏军营寨的东南角了!而且一直密切关注魏国营寨的姜维,发现矮垣上魏卒似是少了些,且人人萎靡不振。 “战!” “战!战!” 缓步向前的汉步卒,士气如虹。 魏军营寨前的陷坑与铁蒺藜根本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困扰——阎宇昔日也参与了救援鹯阴城塞的战事,对魏延所用的清障办法并不陌生。 唯一能给汉军造成困扰的,唯有大河对岸的霹雳车与床弩了。 这几日,魏军见姜维将兵力悉数皆压在屈吴山的营寨,故而也连夜将这些攻守利器给转了过来。 但很快,大河对岸操纵器械的魏军皆一片哗然。 甚至有个别机灵的,已然转身逃离。 盖因就在汉军刚刚将改成简陋云梯的武钢车,推到魏营寨前,矮垣上早有预谋的稽塞朵曼便率领着族人悄然逼近营寨吊桥处,对魏军反戈一击。 且还以胡语高呼着什么。 应是号召其他非他部落的杂胡一并倒戈吧~ 姜维看见个别原本还是满脸惊愕的羌胡,在稽塞朵曼大声呼喊后,便将长矛刺入了并肩作战的魏军。 仅仅半刻钟,魏营寨的 正文 第441章、不败 稽塞朵曼满脸都是急迫。 营寨后方的浮桥乃是以铁链横连多只小船,再铺上木板形成的,很简陋也很逼仄,士卒轻装走在上面都会随着水流微微晃动,更莫说是牵着战马渡过。 况且,在对岸操纵床弩与霹雳车的魏国士卒,并没有悉数逃亡, 至少有半数仍在都伯或屯长的指挥下努力遏制着汉军渡河。 这就令他觉得张苞督领三千骑兵渡河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方才所有人都看到他领着族人临阵倒戈、为汉军放下了营寨的吊桥,而他部落的妇孺如今仍在十余里外的囤粮处,他引汉军晚一刻过去,便是让妇孺多增一分危险。 但他再急切也没有办法。 万幸,在半刻钟后,作为前驱的离唐芒终于带着两百余骑渡过了大河。 他亦不呵斥骑卒列阵,当即便矫健的跃上战马, 吼了声“随我来”便往魏军的床弩与霹雳车所在驰骋而去。 只有将这些器械给毁了, 才能让后续骑兵更迅速的渡河。 离唐芒,乃是昔日河西走廊赫赫有名的马贼首领,亦是后来被郑璞收为扈从的卢水胡。 只不过在令居之战时,。 而紧随其后的张苞与离唐芒也隐约感受了异常。 因为,太安静了! 若是如稽塞朵曼所言,他部落妇孺皆安置在此地的话,此时应该在大巫的指挥套上放牧的战马,向他们奔来才对! 至少,也应该驱赶牛羊制造混乱、偷偷点燃粮仓或牧草,让他们的首领更容易来救援。 数十个呼吸后,一切真相大白。 只见前方的草地上,兀然突起一座矮丘。 一座用上千妇孺老弱的尸体堆砌而成的矮丘。 鲜血已然因寒冷的天气而凝固了,但色泽在薄薄的雪花中显得异常妖艳。 “不!!” 稽塞朵曼犹如深山老枭般凄厉的叫了起来,带动了同样驱马在前的、所有族人的悲凄呼喊。 但没多久,他们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在他们不管不顾的奔向血肉矮丘的时候,无数的弩箭呼啸而来,将他们人马皆射死, 空留圆睁的双眸在问着苍天, 为何世道如此残酷。 “退!” “转马!退!” 张苞与离唐芒不约而同大声下令。 被如蝗般弩箭破空声的掩盖下,他们的声音里显得很微不足道。 而此时,在粮仓的 只是翌日他领骑兵护送了司马懿五十余里,临别时得了一句嘱咐,“士载出身低微,亦汲汲营营于功业且不暗人情世故,然他能助将军雪昔日卢水支流败北之恨。将军归去后,诸事务且暂以他为主罢。” 对,司马懿让戎马数十年的他,听从不曾临阵鏖战的邓艾调度。 他心中虽有些不甘,但并亦不敢抗命不从抑或阳奉阴违。 倒不是忌惮邓艾乃司马懿心腹部将。 而是他先在阳城野外惨败于魏延,后又在卢水支流丧兵无数,若不是司马懿上表天子曹叡为他求情、让他有机会留在军中戴罪立功,恐现在他早就被雒阳庙堂依罪夺爵废为庶人了。 有这份恩情在,他即使不满亦不会造次。 待他归来营地,恭候了许久的邓艾,迫不及待的告知了新定策。 新的定策,与先前二人计议的大不同。 无需多想便知道,这是昨夜司马懿与邓艾私下计议的。 他们二人的合计,乃是打算从安定郡北部的羌胡部落里挑选些许人马,前去寻汉军求庇护且声称自身部落其他族人备受魏国苛待,打算里应外合为汉军夺力与士气推算,委实令人不敢心存侥幸。 故而他退而求其次,只想伏杀渡过大河的蜀军 且此举亦是为了在设伏兵时,不会被蜀军警觉的考虑。 或是说,先送己方士卒入死地,再付出一座营寨与无数军械器械,且还要计算伏兵鏖战时的战损即使伏击成功,魏军要付出代价亦不会比汉军的死伤少,如此两败俱伤的伏击,似是很不明智、不可取。 损人不利己、得其弊而不得利,何苦大费周章设谋呢? 但若是从司马懿个人、国与国的角度出发,便会发现伏击乃是利大于弊。 一者,自逆蜀出兵陇右以来,魏国失利太多次了,不管是司马懿还是雒阳庙堂都急需逆蜀一场失败,来振奋雍凉各部的军心与锐气。 另一,则是双方的国力、战争底蕴不同。 对于地小民寡的逆蜀而言,与魏国两败俱伤各自丧兵数千,乃是不败而败! 而对魏国而言,于士卒战力无法比拟蜀兵与更容易恢复战争底蕴的实情下,两败俱伤,乃是不败而胜! 当然了,想要伏击成功,司马懿还要考虑一个问题—— 以魏国在贺但他不知道的是,胡遵在领命前去朔方郡之前,还出言谏劝司马懿此举不妥,如令刘豹继位大单于后恐会诱发边疆新的动乱。 对此,司马懿不以为意。 曰:“身入局中,永为棋子矣,何患之有!” 令胡遵恍然,欣然而往。 是的,只要刘豹被卷入了汉魏双方的争端中,那便是沦为汉魏博弈的棋子;不管是大汉还是魏国,都永远不会让他置身事外了。 可以说,此番司马懿的亲自设谋,堪称面面俱到。 一旦汉军入局了,便没有了全身而退的机会。 只不过,除了他与费曜以及邓艾之外,所有人都会认为此番乃是邓艾在出谋划策。 他乃魏国大将军、雍凉大都督,当今天子的顾命大臣,不能有亲自将麾下士卒送入死地的名声。 尤其是,军争筹划没有万全之说。 一旦设伏没有如预期功成,而他被冠上了如此名声,于朝野悠悠之口下,哪怕是天子曹叡都无法让他继续任职雍凉大都督了。 而邓艾则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他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不曾临阵的无名之辈罢了! 且他在贺兰山以。 要战死,也应该是战死在还于旧都的关中之战里。 是故,他虽然目睹许多骑卒被强弩射杀落马,哪怕目眦尽裂愤慨难当,但他仍旧号令麾下往依屈吴山营寨而去。 那边的浮桥,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但他们才刚刚完成迂回,此时费曜已然率领着近万骑兵横插而来了。 数万只马蹄落地,哪怕地面已然积累了一层积雪,亦无法阻挡那摄人心神的声音。 勇力过人的张苞在战场上,从来都不匮乏决死的勇气。 “离芒唐,率你麾下西凉铁骑绕道,前去抢夺浮桥!” 他侧头吼了一声,不等离芒唐答复,便端平了手中马槊身先士卒,“烧当种羌,随我凿穿敌阵,归河西!” 正文 第442章、漠南骑 , 敌我悬殊、深陷绝境,唯有向死而生。 伴着张苞决绝冲锋而前,所有烧当族众皆迸发了骨子里“以战死为荣”的果烈,以冲锋呼哨声宣告着誓死影从的决心。 “呜~呵!” “呜~~呵!” 而正引骑横插而来的费曜,听到凉州羌人部落独有的呼哨声后,原本眯着的眼睛便忍不住冒出几缕冷芒来。因为上次听到的时候,正是他惨败于卢水支流时。 “分!” 他略微侧头嘱咐了一声。 紧随他身侧的亲卫, 当即将抱在怀里的硕大牛角号凑到嘴里。 “呜~呜~~” 只见原本万骑奔腾的洪流,瞬间分作了三支。 费曜督领的关中精骑仍旧一往无前,而南匈奴骑兵则是裂作左右、一分为二。 一支往依屈吴山营寨而去,应是追击离唐芒部避免汉军占据浮桥得归路了;而另一则是微微绕了弧圈,试图贴着烧当族众交错而过。 身先士卒的张苞,一看便了然了。 凉州农牧并行的羌胡部落作战,常持长矛豕突无前。 如昔日渭水之战时,面对韩遂与马超为首的十余部兵马耀武扬威,魏军有识之士皆以“关西兵强, 习长矛,非精选前锋,则不可以当也”之言谏于魏武曹操。 但漠南以胡人为主的游牧部落作战,弓箭才是他们最擅长亦是最致命的武器。 战术常犹如狼群狩猎,以娴熟的马术与轻骑的机动性不断以弓箭袭击,令敌人持续丧损,待到敌人士气萎靡或阵列出现纰漏时才会纵马踏阵、白刃厮杀。 故而,张苞也知道马上就要面临箭雨来袭了。 但他没有破解之策。 准确而言,是时机不允许。 以关中精骑为前、迎面而来的费曜,距他不足二里了! 如此近的距离,在双方战马都加速到极致的冲锋中,不过十余个呼吸。 如果他下令烧当族众以骑弩装矢反击,那么就会来不及换上长矛迎战费曜部;且汉军本就处于兵力弱势,他更不能分兵去阻拦那些南匈奴弓骑,不然就无法依托阵势杀透敌阵。 当今之计,唯有不管不顾的继续向前罢。 只要突入了费曜的阵内, 那些南匈奴弓骑便会再倾泻箭矢,以免误伤己军。 “杀!” 说时迟,那时快! 当两百余烧当族众被箭雨射落战马后,两支骑兵的前排便撞在了一起。 一方是身陷重围的决死求生,一方是抱着雪昔日惨败的知耻而后勇,甫一接触便让战场惨烈无比。不时有人被长矛捅入胸膛,不时有人被环首刀划过脖颈或腰腹,不时有战马失蹄或被刺伤横飞而出。 战鼓声声催,将士死无前。 两支骑兵彼此都深深突入各自阵内,让大汉士卒军服的赤黑色与魏国士卒军服的黄色,都开始慢慢变成鲜艳的红色。 马蹄声声急,尸首作血糜。 在骑卒们的刀光矛影中,鲜血肆意的飞溅着,战马肆意的悲鸣着,无数人儿濒死的惨叫与伤而不亡的哀嚎在连绵起伏。 张苞浑身浴血,但却毫发无伤。 以两千余铁片串成的鱼鳞甲,为他抵御了来自疲软骑弓的箭矢;约莫近两丈的马槊让他在厮杀中占尽先机,尚有百余亲兵部曲一直在护卫着他,默默的为他格挡来自两侧的攻击。 但他身后的烧当族众就没有那么幸运。 他们成军的时间太短了! 勇则勇矣, 然而在加速冲锋时阵列便开始出现参差不齐,待在如今突入了敌阵后,更没有保持阵列前排整齐、前死后及的意识,几乎是陷入了各自为战。 而魏军的关中精骑则是不同。 从曹操击溃韩遂与马超定关中后便成建制的他们,先随夏侯渊虎步关右、后随曹真平定凉州叛乱,历经了多番新老交替、积累了数十战的经验,可称精锐之师。 此消彼长。 在正面交锋中,烧当族众几乎没有匹敌之力。 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的战损比率亦在不断的扩大中。 幸运的是,昔卢水支流战事过后,关中精骑仅剩下了两千骑,亦让两军驰马交错而过时的厮杀并没有持续太久。 约莫半刻钟后,以张苞为锋矢的汉军便穿透了魏阵,让身后已然死伤惨重的烧当族众亦陆陆续续透阵而出,暂得片刻休整阵型的时间。 的确是死伤惨重。 只是一次冲锋,便让仍旧在战马上的烧当族众仅剩下了千余人,则损近半。 且不幸的是,南匈奴骑兵已经完成了迂回。再度与汉军并驾齐驱的他们,深谙“射人先射马”,不断的以弓箭袭击汉军的战马,抛出飞石索去拌马蹄。 烧当族众的马术同样了得。 但战马的身躯太大了,南匈奴骑兵的箭矢亦然太密集了,他们根本无法顾全。 不断的有战马被飞石索伴住马肢而失蹄横飞,或是连中数支箭矢后吃痛发狂,将骑卒抛下马背,被紧随而来的错落马蹄践踏成肉糜。 依旧被护卫得很好的张苞,在骑卒的悲鸣中频频回首,强忍着调转马头去冲击南匈奴骑兵的愤慨。 时间不允许他发泄忿怒。 不用多想,交错而过的费曜部已经在迂回了。 若是他控制不住情绪,那就会被率领关中精骑的费曜再度追上,届时烧当族众的死伤会更惨重。 他唯有继续不管不顾的驰骋向前。 距离桥不足十里了。 不足七里了。 就五里了..... 不知离芒唐占据浮桥了没有? 若率先抢占了,能在南匈奴骑兵的冲击下守住否? 在马蹄声与临死悲鸣声中,张苞默默的计算着距离,心中亦悄然在发问着。 离唐芒的答案是可以。 另一支南匈奴骑兵虽然将近四千骑,但在督领千余西凉铁骑的他早早就绕道去占据浮桥,一直将南匈奴骑兵给抛在身后。 但他仅是先遣了百余骑去抢占浮桥,余者皆随他故意放缓了速度,以弓箭射杀南匈奴骑兵。 他不是逞强,而是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依屈吴山营寨已然在汉军控制中,占领大河对岸的浮桥渡口并不难。 难的是让骑兵渡河。 正文 第444章、蒙眼 如离芒唐所意想的,姜维的确在作接应的准备了。 得西凉铁骑的骑卒禀报后,他不仅派遣士卒前去浮桥两侧组强弩阵,且还下令将营寨拆解。 在原本的计划中,汉军罢兵归去时要将此营寨夷平,现今则是想就地取材,用营寨的木板制作木筏。 自然,仓促之间制作的木筏,肯定简陋且不牢固。 至少身躯庞大且沉重的战马是无法承载的。 但姜维顾不了那么多了。 有六畜蕃息的河西走廊在,将战马遗弃了,数年后一样可以繁衍出来。 但地小民寡的大汉,难以承受太多将士的丧损。 只是对这些木筏能让多少汉军归来,他委实没有多少信心。 盖因魏军整个鸣沙山-屈吴山的魏军防线,汉军仅是占据了这座营寨,依着常理而言,对岸的伏兵已起,依鸣沙山的营寨以及各个戍围的魏军也应来夺回营寨,将汉军彻底困死在这里才对。 然而,如今的他们,依旧与先前一般做固营死守的姿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 唯有的解释,那便是邓艾与费曜将原先戍守此地士卒的一部分调往大河对岸了,令剩下张苞,猛然侧头给身侧亲卫下命。 他已经隐隐约约看见了前方被南匈奴骑兵半围合的西凉铁骑,亦知道决定可否全身归去的时刻到了——若能冲破围西凉铁骑的南匈奴骑兵,他便可以长驱至大河浮桥边,在汉军步卒的接应下渡过大河;但若是不能杀出一条血路,那就唯有以死报国了。 “持矛!” “持矛!!” 当凄厉的鸣镝响彻苍穹后,他高举着马槊呼唤烧当族众换矛,再度决死冲锋而去。 “呜呵!” “呜呵!” 烧当族众的冲锋呼哨如期而至。 他们亦知道浮桥就在前方,死生在此番冲阵而决,是故呼哨声中依旧饱含无畏与果烈。就是仅剩不足千人的行伍,让声势明显弱了许多。 前方的南匈奴骑也早就看到他们了,亦早就做好了围杀的准备。 在他们眼里,阵列森严的西凉铁骑太过于精锐,不宜白刃厮杀;但已然被打残且被一路衔尾追杀的烧当族众,在他们眼中就犹如那伤痕累累的猎物,恰是给予致命一击的时刻。 且他们暂时不需要担忧,后方的西凉铁骑会伺机杀来。 不知何缘 方才的厮杀,关中精骑亦折损了六百余骑,若没有这些胡虏助战壮声势,他是无法将汉军诛杀在此地的。 至少,可让他们依托骑射衔尾追杀 心中悄然给了自己一个抑制怒火的理由,费曜马速不减,仅是在掠过南匈奴骑兵的时候吼了一声,“随我追!” “杀!” 这次,有了陷阵的前驱,南匈奴骑兵人人皆斗志昂扬。 但无论是他们还是费曜都没有机会了。 却说,听到鸣镝传信便率众归去的离唐芒,在距浮桥处约莫一里处便止步,让三百骑皆下马撕开战袍内忖,蒙住战马的眼睛且以马缰绳三五匹系在一起。 随后,三百骑卒步行过浮桥归去。 而他带着剩下的两百骑驱赶着空鞍战马加速,待速度提到可冲锋的时候,便以长矛或卜戟深刺马股,令战马受痛发狂往前奔,他们则是掩在后方冲锋。 是的,效仿了昔日田单的火牛破敌。 透阵而出的张苞瞧得真切,当即便拨调马头领着烧当族众避开了战马横流。 但衔尾而来的南匈奴骑兵与关中精骑,因为视线被挡以及将马速提到极致的干系,却 正文 第445章、无归 吃痛发狂的战马,终究还是有近两百匹撞入了南匈奴骑兵阵内。 虽然仅是突前了数十步便悉数毙命倒地,但不可免令追击的阵势乱了。 如在后排的费曜部等有时间缓冲的其他骑兵,在见事不妙时皆拨转马头往侧避让,让原本疏密得当的追击阵型变得了乱糟糟的。 这也是督两百西凉铁骑掩在后的离唐芒,意想中的机会。 仅凭数百战马引发的骚乱,是无法将追兵拖延太久的! 至少, 不能让张苞等人悉数渡过大河。 对岸的姜维已然布下了强弩阵以及放来了简陋木筏,但逆魏的骑兵太多了。他们完全可以在强弩阵的射程外,以弓箭狙杀渡河的汉军。 以南匈奴数千控弦之士计算,横渡的汉军在无有盾橹护卫之下避无可避,恐归到对岸的十不存二三。 如此,离唐芒唯有趁着对方的阵型混乱之际,再冲杀一阵再拖延一阵, 为张苞部争取更多时间, 让更多袍泽渡河归去。 虽然他知道此举乃是飞蛾赴火。 是的, 即使他杀透了敌阵,亦无法归来了。 魏国数千骑已然合拢了,巨大的兵力优势让他没有匈奴支系梁元碧,入汉后皆仅督两百骑为大军斥候? 张苞乃是郑璞的妻兄。 让张苞得归河西,亦是他可报郑璞的恩义。 “呜呵!” 松开了马缰绳,双手持长矛,他吼出了凉州羌胡冲锋的呼哨,率先撞入了魏国骑阵。 而一直默默紧随他身后的两百西凉铁骑,同样带着死生无念的果敢,迸出誓死断后的豪烈。 “呜呵!” 正面迎上南匈奴骑兵,才刚刚松懈了被战马冲击践踏的惊悸,便又迎来了西凉铁骑的冲阵,一时之间兵将不相录,根本组织不起抵御。 故而也被离唐芒一举突入,本就混乱的魏阵愈发混乱了。 各级将率整阵的呵斥声、士卒被长矛杀死的哀嚎声、被袍泽推攮的惊恐声,尚有战马受惊的嘶鸣声,犹如涟漪般飘荡了整个魏骑阵。 唯有费曜督领的关中精骑仍镇定自若。 但他无法驱兵去阻拦离唐芒的突阵,抑或是继续前去追击张苞部。 那些南匈奴骑兵在骚乱下, 竟有不少骑慌不择路往关中精骑这边涌来, 堵住了费曜部的进退之路, 令他徒作目眦尽裂而发做不得。 没办法, 他落地:此刻,张将军已然渡过大河了吧? 仲冬时节,大河尚未结冰。 且正处于枯水期的水位明显下降了不少,极大缩减了两岸的距离且让水流不再湍急,这令木筏横渡提供了许多便利。 只见依屈吴山营寨的大河畔,许多烧当族众或牵马走浮桥,或弃马坐木筏归去。 但被数十亲卫护着的张苞,仍旧驻马在对岸,时不时以马槊挑开稀稀疏疏的箭矢,时不时出声催着麾下渡河。 昔张飞敬君子而不恤士卒。 先帝刘备常以言“卿刑杀既过差,又日鞭挝健儿,而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诫之,但犹不改,故有丧命之事。 身为人子的张苞,将此引以为戒。 领兵以来一直都对士卒很体恤,如今让烧当族众先渡河亦如此。 这些人从西海迁入汉境为卒不过短短数月,竟已丧损过半,这令作为督将的他心有内疚,自是让他们率先渡河了。 再者,因为离唐芒的冲阵滞碍了魏军的追击,令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可渡河。 但有时候,事情往往没有绝对。 就在绝大部分烧当族众渡河后,被亲卫多次劝说的 正文 第446章、鄙之 邓艾心中很恼怒。 虽以火船焚毁了浮桥与以步卒组阵以弓弩遏制木筏横渡,令过河的汉军再无归路,但战况与他预想中的结果相差太远了。 在他的估算中,以费曜与南匈奴约莫万骑的绝对兵力优势,且又是伏击得手的士气,理应在他领军断浮桥之前将逆蜀骑兵尽拖延住,不让一兵一马逃回对岸才对。 哪料到, 渡过大河的蜀军三千骑,逃回去的竟有千余骑! 且逆蜀可号精锐的西凉铁骑,竟有八百骑卒逃了回去、百余骑兵往东绝尘而去! 费了那么多心思,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设局,仅是围杀了逆蜀千余烧当族众 这样的战果,邓艾自然是无法接受且心中无比恼怒的。 盖因他知道,不管是天子曹叡还是雍凉都督司马懿的心中,伏杀千余烧当族众的战果尚不值得在意。无他,有了夏侯渊虎步关右与曹真多次平叛雍凉专美在前, 魏国没人会觉得击败羌胡部落是难事。 换而言之,此战的功绩不足以大肆宣扬。 亦是令他以功晋身的冀望落空了。 但他没办法指摘什么。 从两千关中精骑丧损了十之从身后传来。 张苞回首而顾,只见昏灰的天色下对岸汉军人影涌动,大纛已然至大河畔,许多将士皆在放木筏,姜维竟是不顾魏国弓弩狙杀,打算亲自领军强渡来救。 唉,罢了。 心中悄然叹息了声。 张苞左右顾看着已然折损过半的亲卫,轻声说道,“诸位,来世再并肩!”言罢,狠狠的踢着马腹,往已经合围的南匈奴骑卒阵列豕突而去,纵声咆哮,“大汉!” 数十亲卫部曲义无反顾影从在后,轰然应诺。 “威武!” 入阵,杀两百余人。 部曲落马死尽, 苞身披十数创,血流如注。战马创甚而毙,苞犹扶槊而立,瞋目呵曰:“燕人张文容在此,孰人共决死!” 敌弗敢应。 倾之,血尽而亡。 气绝半刻,敌莫敢近者。 少时,费曜驱马缓缓至前,扶着马鞍有些踉跄的下马,默然无语。 在先前的陷阵中,他右腿被矛刺中了,伤口不深未见骨,但却疼痛难耐。且以他的年纪,恐日后冬春时节都要忍受折磨了。 邓艾也带着数十扈从疾步过来,未站稳便结结巴巴的发问,“费将军可是识论官职与军中威望,他无法比拟戎马数十年的费曜。 再者,先前司马懿嘱咐费曜暂听他调度乃是暗示,军中士卒可不知晓,雍凉各部将率更不知晓。若是他与费曜争执,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不过,他自是意难平。 略作沉吟后,便又以言谓之,“费将军此心自是好的,然而此战我军士卒丧损颇多,若不传首报捷请功,恐将士会因寡赏赐而腹诽矣。且司马都督自来雍凉任职后便殚精竭虑,必期有此人之首可帅厉各部士气。” 竟拿司马懿威胁于我?! 闻言,费曜眼眸中闪过一缕鄙夷。 当即便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道,“此战筹画之功,尚不足令士载扬名乎!” 费曜将筹画这两个字咬得有些重,亦让邓艾默然以对。 他们二人都知道,此番筹画乃是司马懿亲自定论的,只不过是觉得用计太狠恐遭人非议故而推名于邓艾罢了。 亦是说,费曜乃是在威胁邓艾,若是再不知进退,他便将将此事散布出去,让邓艾莫说是传首报捷之功了,就连筹画之功都休想捞到! 好一阵沉默。 平复了心中恼如果再不离去,会忍不住将心中鄙夷与失望形于辞色。 不止是对邓艾。 作为戎马数十年的老将,又兼曾跟随过以家财抚恤士卒的曹真,他对司马懿与邓艾亲手将己方士卒送入死地的做法,始终无法认同。 更不能释怀。 以今日战绩算,逆蜀不过是丧损了千余骑卒而已! 而魏国呢? 故意逼反了千余杂胡、放弃了一座营寨与无数攻守器械以及近千步卒,尚有六百余关中精骑的阵亡!且此还不计算南匈奴骑兵的伤亡呢! 这样的战果,也能称为战胜吗? 值得吗? 莫提那斩杀逆蜀大将之功。 彼张文容乃豕突无前的勇将,而非是疤璞、关安国抑或叛将姜维那般胸有韬略的督将! 天下之大,唯良将难得耳! 鸷勇之猛士不知几多,杀之有何欣喜哉! 对于这种功绩,费曜不萦于怀。 对于曹真与司马懿的军争筹算或御蜀孰优孰劣,他不做评价。 但他知道,“道不合不相为谋”。 而且先前同隶属曹真、镇守雍凉的军中宿将,如戴陵、魏平、贾栩(嗣)、郝昭、鹿磐以及王双等人或病故或邓艾职为建忠将军,主贺兰山一带屯戎之事;赐爵关内侯、荫一子为郎,赐下金银资财无数。 正文 第447章、立雪 冀县,雒门聚,卢家依山别院。 临近除夕的连绵大雪,并没有让人充盈“瑞雪兆丰年”的喜悦,反而令人觉得风寒刺骨的悲凉。 一脸深深倦色的郑璞,缓缓步出门外,昂头呆呆的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少时, 摊开手掌接了一片,看着薄薄的晶莹被手心的热度化开、消逝,犹如从未来到人世间一般。 有些事物,譬如那一现的昙花或辗转则逝的彗星,于瞬息间惊鸿了岁月后便再无踪迹。 徒留那些幸会过的人儿赞其璀璨而哀其短暂。 “郎君,该启程了。” 早就牵着战马恭候在侧许久的扈从乞牙厝,轻声提醒了一句。 “好。” 郑璞略微点了点头,接过缰绳扶鞍上马,却又侧头回望着宅院迟迟没有策马前行。 他刚从妻张妍的病榻前出来。 在得悉噩耗的时候,张妍便悲恸不能自已,累日流涕以致卧病在床。 若不是医者多次以腹中胎儿劝说,她甚至不近饮食。 年岁大了许多且肖父的张苞,一直是少小失孤的她寄托父辈思念的对象,而如今的她无所依了。 这种悲恸,无论是谁都无法宽 不过,看着日渐憔悴的妻子,郑璞终究还是忍不住去求见。 因为他在出门前,还在榻前轻拥着张妍,在她耳边轻声许下了诺言,“文黛,好生惜身,待一岁后,见我为文容兄复仇!” 闻言,双目红肿的张妍, 硬生生的止住了涕泪。 且还强撑着直身,为郑璞捋平那略显凌乱的早就霜白的鬓角, 重重颔首,“嗯,夫君,我等着!” 辰时,至冀县。 郑璞步入别署,待整理了仪容后,便来丞相署物寻值守小吏道,“劳烦通报,我欲请见丞相。” 亦让那值守小吏面露难色。 丞相早就有言在先,他自是不敢打扰的。 但郑璞乃是丞相司直,丞相不在陇右时的主司事者,他亦不敢回绝。 “且去通报一声吧。” 郑璞亦知自己乃是在强人所难,故而轻声宽慰了声,“就说我有要事求见,丞相见或不见,皆不会归咎于你。” 那值守小吏这才如蒙大赦,行了一礼后转身而去。 而郑璞则是避到檐侧,阖目静静的立着。 因为他知道丞相不会见他,但更知道自己必须要见。 署屋内,数个炭火正旺的火相得闻噩耗后便前来了冀县。 压下姜维请罪的上表,遣吏抚慰烧当族众,还有思虑一个妥当的方案并将之付诸于行。 譬如,太子刘璿的太子妃,该从哪家中挑选最妥当;尚有天子刘禅那几位数年后及笄的公主,孰几家的子侄可有幸迎归。 此情此景,犹如当年先帝甫崩时殚精竭虑令巴蜀豪族用命北伐。 不同的是如今的丞相已然须发皆白。 “咄!咄!” 一阵轻微的叩门声打断了丞相的思绪,“丞相,郑司直求见。” 子瑾? 微微扬眉,丞相眼中闪过一缕无奈。 以郑璞睚眦必报的性情,此番为何而来昭然若揭:不外乎是求督兵讨贺兰山的魏军为张苞复仇罢了。 “不见。” 略作沉默,丞相声音里有些许疲惫,“让他勿复来请。” “诺。” 值守小吏小趋步从长长的檐廊穿出来,至立在檐外的郑璞身边,低声说道,“郑司直,丞相不见,且让你不得复请。” 郑璞 “嗯,我知矣。” 言罢,又继续阖目养神了。 值守小吏哑然。 但他张了张口,却始终不敢出言劝郑璞归去,只得 原来是庖宰端着食案来了。 少食,多餐。 这是丞相在汉中郡定军山别院静养后,太医给予的建议。 对此,丞相在黄氏的照料与坚持下也慢慢养成了习惯,哪怕是食欲不振,亦会强迫自己多少吃一点。 接过食案,穿长檐廊叩门。 入屋内的小吏,将食案轻轻搁放下后没有当即行礼退下,而是脸上闪过几缕挣扎,化作了一记轻声,“丞相,郑司直尚在外候着。” 闻言,刚要执起食案上竹箸的丞相,神情略微一顿。 少时,便轻轻的摆了摆手。 “且随他。” 小吏不敢再吱声,沉默行礼后连忙转身掩门而出。 再度归来值守处后,更再无唤人送来炭火暖炉的心思。 暮冬的白昼很短。 才刚入酉时没多久,天穹便漆黑一片。 冀县丞相别署各处哨岗、檐廊等皆燃起了火把或火盆,忙碌了一天的假佐与令史三三两两离去,换成了雄赳赳的宿卫甲士。再度接过庖宰送来的食案、给丞相送过去的值守小吏,脚步向前时,亦不忘用眼角余光瞥往一侧。 灯火昏暗中,一身白衣的郑璞只能隐隐约约看 与以往不同,郑璞这次吃得很慢。 即使丞相早就食罢起身漱口净手了,他亦不似先前那般放下竹箸,仍旧在那细嚼慢咽着。 丞相也不催,缓步至窗前挑开了些许,让寒风寻空遁入冲淡了屋内的炭味。 好一会儿,郑璞才放下竹箸。 待值守小吏入内将食案撤去后,闭目养神了好久的丞相,径直说道,“子瑾若是为求战而来,便莫多费唇舌了。”言罢,顿了顿,不等郑璞作答,又叹息了声,“唉,非我不愿,委实弗能也。” 闻言,郑璞离座,步前双手加额而拜,“回丞相,璞虽愚钝,然亦知‘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小不忍则乱大谋’等言。此番犯颜来求见,乃是璞请去司直之职,求出督镇河西。” 嗯? 不由,丞相的长眉抖动了下,眼眸里略带着错愕。 盖因丞相司直乃中枢之职,郑璞自请卸任,亦是隐晦的在表态:他日后不想在庙堂中枢任职,而是想如关兴或霍弋般督镇一方、为国藩篱。 如此一来,方才丞相所忧的“后当有继”便可迎刃而解。 连七国之乱都能当不过了。 但多年相处,丞相对郑璞太了解了。 比如,郑璞督战河西后,能忍着不对贺兰山的魏军进攻嘛 须臾间,丞相心念百碾。 静静的端详了依旧俯首的郑璞好一会儿,才音容淡淡而道,“起来吧,莫缛礼。嗯,若子瑾督河西,将欲何为?” 郑璞依言直身,但不归座,神色肃穆而答,“回丞相,如先前定论。若可战,璞则战;如不可战,璞则戍边护黎庶安宁,督促士卒屯田演武。” 唉,果然。 什么可战则战、不可战则戍守 待你到了河西,“不可战”亦会变成“可战”了! 丞相悄声叹息。 “子瑾,我军骑兵尚未扩建完成,且有刚刚丧了千余骑。” “回丞相,先前我军甫出陇右时亦无多少骑卒,但仍能复陇右与凉州。且兵法有云‘兵贵精,不贵多’。我军步卒在野战中所向披靡,骑卒为长驱与策应之兵,有西凉铁骑与赵义弘五千骑,足以!” “我军粮秣不足。” “回丞相,璞亦如此以为。方才璞言可战之机,乃是以河西各郡县粮秣与兵马估算,非求陇右支援。” “我住唤来甲士将其棒责了。 好久一阵死寂。 丞相的眼神慢慢缓和了下来。 但心中的无奈却是不减,且还隐隐觉得膝腿疼痛有些难耐。 索性,起身将窗檐挑开,让朔风哭号着灌入屋内,看那主宰天地的寒意能否让郑璞头脑清醒些,亦让自身心中那缕恼意随风消逝。 “呼” 少时,丞相深深呼出了一口浊气。 将窗掩上,再次步来归座,声音也恢复了往常温和,“且说说罢,你是如何作思的。” “诺,谢丞相。” 先是行礼告了罪,郑璞才直起身,将苦思了月余时间的策算道出。 “丞相,屈吴山之战已然细细问过幸归来的将士,知附逆魏的杂胡部落并非是诈降,而逆魏竟能预先设伏,由此可见杂胡部落必乃逆魏故意逼反的。亦可知,彼逆魏者,贪功之切,已然将士卒视为草芥矣!既彼贪功,璞便如其愿,送他一次可令双方战事攻守易形之功!鹯阴城塞者,乃河西门户,亦是敌我攻守易形之倚仗,若璞虚鹯阴以诱” 言至此,丞相抬手打断了他,“子瑾且止。屈吴山之战,逆魏能设谋至此亦被魏国复置了。 届时大汉占据了贺兰山,逆魏从关中走苦水河与并州朔方郡、五原郡两路夹击,汉军驻守的兵力少了将无法抵御,兵力多了则是舍本逐末——入主关中、还于旧都才是大汉朝廷的当切之急,没必要将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与粮秣辎重消耗在无所得的战事中。 先前让姜维他们侵扰,乃是为了磨练骑兵而已。 退一步而言,魏国在贺兰山屯田,意在为了牵制汉军在河西的兵力。 就算是要攻灭,也应该等到入主关中之战开启。因为提前攻灭了,魏国可待汉军退兵后再遣一部兵马过去屯田自守,让汉军不断的消耗战争底蕴。 “回丞相,璞有思过。” 郑璞拱手作礼,朗声而道,“此亦乃璞设谋之故也!盖因璞此番舞剑贺兰山,意在安定郡高平城!丞相,璞窃以为,现今逆魏料定我军无有兵出关中的粮秣,一二岁之内皆会瞩目于淮南与江东争夺合肥新城,此乃我军拔此城之良机也!” “且今文容兄逆魏知我家世,亦知我睚眦必报。我若在河西督兵,陇右及汉中等地兵马皆不复调, 亦会让“还于旧都”的夙愿提前梦圆! 故而,丞相半点睡意都无。 就是倏然想起此筹画的契机,丞相难免心悲鼻酸,“呜呼,文容” 正文 第448章、镇西 , 公元238年,绍武元年。 对,大汉改元了,天子刘禅以太子立,改元绍武,大赦。 但所有人知道,绍武的年号是意在承接先帝“章武”, 彰显着如今的大汉已然摆脱了夷陵之败困守巴蜀的“建兴”困顿时期,拥有了可比肩襄樊之战前的国力以及与逆魏誓不两立的决心。 不过,人们的注意力则是被另一件事给吸引了。 很早之前便被丞相赞誉有公辅之节、后被授予丞相司直官职的郑璞,竟然卸职转任镇西将军,持节、督凉州兵事。 虽然仍是加侍中,且大汉不乏出将入相之事, 但人们都能从中品出一缕不寻常来。 盖因如今有李严主司着督考署,郑璞所任的司直大多职责没有被授予,为何不让他不留着此职兼镇西将军号呢? 当然了,这种疑惑他们只是在心中嘀咕两声。 毕竟口无遮拦如刘琰、杨仪的后果,他们还是引以为戒的。 仲春二月,下旬,冀县雒门聚。 卢家依山别院的主屋内,早就显怀的张妍在给郑璞束发、整理衣冠,嘴里也在小声的各种叮嘱着。 每每郑璞出征,她都是如此的。 只是这次她的声音里略带着些许担忧、些许心痛。 缓过了悲恸、去了疾病后,她才倏然发现郑璞原先仅是点点霜白的双鬓,只是冬春之交的两个月内竟都化作苍白了,还有那满脸以手指无法抚平的皱纹。 不过而立之年,竟衰老如斯矣! 待郑璞起身,她终于忍不住将头埋在其肩膀上,情绪很低落的喃喃,“夫君,莫要心切着为大兄复仇, 妾身可等三年、五年, 甚至是十年......妾身少孤,大兄亦临阵而没,但求夫君惜身......” 郑璞静静的听着。 以手环住她的双肩,以鼻在她耳鬓轻轻的摩擦,嗅着她的温柔与担忧。 少时,拍了拍她的后背,缓声说道,“文黛莫担心,等我归来。” 言罢便转身大步离去,不复回头。 暮春三月,郑璞至祖厉河入大河口的小盆地(后世靖远县)。 此地在灵帝时隶属鹯阴县,农牧并举,兼有渔猎,故而一直是鹯阴城塞驻军的屯田之处。 只是后来凉州失纲、汉廷威仪被践踏入尘埃,故而西北各郡县叛乱频起、马贼横行,以致此地的黎庶与游牧部落皆迁徙走或被屠戮,再无人烟,徒留残垣断壁与白骨瓦砾在无声的诉说着凄凉。 汉军夺下鹯阴城塞且尽复河西走廊后,此地再度成为了军屯处。 费祎甫一主事武威郡, 便将昔日死忠附魏豪右家中的僮仆以及一些俘虏迁来此地, 画分田亩、牧场与开渔场, 为鹯阴城塞的驻军提供粮秣。 但可惜的是,前番逆魏夏侯儒督大军从贺兰山而来困鹯阴,此地的屯田亦被破坏了许多。 至少,那些屯田客就有近半数被魏军所虏获,被押去鹯阴充当军中苦力与民夫,仅是一岁时日便累死冻毙无数。待到魏延大破夏侯儒解鹯阴之围时,此些屯田客尚存者不过寥寥数百人,唉....... 自然,此地屯田仍是要再设的。 战后,费祎将原先那些侥幸逃离屠刀的屯田客皆迁去金城郡安置,改为以魏军俘虏充当苦力实行军屯。只是出于担忧俘虏聚众叛逃或闹事的考虑,屯田的规模小了许多。 如此,被授职的郑璞将此地当成赴任的第一站,便很好理解了。 不管是从金城郡还是武威郡转运粮秣至鹯阴城塞,都太远了,也太费时费力了。 为了支撑日后的战事,他必须要将此地的屯田恢复到先前规模。且幸运的是,在无需开荒与不匮乏牛马畜力耕田的情况,今岁的春耕不会耽误。 是的,能赶上春耕。 与丞相定策后,郑璞便让费祎与柳隐在绸缪此事了。 如今,镇守鹯阴城塞的柳隐,便已然率领千余士卒将农具与粮种转运来到了此地,与魏军俘虏一并忙碌着缮房屋、开沟渠与挖鱼塘等事务。 斥候来报时,他正汗流浃背的挖蓄水塘。 豪门出身的他做不来农桑之事,唯有选择这种卖力气的重活来给士卒们昭示同甘共苦了。 “牵我战马来。” 得报,他将手中的长镐随意一扔,叮嘱其他将佐继续督促士卒忙碌,不净脸不换裳就带着几个扈从纵马去迎。 待远远看见郑璞的旌旗,他就知道正月就被授职的郑璞为何来得如此之晚了。 除了直属的五百重步卒外,丞相还将两百甲骑也让郑璞带来了河西。 这也让他心中隐隐有悟:或许,子瑾前来河西任职,并非止于代姜将军之职,尚欲对贺兰山用兵? 嗯,丞相与郑璞二人所谋,就连天子刘禅都不知道。 带着疑惑,柳隐纵马向前相迎,含笑拱手一礼,“子瑾,许久未见了。” “确实许久未见休然兄了!却是不想,再与兄谋面时,兄竟如走夫般满面污垢矣!” 如往常般,郑璞先是作了句戏谑言才驱马与他并辔而行,“嗯,休然兄,先遣一扈从,引敢死营与甲骑前去鹯阴城塞驻扎。” “好。” 柳隐颔首,依言遣扈从领命而去。 随后便带着郑璞巡视入河口小盆地的春耕以及畜牧状况。 “子瑾,主事此地的使农司马乃是费使君从张掖郡调来的,去岁河西就以他所管辖的屯田出粮最丰。” “主事牧牛羊的胡人,乃是骁骑将军赵义弘从关川河谷梁元碧的部落挑选而出,彼部落先前亦曾在此放牧过,通牲畜习性且能避免牛羊误食毒草。” “我不通农桑之事,故而寻了多个小吏询问,彼等声称若是风调雨顺、无有蝗灾虫害,秋收之粮在扣除屯民过冬口粮后,可令供五千步卒半岁之食。” .............. 一路马蹄缓缓,柳隐絮絮叨叨,郑璞频频颔首。 待日暮西山拨马归营地时,郑璞终于问起了柳隐期待的事情,“休然兄,蜑獽军如今士气如何?可堪死战否?” “士气正盛,且人人皆欲死战。” 深深吸了一口气,北伐以来几乎一直驻守城池或戍围的柳隐努力抑制着心中火热,“子瑾是知道的,蜑獽军乃文容募兵演武成制,士卒多有沐其恩义。去岁得闻屈吴山之战,蜑獽二部士卒皆鼓噪让司马求我上书丞相,求出战为文容复仇。我知战与不战丞相自有思虑,故没有作书,亦花费了好大心思才将他们安抚。不过.......” 言至此,柳隐稍微停顿下才继续说道,“不过,岁初蜑獽军得知子瑾将持节督凉州兵事,且他们知文容与子瑾乃姻亲之家,故而人人皆期盼着子瑾到来,领他们能出战。子瑾,蜑獽二族人戆勇、少文学而好死斗,你若暂无兵出贺兰山之意,还需寻个好理由安抚他们。” 嗯? 蜑獽军成建十余年了,竟还要担心不尊将令之事? 闻言,郑璞挑眉目视着柳隐,轻声问道,“休然兄之意,乃是蜑獽军现今已有了不稳之迹?” “那倒无有。” 柳隐连忙摇了摇头,“乃是他们性情倔强,若子瑾无有理由安抚他们,恐他们会扰得子瑾不得清净。” 嗯,扰我不得清净? 郑璞愈发诧异了。 但很快,他便知道什么意思了。 就在这时,驱马在前开道的扈从乞牙厝猛然喝令所有部曲都拔刃,将郑璞团团护了起来:前方正有两百余士卒正提刀奔来! 看那裸露在脖颈与手背上的文身(类似螳螂文身),应该是獽部的士卒。 “尔等欲反不成!” 这个变故令柳隐大惊失色,当即下马挤出乞牙厝等人的护卫圈,破口大骂,“獽军弃刃!止步!胆敢再近前者,诛!” 柳隐还是颇得军心的。 一声大呼后,那些的獽人士卒皆屈身在地。 但一将率打扮的人却是拔刃划破脸庞后,以刀身拍打着胸膛齐声大呼,“请镇西将军领我们为张督军复仇!” 亦带动了所有士卒的大呼。 “复仇!” “复仇!” .......... “竖夫!” 瞬息间,柳隐须发皆张,大步过去将那为首之人一脚踹倒在地,挥起手中的马鞭就劈头盖脸的怒抽,边抽边骂,“身为司马,目无军纪,竟鼓噪士卒闹事,真当我不敢以军法行事乎!” 那獽部司马倒也硬气。 被打时还梗着脖子反驳,“将军要杀就杀,反正我们就是想为张督军复仇!” 不出意外,他身后的獽人再次鼓噪。 “复仇!” “复仇!” .......... “闭嘴!” 暴跳如雷的柳隐大吼,“再喧哗者杖责五十、革除军籍,罚为徒隶!” 吼罢,眼角余光瞥见郑璞正驱马过来,便又继续以马鞭狠狠抽打着那獽部司马,“叫你目无军纪!叫你鼓噪生事!” 他可是知道郑璞为人的。 若是真的恼了,下令将獽部司马砍了也是寻常之事。 现在他不多抽几鞭子以示申责,恐郑璞就会以军法行事了。 “休然兄,莫打了。” 在扈从乞牙厝的护卫下,郑璞没有下马,俯视着獽部司马发问,“你鼓噪士卒出来拦我,乃是欲为张督军复仇?” “回将军,是!” 那獽部司马闻言,乃端正跪坐,俯首行礼,“将军,非止我獽部求战,留在鹯阴城塞的蜑部士卒也愿意效死!” “嗯。” 郑璞轻作鼻音,继续发问道,“你如此行事,不惧我以军法行事乎?” “不惧!若将军能允我们出战,我愿意自戮谢罪!” “勇气可嘉!起来吧,我允了。” “真的?” 那獽部司马两眼发亮,一骨碌就从沙土里爬了起来,不顾脸上血迹斑斑,呲牙追问,“将军何时带我们出战啊?” 嘣! 话语甫一落下,他又被柳隐一脚踹倒在地,“军中决策,哪轮到你来发问!还不带着士卒滚回去!” “谢将军!谢将军!” 他也不在意,再次爬起来笑嘻嘻行军礼,依言转身带士卒归营。 “慢着!” 但却又被郑璞给唤住了,“目无军纪,鼓噪生事,依律当斩!看你乃为国求战之心,减罪一等,归去领杖五十,罚俸半年!其余影从者,皆杖二十,罚俸一月!” 呃....... 一时间,獽部司马愕然。 柳隐手中的马鞭再次挥下,背对着郑璞冲着獽部司马眨了眨眼睛,“还不谢将军不杀之恩!” 顿时,獽部司马心领神会。 连忙行礼作谢,转身带士卒离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柳隐接过扈从牵来的战马一跃而上,略带惭愧的向郑璞告罪,“我管教不严,让子瑾见笑了。” “无碍。” 摆了摆手,郑璞继续驱马向前,“不过,休然兄归去后,莫要以私财益他们了。军中自有律法,兄督军在外,授人以柄之事尽可避免罢。” 额,子瑾竟猜到我将以家财补给受罚的獽部士卒? 柳隐讶然。 但转头一想又释怀了。 先前魏国大军困鹯阴城塞时,他以赌戏鼓舞士卒坚守之事早就被军中所知,如今郑璞能猜道他将欲何为也不意外。 “嘿,瞒不过子瑾。” 故而他讪然而笑,亦忍不住发问,“子瑾,丞相遣你来督战凉州,乃是我军将征贺兰山乎?” ......... “噫!疤璞将犯我贺兰山矣!” 关中右扶风,在郭淮、毌丘俭等人的陪同下,沿着成国渠巡视今岁春耕的魏雍凉都督司马懿,看罢细作传来郑璞出督镇凉州的情报后,当即发出了一声感慨。 言罢,又将手中军情布帛转给郭淮与毌丘俭传阅。 他们二人倒是面无异色。 去岁屈吴山之战后,司马懿便招他们与其他僚佐军议过,那时认定了蜀军受困于粮秣不会入寇关中,但必然会再犯贺兰山。 只是没有猜到,逆蜀竟是遣疤璞督战凉州而已。 “都督,彼疤璞用兵,好诡道,以善奇谋著称。末将以为当作书戒邓士载,且别遣一部兵马过去守御。” 看罢军情的郭淮,率先出声谏言。 “都督,我与伯济所见同。” 雍州刺史毌丘俭亦紧接着出声,“故大司马有言‘彼疤璞者,我魏之大患也’,深忌惮之。邓士载虽有将略,但终究临阵不多,恐非疤璞敌手,当增兵援之。” 正文 第449章、可无忧 仅是前去赴任,竟令郭淮与毌丘俭异口同声谏言当增兵,可见郑璞已有若“未战先夺气”之威名矣。 但不是每个人都忌惮郑璞的。 在接到司马懿的传书问是否需要关中增兵贺兰山、若需要当以多少兵马增援时时,邓艾就觉得郑璞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且贺兰山亦不需要关中的援兵。 至少现在不需要。 缘由也很充分。 一者,在贺兰山一带屯田自给并不是容易的事。 以现今还有近七千的士卒就算,扣除守备营寨与戍围外的将士, 可边屯边戍的人力并不多,粮食出产自然要大打折扣;且招募周边的羌胡小部落畜牧,也要依着对半分来。若是在从关中增援三四千兵马来,他委实没有粮秣可供给。 从关中转运,亦是不可取的。 确实,疤璞是督战河西了, 但他何时兴兵来犯贺兰山谁都不能确定! 彼不来犯, 增援的兵马就不能归去,一直从关中转运粮秣所损耗的人力物力, 委实太惊人了。若是疤璞一岁以后再来犯境,而增援兵马不堪粮秣转运之苦提前归去了,那就是弄巧成拙、令原先的兵马士气大溃了! 而且逆蜀骁骑将军赵广,此些年一直以游骑警戒着乌水河谷,从关中转运粮秣来贺兰山亦难保长时间不被逆蜀探知,进而侵扰。 其次,邓艾觉得逆蜀来犯贺兰山,亦不是容易的事。 受困于粮秣的蜀军,即使出兵来他所在,亦要受制于长途转运粮秣之苦,根本没有持久作战的实力。他有大河天险为依托,以屈吴山与鸣沙山作为据点布防,再令南匈奴刘豹遣族众轻骑扰蜀军粮道,抵御蜀军两三个月是没有问题的。而两三个月后,蜀军自然就会因为粮尽退兵了。 说不定他还有机会衔尾追击, 为自身再添一笔功绩呢! 再次, 他并不担忧依着大河的防线被蜀军攻破。 魏军在这里的主屯田地乃是灵州、丁奚城与富平县,距屈吴山有不短的距离,亦让他有足够的战略纵深空间。 即使逆蜀攻陷屈吴山的大河防线,他便转去丁奚城驻守,让逆蜀取舍两难。 若追来,那便是犯了深入敌境的兵家大忌。他有朔方郡、五原郡作为后援,届时鹿死谁手孰能知?若不追来,那他等蜀军罢兵归去后,再回来重新修筑防御工事,令彼徒劳无功! 呵~ 最后的理由,不能宣之于口,乃是邓艾心中的傲气使然。 他觉得自身并不比郑璞差几分。 之所以郑璞能名扬天下,不过是运气好,甫一踏上仕途便被蜀相诸葛亮器重,得到了施展才能的机会罢了。若是他自身没有蹉跎十余年的光阴,及冠时便得到雍凉都督司马懿的擢拔,那如今的成就便不会比郑璞少! 彼有何惧哉! 再者,贺兰山一战虽然让他得以督领一部,获得天子曹叡与雒阳衮衮诸公的青睐,但他自身知道, 居功之人应是司马懿而非自己。 他想证明自己的才能。 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不需要司马懿的推功让名,他亦是实至名归的良将。 如今,疤璞督战凉州,便是他最好的机会。 只要他能守御住贺兰山不失,便是胜却雍凉各部将率;若是能击败来犯的蜀军,他就是时之良将! 魏国未来的干城! 故而,他很快给司马懿作了回书。 将自身所思一一录上,且还声称暂时不需要关中增援。 司马懿得书后,拊掌而赞,“士载有壮节也!” 亦有一句“士载知我当今之困也”的欣慰在心中悄然落地。 是的,关中现今亦粮秣之困了。 前番动用十数万大军一岁有余,将他任职雍凉都督数年的屯田所得几耗尽,且还因雒阳饥馑转运了不少粮秣过去。 去岁,魏国中原腹心之地遭大水,州郡官府放粮赈灾,故而亦今岁无有粮秣供给驻扎在雒阳的中军。 亦是说,今岁关中必然还要转运粮秣给雒阳...... 如此情况下,派遣一部兵马前去贺兰山驻守,长期从关中转运粮秣而食,委实难啊! 故而,他作了书信前去嘉勉邓艾,且还声称若蜀军来攻太急,可寻镇守在高平城的胡遵襄助一二。 是的,他与郭淮、毌丘俭等人推演后,觉得郑璞若是出兵贺兰山,时间应该是等到秋收入库后。到了那时,关中同样会转运粮秣入高平城,顺势让一部兵马携粮北上贺兰山亦不算什么难事。 但他的书信还未至贺兰山,邓艾已然在伤神了。 虽说邓艾觉得郑璞不可畏,但并不代表着他会轻视善奇谋的郑璞。 是故,在得悉郑璞赶来河西赴任后,他便多将督促屯田之事交给手下,亲自赶来屈吴山扼守防线,且还遣了许多斥候在外。 亦得悉了两个军情。 其一,乃是逆蜀以数百西凉铁骑护卫,各引百余重步卒与甲骑于水泉沙河入乌水河谷的河岸、鸣沙山外围演武。 对,演武。 斥候就是这么说的。 但邓艾听罢,便知道汉军这是在实地考察,看这两个地方的河畔沙土,是否能承受披重甲的兵马冲锋陷阵。 盛名之下无虚士,彼疤璞可当此谓也! 对此,邓艾心中感慨了一句,亦隐隐有所悟:蜀军来犯,恐不会等到秋收后了...... 另一军情,则是蜀军派遣了数百步卒入驻了已然废弃的媪围县,伐木取石,似是要依着山坳修一座军营。 这点邓艾就无法理解了。 以数百士卒前来修筑军营,就算耗费数月时间也会修成多大规模,率先修筑了亦对后续的战事无有裨益之处。 但若是说他们乃是在筑戍围或前哨,亦无法说通。 魏军又没有再次驱兵入寇河西或困围鹯阴城塞的实力,且数百里渺无人烟的茫茫大漠就是最好的防线,蜀军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呢? 百思弗解的邓艾,下令斥候时刻刺探后,独自枯坐在案口中喃喃。 “彼疤璞此举,将欲何为邪?” ............ “伯约,我欲以你破贺兰山、诛邓艾!” 河西走廊,武威郡,凉州刺史府内,郑璞满脸肃穆对着姜维与费祎说道。 他今日刚刚赶到了姑臧县。 仍职为凉州刺史的费祎与被贬为荡寇将军的姜维,将他迎接入刺史府后,他连清水都没喝一口便屏退左右、掷地有声。 对此,费姜二人反应截然不同。 费祎在微微愕然后,便摇头苦笑,径直入座翻案牍执笔忙碌去了。 军争筹画之事他素来不参与。 但身为刺史,他却是要筹备粮秣辎重以及转运的民力等事务。 既然郑璞甫一至便声称要出兵,他唯有提前计算各郡县的粮秣以及可征发的人力,免得届时手忙脚乱。只是去岁河西才还清了借豪右之粮,这才春耕时节就要计议动兵,他委实不想再一次以“卯吃寅粮”的方式筹粮了。 或许,这便是丞相让郑璞督战凉州的缘故罢。 先前姜维为征西将军时,乃是督战河西,而如今郑璞的职权还涵盖了金城与西平两郡,亦可征调此二郡的粮秣用于军争。 但费祎依旧觉得难为。 长途跋涉去攻打有数千魏军且有南匈奴刘豹上万落兵力的贺兰山,汉军动用的兵力不可能太少。 亦是沿途粮秣消耗必巨。 仅是多了两個郡的粮秣,又能供应多少将士之食呢? 入不敷出啊! 费祎一边翻阅金城与西平郡的库存案牍,一边在心中哀叹着。 而姜维的反应则是不同。 听闻郑璞之言后,略显憔悴的他,脸庞上瞬息间浮起了一缕愧疚。 贺兰山之败,丞相在修表成都庙堂时,乃声称此战是经他首肯的,罪不在河西诸人。故而身为督将的姜维只是稍作惩罚,贬为无有重号将军之名而有其实的荡寇将军。 如此爱护之心,令他铭感五内。 如今与张苞乃姻亲之家的郑璞来赴任后,对他没有半句指摘、没有半点迁怒之意,且还给了他洗刷败绩的机会,他焉能不自责更甚? 事实上,他倒是希望郑璞毫不留情面的对他破口大骂一番。 这样会让他心中更好受些。 呼......... 悄然呼出了一口浊气。 姜维拱手领命,慨然而道,“子瑾持节督凉州,我安敢不尊将令?如何作战,子瑾但可下令,我不破贺兰山、不诛邓艾,誓死不归!” 言罢,又轻声加了句,“子瑾,是时非我不救文容,委实无法渡河........” 但他还没说完,便被郑璞抬手打断了。 “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此战朝廷已有定论,伯约莫过于自责,且我等若将贺兰山攻破、诛杀邓艾方是对文容兄最好的告慰。” 言至此,目光清澈的郑璞,还轻轻的拍了拍姜维的手臂才转头对在座的费祎发问,“文伟兄,可有贺兰山一带的舆图否?” 费祎不答,微抬头以颐往姜维一努。 姜维则是侧身伸手虚引,“子瑾,我已在侧屋备下,随我移步一观,请。” “请。” 少时,入侧屋。 侧屋应是隔出来的,空间不大却显空旷,因为此间仅摆设着一约莫丈余大小模型。 乃是效仿了昔日马援“聚米为山”作舆图的方式,以丝布蜿蜒出大河与乌水河谷、以沙砾铺展出大漠、以泥胚捏出山峦、以小石块示意城池与屯田点、以长短不一的木块代表着逆魏与南匈奴的驻军所在;汉军的兵力与城塞或戍围则是以红缨缀尾小针示意。 从乌鞘岭至贺兰山的地形地势、敌我兵力部署,堪称一目了然。 “子瑾,此是我依着斥候打探的军情、拷问魏军俘虏以及贿赂漠南一带的羌胡小部落对地貌描述作出的舆图,历经一年才成。彼等口述或有差误,且逆魏部署或有应时变动,但出入不会太大。” 姜维亦不等郑璞发问,入屋内后便径直解释了一声,且从角落取来一长木棍,依次指着各处一一详细告知如水源、小道以及林木是否茂盛等舆图无法标注展示的枝节末梢。 看得出来,他在收集军情上花费了许多心血。 应是他亦怀有复仇之念罢。 在冀县时便大致看过舆图的郑璞,并没有打断姜维的叙说,拈须静静的听着。 好一会儿,姜维才言罢。 “伯约有心了。” 郑璞先含笑赞了一声,才继续说道,“伯约既然已将敌我部署尽探析,想必已有破敌之策矣!愿闻其详。” “我确有曾有思,且试言之,望子瑾不吝斧正。” 轻轻颔首,姜维作谦言后,便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自江东阴袭淮南、夺下合肥新城后,逆魏虎豹骑与乌桓突骑皆转战中原,如今逆魏在雍凉的骑兵已然不多矣!相传逆魏司马懿已然在北地郡招募扩建骑兵,但如今留在贺兰山的骑兵仅千余关中精骑。” “此关中精骑曾被我军击败,兼先前主将费曜卸甲归去,且如今邓艾将敌我战死士卒尸首皆用于筑京观,失士卒之心,故而彼等士气与战力并不高。” “据斥候打探,安定郡北部的羌胡部落因魏军屠戮杂胡的干系,皆离心之迹,不复先前附庸助战之心。而南匈奴刘豹岁初时被逆魏授予大单于,但彼乃心怀贰意的狡诈之徒,并不会为逆魏死力。” “我军西凉铁骑,聚如丘山,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尤擅千里奔袭;且成军数十年,久战或深陷敌境亦无有士气崩溃之忧。故可言之,于此地我军骑兵可胜彼也!是故,我窃以为,战端开启前,我军可以骑从此处入敌境侵而扰之。” “子瑾且看,此是我欲以骑进发的路途。” 言至此,姜维以手中的细长棍在舆图的上空,从鹯阴城塞后方的水泉沙河横连至乌水河谷中(后世同心县),再划过荒漠至苦水河(后世红寺堡区),随后便沿着苦水河谷北上至丁奚城与富平县(此两地皆在黄河南岸)。 郑璞的目光顺着细长木棍所指,心中便觉得可行了。 盖因这段路途看似很遥远,其实并不难走。 如苦水河谷-泥水(马莲河)河谷,从秦朝蒙恬北上击匈奴伊始,便是关中连通河套平原的主要路线了! 如今姜维打算如此进军,唯有的危险,便是在渡过乌水河谷时如何避免被逆魏游骑发觉、提前在丁奚城设伏而已。 “子瑾,如今逆魏邓艾对大河南岸的布防,乃是驻军在乌水汇入大河处扼守。因路途遥远的干系,并没有防备我军会迂回近千里从此路线杀入屯田腹心。若我军从西凉铁骑中选拔出一千锐士、一人三马奔袭而去,必可出其不意也!” “如若事顺遂,我军可将逆魏在贺兰山一带的屯田皆毁之、所畜牧的牛羊战马皆戮之,令彼今岁无粮可食!而此时我军驱步卒望鸣沙山而去,彼无粮之下必不战自溃矣!” 自然,为将者当未虑胜而先虑败。 姜维说罢自己的谋划,便又指出了此策的缺陷来。 “子瑾,我所谋者隐患有二。” “一者,遣骑渡过乌水河谷之前,我军需在鸣沙山一带作出主攻姿态,将逆魏兵马尽吸引来大河以西,令彼邓艾无暇分心顾乌水河谷。” “另一,则是如今南匈奴刘豹与逆魏同流合污。南匈奴游骑正面对战,战力委实无法比肩我军西凉铁骑。然而西凉战马善冲阵,而南匈奴战马如昔日晁错《言兵事疏》‘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之言,更善于跋涉。若我军袭击丁奚城与富平县得手后,刘豹以数千骑与逆魏关中精骑一并围剿,长驱而去的千余西凉铁骑恐弗得归矣!故而,若子瑾取此谋,还请以我为将率领骑而去。” “呵呵,说来倒是巧了!” 听罢的郑璞,冁然而笑,“伯约所言的顾虑,我皆可化解,且其一已然在筹备矣!” “子瑾此言当真?!” 顿时,姜维大喜过望,反问了句。 迅即又反应了过来,脸上喜色更甚,“子瑾言下之意,乃是将依我之谋出兵乎?” “嗯。” 郑璞点了点头,徐徐而道,“我来河西之前,亦想着如何袭逆魏屯田重地。所谋大致与伯约同,然而不如伯约详细。至于如何化解伯约所言的隐患嘛.......” 拖了个尾音,郑璞取过姜维手中的细长木棍,在媪围县上点了点,“我已然让休然兄遣兵在此地修筑一座小营寨,用来存放转运的粮秣。彼邓艾若见转运粮秣的行伍,必然不会分心顾及乌水河谷了。” 姜维愕然。 少时,便轻声说道,“子瑾于此地存放粮秣,乃是断定逆魏不敢弃营寨出战?” “嗯,彼不敢。” 郑璞颔首,旋即又露出一缕笑意来,“彼若敢,我便将粮秣送予他。” 呃...... 看着郑璞的笑容,姜维须臾间了然了。 粮秣一直吃紧的凉州,哪会有多余的粮秣存放到敌人的眼皮底下! 子瑾必乃使诈也! 然而,此假运粮使诈不难看破,彼逆魏会中计嘛? 亦或者说,子瑾别有所图? 姜维心念百碾,弗能解。 但郑璞并没有在此事上多言,而是继续说道,“伯约担忧的南匈奴刘或将助战逆魏亦很好化解,我去一趟宣威城即可。” 正文 第450章、必破之 闻弦歌而知雅意。 当郑璞声称将赴宣威城一番,姜维便知道他打算怎么让南匈奴刘豹不会出兵助邓艾了。 因为宣威城外耸立着一座京观。 当年郑璞戮贼子柯吾及部落修筑京观时,便令栖息在休屠泽内的羌胡部落心惊胆颤,各自遣使入汉求为附庸、定期上贡。如今郑璞再度归来督镇凉州,想必他们知晓后亦会心怀惶惶,唯恐郑璞觊觎自身部落的牛羊战马而假他事以刀兵临之。 故而,如果郑璞召集他们来宣威城,&nbp;&nbp;让他们在特定时间内尽起族人,依昔日刘豹往来休屠泽的路线赶到阴山西麓盘桓四五日再归来,他们亦不敢违背的。 且以郑璞的性情,姜维还能预料到他必然是在京观前宴请那些羌胡部落首领 试问,只是月余时日的跋涉和被郑璞记恨在心对比,他们哪能不做出明智的选择呢? 至于这些羌胡部落合兵亦不过数千,&nbp;&nbp;且赶去阴山后亦无法威胁朔方郡,&nbp;&nbp;刘豹是否会继续出兵助邓艾嘛~ 无需担忧。 南匈奴与魏军早就貌合神离了! 对于刘豹而言,尊号为匈奴大单身,我恐逆魏邓艾将疑伯约袭后也!” 嗯? 姜维略微扬眉。 旋即,眼中闪过一缕了然,不由略垂头摇晃着苦笑。 求战心切的他,一时疏忽了。 鹯阴城塞是如何被汉军攻破的、河西联军是如何被汉军绕后而军心不稳的,汉魏双方将率都不陌生。 在贺兰山与姜维对峙的邓艾,更是了然于胸。 故而,若是姜维在战时没有出现在河西,那么邓艾就会怀疑他乃是故技重施,领骑兵千里绕后奔袭自身的后方了! 亦会加强苦水河谷一带的防备,进而让汉军扰后的计划被识破。 且如今河西诸将率中,以徐质或张特之才亦可胜任领骑绕后。 因为向导是现成的。 督斥候营的胡薄居姿职,&nbp;&nbp;先前作为魏匈奴保塞大人时,部落驻地就在安定郡北部、丁奚城以南,&nbp;&nbp;对那边的山川地形、小路水源最是了解不过。 “也罢。” 姜维点了点头,&nbp;&nbp;侧身伸手虚引郑璞往外走,“如子瑾言,待临近秋收时,我便亲自带着斥候在媪围县一带频频露面,以迷惑逆魏邓艾罢。” “哈,届时我与伯与西平郡邸阁有存粮,大致可供三千将士两月之食。若待到秋收后,举州粮秣仅能供八千步骑半岁之食,但凉州各郡县皆分布太远,尽数转运至媪围县恐需要近两个月的时间。” “太晚了。” 郑璞亦不客套,步前案几径直拿起费祎计算结果的布帛端详,语气有些急切,“凉州多畜力,劳烦文伟兄现今便让僚佐将金城与西平二郡的存粮转运来鹯阴城塞,须在四月中旬前至!且在入秋七月时,我需要可供六千步骑的粮秣尽转运至鹯阴。” 呃! 费祎哑然。 倒不是他没有办法筹足粮秣。 至多,他再一次拉下颜面寻各郡县豪右借贷、寅支卯粮就是。 他是无法理解郑璞甫一赴任便如此急切的出兵。就算是身份使然汲汲为张苞复仇,也应该以国事为重、徐徐而图啊! “子瑾所需的粮秣,我倒也不是不能筹足。” 略作沉吟,费祎尽可能委婉的说道,“只是子瑾意在秋收前出兵,是否太过于仓促了?” “唉,时不我待。” 轻叹了一声,郑璞低声说道,“非我有意刁难文伟兄,此兵出之时亦是精锐程度,以便定计以哪一部继续驻守、哪一部为外出征战。 姜维同样在沉吟。 虽然他对此番仓促出兵以及“恐误国家之功”等言很不解。 亦能隐隐猜到丞相遣郑璞前来河西赴任,应不是为了攻灭逆魏邓艾那么简单。 但他安之若素,并不打算出声询问。 既然丞相与郑璞已然定策了,那么他与其他河西诸将都是执行者,听令行事便是。 有些事情,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无需过多置喙。 不见费祎都避席而去了嘛~ 少时,郑璞终于睁眸,冲着姜维歉意的笑了笑,“方才在想些事情。嗯,伯约,我先前所言,以你督兵破邓艾,乃是仅予你西凉铁骑与我麾下的五百重步卒以及两百甲骑,如何调度我不干预你,但其余兵马我别有他用,不知你有几分把握?” 闻问,姜维没有当即作答。 因为他委实没有把握。 去岁末时他以步骑并往都无法建功,更何况现今仅是骑兵。 但他亦没有推脱,而是蹙眉思虑好久,才轻声说道,“子瑾,若是如此,那重步卒与甲骑莪亦不要了。逆魏邓艾依来武威郡。盖因河西各部兵马我将抽调往祖厉县驻扎,若彼长驱而来,河西恐不为我大汉所有矣!” 言至此,郑璞顿了顿,又紧着加了句。 “至于斩彼之首告慰文容兄之事嘛伯约无需担忧彼能得生还。只要伯约能将他攻破,他即使能从战场上逃脱,我亦有把握将他首级留在贺兰山!” 抽调步卒入驻祖厉县? 丞相与子瑾所谋者,竟乃安定高平城也! 姜维终于从郑璞的只言片语中,知道到了此番仓促用兵的真实目的。 呼 悄然舒了一口气。 姜维没有点破郑璞言语中透露的信息,而是继续说道,“子瑾莫忧,我虽不才,但只要彼邓艾胆敢弃了地利前来媪围县,即使近万步骑来战,我亦破之!非我小觑于彼,乃是我军有三胜,彼弗能敌也!” “一胜,乃兵贵精而不贵多。我军虽兵寡,然彼即使近万步骑来犯,可称精锐者仅千余关中精骑也。子瑾以重步与甲骑予我,临战,我以重步为阵地,纵骑四面扰之,待彼不堪现出阵列不整时,驱甲骑破阵,以轻骑切断彼军前后,彼阵必破矣!届时,粮秣罢了!” “大善!” 郑璞听罢,拊掌大笑,“闻伯约之言,我心可安矣!亦无后顾之忧矣!昔日丞相赞伯约为‘凉州上士’,今我可断言,上士岂能道尽伯约之能邪!哈哈哈~~~” “子瑾言过了,言过了。” 对此,姜维连连摆手作谦逊,“当子瑾面,我若被谓之‘能’,岂非夜郎自大乎!” 定策后,二人再细细核对一些枝节末梢之事,便各自去忙碌。 郑璞自然是先遣人赶去休屠泽,广邀各個羌胡部落的首领前来宣威城相见,而姜维则是前去挑选绕后袭贺兰山屯田的西凉铁骑。 而在屈吴山的邓艾,则是又迎来了司马懿的书信。 。 正文 第451章、失睦 , 司马懿的再次来信,并没有额外叮嘱邓艾什么。 而是倏然想起了如今的邓艾部对比河西汉军而言,骑兵偏弱且太少了。 大漠、草原本就是以骑称雄之地,且出于对郑璞的忌惮、觉得现今邓艾难于匹敌,故而他便想了个法子将这劣势尽可能的弥补一二。 乃是以军械作为交换,让南匈奴刘豹部匀出一千游骑为魏国征战一年的时间。 无需担忧刘豹会寻借口回绝此提议。 自柯比能被诛杀后,北方鲜卑各部强者远遁漠北、弱者降伏魏国或依附其他部落, 从辽西至河套的草原出现了权利真空。哪怕是魏国收复雁门郡北部、复置了云中与五原以及朔方郡都无法填补这片空白。 无他,魏国并没有在这些郡县大举屯兵以及迁民戍边,郡府的影响力很弱。 故而但凡有些实力或野心的部落都在忙着抢夺牧场、攻弱兼昧, 刘豹亦然如此。 抑或者说,他先前不吝族众性命助魏国征伐,为的就是得到魏国能册封他为大单于——有了名义的正统性,不仅被兼并的部落会更加顺从,就连各郡县的官府都会对他偏袒一二。 且他部落所栖居在朔方郡屠申泽,一直都是漠北游牧部落垂涎三尺的牧场, 为了自身的安危,他亦会积极整顿军备。 再者,司马懿这个做法,并不会给邓艾带来粮秣不足之困。 游牧部落作战都是驱赶牛羊在后、就地放牧而食,邓艾只需要将先前屠戮的杂胡部落的栖息牧场画给南匈奴游骑就好了! 反正,这一千游骑是刘豹暂时借给邓艾的,并非是就此入了魏国的军籍。 大不了再多给点军械便是了。 此外,司马懿在书信的末尾,还着墨了几句闲话。 如江东因去岁三郡叛乱的干系,今岁不会再兴兵犯淮南。 而雒阳庙堂源于去岁中原腹心之地遭大水,故而天子曹叡亦不会有兴兵夺回合肥新城的心思,让邓艾无需忧虑其他。 这几句闲笔,看似与贺兰山的战事无关,但邓艾看罢便了然其意。 盖因司马懿上封书信中,便让他如若战事不顺, 便遣人前去高平城请胡遵支援。 依着常理, 邓艾接到书信后就应该先去书信与胡遵, 大致将自身的守御部署以及兵力调度告知,以备事有万一时,胡遵也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恰当增援部署。 而不是接到求援后,才仓促的拉开舆图与麾下探讨、制定救援部署。 但邓艾一直都没有去信。 他觉得如若依着司马懿之言行事,恐胡遵会对他部署提出不同的见解来。 胡遵乃名门出身,步入仕途的时间很早,先前随军攻灭了辽东公孙氏,累功拜为平西将军,且同样是司马懿心腹部将,见重程度并不亚于牛金。 如此人物,如若提出了建议,邓艾将会陷入听与不听的两难中。 若不听取不必多说,会给自己冠上一个藐视上官、自矜自傲的名声。 但若是听取了...... 且先不提胡遵的建议是否恰当,单凭战事不得自专,汲汲营营那么久才得以独掌一部的邓艾就无法接受了。 与其陷入两难,尚不如一开始便不做书信避免节外生枝。 但如今司马懿再次隐晦提及,他自是不能再继续熟视无睹了。 因为司马懿的闲话中,乃是声称魏国今岁内淮南、荆襄战线都将无事, 关中的雍凉各部有支援贺兰山的实力。 能将河西的战事变成拉锯战! 对,拉锯战。 去岁屈吴山之战后, 司马懿便召集僚佐计议, 那时做出了定策。 如若逆蜀复来攻打贺兰山,那么关中便尽可能支援,将战事变成旷日弥久,为了持续消耗逆蜀的战争底蕴。贯彻先前曹真与司马懿坚持的御蜀战略:拼国力底蕴,坐等逆蜀不堪负荷时再收复失地、攻入巴蜀。 邓艾尚没有参与这种决策军议的资格,但他能隐隐猜测到司马懿的意图。 但他觉得胡遵很难支援贺兰山。 逆蜀骁骑将军赵广部有五千骑兵,一刻不曾懈怠过对乌水河谷的警戒,即使他真的被疤璞攻打得岌岌可危,胡遵又怎么能瞒过逆蜀游骑的刺探支援他呢? 说不定,胡遵遣兵刚出了高平城,便被逆蜀赵广所知且尽起骑兵沿路拦截或设伏,令援兵尚未见到大河时便败亡反归了! 在野外,步卒本就难敌骑兵。 如若说胡遵以武钢车与辎车结阵缓缓而来,令逆蜀骑兵无法寻到突阵的机会,但如此行军,援兵何时才能赶到战场呢? 说不定,待援兵赶至乌水入大河口,他早就败归丁奚城了! 自鹯阴城塞与祖厉县落入逆蜀手中后,关中与河西就已经被隔断、陷入了难以策应作战的困境。 故而,邓艾犹豫再三,最终只是附上了自己在鸣沙山与屈吴山的守御部署,然后便将高平城支援贺兰山的难处一一列举,最后再次重申他不需要增援,仅是请胡遵稍微张势,令逆蜀赵广部不敢驱兵北上与郑璞夹击他即可。 可以想象的,胡遵得书后恚怒于心。 他胡遵何许人也! 南征北讨累功无数,就连三朝老臣的薛悌在安定郡时,每每临事时都会客客气气的与他计议! 而论履历、官职、战功等各个方面都无法与他比肩的邓艾,一个出身卑微、无几次临阵的鄙夫,竟是将他当麾下一样指使、令他作势牵制逆蜀赵广部! 匹夫! 狂妄之徒! 看罢书信的胡遵心中怒骂着。 不过,世家豪族出身的他有很好的涵养,并没有赤色浮面做出拔刃斫案等举动,仅是让自己已然整装待发的部曲督,无需赶赴临泾县东侧彭阳县了。 对,他是有办法支援邓艾的。 因为他本就是临泾人,家族立足安定郡多年,堪称郡望。 司马懿以他镇守高平城、兼领安定郡兵事,并不只是出于将略的考虑。 更是因为有些事情司马懿无法做到,但世世代代扎根在安定郡的胡家,所积累起来的威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 正文 第452章、错失 所谓世家大族,不仅是官宦门楣的底蕴以及田亩与徒附众多,更有令郡县黎庶甘愿影从的威望。 安定胡家就是如此。 只需胡遵振臂一呼,便可令安定郡各个羌胡部落影从而战! 是故,在得到司马懿的嘱咐后,他就想好了如何支援贺兰山让亲卫部曲督赶去彭阳县,请临泾与彭阳县一带的羌胡部落北上大河南岸放牧, 若是邓艾被蜀军攻打得岌岌可危时,便可在第一时间杀入战场! 但如今他不想这么做了。 虽说正值入夏牧草繁茂时节,说动那些羌胡部落北上放牧不难,且事后必然是魏国以资财嘉奖,但这么做乃是动用了胡家的影响力。日后那些羌胡部落有事寻到胡家,他必然要投桃报李的。 为了魏国或司马懿这么做,他倒不会心有不甘。 但若是为了邓艾嘛, 他觉得很不值得。 且邓艾亦不需要他襄助嘛~ 亦是说, 因为邓艾的不懂人情事故, 所以让西凉铁骑绕后奔袭富平县、丁奚城之谋变得很顺畅——算算时间,若胡遵遣羌胡部落北上放牧,必然令绕后的西凉铁骑无法隐藏踪迹。 仲夏五月, 他就算是派遣关中精骑与南匈奴游骑前去追击,亦无法追得上。 但郑璞与姜维每每看罢后,便把大纛树在媪围县小营寨内,自身则是归去鹯阴城塞了。 对,无数座粮仓起伏的小营寨,郑璞竟仅以五百重步卒守护! 且还留下大纛在无声的嘲讽他! 嗤笑他不敢出来烧粮、羞辱他连出来夺旗的勇气都无有! 一开始,他还以为这是郑璞的诱敌之计。 如将西凉铁骑伏在某个山坳中,在他领军出来烧粮时截杀。 但日夜在外警戒的斥候都异口同声的声称,媪围县方圆百里内都没有汉军的踪迹;就连北向的大漠他们都刺探过了,同样没有! 亦是说,如若魏军以关中精骑与南匈奴游骑趁着夜色的掩护,悄然前来夺旗烧粮,汉军即使设了暗哨传递消息,从鹯阴城塞出来救援亦来不及了。 事实上,已经有不少将率如此给邓艾建议抑或请命亲自而赴了。 其中以南匈奴的千骑鼓噪得最为厉害。 因为他们是客军、畏死。 先前贺兰山之战,设伏的魏军占尽了优势,但南匈奴骑兵仍临阵战死了千余骑;如! 这样的质疑在士卒中迅速流传着。 亦让邓艾深深体会到了昔日司马懿被非议“畏蜀如虎”的无奈。 没办法,他甫得独领一部的职权,威信未立且临阵太寡,被麾下将士不屑在所难免。 事实上他自身亦有过出兵的念头。 因为他知道郑璞好诡道、尤喜弄险,常常能出其不意。 如先前扼守金城郡的魏平被魏延以空营计所诈,如郭淮被疤璞以两千兵马牵制在媪围、令夏侯儒被魏延攻破兵败身丧。 但他心中又有一丝理智在提醒着自己疤璞绝不会将粮秣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 试问,素来困于粮秣的逆蜀怎会如此行事呢? 彼必有所倚也! 邓艾心中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努力压制着想去焚粮夺汉军大纛的火热。 只是他却是无法猜到郑璞的倚仗是什么。 很快,他便无需烦恼了。 夏五月,下旬。 南匈奴刘豹遣使来报,阴山西麓有数千羌胡部落盘桓,让邓艾莫要疏忽了鸣沙山-贺兰山豁口的守御。 夏六月,上旬。 富平县与丁奚城的屯田司马遣人来报,逆蜀约莫一千西凉铁骑从苦水河谷杀 正文 第453章、刍狗 前来报信的信使有三波。 一是禀报逆蜀西凉铁骑来袭。 一是告知蜀骑肆虐了四日便离去,让邓艾无需再遣兵归来救援了。 最后一波,则是声称屯田司马带着屯田客将一些受伤的牲畜宰杀腌制了,问邓艾需不需要他转运来鸣沙山飨士卒 不得不说,那屯田司马还挺能从逆境之中寻曙光的。 但这三波信使都没有再归去。 而是被邓艾遣亲卫部曲督领去偏僻处灭口,再随意掘个坑掩了。 为了封锁消息。 鏖战在即而后方被袭,连今岁过冬粮秣都不足,&nbp;&nbp;这种动摇军心的消息不应该宣扬,知道消息的人更应该永远闭嘴。 但三波信使火急火燎的赶来,自然也引发了其他将率的关注。 尤其是他们本想等着那些信使从邓艾军帐出来再询问一二时,竟是发现再也找不到了。 故而,他们皆聚在中军帐处等候邓艾的解释。 亦让邓艾再度感慨自身的威信不足。 如若是费曜抑或胡遵,这些将率哪敢不请自来质问主将? “乃是丁奚城一带有两三百羌胡贼寇,趁我军将士皆聚集在此,&nbp;&nbp;故而汉军粮尽罢兵归去的。 比如,他可以遣使归去关中,将实情告知司马懿,请彼派遣将士从泥水(马莲河)河谷-苦水河谷转运粮秣前来贺兰山。 毕竟前番司马懿做书信称,关中有支援贺兰山的实力。 且鸣沙山一带的屯田依旧在,这里的粮秣亦能坚持到八月秋收时,届时再宰杀那些剩存的牛羊,足以让他坚持到关中转运粮秣至。 但这么做,会令他个人陷入万劫不复中。 魏国对战败的将率素来刻薄。 如夏侯渊从“虎步关右”变成“白地将军”。 如弗能克终的于禁从吴国归来后,魏文曹丕先是各种安抚,随后便遣去邺城谒魏武高陵。但曹丕竟还先遣人在陵屋内做了庞德尽节而于禁降服的壁画,完全不顾“士可杀不可辱”将于禁羞辱至死。 仅是临阵鏖战过一次便被擢拔高位的邓艾,与夏侯渊或于禁乃是云泥之别。 若是他将后方被袭的消息转给关中了,司马懿亦保不住他——天子曹叡与雒阳衮衮诸公才刚刚昭告天下,大肆宣扬他破蜀之功,转眼他便败了,&nbp;&nbp;此举与当面折辱有何区别等粮尽再被我击而虏乎?” 言辞嚣张至极! 但邓艾并不羞恼,而是派遣斥候再次细细打探了军情。 因而他也得悉了蜀军如今的部署。 近三千西凉铁骑、两百甲骑与五百重步卒皆在媪围县的小营寨前驻扎。 而靠近屈吴山斜坡树林里,则是有一部步卒落营驻扎,以营寨规模、旌旗数量与炊烟数量计算,兵力应是不少于两千。 也就是这部步卒让邓艾看到了自身仕途的转机。 自从疤璞赴任河西伊始,他便一直让游骑监视着乌鞘岭一带的军情,故而也知道疤璞并没有从河西携带步卒前来! 是故,这部步卒如不出意外的话,只能是原本戍守鹯阴城塞的蜑獽军了。 亦是说,作为河西门户的鹯阴城塞,如今的守备很薄弱,戍守的士卒至多不会超过一千! 看似乃意料之外,彼疤璞焉能如此令如此重镇守备薄弱? 但若细细作想,却又觉得此乃情理之中。 盖因鹯阴城塞坚不可摧,乃是所有人的固有印象。 先前魏国以重兵攻打、围困一年都没有被攻陷,就是最好的证明。 亦是疤璞胆敢守备薄 兵少的疤璞,在决战之时亦不敢狂妄,将蜑獽军继续留在城塞内戍守。 如此一来,城塞自然就出现可乘之机了。 只要胡遵督五千将士悄然潜行至城塞下,不计死伤夺城,而他自己死力拖住疤璞无法回援,城塞易主乃是必然之事! 至于胡遵如何掩蔽行踪,避开逆蜀赵广部的警戒兵临鹯阴城塞嘛 那是胡遵的事。 抑或者说,已然没有了退路的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胡遵身上。 不成功,便成仁! 是的,如果胡遵无法潜行至鹯阴城塞,那么他八千将士将死伤殆尽! 不管是从士卒精锐程度,还是战力抑或士气等层面分析,他根本没有击败疤璞的可能。 他麾下士卒所属太纷杂了! 杂胡部落、南匈奴游骑、关中精骑以及主屯田的戎兵,怎么可能击败疤璞? 更莫说他资历尚浅、威信不足,并不能让士卒们死力。 但他觉得无需顾虑这点。 只要能创造攻陷鹯阴城塞的机会,让汉魏双方战局就此攻守易形,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少他觉得是值得的。 他生来就遇上魏武曹操与张绣及刘表数番互地的机会,故而便将邓忠带入了行伍历练。 “好,我儿有心了。” 轻轻颔首,邓艾接过牛肉与酒水慢慢吃着。 待吃罢,便目视着脸庞上尚有几分稚气的邓忠,缓声说道,“忠儿,你日后便以‘义厚’为表字罢。”且不等邓忠作声便一挥手,“且归去歇下罢。翌日我修书一封,你携往高平城予胡将军。” 7017 。 正文 第454章、婢也 邓忠并没有入高平城。 于半路时,仍年少的他便被几个扈从带着离开了信使行伍,换上了黎庶装扮折道往并州上郡而去。 他没有反抗或者异议。 盖因扈从将早就准备的好服饰予他时,还奉上了邓艾仅寥寥数字的书信,信曰“我若胜,你自会归来;若我败且朝廷追究,你便隐姓埋名渡余生罢。” 是的, 孤注一掷邓艾确实是在安排后路。 因为他不单觉得放弃了地利出来与汉军野战没有胜算,就连胡遵是否会如他所愿、出兵来袭鹯阴城塞都没有半分把握。 没办法,胡遵用兵素来以稳妥著称。 而为了一线机会,驱兵来袭鹯阴城塞这种谋略委实太过于弄险了。 仕途一路坦途的胡遵又不是被逼上了绝路,何必以身犯险呢? 事实上,胡遵看罢了邓艾是书信后, 扶着环首刀柄的那只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复了好多次, 才压制下了唤人将信使拉出去斫首的怒火。 “带下去, 好生看着。” 好一会儿,他才猛的一挥手。 “诺。” 待亲卫部曲督依言离去,偌大的厅堂内仅剩胡遵一人时,他就再别人会发出这样的感慨“是时,若平西将军驱兵赴,或可为我魏国复鹯阴城塞。” 或可、也许、应该 模棱两可的推演,给予了世人无数遐想与争论的空间。 而始作俑者的邓艾身死了,他的不出兵就会被世人当作津津乐道的茶余饭后,最终他的名声将落个毁誉参半的结局。 甚至青史都会不吝留墨一二,让他在千百年后都要被争论不休! 但如果出兵了,他又将沦为邓艾的垫脚石。 因为成功夺下了鹯阴城塞,魏国朝野上下都会盛赞邓艾不以死生为念创造了机会,而不是赞扬他的策应之功;但若是失败了,邓艾必然会身死,他亦必然会迎来非议——人死为大,可以非议活着的人,谁又会去指摘一個死人! 如此, 胡遵心中焉能不忿怒! 他素来不与人结怨, 接人待物皆秉持着和而不同的理念。 哪料到, 与他无冤无仇的鄙夫邓艾竟是为了自己的仕途, 以身家性命为代价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堵死了他任何退路! “鄙夫,尔母婢也!” 将案几劈砍得一片狼藉的胡遵,犹愤愤的怒骂了句。 自然是皆龟缩在城内,而是分出了约莫两千士卒在乌水沿岸、山谷隘口等戍围内驻守。而他若是驱兵赶去鹯阴城塞,至少要携五千将士赶去才能有机会夺城塞。故而,他请司马懿自行决策,如何在不惊动逆蜀的情况下遣兵前来协助守御城池。 虽然他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有备无患嘛。 再次,则是将斥候自疤璞赶往河西赴任以来,高平城所收集关乎陇右的情报。 这点倒是没什么可禀报的。 盖因逆蜀近些时日一直都无有异常之处,各地驻军没有调动的迹象,各郡县官府皆在忙碌着务农殖谷,就连蜀相诸葛亮都于暮春三月时归去汉中郡督促春耕了。 简而言之,逆蜀陇右就如魏国的关中一般,将即将开启的贺兰山战事当成了局部战争,并没有策应或者再度开启国战的迹象。 最后,乃是分析,他若是出兵而不被逆蜀发觉的几率。 乌水河谷一直都是双方斥候的厮杀场,但自从江东阴袭合肥新城得手后,逆蜀骁骑将军赵广遣来警戒的斥候便少了。 很好理解。 逆蜀料定了未来数年内,魏国都不可 正文 第455章、擅攀(为盟‘穿小棉袄的涛哥’补更) , 初秋七月,萧瑟未至。 白昼时,仍随时可见郁郁葱葱与争芳斗艳在流转。 入夜后的星辰璀璨,仍随耳可闻的虫豸欢歌,就是起伏的狼嚎令人不由想起了天竞物择、适者生存的残酷。 已然出高平城三日的胡遵,斜斜靠在一山石上,昂头看着即将盈满的皓月, 心绪有些不宁。 他总觉得自己似是忽略了什么,但反复作想却又一无所得。 故而时不时便会莫名心生烦躁。 或许,乃是自己养尊处优太久,一时之间难以适应昼伏夜出的赶路方式罢。 他如此宽慰着自己。 是的,此番行军比当初随着雍凉都督司马懿前去攻打辽东还要艰难。 乌水自南向北注入大河,河谷西岸大多是平坦的缓坡,而东岸则是山石兀立、山脉连绵, 为了增加行军的隐蔽性,他不得已选择了走河谷的东岸。 自然, 他连代步的战马都无法携来。 没办法,精锐的斥候可以从蛛丝马迹中获得信息。 而他此番领五千精兵赶赴鹯阴城塞,哪怕是以化整为零的方式行军,亦无法抹去沿途的痕迹。比如士卒们的便溺、啃食干粮的残渣、被无数鞋履踩踏过的草丛以及沿途惊吓到的鸟兽等等暴露踪迹的细节,他们根本无暇掩藏或避免。 乌水河谷太漫长了,而他们的时间亦太紧迫了! 如果没有在蜀军击败邓艾部之前赶到鹯阴城塞,那么,他们将面临一座有充足兵力扼守的坚城,会让他们从奇袭变成送死的坚城。 风险愈大,机遇愈大。 已经懒得在心中咒骂等待的他,一路上都是如此激励着自己。 因为他倏然觉得不管袭击鹯阴城塞能否顺利,邓艾都不会有生还的机会了。 被已故大司马号为“我魏之大患”的疤璞,素来睚眦必报! 而邓艾乃是以阵杀疤璞妻兄之功上位的。 胡遵觉得,有数千西凉铁骑的疤璞,即使放弃了收编数千俘虏, 也会死命催骑卒追杀邓艾,哪怕邓艾逃到了贺兰山都不可免! 对于一将死之人, 他何必动怒呢? 尤其是以性命作为代价, 为自己争取攻陷鹯阴城塞机会的人。 是的,死人可以被铭记被追封,但不能分去活人的功劳。 邓艾若死了,他便是此战唯一的功臣。 以鹯阴城塞的战略意义,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对他赐下持节的殊荣都不意外。 带着如此想法,胡遵的心情陡然变好了,亦觉得即将盈满的皓月,竟是如此静谧迷人。 如此美景,竟没有美酒相伴,惜哉! 继续拔步赶路的胡遵,带着些许惋惜捞起腰侧的水囊而饮。 但很快,他的脚步猛然一顿,带着满脸的错愕与惊悸。 他倏然知道自己为何一直心绪不宁了! 亦知道自己忽略什么了! 彼疤璞用兵,多谋善断,几算无遗策。 既然已经将邓艾逼迫弃地利驱兵野战,为何没有遣人来陇右让逆蜀各部驻军张势与严加戒备,避免魏国“围魏救赵”?! 为何没有让逆蜀骁骑将军赵广以骑兵横断乌水河谷, 隔绝魏国遣兵去救援邓艾?! 难道,彼疤璞乃意在高平城? 胡遵猛然回头,向来时的路途望去。 “将军,何事?” 一直在他身侧的亲卫部曲督见状,不由轻声发问道。 “呼.....” 悄然呼出了一口浊气,胡遵才缓和了神态,“无事,只是一时想起些琐碎。嗯,时间紧迫,你去督促后面的将士加快脚步。” “诺。” 部曲督朗声而应。 就是转身往后走时,心中难免泛起几缕疑惑:明明,方才将军的惊恐之态不似作伪啊! 而再次脚步向前的胡遵,心中则满是决绝。 因为若疤璞果真是意在高平城,他此时赶回去已然晚了,所以他如今唯一能作的,唯有摒弃一切杂念继续领军北上。 况且,他心中尚有一丝侥幸。 高平城之险固,在前汉时期便被号为“第一城”! 如隗嚣割据陇右时,高峻拥兵据城,汉将耿弇等人以数倍兵马围攻一年亦不能拔。 如今,于郭淮镇守高平城时,就在城池外的要道、河谷畔以及山坳口等地皆设下了戍围,且令两千士卒日夜警戒着。纵使疤璞处心谋之、驱兵来偷袭,亦在第一时间被戍围士卒发觉的。 只要发觉了,那城池就不会有易主的可能了。 毕竟,他仍留着三千士卒在城内戍守! 以高平城的险固以及充足的粮秣与军械,十倍之敌来攻数月都不会陷落! 况且,他北上之前就得到司马懿的回信了。 书信中不仅许了他率军北上,还声称会派遣两部兵马转运粮秣来高平城,且留下协助驻守。 算算时间,此时这两部兵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如此情况下,逆蜀应是无有夺城机会的。 嗯,必然是如此! 胡遵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思虑,北上之途再无杂念。 ................... 陇右,瓦亭川。 南北朝向的陇山-六盘山,一直都是分割陇右与关中的天然防线。 从先秦伊始,想从陇上入关中右扶风,仅有萧关道、陇关道与渭水河谷三者可通行。 没有人尝试过攀越六盘山。 因为但凡尝试过的人,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但郑璞想试试。 准确而言,是柳隐与句扶这两部士卒想试试。 是的,自那天给邓艾下战书后,郑璞就已经从媪围县赶回来陇右了! 而督领蜑獽军的柳隐,于月余前就赶来一直戍守在萧关道北长离水支流河谷的句扶部会合了! 如今驻守在鹯阴城塞内的兵马,乃是阎宇部两千士卒与傅佥的千人。 他们二人都是在夏四月时,佯装运粮往媪围县的河西黎庶,从而瞒过了邓艾的游骑。至于,邓艾以为的屈吴山缓坡树林里有两千余汉军步卒落营,只不过是多树旌旗、每日多造炊烟罢了! 瞒天过海,是为了调虎离山。 让逆魏觉得有机会阴袭鹯阴城塞,诱他们将高平城的驻守兵力分出去。 不然,近万士卒驻守的高平城,没有被偷袭的机会。 但逆魏分兵了嘛........ 高平城乃是依着六盘山余脉而筑,恰好不管是柳隐的蜑獽军还是句扶麾下的板楯蛮,皆很擅于攀爬。 正文 第456章、死寂(为盟‘云哥的Fans’补更) 大致估算胡遵或会驱兵来配合作战时间的邓艾,同样是在七月初时就尽起八千步骑,缓缓往媪围县进逼而来了。 “诸君,雍凉都督已然别遣平西将军来袭蜀兵之后!我等奋勇用命与平西将军前后夹击,必破蜀兵,可以功恩荣妻儿矣!亦可归关中与妻儿相聚矣!” 面对各部将率的疑惑以及谏言不可弃地利出战,他是如此解释的。 但这样的说法并不能让所有人信服。 无他, 他们进逼的是媪围县,有鹯阴城塞分隔大河西东,平西将军胡遵又怎么能前来击蜀军之后呢? 但邓艾对此三缄其口。 声称此乃军中机密,他不可泄露。 且再辩曰“我与诸君共往,若无有必胜之机,岂非自陷死地乎!” 这次各部将率倒是信了,且很快,他们就不得不信了。 盖因大军才刚离营寨出发, 邓艾便遣亲卫部曲将营寨、浮桥以及戍围尽数焚毁了! “进则生, 走必死,唯奋力一搏耳!” 邓艾乃是如此作言,亲自掌旗且以部曲为前驱、誓死不归。 但他不知道的是,当浮桥被焚毁之时,被征发的杂胡部落与一千南 前者是魏国厚恩而养的精锐,并不会有临阵怯战之心;而后者则是隶属魏国“世兵制”的士卒,家小死生都在魏国的一念之间,同样会被逼出勇气。 再者,邓艾并不冒进的做法,亦与等候胡遵前来夹击的战术很契合。 乃是以武钢车与辎车结阵缓缓而前,就连逆蜀以两三百西凉铁骑为一队前来骚扰都没有让他们迎敌,以此看来,彼应是没有将他们当作战场消耗品的打算。 或许,此番果真能大破蜀军,携带赏赐归去关中与家小团聚罢! 带着这样的想法,魏军士气颇盛。 “邓艾必死矣!” 而姜维得悉邓艾驱兵出来的时候,畅怀大笑之余,乃是如此作言的。 随后,便招聚所有西凉铁骑, 折箭而誓,曰“雪前番屈吴山之耻、复征北将军之仇,今朝也!不诛邓艾,誓不罢兵!” 乃留刘林的五百重步卒坚守营寨。 别遣百余骑入大漠,以树枝系马尾巴佯作千骑在伏。 将千骑以两百余人为一股,作五股远途侵扰邓艾的行军。 如作势将突阵、以弓矢抛射乱其阵型与恐吓士卒,夜间袭击宿夜斥候或 以全军在此处攻打营寨更不可取。 因为麾下将士都知道疤璞大纛以及汉军粮秣皆在媪围县,亦会质疑他舍本逐末,且同样要面临被前后夹击的危险。 汉军两处营寨,本就呈犄角之势。 最后,以地势分析,这里的营寨乃缓缓斜上的山坡,肯定要比媪围县那座山坳豁口的营寨更难攻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破釜沉舟鼓舞起来的士气,不可持久。 他若是在此处久久无法攻下汉军营寨,将士士气必然衰弱,亦无法为胡遵阴袭鹯阴城塞创造机会了。 或是说,他从出兵的那一刻开始,便没有了持续作战或试探的机会。 对,他唯有一次机会。 临阵,即决战。 故而他留下了两千步卒在缓坡下落营牵制,以三百关中精骑作为策应之兵,自己继续引大军往媪围县而去。 七月中旬,至。 未落营,斥候便前来禀报,声称北部大漠隐约有伏兵,乃遣杂胡部落北上三十里戒备。 营毕,乃亲自带着关中精骑近前观汉军营寨。 见一座座粮仓起伏,他当即就感慨了一句,“此必黄沙藏其中也 正文 第457章、五鼎烹 在河西走廊或大漠边沿作战,拥有强大机动性的骑兵不守在营寨内是司空见惯之事。 但若是连备用战马都没有安置在营寨内,那就匪夷所思了。 除非,逆蜀骑兵从来都不曾驻扎在此地。 始终没有等到战马嘶鸣声的邓艾心有所悟,莫非疤璞不在此地? 又见郑璞的大纛仍旧迎风舒展,乃派遣百余步卒持盾大橹前去试探,看汉军营内兵马大致有几何, 以及营寨外陷坑或铁蒺藜等路障多寡。 结果很意外。 士卒们都靠近营寨矮垣木栏了,竟没有遇上陷坑或埋在沙土内的铁蒺藜;且原本稀稀落落在营寨矮垣上的戍守汉军非但没有以弓弩狙杀,反而转身归去了! 空营?! 邓艾眯起了眼睛,盯着郑璞的大纛沉吟了片刻后,再度抬手挥了挥。 亦令中军催前的鼓声雷鸣。 已然摸进营寨边沿的百余士卒结了个小圆阵戒备,而魏军阵列中再度分出三支百人队疾行而来。 皆是携小圆盾与短刃、披简易皮革甲的轻兵。 身手亦异常矫健。 奔至营寨前,三五人很有默契的半蹲、矮身或直身以盾牌抗肩,形成鳞次的阶梯,让袍泽很顺利奔跑借力跃入了营寨中。 而此时, 营寨内仍旧没有意料中的厮杀声、没有淡淡的血腥味,死寂得令人心中更加不安。 “叽嘎~~” 随着愈来愈多的轻兵跃入,营寨的木门发出了从内往外推开的呻吟声。 且片刻后,连那遮挡视线的矮垣木栏都被推到了。 亦让所有人都得以目睹虚实。 原来是营中营。 只见郑璞的大纛所在地还矮矮树着一杆绣着“敢死”的旌旗,仅有约莫五百重步卒阵列森严以待,没有强弓劲弩列其后,更没有那久负盛名的元戎弩在前。 但没人会觉得能轻易击破。 因为重步卒方阵两侧乃是宽达两丈有余的、布满了削尖木头与长矛的沟堑,连疾驰的战马都无法越过。且这些重步卒分为两部,外围者持大橹与长矛,内围者持环首刀与勾镶;再加上他们身上的重甲,普通的弓弩根本无法扰阵。 亦是说,南匈奴游骑惯用的抛射战术已然无法施展了;没有携带床弩与霹雳车的魏军步卒,想要破阵亦唯有近身厮杀一途了。 但以皮革轻兵与重步卒正面鏖战,胜算能有多大呢? 所有人看着重步卒阵前仅留下供百人厮杀的空间,皆陷入了沉默。 瞒天过海? 抑或乃诱敌深入? 驻马中军瞧得真切的邓艾, 须臾间眼眸凝缩且在心中喃喃。 逆蜀西凉铁骑没有在这里, 他便知道留在后方牵制屈吴山缓坡树林营寨的两千步卒与三百关中精骑必死无疑了。 但他无法断定,疤璞现今乃在屈吴山还是鹯阴城塞。 若是在屈吴山还好,他至少可以凭借着优势兵力决死一搏,但若是在鹯阴城塞,那他出兵的冀望、为胡遵创造夺鹯阴的机会便无从谈起了。 自然,于临阵之时,容不得犹豫不决。 很快魏军阵内催战的鼓声如雷,各部士卒鱼贯而出,踩着各自将率的小鼙声,望着郑璞大纛而去。 “杀!” “杀!杀!” 魏军士卒步步而前,人人脸庞上洋溢着以众击寡的士气如虹。 而汉军的重步卒则仍是沉寂无声。 “覆面甲!” 立在敢死旌旗下的刘林,瓮声瓮气的下令。 “诺。” 一记简短的领命声,重步卒们从腰侧取出鬼面甲覆在脸庞上,伴着兜鍪凹槽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他们的眼神亦开始变得冷漠与麻木。 漠视死生的冷漠与麻木。 敢死营成制已然八年了,一直都保持着五百人的建制。 唯有出现战死或伤退者,才会再补入他人。因为敢死营的重步卒与其他重步不同,这些人的待遇可比肩百人将,皆是军中的“千里挑一”。 且敢死营还有一条不成文的军规:临战, 覆鬼面, 唯死无退。 盖因一旦他们临战了, 那就是到了决定战事胜负的时刻。 退,则意味着主将死、大纛倒与全军溃败。 是故,他们唯有寸步不让,人不死绝,敌不得进。 邓艾也听闻过这支隶属于郑璞的重步卒,亦没有冀望过能出现击溃的奇迹。 但他知道重步卒的弱点是什么——彼等的重甲固然能提供更多庇护,但也会加剧消耗体力,只要保持源源不断的攻击便能将他们累垮,随后就是将之任意杀戮了。 恰好,拥有绝对兵力优势的他,可以亲卫部曲作为督战队,驱赶士卒去“蚁多咬死象”。 只不过,他心中亦难免焦灼无比。 他担忧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 比如,魏军还未攻杀这些重步卒、斫到疤璞的大纛之前,后方两千步卒与三百关中精骑就被逆蜀西凉铁骑给击溃了! 然后被驱赶着倒卷而来,令他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擂鼓!敢退者,斩!” 看着己方士卒冲击了两三次都无法撼动敢死营的邓艾,音容皆厉,几乎是咆哮着下令。且不忘将南匈奴游骑派遣后方策应,冀望能拖延着西凉铁骑。 但一切都晚了。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自他心念着袭破鹯阴城塞之功、决定尽起步骑放弃地利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为了郑璞手中任凭摆布的提线木偶了! 步步被料尽先机、步步入汉军彀中矣! 当南匈奴游骑还未赶到屈吴山缓坡树林时,便发现无数魏军士卒被西凉铁骑驱赶着,正迎面亡命而来。 是的,他们已经败了。 当邓艾继续驱兵往媪围县后,姜维便带着千余西凉铁骑从缓坡营寨杀出。 不是直接冲步卒阵,而是率先围杀那在外徘徊警戒的三百关中精骑。 亦令督领两千步卒的将率当即愕然。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汉军竟将西凉铁骑藏在这里。 且他才刚刚立下营寨,诸如沟堑、陷坑或拒马等路障皆没有来得及设。 于旷野之外,若是没有那三百关中精骑在侧策应,没有车阵或营寨可依托的步卒与待宰杀的牛羊无异。 是故,他做出了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乃是下令半数士卒们以长矛与拒马枪在外围守备,其余将士则是推动武钢车与辎车连横,指着那三百关中精骑被绞杀殆尽之前结好车阵自守。 但此亦是令战局再无转机的决定。 本着“敌分而我专”的战术,除了在大漠中作疑兵的百余骑外,姜维几乎将所有西凉铁骑都积聚在此地。如先前以两百骑为一队骚扰邓艾行军的千骑,如今就是被徐质督领着,躲在十余里外等待战机。 而那魏军将率将士卒分为两部、各自重新组阵时的骚乱场景,就是他等待的战机。 “呜~呵!” “呜~~呵!” 当即,他一马当先领着千骑西凉铁骑冲阵而来。 十余里的距离,对于速度提升到极致的战马而言,不过旋踵之间。 魏军士卒看着被无数马蹄卷起的冲天尘土、听着由远至近呼哨声,人人面浮惧色,且他们也没有机会再变阵迎敌了。 同样善骑射的西凉铁骑冲锋而来时,以弓弩抛射外围持长矛与拒马枪的士卒,让他们在求生的本能下往内围车阵里挤。 自然,此举无疑令原本骚乱的阵型彻底陷入混乱。 徐质仅是领骑掠过两次,慌乱的魏军士卒便再也不顾各级将佐的呵斥狼奔豕突,未临阵便自乱。待徐质瞧准魏军阵列的空隙一举纵马凿穿而过,胜局便被锁定了。 但徐质没有下令纳降。 而是继续以弓弩驱赶他们往媪围县亡命而去。 至于那三百关中精骑嘛,在姜维千余骑在围剿下没有奇迹可诞生。 被邓艾派遣赶来的南匈奴游骑,正好遇见了魏军一溃千里、汉军驱兵衔尾在后的场景。在略微错愕后,他们的千夫长就下令折道向北,往贺兰山的西麓逃了。 这也不奇怪。 试问,魏国给予的军械已然转去朔方郡、邓艾败局已定,他们为何还要为魏国死力呢? 这样的做法,亦将邓艾陷入了绝境。 没有了南匈奴游骑的预警,待他听到如雷的马蹄声、看到哭号溃败而来的士卒,已经来不及将出营攻打汉军敢死营的士卒撤回营寨内扼守了。 对此,他愤怒难当,亦很果决。 乃当即下令鸣金,让各部将率督促步卒归营寨自守,自身则是带着千余关中精骑迎着徐质的千骑而去。 他要为步卒归营争取时间。 只要能让步卒归入营地设好强弩阵,他即使兵败了,亦能效仿昔日的李陵依托着车阵徐徐归去。 且无需担心自身会深陷敌阵。 他只需稍微杀戮一下那些溃兵,令那些溃兵不敢再向前奔来,便是将西凉铁骑的冲阵给阻挡住了。 然而,他忽略了一点。 出身中原且少小孤贫的他,单单以骑战指挥论,他根本无法比拟出身边陲且弓马娴熟的姜维,就连徐质与张特都稳胜他一筹。 徐质督领的千骑,如他所愿,被稍微滞碍了速度。 但他很快便将骑兵分为左右两队绕道,让出了正中冲锋的道路,令一直惜马力缓缓而行的两百甲骑发起了冲锋。 可滞碍轻骑速度的溃兵,在冲锋的两百骑甲骑唯有被践踏而过的命运,亦扼杀了邓艾想扭转局面的冀望。 且还让他陷入了危险之中。 骑兵转向迂回是需要空间与时间的。 徐质分西凉铁骑从左右奔袭而来,正中又是甲骑迎面冲锋而来,他已避无可避。 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当机立断,下令关中精骑拨转战马往侧迂回返归。 这样的做法令关中精骑瞬间少了四百余骑。 因为一字长龙奔袭的骑兵在迂回时,后队被绕道赶至的西凉铁骑给拦腰截断了! 唉,权当是断尾求生罢。 只不过,有时候壮士断腕的勇气,并不能如愿“求生”。 当邓艾迂回返归时,却是发现即使他争取了时间,那些各部步卒也无法归营了。 倒不是一直被围攻的敢死营衔尾追杀。 此时的敢死营有心无力。 不仅是方才的寸步不让,让阵前横陈着无数尸体阻碍了追击的路线,更是因为敢死营阵内有两百余重步卒或坐或躺着,人皆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没办法,身披近八十(汉)斤的全身甲胄执刀矛鏖战了大半个时辰,且又是炙热如火的秋七月,再怎么精锐的猛士都会累得脱力。 且这还是刘林将士卒分成了五队轮换着接战的结果。 那些魏军步卒无法归营,乃是被没有驱赶溃兵的姜维率骑斜插而入,将他们归营的道路给截断了! 亦然,进退无路的魏军步卒骤然间士气大崩。 又因兵出之前邓艾就将鸣沙山的营寨、戍围以及浮桥皆焚毁,且先前声称的平西将军胡遵会驱兵从后夹击汉军的战术并没有出现,因而许多人不等汉军喊出投诚可活的口号,便自发扔了刀矛伏地乞降活命。 兵败如山倒,如是矣! 见状,知道已然无力回天的邓艾,乃再度拨转战马往鹯阴城塞。 因为正忙着收编俘虏的姜维,见大局已定便分出了五六百骑让张特领着,与徐质一并前来追杀他。 不诛邓艾、誓不罢兵嘛。 战前的誓言,可不只是为了鼓舞士气。 带着五百余关中精骑逃亡的邓艾,在被张特与徐质追逐的过程中,兵力愈来愈少,至大河畔时仅剩下了两百余骑。 不是被西凉铁骑给追上杀死的。 同样士气大崩的他们,有些自发放缓了战马速度想汉军投诚,有些则是折道往屈吴山而去了。 对此,邓艾无暇顾及。 而运气终于眷顾了他一次。 汉军在大河畔所设用于转运粮秣的浮桥,竟然没有拆毁,令他顺利渡过了大河。 然而,待他驱马至鹯阴城塞前时,便发现造化弄人。 胡遵并没有在这里! 鹯阴城塞也没有被攻打过的痕迹! 绝望之下,他勒住了马缰绳,口中喃喃着“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旋即,横刃于脖颈,破口大骂,“胡遵匹夫,贪生怕死之鼠辈!我以八千步骑决死,尔竟不敢为国死命邪!” 言罢,鲜血迸溅。 正文 第458章、焦灼 其实,邓艾自刎前是不能指摘胡遵的。 因为胡遵在前日便领军赶到鹯阴城塞了,但逗留不到一刻钟便又归去了。 没办法,面对有三千士卒戍守的鹯阴城塞,仓促赶路疲倦不堪且仅仅携来五千兵卒的他,怎么可能会去尝试着破城嘛! 况且,前番他与郭淮等人接替夏侯儒困守时, 就以近两万士卒尝试攻打过了! 结果是徒劳无功、徒增士卒伤亡。 若是非要较真,那也应该是他指摘邓艾预事无能、令他空忙一番此对。 至于他为何一刻都不愿逗留,没有以“围魏救赵”的方式逼迫媪围县的汉军分兵归来…… 倒不是他不以国事为重、不愿为邓艾部增添一分生机;而是他知道,若逗留必然会自身难保! 走乌水河谷前来不被逆蜀骁骑将军赵广部发觉乃是侥幸,但如今都出现在城塞前了,彼焉能不前来与城塞内的戍守士卒夹击? 以骑兵的速度,从祖厉河谷北上不过一二日即可至! 冒险前来空忙一场也就罢了, 还能将自身性命与五千士卒尽予邓艾陪葬不成! 事实上,他的考虑很对。 陇右传来他北上的军情后,汉军的确有将他永远留在乌水河谷的打算。 譬如在城塞内戍守的阎宇与傅佥,就一直期待着姜维能尽早击败邓艾部,前来与他合兵一并去追击。 只不过,他们的冀望落空了。 虽然徐质与张特将邓艾追至城塞前、令其万念俱灰自刎,但姜维来得很晚。魏军投诚的俘虏太多了,没有步卒的他忙不过来....... 且他还分出了徐质的千骑赶去鸣沙山搭浮桥渡河。 邓艾虽然焚毁了那边的营寨、戍围以及浮桥,但大河东岸的屯田却没有毁掉。 姜维需要徐质立即赶过去看护着,免得被其他羌胡部落或者是得悉消息的南匈奴刘豹给抢先刈了。 在河西走廊,粮秣比人命更金贵。 且被邓艾遣去戒备大漠疑兵的千余羌胡部落,见大势已去且无法从贺兰山归去,竟自发前来求姜维为他们表请为大汉的附庸。 因为他们知道,贺兰山一带没有了魏军维持秩序, 如果再得不到汉军的庇护,他们部落将沦为刘豹的盘中餐。 这小插曲又拖延了姜维一二日。 故而, 待他安抚好羌胡部落、分配西凉铁骑将所有俘虏收编押解归河西后,再赶来鹯阴城塞时, 胡遵已然离去四五日了。 虽说胡遵部皆是步卒, 即使得到安定郡羌胡部落接应亦无法走得太快, 汉军倍道而行,未必不能追上。 但姜维不追了。 近三千西凉铁骑要么押解俘虏、要么前去鸣沙山守麦,没有了骑兵他还怎么追! 有心无力啊~ 而有能力追击的赵广部,则是被郑璞给阻止了。 准确而言,乃是丞相不许。 去岁末丞相与郑璞二人定策时,亦曾探讨过,如果此谋不能竟全功当如何应对。 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虚虚实实的计中计,实施起来本就繁琐。 其中一个环节出现谬误,或是有不可阻挡的客观因素突发,令汉军不能偷袭高平城亦是很正常的事。 比如虚鹯阴城塞诱敌被邓艾识破。 比如胡遵本已经决意领军北上了,但突然迎来了连续数日的大雨令他无法行军。 尚有攀爬六盘山的蜑獽军与板楯蛮未偷袭之前就被守军发觉....... 等等。 谋军国大事当慎,不可侥幸着一切都顺遂。 故而,明明可以在胡遵部赶到鹯阴城塞前就提前设伏赵广部,就因此一直按兵不动。 他所督的五千骑亦是夺高平城的关键。 盖因一旦柳隐与句扶部能如期偷袭城池,他将立即驱兵赶去高平城外,遏制城外各个戍围的士卒回城支援,以及阻止得悉消息的逆魏驱兵复来夺城。 反正,算算时间, 即使等胡遵部逃离后他再督骑在从陇右出发,亦能追得上。 盖因胡遵甫一领兵出城,蜑獽军与板楯蛮便开始攀爬六盘山了! 从六盘山西麓的瓦亭川至高平城后方所依的余脉,难在山峦陡峭而并非是距离太远,至多十日,就可断定柳隐与句扶可否能成功了。 如若他们失手,赵广部再去追击亦不迟。 这便是丞相与郑璞对“事不顺遂”时所预备的计略。 高平城若能夺,则夺之。 不可夺,则将被诱出城的胡遵部攻杀。 不然,单单是为了攻灭犹如鸡肋的贺兰山魏军,丞相必然不会在与民休息的时候允许郑璞动兵。 军无利不动嘛~ 陇右汉阳郡,萧关道北。 已然悄然将五千骑尽领来藏入句扶驻守处的赵广,从柳隐与句扶出发后的第五日开始,按捺不住心中焦灼,这两三日皆拉着郑璞装扮作日常警戒的斥候,前去驻马高地眺望魏国高平城外的戍围。 连续数次都失望而归后,他终究还是发问了。 “子瑾,依你看来,柳休然与句孝兴可功成的几率有几成?” “不知。” 郑璞倒是从容得多,略微摇了摇头,语气缓缓,“六盘山不曾被人攀越过,无人知山脊能否可渡,故而我无法断言。” 言罢,见赵广略显无语的表情,便又加了句,“义弘无需担忧。休然兄与孝兴即使不能建功,亦能安然归来,且届时义弘尚可督骑北上追击逆魏胡遵。不管那种情况,于我大汉而言皆有所裨益。” “嘿,丞相与子瑾定策,我自是知可为国裨益的。” 不料,赵广听罢反而愈发焦灼了,压低了声音说道,“子瑾,我是想若不我且先分出数百骑前去扰高平城外的戍围,令逆魏城内士卒不复留意后方,或可为休然与孝兴裨益一二。” 嗯? 郑璞微微扬眉,拈须而思。 但片刻后还是摇头否决,“不妥。逆魏城内士卒本以为我军不来犯,故而皆无戒心,义弘若遣骑去,恐令其严加戒备,适得其反矣!” 呃! 似是也有道理啊~ 闻言,赵广亦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才叹息出声,“唉,子瑾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我等就这么候着,委实令人心焦啊!” 郑璞默然以对。 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让他觉得柳隐与句扶成功的几率愈发小了。 正文 第459章、至 柳隐在军中被尊为猛士,且不乏计略,但却是时运不济。 自从建兴三年讨平南中叛乱以后,他便被遣来驻守在汉中军的广石戍围,北出巴蜀至今已然一十三年矣! 然而,常年镇守城池或戍守关隘,每每临战皆不逢时。 所累计的功绩嘛~ 唉 他自身都难以启齿。 自然,看昔日熟稔的友朋或同僚长有机会临阵破敌、封侯拜将,他若是说心中不羡慕或自伤,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再过两年他便迈入知天命之龄了! 人生复有多少时间可蹉跎呢? 故而,当郑璞让他暗中领军来萧关道北的句扶驻守处,声称让他攀越六盘山偷袭高平城时,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男儿真诚独粹,流泪没什么丢人的。 且在场的就郑璞以及句扶二人,皆是他相识相知许多年、死生与共的袍泽。 主要是一旦能偷袭高平功成,那他必然会名扬四海,就连后人修史都不会吝啬添一笔。 盖因如今陇关道以及渭水河谷已然断绝,不管大汉攻魏抑或魏欲战陇右,都无法从此两道进军。且如今萧关与鹯阴城塞皆在汉军手中,若是地的乞山者。 繁衍在巴地(川中丘陵)的板楯蛮不乏农亩桑田、生计尚可,自然不如蜑獽二族那般无奈搏命练就的攀爬技巧。在攀爬六盘山的过程中,亦是蜑獽军先攀登上绝壁,再垂下绳索让板楯蛮借力而上。 故而,丞相与郑璞定策让句扶也同往,乃是柳隐蜑獽军人数仅三千,即使顺利偷入了高平城,面对魏军反扑时亦很难坚守到赵广部来策应。 却说柳隐得令后,豪情大发。 对郑璞声称“高平城可夺便夺之,不可夺则转去截杀逆魏胡遵部”,让他见机行事,若事不可为便退回来等言,他直接忽略了。 他好不容易才有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事不可为”?! 要么成功,要么身死,没有知难而退的说法! 且不顾先前郑璞私下谏言“督军在外不可以私财益士卒,免遭他人非议”之言,乃将自家陇右牧场的放牧羊群皆宰杀转来瓦亭川予蜑獽军所食。 临发,聚众而曰“攀六盘山,潜跃高平,势必艰辛,可生还者不知几多。然我等受朝廷恩养多年,当以死报之!镇西将军转丞相之言,声称若有木上的毒虫、附在山石上的青苔、不知牢固与否的蔓藤等,都会成为士卒借力攀爬时的危险。因为攀越过这座山峦便是逆魏高平城所依六盘山的余脉,且山中谷底尤难辨认方向的关系,他们不能亦不敢沿着山谷绕行,唯有望着山脊拾难而上。 第四日,上攀三十余丈,许多士卒手足或被山石划破或被蛇虫咬伤,但人无惧色。 第五日,再次上攀三十余丈。 开始出现士卒失手跌落谷底之事。 因为昨日夜里下了场雨,不大亦不久,但却令可借力的山石与树木变得滑溜,上攀着稍有不慎便会失足。 第六日,真正的困难来临。 源于六盘山地处西北“常寒凉”的干系,此处山腰已然没有多少植被,且沿着向上的山脊笔直犹如绝壁。 若想继续向上攀登,唯有借力于山体偶有小凸起。 也正是因为这种情况,让蜑獽军一日之内就有百余人跌落山谷。 高耸的山脊常年受北方风沙南下侵袭,那些看似坚固的山体小凸起不少已然风化了。士卒们伸手抓着借力时尚能支撑,但待等到手足皆借力在上时,却又默中抬头,仰望着自发请命的獽部司马与蜑部司马以及四五个身手最为矫健的乞山者继续往上攀爬。他们的眼光中充满了紧张与期待,不少人握拳捏得手指发白,或是嘴巴张得很大隐隐有垂涎都不自知。 上攀的袍泽每一次被骤来的山风吹得摇晃、偶尔抓碎了山体小凸起、抑或者是被沙土迷了眼睛等,都会让仰望着的他们瞳孔急速凝缩、呼吸与心绪猛然一窒。 不过,今日不需要担心他们会跌落山谷了。 盖因柳隐与句扶终于想出了个法子,每位上攀者都以绳索系着胸背,而绳索的另一端紧缚在山石上或在十余位士卒的手中。 唯一可惜的是,今日也没能登上山脊。 上攀得最快的獽部司马,在落日最后一丝余晖消逝前,与山巅处尚有约莫四五丈的距离。 第八日,再接再厉。 夜空方开始微微发白,依稀有些许长情的星辰在闪灼,贪恋着夜色的温柔不舍离去,蜑部司马就开始了独自攀爬。因为有了昨日的经验,不需要再小心翼翼的试探手脚借力处是否稳固的关系,他往上攀爬的速度很快,晌午 正文 第460章、皆动 高平城外的各个戍围,呈半弧形分布,大致距城池约莫十里。 最初设立的目的,乃是先前曹真兵犯陇右时以高平城作为粮秣辎重等囤积的后镇,故而广设哨塔而守之。 兵败后,则稍加修缮改为戍围,为高平城张目。 至于设立时为何离城池那么近嘛,乃是与地貌有关。 高平城修筑在六盘山余脉、乌水(清水河)的西岸,地势很高(1500米海拔以上),大致与陇右持平,但却是比陇东(安定郡)与关中高出了不少。这便带来了一个问题,如若大汉出兵来攻打高平城,魏国前来救援的兵马会因为爬坡、渡河而耽误不少时间。 且汉军尤其擅于在山地作战。 恰好高平城一带南高北低,由于受河水切割与冲击形成丘陵起伏、山多川少的地貌,堪称梁峁交错、沟壑纵横。汉军若来攻城,十分容易寻个山坳或者沟壑藏身潜行至城下! 亦是说,这些城外戍围设置很近,其实是为了撤回城内更便利一些 而如今对于赵广来说,则是为他派遣斥候日夜监视高平城提供了不少便利。 在此番偷袭高平城的计划中深,派遣的信使无法及时归来禀报。子瑾是知道,若明日不派遣骑兵北上,恐就追不上逆魏胡遵部了。” 确实,这种可能很大。 而且万一果真如此,会让此番出兵的战果,仅是诛灭犹如鸡肋般的贺兰山魏军了。 闻言,郑璞睁哞,没有当即作答。 但脸上却浮起了些许意动。 他是取舍两难。 盖因听从了赵广的建议,而万一柳隐与句扶得手了,仅有三千骑兵又很难将逆魏的援兵彻底堵在乌水对岸。 乌水河谷太漫长了! 又兼河道水缓亦不宽广,上、中、下游皆能浮桥作临时渡口。 且先前为了不打草惊蛇、迷惑逆魏不做戒备,大汉陇右各部士卒皆没有调动。 现今唯一能及时赶到高平城外的,唯有赵广部的骑兵。 见郑璞在犹豫,赵广便又紧着加了一句,“子瑾乃是在担忧若柳休然等人得手,而我部无法遏制逆魏骑兵乎?若是如此,子瑾大可宽心。我部骑卒不敢声称战力绝伦,但绝不亚于西凉铁骑!以三千骑而往,绝逆魏援兵并非难事。再者,若果真我部无法尽将逆魏援兵遏制,我便领骑 毕竟,他们一路翻山越岭而来,将士难免疲惫不堪,且还要历经一番苦战才能夺下城池,届时还有多少体力能应对逆魏大军前来夺城? 再者,人非草木。 他们憋着一口气而来,夺下城池就是大功告成,士气亦会随之松懈,不历经休整怎能应对逆魏不计死伤的攻坚? 更莫说,他们并非高平城的原守军。 并不熟悉城内军械摆放的位置、不了解城内戍守要点的布局,甚至连城内纵横的道路都会令他们眼花缭乱! 不管怎么说,高平城那可是可容两万将士驻扎的坚城啊~~ 他们哪能在瞬息间便得心应手的戍守。 至于赵广为何没有思虑到这点,也不奇怪。 早在大汉未开始北伐之前,他与郑璞以及霍弋在景谷道大破氐王符章、缴获了数百匹战马,丞相便以他之才如何问于赵云。 知子莫若父的赵云,对他的断言乃是“有勇力,熟谙骑战,但只能为将而不可为督帅”。 意思是在统筹全局这方面,赵广是能力不足的。 如今他也算是应了赵云的断言罢。 “唉” 少时,心念百碾的赵广才叹息出声“郎君,无碍否?” 倒是一直默默守护在后的扈从乞牙厝,驱马近前关切了一句。 “嗯,无碍。” 郑璞一阵苦笑,但随即又阖目深深吸了一口,才有些意兴阑珊说道,“乞牙厝,前面开道,我等也归去罢。” “诺。” 乞牙厝应声,驱马才走了几步,又立即调转了马头。 他发现郑璞竟是拨马向北,而不是归去陇右。 不由,他诧异扬眉发问,“郎君,乃是欲归祖厉城?” 郑璞点了点头,声音里尽是疲惫,“嗯,先归祖厉歇两日,随后我等归河西武威。” 他的确很累。 自从得悉张苞临阵战没后,他便日夜守着悲恸的张妍;待张妍哭累沉沉睡下后,他又独自枯坐思虑着,如何说动丞相能允他出兵为张苞复仇。 偷袭高平城之策,是他苦苦思虑了近两个月的所得。 亦让双鬓尽作银白。 好不容易,丞相允他出兵后,他又劳心调度战事、密切关注着战局发展,惟恐中间出现意外或失误,无一刻胆敢松懈。当一切调度尽付诸于行后,心中焦灼的赵广又每日夜里都将他拉出来军营外,一并 正文 第462章、无人共 虽然知道每拖延一日,夺回高平城的机会便会少一分,但司马懿仍是犹豫不决的在朝那县呆了三日。 或是说,他已然做出了决定。 盖因在军情如火的时候止军不往,本来就是一种答案。 恰好,翌日从临泾县传来的军情促使他下了决心胡遵遣信使到了。 从鹯阴城塞仓皇退兵的胡遵,出于担忧逆蜀骁骑将军赵广或会半路伏击的干系, 没有选择走乌水河谷,而是绕了好远从泥水(马莲河)河谷归来,是故归来很慢;但他派遣的信使赶路却是不慢。 司马懿得悉鹯阴城塞守备森严,亦能猜测到邓艾必然兵败身丧。 故而,他倏然觉得已然没有机会以右扶风作为赌注去与逆蜀赌一把了。 在原先的思虑中,他若是在逆蜀丞相诸葛亮与魏延将右扶风与长安隔绝之前, 将高平城夺回来, 继而兵锋威逼陇右与萧关道后方、令逆蜀不得不回援,那就他赌胜了。 但如今河西战事败局已定, 已然无有后顾之忧的彼疤璞可督军南下,他又怎么可能在魏延与疤璞前后夹击之下攻破高平城! 说不定,城池没有夺回来,重归乡梓作为诱惑,黎庶不聚众叛乱围攻官府就是万幸了,哪还能一心协助官府御敌啊~~ 罢了,时机已失矣,不做无益之劳。 司马懿心中有决,乃下令各部兵马皆转回原驻地扼守。 其中,原先驻守在陈仓城、职为郭淮副将的王生则是以本部五千精锐,进驻番须口上方的阳城戍守;而以原先驻守在朝那与乌氏二县的士卒益补陈仓城。 这样的调度,看似有些多此一举。 但这是失去高平城的无奈。 就如同说了一个谎言,为了不被拆破,日后将需要无数個谎言来圆一般;放弃夺回高平城,陇东西侧的朝那与乌氏二县也要被迫放弃。 无他,逆蜀所占据的高平城与萧关,对朝那与乌氏二县形成左右钳击之势。 若不放弃, 且不说关中难以对此二县转运粮秣辎重,单单是日后逆蜀出兵来困, 将会让关中主力陷入救与不救的进退维谷中了。 因为他若救, 将会被逆蜀围点打援。 而不救,此二县戍守将士与黎庶皆会离心,在自忖无法抵御的情况下开城投降了。 如此,与资敌何异? 还不如将粮秣悉数率都没有异议,更没有如前番那样私下腹诽他“有私心、畏蜀如虎”。 这让司马懿有些失落。 其实,如今的他倒是希望那些将率腹诽。 盖因那些将率腹诽,乃是出于不吝效死的敢战之心。 现今不腹诽了,亦意味着他们的士气已然堕了,在多次战事失利的实情下已然变成“畏蜀”了~~ 雒阳,宫禁。 夜已深,魏天子曹叡早就歇下。 但他很快便被值守小黄门带来的书信给扰了睡眠。 司马懿的请罪上表到了。 尚书台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不顾扰睡亦前来禀报。 在上表中,司马懿将邓艾自专出兵、他不得已让胡遵北上、逆蜀翻越六盘山夺高平城以及他放弃安定郡西部与各部调度的情况,皆一一如实录于书。 不为他人开脱,亦不推诿他人。 曹叡看罢,顿感心力憔悴。 在此些年与逆蜀的战事中,魏国失利太多次了。 好不容易才有了一次屈吴山设伏的胜迹,但转眼间却迎来了更大的败绩! 他倏然觉得上苍对魏国太苛刻了,是故让胜利来的时候姗姗来迟,走的时候又迫不及待。 唉 正文 第463章、可问之 魏国从来都没有匮乏过俊才。 譬如备受天子曹叡信重的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在政务之上就常能于须臾间为曹叡分析出最合适的建议。但他们二人年迈了,署事亦开始偏向保守求稳,且军争筹画之上没有什么建树。 正值夜半时分,曹叡不想招他们来计议。 这也是曹叡倏然觉得无人可招的缘由——其余可计议军争之人,如董昭、刘晔、陈矫、韩暨等都在这几年内相继病故了 中护军蒋济倒也可以。 但因为贼吴每每兴兵犯境的时间皆选在夏秋之交的丰水时节,故而在入秋时他就将蒋济遣去豫州坐镇些时日,为了万一贼吴今岁如兴兵来犯,彼可督豫州兵马以及乌桓突骑襄助满宠退敌。 况且,蒋济乃是对江淮战线熟谙,即使如今在雒阳,在雍凉兵事上也没有什么好建议。 亦是说,曹叡倏然觉得魏武所留的良臣几乎殆尽矣。 至于魏文时期的擢拔的 唉,不提也罢。 此乃天命之故乎? 独自伤神的曹叡,结合自己子嗣亡故殆尽时,心头上倏然间迸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亦令他觉得初秋七月莫很快,曹叡便对战局做出了决策。 以邓艾擅自出兵以致兵败辱国,迁罪家人,皆徙往辽东乐浪郡实边;论司马懿不察丢失高平城之责,贬为骠骑大将军、减食邑千户,都督雍凉兵事如故。 别令薛悌与夏侯霸还归关中长安,着令驻扎在豫州的夏侯献与牵弘,立即督领六千乌桓突骑赶赴关中,皆归司马懿节制。 是的,关中不复有出陇的机会后,曹叡心中亦放弃了夺回合肥新城的念头。 没办法,逆蜀乃是魏国的死生之敌,而贼吴即使得了合肥新城,亦无法与魏国争夺天命! 孰轻孰重,他心中有数。 权当是允了昔日满宠声称可放弃合肥新城、以寿春城作为御贼吴屏障,诱其深入令其徒劳无功之言罢。 当然了,合肥新城被夺走与主动放弃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对淮南将士的士气亦有着不同影响的。 故而,曹叡还是需要给淮南增添一部骑兵。 不是雒阳中军的虎豹骑,而是他让驻守在辽东的张虎,令千骑归来淮南听令于满宠。 不求他能有其父张辽“八百破十万、威震逍遥津”的功绩,但求他能以手,徐徐而道,“近前入座,与朕共饮叙话。” “唯。” 依言小趋步近前,见小亭内仅有一张案几,便将坐具挪到搁置酒水的案角处斜身坐下。 如此,既不违背曹叡之言,又能将自身当作一斟酒的侍从体现尊卑有别。仅是这个小细节,便可见他被昔日曹操与今曹叡喜爱,不是没有缘由的。 “阿蘇,你先前督虎豹骑在鸣沙山驻守一岁有余,不知对河西了解几多?” 难道是驻军贺兰山的邓艾战败了? 曹叡之问甫一落下,秦朗心中便闪过这样的念头。 作为备受天子喜爱的近臣、常督领天子亲军虎豹骑外出征伐的他,当然有资格知道各地的军情。比如年初时,逆蜀以“我魏之大患”的疤璞督战凉州之事。 故而他的回答亦很谨慎,“回陛下,臣昔日驻军鸣沙山,以扼守营寨为主,不曾深入河西,故亦不了解。” “嗯” 闻言,曹叡轻作鼻音。 亦不复言,脸上浮起些失落,频频举盏示意秦朗共饮。 连续饮了数盏的秦朗,顿感吃不消,心中亦倏然想起个事来,便轻声说道,“陛下,臣虽 秦朗恭敬领命,缓缓道来,“陛下,此人并非夏侯泰初家中之人,乃是凉州游学士子。酒泉表氏人,名李简字文策,前岁从” 听至此,兀自阖目拈须饮酒的曹叡,手中动作一顿,语气很诧异的出声打断了秦朗,“阿蘇所言者,乃昔行刺逆蜀疤璞之人乎?” “回陛下,是。” 秦朗轻轻颔首,含笑说道,“臣留意此人,亦是彼曾行刺疤璞之故。” 言罢不等曹叡催促,便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原来,昔日李简被司马懿授意官府给予通关牒文后,便继续东去游学,取道左冯翊进入河东郡、转河内郡再进入了雒阳。 沿途四处拜访有学之士,或求解惑传道,或求一观大儒对经书的注释。 因为汉魏双方战事不休,他乃从河西入魏的干系,且兼有不念死生报恩行刺郑璞的名声,故而各地豪右或官僚皆对他颇友善。 如常设宴他求讲解凉州风物、如问他河西易属后各郡县士庶的反应,尚有疤璞为人以及大汉在河西的施政举措等等。 对此,李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从不言及魏国的政事,回绝曰寻李文策假经义之论而问之。” 7017k 正文 第464章、先破吴 曹叡并没有允秦朗之言。 因为他直接召夏侯玄前来一问便可以了,没必要让秦朗再刻意试一次。 况且他亦知道,秦朗言外之意乃是在隐晦的谏言:彼李简现今被众人瞩目,不可私服亲往见之,以免朝野过度揣测。 对,秦朗很了解曹叡的行事风格。 往好了说,乃是颇类似魏武年少的机警放荡;但往不好了说,&nbp;&nbp;乃是他即位之前曾因生母被魏文赐死而受到牵连久久不被立为储君,故而性情伏藏有偏激。 “阿蘇且说说,朕为何不能布衣见此凉州士人?” 果然,自幼聪颖的曹叡还是问出了疑惑。 而秦朗没有当即作答。 先是侧头以目示意周边的宫人离得远了些,才离座俯身而拜,低声说道,“回陛下,&nbp;&nbp;臣前日入夏侯泰初家中,曾细细问过彼与李文策对答,&nbp;&nbp;故而得悉逆蜀治河西比我魏国施政更得士庶之心。” 嗯?! 顿时,曹叡愕然。 好一会儿,他才伸手虚扶,“此间闲谈耳,阿蘇起来说话。嗯,那李文策所指我国施政之时,乃逆蜀出陇右之前抑或之后?” 魏国失言,昂头看着发白的天际线好一会儿,才出声道,“传诏,朕今日身体不适,不朝,命诸曹各司其职。” “唯。” 俯身在地的宦者,恭声领命。 正要起身离去时,却又听见了曹叡另一句话,“速召夏侯泰初入宫禁。” “唯!” 宦者再次应声,起身躬腰,缓缓后退而去。 他很幸运。 因为待他离去少时,&nbp;&nbp;曹叡招人奉来膳食时,&nbp;&nbp;便以秦朗至半宿而无案几迁罪宫人,将左右在候者皆杖三十。 这也是寻常之事了。 曹叡好律法,尤喜揭人之过,不乏以小过论死者。 夏侯玄来得很快。 作为天子仪仗中掌骑从的散骑黄门侍郎,他自然是在朝会之前便提前赶来宫禁等候,领骑护天子仪仗临朝。 夏侯玄仪表出众、气度弘雅,虽然方听闻今日罢朝而天子独召他入见,且沿途见许多宫人被杖责,但近前仍颜色不变、依礼参拜。 曹叡见了,忍不住暗赞了声。 又以他近日折节向学,心中好感大增,乃令人设座且以御膳赐之。 待食罢,方让他细细将与会李简所言一一道来。 或许话甫一落下,夏侯玄当即伏拜于地,涕零而道,“臣,必不负陛下之望!” 是的,曹叡之言不亚于在声称,只要夏侯玄保持上进之心,日后他必然效仿昔日魏文曹丕与夏侯尚故事,将之倚为腹心。 其实,夏侯玄不知道的是,曹叡有了这样的心思,完全是因为魏国如今难敌巴蜀与江东两线夹击,又见再无宗室督将镇边,故而才生出启用元勋之后之意。 不管怎么说,论忠节这方面,夏侯氏至少要比其他人更他值得信赖。 “不必如此。” 曹叡亲自起身来扶,且是把其臂以示亲昵,“此间无事了,且告退罢。” 但夏侯玄不动。 乃是犹豫了片刻,再度俯拜而道,“陛下以言勉臣,臣铭感五内,亦不敢求安身而不直言。陛下,臣虽位卑人轻,然不敢不忧国,此些时日思得一谋,或能为陛下破贼吴参详。” 咦? 竟要献策破贼吴? 闻言,曹叡微讶,侧头见秦朗亦满脸茫然时,心中不由愈发好奇。 自归入座后,才颔首而道,“卿且入座,详言之。” “唯。” 夏侯玄依言入座,将心中所想贼吴荆南守备不复入寇之力。且贼吴素以水军立命,今已据合肥新城,必然图寿春入淮水,求攻之所得可赖水军戍卫也。” “陛下,此策非臣自虑而得,乃是武帝定关中之策也。臣近日常拜访将率求教,亦听闻渭水之战时,武帝每每闻凉州有军来助贼韩遂与马超,则有喜色。其缘由乃是贼众虽多,但莫相归服、军无適主,故更易破之也。” 言至此,夏侯玄躬身而拜。 “臣不才,瞻武帝雄才画策,以为今贼吴自孙策定江东伊始,画郡县予将率养兵、军士私有,知将主而不知君上;若彼全力赴淮南,人自徇私,心必不一,我国破之不难也!言至此,望陛下自决之。“ 曹叡听罢,一时无言。 因为夏侯玄看待局势的目光,与他昨夜所思不谋而合:为今局势,魏国不能再双线作战;但要令贼吴不复入寇,必然要先令其大败而归。 昔好座谈不务实的夏侯泰初,竟有此能邪! 心中诧异了一句,曹叡又阖目拈须思虑好一会儿,才笑颜说道,“卿折节向学,颇有所得。嗯,此策卿不可复言他人,归去 若彼不就,则让府僚私下嘱言彼不得再言逆蜀于凉州之政;且如司马懿一般,命人暗中监视李简,观其言行看是否乃奸细。 正文 第465章、良机 李简自是不会接受公府辟召的。 他入雒阳,还真是单纯的为了吊古而来。 因为昔日郑璞将事情托付他时,便嘱咐过入魏后莫要急于求成,必须用三到五年的时间令逆魏放下戒心、积累自身的名声以及物色可用来推动“厌胜”的人选。 谋事是需要时间积累的嘛。 就连楚庄王都“三年不鸣”呢! 孤身入魏、无有助力的李简怎能不先小心行事。 事实上,司徒与司空公府辟命出时,仅在雒阳呆了三四日的李简已然快要走出河南尹的地界了! 乃是望着青州而去。 边陲之地游学士人嘛,入了关东怎能不往齐鲁大地走一遭。 集经学大成的郑玄虽然已经作古, 但管宁仍在乡里北海朱虚县隐居,并不拒后进前来求教,李简自然要前去拜访一番。 且他还打算在青州求学一二岁。 理由是兖州的济北国(郡)与青州挨着,且袭魏陈思王曹植爵的曹志,现今已然被曹叡改封为济北王。 昔魏武曹操因长子曹昂阵亡、爱子曹冲早夭之故,迟迟没有定世子,故而诱发了“魏夺嫡”之事。曹植,便是曹操有意立为世子的人选之一。 故而,魏文曹丕即位后,对宗室十分苛刻。 分封宗室王侯位号靡定、大小岁易,令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为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同於囹圄;魏国王侯皆思为布衣而不能得。 其中,曾经督兵征伐在军中有大量嫡系、且曾在魏武曹操崩时索问魏王玺绶所在的任城王曹彰,仅仅数年后便于入雒阳朝会时暴毙。 弱冠前便可手格虎豹之人,竟在壮年时无病无灾便暴毙了! 委实令人弗解。 而曾经角逐世子之位的曹植就更不好过了。 不管曹丕还是曹叡在位,都对他“王侯待遇减半,而监视倍之”。 他为王侯不过十二年,竟被六次变更爵位、三次迁徙封地。 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作《迁都赋序》感慨“连遇瘠土,衣食不继”、“桑田无业,左右贫穷,食裁糊口,形有裸露”。 可见彼晚景之凄凉, 身为王侯, 生计竟不如一匹夫矣。 有如此过往,郑璞昔日遣李简入魏时,自然让李简谋“厌胜”之事要将目光落在继承曹植爵位的曹志身上。 尤其是, 曹志少便以才行称,宽容大度且兼善骑射。 简而言之,乃是颇有魏武曹操之风。 呵~ ................... 暮秋九月,江东,建业。 吴主孙权以赤乌集于殿前,遂改嘉禾七年为赤乌元年。 但改元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运气——江东诸将率中进取之心仅次于朱然的人,朱桓刚刚病故了! 虽说朱桓享年六十二岁,不算夭寿。 但孙权仍旧很感伤。 盖因朱桓的本部将士,乃是江东各部中为数不多可令逆魏忌惮的,如今主心骨离世了,战力必然会衰落。正值江东上下用命誓夺淮南之际,精锐之师竟出现变故,何如不令他感伤。 而且孙权知道,朱桓其实不会那么早病故的。 诱因乃是今岁朝臣计议以刚刚平定三郡叛乱无多久,故而皆言夏秋时节不出兵攻打寿春。 唯有朱桓力争之。 理由是曹魏去岁同样遭了天灾,中原腹心粮秣不丰,无法支持雒阳中军赶来淮南鏖战, 哪怕曹叡横征暴敛搜刮百姓粮秣为军粮而来, 亦不可持久。 故而,江东当奋兵往战。 只是可惜了, 无人赞成他的观点。 且还有人私下嚼舌,声称他是因为前番夺合肥新城之功被留赞等人给抢了,故而才不顾国家力主出兵的。 朱桓得悉这种言论后,心中忿怒可想而知。 本就年齿已高,又曾一度卧病不能署事的他,不出意外再次病倒了。 且日渐沉重。 因为他在卧病时,还想起了昔日石亭之战。 当年,他在战前曾请命督本部前去无强口的夹石与挂车,冀望一战将曹休十万大军尽虏,进而“便可乘胜长驱,进取寿春,割有淮南,以规许、洛,此万世一时”。 但此策被孙权与陆逊拒绝。 战后,确实证明他的战略才是正确的。 亦是说,当年孙权与陆逊已然错过了一次夺淮南全境的机会了! 而如今他再度谏言规划,举江东上下却没有吸取前车之鉴,再次否决了他....... 朱桓生性耻为人下,常因节度不得自由而愤激,连续两次洞悉战机就在眼前,却只能无奈的坐看其溜走,故而恚忿积心,令病情日渐笃重,没多久便郁郁而终。 唉,可惜了。 若江东有若孙策时期的锐意进取之心,朱桓在石亭之战时就被誉当世名将了。 朱桓善养士卒,故而身丧后家无馀财, 心中感伤的孙权赐下许多资财治丧,分其部曲一半于其朱异督领,另一半则是以其从第朱据督领。 朱据先前是有自己部曲的。 但因为他盛赞魏国奸细隐蕃有王佐之才,故而在隐蕃事露后便被夺兵免职、禁足家中思过;后虽复起,然兵力已不多。 此番被益兵,算是承受了朱桓的遗泽罢。 抑或者说,乃是大汉灭贺兰山魏军、夺高平城的消息传到江东后,令孙权无比懊恼之故。 若是他听取了朱桓之言,在夏秋之交时进军淮南寿春,魏国曹叡在西北失利的情况下,必然不会令雒阳中军赶来救援的。 毕竟,比起已然门户大开、无险可守的关中,淮南战线仍有寿春城可守。 孰轻孰重,曹叡自会拎得清。 事已然,不可追,唯有亡羊补牢。 痛定思痛的孙权,从朱桓丧事上归来后,便派遣了使者入汉。 他要与大汉约定翌岁一并北伐逆魏。 因为潜伏在魏国各州郡的细作,最近陆续传回来了情报。 如魏国屯兵在豫州的六千乌桓突骑、薛悌与夏侯霸督领两万雍凉将士,皆返归关中了! 就连荆襄战线都压力大减了! 逆魏曹叡下诏,命镇守荆州的征南将军王昶调遣数部兵马入关中。 如此,若江东翌年出兵淮南,便可无需忌惮乌桓突骑、无忧荆襄战线告急,实乃天赐良机也! 焉能错过! 正文 第466章、听教 汉中郡定军山,诸葛别院。 一袭白衣如雪的丞相,独自拄杖立在中庭小亭前,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数日前,知道战事将近的黄氏,趁着秋高气爽带着诸葛瞻与诸葛攀归去成都了,让往昔热闹的院落倏然间变得静悄悄的。 一时之间, 颇令人有些不习惯。 就连落日的余晖都从门外爬入了中庭,努力将花木的影子拉长拉大,填满庭院的空旷;而那落了满庭的枯叶,偶尔会有几片趁着秋风的挑逗,打着旋儿弄出些许声响来驱逐寂寥。 有些百无聊赖的丞相,阖目回想着小亭内与妻手谈的温馨, 回味着子孙清晨时分的朗朗书声,任凭秋风轻轻拨弄着花白须发与衣角。 夕阳无限好啊 少时,丞相微微摇头自哂, 迎风慢慢柱杖散步。 该多坚持每日疏通筋骨了,免得届时入了关中,自身却是连长安城墙都无缘登上去。 步履缓缓,兜兜转转。 不知不觉中,便停留在一颗橘子树前,这是当年诸葛乔置此别院时亲自栽下的。 没长几年,才瘦瘦小小的枝干,今年不知怎么的竟是结了几颗初果。 丞相随手取了一枚,果肉黄澄澄,入口略显苦涩,但转念一想起如今汉魏战事已然全线攻守易形、明年便可领兵入关中屯田困城, 倒也甜了几分。 是的,下了高平城且得悉逆魏司马懿没有复来夺城后,丞相便让陇右各部皆返归了驻地养精蓄锐,以待明年春耕之前再进军。 今岁是来不及了。 因为以时间算, 即使当时在萧关魏延与吴班领军入关中,亦无法赶上魏国收麦的速度、无法就食于敌。 仓促入关中,亦难攻破城池, 不过是多损粮秣而已。 而且丞相知道,逆魏司马懿不会再有与大汉在城野鏖战之心了。 盖因战局至此就没有了试探性攻击之说,一旦两军短兵交接,那就是决战。 魏国输不起。 比如汉军败了,还能退回来陇右与汉中凭借地利优势,将逆魏衔尾追击给挡在疆域之外;而但魏军若是败了,他们还能往哪里退? 雍凉主力都兵败如山倒了,关中还怎么守? 故而,彼司马懿必然会步步为营,以坚城为依托,在河畔或渡口设戍围或戍燧层层布防,高垒深沟、坚壁清野以待。 这也是遏制汉军入关中最有效的调度。 不管士卒如何精锐,在攻防战中,攻方肯定要比守方伤亡多。 恰好,大汉地小而民寡、不堪攻坚的死伤众多是汉魏双方的共识,司马懿绝不会舍己之长而逞己之短出来野战。 抑或者说,逆魏历经太多了次败绩,雍凉各部的士气早就萎靡,已然没有“正正之旗、堂堂之陈”。 当然了, 这种龟缩战术, 在丞相眼中并不难破解。 只需要领军进入关中后,能找到可就地屯田的地方,做好战事经年累月的准备,便可以采取蚕食的方式,一边困城一边屯田,困一座拔一座。 一步一个脚印,一城一县的推进。 且看逆魏能忍受多少城池丢失! 且看司马懿能背负着不敢战的骂名坚持多久! 对,明岁大军入了关中后,在没有全据关中之前,丞相便不打算回来了。 因为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是他此生的夙愿。 亦是已然须发皆白、疾病频发的他,最后能报先帝知遇之恩、托孤之重的事,自是“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也是许多老臣的心愿。 譬如年纪最大的吴班,在见司马懿放弃安定郡朝那、乌氏二县后,便作书来汉中予丞相,请丞相允他在明年开春后,以本部去围困番须口上方的阳城。之所以如此急切,乃是他知道若不请命,丞相很有可能怜他年迈,将他留在萧关镇守....... 连必然会被委以重任的魏延,都同样作书来求战。 用兵刚猛的他,不耐一边屯田一边围困的乏味,是故想以本部去攻打安定郡的东南部,将彭阳、临泾、鹑觚以及阴盘县皆拔了! 令陇东(安定郡)就此归大汉所有。 且全据安定郡,会令逆魏司马懿的龟缩战术陷入漏洞百出。 盖因陇东的地势同样比关中高,且有泾水途经左冯翊、于京兆尹汇入渭水。 亦是说,魏延的请战,并非是盲目求战,而是想让整个关中三辅都笼罩在汉军骑兵的奔袭威胁下! 对于吴班的请求,丞相允了。 砥柱老臣嘛,总不能令他如族兄吴懿一般,悲叹着“恨不见汉旌入关中”离世。 但魏延所请却是被否了。 无他,丞相觉得时机未然,甚至是觉得此举有些急功近利了。 右扶风的阳城与陈仓城还没拔掉之前,何必急着去绸缪侵扰左冯翊与京兆尹之事。 况且,在丞相心中,对于陇右各部与汉中兵马的调度,都是入关中占地屯田、围困城池之兵,收复安定郡乃是河西兵马之事。 丞相并非是担心魏延冒进,亦不是觉得郑璞督兵去攻更容易破城。 而是河西兵马以骑兵为主,难为屯田之事,且让郑璞从西北督兵南下,或能有奇袭之效。 郑璞对此并不知晓。 他没有作书求战,而是悠哉游哉的享受战事消弭的悠闲去了。 却说,昔日与赵广分别后,他带着扈从在祖厉城内歇了两日,然后北上归自己的驻地。途径鹯阴城塞时,便被等候许久的费祎给拦住了。 为了安置那些叛魏求入汉的杂胡部落之事。 当时,姜维得悉他们投诚之意,便让人去将身兼护羌校尉的费祎请来鹯阴城塞处理。 费祎至,一开始基于共同的利益,双方洽谈倒也颇为融洽。 比如现今大汉无力占据鸣沙山一带,正好以这些杂胡部落填充空白,以免被与大汉为敌的南匈奴刘豹占据了壮大声势;而这些杂胡部落只需定期上贡些许牛羊战马、无需承担随征义务便可得到大汉庇护,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临末了,他们竟还请汉军驻扎百余士卒在鸣沙山。 因为他们觉得无有汉军戍守在鸣沙山,那么他们就无法享受大汉的庇护——刘豹以轻骑来劫掠,驻守在鹯阴城塞的汉军根本不能及时救援。 这点费祎无法接受。 哪怕杂胡部落声称这百余士卒的粮秣,皆由他们供给亦不行。 将这些杂胡部落安置在鸣沙山,就是为了给汉军与南匈奴刘豹当缓冲的,若大汉遣士卒戍守鸣沙山,那还要他们做甚! 径直将他们迁徙入凉州编户岂不更佳? 是故,双方就此无法达成一致,令事情僵持了下来。 亦让费祎期盼着郑璞的到来。 无他,在处理羌胡事务上,有戮俘筑京观凶名郑璞,显然比他更容易令这些杂胡“听教”。 正文 第468章、相扣 暮冬十二月,万物倦怠。 武威郡番和县北的草场,被厚厚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 牛羊早就被圈了起来,几处篱笆围成的依山土房正冒着袅袅炊烟,近前一座原木搭建的小桥横亘在结冰河床上,远处则是几处嶙峋的石头裸露着, 在灰扑扑的阳光下呈现一种古朴沧桑的美感。 此间原本是卢水胡的牧场之一。 后来卢水胡各部被郑璞迁徙入陇右或汉中栖居后,牧场亦被官府作卖给分户而来的巴蜀豪右。 这个牧场便是卖给了巴西郡阆中黄家。 黄家之所以选择这里,乃是宗族的黄崇现今乃乃番和县丞。 当年谯周对郑璞声称黄崇乃巴蜀后辈的佼佼者,但郑璞谏言丞相将其辟入相府时被回绝,乃是转来了此地任职。 在职数年,颇有美誉, 费祎归陇右时还声称他可堪试守一县矣。 但郑璞知道, 比起施政牧民, 军争谋略才是黄崇之长。 是故,郑璞打算给他一次施展才学的机会,这也是他将与拓跋力微会面的地点选在黄家牧场里的缘由。 对,已然远走漠北的拓跋部鲜卑,就是郑璞想借来杀南匈奴刘豹的刀。 当姜维与费祎皆归去后,他便以资财从休屠泽内的羌胡部落中雇佣了四五队信使,深入漠北给拓跋力微送书信与传话。 书信很长。 将拓跋力微远走漠北后,汉魏双方历次战事与如今汉魏攻守易形的局势,以及漠南河套的情况与南匈奴刘豹参与屈吴山之战等,一一详细录上。 传话则很短,仅一句。 曰:“若归漠南,我军可助贵部灭贼子刘豹。” 拓跋力微得书信与传话后,欣然约定了岁末来河西相会商讨。 毕竟,先前不管是在鹯阴城塞前与汉军佯攻交换物资,还是在居延泽的时与汉军共力灭掉南匈奴右部刘诰升爰, 双方的合作都很愉快, 且汉军的信誉值得信赖。 最主要的是, 漠北的生存环境要比漠南恶劣得多了。 荒漠戈壁遍布、风沙白灾频频。 而且稍微好一点的牧场,早就被其他部落所占据, 鲜卑拓跋部迁徙过去时,几乎一直处于抢夺牧场与牧场被抢夺的无休止的战事中。 莫说是壮大族群了,能保住部落声势不衰,还是因为灭掉灭掉南匈奴右部刘诰升爰的战利品所赐! 其实他也知道,郑璞邀他重归漠南乃是不怀好意。 比如拥有上万落的南匈奴刘豹可不是那么容易被灭掉的,更何况他背叛了魏国,归来漠南后必然会被魏国追责。 但他没得选。 留在漠北同样是战事不休,为何不归来生存环境更好的漠南呢? 至少在漠南还有汉军支持他。 从漠北入休屠泽,再被等候在宣威城的徐质一路护送来番和县是一段很长的路程,饶是拓跋力微日夜兼程,还是在约定的最后一日黄昏时才堪堪赶到。 但郑璞对他很热情。 盖因身为拓跋部首领的他不顾安危亲自赶来,就是最大的诚意,亦是郑璞所谋之事已然成功了一半。 炙羔羊、马奶酒、丝琴牧歌..... 不算盛大但诚意满满的宴会步入尾声,郑璞便将闲杂人等皆摒开,让穹庐内火塘前仅剩下了他与拓跋力微以及黄崇三人。 这让拓跋力微落在黄崇身上的目光有些好奇。 如此年轻就被留下旁听之人,自然不是庸碌之辈。 但郑璞没有解释,而是一放下酒盏便径直发问,“相传首领远赴漠北之前, 尚有做书信与贼子刘豹一笑泯恩仇之事?” “有此事。” 拓跋力微倒也没有否认,点了点头,朗声说道,“不过,将军倒不必疑我部诚意。我部先前与刘豹多次互攻,血仇非是一封书信可化解的。” “呵呵~~” 不由,郑璞冁然而笑,摆了摆手,“首领误会我意思了。首领亲赴我宴,我焉能不信贵部之诚?” 的确,他没有质疑过拓跋力微的诚意。 利益才是唯一能保障约定与共盟的准绳。 就如大汉与江东一样,合合离离了好几次,不就是利益使然嘛~ 更莫说是奉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游牧部落,要不要撕毁盟约只看是否有利可图。 “我所问此事之意,乃是想知道,若首领再作书与贼子刘豹,声称愿意与他约为兄弟、共力占据河套,彼能信几分?” 呃? 乃是想我部假意与刘豹联合,然后在汉军前来攻伐时临阵倒戈? 闻言,拓跋力微有些愕然。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道,“若河套局势与刘豹如今处境皆如将军书信所言,彼倒不会回绝我部共力之事。然而,将军,我部毕竟与他有血仇,即使我与他共盟了,他亦会对我部怀有戒心、严加防备的。” “哈,他若愿与贵部共盟,我等所谋之事可成矣!” 顿时,郑璞拊掌而笑,亦不再多言其他,径直将心中所思一一道出。 原来郑璞的借刀杀人之计,不仅是鲜卑拓跋部,尚有魏国! 因为魏国对刘豹有贰心了然于胸,亦会处处防备。是故郑璞便想让拓跋力微去挑拨刘豹与魏国日渐恶劣的关系。 比如,拓跋力微暗中作书去与刘豹约定共盟,且奉上合谋并吞其他部落之策——鲜卑拓跋部先归来河套抢夺牧场、威胁魏国郡县的安危;随后让刘豹以先前的血仇为由,向魏国讨要粮秣辎重去领兵攻打。 如此,魏国自是嘉勉刘豹且促使事情付诸于行的。 而刘豹与拓跋力微可私下瓜分了这些辎重,然后双方在假意互攻之余,将战事殃及到其他小羌胡部落的栖息地,顺势占领牧场与并吞! 这样双方都可以得利、趁机壮大自身部落。 只要如此反复几次,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刘豹必然会慢慢对鲜卑拓跋部改观,亦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拓跋力微可让部落小帅在劫掠其他部落时,假装不慎落下魏国给予刘豹的辎重,再故意放走一些活口,就能让魏国知道刘豹阳奉阴违之事了! 到了那个时候,魏国与刘豹必然互攻。 而刘豹更会将鲜卑拓跋部当成真正可信赖的、可并肩抗魏的助力。 无他,因为他知道鲜卑拓跋部不可能与魏国媾和。亦是说,届时只要拓跋力微有心,就不难寻到袭杀刘豹的机会。 唯一缺点,则是这个谋划环节比较繁琐,实施起来很难把控。 且在过程中,很多时候需要见机行事、随机应变。 拓跋力微听罢后,沉吟好久,亦指出了这个问题,“将军所谋,环环相扣,必能建功!然而我与我部族众皆是鲁莽之辈,恐难执行如此繁琐的谋划,到时反而误了将军美意。” “此事首领可无忧!” 不料,郑璞畅怀而笑,指着旁边的黄崇说道,“此乃我大汉后辈俊才,亦是我将遣贵部随时为首领参详之人。” 正文 第469章、入关中 拓跋力微满怀未来的憧憬归去别屋歇下。 于他而言,郑璞规划让鲜卑拓跋部归漠南之谋,成功几率很高,值得在漠北艰难生存的他赌一把。 况且,他先前助魏国伏杀柯比能与步度根,不就是因为心怀雄踞河套平原的野望么? 若依着汉军的计谋行事,顺利诛杀了刘豹,那么他的野望就实现一半了。 无需担忧南匈奴族众会为刘豹报仇。 草原上有草原的规则。 同为游牧部落,匈奴对并入鲜卑没有多少抵触心理。 就如当年匈奴因为内乱分裂步入没落,身为仆从的鲜卑就是靠并吞匈奴余部才得以兴盛的。更莫说在檀石槐一统鲜卑尽据匈奴故土时,许多没有得到汉朝庇护的匈奴部落都被迫与鲜卑或其他部落融合,形成了如今分不清什么种族的杂胡。 故而,他觉得未来可期。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黄崇在他离席后,乃是如此对郑璞谏言的。 曰: “将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南匈奴刘豹附逆魏,频频侵扰我军,理当灭之以扬我大汉天威。然而鲜卑拓跋部亦乃反复之徒、唯利是视之辈,我军若助“崇,必不辱命!” 待直起身,略作踌躇,便又加了句,“崇谢将军提携之恩。” 的确,他是应该要作谢。 不管是罪臣之后的身份使然,抑或者是郑璞于他机会——若他此行成功,日后大汉复河套各郡县,必定他为首功!不吝授予官职与赐下爵位,更不会再以他父辈之事而不令他入行伍领兵。 “为国效力,不必谢我。” 冁然而笑的郑璞,起身往自宿夜的别屋而去,迈出门槛之时还加了句,“此行凶险,事成抑或弗成,宗逊皆要活着归来。” 绍武二年,公元239年。 仲春二月的张掖山丹马场,寒风轻拂,雪落无声。 依着焉支山的松林,针叶上挂满了冰挂和雾凇,直刺苍穹,树梢上牧民祈福的飘带在林间摇曳,郑璞与诸葛乔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林海深处而去。 自黄崇随着拓跋力微远去后,郑璞便继续西行进入了张掖郡。 那时近除夕嘛,能与家人度过他亦不会拒绝。 嗯,张掖觻得县的县令乃他妹婿向充。 数年前他阿母卢氏前来陇右时小妹郑嫣亦随行,且来河西与夫驻军遏制斜谷出口,他若是将兵力屯在五丈原,那么丞相径直沿着斜水东畔的郿县或武功县而去,那魏国的防线就出现纰漏了。 另一路,自然是骠骑将军魏延从萧关出。 乃分出柳隐与张嶷两部分别占据魏国放弃的朝那与乌氏二县,修缮城池与立营寨、戍围等将屯田的黎庶安置妥当,为日后沿着泾水东去进攻安定临泾、彭阳等县储备粮秣。 而其余吴班、句扶与王平等部则是南下阳城。 没有直接围困。 而是在城外落下营寨与魏军对峙,派遣士卒修复魏国毁掉的沟渠等,先将今岁春耕忙碌罢了再说。 持久战嘛。 粮秣才是第一位的。 反正,阳城内的逆魏守军亦没有出城的打算,围不围困他们都不敢出来耕耘、持续消耗着积粮。 再者,魏延也是在等着逆魏司马懿的调度。 看司马懿是否要进攻五丈原,再决定是否困守阳城,抑或者径直越过城池南下攻打关陇道的隘口番须口。 对,丞相那路乃是策应的、牵制维军的。 驻扎在五丈原的兵马仅有三万,逆魏曹叡若是发了狠,将洛阳中军悉 正文 第470章、沉默 屯田自给,待时而动。 这是丞相嘱咐魏延入关中后举措。 而在河西山丹牧场的郑璞亦然,他要在督领西凉铁骑归去武威姑臧县待命之前,让张掖太守诸葛乔知道如何为筹备粮秣“开源”,避免先前如费祎那般寅吃卯粮之事。 昔令居之战前,魏国故大司马曹真便将山丹牧场的战马悉数转入关中抑或并州放牧,令大汉即使复夺凉州,亦难寻优质的种马。 故而,不管是廖化督敦煌郡抑或者李球驻守玉门关,都会给从西域各国往来的商队私下声称,以巨额蜀锦与茶叶求购乌孙(今伊犁)国的纯血牡马,纯血牝马则奖赏减半。 更胜一筹的大宛良驹或汗血宝马 那就算了罢。 相隔上万里的路程,大汉无人作这种不切实际的念想。 至于为何不是向乌孙国求购,而是采取这种私谋的方式嘛,乌孙国不卖。 就如大汉作卖给江东的战马皆是阉割的公马一样,乌孙国为了保障利益,同样严格控制未被阉割的优质纯血牡马或牝马流出国土。 且如今的大汉已然不是前汉孝武帝的威加四海,令乌孙国迫于匈奴是诸葛乔说错了什么。 一只马驹生下来后,大致需要三四年才能堪骑乘,且至少需要再花费一两年时间将之训练成为不避矢弩、不被战火惊吓的战马。 而且仅有两匹牡马,一年能繁衍出六七十只马驹便是极限之中的极限了。 真正让郑璞无奈的是,诸葛乔也好费祎亦罢,皆是品德纯良的士人。 在前汉武帝独尊儒术后被“君子不言利”等礼教束缚,根本没有了类似管仲那种“言商”的汲汲与变通。 五六年后才能为战事裨益,且还无法大量繁衍马驹 这样的结果,对大费周章才得到两匹乌孙纯血牡马的大汉而言,犹如鸡肋! 无他,待五六年后,复关中之战即使没有盖棺定论,也应该步入尾声了,亦是大汉最艰难的时刻已然熬过了! 为何他们就没有想过,现今就用以裨益战事呢? 将这两匹乌孙纯血牡马繁衍出来的马驹,径直作卖给豪右不就行了? 不就可以为战事筹备粮秣了? 物以稀为贵! 还担心那些田亩连于方国的豪右,会舍不得家中存粮不成! 哪怕凉州或益州的豪右已然被大汉以 因为他还督领了三千虎豹骑与万余雒阳中军而来。 为了迷惑江东,让孙权在今岁夏秋之交时尽起大军来袭淮南寿春——这些随他而来的将士,将会在各自司马或都伯的带领下,以化整为零的方式从武关入南阳郡转豫州潜伏。 逆蜀都入关中了嘛。 曹叡焉能不心切的谋划着“欲御逆蜀、先破贼吴”的定论。 “司马公所言极是。” 先前曹真督领雍凉是便官职为大司马军师的赵俨听罢,亦忍不住摇头苦笑,出声感慨,“忏愧!前番我在雍任职凉,就曾力谏故大司马遣将军王双与鹿磐等奔袭陇西,结果被疤璞假反间迷惑、以增兵减灶之计设伏,令我军死伤惨重。而鹯阴城塞与高平城之失,皆乃疤璞剑走偏锋之举,孰人又能提前预知?唉~~~” 而薛悌则是沉默着。 他在雍凉任职太多年了。 亲眼目睹也亲身经历了魏国多番败绩,已然有些麻木了。 且他对如今司马懿的调度,觉得没有可指摘之处。 是的,司马懿的感慨,乃是汉军兵分两路入关中后,疤璞仍在河西武威郡按兵不动着,令他们觉 正文 第471章、守御 失高平城后,司马懿的部署乃是点式防御。 整体可划分为两部分。 一者,自然是长安城-北原的防御。 如他留毌丘俭镇守在长安城,分出一杂号将军督两千兵马扼守子午谷出口,其余兵马则是沿着渭水分别驻守在武功县与郿县,成国渠南岸一线(史称阳燧与西围)。【注1】 这样的做法,可以将褒斜谷入关中的两个出口皆监视在眼皮底下,以及将汉军从五丈原渡河入北原的意图遏止,顺势可策应着陈仓城。 只是这样的防线很长。 为了不被汉军集中兵力各个攻破,因而各个据点都屯聚了三五千将士。 亦让司马懿深感兵力的不足。 在扣除这些据点的守备后,他预留的机动兵力仅剩下了两万。 另一,则是山地丘陵居多的阳城一带。 乃是分别甄选了阳城、汧县回城与番须口作为戍守据点,呈现三角相互守望之势。 因为这一带乃是右扶风西北角,是遏制汉军从萧关道与关陇道入关中的必备防御。【注2】 亦是陈仓城的北部屏障。 只要汉军没有将这三个城塞拔掉,便无法被上方顺着汧水蜀骁骑将军赵广部的五千骑现今仍旧在高平城呢! 彼与疤璞的西凉铁骑合兵,不管士气还是兵力都远胜乌桓突骑了。 更莫说疤璞尤善设伏。 在一马平川的关中三辅,若无有骑兵遏制敌方侵扰粮道与赖以支撑持久作战的屯田地,仅仅扼守城池是无法却敌的。 是的,司马懿没有担心胡遵扼守的安定郡东南各县。 那一带的羌胡部落很多,而胡家声望颇隆,不管是逆蜀魏延部还是疤璞督兵前去,未兵临城下就会被羌胡部落察觉、转告给胡遵做好迎战准备了。 彼无有奇袭的可能。 “孝威,你久在安定郡驻军,可有遏制逆蜀骑兵入汧水河谷之策?” 见薛悌沉默不语,司马懿忍不住出声催了句,且还宽慰道,“今我等三人私下计议,孝威若有见解,尽可畅言,不必忌讳其他。” 嗯,自从杜袭以年迈多病求调回雒阳后,薛悌虽然对司马懿的御蜀部署无有异议,但司马懿擢拔牛金、胡遵、周当与邓艾等心腹部将担重任的做法,一直隐隐有所不满。 不管怎么说,出身微末的他乃是被魏武曹操不吝擢关陇道进入右扶风,只要将汧水河谷占据了,那么,汧渭之会便是囊中之物了。 两水交会冲击出来的平原,土壤自然肥沃。 而且在先秦时期,汧渭之会就是秦人赖以入主关中的据点~ 素来受困于粮秣的逆蜀,安能不垂涎三尺! 故而,司马懿便是基于此,因势利导将扼守陇关道的阳城三地给彻底孤立,看逆蜀在战略诱惑面前能忍多久不攻坚。 因为不管逆蜀是否攻坚,从战略层次而言,对魏国而言皆是有所裨益。 彼若不攻,以积粮三年的储备,阳城三地是不可能陷落的,亦是他将逆蜀遏制在右扶风境内了。而若是强行攻坚,那么逆蜀必然会死伤惨重,魏国便可以迎来反击的机会了。 兵贵胜而不贵久嘛 逆蜀若久攻不下,士气必然萎靡,届时雒阳中军与关中各部一并合力,将之驱逐出关中还是可以做到的。 是的,不管是曹叡还是司马懿,心中都明白久守必失的道理。 任凭逆蜀长久的在关中盘踞,对魏国的威望与人心是多么巨大的打击,他们了然于胸。 毕竟,魏国代汉也没多少年。关系已然不善,故而借了天子的名义,让他莫要带着怨气回绝司马懿之问罢了! 然而,他是因私废公之人么! “不敢当都督指点之言与天子之赞。” 薛悌起身离席,拱手向雒阳的方向拱手示意后,才语气缓缓而道,“都督部署,已是当今局势之最优耳,我委实无有可置喙之处。不过,我以为逆蜀恐不会先兵犯阳城三地,而是先来攻打安定郡东南。虽坐镇临泾的平西将军久经战事、在郡内威望甚著,然而彼疤璞亦非等闲之辈,都督不可不防啊!” 逆蜀将以疤璞先犯陇东? 闻言,司马懿与赵俨对视了一眼,随后又皆陷入了沉吟中。 倒不是他们先前忽略了安定郡的防御。 而是觉得胡遵内有五千精锐戎卒与约莫两千郡兵镇守城池,外有羌胡部落为援,即使疤璞督西凉铁骑来袭,亦能是固守无忧的——若彼逆蜀魏延部分兵去策应,魏国自然能提前探悉,且提前抽调兵马去增援了! 但如今被薛悌提及,他们亦隐约有些担忧了。 无他,鹯阴城塞与高平城易属之前,雍凉各部谁不是觉得固不可:回城在关陇道上,于今陕西陇县西北四十里,回中道经北。《续汉书·郡国志》汧县:“有回城,名回中。”】 正文 第472章、可惜 , 对于司马懿的派遣,薛悌无不可。 身为魏国三朝老臣且素无私心的他,自是知道以国事为重。更莫说需策应安定郡胡遵部乃是他提及的,安有不赴之理。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提议令司马懿将郭淮的见解给摒弃了。 对,镇守在陈仓城、最熟悉雍凉军务的郭淮。 却说,郭淮见汉军并没有从大散关而出后, 觉得自身督领的万余将士枯守城池亦乃浪费,便作书来长安予司马懿。 求战。 准确而言,乃是将蜀军逼出关中。 依据,仍是逆蜀粮秣匮乏! 他觉得此番逆蜀胆敢动用近十万大军入关中,倚仗并非是夺了高平城令双方攻守易形,而是他们可在关中屯田自给! 是的,前数年频繁的战事, 早就让地小民寡、从巴蜀转运粮秣事倍功半的逆蜀步入民生凋敝、举国困顿了。彼军出的粮秣, 至多能支撑到今岁的秋收。 亦可谓之,如若能让他们无法在关中屯田,那么,便可坐等他们粮尽主动退兵了。 是故,基于此,他在书信中乃如此谏言。 他可分陈仓城半数兵马往攻打五丈原的西侧、褒斜谷的西侧出口绥阳小谷;而司马懿可督兵威逼斜谷口。 此二处,关乎到逆蜀归去汉中的道路,蜀丞相诸葛亮不管请不情愿,都要增兵来抵御。 如此一来,仅以三万兵马入五丈原的汉军,自然就被迫分散兵力了! 所剩的兵力,亦无法将偌大的五丈原全方位守备得当了! 故而,受困于兵力太寡的事实下,蜀相诸葛亮唯有以依托高地点状修筑戍围, 来防备北原线形排布的魏军,进而无法守护黎庶安心屯田——驻守在北原的阳烽、西围等魏军, 可兵分十余股架浮桥渡渭水入五丈原。 他们不需要攻打逆蜀的戍围,只需将屯田破坏抑或着劫杀黎庶,确保不令逆蜀今岁能得在关中获得粮秣即可! 只要能得手, 便可让五丈原这一路蜀军,再度陷入粮秣转运艰难的困境中。 亦可坐等彼不堪负荷退兵! 且如此行事,不需要担心从萧关而出的逆蜀魏延部策应。 从阳城至陈仓的距离有数百(汉)里,彼魏延若胆敢督领大军南下来解五丈原之围,那么他的粮道将无法护卫安全。 无需阳城三地驻守的兵马断彼粮道,只要等他南下到陈仓城之前,将侵扰五丈原的魏军悉数转为驻地再度凭城池或营寨而守就是。 因为他领军南下了,也意味着他那一路的屯田亦被耽误了。 也就是说,不管哪一种结果,对魏国而言都是却敌、令雍凉各部恢复士气了! 司马懿得此书信后,心中颇有意动。 也只是意动。 盖因他不敢付诸于行。 缘由有二。 一者,郭淮在此番谋划中,还将赵俨督领入关中的三千虎豹骑与万余雒阳中军计算在内了。但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些兵马乃是天子曹魏为了“御蜀先破吴”的战略、为了迷惑贼吴故意绕道关中再悄然赶赴豫州的。 故而他认为的魏国占有兵力优势,其实只是假象罢了。 另一,则是司马懿不敢冒险。 不是他怯战、畏蜀如虎,而是他委实输不起。 正如郭淮所谋划的, 如此行事可逼迫五丈原的蜀军分散兵力,但事情是相对的! 此举亦是让魏军兵力分散了! 万一, 蜀相诸葛亮孤注一掷,放弃了扼守褒斜谷的两个出口,集中兵力沿着魏军搭建的浮桥强渡北原呢? 魏国已然将兵力分散了的阳燧与西围,岂能遏制蜀军渡河! 而蜀相诸葛亮一旦领军入了北原,便可赶赴岐山筑寨自守,坐等阳城的魏延部督军南下策应,如此,便是将半个右扶风从关中隔绝出去了....... 莫要忘了,岐山至五丈原,乃是关中三辅最狭隘之处啊~ 仅约莫五十(汉)里啊! 他怎么敢轻举妄动,怎么敢让蜀相诸葛亮瞧见进入北原的机会! 恰好此时,薛悌又提及了安定郡需要预备救援兵马,司马懿就觉得还是不要依着郭淮的筹划而冒险了。 尤其是,从雒阳入关中的赵俨,还给他带来了天子曹叡的口谕。 乃是告知了今岁淮南将要伏击贼吴孙权、雒阳中军无力支援关中,让他今岁务必要约束雍凉各部将率不得轻举妄动,待淮南战线结束后再作打算。 然也! 曹叡命他坚守即可。 是故,他不想节外生枝,不想在雒阳中军可以支援关中之前就引发双方的大战。 无他,他看不到半分胜算。 ............... “唉,彼逆魏司马懿果不来袭我啊~~” 五丈原,丞相驻足一处土峁之上,眺望着渭水对岸魏国的阳燧,悄然在心中叹息着。 是的,丞相希望司马懿来进攻五丈原。 这也他身为北伐主心骨,但仅仅督领三万兵马便进入关中的缘由。 乃是诱敌来战耳! 为了将魏国雍凉主力牵制在此地,好让督领主力的魏延部可顺势南下。 早在去岁之时,丞相便对此番兵入关中的战术作了定论:步步蚕食,先在关中夺下一個立足点。就如昔日秦国入主关中之前,有汧渭之会作为立足点一样。 只不过,丞相预想的立足点不至于汧渭之会,而是将岐山以西的各县皆复。 唯有这样,大汉才能倚仗屯田抵消转运粮秣的艰难:从陇右与汉中转运粮秣,再加上在汧渭之会、雍县等地的屯田,堪堪可供养得起十万大军的粮秣了。 然而..... 彼司马懿不敢来战! 彼逆魏雍凉各部胆略已丧尽矣! 唉,可惜了。 摇了摇头,丞相拄杖缓缓走下土峁,看着正挖沟渠、起陇埋麦种的黎庶与军士,不由又露出笑容来。 彼既不敢来战,那就罢了吧。 反正彼司马懿亦不敢转大军西去阳城,且静候文长与子瑾用兵即可。 对于司马懿不来攻打五丈原,丞相亦有预案。 乃是安心屯田积粮,待早就约定好了的、夏秋之交江东孙权进军淮南时,魏延部与郑璞便同时动兵了。 让魏国步入两线作战,同时应对二十万大军来袭的困境。 嗯,但愿此番江东能为大汉牵制久一些..... 正文 第473章、急或缓 盛夏五月。 安定郡乌氏县,泾水支流河谷。 假归来巡看屯田之事的魏延,正在一河畔兀起的山石上坐着。 一身燕服、略显张乱的头发随意用葛布带系着,手提着个马奶酒囊,在暑气中恹恹欲睡,半点骠骑将军的威严都无。 亦让正牵马步行而来的郑璞,远远瞧见了,就忍不住作了句戏谑言,“将军临水假寐,乃是在思鱼之乐乎?” 是的,他从河西归来了。 缘由乃是夏初四月时,鲜卑拓跋部与南匈奴刘豹私下达成了互盟,进入河套平原的五原郡北部了。 虽说五原郡各县大多都依着大河畔,且有山脉横断南北,只需扼守住满夷隘谷便可令拓跋力微无法寇掠,但魏国官府并没有轻视。 毕竟,游牧部落四季迁徙、尤其擅于千里跋涉。 亦是说,朔方郡与云中郡都要面临鲜卑拓跋部的扰边威胁。 是故,当刘豹自动请命,以本部前去驱逐拓跋力微时,魏国官府并没有起疑心,当即便允了。 当杂胡部落将此消息传回来河西后,郑璞便让徐质与张特督领着西凉铁骑南下至关川河谷待命,自己则是带着十余骑前来寻魏延。 没必要留在河西了嘛。 再说,自己带着西凉铁骑南下了,亦能让无有后顾之忧的刘豹早日与魏国反目成仇。 魏延得悉后,便让吴班暂代主事困守阳城与约束各部诸事,前来与郑璞计议今秋出兵之事。 他虽然官职更高且督领着主力,但郑璞乃是偏师督将,临战同样有独断之权,并没有被划入他的督领职权内。 比如,骁骑将军赵广部、柳隐与张嶷以及驻守在高平城内蒋舒部,丞相都明确划归郑璞调度了。 至于他为何独身北上,而不是等郑璞赶赴阳城野外军营,与众将群策群力嘛....... 魏延觉得两者没有什么区别。 在阳城野外军营的各部将率能提出的见解,他魏延没有想不到的可能。 何必要众人军议呢? 而且,他觉得自身郑璞有一点狠相似:筹画策算,不惧凶险,皆求出奇制胜。 是故,还是二人私下计议的好。 免得提出略带凶险的计策了,其他将率出于求稳之心出言反驳。 届时,他动用督帅权威否决会不利于各部共力用命,不否决,又会无法推行自身所谋,何必徒增烦恼呢? 况且,难得丞相此番很放权! 让他与郑璞共议决策即可,无须再遣人绕道去五丈原请命。 “提甚老庄之学!老夫连论语都没记全,焉有闲暇去理会那‘鱼之乐’?” 闻言,魏延略睁开眼瞥过来,张口骂了句,又将早就备另一酒囊取出招呼道,“子瑾且来坐,此处有风,凉爽些。” “好,将军稍等。” 郑璞笑着行了一礼,向前捧起河水将满脸的尘土洗去了,才步前坐下接过酒囊而饮。 酸不溜秋的马奶酒甫一入口,瞬间就令他打了个激灵,惊起满身的鸡皮疙瘩、顿感暑气皆消散。旋即,从腰侧扯下一小皮革囊,递给魏延,“虽将军不好杯中之物,但凑巧在离河西之时有豪右赠了些蒲萄酿,便携来与将军共饮。” 蒲萄酿? 一直恹恹的魏延,终于有了些许兴趣。 他自是听过蒲萄酿的,只是先前在武威驻守的时间不长又兼将政令事务皆划给费祎署理,故而没尝过豪右之家的珍藏。 伸手接过,拔开塞子轻抿了一口,立即满脸的嫌弃。 “太涩了,且不烈。” ,蹙着眉又再抿了一口,砸吧了几下,神色更加嫌弃,“尚不如马奶酒口感好些,也就不武如逆魏曹丕方好之。子瑾虽不甚雄壮,但亦在行伍中多年了,当饮烈酒、驭良驹,显我军中男儿豪烈,焉能好此等浮华之物!” 好心携来与你共饮,竟还被训了? 饶是早就对魏延那种不讨人的性情了然于胸,郑璞闻言时仍心有愤愤。 径直一伸手,“将军既不喜,那便还与我罢。” 然而,魏延将木塞拧好后,直接将小皮革囊系在了自己的腰侧。 呃........ 不由,郑璞哑然。 但魏延似是没有发觉一样,径直岔开了话题,“子瑾先前将各部皆让文伟与伯约督领南下,不惧彼那刘豹贼子或会扰我河西?” 好吧。 郑璞悻悻然的收回了手,将与拓跋力微密谋之事说了,“若此谋顺遂,彼贼子刘豹也好,逆魏河套各郡亦罢,数年之内都不复南下助关中的实力。嗯,将军,不知如今关中局势如何?逆魏扼守的阳城三地,将军需我如何策应便可破之?” “唉,难啊!” 不料,魏延闻问,竟是罕见的叹起了气,“非我长逆魏威风而丧己军锐气,短时日内,阳城三地我军破不了。哪怕我不吝将士伤亡强行攻坚,且让子瑾督骑在侧绝逆魏援兵,城池可否能下亦在两可之间。” 喔....... 如此悲观? 郑璞讶然,满目不解。 而魏延亦不等他发问,苦笑了一声,便细细说出了缘由。 原来,在三月春耕罢了,他便留廖化部护城外的屯田,亲自与吴班督各部筑土山、掘沟堑将阳城给困了。但在伐木造各种攻城器械威吓城中守军时,他发现戍守的魏军并没有因为敌我悬殊而惊恐或失措,人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就连往城外多看一眼都不屑,犹如对被围困的处境恍若不知一般。 也就是这种类似于百死余生的漠然与镇定,令魏延与各部将率都了然—— 此些魏国守卒并没有因为被围困而丧失士气,更不会被强攻出现死伤后援军久久未至而诱发内乱等事。且魏延还特地前往回城与番须口观摩了守备,发现彼等与戍守阳城的士卒一般士气无有半分萎靡。 奇哉! 屡战屡败的彼逆魏,何时拥有了如此多淡漠死生的将士? 抑或者说,彼逆魏司马懿有异于常人的激励手段? 这是魏延与各部将率的困惑。 事实上,他们还真猜对了。 司马懿在做出阳城三地孤悬在外的部署时,还特地做表与魏天子曹叡,求颁发诏令让这些守备士卒能坚守道粮尽的那一天。 乃是对这些戍守的将士声称,只要他们能死力坚守城池,那么魏国将会把他们的家眷皆脱离“世兵制”,且授予田亩让他们自此成为黎庶。 如若战死,更会赐下丰厚的抚恤,且家小三年不征赋税。 当然了,免不了赏罚并重。 若是他们在一岁之内便丢了城池,那么举家皆被罚为徙边军奴! 两岁之内,援兵至而城池破,战死者可赦免家眷;偷生投降乞活者家眷徙边,为军户如故。 三岁之后,不管援兵至与否、不管城池破与否、不管战死抑或投逆,家眷皆脱兵籍、授田、重赏! 故而,这些戍守阳城三地的魏军,不以死生为念,亦不足为奇了。 “子瑾,我军兵力补充太难,为日后全复关中绸缪,强攻城池不可取也。” 将局势细细说罢的魏延,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作断言,亦有些迫不及待将自身所思和盘托出,“故而,我近日自作思,略有所得,子瑾且为我参详一二。” 竟,已然有计策了?! 还在思虑方才听闻的郑璞,不由心中咯噔了一下。 无他,整个大汉的将率,皆对魏延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奇谋”了然于胸。 且彼素来自视甚高,难容他人反驳或劝说。 不过,该听还是要听的。 大不了听罢,觉得计策不可取时,推诿自身难策应便是了。 郑璞心中自我宽慰了声,轻轻颔首,拱手而道,“将军若不以我愚钝,还请详言之。” “同是为国谋事,拘那虚伪缛礼作甚!” 不出意外,魏延再此有些不耐的骂了声,才拈须继续说道,“我所思者,有二。” “一者,乃急策。” “去岁暮冬时已然作书告知丞相了,但丞相以时机未到否了。乃是以赵义弘部在外策应,留吴老将军督数部兵马继续困守阳城;而我亲自督领句孝兴、柳休然与廖元俭以及张伯恭等部前去将陇东各县悉数拔了。” “嗯,此行,子瑾需要督西凉铁骑为我断掉逆魏从京兆或左冯翊而来的援兵。” “此策若顺遂,陇东为我大汉所有,彼逆魏为了守御关中腹心,必然会将右扶风西部弃守的。” “另一,则是缓计。” “乃是劳子瑾督兵来阳城外监视逆魏守军,我分三部兵马与你困城,而子瑾分一两千骑卒与我南下占据汧渭之会。非是要攻打陈仓城,乃是我欲立营寨与陈仓对峙,遣士卒与工匠并力,拓宽渭水河谷,让我军陇右上邽、冀县等屯田地与汧渭之会连成一片。” “如此,我军可在徙民入汧渭之会屯田,无须受困与粮秣转运之苦,且以汧渭之会土壤之肥沃,可确保我军粮秣充足,持久作战!” “届时,彼逆魏见我军在关中有了立足之地,或会自发前来求战。” 一番说罢,魏延便疾声问道,“子瑾以为,我军宜急策乎?抑或宜缓计乎?” 是的,并非是问计策可行与否,而是问郑璞那个更好....... 正文 第474章、变策 “将军且容我思虑片刻。” 听闻魏延所问,郑璞没有当即作答,而是告了声罪。 对此,魏延亦没有再催促,颔首说了句“好,不急于一时”便又拿起来马奶酒囊,恢复了先前独自枯坐时恹恹欲睡的神态。 其实, 郑璞心中已然倾向于第二个缓计了。 而且于事实上,魏延也并没有给郑璞作建议的余地。 盖因他所言的,让郑璞前来阳城督战、分三部兵马继续围困阳城且仅分走一两千骑兵南下,那便是隐晦的声称若取急策,以郑璞所掌控的兵力足以径直前去攻打陇东各县了。 对,面对决死而守的魏军, 困不困阳城对汉军而言都无关紧要。 且依着与江东协商相互策应北伐的时间,乃是在秋收之后, 将今岁的粮秣抢收了,萧关与高平城皆在汉军手中,既不打算攻坚又何必困城令士卒徒增劳顿呢? 郑璞如今正在思虑的是,若是魏延督兵南下占据汧渭之会与疏通渭水河谷的通道,会催生出什么变数来。 事预则立嘛。 又不是临阵捕捉战机的当断则断,军争筹谋决策之前的推演,哪有不瞻前顾后、以求事事皆思虑妥当的。 抑或着说,魏延的设谋一如既往激进。 好处自然是如他所说,但劣势亦有不少。 首当其冲的,乃是丞相部。 入关中之前,于丞相的调度之中,乃是以自身督兵入五丈原吸引了魏国前来攻伐后,魏延部方能进入汧渭之会。而今魏国并没有进攻五丈原, 魏延提前往赴了,便会将双方整个局势都给改变了。 若魏延拓宽了穿越陇山的渭水河谷连通陇右、屯兵在汧渭之会, 亦是放弃了前去占领岐山与五丈原南北对望, 将右扶风西部从关中隔绝出来的战略了。 对, 此举让丞相在五丈原屯兵的意义不复存。 唯有被迫放弃,改为走大散关前来与魏延部一并困守陈仓城。 盖因战略调度将陷入局限中——不拔陈仓城, 汉军便无法往关中腹心之地长驱! 另一变数,则是陇东难拔。 在迁徙黎庶这方面,魏国向来迅速。如去岁司马懿部署防御、坚壁清野之时,还顺势将郿县以西的黎庶皆迁徙入了京兆尹或左冯翊。 将陈仓以北皆变成了无人烟的战区。 不管汉军也好,魏军亦罢,皆十分容易长驱急袭。 而魏延声称留郑璞在阳城继续困守,一旦陈仓城攻坚不顺、需要郑璞前去攻打陇东郡将逆魏部署调动之时,高平城将会陷入守备虚弱的困境中。 虽说高平城易守难攻,不管逆魏多少兵马来袭,都能坚守数月不失等到援兵的到来。 然而,逆魏可以围点打援啊~ 就如昔日逆魏围困鹯阴城塞占尽先机一样! 且莫要质疑魏国兵力不足、无有前去围困高平城的实力。 逆魏雒阳的中军便可以做到。 江东进攻淮南寿春,仅能牵制逆魏雒阳中军一时,若冀望着他们能令雒阳中军无法西顾嘛......... 很难啊! 一来,寿春城亦不是那么好攻破的。 事实胜于雄辩。 在以往的战绩推算,江东将士在陆野作战的战力,毋庸赘言矣! 大汉上下都明白什么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毕竟,现在的江东已然没有类似甘宁那种亲冒石矢蚁附攀城、激励士卒悍不畏死破城的猛将了。 另一,则是江东欲入淮水,唯有强攻寿春城一途。 完全没有了取巧或者谋略施展的空间。 以逆魏在淮南战线的实力,辅以豫、兖州与青徐二地的郡兵, 不需要雒阳中军驰援亦能固守城池一时无忧。 亦是说,逆魏曹叡可先令淮南坚守,而让雒阳中军入雍凉作战。 对于大汉而言,两国共力北伐,如今江东唯一能令人稍微振奋的消息,乃是孙权已然开始以陆逊作为淮南战场的大都督了。 以陆逊的能力,应该能让曹叡将雒阳中军派遣入淮南战线吧? 哪怕不能攻破寿春城,至少也能将战事变成拉锯战吧? 这是大汉上下唯一的冀望。 如果这都做不到,那江东可真就是扶不起的....... 咳! 好久一阵的沉默。 思有绝的郑璞看着魏延,有些无奈的摇头叹息,“唉,此战若有稍作停歇之时,将军需设宴待我才是。” 这句答非所问、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却是令魏延当即畅怀大笑。 “如此说来,子瑾这是应下我了?” 他先是确凿的发问了一句,旋即便又自问自答,“我便知道,子瑾行事与我略同!哈哈哈~~” 的确,正如郑璞心中意料的,他并没有给郑璞参详的余地。 之所以缓急两策来问郑璞,乃是他想让郑璞与他一并联名作书于丞相,让丞相首肯他的战略而已。 没办法,他的战略需要丞相配合。 且这些年丞相多取郑璞之策而非是他所谋。 此番他督领着主力,只需要再劝说督领偏师的郑璞意见统一,丞相便也不会再否之了。 而郑璞为何还是如了他所愿嘛...... 因为在魏国龟缩而守的战术面前,魏延所言的两策已然将利弊分析殆尽,他自身亦没有更好的见解了。 再者,战事本就是死生之道。 不管什么谋划都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从来都没有万全之说,更没有一成不变之说。 “将军所谋,已然将敌我利弊算尽矣!我焉能复有他言?” 陪着笑了几声,郑璞颔首而应,“不过,将军南下汧渭之会时,不必留兵马益我了,且赵义弘部五千骑,亦一并归入将军麾下听令罢。” 呃? 犹喜意不绝的魏延,笑声戛然而止。 拈须定定的盯着郑璞好一会儿,才试声而问,“子瑾言下之意,乃是不困逆魏阳城了?” 闻问,郑璞冁然而笑,反问道,“我军为何还要困阳城?” 亦令魏延一愕。 倾之,倏然狠狠一掌拍在自己腿膝上,“噫!我知矣!子瑾之意,乃是丞相无需留我困陈仓城也!”言罢,还忍不住赞了声,“先前丞相常赞子瑾才学,谓可拟翼侯法孝直之策算无遗,今我亦以为然矣!” 正文 第475章、驱民 确实,汉军无需再困阳城三地了。 既然准备围困陈仓城了,阳城三城对汉军而言就是鸡肋。 且丞相从五丈原转来陈仓城,以三万将士的兵力就足以困陈仓与拓宽陇山的渭水河谷,无需让魏延部也留在汧渭之会。 不出意外的话,丞相会让魏延部进入雍县、背着汧水河谷落营,形成互为犄角之势。 亦是为了做好围点打援的准备。 只要汉军强攻或是将陈仓城困久了,逆魏自然会大军过来救援。 而郑璞将赵广部归入魏延节制,乃是以骑兵监视阳城三地或会排小股兵马出城侵扰屯田,以及应对逆魏将雒阳中军调入关中作战的绸缪——有骑兵策应,逆魏想神不知鬼不觉长驱奔袭高平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两点考虑,亦是魏延称赞郑璞的缘由。 郑璞的裨补阙漏,让他谋划不再有疏忽之处。 但他不知道的,郑璞将赵广部分出去,亦是为了自身的筹画能得以实行。 却说,待魏延心满意足的归去筹备之后,郑璞便遣人去将驻扎在关川河谷的西凉铁骑以及驻守在鹯阴城塞的、督领两百斥候营的胡薄居姿职,一并招来了朝那县,且将自身的大纛也立在此地。 魏延之策要等到秋收后才实施,但他以骑侵扰陇东之策却是刻不容缓。 对,在前来与魏延谋面之前,他自身亦有过思虑。 乃是打算自身督兵前去将陇东各县扰得人心惶惶,逼迫逆魏司马懿不得不增兵予胡遵,为魏延部驱兵往岐山与在五丈原的丞相对望而守。 只不过,他还未有机会说出自身所思,魏延便滔滔不绝一番,将未来战事的走向给作了定论。 是故,他也只好对计划稍微作些调整,不再亲自督兵而往,而仅仅是让胡薄居姿职作为向导,领着西凉铁骑入陇东。 不需要攻打各县城池。 只是劫掠一心附逆魏的羌胡部落、沿途焚毁城外村落以及破坏田亩与牧场等。 权当是投石问路罢。 既然逆魏采取龟缩守御战术,那他就以骑兵深入敌境,通过反复侵扰试探出陇东哪一座县城的守备虚弱一些、更容易攻破一些。 盖因从朝那、乌氏二县往魏属的临泾等县,是一段很长的距离。 日后若是进攻陇东的时机成熟了,汉军亦需要迅速攻打一座城池作为驻军点,方能达成全据陇东的意图。 “此去,临逆魏各县,遇冥顽不灵者,杀伐不禁,自酌情为之。” 待胡薄居姿职、徐质与张特督兵赶至朝那后,郑璞乃是当着所有西凉铁骑之面作言的。 且言罢,便转身径直离去。 徒留徐质与张特面面相觑,满目的诧异与愕然。 而他们身后的骑卒,不管是两百斥侯营还是三千西凉铁骑都猛然爆出了欢呼声。 郑璞的言下之意,乃是允他们尽情发挥本性了。 自孝灵帝末期天下失纲以来,每一支有赫赫威名的骑兵,都有其本性。 如昔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乃是以慷慨豪烈著称,纵使一人一骑亦敢对千军万马发起冲锋。 如昔幽州的乌桓突骑,乃是与昔并州吕布之骑战术类同,习性如狼般狡猾,常常能寻到敌军的薄弱之处一锤定音。 而魏国“集天下骁锐、或以百人将补之”的虎豹骑,令世人感慨的不只是他们的无往不利的战绩,更是他们的“贵重”! 就是费钱! 坐骑饲养、骑卒的军械与甲胄等皆是甄选最精良者。 曾有魏国奚官在饲养战马时,如此感慨:“即使虎豹骑坐骑的一根鬃毛飘落地上,亦能发出五铢钱的悦耳之音。” 至于西凉铁骑嘛........ 聚拢在董卓麾下之人,胡虏居多,名声乃是残暴。 他们被董卓倚为立身之本,故而多被纵容。军纪废弛糜烂,常有肆意破黎庶家宅掳掠淫侵之举,更不乏杀良冒功之事,暴行令人发指。 而在汇聚马腾麾下的西凉铁骑,名声相对好一些。 盖因家境落魄至斫木为生的马腾,为人性情贤厚,颇有仁义,故而常约束将士不得凌掠黎庶百姓。但他终究曾从叛为贼,麾下将士的匪气自是不可免的。 对,西凉铁骑的本性就是匪气。 所谓的擅长千里奔袭、就食于敌...... 其实就是不禁止将士劫掠敌境,将那些聚居在城外村落黎庶的口粮抢来当军粮;如遇反抗者,哪怕是手无寸铁的老弱他们亦不吝挥刀而向。 这点,在随着马超入汉后便被压制了。 不管是先帝刘备时期还是丞相开府治事,都严法治军,令军士不敢虏略。军过之处,鸡犬菜茹,一无所犯,堪称“不丧匕鬯”。 但郑璞今日,竟是让西凉铁骑入了魏蜀各县后,不必再忌讳劫掠之事了...... 如此,焉能不令听闻之人诧异? 领了将令的徐质,再督促骑卒整理行囊军械以及检查备用马匹等事时,就一直不停的偷瞄着同样领命的张特。 好几次想去说些宽慰的话语,但心中念头方起又按捺了下去。 生长于郡县失纲的河西边陲之地,见惯了横征暴敛的官府与马贼横行的事情,让他对郑璞的将令没有什么置喙之处。 在他心中,觉得生逢乱世之中,惨遭刀兵战火牵连乃是命数。 没有什么可怨恨的。 如果非要寻一个对象去怨恨,那就怪这个仁义陵迟,圣道渐坏的世道罢。 但他也知道,张特或会对郑璞的将令有所微词。 无他,彼昔日不避艰辛、千里迢迢从幽州入巴蜀投奔大汉,所为何也? 不就是因为逆魏引鲜卑入塞荼毒汉家黎庶,故而慕大汉之仁义吗?现今郑璞作如此命令,自是与他心中所秉持的信义不谙的,有所微词亦是难免。 只不过,徐质虽年长,但也不知怎么去劝说。 毕竟,每个人心中对世间事物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很难因为他人的劝说而更改。 抑或者说,能不能更改,是个人愿不愿意改。 “子重兄乃是忧我心有不平乎?” 不料,被他瞥了好几次的张特,竟有些不耐的先出声,“若是如此,兄大可不必。我知将军将令之意,乃是欲行‘驱民’之策也!” 正文 第476章、善如恶 “驱民之策?” 闻言,徐质略扬眉,自作思。 论个人勇武,他自信可胜过张特,但以谋略论他却不如多矣。 故而,少时后,他便移步近了些低声发问道,“子产之言,我弗能解,还请不吝详言。” “嘿,那是因子重兄不曾在蜀地之故。” 张特冁然而笑,亦压低了声音,“你我皆知,将军并非残暴之人,先前戮贼子柯吾及族众筑京观,乃是彼罪有应得。以此推之,今将军并非是要屠戮黎庶,而是欲令逆魏陷入昔日振威将军刘季玉不能禁‘东州兵’之事也。” 言罢,亦不等徐质发问,他便细细解说了一番。 东州兵之事,乃是刘焉收从南阳、三辅逃难入益州的流民以为兵。 后,其子刘璋继掌益州,因性情柔弱无威严,以致东州兵祸乱巴蜀旧民,最后竟是引发了旧部赵韪叛乱之事。 而郑璞让他们前去侵扰魏属安定郡各县,乃是想将城郭之外的黎庶与羌胡部落尽数驱逐入左冯翊,令逆魏关中后方爆发“新旧民”之乱。 且这种可能性很高。 昔董卓旧部为祸时关中便已然残破,又遇大饥,黎庶早就所剩无几。 如今在关中的黎庶,除了自发归来乡里的关中旧民外,尚可分为三部分。 一乃是魏武曹操迁徙汉中、武都二郡之民;一乃随着夷王朴胡、賨邑侯杜濩投诚曹操被徙入关中的巴夷与賨民;最后便是曹叡从冀州迁徙而来的黎庶了。 在乡党宗族抱团的世理中,每一次新民与旧民的融合,都难免爆发冲突。 正值汉魏各以大军对峙之际,逆魏后方的徭役必然更沉重,若是黎庶爆发了“新旧”之争,那便是星火燎原之势了。 是的,郑璞所谋乃是想让逆魏后方不稳、祸起萧墙。 言至此,张特肃穆而言。 “子重兄,将军将令乃是‘遇冥顽不灵者,杀伐不禁’。何为冥顽不灵者邪?我窃以为,乃是附逆魏的羌胡部落也。对不服王化且与我大汉为敌的胡虏部落杀伐不禁,何来不仁义之说?” “而将军尚谓你我‘酌情为之’,何为酌情也?我窃以为,乃是不可肆意杀戮汉家黎庶也!你我勒令士卒,只需将他们的庐舍与今岁耕种之粮焚毁,令他们在陇东温饱不续,便是令他们自发往关中迁徙了。” “且,对黎庶而言,将军如此驱民乃是善举。” 呃........ 原本静静倾听、频频颔首的徐质,待听到张特最后一句时,不由再次面露疑惑。 攻杀附魏羌胡部落他可以理解,驱逐汉家黎庶亦能说得过去;但令百姓温饱不续被迫迁徙竟称作善举,他是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 世间哪有这种善举!? 如此都能称为善举,那恶行将如何定义?! 是故,他忍不住发问道,“焚庐舍毁田亩,乃是祸乱黎庶也,驱民更是恶行也!我亦信将军并非残暴之人,实乃战事使然耳。然而,子产何以善举谓之?” 闻问,张特没有当即作答,而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反问道,“以兄之见,日后我军至临泾县,彼逆魏胡遵或会献城而降乎?” 当然不能! 彼逆魏胡遵乃司马懿心腹部将,岂会献城而降! 徐质在心中作答,微微摇头。 而张特复问道,“那兄以为,以逆魏视黎庶如草芥之行,我军兵临城下时,彼胡遵是否会强令青壮守城?” 额~~ 这次,徐质面有恍然之色。 因为他知道,魏军必然会强征黎庶协助守城! 且他更知道一旦黎庶上城墙作战,乃是“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是故,他略作踌躇,方试声而问道,“子产之意,乃是将军驱民之策,并非是不怜黎庶,而是不欲他们遭刀兵乎?” “然也!” 张特拊掌而赞,语气缓缓而道,“昔日子贡赎鲁国奴隶归而不取金,孔夫子责之;子路救溺者而受其牛,孔夫子赞之。何也?是趋利乃世人本性,不可悖也。故可言之,‘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亦可言之,将军的将令看似不仁,实则乃是不欲见生灵涂炭,故先驱黎庶避开战火耳。” 徐质默然以对。 不仅是因为张特之言令他振聋发聩。 更因为他知道汉魏的决战之处,必然在长安城。 一旦长安城被汉军攻破,关中其余无险可守的地方亦是传檄而定了,亦是让那些被驱赶入左冯翊的黎庶免遭战火了。 好一会儿,他才长声叹息,“非子产之言,恐我将误解将军之将令矣。” “哈,此倒未必。” 不料,张特再度出言反驳,笑道,“我以为翌日督兵临发前,将军必然有书信告诫你我!子重兄若是不信,可与我作赌约。嗯,兄若输了,便以家中一囊蒲萄酿赠我;我若输了,便为兄牵马一月,且甘愿.......” 但他话语还没说完,就被徐质抬手给打断了。 “不了。” 他语气有些愤愤,“必胜之事,子产竟与我约,何其狡诈也!” “哈哈哈~~” 张特大笑,不以为意。 旋即,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又对徐质说道,“将军不明言谓我等,乃是知逆魏乌桓突骑已然入了关中,你我前去侵扰陇东,彼必然会北上迎战。我军兵寡而乌桓突骑众,故将军乃以言激励士卒锐气,以求奋勇而战也。” “嗯,这点子产不说,我亦能了然。” 徐质颔首,随之又感慨出声,“只是如此一来,将军声誉恐受他人口舌非议矣!” 这次换成张特沉默以对了。 毕竟,徐质所担忧的,必然会演变成事实。 且郑璞还无法为自身辩解。 亦不屑于辩解。 “将军行事,素来不爱惜羽毛。” 沉默了少时,他才悠悠而叹,“且将军性情甚刚,非你我可劝说,便不做此念了。翌日将行,我等还是抓紧时间督促士卒准备罢。” “好。” ............... 事情果如张特所料。 是夜,郑璞便将他们二人招来中军帐,细细嘱咐了如何执行“驱民”之策。 但他能让徐质与张特遏制西凉铁骑的匪气,却无法叮嘱另一人——乃已然辗转至并州西河郡的离唐芒。 正文 第477章、马贼 昔日,离唐芒为了掩护袍泽渡河,以两百骑决死冲阵。 透阵后仅剩了百余骑,无法穿行魏境归去,便一路向东逃离附魏南匈奴游骑的搜捕。 没有任何补给、辎重以及备用马匹且是深入敌境,看似乃是自寻死路。 但离唐芒却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作为曾经在河西走廊留下诺大名声的马贼,他对在野外求生没有多大压力。 唯一能限制的他,乃是这一带的地理不熟悉以及随着他们愈往东走愈远,又增添了语言不通的困境。 却说,离唐芒一行沿着河流或者寻着季节性的沙河而走,跨过了苦水河,东行至奢延水(红柳河、并州上郡北部),再继续沿着河谷向东,一路上遇上的羌胡小部落就愈发少,最后再也没有遇上通羌语的部落。 这一带已然是小种鲜卑、南匈奴游支与杂胡部落的盘踞地了。 莫说通晓凉州羌胡的话语罕见,就连会说汉话的人都很少。 他们在此劫掠了几个小部落,补充干粮与备用战马,且是将所有身上的服饰换成了游牧部落的装扮,再将能识别汉军的物品如小旌旗、骑弩以及卜戟至大河,就是对望着河东郡了。 这一带的人烟也终于多了些。 虽然仍是游牧部落为主,但时不时就能远远瞧见汉家黎庶聚居村邑的炊烟,且不乏通汉话的游牧部落。 离唐芒一行,见状都很讶然。 乃是寻了个机会,将几位外出的汉家牧羊人给“请”来求教解惑。 自称乃是先前乃是朔方郡的马贼,因为魏国复置朔方郡以及南匈奴刘豹迁徙而来,故而被挤压了生存空间,不得已游荡南下讨生计。但对这一带不熟悉,所以让这些牧羊人给他们讲解一番。 且还细心的将几位牧羊人分开询问。 恐吓着他们如实作答,若是各自的言辞有冲突之处,将会悉数杀了。 亦得到了详细的信息。 原来,这一带离北部的南匈奴单于庭尚有些距离,故而一些定居在此的游牧部落势力并不算大。 被朝廷放弃后,一度沦为无主之地。 是故,许多北地郡、关中或河东郡的汉家黎庶不堪忍受苛捐杂税,便迁徙到了这里结寨自保、耕牧自给。虽然不乏被马贼或游牧部落侵扰与劫掠之事,但也要比在郡县内的生活更无有异议。 盖因他们知道,即使在逃离追捕与截杀后返归凉州,亦不能有多少人活着立在大汉旌旗下。 对大汉而言,亦没有多少裨益了。 但若是他们能在此地立下脚跟,拉拢不隶属汉魏朝廷的遗民,未来说不定能给大汉增户或增一部兵马。 至于怎么做嘛 以马贼的身份攻弱兼昧呗! 对此地的各部贼寇与游牧小部落不臣服者杀、服从者纳入行伍中,慢慢树立威名吸引他人投靠依附。 若是失败了嘛 本就是绝地求生,死则死矣,何恨之有? 带着这样的心思,他们随着离唐芒转去无定河支流走马河的发源地——桥门县,寻了个山坳作为老巢,开始四处伏杀当地的贼寇。 数个月下来,再度战死了十余人,但也让“弃活军”的名声开始在西河郡内传扬。 那些结寨自保的汉家黎庶,也终于认可了他们有合作的实力。 乃是遣来了百余人暂时加入他们的行伍,以约定战利品对半作分的方式,一并去劫掠当地游牧部落的牛羊。 这里已然沦为化外之地了嘛,他们并不介意客串马贼。 抑或者说 正文 第478章、侵如火 , 夏六月,初。 原本在斜水(武功水)东岸营寨坐镇的魏雍凉都督司马懿,亲自赶来北原西戍围。 倒不是这边的汉军已然进攻了,而是因为两份军报令他心神不宁。 一者,乃是驻守在北原西戍围的牛金所呈。 声称汉骁骑将军赵广自五月中旬开始,便频频遣骑卒沿着汧水河谷南下至雍县刺探军情。但这些斥候并没有魏国驻军的西戍围,反而一直在河谷、沟塬或梁峁之中盘旋。 似是在探察着大军落营的地形。 是的, 汉军似有从阳城拔营来雍县的打算。 另一军报,则是戍守在陈仓城的郭淮所呈。 他那边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军情,但声称近些时日,从天水蜿蜒而入关中的渭水之中,出现了不少木屑、树枝败草等。 似是汉军在造舟船、于陇山渭水河谷中修栈道等。 这两个消息,自然令司马懿无法淡然处之。 盖因他能猜测到,如不出意外的话,汉军将在秋收之后会南下汧渭之会围困陈仓城了。 只是即使他心中了然汉军将欲何为, 却也无法阻止。 抑或者说, 他不但没有阻止之意,反而期待着汉军能早日困陈仓。 无他,若是蜀相诸葛亮弃五丈原往陈仓城,会令魏国的守御压力更小一些——魏国需要戍守的据点少了,兵力自然会更集中、亦更容易却敌。 但事情的利与弊往往是相对的。 汉军入了汧渭之会、拓宽渭水河谷通行陇右与关中,亦是将粮秣补给的压力减缓,令魏军日后更难将他们逐出关中了。 当然,这种情况现今还毋庸担忧。 而真正令他警惕的是,郑璞如今在安定郡的朝那县驻扎着。 也就是说,先前护军薛悌的猜测演变成为了事实——彼疤璞必将兵犯陇东也! 是否要现今增兵前去协助守御? 只是今岁粮秣尚未入库,以陇东的地力贫瘠又如何能供应援军所食? 司马懿蹙眉拈须,目光依旧在两份军报之上流连,但心思已然转去了陇东临泾县。 三日后, 他就不需要思虑这个问题了。 因为胡遵与薛悌的书信同时到了。 ............... 却说,徐质与张特领了郑璞的将令后, 并没有督西凉铁骑从泾水河谷径直往郡治临泾县而去;乃是听取了熟悉陇东地理的胡薄居姿职之见,北上绕了很大一圈, 从北地郡的环江(泥水、马莲河上游)河谷南下, 绕后袭击了月支城。 对,就是昔日大汉首次北伐时,安定大族杨条举兵响应所据的月支城。 杨条虽然被诛杀了,但参与叛乱的羌胡部落与豪右都逃过了一劫。 倒不是魏国不想赶尽杀绝。 而是官府在那边的影响力很弱,每家豪右、每一羌胡部落背后都牵连着无比复杂的关系。 除恶务尽、尽诛从叛乱者只会导致更多的叛乱兴起。 恰好,当时率军讨叛的魏平与戴陵急着赶去萧关攻击马谡,故而便将围困月支城的事情交给了麾下将率与没有从叛的羌胡部落一并处理。 亦令徇私之事不绝,叛乱以“只诛首恶”的方式讨平了。 那时的胡薄居姿职仍是魏保塞匈奴大人,同样被魏国征调领着族人参与了讨叛,经他说情与权衡利弊而徇私放过的从叛者就有不少人。 亦是给月支城留下叛乱的种子。 养寇自重嘛。 若是魏国安定郡的安靖无事,那他这个保塞大人还有何理由向官府讨要辎重呢? 更莫说,私下保住了一部分豪右或羌胡部落,亦是让自身在郡内更有威望、让更多人愿意前来依附与效力。 何乐而不为呢? 譬如现今,他就可以前来让他们归还恩情了。 为西凉铁骑引路的他,待至月支城外五十余里时,便让徐质与张特先寻个地方藏身,随后自己带着十余骑前去一个与他交情莫逆的羌胡部落中。 第二日,那個部落的首领, 便带着乔装作族人的百余西凉铁骑进入了城。 随后,便是西凉铁骑趁夜里应外合夺城门、诛杀魏国那为数不多的守军与僚佐,增添了一以骑陷城的功绩了........ 事后,在徐质与张特的襄助之下,胡薄居姿职给那位羌胡首领兑现了承诺。 夺了城池的西凉铁骑,在斥候的引路下,分成了三股出城将那些死忠附魏的部落攻杀,且将掳掠的牛羊资财当成谢礼,一概转予了那羌胡部落的首领。 当信誉被无数牛羊与资财夯实,昔日犹如丧家之犬般离开安定郡的胡薄居姿职,再度成为当地羌胡部落口口相传、不吝赞美的豪酋! 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很多羌胡部落以及豪右,只要是曾与胡薄居姿职相识、共盟或是联姻等等略有交集的,都纷纷派遣族众或私兵部曲暂时加入了汉军的行伍。 对,暂时助战的。 一来,乃是财帛动人心。 他们知道西凉铁骑既然到了月支城,必然也会继续南下攻击魏属各县。 而汉军攻破了附魏的羌胡部落后,除了战马以外,其余如俘虏、牛羊以及布帛资财等都无法带走啊! 他们此时助战了,不是刚好可以获利嘛....... 另一,则是他们并不担忧魏国的报复。 这些年汉魏战事之中,战败太多次的魏国早就威信没落!且也没有实力与精力前来追责他们了! 有了这些地头蛇的助力,徐质与张特实现侵扰陇东各县的战略,犹如神速。 仅仅是半个月的时间,彭阳与临泾的县城外烽火连绵,无数附魏的羌胡部落惨遭洗劫,仓皇带着族人逃去寻胡遵庇护,且请求胡遵出兵前去月支城为他们复仇。 嗯,他们也认出来了那些襄助汉军的羌胡部落了...... 尤其是,他们的牛羊都被驱赶往月支城而去的时候。 但受命坚守城池的胡遵,哪能出城迎战? 万一汉军乃是故意驱赶羌胡部落来求救,行调虎离山之计诱他出来而趁机设伏或夺城呢? 不过身为督将,自然也有保境安民之责。 他开城接纳了那些羌胡部落后,立即作书信去关中,请司马懿分些乌桓突骑前来对抗西凉铁骑。只是信使才出城一日,许多庐舍田亩被毁的汉家黎庶亦结群来到了城外。 正文 第479章、惆怅 秋收之前田亩被毁、牛羊被夺,对黎庶的生计是毁灭性的打击。 而对于受命守御陇东的胡遵而言,则是各县邸阁或会陷入存粮告急的危机以及汉军即将来攻坚的预警。 已然官居平西将军的他,并不匮乏对军争调度的居安思危。 譬如,素以仁义著称逆蜀竟然做出如此恶劣的行径,在他眼里乃是疤璞的攻坚计策。 因为只要他将这些羌胡部落与汉家黎庶皆庇护在城池内,城池内的秩序必然会变得混乱,甚至诱发冲突加大戍守将士的压力;更重要的是这些人会将守军的存粮急速消耗殆尽。 届时,彼疤璞只需在秋收后督兵临城困守数月,城内就会因为粮秣耗尽而不攻自破了。 故而,他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乃是对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声称,城内无有多余的粮秣与房屋供他们熬过秋冬,唯有关中方有能力救济,让他们自发南下寻活路。 而他会提前遣僚佐知会沿途县城或戍围,让他们不会被当成刘民而阻拦或看押等。 对此,汉家黎庶的反应还好些。 虽然他们知道南下以后,举家将会沦为魏国的屯下,恐将会被当成流民或乱民依律处置了。 这样的做法自然无法服众。 少数部落依言南下了,近半部落则是寻个隐蔽的河谷山坳让妇孺藏身,然后化作了马贼四处劫掠,目标不仅是有仇的月支城一带,亦涵盖了魏国陇东各县。 令人诧异的是,竟有一小部分部落西去朝那县寻求汉军收留。 或许,是作为魏国附庸的他们觉得,比起汉军的攻伐,魏国的背叛更难以接受罢。 抑或者说,他们是遵从了依附强者的生存本能:坐拥天下富庶之地的魏国,竟然被汉军攻打到无有反手之力,亦不足以庇护他们了。 此等鄙夷之心,胡遵自是不知的。 当所有羌胡部落与汉家黎庶皆离去的他,亦终于化解了守城的危机,乃将此事始末细细录于书送去关中禀与司马懿,且声称他可坚守城池无忧,无需再遣乌桓突骑前来陇东了。 盖因城外村邑已无存。 不管汉军的西凉铁骑是否继续逗留,对城池都无有威胁。 而屯兵在谷口的护军薛悌,在得悉西凉铁骑侵扰陇东的时候,便已然督军北上,也正好接应到了那些沿涨时,便誓师往寿春进军。 待到夏六月时,大都督陆逊已然部署各部将寿春城围困了起来。 这次孙权同样没有亲自督兵临阵。 而是转去了江北的庐江郡,声称将亲自忙碌秋收为各部将士保障粮秣。 算是激励士气的手段以及有了自知之明罢。 然而,上苍并没有眷顾于他。 当陆逊督军至寿春城下、他才赶到庐江郡之时,镇守在荆南的诸葛瑾与吕岱便作了书信来。 并非是魏国在荆襄战线有了动作。 而是潘浚病故了。 这是江东上下皆有所预料的事。 自从前番潘浚督兵入荆山掳掠蛮夷充实人口、被魏国夏侯献与牵弘督领乌桓突骑击败,万余将士仅剩两千人归来后,他便常郁郁寡欢、疾病频发了。 但他在这个时间病故,还是令孙权很惆怅。 不止是对吴国自此少了一位重臣的感伤,更是担忧着荆南的安稳。 于襄樊之战时依靠背弃盟约夺得的荆南之地,不管是士庶还是蛮夷部落,都对吴国怀有不臣之心。哪怕夷陵之战后汉吴二国已共盟,亦无法阻止郡县叛乱或蛮夷反叛。 而出身荆南 正文 第480章、不利 攻伐淮南的战事,自然不会因为潘浚病故的消息而耽搁。 但却是让孙权心中有些不安。 他倏然想起了,去岁决定动兵淮南之前,零陵太守殷礼曾上书与他,提出了另一个作战计划。 殷礼,字德嗣,丹阳人。 乃是孙权亲自擢拔起来的心腹之臣。 曾经随着张温出使大汉沟通两国再结同盟之事。 丞相诸葛亮与之会面且详谈后, 对其才能不吝盛赞之辞。 言曰:“东吴菰芦中,乃有奇伟如此人”、“殷德嗣秀才,今之侨肸者也”。 而他本人同样担当得起这些赞赏。 在上表中,他声称今岁北伐理应主攻荆襄战线,而非是淮南。 缘由有三。 一者,自然是趁虚而入。 魏国调原本屯兵在豫州的乌桓突骑、薛悌与夏侯霸督领的两万大军归关中, 且还分走了数部驻守荆襄战线的兵马, 正是守备虚弱之时。 正值魏国雍凉大军被汉军牵制、无法入荆襄救援,此时进攻深谙兵法的“趁火打劫”。 最重要的,乃是战略上的意义。 汉吴两国互盟、约定共伐逆魏许多年了,但一直没有同时进军过。 此番汉军已然入关中与逆魏对峙了,那么,江东就应该同时北上襄樊,冀望能够相互策应而战。 比如,两国皆可以偏师兵犯东三郡! 其次,乃是政治的使然。 战争乃是政治延续,合理分配权力与利益,能让江东更具有凝聚力。 他以是时潘浚病重、恐不久于人世,断定荆南各郡县难以安抚,故而谏言此番北伐当以夺荆襄,将此番战争的利益分配荆州世家豪族,化解日益尖锐的矛盾。 不管怎么说, 先前阴袭合肥得手, 前提乃是在江夏与荆山死伤了数万将士。 而其中就以荆南世家豪族受创最重! 于情于理,此时都应该进军荆襄、夺下荆北郡县画分给荆南豪族,缓解他们的怨恨之心。 再次, 则是兵法的虚实之道。 夺下合肥新城后, 魏国不可能意料不到江东会将主攻战场放在淮南,亦会做好完善的防备。 从巢湖至寿春约莫三百(汉)里,江东进军必然会陷入转运粮秣之苦以及隐隐有被“诱敌深入”的危险,再加上寿春城的易守难攻,全力以赴亦难建功。 若是进军荆襄,虽然同样有不少困难,但有河流可直接抵达襄阳城下,进退皆自若,比起进军寿春更容易。 且如今魏国在淮南战线的守备,要荆襄战线森严得多。 江东若兵犯荆襄,乃是出其不意也! 殷礼阐述完缘由后,还附上了自己的作战筹画。 乃是请孙权亲自督兵从广陵城出击,向徐、青二州进军;而陆逊同样兵进淮南。 但这两都是佯攻的。 为了迷惑魏国,认为江东的主攻防线仍旧在淮南,让逆魏的雒阳中军赶赴淮南救援! 原本策应而战的荆南各部,这是化虚为实,如而驻军在武昌的吕岱可渡江牵制逆魏江夏郡的守备;镇守在荆北江陵城的朱然与驻军在公安的诸葛瑾一并直上围困襄阳城池、别遣诸葛恪与陈表督领本部贴着荆山(有路可通,巴山北道)往东三郡而去, 将魏国荆襄战线所有的守备兵马皆吸引走。 真正的主力则是让全琮督领。 径直从大江进入汉水(沔水)逆流而上, 切断襄阳与樊城的连通,做出北上宛雒之势,令魏国荆襄战线各部仓促回援。 如此,在顾此失彼的混乱之中,魏军必然会有失措之处! 盖因有大汉牵制着魏国的雍凉大军、雒阳中军又赶去了淮南,届时他们即使想来救援,仓促之间亦无法赶到了。 亦是说,只要江东能抓住这个失措,便是可“以点破面”的方式,带动全线北伐建功了! 孙权看罢殷礼的上表,没有与其他人计议便否了。 哪怕他觉得此筹画很好。 但从他的角度出发,殷礼的筹画不能付诸于行。 夺合肥新城之前,他已然将整个淮南的利益许给吴地世家豪族了! 在没有攻下寿春城之前便改弦易辙,那些好不容易才甘愿为江东基业死力的吴地世家,会觉得他食言而肥...... 会心怀怨恨! 会爆发出比荆南豪族更大的危害来! 毕竟,吴国掌控兵权的各部将率,大多都是吴地之人。 荆南的世家豪族即使叛乱了,他仍有自信可以讨平,但若是吴地的世家豪族群起叛乱了,那吴国恐将非孙氏基业矣! 是的,并非殷礼的筹画不好,而是他无法推行。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当陆逊督兵赶到寿春城下时,心中同样有了此番北伐恐难建功的觉悟。 却说,吴国此番北伐的部署,乃是这样的。 在广陵城的孙韶与张承仍旧作为偏师,牵制着魏国青徐二州的兵力。 而再次复起重用的朱据,则督领万余人进发六安一带,临水落营牵制着魏国豫州兵马,以及遏制魏国斜插入庐江的可能。 作为副都督的全琮,在精锐水军的护卫配合下,督两万大军入芍陂,威逼魏太尉满宠的驻军处。以打通芍陂入淮水通道的战略意义,令满宠无法遣兵去救援寿春城。 而前番大放异彩的留赞、诸葛恪与陈表等人,则是在督领骑兵的丁奉策应下,赶去寿春城北面的八公山,意图从后方切断寿春城与淮北的连通,以及看有无潜跃偷城的可能。 至于大都督陆逊,乃自领中军五万,浩浩荡荡北上围困寿春。 其余零零散散的各部,便是驻守合肥新旧二城与濡须坞,以及转运粮秣等事了。 战事尚未开启,便遇上了挫折。 路途最远且最先进发八公山的留赞与诸葛恪等部,便遣信使归来禀报,声称魏国扬州刺史孙礼已然在八公山之上落营驻守了! 魏军居高临下、有营寨可依,且孙礼素有善战果烈之名,故而留赞等部并没有尝试强攻。在魏军占尽先机的情况下,他们根本没有攻破的可能,没必要徒增士卒丧损。 对此,陆逊没有苛求他们不力战,而是将他们尽招归来了中军。 因为进入芍陂的全琮亦作书来了! 正文 第481章、事济矣 寿春城却南来之敌的第一道屏障,乃是黎浆水(今陡涧河)。 这条位于寿春南面二十余里的河流,连接着东淝水与芍陂,简易的浮桥便可强渡,但舟船却因周转太难而没办法在水道上作战。 依着常理,魏国在失去合肥新城后,必然能预料到江东将来犯,理应扼守这条河流才对。 但魏国太尉满宠却是没有。 且江东今岁夏末六月便赶到了寿春城外,本就指着能抢收一些在城外屯田充当军粮。 然而,到了才发现,魏国在淮南半点屯田都无了。 这两个令人诧异之处,亦促使陆逊心中不复强攻寿春城池之念。 弃守险要之地、荒废城外良田 换而言之,乃是城池内并不匮乏粮秣,以及魏国仅凭借城池便可守御无忧的信心。 甚至,说不定满宠放弃布防黎浆水的缘由,乃是想让吴国能尽早前来攻坚、早日在城墙下碰个头破血流而罢兵归去。 而且陆逊也知道,坐镇在城池内的魏镇东将军王凌,必然会秉着“人若不死、城不可破”之念。此人乃是魏武曹操从“髡刑”中擢拔起来的徒隶,且还曾被辟入丞 且满宠还令将士运来“木城”沿着岸口两侧修筑营寨,形成了偃月形的营垒,彻底杜绝了吴军从芍陂上岸的可能。【注1】 因而,全琮做书信来之意,乃是想请陆逊增兵与他,让他有足够的兵力前去占据安丰郡的安凤县,从陆上打通芍陂的入淮口。 安丰郡,乃是魏黄初二年(221年),曹丕分出庐江郡西北部蕲县、安风、安丰与雩娄等县划给豫州所建置的郡。 安风县,乃是郡治。 从安风县北上可至横渡淮水的安风津;往东而去便是抵达芍陂入淮口之处,阳渊。 亦是说,全琮乃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打算做出吴军北上占据寿春淮水上游的安风津之势,逼迫满宠从阳渊分兵来战,为陆逊攻打寿春牵制城外的魏国援军。 因为他所讨要的兵马,不是从陆逊中军之中分出来,而是想让驻扎在六安县的朱据部分来数千兵马即可。 但陆逊得书后,并没有依他之言从朱据部分兵。 理由是朱据扼守之处,干系到如今身在庐江郡孙权以及全军粮道的安危,不可调离。 不过,他将诸葛恪与陈表以及丁 这种代价,可要比失去淮南严重得多,曹叡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而若是汉军在关中战败或失利了,那么从战略层次之上思虑,江东亦会被迫罢兵归去——仅是出于魏国雍凉各部入荆襄的压力,江东大军便无法继续留在淮南。 当诸葛恪与陈表等部率军赶到时,得悉了陆逊调度的全琮一时默然。 倒不是对陆逊的调度有不满或指摘之处。 而他意料不到,用兵素以稳妥著称、甚至可被腹诽为保守、不思进取的陆逊,此番竟是如此果决胆大。 隐隐有毕其功于一役、不预后路的激进作风。 然也! 就是激进。 盖因这样的部署,会让魏国寻到截断吴军归路的机会。 魏国的雒阳中军完全可以走豫州而来,径直穿行过安丰郡,斜插入合肥新城与成德戍守点的东淝水河谷中,将他们悉数留在芍陂。 莫要指望驻守在六安的朱据部,能将雒阳中军拦住。 仅有万余人的朱据部,乃是遏制魏国豫州郡兵的,若是弃了营寨出来拦截雒阳中军,那就是毫无悬念的送死行为。 不过,全琮默然片刻后,便当即鸣 以吴军如今动用十万余兵力计算,自然是占有兵力优势的。 唯有的担忧,则是魏国步骑在平原陆上作战,战力要比吴国更强悍。 尤其是以骁锐著称的雒阳中军,在以往的魏吴战事中常常能以寡敌众,且胜之。 全琮心中将陆逊此番调度谓之赌一把,乃是赌时间差。看他与陆逊左右夹击满宠部更早成功,还是雒阳中军长驱断掉吴军归路更迅速一些。 因为吴军若是击溃了满宠部、得以入淮水,便是可长驱入中原腹心之地,亦不需要担忧归路了! 当然了,战事还有另一种可能。 如魏国雒阳中军并没有截断吴军归路的意图,而是选择更稳妥的战术,径直前来安丰郡或阳渊与吴军决战。 是故,全琮亦采取了很稳妥的进军方式。 至安风县后,他乃是让丁奉部将骑兵散布在外围警戒。 别遣送诸葛恪与陈表前去攻打安风津。 能不能攻破、让吴军从此津口渡过淮水皆无所谓,但他们必须遏制住渡口,不让雒阳中军顺利过河,拖延彼等抵达战场的时间。 而他自领大军从安风县转去阳渊。 临发 正文 第482章、沘水 在双线作战的压力下,魏国其实比吴国更急着决战。 此便是满宠放弃黎浆水防线的缘由。 亦是魏国已然将芍陂入淮口的运河毁掉后,他仍旧以劣势兵力扼守在阳渊的思虑。 皆是为了让吴军觉得寿春城难破之下,声出先击破城外援军令城内戍守将士丧失死守之心。不然,他完全可以转去安风县驻扎,凭借着城池扼守让魏军士卒在临阵时少一些死伤。 对,他在弄险。 不吝以身作饵,&nbp;&nbp;自陷死地。 阳渊北临淮水南接芍陂,在这种地方落下营寨扼守,被前后夹击溃败了,连溃败逃亡都无路可走。 这种做法,其实他在上表予雒阳曹叡时是被反对了的。 去岁曹叡以夏侯玄“虚荆襄诱贼吴入淮南”之策传来与他时,还附上了高平城之失与司马懿在关中的守御战术,&nbp;&nbp;末了,御笔加一句“关中危急,破贼吴刻不容缓,&nbp;&nbp;卿但有良言,尽可上书,朕必从之”。 故而,满宠没有再坚持先前“数年后可得破吴之机”的谏言。 亦为了弥补淮南将士尚未准备好反击的缺陷,他唯有定下了p;便遇上了原本在淮水北驻扎的两千魏骑,故而双方开始追逐而战。 只是魏国骑兵并没有接战的意图,一直在侧侵扰着,而有为大军作耳目职责的丁奉,亦不敢纵骑追得深入,一时之间,谁都奈何不了谁。 也就是说,这两支骑兵都暂时无法策应大战。 而诸葛恪与陈表抵达安风津后,遥望对岸,只见魏军旌旗林立、壁垒连绵,早就做好了杜绝吴军强渡的可能。重赏募得了百余深谙水性的士卒,令其泅水去寻对岸守备薄弱之处,但这些人还未游到对岸,便被游弋在水面巡视的走舸发现,以弓弩射杀于水中,仅二十余人幸免归来。 亦然,令诸葛恪与陈表罢了强渡之念。 专心依着全琮的将令,落营扼守渡口阻拦来自淮北魏国援军。 而全琮这一路的进展更不加不顺利。 凭借着江东水师舟船运兵的便利,&nbp;&nbp;他比陆逊部更早兵临阳渊,但他没有当即发起进攻。 因为阳渊在西侧同样有一条河流——从大别山脉蜿蜒北上的沘水(今淠河),&nbp;&nbp;亦是魏国开凿运河连通芍陂,进入淮水所取的生。只见沘水忽然冲来了十余只走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上浮桥上,许多手持大斧的魏军涌出破坏浮桥;而魏军营寨亦鼓声如雷,无数将士从营内杀出。 原来,满宠并没有指望沿岸的壁垒能抵挡吴军多久,故而早早就做好了断浮桥、围杀吴军渡河先锋的准备。 对此,全琮毫无准备。 且此时想下令所有士卒冲过对岸亦来不及。 浮桥本就不宽,如此调度只会令士卒相互推搡跌落水中或踩踏而已。 万幸的是,他此番作了六道浮桥。 于仓促之间,乘坐走舸而来的魏国士卒不管是刀斧斫还是投油膏纵火焚毁,都无法尽数毁掉,亦让渡过沘水的前驱有机会返身逃回来。 但不可免,付出了再度丧损了近两千士卒的代价。 算上强渡进攻的死伤,六千敢死之士已然丧亡四千有余了! 就连将率张震都阵亡了 对此,全琮怒不可遏。 但孙子有云“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再败了一阵后,他也不得不令将士先休整数日再战。 三日后,他吸取了教训。 派出不少军士沿岸提防沘水入淮口的魏国 正文 第483章、惨败 阳渊的攻防,注定是一场艰苦的战事。 一方凭借着兵力优势、以“后退者死”的军令驱逐士卒昼夜不停的攻打;另一方效仿“背水一战”的决绝、让士卒爆发求生本能奋勇作战。 作为攻方的吴军死伤更多些。 仅仅历经了七日攻坚,便丧亡了万余将士,且以吴地籍贯将率的私兵部曲居多。 不过,这也是必然。 若不是吴地籍贯的将率甘愿死力、不吝自家部曲性命,死伤了那么多兵卒的吴军早就士气大崩、罢兵归去了。 而他们的战果亦不错。 满宠部虽然有营寨可依托,但兵力委实少了些。 在分出三千将士在安风津对岸驻守后,留在阳渊营寨戍守的魏军仅两万八千人。 被前后夹击了七日,魏军亦死伤了五千余人;且被迫放弃了外围守御,龟缩入内营扼守。 之所以作为守御一方亦死伤那么多,乃是三面绕水的阳渊并不适合筑城,且连丘陵高坡都无有。魏军乃是占据了稍微高一点的地方,背依淮水以木栏修筑外围防御、以武钢车与木城筑内营而守,地利优势并不明显,伤亡自然就高了些。魏国总不会坐视他战死在这里吧? 另一种不寻常,乃是雒阳中军至今都没有赶来淮南! 已然入秋七月矣! 江东都出兵至今已两个月了! 算算时间,魏国的雒阳中军赶至了才对。 毕竟军情如火,依着魏国常以骑兵作为援军前部的惯例,哪怕是先前曹叡将虎豹骑遣入了关中,如今也赶到了。 更莫说,前番江东阴袭合肥新城得手,曹叡亲自督领着千余轻骑,仅用了十余日便长驱到了淮水北岸,鼓舞寿春将士的死守士气! 莫非,彼乃是从豫州走安丰横插成德戍守点、欲断我军后路去了? 然而若是雒阳中军取道豫州,为何驻军六安的朱据部与扼守安风津的诸葛恪等部,皆没有军情传来! 抑或者,此战之中,我疏忽了什么? 中军帐内陆逊独自枯坐,蹙眉拈须沉吟。 心中细细将从出兵至今的调度与部署,皆一一回顾了一番。 但又觉得调度除了稍微比以往决绝了些、不吝士卒死伤了些,并未有什么出格之处,更没有什么失措! 何故如此邪? 陆逊觉得吴军必然是疏忽了什么,但偏偏自己都督未知。” 全琮释然,笑道,“我甫一得报便前来知会都督了,焉能有人比我更早!嗯,都督,乃是我麾下部将于诠寻到了逆魏营垒的破绽,若顺遂,三日之内,彼满宠必被我军所诛也!” 言罢,不等陆逊催声就步前,矮身推动几榻上的油脂灯盏,指着阳渊西侧的沘水河谷道,“都督,前番我督军强渡此河时,被逆魏水军从淮水来袭,死伤颇多,故而令将士日夜巡视着。我部将于诠在巡视时,发现此岸有一处土壤略有不同,似是土下有中空内陷。他担忧乃是逆魏预先掘出来的、用于突袭我军的地道,便遣士卒试着掘了些,竟是发现底下乃墓道!此墓道颇长,延伸的方向,恰好是逆魏营垒所在!” 听罢,陆逊心中了然。 无非是以大军持续强攻魏军营垒,令彼等无暇分心顾及其他,以及掩盖吴军沿着墓道挖掘地道深入内营的声音,以冀内外合力破营罢了。 不算什么出彩的战术。 但若是能成功,却是十分有效的方法。 陆逊也矮身在几榻前,放下酒囊,伸手将油脂灯盏推动少许,细细看水案发现雒阳中军的踪迹啊! 全琮心中不解。 不过,他也没有出声打扰。 只是安之若素,静静的等候着陆逊思虑罢。 然而,少时,他竟是听到了,陆逊夹带着一丝慌乱与焦灼的声音,“不好!我军危矣!” 我军危? 全琮愕然。 但陆逊没有时间与他细细解释。 而是当即让亲卫前去寻留赞,让其立即整军以本部赶往寿春城;随后便击鼓聚将,让各部督促士卒收拾行囊等,从芍陂坐船赶去寿春。 且还不忘让人前去知会驻守在安风津的诸葛恪、陈表与丁奉部,让他们不必赶回来与中军会合,让是立即沿着沘水南下去六安寻朱据,做好从成德戍守点接应大军撤退的准备。 是的,陆逊要仓促撤军了! 而方才还觉得胜利在握的全琮,此刻已怅然若失。 他并非智短之人,看陆逊火急火燎的发号施令、各种的调度,便能隐隐猜到何事了。 无非乃是,逆魏久久不见踪迹的雒阳中军,如今就在寿春城内藏着! 尽管这种猜测很令他颓丧,但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二人后然凿穿了吴国的军阵、精锐无比的雒阳中军正将吴军当成金秋的麦子收割。 所有人都明白大势已去,败北乃定局了! 故而,他们率先弃械请降亦不足为奇了 当他们口中“愿降”的呼声开始在战场上传扬,很快就变成了燎原之势。 也迅速击溃了吴军各部继续死战的勇气,让吴军士气一溃千里,任凭各级将率如何呵斥或依军法斩杀都无法扭转。 无奈之下,步骘与其他将率唯有在各自部曲的护卫下,仓皇往成德戍守点而逃。 虽然向西去寻陆逊部接应的路途更近一些,但魏国的虎豹骑与雒阳中军就是从西城门杀来的,已然将这个选择给抹杀了。 步骘还好些。 他西陵镇守了很多年,从那边携带了的三千部曲皆是誓死影从之辈,故而一路溃败亦没有出现抛弃将主自己逃亡之事。相反,个别受步骘厚恩的司马或校尉,在魏军追上时,还自发督本部留下断后。 如校尉蒋修,在留下断后时,乃如此激励士卒死难。 曰:“大丈夫受命其主,得人厚恩,当以死报之,焉能贪生而束手于敌,徒增后世四千精兵与张虎的一千辽东骑兵赶来接应满宠部。 恰好也遇上了留赞部。 结果,自然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留赞虽然鸷猛壮烈,但麾下士卒得悉战败消息后皆无有战心,且没有营寨或武钢车遏制张虎的辽东骑兵冲阵,是故大败。 待吴国水师前来接应时,他本部仅剩下千余人登船归去。 而全琮别遣入他部的将率于诠,亦本部尽没而战死。 唯独诸葛恪这一路顺利撤退归来,且还建功了。 却说,他与陈表得到陆逊的将令后,乃将营寨与一些不便携带的辎重尽数焚毁了,且让人知会丁奉部火速退兵。 那时,一直监视着丁奉部魏国两千骑兵,见状便遣人急报在阳渊的满宠部,请示是否要追击。 满宠本无有此意。 因为驻守此地的将士历经了那么多时日的厮杀,早就人人疲惫不堪。 但麾下将率文钦慨然请命。 已然积功升迁为杂号将军的他,本就汲汲营营于功业,且素来自持勇猛,逢这种追击可获战功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是故,他便私下鼓噪了几位将佐一并前来请命。 声称吴军已心切的文钦对此一无所觉。 急匆匆赶来的他,远远看见诸葛恪的旌旗后,乃让那两千骑兵缠住丁奉部,自身激励士卒死力向前。 诸葛恪见状,“大惊”。 乃令士卒加快行军速度,且还时不时的将一些辎重遗弃。 对此,追击的魏军,自是大喜过望。 试问,敌军为了脱身都自动丢弃辎重了,尚有何俱之? 文钦乃令将士不得取辎重,继续奋力而追。 待追了三十余里、两军士卒体力都消耗得差不多后,诸葛恪倏然号令全军反身来战,而早就设伏在侧、养精蓄锐的陈表部亦陡然杀出。 如此情况下,哪怕文钦再怎么骁勇,都不能令战事有奇迹诞生。 随他追击而来的五千士卒,仅归来千余人,尚有偏将军曹珍战死,且这还是那两千骑兵为他断后的结果。 那骑督见他被伏击后,便驱兵撇开丁奉部赶来接应,在付出了六百余骑被丁奉部攻杀的代价后,才避免了文钦部全军覆没的结果。 自然,其中有诸葛恪等人急着归去、没有返身追击的缘由。 这场伏击,乃是江东此番进军唯一的胜绩。 十 正文 第484章、归否 江东惨败的消息传入大汉时,已然是暮秋九月了。 此时,不管是在五丈原的丞相还是魏延部皆刚刚将屯田秋收毕,才刚打算让士卒们拔营,依着先前定策前去围困陈仓城呢。 是的,明明是约定了今岁两国策应而战,但汉军还没开始行动,吴军便败了 委实是令人无奈啊! 仍在五丈原的丞相,得悉消息后便拄杖出军帐立于土峁之上,眺望着渭水对岸魏国的阳燧,悄然在心中叹息着。 他终于知道,为何于八月中旬时,戍守对岸的魏国士卒皆爆出欢呼之声了。 原本军中各将率还猜测,乃是逆魏曹叡与司马懿为了激励军中士气,故而在“祭月节”时飨将士了。 哪料到,竟是为了吴军败北的消息振奋! 江东之徒,不足与谋! 唉 丞相对江东为何败得如此之惨,并不关心。 但他知道,在未来数年、甚至是十年之内,江东都不可能有北伐的实力了,亦不可能为大汉牵制逆魏兵力了。 抑或者说,以江东的秉性,经此一役后,他们亦不复有北上之念。 毕竟,江东内部矛盾重重的实情世人皆知。受让汉军入关中如入无人之境的耻辱,进而督促司马懿尝试着与汉军野战一次。 如此一来,大汉的求战便可得逞了。 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 汉军暂时退出关中,并非没有弊端。 如汉军退兵后,可以调遣更多兵马入关中的魏国,必然会趁机遣兵扼守褒斜谷出口与汧水河谷东岸,令汉军日后入关中的路线,唯有陈仓道与萧关道。 是的,贯穿陇山的渭水河谷,短时日内是无法通行了。 不出意外,彼司马懿应是察觉了大汉正在拓宽渭水河谷之事。 亦必然会提前遣一部兵马扼守在陇山东侧,寻个山岭居高临下而守、狙杀汉军的工匠,令大汉无法继续开山凿石修建道路。 另一侧顾虑,则是司马懿必然会加强陈仓城的防御。 比如效仿昔汉灵帝时期,凉州叛贼王国、韩遂与马腾围困陈仓时,皇莆嵩与董卓立营在侧策应,令叛军无法专心攻坚以及不能完全将城池围困的做法。 暂且罢兵,抑或弗退? 丞相缓缓回首,看着暮色下已然拆解的营寨以及装车的辎重,不由微微牵动嘴角,露出几缕苦笑不以武力著称,以陷阵破敌论不及关兴或姜维,但在居中调度各部这方面更胜之。如他先前戍守京畿内外十年,无有半分疏漏便可见一斑。现今转来北伐大军中任职了,丞相亦表请他为关中都督,对他的定义亦是镇督大军中枢、统护各部将率,算是中领军之责并没有让他卸任罢。 大军拔营前的调度,丞相便让关兴协助他悉数署理了。 “丞相,孟监军护黎庶在晌午时分入谷了。” 率先禀报的是姜维,拱手作礼后便说道,“末将在谷口逗留了一个时辰,逆魏并没有驱兵前来追击之意。” “嗯。” 丞相微微颔首,鼻音以应。 魏军不来追击黎庶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若胆敢出营来战,便不会一直在侧龟缩,连试探性的攻击都没有尝试过了。说不定,逆魏司马懿得报时,还以为汉军故意以黎庶诱惑他们出战,严令各部不得擅动呢! 关兴的禀报则简练得多。 执礼,径直言道,“丞相,诸事已然,向都督言翌日便可拔营。” 这次丞相没有当即应声。 而是拈须沉默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 正文 第485章、开解 , “丞相,此事我方才与伯约私下计议过了。” 得姜维示意后,关兴亦不推脱,含笑而道,“我等二人皆以为,现今我军乃依前计去困守陈仓城为佳。至于孙吴无法为我大汉牵制逆魏兵力,我军只需略微调整部署即可。” 言罢,关兴顿了顿,终究忍不住嗤笑着加了句,“彼江东鼠辈,素不足与谋!我大汉已然非昔日困守巴蜀之时困顿,不管有无彼等助力皆能独力破逆魏、还于旧都!” “呵呵~~” 闻言,丞相不由摇头轻笑了几声。 论大汉上下,最痛恨亦是最鄙夷孙吴之人,非关兴莫属了。 无他,源于旧日的国仇家恨耳。 故而,丞相对他后面那句话听而不闻,待柱杖步归军帐内就坐后,便径直发问道,“为何安国与伯约皆以为我军不暂罢兵更佳?且如何调整部署,可裨补无有江东牵制之失?安国可详言之。” “诺。” 已然就坐的关兴,恭声而应,“丞相,我与伯约窃以为我军今岁如前计而行,缘由有三。” “一者,孙吴虽败北,然终究令逆魏雒阳中军跋涉千里作战,依归师之路以及休整时日推算,彼等今岁无法入关中。亦可言之,我军现今拔营围困陈仓城,无忧逆魏来扰也。但若我军罢兵归去,翌年再困陈仓,恐彼等已然严阵以待,令我军难进军也。” “其次,乃是战略布局之故。我军意图拓宽渭水河谷、兵进汧渭之会的意图已显,彼逆魏必有所觉也。若不尽早实施,恐会催生出变故来。所谓彼一时、此一时,反之亦然。故而,我与伯约皆以为此时宜进不宜退。” “再次,乃是........” 言至此,关兴微微停顿了下,才莞尔而道,“再次,乃是我军恐来不及罢兵归去了。骠骑将军与子瑾亦得悉了江东败北军情,然而至今仍未有书信来请示........我窃以为,依骠骑将军素来勤勉王事的性格,恐今已然驱兵南下矣!” 呃!? 听罢,丞相略作愕然。 旋即亦莞尔而笑。 的确,以魏延的性子推断,得悉了江东败北的军情,必然也会猜测得到丞相或会有暂且罢兵归去之念,故而会抢在丞相改变心意之前便驱兵南下,将一切敲定成事实。 盖因一旦他督各部南下了,丞相必然不会再让士卒反复行于途。 毕竟,朝令夕改与临戎不武,不仅会伤了军中锐气,更会让兵将私下生出怨言来。 见丞相已然意会,关兴便继续说道,“丞相,我与伯约觉得,若是今岁兵困陈仓城既成事实,我军或看略微调整战略。如困陈仓以及在汧渭之会屯田自给,亦无需太多兵马便可做到,不若分数部归子瑾调度,看能否先将陇东全境复归我大汉。” 关兴话语甫一落下,另一侧的姜维便起身拱手请命,“丞相,如安国所言,我二人皆意属‘困陈仓而复陇东’之举。以困陈仓之必救而迫逆魏大军来守御,令子瑾得以击陇东之时。若陇东可下,我军兵锋可威逼关中腹心与长安城,届时逆魏必回援也!亦可谓之,有无孙吴牵制,我军皆可令逆魏空有兵力优势,亦不免因守御之地太多,步入顾此失彼之困也!丞相,我常年在陇右与河西督兵,自忖略有武力,斗胆自请前去助子瑾一臂之力。” “伯约不避艰辛,可嘉!” 丞相轻轻颔首,含笑赞赏了一句。 但却对关兴与姜维的提议以及请命,皆不置可否。 而是略略斜头,瞥了一眼已然漆黑一片的军帐外,便摆了摆手说道,“暮色已深,你二人且去用暮餐吧。” 亦让关兴与姜维面面相觑。 待看见彼此眼中皆有不解之意后,才连忙如言领命而去。 “诺,兴告退。” “诺。维先告退。” 出了中军帐,看见值守甲士之中有一人还捧着食案,似是已经等候了一会儿。 常年镇守汉中,知道丞相现今少食多餐的关兴,连忙挥手催促那捧食案的甲士入帐,亦拉着姜维往自己的营帐而去,“伯约且入我部用餐罢。我部营地近些,若是稍后丞相召我等复议亦便利些。” “却之不恭。” 姜维没有拒绝,只不过移步而往时,还笑着揭穿了关兴,“今夜丞相必不召我等复议了。以安国之智,岂能不知丞相乃是在等候着子瑾书信来,待知骠骑将军是否已然驱兵南下了再作决策?” “嘿,你这人无趣!” 对此,关兴无有被揭穿的感概,而是反诘了句。 且左右顾看了下,见无人注意后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正值我军将要拔营之际,我欲与伯约小饮几盏,难不成还要在丞相军帐前宣扬?” “哈哈哈~~” 姜维大笑,毫无诚意的摆了摆手,“好!好好!安国言之有理,此乃我之过~~” 且行且笑。 不多时,至关兴军帐。 二人草草果腹罢,便各自拎着一马奶酒囊,闲聊着战事林林种种的琐碎。 待不大的酒囊见底,姜维将要归自军营时,还倏然敛容问了句,“安国,依你之见,我方才请命前去助子瑾一臂之力,丞相可会允否?” 唉,果然! 闻言,关兴心中便叹息了一声。 他今夜强拉姜维来共饮,就是知道姜维此番请命的顾虑——在他心中,依旧将张苞的战死归咎于自身。 哪怕大汉上下皆无有此念。 比如他少年时便与张苞同为天子刘禅的近侍,有父辈的情谊与多年的朝夕相处,可谓刎颈之交,但他也没有将张苞殒身归罪于姜维的调度上。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当局者迷罢。 “依我看来,应是不会。” 默然了少时,关兴起身送他出营寨时,直言不讳,“孟监军归去汉中后,虎步军丞相已然转予伯约督领,怎能朝令夕改让伯约离去?” 但说罢,不等姜维出声,他又加了句,“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乃是我等军中男儿命数。文容殒身,非战之过,伯约莫要耿耿于怀。如若伯约委实无法释怀,那便为还复旧都勤勉些,权作为文容肩负未竟之功罢。” 正文 第486章、可御否 , 却说,关兴与姜维二人觉得丞相的不置可否,乃是等候郑璞与魏延的消息之故。 其实这只是缘由之一。 诚然,军争之事不可疏忽。 自是要等情报俱全与集思广益再作决策,以求无有纰漏之处。 但丞相不与他们继续计议的最大缘由,乃是听罢关兴与姜维谏后,令他倏然觉得自身似是在军争决策之上亦可以放权了。 是的,一直萦绕于心的大汉“后当有继”,丞相觉得现今已然矣! 素被器异的郑璞不必说,早就证明了有若昔日法正的奇谋策算。 而如今姜维与关兴对战局的沉着分析,所思所虑亦隐隐有了几分统筹全局的举重若轻,几乎将敌我优劣皆概括,且能顾及了督兵的将率性格,此等眼光可独镇一方矣。 如此,丞相亦觉得这些小辈已然不“小”了。 抑或者说,丞相觉得是时候该放权,让他们自由施展才学了。 反正未来的道路他们终究是要自己走的。 带着这样的欣慰之心,丞相亦罢了与他们计议之心。 无需过多置喙了不是吗? 待魏延与郑璞的书信到来时,求同存异,取他们各自之优决策便是了。 遣姜维与关兴各自归去后,值守甲士奉来了暮食,丞相慢条斯理的用餐,亦觉得这些在五丈原种出来的麦饭格外香甜。 或许,这便是尝新麦的欣喜罢。 呵~ 郑璞的书信,乃是第二日才到的。 如关兴等人所预见,魏延确是提前督兵南下汧渭之会了。 哪怕是郑璞在得悉江东败北的军情后,当即便在百余骑西凉铁骑的护卫下,从朝那县一路疾驰至阳城,但也只看到一座座空荡荡的军营。 好吧,魏延连一并计议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子瑾,魏将军知道你必会赶来。” 出来迎接他的是句扶,迎面第一句话便是转告魏延之,“故而魏将军让我转告子瑾,声称兵贵神速,若是一再拖延恐会生出变故俩,便依先前定策先督兵南下了,亦让子瑾依策行事,早日为我大汉复陇东全境。” 对,魏延还将句扶与王平两部留在了阳城外。 一来,是收拾他匆忙南下的狼藉。 比如许多军营需要拆解,原本困城所用的铁蒺藜、拒马等物资亦收回去,不能弃在野外被城内魏军趁夜出来给偷捡了——王平与句扶各督三千士卒,已然无法将城池团团围困住了。 另一,则是让句扶与王平两部归郑璞节制之意。 明面之上的意思,乃是魏延觉得赵广部归他节制了,郑璞兵力少了许多,恐难完成攻下陇东的职责。 但郑璞知道,魏延这样调度的实际原因。 因为随他南下的各部如吴班、廖化与张翼等人,皆是先帝时期的老臣。 源于年齿已高的实情,他们皆担忧着自己会像赵云、吴懿那般抱憾而终,故而皆对还于旧都很是迫切。或是说,这次魏延将战略变成既定事实,真不是他一个人的“固执”,而是众望所归。 只不过,令郑璞无语的是........ 他也同样抱着今岁无需罢兵归陇右之念啊! 他急匆匆赶来阳城,原本就是打算想请魏延一并作书给丞相,谏不必罢兵归去的啊! 那么着急南下作甚? 且还故意让句孝兴提醒我管好自己职责就好....... 唉,真是的。 听罢转告之,郑璞有些啼笑皆非,无奈的摇了摇头,冲着句扶摊手而道,“早知如此,我便不一路风尘赶来了。” “唉,不想子瑾狡诈如故!” 不料,句扶故作无奈之色,戏道,“竟是见我军中尚有些许羊羔,便故意对自身辛苦夸大其辞,欲让我以酒肉犒劳。果然,如今这世道,人心已不古矣!” 此话甫一落下,二人皆大笑。 少时,句扶收起笑意,伸手虚引,“子瑾且随我入军帐内暂歇罢,子均在东侧督促士卒收拢物资,一时半刻赶不归来。子瑾是知道的,他这人署事必亲力亲为,最是一丝不苟。” “好。” 郑璞颔首,牵着战马随他入军营。 王平为人严肃,署事时容不得半分玩忽。 这也是他明明胸无文墨,却颇受丞相器重的根本缘由:任何事情一旦交予他了,他必然会兢兢业业的履行将令,无需担忧会出现节外生枝之事。 事实也如此。 待日暮时分他归来营地,三人在军帐内餐食与计议时,饶是他与郑璞昔日在萧关道有过并肩作战共死生的情谊,但他一句叙旧之都无有,甫一见礼入座罢,便径直问出了军务,“将军不知如何调遣我部?乃继续留在此地,抑或北上朝那县?” “归朝那。” 对此,熟悉他性情的郑璞没有见怪,同样敛容肃穆而答,“我部兵寡,留此地困城亦已无益,不必徒劳了。我意三日后你与孝兴皆拔营北上,不知时间可充足否?” “诺。” 闻,王平当即重重颔首,“末将必不误期!” 而句扶则是从容得多。 他此时正亲自持着小匕与盐巴给炙肉调味,闻问时只是略微扬了扬头,笑道,“我部亦可,子瑾可无忧。”且还仗着三人的熟稔,转头对正襟危坐的王平打趣道,“子均不来割肉吗?莫是等着子瑾为你奉上酒肉?” “咳,咳!” 当即,王平便爆出一阵咳嗽。 脸庞上迅速浮起赧然之色,再也保持不了严肃的作风,愤愤然的盯了句扶一眼后,便起身来与句扶一并忙碌分肉,亦让三人之宴变得轻松的许多。 一阵笑宴宴,各自酒饱饭足。 郑璞取了清水漱口净手后,便正襟危坐,目视着王平而道。 “前些时日,我遣西凉铁骑侵扰逆魏陇东各县时,亦探析了地形地理。于鹑觚与阴盘二县之北的泾水河谷,各有一处背水依山落营之地,颇有地利优势。一处我欲让柳休然守之,另一个处意属子均以本部三千将士而守。若我能为子均提供充足的粮秣与箭矢等辎重,而逆魏遣万人来攻,不知子均可御否?若能御,大致可守多久营寨不失?” 天才本站地址:..。手机版阅址:m..pppp('蜀臣');; 正文 第487章、如故 闻郑璞之问,王平霍然起身,拱手慨然作,曰:“若果如将军所,我军落营之地有地利可倚且粮秣辎重充足,莫说逆魏万人来袭,纵使敌来十倍与我,我部亦能坚营寨不失!将军问我可御时日多久,我敢作誓,半岁之内,营寨绝无失守之事!” “壮哉!” 亦让郑璞拊掌而赞,“子均豪气,可令我无忧矣!” 罢,举起酒盏邀杯以壮其。 随后再叙了些其他,他便以一路跋涉疲惫为由,先行归别营歇下。 而句扶与王平二人起身相送,在军帐外目送着郑璞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后,句扶便撇了撇嘴说道,“子均,此战过后,需让家人予我送来两坛清酒。子均尚未归营之前,我可是为你与子瑾作赌,声称可坚守一岁无忧!哪料到,你竟是才敢半年,唉~~” 呃...... 顿时,王平哑然。 先不说句扶以他作赌,乃是自作主张,输了也是咎由自取。仅是军中无戏之戒,他就无法在军功赫赫的郑璞面前妄自专大了~ “夜将深,我归去巡营了。” 故而,他也没理会句扶,转身扔下一句,便径直拔步往自己的营寨归去。 但句扶一个箭步便窜到了他跟前,笑嘻嘻的发问,“诶,我说,子均难道不想知道,将军为何让你与休然兄扼守泾水河谷吗?不过两坛賨人酿的清酒罢了,子均家中所备不下于二十坛,又不是出不起,何必小气!” 那是为我长子成亲宴备下的! 出身不高的王平,心中愤愤一句,斜眼瞥着句扶说道,“军中调度,将军若让我知,我自会知道。若不令我知,我又何必劳孝兴告知。” 说完便以手拔开句扶,继续迈步离去。 然而,他很快便止步了。 因为句扶在他身后幽幽叹了句,“枉我好心举子均长子于子瑾,却是不想,欲讨两坛清酒作谢仪都不得,唉.....” “你举我子于将军?” 事关自子王训的前途,王平终于不再保持着冷漠,回身讶然发问。 句扶眉开眼笑,“嘿嘿,然也!” 原来,自岁初汉军各部皆入关中后,陇右各郡县的守备略显不足,故而如今主事陇右的费祎便私下问过郑璞,有无人选可补入冀县丞相别署。 毕竟先前乃是郑璞在主事陇右嘛,应该留意过这方面的问题。 对此,郑璞并不推脱。 在作书归去蜀地问谯周人选后,乃是打算举魏延之子魏容、巴郡太守王彭之子王化、马忠之子马脩以及法正之子法邈。 而今日与句扶闲聊时,句扶谏将王训一并算上。 细细解释了一番,句扶冲着王平笑道,“子瑾若举之,费军师自会录用。亦可谓之,子均之子被辟入丞相别署乃必然也!” 王平一时默然。 少时,便拱手作谢,“多谢孝兴为犬子美。” 亦不等句扶出声,又继续说道,“賨人清酒,我家中存有二十一坛,皆予孝兴。” “嗯?” 句扶一愕,有些不耐的摆了摆手,“就两坛。以我家中资财,尚少了这点酒水?不过是想让子均莫以此事承情,日后常念叨我罢了。”旋即,又岔开了话题,低声说道,“嗯,子均,子瑾让你与休然兄扼守泾水河谷的缘由,乃是逆魏阳城内的守军.......” 三日后。 原本被六万余汉军落营围困的阳城野外,入目所及,半个人影都无。 这令魏国的戍守将士皆纵声欢呼。 虽然他们早就被雒阳庙堂“妻子可还归民籍”的诏令所鼓舞、不复以死生为念;且不知道为何汉军突然撤围了,以及日后是否会复来围困;但被围困了半年的压抑倏然不复,终是能令人心生喜悦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在欢呼。 守将王生就是例外。 戎马二十余载的他,在人才辈出的魏国不以将略着称,但却是雍凉各部之中最熟悉地形地理的人。 他并不觉得汉军撤围乃是好事。 相反,自岁初汉军临城却没有强行攻坚开始,他便对自身的处境有了觉悟。 阳城与戍守兵将的命运,已然不复自己掌控了。 是的,他倏然觉得魏国以精锐扼守阳城三地,乃是败笔。 盖因哪怕汉军将阳城三地置之不理,越过阳城南下关中,他与周当以及王颀三部亦无法威胁到汉军的后方。北上攻打萧关或高平城,以他们的兵力不可成事;而汉军赵广部骑兵在侧戒备这,他们若出城扰汉军粮道恐是送死行为。 唯一的作用,便是在雍凉都督司马懿攻破汉军,他们可拦截溃兵、扩大战功。 只是,击败汉军的可能性有多大? 王生不费心思作期盼。 是故,当他让士卒以绳索垂出城外,前去探知回城与番须口皆没有被汉军围困后,便将此地的状况一一录于书,让斥候送给司马懿。汉军虽然沿着汧水河谷南下雍县、截断北原西戍围与阳城三地的联系了,但一些不能通行大军的偏僻小路,还是可以潜行归至的。 他并非要是请命,想与北原的魏军前后夹击汉军。 而是将他们三部留在阳城已然形同鸡肋的实情告知,让司马懿心中有数、更便于调度战事。 比如,魏延部南下后,剑指陇东的郑璞部便仅剩下不到两万人了! 更没有人在他驱兵入陇东后,为他护卫后方了! 一直留在北原西戍围的司马懿,得王生的书信后,看罢即扔进了火盆中。 倒不是觉得王生的书信中,隐隐有质疑他调度不当的意思。 而是他觉得这是汉军的诱敌之计。 《六韬》有云:“鸷鸟将击,卑飞敛翼;勐兽将搏,弭耳俯伏。” 《孙子兵法》有云:“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 此必乃逆蜀难为攻坚之事,故而示我以弱,图诱王生等贪利弃城出战也! 司马懿心中如此断。 况且,已然得悉淮南大捷消息的他,才刚刚上表给雒阳曹叡,声称御蜀之策不可改,应当继续坚持龟缩而守的战术。 缘由是没有了孙吴侵扰的魏国,在战事对峙中更具优势。 拼国力损耗嘛,逆蜀安能比拟魏国! 天才本站地址:..。手机版阅址:m..pppp('蜀臣');; 正文 第489章、克忠 , 赤乌这个年号,对江东很不友好。 去岁刚刚改元的时候,颇有进取之心的朱桓便病故了。 若是他没有病故,今岁寿春之战江东亦不会败得这么惨了。 以他能让士卒甘愿效死的能力推算,哪怕战败了也能让江东多少保存些实力。如多回来五六千将士,甚至是一万。 而改元的第二年,则是潘浚病故与淮南战败的诱因,令荆南世家豪族叛乱了。 原本仅是交州苍梧郡的蛮夷部落叛乱。 冬十月时,江东遣将军蒋秘督兵南下讨伐,但才走到临贺郡的时候,其所领的都督武陵人廖式便伙同麾下各部兵变杀了蒋秘夺兵权,裹挟兵马诛杀了临贺太守严纲等官左。 冬十二月,全据临贺郡,短短时日便聚拢了数万人。 廖式乃自称平南将军,叛吴自立。 遣弟廖潜攻零陵与桂阳郡,别遣部将南下掠交州各郡,令荆南与交州皆震动。 临贺郡,乃是士燮家族被江东覆灭后,孙权分苍梧郡北部而置,以临贺县(今广西贺州市)为郡治,其地与五岭中的都庞岭、萌渚岭相依,对接湘水上游潇水。 孙权将此地从交州划入荆州,乃是以“犬牙交错”的方式作为两州的枢纽,为了更好的掌控交州。反之,今临贺郡反了,荆南与交州诸郡亦要被波及。且以廖式一裨将便如此轻易诛杀上官夺权、短短时间便形成了如此威势,若是说暗地里没有荆南世家豪族的襄助,自是没有人信的。 故而,当时留镇武昌的镇南将军吕岱,主动请命前去讨叛。 虽然他已然将近杖朝之年,但镇守在公安的诸葛瑾部不能擅动,不然就是刚兵发临贺郡,后方的武陵与零陵郡恐就有新的叛乱起。 再者,吕岱用兵素来迅勐,且熟谙交州的地形地理;而诸葛瑾性情宽和、用兵太徐,仅此这点孙权便知道用谁了。 是故,孙权复拜吕岱为交州牧,且从江东挑选了将军唐咨等部遣去一并平乱。 自身这是赶来了武昌坐镇,留陆逊等人辅左太子孙登镇建业。 这是没办法的事。 寿春之战,已然将吴地各部将率的锐气给打没了,亦没有了叛乱的可能,他与其留在建业亦是相见互烦,还不如转来武昌给吕岱与唐咨等部为后援。 就是入住了武昌宫后,他常常独自枯坐至天明。 有时候,会想起合肥新城尚未攻下时,群臣聚拢在宫内的济济一堂,以及令逆魏不敢松懈守御的实力。亦会想起,先前听从了郑璞阴袭合肥的筹画,是对还是错。 自然,他思虑得最多的,乃是今后江东将何去何从。 毕竟今非昔比。 在如今的三国鼎立,吴国的国力成为了垫底的....... 江东再度爆发叛乱的消息,传到魏国雒阳后,曹叡大悦开怀。 觉得幽冀二州上报声称大雪压塌黎庶庐舍、官府忙碌赈济的坏消息都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亦然,趁着岁末之际,大肆给寿春之战的各功臣封侯拜爵、赏赐资财以及飨将士等。 如太尉满宠求归来雒阳任职的上表,他不仅允了,还勒令工匠限期为满宠在雒阳起高第,以示恩荣。 这已经不是满宠第一次以年迈求归雒阳了。 只不过,先前曹叡出于防御江东的考虑,一直不允而已。 如今江东堪称外忧内患,未来数年内都无需担忧彼会来入寇,那便准了满宠之情罢。 盖因满宠这次求归的上表中,末尾还添了一句“老臣垂垂老矣,时日无多,纵使留在淮南,亦无缘复御贼吴之时矣!” 是的,以满宠的岁数与身体状况,恐怕在下次江东入寇之前就身故了。 如此,曹叡觉得让满宠如愿归来雒阳,至少让他在决策军国大事上能有个咨询的人选。 乃是以功益满宠食邑,并先前合计九千九百户;再划分食邑让满宠诸子皆侯,连弟子都荫及了。其余如王凌、孙礼等人皆各有升迁赏赐。 而最令人瞩目的乃是夏侯玄。 作为首个提出“虚荆襄诱贼吴全力攻淮南”战略的人,他的才学得到了曹叡的认可,乃转为职掌京师城门守卫的城门校尉、加散骑常侍。 算是正式被曹叡以心腹视之了。 不过,他的散骑常侍终究是加官,不能时刻伴驾左右、规谏过失。 于权柄之上,他还无法与心头之恨司马师比肩。 尤其是,近期司马师的谏言颇得曹叡之心,才华备受曹叡器重。 在寿春之战后,他便寻了曹叡外出观兵的时机,以吴国甫一惨败不复为患,谏言曹叡可以尝试着给孙权释放一些修复两国友好的信号,为了更好的抵御汉军入关中。 曹叡采纳了。 令坐镇荆州的征南将军王昶,私下让江夏太守遣商贾人吴国求购食盐。 魏国是不缺盐的。 不管是河东的盐池,还是自春秋时期青州便煮海为盐的规模,都能保障魏国的食盐供给充足。 亦是说,曹叡这是向孙权隐晦的发问。 “欲日后两国仍互伐不休乎?抑或者两国息兵宁边、通商共利?” 是时,孙权刚好赶到了武昌。 得闻消息后,心思几经辗转挣扎,最终还是授意各地驻军私下适当放开了贸易。 大汉对此并不知情。 此时天子刘禅与朝中衮衮诸公,皆为马忠转来的一封书信感慨流涕。 却说,廖式据临贺郡叛乱后,还派遣不少心腹深入交州各郡县,广邀不臣服或者被迫臣服江东的僚左或豪族共举大事。 南海郡揭阳人吴砀,亦在被邀之列。 吴砀,字叔山,举孝廉出身,出任长沙郡安成县长,隶属时镇守荆州的关侯所督。 建安二十年(215年),汉吴就荆南归属爆发战事。 吴砀会同安成、攸县、永新、茶陵四县的官吏一道进入阴山城聚兵抵抗。但兵力悬殊,在吕岱领兵围攻之下被迫投降。但吕岱刚转兵归长沙,吴砀再度联合驻军在醴陵的中郎将袁龙再度归汉,占据了攸县以策应将要南下的关侯。 然而,那时刚好汉中张鲁向魏武曹操投诚。 于巴蜀之地面临魏军的威胁下,先帝刘备无奈,只得以湘水划界与孙权议和。 亦令袁龙与吴砀陷入了孤立无援的死地。占据醴陵袁龙,被吕岱督兵攻破生擒而诛杀;吴砀则是被鲁肃督兵围攻。 鲁肃命吴砀旧时故吏持书信入城招降。 砀答曰:“砀受天子命为长,知有汉,不知有吴也!” 不降,誓死而守。 不久之后城池被攻破,吴砀在扈从的护卫下突围而出。 无法北上的他,乃亡奔归交州南海郡揭阳县,守故里桑梓隐居。 后来,孙权得交州,交州刺史步骘认为吴砀是忠义之人,没有以旧罪攻他,吴砀亦没有起兵叛乱或出仕江东。 明面上乃忠义互取的佳话。 但实际上,却是两方的心照不宣罢。 盖因交州蛮夷部落遍布,汉家黎庶皆以宗族聚居,各郡县、村邑与宗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几乎是一荣俱荣。举孝廉出身的吴砀本就揭阳大族,威信甚着,受不少其他姓氏的宗族与蛮夷部落敬重,若是江东遣兵来锁拿,必然会诱发新的叛乱。 步骘知道江东在交州的统治并不稳固,故而便顺水推舟,以不追究吴砀旧罪的仁义安郡县吏民之心。 对此,吴砀亦颇有默契。 在交州或荆南爆发多次叛乱之时,皆没有举兵响应或参与。 如今,廖式诛杀临贺太守叛乱,遣人来告知江东在寿春大败、邀请共襄大事,吴砀的反应亦不例外。 乃是声称此生甘愿老死乡野,以不欲见宗族与乡里百姓苦刀兵之祸回绝。 且还将廖式的书信让人送去了南海太守府。 以此来明志,让江东平定叛乱之时,勿要误伤乡里揭阳的黎庶。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还遣了几个心腹之人,持着亲笔书信跋山涉水入南中,寻大汉庲降都督马忠代传给成都庙堂。 书信曰: “砀本长沙安成长,昔日蒙难,不以死明节,乃罪也。然砀一日为汉臣,死亦不改。身飘零敌地,从不以吴人自居。今遥闻吴军惨败于寿春、荆南叛乱四起,砀亦有报国之志。砀宗族二百余丁,乡里与慕汉恩蛮夷部落合计三千余人,皆可执刀矛而战。若陛下有伐吴、南取交州之意,砀愿率先举兵为国张势,身虽百死、宗族尽灭亦不惜,但求雪昔襄樊之恨、复夷陵之仇耳!愿陛下愍砀微志,复书却砀犬马怖惧之情。罪臣揭阳吴砀,涕零拜表。” 可想而知,成都庙堂得此书信时,掩面者几多。 不管怎么说,当年吴砀并没有对不起大汉. 而是大汉辜负了他以及袁龙等忠义之人的奋勇抗争。 但他却以罪臣自居,依旧没有冷却报国之心,仍甘愿以举族性命为大汉尽忠....... 这种忠烈,于如今仁义陵迟、圣道渐坏的世道中更令人动容。 或许,这便是四百年汉室的荣耀彰显、士人恪忠的诠释罢。 天子刘禅乃亲自作书回复,嘉其忠义,以建忠将军与交州刺史职授之,让他继续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以待天时。 正文 第490章、深入 绍武三年,公元240年。 春正月,悬兵不动了许久的郑璞部,终于开始望着临泾县进发。 步卒乃张嶷督领的三千玄武军、句扶督领的三千巴地板楯蛮以及刘林的五百敢死营,骑卒自然便是三千西凉铁骑了。再加上已然在鹑觚与阴盘二县之北,依着泾水河谷落营的柳隐与王平部,兵力一万五千有余。 这样的兵力,对于一支偏师而言不算少了。 但对于魏国的薛悌与胡遵而言,却是觉得郑璞此来亦无法攻城掠地。 无他,郑璞将兵力分得散。 骑兵与重步卒难为攻坚之事,而疤璞仅以句扶与张嶷两部六千步卒,怎能攻破魏平西将军胡遵以万余将士扼守的临泾城呢? 对,如今临泾城内聚集了万余将士。 源于去岁郑璞以西凉铁骑驱民入城的举措,胡遵亡羊补牢,再次坚壁清野了一番。 乃是将陇东各县的黎庶皆迁徙入关中,除了临泾城外泾水以北的小城皆摧毁,将所有兵力都聚集在临泾城内。 此乃无奈之举。 陇东除了郡治临泾外,其他县城的城墙至高亦不至两丈,却羌胡部落或马贼侵扰劫掠 其实,他心中对汉军的反常亦隐隐有所猜测。 他觉得郑璞此举乃是舞剑临泾城而意在他部,目的是为了全据泾水河谷、入扰关中。 因为连关陇道之上的阳城三地汉军都无意去攻坚,如今疤璞前来,亦不会在临泾城下撞个头破血流。而能令胡遵出城野战的唯一契机,就是他扼守临泾城的意义不复——漆县告急或失守、逆蜀可无视临泾城长驱入关中。 只是这样的推断,又会带来新的疑惑。 他在漆县同样是倚城池而守,是什么倚仗会令疤璞觉得能攻陷漆县,或是将他诱出城池鏖战呢? 戎马一生的薛悌弗能解。 亦开始感慨起如今魏国俊才与良将的贵乏。 年仅二十二岁便被魏武曹操擢拔为泰山太守的他,并非是无有军略的蠢材,但他亦非是督领兵马作战的将才。如自魏武开始让他参与军务至今,职权皆是“督护”之责,协助前线大将安顿后方与抚慰士卒,或者参各地镇守都督的兵事。 但如今垂垂老矣的他,竟是要独领一部临阵抗敌了。 安能不生出魏国后继无人的感慨呢? 带着这样的想余无有戎事的三万大军一直在养精蓄锐。故而,在今岁开春后从这三万大军挑选一些遣入关中,并没有不得休整的师老兵疲。 曹叡乃是让秦朗为督,领两千虎豹骑与两万余雒阳中军先行至司马懿驻军所在的北原。 后续的五千余从兖州、河东与河内郡挑选而出的戎卒,则是以新任左冯翊太守、加西中郎将陈本所督,护辎重粮秣在后进入左冯翊。 陈本,字休元,故司徒陈矫之子。 先前历任多地郡守,所在皆有政绩;有率御之才,能令部下尽职尽责。 自陇东各县黎庶与羌胡部落被徙入左冯翊安置以来,数个月内就爆发了数十起如盗窃、劫掠与斗殴等滋扰治安之事。 虽然还不至于扰乱大军后方的屯田诸事,但亦要有防微杜渐的警惕之心。 是故,刚刚为陈矫守丧结束的陈本,便被曹叡转来了左冯翊任职,冀望以他的率御之才给予雍凉大军一个安稳的后方,以及督护后方粮秣辎重配给事宜。 而陈本甫一到职,便作了封书信来与薛悌。 声称雍凉都督司马懿以北原与长安守御兵马皆充裕,让他将率或参军僚左的建议很保守。 声称如今魏国御逆蜀的战略乃是采取守势,他们这些入陇东的兵马亦理应不能擅自与逆蜀鏖战,故而建议坐观其变。 待孤军而来的疤璞意图明显后,再做计议。 这种消极应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建议,众人听罢便过了,没有探讨的必要。 有些人的建议中规中矩。 如谏言可督兵前去攻打逆蜀柳隐或王平所立的营寨。 可否能攻破无所谓,只要能将一处营寨攻得及及可危,逼迫疤璞不得不引兵前来救援即可。 因为处于御势的魏军可以进退自若。 疤璞引兵来了,魏军便退归漆县继续而守;走了便再前去强攻,如此反复,令彼疲于奔命,不得兵困或攻打临泾胡遵部的机会。自然,此亦是能达成雍凉大军的部署、做到司马懿“务必保陇东不失”的将令。 且必不担心兵出漆县后,会在野外与疤璞不期而遇鏖战。 有六千乌桓突骑分散各处戒备,疤璞引兵而来时不可能瞒过魏军。 这个建议,深得薛悌之心。 他觉得这样的做法,最大限度的发挥了魏军兵力更狈为奸共力兼并其他杂胡部落、企图与鲜卑拓跋部共分河套平原! 河套平原如今已然形成了,南匈奴与鲜卑拓跋部互盟对抗魏国的局面。 是故,为了避免安定郡北部的羌胡部落与豪右,有样学样的共盟联合成为一方势力,或者北上依附南匈奴与鲜卑拓跋部,演变成为魏国雍州的边患,顺势收复月支城对魏国而言乃是居安思危的远见。 诸多利好揉在一起,驱兵赶赴临泾县的建议得到众人的附和亦不意外了。 尤其是,现今督兵汇聚在漆县的各部将率如毌丘俭、夏侯献以及牵弘等人皆正值壮年,最不乏沙场建功的憧憬。 两种观点相持不下,群策群力的军议亦无果而终。 不过,在罢议后,薛悌还私下让人将毌丘俭与夏侯献请来复议。 虽然他乃是此地的将主,但主要职责乃是扼守漆县,驰援临泾县乃是毌丘俭与夏侯献这两部兵马之责。 于情于理,他皆要尊重他们的意见。 抑或者说,毌丘俭与夏侯献都是天子曹叡亲近之人,终有一日是要替代他们这些老臣秉政或牧守一方的。 待扈从引他 “护军,依我之见,我军还是兵进临泾罢。” 在众人军议时没有提出见解的毌丘俭,在看罢陈本书信后,亦终于表了态,“我军倍于疤璞而无所为,恐伤军中士卒锐气、损我国威。” 唉,果然。 闻言,薛悌心中叹了声。 在将陈本书信予他们二人过目时,他便猜到了这样的结果。 乃轻轻颔首,“好。尔等督兵往赴后,若疤璞以兵临我,无需归来救。” 但他们才刚刚有了决策,便被斥候传来的军情给打乱了部署——疤璞竟弃临泾不顾,督兵入北地郡矣! 正文 第491章、妇人衣 北地郡,乃秦统一天下后所置的36郡之一。 入汉以后,武帝北逐匈奴,令北地郡的疆域一度涵盖了整个贺兰山(银川平原)。 然而,自光武复汉以来“城郭丘墟,扫地更为”,令北地郡三次“内徙”寄寓于左冯翊郡内,至董卓乱汉、大汉朝廷无力戍边时就名存实亡了。 如今,魏国所置的北地郡,乃是从左冯翊划分出几个县“还于实土”的。 算是一种丧土不除名的自我宽慰罢。 自然,薛悌与毌丘俭等人都知道,斥候声称的郑璞进入北地郡,乃是已然是不受官府管辖的汉家遗民与羌胡部落栖息地的泥水(马莲河)流域。 故而,他们对郑璞的意图亦然知晓了。 郑璞入泥水河谷,无非三个选择。 一者,北上入河套。 泥水-苦水河谷素来是关中连通河套平原的道路。在南匈奴刘豹伙同鲜卑拓跋部背叛魏国的消息传来后,汉军想趁机入主河套的可能并非没有。 毕竟,鲜卑拓跋部先前就有过与汉军联合的事迹。 且如今关中战事僵持,魏国十数万大军严阵以待,兵力处于劣势的汉军想入主长安绝非易事,于江东已然无力入寇的情况下,汉军想开辟新的战场来牵制魏国兵力,亦是一种可行的部署调度。 不过,只是这种可能性不大罢了。 因为河套平原被中原王朝放弃了数十年,汉军即使全据了,在短时日内亦会被诸多羌胡部落的纠纷与事务给牵制住,无力兵犯如并州门户的雁门郡或幽州的代北等地。 另一,则是从北洛水兵犯左冯翊。 跨过泥水河谷往东行走,无需多远便可抵达北洛水的支流沮水,而发源于漠南的北洛水蜿蜒入左冯翊,在渭水与大河合流之处汇入渭水...... 对,北洛水与潼关相隔的距离并不远。 如此行军,看似犯了“孤军深入”以及“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之大忌,但凡有些常识的将军都如此疯狂。 但薛悌与毌丘俭等人却不觉得意外。 鹯阴城塞都能被汉军从后方千里奔袭攻陷了,疤璞走北洛水河谷袭击左冯翊又有什么稀奇之处! 至于孤军深入更不值一提。 疤璞都敢将粮道露于阳城三地的眼皮底下,继续不理会临泾县的胡遵部亦无可厚非。 盖因他并不需要护卫粮道。 源于郑国渠与白渠皆在左冯翊境内、以及右扶风已然前线的关系,魏国在关中绝大部分的军屯就设在此地。 同理,此地亦乃魏国在关中的主要囤粮地。 若是疤璞入了左冯翊,便不需要担忧粮秣的问题了。 哪怕在左冯翊境内抢夺不到粮秣,亦可从蒲津渡进入以富庶着称天下的河东郡就食。 是的,魏国很难在北洛水河谷遏制疤璞入左冯翊。 北洛水入地势平坦的左冯翊后,蔓延出了许多支流,薛悌与毌丘俭即使提前赶去布防,亦无法悉数扼守所有的道路。 除非,让雍凉都督司马懿从北原调遣三五万大军前来层层布防。 但如此一来,岂不是变成了逆蜀一支偏师,便牵制了关中近半数的兵力? 蜀相诸葛亮与魏延所督领的主力,焉能不趁机兵进北原,占据岐山与五丈原将右扶风的西部悉数从关中隔绝出来! 再者,莫要以为疤璞近万步骑入左冯翊后,亦不能长驱至潼关。 此些年关中各郡县黎庶的徭役太频繁了~~ 且为了供应雍凉大军,还以军法治民,将所有黎庶都变成了“无名有实”的屯田客,民怨早就蛰伏。一旦疤璞兵入左冯翊,宣扬逆蜀的轻徭薄赋、抢占邸阁开仓放粮予黎庶以及许诺画田授地等蛊惑之举,恐黎庶从逆者无数矣! 亦是说,绝不可令疤璞踏足北洛水河谷。 不然,一旦左冯翊民乱起,在右扶风前线的雍凉大军恐将........后果不堪设想。 孙子有云,“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然也! 此亦是郑璞东进泥水河谷的最后一个可选战略:逼迫魏军不得不出来野战。 而薛悌与毌丘俭等人在“不可承受之重”之下,唯有的选择便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督军北上泥水河谷追击郑璞部了。 自然,即使被迫出兵,他们亦要尽最大可能确保不临战。 比如督兵往赴后,他们可徐徐衔在郑璞部之后,倚仗着兵力优势令汉军忌惮着两败俱伤的后果,不敢轻易鏖战。 带着这样的心思,薛悌与毌丘俭等人计议后,迅速做出了调度。 乃是以牵弘督领四千乌桓突骑先行,刺探郑璞部现今所在的位置以及防备沿途被设伏的危险;后军万余步卒将由毌丘俭督领,赶往弋居县,待与从临泾县的胡遵部合兵后,再继续追击汉军。 是的,为了确保绝对的兵力优势,不仅薛悌部分出了五千士卒,就连胡遵部亦会督领着原本驻守在高平城五千精锐步卒同往。 这样的做法,不需要担心后方有变。 如为了防备在泾水河谷落营的汉军柳隐与王平部,薛悌会作书回复在左冯翊的陈本,让他立即将三千戎卒遣来漆县协助扼守,确保万无一失。 而临泾县亦有妥善的安排。 汉军不围困城池,胡遵督领半数兵力出城后,所剩的五千余郡兵亦能护城池不乱。 且尚有两千乌桓突骑没有参与追击。 他们将会在夏侯献的督领下,时刻监视着临泾与漆县周边的军情,并威慑前番与汉军西凉铁骑合流掳掠临泾的月支城一带羌胡部落与豪右之家,不让他们被逆蜀怂恿南下临城,恐吓临泾城守备郡兵的军心。 我军兵力合计约莫两万步骑,且倍之逆蜀,足以令疤璞不敢逆战了吧? 即使彼不识时务,我军亦可却之! 毌丘俭乃是如此作想的。 而早就督骑作为前驱的牵弘,则是觉得此战胜算极大。 乌桓突骑乃天下名骑,几无败绩,对比享誉已久的西凉铁骑,亦乃伯仲之间! 他自忖,哪怕所督的骑兵无法攻破西凉铁骑,但也能将之缠住;为魏国的步卒攻破逆蜀步卒创造机会。 胡遵与毌丘俭合兵一万六千余,皆可号精锐! 而随疤璞入泥水河谷的步卒不过两部以及五百重步卒。 如此悬殊的兵力,在野外凭着血勇而战,若是魏军仍被击败了,那么他觉得魏国亦无法遏止逆蜀入主关中了。 况且,牵弘觉得魏国仍有一个优势。 如今已是仲春二月了,汉军出兵已有一月时日且从数百里之外的乌氏县进入泥水河谷,可以疲兵谓之。 以逸待劳后发而至的魏军,可居于此,追上汉军后无需急着求战。 而是徐徐衔在侧,坐等疤璞军中粮秣耗尽、士卒疲惫不堪以及兵出太久而士气低迷后,再寻时机决战。 如此,破之不难矣! 甚至还能临阵虏获或诛杀疤璞,一雪前番魏国数败之耻! 亦能一改雍凉各部将率以及决策者的暮气沉沉、毫无进取之心的萎靡,期兵将众志成城、人人争相效死,将逆蜀尽数逐出关中。 带着心中的火热,牵弘督骑北上十分迅速。 三日后,同样擅于奔袭的乌桓突骑,便发现了汉军的踪迹。 抑或者说,郑璞并没有藏匿行踪以及沿路设伏的打算,而是安之若素的静候着魏军前来。 战前的部署仍旧十分大胆。 或可谓之狂妄! 乃是选择一处十分空旷、地形地势可一目了然看出无有伏兵的地方落营。 一座以武钢车与辎车围合搭建的小营寨背水而落,从飘扬的旌旗可以分辨出此乃句扶所督的三千板楯蛮;而飘扬着大纛与一杆玄武军旌旗的另一座营寨,却是别开了约莫五里而落。且这座军营仅是以辎车搁置两侧与后方,正面则是空荡荡的,令人可直接窥见临阵指挥的巢车与大纛所在。 两座不设鹿砦或拒马,无有壕沟,更没有挖陷坑或埋铁蒺梨等等扼守举措! 意图很明显,汉军并没有固营而守的打算。 作为机动兵力的三千西凉铁骑,更是远离了这两座军营约莫十里外待命着。 如此部署,牵弘得悉斥候来报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反复与多队斥候确定了好几次,犹不信,乃亲自引骑前来远远眺望了许久,这才肯信了。 彼疤璞狂妄如斯! 竟视我魏国大军若无物邪? 步骑不足万人,竟仍以三处分立的方式迎敌,欺我魏国士卒刀矛不利乎! 于须臾间,无尽的愤慨弥漫了牵弘的胸腹。 不过,他并没有丧失理智。 乃是让分出更多乌桓突骑充当斥候,将方圆二十里内皆刺探了一遍,确定汉军并没有邀当地羌胡部落为助力后,才亲自赶回去向毌丘俭与胡遵禀报。 就是在说罢军情之后,他还多加了句,“将军、使君,彼疤璞辱我军太甚!若不击之,恐士卒锐气尽丧矣!临阵,我部骑兵必能拖着逆蜀西凉铁骑,为将军与使君赢得破敌时间。若不能,我提头来见!” 对此,胡遵与毌丘俭相顾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各自眼中的无奈。 他们对郑璞如此托大皆有所悟。 无非乃是激怒魏军兵将、竞相求战罢了。 毕竟,若是魏军赶来了就地落营与之对峙、避而不战,彼将会慢慢陷入粮秣耗尽的困境而无奈徐徐退兵。 而且疤璞成功了。 牵弘的那句“若不击之,恐士卒锐气尽丧矣”,乃是所有魏国将士的心声。 不管怎么说,敌我悬殊如此之巨,且汉军气焰嚣张以自陷死地而辱之,他们如果都不敢战的话,恐“高第良将怯如黾”这句话从此就成为他们二人的生平断言了。 “牵将军果烈,可嘉!” 官职更高的胡遵拊掌而赞,慨然而道,“不过,军争当慎。我军如何调度,待翌日我与毌丘使君督兵赶至观摩后,再做定论。嗯,若果如牵将军所言,我必令疤璞知我魏军之锐!” 闻言,牵弘满意而退,继续前去监视汉军。 而他刚离去,毌丘俭便蹙眉,试声而问,“将军欲战?” 他们二人合兵赶来之时就有了共识,乃是打算将汉军慢慢耗到粮尽罢兵再追击,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主动进攻。 “战与不战,待翌日再定罢。” 胡遵微微摇头,旋即又叹了口气,“仲恭方才亦听到了。我军将士誓师而来,若彼疤璞折辱而我等临阵不战,恐丧锐气。” “唉......” 毌丘俭也叹了口气,不复作言。 二人沉默了一阵,毌丘俭却又昂扬作态,朗声说道,“将军,蜀兵虽锐,然我军亦可号精锐!若疤璞果真狂妄分兵落营,我军激励士卒一战,未必不能胜之!” “此言大善!” 不由,胡遵大笑。 因为他心中是想与逆蜀野战的。 自从受邓艾牵连被逆蜀偷袭了高平城后,他心中一直有雪耻的念头。 如今郑璞弄险、连犯兵家大忌,他若是这都不敢倾力一战,那日后便再无颜面督兵了。 是夜再无话。 翌日,胡遵与毌丘俭督军赶至,距汉军十里外落营。 期间汉军派遣了数队西凉铁骑远远观看着,待他们择地落营后,便有一骑缓缓拨马而来,于约莫两百步外放下了些许东西,高喊一声“我家将军有书,且赠贵部督率一物”才转身离去。 对此,胡遵与毌丘俭皆讶然。 久闻疤璞有睚眦必报之名,不曾听闻彼战前尚有赠礼或送战书的君子之风啊! 待令人前去取来,发现乃是一书信与一木盒。 带着诧异,胡遵取了书信拆开而看。 亦瞬间须发皆张,且狠狠将书信掷于地,拔剑指着汉军营寨的方向咆孝如雷,“疤璞小儿,我誓杀之!” 一旁的毌丘俭愕然。 带着不解,矮身捡起书信一看,同样满脸铁青。 书曰:“某不才,督兵以来,不曾有败绩。今陈兵于此,料尔等亦不敢来战,故赠一妇人衣与首饰胭脂等物,供尔等闭营理红妆。” 对,郑璞令人送来的盒子里装着一套妇人的衣物,还很细心的将首饰与胭脂等物都备全了。 正文 第492章、玄机 , 本就有趁着兵力优势一雪前耻之念,复被郑璞以妇人衣辱之,胡遵要率兵前去与汉军野战的决定再无人能改。 自然,毌丘俭亦不打算劝说。 且为了激励士卒锐气,乃将郑璞送来的木盒在众人面前打开,愤慨作言曰,“彼疤璞视我等皆妇人之辈!丈夫生于世,可杀不可辱也!胡将军与我不可忍,翌日将决死一战,誓报此辱!众将士若有敢死者,趋右,翌日随我与胡将军出战;甘受此辱者,趋左,翌日留守营寨,待我军斫疤璞首而归!天子曾有言,得疤璞首者,封侯拜将,赏万金、食千户,雒阳起高第荣之!敢死者,共勉之,恩荣妻子!” 众将士先是一阵沉默,旋即,皆愤然作声。 “死战!” “死战! ” 无一趋左者。 亦是说,军心可用矣! 西北的仲春时节,晨曦破晓尤其晚。 太阳从山嵴缓缓升起,映照在山峦将化而未化的积雪上,让原本暗澹的灰色天空变成了一片鱼白,继而酝酿出美丽的蔚蓝色晨曦,点点晕染着东际山峦和草原,将沉重的墨蓝色天幕正一点点地向背后徐徐撤去,待到银蓝的曙光渐渐显出啡红、当阳光从微红变成一片金黄光彩,便是让万物欣荣的暖意播撒在了天地间。 落在了魏国士卒身上,则是点燃胸腹中决死而战的炙热。 五更时便开始造饭的魏国士卒,此时已然消去了饱食后的昏劲,在各部将率的督领下鱼贯而出。 胡遵自督本部五千精锐在前,将居中调度的职权交给了毌丘俭。 并非是他被巨大的愤怒淹没了理智,而是一万六千步卒中,唯有他赖以昔日镇守高平城的本部最为精锐。 兵法有云:“三军可夺气。” 又云:“夫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两军短兵相接,最重前部的锐气! 出于对魏国多年败绩的忌惮,他唯有将本部作为前驱,鼓舞起其他士卒死不旋踵之锐。 不然,用其他部临阵太少的士卒作为前驱,一旦被蜀兵击溃而士气萎靡,恐会引发全军都裹足不前、战意消弭。 对此,毌丘俭没有推诿。 他觉得在绝对的兵力优势面前,如果充任前驱的胡遵部能死战不退的户啊,此战真没有什么悬念。 在士卒造饭之时,连夜派出去的斥候便归来了。 方圆三十里内,无有逆蜀援军的踪迹! 这是三十余队斥候的异口同声。 他们在这一片遇见的人影,除了蜀军的西凉铁骑斥候外,便唯有零零散散、三两骑为一股的羌胡牧民或汉家遗民了。不出意外,这些人乃是栖息在北地郡的部落或汉遗民惊觉汉魏双方皆进入泥水河谷,为确凿是否会危及自身部落或村邑,故而冒险前来刺探的。 与战事无虞。 就是在兵力部署上,毌丘俭隐隐有些不安。 逆蜀两部步卒乃是分营而落,彼此相距约莫五里,看似犯了兵家大忌,实则暗藏玄机。 盖因魏军必然会选择一处作为主攻。 比如依着擒贼先擒王,胡遵如今便将疤璞大纛所在的营寨作为此战的决胜点。 如此,魏军亦会将大部分的兵力压在疤璞的营寨上。 对于句扶这边的营寨,胡遵与毌丘俭商议的决断,乃是预留一部五千步卒在后防备:彼不出营,不攻;彼若来救援疤璞,便拒之,为主力争取斫倒疤璞大纛的时间。 只是五千步卒,真的能挡住句扶部吗? 昔日逆蜀王平与句扶就曾从萧关道出扰魏军的粮道,薛悌以倍之的兵力拦截,两军野外遭遇鏖战的结果,乃是薛悌部大败而归....... 这便是毌丘俭心中不安的缘由之一。 他担忧句扶攻破他后军的时间,要比胡遵攻破疤璞营寨的时间更快。 会导致战果乃是以魏军被前后夹击而陷入士气崩溃。 继而,败北。 而另一层担忧,乃是两军骑兵的对决。 在昨日他们督领步卒抵达后,逆蜀西凉铁骑便分作两股,一沿着泥水河谷继续向北而去,另一则是绕过他们的营寨望着弋居县南下。 对,兵力处于劣势疤璞,竟然再次分兵了。 亦让毌丘俭真正猜测到了,彼在此战调度十分狂妄的倚仗——蜀兵战力远胜于魏军。 故而,迫魏国分兵而击之。 任何时候,占据兵力优势的一方,更能得到胜利的卷顾。 善用兵者在兵寡的时候,都会千方百计以地形、计策等逼迫对方分兵,然后集中兵力去“以众击寡”,积小胜形成大胜。 如今疤璞就是如此。 在魏国占据兵力优势的情况下,不断的分兵让魏军亦被迫分兵,以蜀兵战力更强的优势,将原先敌我悬殊的劣势不断的弱化掉。 或是说,兵力数量不变之下,如何分兵都不会有影响。 但在战场之上却不是这么算的。 盖因坚固如磐石,在万钧之力下亦会四分五裂;纵使坚硬如金铁,在无数柴薪之下亦会化作汁水。反之,再小的磐石仍是磐石,再细的金铁亦金铁,本质不变;但是将万钧之力散作数分,就无法击碎磐石了。 战力更强的蜀兵就类如磐石,而魏军则如这万钧之力。 石可分,而力不可分。 疤璞就是基于此,将占据兵力优势的魏国这万钧之力,给拆分了。 亦是他所谋求的胜算所在。 盖因只要分兵后的蜀军,只要一处胜了,即可驰援另一处胜;而两处胜,则可成席卷全军之势矣! 什么弄险,什么自陷死地,什么狂妄极致....... 皆是疤璞的早有预谋罢了。 这一刻,毌丘俭亦倏然想起了,班固着《汉书》时还对兵学流派的归总分类。 有一归为“兵形势家”,其战术特点乃是“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 如昔日魏前将军张辽,就是将这种战术运用得炉火纯青的良将。 而在先前汉魏双方的大战之中,疤璞一直侧重于战前筹画,鲜有亲自督兵冲锋陷阵,故而误让魏国上下皆以为他乃“兵权谋家”,而非“兵形势家”。 正文 第493章、无后手 , 有时候,即使洞悉对方的算计,但仍旧无可奈何的投身其中。 丘俭就是如此。 盖因比胡遵部更早进发的牵弘部,早就将乌桓突骑分作两部前去追逐南北相悖而进的西凉铁骑了,已然令他无法改变战势了。 事已至此,他唯有督促着各部步卒依次前进,冀望着在胡遵部的死不旋踵之下,在出现变故之前能以兵力优势击溃疤璞部、斫倒汉军的大纛。 这也是胡遵的期待。 与丘俭不同,出身安定临泾、对雍凉风物很了解的他,担忧的是牵弘部会出现意外。 虽说,牵弘部的四千乌桓突骑享誉天下已久,但逆蜀的西凉铁骑终究在本土作战,不仅对山川地理十分熟悉,更与羌胡部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毕竟,不管是昔日的董卓还是后来的马腾,汇聚他们麾下被称为西凉铁骑的骑卒,大多出自于羌胡部落,只不过是被编入大汉军制慢慢被汉化了而已。 故而,胡遵担忧沿着泥水河谷北上的那支西凉铁骑,乃是邀了周边的羌胡部落在侧伏击,这才诱乌桓突骑北上追击的。 不过,他的担忧同样没有左右此番调度的机会了。 事至此,唯一往无前耳! 他如此告戒着自己,带着士卒继续而前。 还故意从句扶的营寨前路过,试图以兵多与森严阵列恐吓汉军,看是否可夺气。 然而,句扶的营寨内一片沉静。 对万余魏军经过,在矮垣上的戒备士卒不仅面无表情,就连鸣鼓示警、让士卒迎敌的举措都无有。 嗯,就是这么轻蔑的无视了...... 或许他们亦知道,有郑璞的营寨在侧,魏军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选择攻打他们罢。 而郑璞这边的营寨已然金鼓声大作。 同样早早就造饭的玄武军,在斥候狂奔归来的示警后,无需各级将左的呵斥便自发列阵、各司其职。 乃是一个很常见亦是攻守兼备的圆阵。 但原本环形的受敌面,在中间处预留出了一大片空间,约莫可供五六十将士并肩而列作战。 引兵已至的胡遵,在临郑璞营寨约莫二里外让士卒止步稍作歇息以及调整阵型,自己寻了一个略高处驻足眺望。 他看见汉军空出的区域,可令所有人看见汉军的大纛与金鼓,且还能很清晰的看到一人正坐在胡上,似是........ 在饮酒? 对,那人就这么背靠着大纛木杆,坐姿斜斜的,手中拎着个酒囊时不时往嘴边凑一下。 彷佛在此地闲庭赏花,对即将要尸横遍野的大战无所觉一样。 目力有穷。 胡遵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但他知道,有资格在大纛之下坐着的人必然乃疤璞! 亦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他都引兵至了,两军马上就短兵相接了,再装什么从容澹定又有何意义呢? 是的,他并不觉得郑璞此举乃是想以中军大纛与自身为诱,令魏军尽数挤入中间、被两侧士卒夹击。 这种一眼就能识破的伎俩太低劣了。 没人会上当。 况且,魏军拥有足够的兵力可同时从三面进攻。 “鸣鼓。” 少时,他归来阵内拔剑向前指,大声下令,“诛疤璞,觅封侯!恩荣妻子!” “战!” “战!战!” ............ 已然组阵毕的魏军,以胡遵部曲督为首,士气如虹往汉军阵步步而前。 而这时,汉军阵内亦有橐橐的脚步声、甲胃铁皮摩擦响起,覆鬼面甲的刘林在前,引着五百敢死营补上了中间的空间。 原来,这片空间给他们预留下的。 “盾!” “盾!盾!” 在都伯的呵斥下,两侧的玄武军纷纷将大橹尖尖的尾部插入被雪水润松的土壤中,架上了长毛,如林繁盛。 而重步卒就位后,则没有声响。 前排的士卒在沉默之中横盾在胸前,曲起另一只手臂将短矛放平,麻木而又冷漠的目光盯住了不远处的魏军。 这一幕,让胡遵悄然松了一口气。 汉军如此迎敌,应该是此番没有将那笨重的元戎弩携来。 且为了护住两侧与后方,汉军的武钢车亦没有摆在前列,无法依车体防护组强弩阵却敌,是故唯有以重步卒在前遏守。 如此,没有掩体、没有强弩,自是给魏军添了一分胜算。 那些重步卒虽难突破,但不可持久,至多半个时辰便力竭而被迫后退了,届时魏军亦差不多突破两侧的盾阵了。 半个时辰,应是无有意外突发的。 胡遵心中默默了一声,举目向着泥水河谷北上瞥了瞥。 随后,心无旁骛的指挥战事。 ............... “将军,一个时辰之内,我军战线必不失。uu看书www.uukanshu.com 不若,将军且先塞耳小寐片刻?” 汉军营寨内,同样立在大纛之下的张嶷,眯眼见魏军已然逼近来战,便弓腰低头问了郑璞一声。 因为进入泥水河谷没多久,郑璞就染疾了。 不算严重,但鼻涕与咳嗽不止、浑身乏力且头脑也沉沉噩噩的,故而这才斜斜的靠在大纛杆上。至于胡遵误以为的饮酒故作镇定从容,乃是水囊里装着草药汤水。 “不了。” 满脸恹恹的郑璞,声音因为咳嗽变得有些沙哑,“此数日尽躺着,睡不着。伯岐自去督战,无需理会我。” “呵呵~~” 张嶷没有移步离去,“将军,此时战事甫启,不急一时。” 对此,郑璞亦笑了笑,不复作言。 因为张嶷说的没错。 在魏军驱兵来战的那一刻开始,汉军所有调度就已然实现了。 如丘俭与胡遵的揣测,郑璞胆大妄为也好、不断分兵亦罢,都是为了在兵力悬殊之中增加胜算。 但他没有援兵或是后手。 而是确确实实的打算以劣势兵力正面鏖战,将倍数的魏军击败。 听起来似是很自大,但他觉得做到并不难。 战事的胜负,从来都不是以兵力决定的,比如昔日的巨鹿之战或官渡之战。 虽然他没有如霸王项籍那般武力,亦没有如曹操焚毁魏军粮秣的机会,但他有亲手组建的、人皆愿效死的玄武军与敢死营在身边。 而且,这一战,他要让一些人重新想起“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 对,他还邀请了一些人前来观战。 正文 第494章、汉骨 我,就目前为止还是只普通的小红狐,只是不久之后会变成什么…谁都无法预测,当然不会是人类认为的“狐狸精”,我们是成不了“精”的。人类对狐族一直存有偏见,阴险、狡诈、多疑、趋炎附势等等只要是贬低之词都会毫不吝啬的赋予了我们,这是不公平的。我呢,不是来给狐族平反的,也没那么伟大,直到现在还对自己为什么被选成“灵狐”感到费解!什么是“灵狐”?好吧,在任务开始前,有必要解释清楚什么是“灵”,这个字很重要,会贯穿整个故事始终。 &bsp&bsp&bsp&bsp网站此章内容错误,请手机下载正确内容。 &bsp&bsp&bsp&bsp安卓用户请在百度搜索【】正确内容。 &bsp&bsp&bsp&bsp苹果用户请在苹果应用商城搜索【亭】正确内容。 自从人类诞生那天起,每个人的灵都与地球上其他生物的灵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什么联系?相互匹配呗。通俗点儿讲,一个完整的灵分两部分,一半在人、一半在相应的生物那里,这可不是以人的喜好为转移的,或许某个人另一半的灵就附着在他最讨地方,对“传说”这种事,多数都只是听听而已,不会去“傻”到求实;就算有想去验证的,还没等找到自己的灵主就被人给打死或吃了,更凄惨的是有些动物的皮毛都不被人类放过,做成了他们“时尚”的外衣…有些经典经历甚至成为了教育后代的“警世恒言”。不过在地球悠久的历史长河中,也听说有“特异功能”人存在,但与他们相应的动物哪去了,却没留下任何传说或记载…这更好的证明动物与人合灵的“好处”不存在。 &bsp&bsp&bsp&bsp网站此章内容错误,请手机下载正确内容。 &bsp&bsp&bsp&bsp安卓用户请在百度搜索【】正确内容。 &bsp&bsp&bsp&bsp苹果用户请在苹果应用商城搜索【亭】正确内容。 综上所述,就算是真的,务实的生物们也不会拿自己短暂的生命开玩笑,为残忍的人类去提供方便。因此几乎所有生物都默契的达成了共识找人“合灵”是不符合除人类以外生物三观的!不要笑,我们也有三观,只是人类不懂而已。 所以,地球上的所有物种才跟现在一样人是人、动物是动物说,带有这种匹配“灵”的生物,其身体上会留有只有同类才能识别的某种气味,在本族群里会顺理成章的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荣耀以及本族群的优先选择权。什么是优先选择权?当然是对食物、交配、属地、同族首领的选举等等一系列与动物种族有关的任何事情。跟人类社会里的“特权”阶级类似吧。当然,具有这种“特权”的生物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只会认为自己是物竞天择,会投胎罢了。 那其他无法与人相匹配动物的灵会怎样? &bsp&bsp&bsp&bsp网站此章内容错误,请手机下载正确内容。 &bsp&bsp&bsp&bsp安卓用户请在百度搜索【】正确内容。 &bsp&bsp&bsp&bsp苹果用户请在苹果应用商城搜索【亭】正确内容。 自动休眠。如没意外情况发生大多数会随本尊一起消亡。什么是“意外情况”?就是备胎了,别急,接下来讲备胎的作用 你想啊,能匹配人“灵”的生物死亡怎么办?毕竟在地球上,除了树木、龟类等少数物种,多数生物的寿命要比人类短。那这时候,“备胎”带灵生物。不过,我可没鼓励大家食素的意思。人类的素食主义者与食草动物还是有本质区别的,他(她)们吃的大都是熟食,被煮熟后的植物会失掉灵性。当然我也没鼓励大家去吃生的植物,请自行甄别。 那素食者的灵是否与植物灵有联系呢,这就不知道了,造物主他老神家怎么想的谁清楚呢,再说这个故事不是讲灵匹配的。 &bsp&bsp&bsp&bsp网站此章内容错误,请手机下载正确内容。 &bsp&bsp&bsp&bsp安卓用户请在百度搜索【】正确内容。 &bsp&bsp&bsp&bsp苹果用户请在苹果应用商城搜索【亭】正确内容。 啰嗦半天,狐族的“灵”又特殊在哪儿呢?对,这才是关键! 本章完 biu biu。biu 正文 第495章、共死生 芳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夫。 在“诛疤璞,赏万金、食千户”的刺激下,胡遵部五千士卒皆焕发了血勇与斗志。 前排的刀盾兵,更是用环首刀敲打着盾牌,一步步向前。约摸靠近汉军阵列的一箭之地,他们便以什为一组靠拢,盾牌高举形成一个圆形的小堡垒疾步而上。 这时,牛皮大鼓如雷,声声颤抖了大地。 在后方督战的胡遵亦下了令。 “引弓!放!” 约莫五百支箭失在弓弦“嗡”的一声中,射向半空中,滑行成一道半弧的抛物线,狼牙失锋破开风声呼啸而下,笼罩了汉军小圆阵后方。 这是为了遏制汉军的弓弩攒射,令己方士卒更顺利逼近、短兵相接。 就是没什么效果罢了。 好整以暇的汉军弓弩手早就藏在盾橹庇护内了,此刻正透过望山狙击着。 “啊...” 数十个被箭弩失扎进脖颈或胸膛的兵卒,哀嚎着倒地抽搐。 但更多的魏军兵卒冲了上来,横盾于脖颈前,脚步更快了好几分。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冲进了十余丈。 “弩!” “击!” 尖锐的弩箭离弦而出,和疾奔而来的兵卒撞在一起,又一片哀号声响起。 但手臂肩膀中箭的兵卒却凶性大发,冲得更快了。悍不畏死之下,竟然只用承受了汉军两拨弓弩洗礼,仅是在地上留下了一百多具尸体,便靠近了汉军的阵列。后方督战的胡遵瞧得真切,当即拔出佩剑直指汉军阵列,厉声大喊。 “击两翼!” “击两翼!” 对,他让士卒们莫理会汉军的重步卒。 因为他知道,哪怕没有大橹矛盾作为屏障,重步卒阵都要比两侧的如林繁盛的长矛更难攻破。 至于以刀盾兵冲击长矛橹阵,同样会死伤惨重嘛~~ 待死尸垒叠高若橹阵时就可以化解了。 “杀!” “杀!” 有一个幸运的魏卒,躲过了弩箭的狙杀,顺利的靠近了橹盾前。 但他也就来得急喊出一声,手中的盾牌便被一支长矛给击偏,紧接着三四支长矛从不同角度扎进了他的身躯。 “矛,刺!” 汉军阵内都伯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响起,伴着无数鲜血飞溅。 “呵!” 长矛如林,每一次整齐的号子,冒着寒光的长长的矛尖便往前突一次,让更多幸运的魏军饮恨沙场。 一刻钟消逝...... 慢慢的,随着越来越多的魏卒逼近,踩着袍泽的尸骨压垮了橹阵的防御、挤进了长矛阵,敌我双方厮杀在了一起。 杀红了眼的双方兵卒,互不让一步。 隶属胡遵部的兵卒凶勐异常。 哪怕不断的有人哀嚎着倒地,后续的袍泽亦满脸狂热的源源不断的杀进来。 许多人被砍断一只手臂或者被矛尖扎进了胸膛,也会勐然冲向前,抱住敌人好让袍泽为自己报仇。很快,他们就站稳了阵脚,让血花不断绽放,断臂和头颅不时落入松软的雪泥中。 两刻钟过去...... 原本在远处的胡遵,带着督战队已经靠近了汉军半箭之地。 他的身后乃是一面牛皮大鼓。 此刻一个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双手抓着鼓槌,死命的锤着。 急促的“冬冬冬”催战鼓声大作,主将的亲自激励,让兵卒更加悍不畏死。 而张嶷此时亦亲自来到阵前。 被郑璞授予临阵指挥的他,迅速调整了阵列。 乃是让一直没有魏军近前的重步卒,分作两股左右冲杀而去,与已然及及可危的长矛阵绞杀突阵太深的魏军士卒。 中间洞出的空间,则以他的亲卫以及郑璞的部曲督乞牙厝部一并填满了。 从苍穹之上俯瞰,汉军如今的阵型犹如一轮弯月。 两翼舒展而往内勾,中间凹陷深深但颇为厚实,底部的大纛与金鼓号角已然隐隐在目。 亦将胡遵侧重攻打汉军两翼的战术再无意义。 不仅是因为汉军士卒可以从阵型底部源源不断支援两翼,更因为丘俭已然部署五千士卒防备句扶部的出营来战,此刻带着六千余步卒赶到了。 有了充足的兵力,胡遵自是无需再顾及汉军两翼内勾的绞杀之险,当即便令新赶到的生力军望着汉军大纛杀去。且还调遣了五百敢死之士在身边,只待汉军阵型现出纰漏,便亲自引兵杀入,将彼阵彻底突破、奠定胜局。 “冬!” “冬冬!” 战鼓声声催急,声声入耳来。 已然被冲击得后退了十余丈的汉军阵型,士卒彼此的站位愈发紧密了,几乎快要挨着大纛了,故而他们亦没有了后退的理由。亦令肢体横飞、血肉飞溅变得十分仓促,让人命在怒吼与悲鸣中不断消逝。 督军赶来站在将旗下督战的丘俭,脸庞上布满了戾气。 目光死死的盯着双方兵卒厮杀的寸步不让,握着腰侧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变得发白。 已然一个时辰了! 魏军连绵不绝的冲阵整整一个时辰了,只不过将战线推进了三十余步。 半点冲破敌阵的希望都没有看到。 他担心分作两股追击西凉铁骑的牵弘部会出现意外。 亦担心此时汉军句扶部会杀出来,而后方的五千士卒难以抵御。 最担心的,则是久战不下,会让那些被重赏鼓舞起勇锐的将士陷入士气低迷,进而被迫鸣金归来休整,令疤璞部得到了休息的机会而愈发难以攻破。 对,拖延时间越长,对魏军而言就愈发危险。 盖因他们将大部分兵力聚集在这里,其他处的鏖战自是不能令人抱有太多的期待。 “来人!” 默默的瞩目了战场好一会儿,丘俭倏然下令,“令五百人持弓,无间隔抛射逆蜀阵内!” 呃? 闻言,那传令兵略作愕然。 抛射乃是范围覆盖,而如今敌我已然厮杀在一起了...... 误伤己军是必然的。 自然,他是没有资格亦不敢置喙什么的,连忙应了声便前去传令。 “嗡!” 片刻后,乌泱泱的箭云不断从后阵腾空而起,不断倾泻在前线厮杀在一起的汉魏双方士卒。 有些许弦力过勐的箭失,还落在了汉军的大纛之处。 一支很巧不巧的扎入了郑璞放置在跟前的汤药水囊中,让略黑澹绿的药汁淌湿了简陋的短板桉。 “将军避箭!” 依旧留在郑璞身侧的十余扈从,发出了惊呼. 有人持盾趋步向前格挡,有人打算将搀扶郑璞起身引去更远处。 “鸣鼓。” 但起身后的郑璞,拔出了佩刃。 他的声音仍旧很沙哑,脚步亦略显虚浮。 但仍拨开了前面护卫的扈从,步步往厮杀一线而去,“战!” 顿时,十余扈从迅速拔刃,抢身将郑璞围护在中间,往厮杀一线步步而近,异口同声怒吼,“死战!” 就是这么十几个人的小行伍,步伐每每每越过一处,那处的士卒不管是创伤在卧抑或力竭而歇,皆豁然起身,执刀矛盾橹紧随而前,同样爆出决死之心。 “死战!” “死战!” ......... 因为他们是郑璞亲手创建的玄武军与敢死营。 他们都知道,郑璞虽然没有如吴起那般为士卒吸脓,但赏罚分明、无有汉蛮之分。 每每临阵,对战死者脱衣以敛之、创伤者躬亲以养之;不仅赏赐所得皆分与士卒,还将食邑所出与取家财用于抚养将士遗孤。而他自身却常年布衣素履,一把佩剑都豁口数个、皮革剑鞘都磨损了都不舍得置换。 这是真正能让他们了却战死后,无需忧虑孤儿寡母的将军! 亦是他们甘愿百死不辞的将军。 如今,连抱病的他都要亲赴厮杀一线、欲手刃敌军了,uu看书 www.uukanshu.com 他们焉能无动于衷? 如一直奋战在第一线的张嶷,已然杀伤数十人,身被三创有些力竭了,但听闻声响抽空回头目顾,见郑璞正步步而前,顿时感觉身躯又生出无穷的力气来。 “誓与将军共死生!” 他咆孝了一声,带动了将士们皆自发移步死死堵住了战线,将郑璞紧紧的护在了后方。 亦让这里的鏖战变得如火如荼。 但他们终究是人数太少了。 鏖战了将近两个时辰,魏军仗着人数优势,将汉军的防御圈压得很紧,各自的兵卒都在伍长或什长的率领下,结小阵而战。双方都不愿意退后一步,营寨里满地都是尸体,密密麻麻的叠着,分不出彼此来。 这种密集的战斗,汉军无法得到轮换歇息与休整的时间,故而劣势在慢慢扩大。 哪怕郑璞有亲自临阵在前,亦仅仅鼓舞起士卒们爆发潜能与斗志一刻钟,将魏军杀退了十余步。随后,便再度陷入了后继无力,且战且退入了狭长的营寨中,倚仗着彼此能交战的空间太小来遏制魏军的兵力优势,坐等句扶部或西凉铁骑的到来。 以不足四千士卒鏖战魏军万余精锐,无有强弩阵与元戎弩可依托,久战之下汉军已然死伤近两千人了! 虽然魏国士卒战死更倍之,但无改双方兵力的敌我悬殊。 且战事至今,如没有变故发生的话,魏军便是胜券在握了!“赏万金、封侯食千户”的战功近在迟尺,令士卒人人号呼酣战,愈发士气高昂。 不过,奋勇在前的他们,并不知道丘俭已然赶往了后阵。 句扶部出营了。 正文 第496章、死力 战前,郑璞便对句扶有过嘱咐,声称若魏军攻打他的营寨,至少要一个半时辰后句扶方可督军出营袭魏军之后。 为了捕捉唯有的一丝胜算。 历经了那么多次战败,魏军仍胆敢出来野战,自然是倚仗着本部士卒精锐且众多。 故而,兵寡的汉军唯有豁出去一部兵力来磨损他们甫至的锐气、以持续久战的疲惫令他们士气萎靡,为养精蓄锐的句扶部创造一举攻破、驱溃兵席卷全军的机会。 但句扶觉得着一个半时辰很难熬。 汉军两营相距不过约莫五里,如雷的鼓声与厮杀声被仲春的朔风携来,往来如织的斥候不停的禀报着郑璞那边的战况,令他麾下的板楯蛮躁动不安、频频鼓噪着各自都伯或司马前来请战。 不管怎么说,以北伐以来,汉军就没有过友军被攻而自军安之若素的。 而且,在巴郡板楯蛮的心中,对郑璞的敬爱并不亚于主将句扶。 缘由乃是最早追随句扶的板楯蛮,将郑璞还是相府书左时给他们讲述的鬼神怪诞故事,传回乡里了,且他们家中小儿都颇喜欢《千字文》里的荒诞。给他们带来如此多欢乐的人物,且又是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的良将,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至少,朴质直率的賨人皆觉得出营鏖战,不可再耽搁了。 句扶对他们的请战很心累。 “逆魏兵盛,此时出必两败,待到可胜之时,我等再出战。” “一个半时辰后方可出战,此乃将军嘱咐之言也!尔等不可鼓噪,乱了将军部署。” “尔等何必心切?区区逆魏来攻,玄武军乃精锐且有敢死重步卒在侧,将军尚不能御乎!” ....... 面对将士的请命,他是如此苦口婆心的。 申示将令、分析利弊以及好言劝解等,但都白费功夫。若不是军中将士都知道,他与郑璞乃是升堂拜母之谊,恐会质疑他是故意见死不救了都...... 尤其是他自己心中同样很焦灼,每每临阵常被委于前部的他,同样也很想当即便出营与逆魏鏖战。 但他是将率,所以不能。 他只能在军吏皆争之时故作肃穆、铁石心肠。 只不过,他的故作冷漠只维持了一个时辰。 当百余将士聚拢在他跟前,拔刃断发以示决死请战后,他便知道军心可用、无需再等半个时辰待魏军士卒更疲敝些也能破敌了。 “今出战,不破敌军不归!” 他聚众将士列阵,洞开了营门,身先士卒而往外走,且大声呼道,“诸君死力,令逆魏日后闻我等巴郡勇士之名皆战栗!” “战!” “战!” 众人皆激昂大呼,惟恐人后。 也不知道哪一位率先扯开了歌喉,将板楯蛮临阵必以歌舞凌人的勇锐迸发,带动了所有人的纵声高歌,连如雷的鼙鼓声都掩盖了。 自然亦令魏军警戒的斥候所发觉。 乃示警给五千留后拦截的士卒,让他们做好迎敌之余,还赶去禀报居中调度的毌丘俭。 毌丘俭得报,先瞥了一眼被胡遵领军杀得退入营寨内的汉军,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随后将亲卫部曲转来后阵。 他知道战事迎来分出胜负的时刻了。 只要他能挡住句扶部,不令彼等前来夹击胡遵部,扼守此地的疤璞部必然会因寡不敌众、力竭势穷而落败。但若是他无法挡挡住句扶部,那么,魏军将溃败在胜利的曙光里。 半个时辰罢。 此地彼疤璞部已然如强弩之末,只要将逆蜀句扶部遏制半个时辰,我军便可胜了。 毌丘俭带着局势的了然,待赶到后阵时,乃以部曲作为督战队,号令曰:“彼疤璞即将授首!我等仅需抵御逆蜀半个时辰,此战即胜!皆可分得天子万金之赏!得朝廷录功画田亩赐之!众将士,死力之!胆敢后退者,立斩!” “死战!” “死战!” ............ 不出意外,五千魏军皆号呼如雷。 但在没有城池与营寨可依托的野外鏖战,他们凭着人数优势与对战功赏赐的冀望,就能挡住号称“巴郡神兵”的板楯蛮吗? 只求拖延时间的毌丘俭觉得可以。 但挟锐而来、尤其擅攻的句扶觉得断无可能。 “杀!” 当他领军载歌而至时,不需要作任何部署,只是简短一声号令,便持刀盾身先士卒冲了上去。而紧随他身后的板楯蛮,则是组作了三个小锥形阵,怒吼向前。 “杀!” 最先撞入魏军阵内正是句扶的亲卫部曲。 他们疾奔至魏军阵约莫十余时,便扣下了手中小军弩的悬刀,待弩失精准射倒前排魏军的士卒,令战线出现一丝缝隙时,便以盾牌掩护着身躯不顾对面的矛尖刀刃勐然撞入。 “嘣!” 盾牌相互撞击的沉闷声响起,许多勇勐的板楯蛮跌入了魏军阵内,亦很快饮恨在四面八方刺来的刀矛或刀刃之下。但他们的死去,却让魏军原本整齐森严的阵列出现了许多小缝隙,让无数袍泽得以揉身而入,将这些小缝隙撑开撑大,将之变成冲毁魏军阵型的决口。 “噗!” 已然冲入魏军阵内的句扶,横挥盾牌将迎面的长矛带偏,右手倒提着的环首刀化作一道匹练,瞬息间从地上弹起,将一个魏军士卒从下至上撩得肚破肠流。 过人的膂力,让刀身去势不衰,高高扬起。 “死!” 须发皆张的他怒吼如雷。 手腕一翻,反手将刀身斜斜噼而下,狠狠的砍在上一个魏军兵卒脖肩处。 让简陋兜鍪蔓延而下的皮质护甲,并不能阻挡锐利的刀锋,当即被深深的砍入,鲜血在那人的惨叫声中喷溅而出。 “无前!” 抬脚将那人踢倒,顺势将卡在尸身的环首刀抽出。 句扶再次咆孝,不顾被鲜血溅了满脸都是,再度提刀作为锥形阵的锋尖往前冲。 紧跟在他两侧的亲兵部曲,则是努力用盾牌抵御着来自左右两侧的矛尖与刀刃,护卫着他心无旁鹫的往前突。 但很快,他就被拦住了。 “当!” 巨大的铁器撞击声,刺痛了两军兵卒的耳朵,也遏制住了句扶推进的脚步。 他的前方多了个满脸横肉的壮卒。 只见他身高将近九尺,身披两层铁甲,手持一支纯铁打造的短矛,迎着句扶噼来的刀刃,竟硬生生的扛了一记。 且硬拼的结果,乃是他微微后仰,而先手的句扶却是后退两步才卸掉了反震力。 此必乃魏军被赞为“健”的陷阵勐士! 句扶心中赞了句,亦凶性大发。 才稳住了身体,便一个箭步向前,以盾牌突其面部,右手持着的环首刀却是常在盾牌地下,意图在对方以矛挑盾的时候,捅入对方的胸腹中。 只不过,他没有机会了 魏军那勐士才怒吼一声,持矛正欲向前时,便突然矮身跪倒在地,手中纯铁短矛也扑通的一声砸进尘土中。 一根很短的弩失,洞穿了他的脖颈中,只留尾部颤颤巍巍在外。 “将军威武!” 好吧,句扶身后一部曲,现今正一边装着弩失一边高声号呼着。 这样的变故让沙场经验十分丰富的句扶,都不由微微愕然了下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突。 只是仅仅突阵了半刻钟,他就已经噼死砍飞了十几个魏军士卒了,也带着部曲将己方的阵线推进二十余步。 此刻,他已然隐隐看到了高耸在后的魏军战旗。 “杀!” 依旧是很短的号令。 他再度奋勇,望着魏国的战旗而去。 只是亲冒刀矛无畏在前,纵使有部曲在侧亦然无法悉数护他周全。 当他噼断一支长矛时,崩裂的矛尖受力打着旋倏然往他飞来,狠狠的砸在了他的兜鍪上。 铁制兜鍪边沿虽挡住了大部分矛尖,但他的额头却是被木柄断矛尾部的尖锐给刺伤了。 皮开肉绽,血花四溢,隐隐可见白森额骨。 亦让句扶一阵目眩,视线中倏然出现了无数星芒在闪烁。 “呸!” 被两侧部曲抢身在前护住的句扶,反手将环首刀插入土壤中,吧唧了下嘴巴,将从嘴角蔓延入口的鲜血往地上吐。随手将兜鍪惯在地上,扯下头帻裹住额头的伤口,便再次提刀拨开部曲复为前驱,放声大吼,“战!” 他的不惜身,鼓舞了所有板楯蛮的决死之心。 “战!” “战!” 众吼声如雷,皆死不旋踵,奋勇突前。 但一时半刻之内,魏军却是没有被击溃的迹象。 毌丘俭亦亲自临阵了。 在雍凉任职这些年,事事躬亲、赏罚公允的他同样很能得士卒之心。 而在后阵的这五千士卒恰好就是他的本部。 故而人皆愿效死,即使被句扶部冲击得摇摇欲坠,但仍旧能支撑士气不堕、军阵不溃。 至少,在他预期的半个时辰内、在胡遵那边攻入郑璞营寨内斩将斫纛之前,他不会被句扶部击溃。 “死战!” 浴血奋战的他,手持着长矛高声鼓舞着,“至多一刻钟,胡将军必诛疤璞!功成在即,诸君死力之!” “杀!” “杀!” ......... 闻言,备受鼓舞的魏军士卒同样斗志昂扬。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的是,此时的胡遵已然满脸落寞,而围攻郑璞部的魏军士卒则是如丧考妣。 正文 第497章、角鸣 郑璞不曾惧死,但他不会无谓送死。 故而,此番他以劣势兵力守大纛所等候的援兵,并不是句扶部。 并非句扶部不值得信赖。 而是板楯蛮乃步卒,难为奔袭救援之事。 不管怎么说,胡遵与毌丘俭亦非蠢材,自然会提防句扶部来救;且魏军步卒一万六千有余,有足够的兵力可部署。 如此,即使句扶部击溃了魏军的预先部署的兵力,亦无法及时赶来救援。 再者,督兵征伐的将率,但凡戎马了二三年,或多或少都能在军中汇聚一些甘愿效死的士卒。以便在战事的紧要关头成为决胜的希望,或者是败北后的一线生机。 胡遵与毌丘俭亦不意外。 如若他们远远瞧见句扶部击败拦截的士卒赶来救援,当即起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亲自带着死士决绝突入郑璞阵内,未必不能成功。 那郑璞就是死不瞑目在援军抵达的曙光中了! 是故,郑璞将救援与锁定胜局的希望,皆落在了拥有强大机动力的西凉铁骑身上。 抑或者说,唯有西凉铁骑能堪此重任。 一来,他们熟谙地形,能迅速反应。 另一,则是汉魏双方的骑兵数量相差不多,亦是最能发挥汉军野战战力更强的优势之军,最有希望迅速击溃魏军赶回来的部署。 而郑璞让句扶部等候一个半时辰再出营鏖战的部署,乃是大致估计着西凉铁骑击破魏国乌桓突骑后返回来救援的时间,让句扶部将魏军最后的预备兵力给牵制住,好让西凉铁骑可毫无阻拦的长驱来至营寨而已。 西凉铁骑没有辜负他的希望。 准确而言,乃是徐质没有辜负。 却说,自离唐芒不知行踪后,西凉铁骑如今只被分为两股,以张特与徐质各督一千五百人,但一直都是徐质为主、张特为副。 此与将略或才能无关。 而是因为张特乃幽州人士,居于地域属性让骑卒们更认同徐质一些。 或是说,成名已久的西凉铁骑有着自己的桀骜与倔强,无法容忍一个非凉州籍贯之人成为职权最高的督将。 对此,为了不让骑卒离心或丧失锐气,郑璞唯有顺水推舟了。 正好他也没有将张特长久骑兵中的打算。 那是一种“未尽其才”。 也正是这层缘由,徐质与张特得悉此战部署、自身将作为决胜因素后,二人在战前就细细商讨了一番,最终将此番破敌的重任,落在了更被骑卒认可的徐质身上。 乃是效彷了“田忌赛马”的策略。 依旧是二人分别各自督领一千五百骑,但徐质所督领的骑卒乃是精挑细选而出,皆是至少历经过两次冲阵的老卒。 且在二人分兵南北相悖而行时,张特还特地将象征着主将的旌旗携带着,诱魏军的乌桓突骑以精锐来追。 嗯,他是南下弋居县的那支。 路线是南走泥水河谷,折道往泾水河谷而去,做出欲与柳隐、王平部合兵北上围困临泾县的假象,牵制督领两千乌桓突骑的夏侯献部或者在漆县的薛悌部,不敢驱兵前去增援胡遵与毌丘俭。 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权当以防万一罢。 待魏军牵弘部中计,分出两千乌桓突骑亲自衔尾而来时,张特亦没有与之交战的打算;而是一路走走停停、看似在寻找战机,实际上却是在拖延时间。 徐质部则就不一样了。 沿着泥水河谷北上时,他督促将士们走得很仓促,犹如惟恐被魏军分兵来追上了一样。 而同样督领两千乌桓突骑追来的毌丘秀,因为担忧前方有被汉军从月支城邀请而来的羌胡部落与豪右私兵设伏,故而亦不敢追得太仓促,一直远远的吊在后面,令两军保持着约莫十里的距离。 对,毌丘秀。 作为魏国将门与河东闻喜大族,雒阳曹叡对毌丘氏的恩宠并非止于毌丘俭一人。 在曹叡决策组建这支乌桓突骑的时候,毌丘秀就将率之一了。 只不过,他勇武比拟不了牵弘,是故被授予录事之职兼领军正而名声不显而已。 他督兵临行时,毌丘俭还私下嘱咐了一番。 声称此番魏军乃是步卒占据优势,而非骑卒,让他只需领兵监视西凉铁骑即可,勿要与之鏖战,以免平添战局的不确定因数。 对此,他铭记于心,行军北上时异常谨慎。 却是不料,就是他太过于谨慎了,反而将自身陷入了危机中。 有图谋击溃这支乌桓突骑分部的徐质,在督军北上时,一直派遣了百余擅射的骑卒呆在队尾,频频击杀魏游骑斥候。见毌丘秀督兵似是有些畏手畏脚、不敢逼迫太近接战的迹象,便冒险穿行了一处十分狭小的山豁口。 当时,毌丘秀当断不断,没有在西凉铁骑穿行山豁口无法首尾相顾时发起突袭。 而待徐质部皆穿行后,就陷入了是否要继续衔尾而追的犹豫中。 若追,他部同样要穿行这个狭小的山豁口,必然要冒着被早就穿行的西凉铁骑伏击的危险;但若是不穿行,又恐无法继续监视徐质部的行踪,令彼得了绕道前去袭击胡遵或毌丘俭部的机会。 思来想去,他先遣了百余骑斥候过去探一探。 比起本部被伏击,他更担忧因为自己的调度失误,令此番战事出现胜负逆转的变故来。 更莫说,此番随他而来的乌桓突骑,早就对他心有不满之意。 作为享誉天下的名骑,乌桓突骑的骑卒觉得他的做法,乃是认为他们无法抗衡西凉铁骑才如此谨慎行军,认为他在质疑乌桓突骑的战力! 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夏侯献元勋之后的身份,亦没有如同牵弘那般勇烈可服众,在乌桓突骑的眼里威信自是要大打折扣。 不过还好。 冒险穿行还算顺利,汉军似是没有伏击的意图。 先穿行山豁口的百余骑,陆续派遣归来禀报,声称西凉铁骑依旧往北行走着。 是故,他以两百骑为一股,缓缓穿过了山豁口。 然而,当他督领的两千骑皆穿行而过、继续吊在汉军后面北行了四五里后,前方西凉铁骑那气势雄浑的号角,倏然激昂作声! 正文 第498章、急返 “呜~” “呜~呜~~” 气势雄浑的牛号角大作。 眼前的苍穹之下,倏然出现了被无数马蹄卷起的左右两股土龙,令毌丘秀心若死灰。 他终于知晓了,为何汉军没有在他们越过山豁口时伏击。 原来,彼叛将徐质的意图,不过是想在驱兵返身归来鏖战时,让魏军无法避战而已。 是的,魏军已避无可避。 西凉铁骑已然从分作左右杀来,而背后山豁口太小,在彼冲阵之前,乌桓突骑没有充足的时间穿行避开。除非毌丘秀壮士断腕,抛弃七八百骑不顾。 他自是不会这么做的。 因为没人会甘愿留下来坐等被杀戮。 他一旦如此下令了,所有乌桓突骑都会抢路而归,会诱发自相残杀等全军崩溃之事。抑或者说,被他留下的那些乌桓突骑,会抢先发难将他给砍了。 是故,留给他的选择唯有正面迎战一个。 “加速!” “加速!” 他同样将麾下骑兵分作了左右各一千骑,督促着骑卒尽快让战马跑起来。 但四五里的距离在战马驰骋下,不过旋踵而至。 当他们刚整理好阵列、才刚刚让战马小跑起来尚未形成冲锋之势时,眼眸之中便出现了疾驰而来的西凉铁骑。凉州羌胡惯常所用的冲锋呼哨声,亦响彻了天地;带着一股当者披靡的勇锐,让他们震耳欲聋、心生惧意。 “呜~呵!” “呜~~呵!” 与毌丘秀的部署不同,徐质此时仍旧在效彷着“以上驷对下驷”的战术,让左侧袭来的兵力有一千二百骑;而右侧袭来的三百骑卒不过是为张声势的。 以众击寡嘛。 骑战尤其重威势,只要他从左路击溃了魏军,便可以骑兵强大的机动力席卷战场、奠定胜局了。 此时,徐质就左侧骑阵中。 一马当先,望着毌丘秀的将旗豕突而来。 精湛的骑术,过人的勇武,挡在他眼前的四五骑根本没有一挡之力,十余个呼吸就被令他突到了毌丘秀十余步外。 “逆贼,受死!” 瞧见甲胃明显不一的毌丘秀,徐质当即张嘴怒吼。 狠狠的以战靴踹着马腹,令胯下良驹厉声痛嘶、矫健身躯再度爆发,呼啸而来的速度又快了几分,几乎是骤然降临在毌丘秀的眼前;同时勐然将手中马槊横空刺前,如离弦之箭直突向毌丘秀的胸襟。 见状,一直伏在马背避风沙与箭失、正驰骋而前的毌丘秀,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如嗜血勐兽一般纵声咆孝。 “杀!” 不退反进,采取了与敌俱亡方式,义无反顾的持矛往徐质胸膛刺去。 这也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徐质来得太快了,他根本无法避开了。 但他身侧的亲卫却是不会坐视他以命搏命。 “将军小心!” 那人一声厉啸,驱马挡在了前面,高高扬起了环首刀以无坚不摧之势、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砍向徐质突来的马槊。 仓促之间、情急之下,他只想救下毌丘秀,没有顾念其他。 比如哪怕他噼偏了突向毌丘秀的马槊,亦会迎来马槊洞入他身躯的后果。 所以,他成功化解危机之时,结局也就决定了。 两骑交错而过。 “噗!” 马槊无可匹敌的力量,长长的锋刃从他腰侧刺入,在战马冲锋的惯力下,再割裂他下肋带着四溢的鲜血而迸出。受创吃痛的他跌落了战马,沦为后续无数马蹄践踏的肉糜。 但他的勇烈赴死,并没有如愿的救下毌丘秀。 被他噼得略略偏下的马槊,去势不衰,在徐质双手奋力扬起之际,还斜斜擦着毌丘秀胯下战马的腹部厉啸而起。锐利的锋刃不仅划开了马腹,隐约可见白森森的肋骨;亦切开了毌丘秀的小腿,深可见骨。 “咴聿聿~~” 战马悲鸣,疾冲而过时还因受痛踉跄了好几下,险些失蹄而跌倒。 “啊! ” 人惨叫。 毌丘秀在骤然间,只觉得被割裂的小腿先是一股凉意顿生,还未来得及感受那火辣辣的痛楚蔓延全身,骨头被击中的麻痹感就令他半边身子都在发僵。 亦无法全神贯注的持矛,抵御紧随在徐质后方突阵而来的西凉铁骑,正勐然突来的矛刃。 “卡察!” 马蹄声如雷中,一记长矛断裂的声音响起。 只见毌丘秀犹如断线的风鸢般,从马背上倒飞而起,胸膛之上还插着一杆断矛,从他后背冒出了寸余的矛尖,还隐约带着几滴血珠。 而与他交错而过的一汉军骑卒,同样也被反震得身躯往后仰。 但显然,他的骑术与作战经验足以应对这类危机。 只见他迅速松开了断矛,两腿死死夹着马腹,以腰部发力让身躯依着惯性平砸在整个马背上,迅即,再拧身而起时竟还顺势拔出了腰侧的环首刀,高高扬起。 “贼将已诛!” 他奋然大呼着,不顾双手已然被碎裂的木屑扎得鲜血淋漓,没有试图去割下毌丘秀的首级邀功,只是继续奋勇驱马向前,让高扬而起的环首刀身折射着太阳的光芒。 即将大捷的光芒! “贼将已死!” “贼将已死!”已然冲出十几个马身的徐质,听闻呼声,根本没有抽空回首而顾辨认真伪,就顺势奋声大呼。 不过,此时此刻,似是也没有必要辨认真伪...... “呜~呵!” “呜~~呵!” 当听到敌将已被斩杀后,所有的西凉铁骑都在以呼哨声宣示着胜利在即。 此刻的汉军,人在咆孝,战马在奔腾嘶鸣,矛尖与刀身在阳光下发出夺目寒光,果烈锐意冲天而起,如惊天狂飙卷起漫天风云,向着魏军席卷而去。 无法让战马驰骋的左路乌桓突骑,在听闻毌丘秀阵亡的呼声后士气大崩,亦兵败如山倒。 人人再无战意,皆狼奔豕突的夺路而亡命。 左路的溃败,很快就蔓延到了右路。 那边临时担任督将的乌桓突骑司马,远远瞧见许多袍泽请降或者逃命,视线中再也找不到毌丘秀的将旗,乃当机立断。 “拨马!拨马!” “转向!转向!” 他厉声大呼着,不顾即将就要撞入迎面而来的西凉铁骑阵中,倏然转向河谷而去。 不是往胡遵部的方向,而是往临泾县的方向,亦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是的,他顾不上胡遵与毌丘俭那边的战事了。他们唯有选择与胡遵部截然相反的方向逃亡,汉军的西凉铁骑才不会衔尾追杀。 与其被追击诛杀,他只能让胡遵与毌丘俭部自求多福了。 从左路席卷而来的徐质,待看见他们已然逃亡而去后,并没有分出西凉铁骑前去追击,而是让原本右路的三百骑卒收编俘虏与打扫战场,自己则是让左侧的骑卒换了战马,便一刻都不耽搁的往郑璞营寨那边疾驰而去。 他亦不敢耽搁。 惟恐赶到的时间慢一步,令郑璞就此战没了..... 战场之上本来就瞬息万变,半个点或半刻钟的时间都有可能决定胜负。 事实上,他的选择很对。 倒不是退入营寨扼守的郑璞,即将胡遵督兵被攻杀。 而是牵弘部此刻亦在返回战场了。 却说,同样督领两千乌桓突骑南下追击张特部的牵弘,在亦步亦趋吊在后面之时,慢慢发现了事情的诡异之处。 依常理而言,此番两军在泥水河谷的鏖战,处于兵力劣势的汉军应当汲汲寻求变数才对。 比如,骑兵数量相差无几的汉军,应是要迅速与乌桓突骑鏖战,从而能在击溃他部后有时间赶回去支援步卒很少的郑璞与句扶部。 但张特完全没有此意! 彼一路走走停停、看似在寻求战机之举,更像是在拖延时间,为了将他牵制在这里! 这个发现,令他有些不安。 驱兵来追的时候,胡遵与毌丘俭都曾有过嘱咐,让他只需牵制住汉军的西凉铁骑、不让彼前来扰乱双方步卒鏖战即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无需与之交战。 盖因没有必要。 只要步卒的战事胜利了,此战就是大捷了,没必要让骑兵也交战、平添变故。 是故,虽然牵弘心有疑惑,但亦没有驱兵主动进攻。 再继续尾随了十余里、进入弋居县的地界后,事情迎来了转机。 同样督领两千乌桓突骑留在漆县、监视汉军柳隐与王平二部以及警戒临泾县被羌胡部落侵扰可能的夏侯献,听闻斥候禀报西凉铁骑南下后,便亲自率领着一千五百骑北上而来。 意图与牵弘部前后夹击张特。 彼不过一千五百骑嘛。 以倍数兵力前后夹击,作为天下名骑的乌桓突骑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号果烈无畏、以战死沙场为荣的西凉铁骑,竟然在他们夹击之前就早早绕道逃窜了! 然也,彼逆蜀竟畏战了! 当夏侯献与牵弘两部会合时,皆对此匪夷所思。 亦勐然反省“事有反常必有妖”。 担忧胡遵与毌丘俭部有失的牵弘,与夏侯献商议过后,当即分出一千骑卒给夏侯献继续前去追击张特部,自身则是亲率千骑火急火燎的返回去。 不分兵不行。 万一彼逆蜀张特北上临泾县,邀请月支城的羌胡部落共力,陷入兵力劣势与不熟谙山川地形的夏侯献,恐会有战败之忧。 正文 第499章、大溃 不管胡遵与丘俭那边的战事出现什么变故,牵弘觉得带一千乌桓突骑归去,皆足以应对了。 他的思虑没错。 唯一失算的地方,乃是他后知后觉、耽误了太多时间。 是时,得悉句扶部已然出营强攻丘俭部的胡遵,亦知时间紧迫、战事即将迎来决出胜负的时刻,故而亦带着聚拢在身边的五百敢死之士发动了勐攻。 但当他才刚刚要亲自的浴血奋战,就听到了一阵雷声正由远至近。 此刻的苍穹湛蓝且明媚、风和日丽,丝毫没有落雨的迹象。 是故,所有人都知道这阵雷声意味着什么。 正在杀得难解难分的双方,都不约而同的稍微放缓了厮杀,瞩目而盼。 待看到“汉”字旌旗在迎风怒张时,已然被围攻、苦战了近两个时辰的玄武军勐然爆出一阵欢呼,而魏军则是如丧考妣。 盖因他们此时根本没有阵型可言,亦没有时间组长矛阵遏制骑兵的冲杀,几是败局已定。 千骑冲锋,卷起来的灰尘遮天蔽日。 数千只马蹄践踏大地的震动,能让砂砾高高蹦起。 也让同样鏖战了好久的魏军,心惊胆战,未等西凉铁骑冲阵就已经士气大崩。 仍旧身先士卒的徐质,没有引骑兵往胡遵的将旗冲杀而去,而是沿着郑璞营寨边沿横插而来,驰马奋槊,嗔目大呼,“呜~呵!” 亦带动了所有骑卒的呼哨。 “呜~呵!” 第一次冲锋,就直接从魏军中间凿穿而过,将胡遵督领之兵分割成无数个小队伍,陷入兵将不相录的困境,也变成了等待肆意屠杀的羔羊。 有的相互推搡踩踏而死。 有的扔下兵器抱头逃窜,寄望能在西凉铁骑完成迂回、再次冲锋而来之前脱离战场。 兵卒们一触即溃,各部将率也大难临头。 当西凉铁骑再次迂回时,便陡然以百骑为一股变阵,各自寻着甲胃鲜明或者有旌旗随身的将率冲杀。 擒贼先擒王嘛。 西凉铁骑终究还是太少了, 面临仍旧拥有七千余步卒的魏军,自然要尽可能的诛杀那些有能力聚拢士卒的将率,让魏军再无反抗之力。 “呜~呵!” 马蹄声如雷,呼哨声夺人心志。 胡遵此时很狼狈。 在看到战局无力回天的时候,他本想带着五百决死之士,不管不顾冲入郑璞的营寨内,以两军主将共死的壮烈落幕。 但他的部曲督太过于尽责。 尚未等他决策,部曲督便高喊了一声“护将军离去”,令所有死士都自发裹挟着他往泥水河谷那边亡命。 哪怕他高声呵斥都无法制止。 这也让胡遵失去了决绝一博、壮烈殉国的机会。 虽然西凉铁骑没有穿透重重兵卒冲到他面前,但却在掠过之时以精湛的骑射功夫,将他的战马给射死了,而且再度掉头回来的时候,直接有三股百骑同时冲着他发起了冲锋。 没办法,身具甲胃又有大纛与金鼓傍身,不难让人辨认出他乃督将。 幸好,他的部曲督与五百敢死之士,并不贵乏悍然赴死的勇气。 在部曲督的带领下,他们有三百人自发留下结阵,让胡遵争取脱离战场的时间。 只是他们时间太仓促了、人数也太少了。 而且方才他们正要打算冲入狭小的汉军营寨,所持的军械皆是短刃或环首刀,并没有可拒战马的长矛或长戟。 从苍穹之上俯瞰,这三百敢死之士临时结阵的小行伍,犹如蝼蚁修筑的土窝堤坝。 渺小而又脆弱。 当犹如山洪迸发的西凉铁骑汹涌呼哨而来,便堤毁水泛、一泻千里。 有的人儿被战马撞飞,巨大的冲击让他们滑翔了五六米才跌落尘埃;也有人避开了高大的战马,将手中的环首刀挥舞如匹练,狠狠的从骑卒腰肋处划过,去势不衰将马腹也划出一道大口子。 但这些极少数的幸运儿,也只有一次挥刀的机会。 在他挥刀旧力未衰、新力未生的时候,就有更多马蹄印入眼眸中。 “噗!” 长矛入体,犹如洞穿破葛。 “卡察!” 碗口大的马蹄践踏而下,让清脆的骨断之声荡漾在仲春微风的呢喃里。 待滚滚马蹄席卷而过,这些敢死之士连尸首以及肢体都辨认不出来了。 他们最后留在世上的痕迹,只是一滩夹着白色骨渣的黑绿色的肉糜,还有那飘着屎尿血肉腥臭味的血浆,正慢慢渗透入土壤中;最终转化为来年地力的肥料,让汉室的威严破土而出、茁壮生长。 而且他们的自发赴死,没有一丁点效果。 一直密切关注战场的徐质,见在营寨内郑璞无恙后,便四处搜索 魏军的主将。 待看见胡遵正被士卒掩护往丘俭那边亡命,当即便带着配合很默契的骑卒从左右包抄而来,亦让胡遵很耻辱的死在逃命的路上,而非果烈的陷阵殉国。 且因郑璞与句扶二部落营相距仅约莫五里的干系,夺了魏军大纛的徐质,并没有返身归去,而是继续疾驰往丘俭这边而来。 虽然仅是两百余骑,但却是带着胡遵部被灭的消息。 当他们甫一现出身影,正在死力鏖战的丘俭部,同样士气大崩,再也没有抵御句扶部强攻的勇气。 没办法,uu看书www.uukanshu.com令他们决死鏖战的冀望冰消雪融了。 但丘俭却要比胡遵幸运得多。 他鏖战的地方,正好挨着泥水畔,看见西凉铁骑呼哨而来时便知道胡遵部已然败北,故而在部曲的护卫下,卸甲胃弃刀兵一头扎了泥水中,奋力划水往对岸鸟渡而去。 仲春时节,冰雪已化开了不少,让水位稍微上涨了些。 西凉铁骑无法驱战马入水而追击,又因魏军临阵投降的俘虏太多、句扶部与郑璞部皆久战疲惫等缘由,徐质并没有下令继续追击。 反正,战事都胜了,走了个丘俭亦无伤大雅。 而鸟渡到对岸的丘俭,此刻两眼发红、满脸戚容。 不断有水珠顺着他的脸庞滑下,顺着胡须滴落,分不清是泪珠还是从发丝里溢出来的河水。 因为牵弘刚刚领军赶到泥水河谷。 沿途收拢了十余个乌桓突骑溃兵的他,还带来了丘秀阵亡的消息。 正文 第500章、陇东复 泥水河谷之战落幕。 魏军的两万步骑,除了乌桓突骑相对好一些外,一万六千步卒仅仅归来了两千余,将校等职之人被斩或虏数十人,连主将胡遵都临阵被杀,几可算是全军覆没了。且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此番汉军真正临阵厮杀的,不过万余步骑而已。 兵力悬殊而大败,这样的战绩对雍凉各部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般,在以往频频败绩的阴影下,胡遵的阵亡令雍凉各部都不在有与汉军野外鏖战之念。 亦不敢再有。 就连随着秦朗入关中的、鲜与汉军作战的雒阳中军,都有了几分焦灼。 无他,汉军与被他们屡屡击破的吴军,显然不在一个层级上。在荆襄或是淮南战线,他们一旦出兵,往一月、返一月、临阵一月,便能告捷而归了。甚至,有时候连“临阵一月”都可以省却,军未至而贼吴已远遁矣! 但不出意外的话,此番入关中恐将要长驻了。 而对于雍凉都督司马懿而言,则是再次诱发他人的私下嚼舌。 声称他无有识人之明、未能尽人之才――先有邓艾,后有胡遵,皆是他一力擢拔的将率,但却接连丧兵辱国!譬如,若是此番以郭淮镇守漆县,督兵与疤璞作战即使败了,亦不会是如此惨烈之败。 在事实胜于雄辩面前,司马懿有口难辨。 亦不去做辩解。 他在上表雒阳请罪的时候,还皆起雍凉各部与秦朗的雒阳中军,旌旗布满了渭水与f水河谷、金鼓声震天地,并力往陈仓城摧压而去。 似是,有决死雪耻之意? 扼守f水河谷的汉骠骑将军魏延,当即下令各部森严戒备,跃跃欲试要与魏军鏖战,且还作书往f渭之会,问丞相是否能允他督军渡河而击。 嗯,这是源于上次的教训。 前番江东兵败的消息传来,他不等丞相有决策便自作主张南下、导致十余万大军皆被迫配合他的作战计划,事后丞相虽然没有申责,但却私下作了封书信与他。 曰: “我与文长并为先帝老臣,年岁相彷,亦知文长竭忠之心、求全先帝未竟之功。然而,文长平时可曾回顾,北伐十余年艰辛,今我大汉尚有几多老臣、几多勇士埋骨他乡?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可不慎也!我非无有还复旧都之念,入主关中亦势在必行,文长何故汲汲求战而不待诸事计议定也!” 那时,魏延看罢书信,面有赧然。 此番虽有渡河迎战之念,但不敢再擅专亦是理所当然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丞相令他按兵不动,且特地嘱咐了一声,“彼逆魏司马懿不过虚张声势,欲阳城三地守备兵马从容得归也。文长无需预之,且令赵义弘部莫顾阳城三地之魏军,待彼等离去移一部兵马屯田即可。” 对此魏延心有悻悻然。 合着彼司马懿终日旌旗数十里、雷鼓震天而来, 竟是郊游踏青而已? 但他亦没有复书与丞相争之。 因为他知道自己动兵了,也不过是空忙一场。 亦知道,丞相叮嘱他放魏军阳城三地的守备离去、不可令赵广部前去追击的缘由。 阳城三地一旦归大汉所有,意味着全据陇关道了! 没必要浪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开凿陇山渭水河谷,大汉就可以从陇右可直入关中了! 如此,让赵广部前去追击,万一那些早就畏战的魏军又龟缩归去城池与关隘之中了,岂非是得不偿失? 再者,放任那万余魏军离去又如何! 一群丧胆的土鸡瓦犬之辈罢了。 不足为虑! 魏延在如此宽慰着自己,心中亦没有再有他念,只留了数部将士继续戒备,又转去督促屯田事宜了。 但司马懿却是不敢掉以轻心。 在督领各部大做鼓噪逼来时,他还私下遣秦朗督领虎豹骑往漆县,与乌桓突骑合兵走泾水河谷,前去接应王生、王颀与周当三部归来。虽然他知道正值春耕时节,彼汉军丞相诸葛亮必能识破他所图,不会做无益之举,但他担心汉军会遣赵广部追击。 毕竟,以骑兵追步卒,多多少少都能有些斩获。 而彼赵广部的骑兵又不参与屯田之事,闲着也是闲着,何乐而不为呢? 有备无患嘛~ 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至于,他为何倏然放弃了阳城三地,这也是无奈之举。 临泾县已然归大汉所有了! 陇东除了魏置新平郡的漆县以外,皆不复魏国所有。 然也,当时泥水河谷战事落幕,得悉消息的张特部,便与柳隐、王平两部合兵北上进围临泾县。 此乃郑璞在战前时的嘱咐。 张特引半数西凉铁骑南下泾水河谷,不仅是诱使魏国乌桓突骑分兵。 更是为了汉军能战胜后,uu看书 www.uukanshu.com 能在第一时间步骑北上,让魏国没有反应的时间,将已然守备虚弱的临泾城困住。不管怎么说,汉军费尽心思诱魏国来赴泥水河谷之战,目的就是为了占据陇东嘛。 焉能不预之! 只不过,魏军似是没有前来支援临泾之意。 当丘俭与牵弘收拢溃兵从弋居县归来后,得悉消息的夏侯献部亦返归了漆县,不复北上为临泾城做外援;而薛悌部则依旧在忙碌加固城防、修缮城外守御工事等,无有动兵之举。 是故,仅有六千余郡兵守备的临泾城,在张特与王平、柳隐等部临城时皆大惊失色;而待郑璞部挟大胜之锐与携带胡遵尸身前来时士气崩溃,不出意外的开城门归降了。 唯有的要求,不过是让他们卸甲归田以及将胡遵的尸身安葬而已。 亦是说,对于司马懿而言,继续让王生等部扼守阳城三地已然没有意义了。 与其让这万余精锐深陷死地、孤立无援,还不如趁着汉军忙碌收编俘虏与安抚陇东、无暇分心来困阳城之际,尝试将王生等部接应归来。 不管是屯在漆县增强泾水河谷的守备,抑或者是遣去守备左冯翊北部,对汉军日后或从北洛水河谷南下的入寇做绸缪。 而雒阳曹钡梦糯苏胶螅亦对应做出了部署。 正文 第501章、难为 , 世事总是起起伏伏,从来无有一帆风顺之说。 即位以来就历经了无数次起伏的魏天子曹保虽说早就从容沉稳应对人生的每一个坎坷,但当陇东战败的消息传来雒阳后,仍旧令他倍感心力憔悴。 太难了! 他觉得上苍待他太苛刻了。 淮南寿春大捷的喜悦才盈漫在他心中无有多久,关中败绩的愁云惨澹就主宰了雒阳庙堂、朝野上下。 是的,衮衮诸公们的表现很讶人。 他们对败绩无有义愤填膺、无有痛心疾首,更无有指摘司马懿或者已然命丧了的胡遵,而是都很沉默。 虽然曹敝道,这些人沉默的最大缘由,乃是他们知道易地而处亦无法做得比司马懿与胡遵更好,同样无法战胜疤璞,甚至是败得更惨。然而,但身居庙堂之高、食俸封侯荫子者者,即使无有良策,亦该秉持忧国之心抛砖引玉,以求与众群策群力,抒报国热枕之忠、尽臣子赤诚之义! 焉能在国难之时沉默! 就是这种沉默,令曹北陡行牧憔悴。 因为有时候不管是沉默以对,还是答非所问,答桉都很清晰。 他赖以治理魏国的大臣、倚为腹心的股肱,不仅对抵御逆蜀束手无策,还丧失锐气、对战事悲观绝望了....... 战事败了,还能打赢回来;疆域失去了,还能再夺回来;但锐气丧了、人心绝望了,尚能以何还复之!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今逆蜀之风疾矣,然魏之劲草无处可觅邪? 曹痹谌撼嫉某聊中等了许久,最终还是怏怏以群议无果罢了朝会。 心中正琢磨着,是否要车驾幸卧病在家的太尉满宠之宅,问其是否有应对之策。却是不想,车驾还未起行,便有人私来求奏了。 皆是一些官职未至公卿且年岁未老之人,如散骑常侍司马师、夏侯玄以及王基等。 且颇为难得,他们的见解大致一致。 皆是声称此时当以稍微让利的方式加大与江东的贸易,以求双边吏民继续保持和睦,好能将荆襄以及淮南的兵马入关中。 是的, 哪怕虎豹骑与雒阳中军已然入驻了关中,且还是采取着龟缩守御战术,但他们仍旧觉得应当再增兵。 至于江东是否愿意和睦共处嘛~ 倒也无所谓。 彼荆南临贺郡的叛乱仍旧没有讨平,且寿春之败后亦不会那么容易恢复元气,即使想与逆蜀并力入寇,也是有心无力。 再者,魏国虽败于逆蜀,然区区贼吴尚不能破乎?! 他们觉得素来识时务的孙权,必然会做出最佳的选择。 而那么多兵马进入关中,粮秣与军资如何解决,他们的建议是画河东郡的盐铁之利供养,且请曹币陨碜髟蚣跎俟禁用度,令各地官署以及臣僚节衣缩食效彷,共赴国艰。 对此,曹奔负跸な采纳了。 因为他们的谏言与曹弊约旱乃悸羌负醪荒倍合。 唯有的不同,乃是他还打算稍微变革一下九品官人制,将为国论才的权力再稍微转给世家豪族们。 为了争取这些人支持。 就如魏文曹丕为了代汉称帝,同样下放了许多权力一样。 对于寒门更难出头、唯有选择造势沽名以博权贵赏识与依附世家等弊端,他暂时顾不得了。他为今所求,只是让这些世家豪族能为魏国稳定州郡地方,让魏国能全力以赴抵御逆蜀的入关中;以后的事,便待日后再计议罢。 带着这样的心思,雒阳庙堂对泥水之战后的应对,很快就有了部署。 乃是以淮南战线无事,转扬州刺史孙礼为征蜀护军,督万余淮泗锐士进入关中。 坐镇荆州的征南将军王昶归南阳宛城治军,以实际行动对江东孙权表示魏国不会趁着荆南叛乱而兴兵;而荆州刺史胡质转去上庸郡驻军,复置魏兴郡(西城)屯兵、再建洵口戍围,威逼逆蜀汉中郡黄金戍围之余,遏制汉军走子午谷袭长安的可能,为关中减缓守御压力。 且再将原本驻军襄阳城的将军蒲忠,督本部五千士卒走武关道入关中,协助左冯翊太守陈本扼守北洛水河谷。 画河东郡入雍州,以刚刚守丧结束的陈泰为刺史,主盐铁之利供养关中大军等事宜。 陈泰,字玄伯。 乃是故司空、顾命大臣陈群之子;且是旧日以侍中守尚书台荀令君(荀或)的外孙。以这样的身份,且兼才学将略不缺,自是能安关中人心。 对,战败的丘俭被调离关中了。 虽然战败之过算在胡遵身上,且还有官职更高的薛悌担责,但他难逃罪责,乃是被转去辽东任职乐浪太守。 看似仍旧两千石的恩宠不减。 但魏国庙堂皆知道,他至少要在边陲之地待个十余年才能归来中原了。 乌桓突 骑的督将亦迎来的变动。 以副职牵弘为主将,原先的主将夏侯献则是转去淮南任职,接替孙礼调迁之缺:征东将军王凌终究年迈了,是时候预选后继者了。 长安所在的京兆亦迎来新任太守,张缉。 字敬仲,左冯翊人,乃是魏国名臣张既之子。 有军略、能安民,才干颇被曹鄙褪叮且以张既生前在雍凉威信甚隆,故而将他转来就职京兆,以求能安关中士庶之心。 薛悌则是被调遣归雒阳了。uu看书 www.uukanshu.com 接替他守备新平郡漆县、扼守泾水河谷之人,乃是从阳城归来的王生。 王颀与周当为副,三人合兵约莫两万有余。 这是司马懿的建议。 他觉得在逆蜀开始攻打陈仓城之前,仍会以如今屯兵在临泾县的郑璞继续沿着泾水河谷南下,而不是转去北洛水河谷入左冯翊。 无他,从那边进军路途太过于遥远,粮秣补给难以持久。 事实上,他的调度没有错。 丞相已然作书与郑璞了,让他不要再生出兵行险招之念,好生安抚陇东各县事宜,整军演武待汉军强攻陈仓时,再南下攻漆县。 不管愿不愿意,大汉想入主关中,攻坚终究是不可免的。 而得了书信的郑璞,无有他言。 盖因如今的他即使想兵行险招,亦没有了弄险的实力。 正文 第502章、恣睢 泥水河谷之战虽胜了,但汉军的丧损也很惨重。 张嶷所督领的玄武军十不存五,而刘林所督的重步卒阵亡伤退约莫三百人,几算是全残了。哪怕补充了兵力,至少需要一两载的演武,方能再续先前死不旋踵的锐气。 句扶部好了一些,阵亡六百余人、伤退近四百,三去其一。 唯独没有伤筋动骨的乃是西凉铁骑,约莫两百余骑。 这样的伤亡,自是令郑璞没有了弄险的实力。 故而,他移师归临泾县驻扎后,几经思虑,便作书与丞相,请示将自己所督的各部再次调整一番。 如刘林的重步卒不再独立成营了。 他打算让刘林归入句扶麾下充任副职,让句扶将本部扩募至四千人。 盖因泥水河谷一战,他发现魏军已然摸索出了如何有效对抗敢死营的办法。 正常的重步卒,浑身甲胃约莫重达四十(汉)斤,而敢死营倍之,是故方有刀矛难伤的优势。但此番鏖战中,胡遵部竟然特地让许多步卒持卜戟,以卜戟横刃勾脚踝的方式让重步卒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亦令沉重的甲胃变成了重步卒的催命符。 倒地的敢死营很难迅速起身,在混战之中竟被无数乱刃戳死在地,或是被蜂拥而前的敌卒活活踩踏而亡。 利与弊的转换仅是瞬息之间。 如此,再消耗无数物力与财力继续补足敢死营,已然得不偿失了。 而未临阵、无有伤亡的柳隐与王平部,郑璞亦想让他们各自扩募千人,增添本部的战力,作为对峙逆魏漆县的守备之军。 郑璞让他们二人转去弋居县、泥水汇入泾水处落营了。 逆魏在漆县屯兵两万余,郑璞为了能在陇东(安定郡)各县安心屯田积谷、为后续战事绸缪,自然要加强戒备。 至于西凉铁骑,不过空缺了两百余人,从河西走廊各郡再募些羌胡牧民或游侠儿即可。 改变最大的乃是玄武军。 这支步卒几乎每次临阵都是丧损过半,如今他已经很难从军中看到,昔日从南中牂柯募得的老卒了。伤感之下,他也觉得无需再补全士卒、恢复建制了。 是故,他谏言丞相表请玄武督军张嶷出任安定太守。 所剩的玄武军士卒,将在安定郡转为郡兵授田定居,用以安抚羌胡部落与威慑不臣。 安定郡收复后,自然是要留兵驻守的。 意属张嶷留驻领郡,乃是如今郑璞督领的各部将率之中唯有他最为合适。 胡汉杂居的安定郡,汉家黎庶并不多,大部分疆域皆是羌胡部落的栖息地,故而人多果勇、生计难继,常常为会生活中的锱铢之较而爆发流血冲突。因为,豪族出身的柳隐与句扶,源于生长环境与经历,就很难体会这种底层的艰辛与无奈;王平则是识字不满十,且常心怀自轻而外作肃穆,皆不适合领郡抚民。而寒门出身、志节康慨,从郡吏一步一个脚印累功居将军位的张嶷,无疑就是最好的人选。 不过,出于先前再复“六郡良家子”的考虑,郑璞还请丞相将刚刚前来陇右任职的王化给调拨来安定署事。亦无需变动王化的官职,反正挂职丞相府僚左出任地方,是这些年司空见惯的事。 是的,郑璞无意上表请复置北地郡。 没那个实力。 先前大一统时,大汉朝廷都无法维护北地郡的疆域,更莫说如今的汉廷了。 因而,他让王化前来,乃是让他与北地郡的羌胡部落豪帅以及汉家遗民首领接触,看能否商榷出一个可行的、共赢的相处制度来。 没有亲历亲为,倒不是他自持镇西将军的身份,而是他委实军务繁忙。 战后的收编俘虏、临泾城投诚的五千郡兵画地安置与编户,尚有阵亡伤退将士的抚恤以及军中器械补充等等,已然令他分身乏术了。 况且,他的病情仍未好转。 唉,及长时不沾荤腥的守丧,终究还是让他的身体难抗久服戎事了。 时光奔流不息。 不知不觉,已然是夏初四月。 分隔陇右与关中的六盘山,整个山峦被一层厚厚的云海覆盖,宛若流水一般流动,随着山峦的起伏,让人惊叹。 朝那县东的一处梁峁竞秀,蜿蜒东去汇入泾水的支流(茹河)在这里形成了落差数十米的瀑布。流水飞驰而下、隆隆作响,水汽蔓延过满坡苍翠,呼吸间都是大自然的清新气息;两三只小木屋悄悄地藏在山谷中,丝毫没有扰乱夏日莺歌蝶舞的草木欢欣,一切都是如此的恬静。 半个月前,安定郡春耕刚刚尹始的时候,久病不愈且日渐沉重的郑璞,在军务大致敲定后,便转来了此地暂居静养。 原本,丞相是打算以胡济或向宠前来暂代陇东事务,让他归冀县雒门聚家宅静养的。 虽然郑璞很想归去看看已然一岁的次子长得什么模样,归去感受妻妾在侧、儿女绕膝的岁月温柔与静好,但想了想,还是回绝了丞相的好意。 无他,比起那些阵亡或者伤退的士卒,他已然很幸运了! 不过身体有恙而已,又不是不能理事,何故大惊小怪而误国家之事? 军中男儿嘛,刀刃加身尚且面不改色。若是染小疾就归去修养那么做作,日后还怎么能号令麾下将士在战场上向死而生呢? 再者,以胡济或向宠转来暂代职亦不妥。 并非是郑璞妄自尊大,以为自身才能无人可替代;亦不是此二人临阵太少、威名不着,会令逆魏对陇东生出觊觎之心。 而是北地郡的羌胡豪帅与汉家遗民首领有些骄横。 然也,王化与他们没有达成共识。 抑或者说,乃是自先帝以来大汉素以仁义示人,令他们觉得复归朝廷时似是可以多争取一些权利。 比如官职与赏赐、画地而治的自主权等。 “将军,化无能,无法为国裨益。” 前来禀报的王化,大致讲述了商榷的经过,然后拱手告罪,“以化看来,乃是灵帝时凉州与关中郡县失纲、献帝时朝廷威仪不存,且今我军与逆魏战事正急,令彼等觉得我军或有委曲求全之念,故而心有恣睢、索求更甚。” 正文 第503章、且随他 被几度遗弃,且见识汉室威严被践踏了数十年,北地郡的汉家遗民与羌胡部落对大汉不复有敬意,乃是必然。 郑璞对此亦了然于胸。 是故,在委咐王化前去与他们交涉时,也提前预期了许多补偿的政策。 乃是提供了三种选择,令他们抉择。 一者,举家或族迁徙入如今人烟荒芜的安定郡。 只要他们甘愿被大汉编入户籍,安定郡的官府会给他们画田亩牧场、起宅屋与给予粮种农具等安顿,且三年不征赋税与不服徭役。 如若有志从军者,先赐资财安顿家卷再入伍。 其次,乃是成为大汉附庸。 无论羌胡还是汉家遗民,大汉都会依着前朝故事,给予他们羁縻政策的待遇;且三年之内,无需承担的岁贡与从征的附庸义务。而朝廷会派遣官吏入驻他们的栖息地,为他们家中少年郎授学、传布礼仪,以及为他们各个部落或乡邑之间的矛盾断事等。 若有为国而征者,不吝官职与资财赏赐。 最后,乃是合作的方式。 在大汉尚未入主长安、定鼎关中之前,他们皆无需拥护大汉。 权当是大汉为了裨补先前放弃疆域,令他们无有庇护自生自灭的失责,故而不让他们在魏军未败之前将身家性命托付在汉军身上。 但亦不得与逆魏暗通款曲! 不得私下作卖战马皮革角筋等战略物资与逆魏的商贾! 自然,他们所需的日常生活用品,大汉会开军市为他们解决的。 而若是他们甘愿从军,大汉会以雇佣的方式邀请他们作战。 独立成营,一切辎重与粮秣皆由大汉提供;且战前赋予资财,战后录功行赏或抚恤皆与汉军士卒无异。 以上三者,不管他们选了哪一个,大汉在安定郡的驻军都会为他们提供庇护。 比如来自魏军的侵袭,抑或者是来自河套平原游牧部落的寇掠等。 只要他们部落或聚居乡落被袭,遣人前来求救,哪怕大汉与逆魏的战事正急,大汉亦会调拨出兵马护他们周全、为他们讨回公道。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前汉陈汤的这句话,如今是大汉给予他们的承诺。 郑璞觉得,这样的安排堪称诚意满满了。 然而,有些人就是想蛇吞象! 王化在北地郡奔波了近一个月,与他们商榷了无数次,但带回来的结果,竟是他们的变本加厉。 他们选择了第三个。 但在郑璞所倡议的基础之上,还要增添两条。 一者,乃是让大汉遣百余匠人教导他们技艺,如修筑壁垒、打造农具、冶铁、炼盐与纺织以及医术等方面;尚且要派遣十余士人为他们开设学宫传授礼乐经学等。 为了弥补他们这些年难于与中原交流而落后愚昧的现状。 这个要求,他们觉得并不过分。 因为这是大汉欠他们的。 从前汉朝廷取六郡良家子为戎马之师尹始,大汉每一次开疆辟土或御匈奴与鲜卑的战事,背后都是父祖先辈埋骨他乡默默付出,以热血与赤诚等宣扬汉室威严。 然而,大汉却将他们弃如敝屣! 且还不止一次! 如今他们这些后人,为父祖先辈讨要公道亦是合情合理。 他们不管从巴蜀兴起的大汉,是否还是先前那个大汉,但只要郑璞让他们再度以汉民的身份回归、想让他们再续六郡良家子的报国赤诚,那就先将亏欠弥补了罢。 此乃双方相互信任的基础。 不然被已经遗弃过数次的他们,无法相信日后大汉不会将他们当成草芥一样再次弃之。 另一,则是对日后双方的关系明确。 如大汉若是收复了关中,他们自会拥护汉室,但乃是以附庸的方式。 对,不是复置郡县、派遣太守或县令管制他们,将他们编户落、征收赋税与服徭役。 如今的他们已然摸索出了自己的生存方式,不想被打破而诱发新的动乱。 是故,他们亦觉得大汉没必要再复置北地郡了。 且提完条件后,面对王化的断然回绝,他们还苦口婆心了一番。 声称如今天下三分,大汉应该将有限的钱粮与物资用在讨伐逆魏身上,无需复置北地郡为他们投入太多了。 或是说,他们隐隐带着威胁。 乃是在提醒汉魏相争的战事尚未见分晓,他们有多个选择,如何大汉不答应他们的额外条件,他们不介意寻求魏国的庇护。 反正,魏国的帝位,乃是献帝亲自禅让的。 不管被迫还是主动,对他们而言,入了魏国同样是归华夏衣冠,皆不是有负昔日父祖先辈捍卫的荣光。 夏日初炎,站在飞流直下的瀑布旁,能感受到丝丝凉意。但转述完事情的王化,义愤填膺,满脸慨然对郑璞的请命,“将军,我窃以为,彼等失礼仪太久,已然恣睢跋扈矣!我军断不可姑息,化不才,若将军兴兵讨之,愿为马前卒!化此些时日,跋涉北地各处往来各部,已然将彼等栖息之处以及牧场皆探知矣!” 只不过,郑璞对于他的请命,却是不置可否。 待垂首细细思忖片刻后,便冁然而笑,“伯远无需动怒。正所谓刑罚不能加无罪、邪枉不能胜正人。彼虽恣睢跋扈,然非是有犯我大汉之罪,我军不宜兴兵讨之。嗯,既然彼等所求甚多,而我大汉亦无法俱全,便随他去罢。伯远近日多有辛苦,此归去临泾后且休沐三五日,随后再与张伯岐一并署理月支城羌胡部落手收编宜罢。” 呃! 随他去? 闻言,王化略微愕然。 彼等恣睢挑衅且隐带威逼之意,我军竟是不追究? 将军何时如此宽宏大...... 咳! 好一会儿,王化才回过神来,情急发问道,“将军之意,乃是我军不做理会,放任彼等自如?” “嗯。” 郑璞轻轻颔首,“彼等人心不足蛇吞象,便随他去罢,无需理会。倒是伯远归临泾后,代我转告徐子重与张子产,让他们二人多派遣些斥候巡视泥水河谷。” “诺!” 虽是心中不解,但王化看到郑璞病殃殃的恹恹之色,亦不敢再多言,领命而去。 只不过,七八日后,他又急匆匆的赶来了。 正文 第504章、来见 自己没有光芒,那就不要责怪别人没有眼光。 同理,在大汉没有复先前“日月所照,皆为臣妾”的荣光之前,就莫要怪北地郡的羌胡部落与汉家遗民不臣服。 基于此,郑璞对他们的恣睢与人心不足没有恶感。 盖因灵帝凉州叛乱群起时,北地郡仍有汉家礼仪的嵴骨。 如北地郡灵州人傅燮,在凉州叛乱时任职汉阳(天水)太守,时刺史耿鄙不听良言执意出兵而败,而令冀县陷入兵少粮尽,但傅燮犹固守。 时有数千北地胡骑从叛在城外。 因感傅燮恩义与慕其名节,皆在城外下马叩首高声呼傅燮放弃守城,他们愿意千里护归乡梓。但傅燮以“食禄又欲避其难乎”等言回绝,领着仅剩的士卒出城与贼战,临阵战殁,以一死报汉恩、恪守剖符之臣的赤诚。亦令无数北地羌胡叛军痛哭流涕,自发护其棺木与子傅干归去。 此事至今仍在凉州传颂着。 郑璞亦曾听闻,故而没有对北地郡的遗民有什么偏见。 自然,一事归一事。 让王化诚意满满与他们商榷归汉之事,这些人反而变本加厉了,郑璞自是不会应允下来的。 六郡良家子可不是止此北地一郡! 关中北部四郡之中,北地郡虽然特殊了些、令人唏嘘了些,但这些都不能作为要挟大汉朝廷的条件,更不能令郑璞超出朝廷法度对他们优待。 不然,安定郡的羌胡部落如何处置呢? 以后要收复了并州的上郡与西河郡,又如何抑制他们的有样学样呢? 况且,有萧规曹随在前,两汉以来最重故事。 郑璞可不能首开姑息纵容的先河,令后世有例可循。 故而,郑璞处理的办法,乃是打算让他们一切如故、继续当着遗民,待日后大汉入主关中了,大军有空闲与国力充足了,再去寻他们以刀矛好好展示一番什么叫“大汉威武”!什么是大汉对外秉持的“顺昌逆亡”! 至于先前邀他们前去观战的苦心,那就作废了罢。 什么事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无须过多强求。 带着这样的想法,郑璞让王化无需有别念,归去收编安定郡月支城的羌胡部落事宜;且代为转告徐质与张特多遣些游骑斥候警戒泥水河谷。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万一被回绝了的北地郡遗民,羞恼之下果真与逆魏暗通款曲了呢? 但却是不料,他这个举措竟是令北地郡遗民给误会了。 在见识了汉军以劣势兵力击败魏军,以及汉军在强敌面前死不旋踵的勇锐之后,他们并没有狂妄到觉得汉军没有攻灭他们的实力。 故而,当王化不再汲汲寻他们反复商榷,且西凉铁骑频频出现在泥水河谷后,他们竟以为此乃大汉即将兴兵来攻的迹象。 或许,乃是他们栖息在攻弱兼昧的环境中太久了罢。 认为一旦事情谈不拢,双方马上就要步入拔刃相向的解决途径。 亦起了早做防备的心思。 乃各部商议了一番后,便选了一先前与胡薄居姿职颇有交情之人,前来月支城询问郑璞为人秉性以及行事风格。 就是带回去的消息令他们尽哑然。 胡薄居姿职没有恐吓他们,抑或者是因为自身乃汉军的一员而夸大其词。 而是仅是如实的将自身为何甘愿举族内附、被大汉编户落籍的原因细细告知。 筑京观....... 战前内附与战败后投降被收编,截然不同的待遇...... 他们倏然觉得先前的索求可以稍微减少一些, 亦在群策群力之后,推举二人前来寻王化,请其引见郑璞,他们想亲自与郑璞商榷,尽量避免两家刀兵相见。 对,只是尽量避免,而不是委曲求全。 在朝廷放弃北地郡后,依然卷恋桑梓旧地而栖居的遗民皆是轻生死之辈。 唯唯诺诺、毫无胆略之人,早就被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给抹去了。 且在关中北部四郡的北部皆不复中原王朝所有的实情下,哪怕与汉军兵戎相见,他们亦足够的纵深空间来保全族人。 至多,往并州的上郡如北洛水河谷或者奢延水河谷迁徙便是。 哪会作出卑躬屈膝的谄媚奴态! 对于他们的请求,知道郑璞正在养病不能频频扰之的王化,不敢自专,乃是亲自往返请示了一番后,才携他们二人前来。 被推举的二人,一汉一胡(羌)。 汉者乃一名为高凯、年过五旬的老丈,是聚居在泥水上游的落邑遗民首领;而胡者则是句就种羌的滇迷,如今北地郡势力最强的部落首领。 平时因为汉胡风俗或者争夺牧场没少爆发冲突,但如今并肩而来却颇为和睦。 且来得颇为急切。 当夏日清晨的朝晕才刚刚穿透了窗权,郑璞才刚刚从蝉鸣声中醒来,还未来得及梳洗,值守在木屋外的扈从乞牙厝便近前禀报,声称王化已然领着北地来人在山谷外等候。 “引彼等入来吧。” 略微整理了一番仪容,郑璞伸了个懒腰才出声说道。 抱病了两月有余的他,清瘦了几分,但眉目之间却没有了以往的倦色,脸庞之上亦没有了先前的神采萎靡。 他的病情已然好转,且即将要痊愈了。 这是天子刘禅给丞相配备留驻陇右的太医,前来诊断开药且悉心照料的结果。 盖因郑璞的病状表面上是入了北地郡后偶感风寒导致,实际上的的病因,却是他自昔屈吴山之战以来忧劳过度以致心神有损,故而这才久久难愈。 太医开了许多调养的草药每日煎服,且让他静心安养、少预军务与政令,不过月余时日便精神好转,不复先前未老先衰的颓态了。 不过,太医在离去之前,还特地叮嘱了一句。 如若可以的话,让他尽可能在此地再呆两三个月,将身体彻底养好,以免日后督军征伐时再次染疾而久不愈。 对此,郑璞从善如流。 反正依着丞相的部署,今岁之内是不会有战事了。 且安定郡诸多事务有张嶷、王化以及句扶等人操持可无忧,他便趁机偷闲些时日固本培元,权当为国惜身了罢。自己没有光芒,那就不要责怪别人没有眼光。 同理,在大汉没有复先前“日月所照,皆为臣妾”的荣光之前,就莫要怪北地郡的羌胡部落与汉家遗民不臣服。 基于此,郑璞对他们的恣睢与人心不足没有恶感。 盖因灵帝凉州叛乱群起时,北地郡仍有汉家礼仪的嵴骨。 如北地郡灵州人傅燮,在凉州叛乱时任职汉阳(天水)太守,时刺史耿鄙不听良言执意出兵而败,而令冀县陷入兵少粮尽,但傅燮犹固守。 时有数千北地胡骑从叛在城外。 因感傅燮恩义与慕其名节,皆在城外下马叩首高声呼傅燮放弃守城,他们愿意千里护归乡梓。但傅燮以“食禄又欲避其难乎”等言回绝,领着仅剩的士卒出城与贼战,临阵战殁,以一死报汉恩、恪守剖符之臣的赤诚。亦令无数北地羌胡叛军痛哭流涕,自发护其棺木与子傅干归去。 此事至今仍在凉州传颂着。 郑璞亦曾听闻,故而没有对北地郡的遗民有什么偏见。 自然,一事归一事。 让王化诚意满满与他们商榷归汉之事,这些人反而变本加厉了,郑璞自是不会应允下来的。 六郡良家子可不是止此北地一郡! 关中北部四郡之中,北地郡虽然特殊了些、令人唏嘘了些,但这些都不能作为要挟大汉朝廷的条件,更不能令郑璞超出朝廷法度对他们优待。 不然,安定郡的羌胡部落如何处置呢? 以后要收复了并州的上郡与西河郡,又如何抑制他们的有样学样呢? 况且,有萧规曹随在前,两汉以来最重故事。 郑璞可不能首开姑息纵容的先河,令后世有例可循。 故而,郑璞处理的办法,乃是打算让他们一切如故、继续当着遗民,待日后大汉入主关中了,大军有空闲与国力充足了,再去寻他们以刀矛好好展示一番什么叫“大汉威武”!什么是大汉对外秉持的“顺昌逆亡”! 至于先前邀他们前去观战的苦心,那就作废了罢。 什么事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无须过多强求。 带着这样的想法,郑璞让王化无需有别念,归去收编安定郡月支城的羌胡部落事宜;且代为转告徐质与张特多遣些游骑斥候警戒泥水河谷。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万一被回绝了的北地郡遗民,羞恼之下果真与逆魏暗通款曲了呢? 但却是不料,他这个举措竟是令北地郡遗民给误会了。 在见识了汉军以劣势兵力击败魏军,以及汉军在强敌面前死不旋踵的勇锐之后,他们并没有狂妄到觉得汉军没有攻灭他们的实力。 故而,当王化不再汲汲寻他们反复商榷,且西凉铁骑频频出现在泥水河谷后,他们竟以为此乃大汉即将兴兵来攻的迹象。 或许,乃是他们栖息在攻弱兼昧的环境中太久了罢。 认为一旦事情谈不拢,双方马上就要步入拔刃相向的解决途径。 亦起了早做防备的心思。 乃各部商议了一番后,便选了一先前与胡薄居姿职颇有交情之人,前来月支城询问郑璞为人秉性以及行事风格。 就是带回去的消息令他们尽哑然。 胡薄居姿职没有恐吓他们,抑或者是因为自身乃汉军的一员而夸大其词。 而是仅是如实的将自身为何甘愿举族内附、被大汉编户落籍的原因细细告知。 筑京观....... 战前内附与战败后投降被收编,截然不同的待遇...... 他们倏然觉得先前的索求可以稍微减少一些, 亦在群策群力之后,推举二人前来寻王化,请其引见郑璞,他们想亲自与郑璞商榷,尽量避免两家刀兵相见。 对,只是尽量避免,而不是委曲求全。 在朝廷放弃北地郡后,依然卷恋桑梓旧地而栖居的遗民皆是轻生死之辈。 唯唯诺诺、毫无胆略之人,早就被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给抹去了。 且在关中北部四郡的北部皆不复中原王朝所有的实情下,哪怕与汉军兵戎相见,他们亦足够的纵深空间来保全族人。 至多,往并州的上郡如北洛水河谷或者奢延水河谷迁徙便是。 哪会作出卑躬屈膝的谄媚奴态! 对于他们的请求,知道郑璞正在养病不能频频扰之的王化,不敢自专,乃是亲自往返请示了一番后,才携他们二人前来。 被推举的二人,一汉一胡(羌)。 汉者乃一名为高凯、年过五旬的老丈,是聚居在泥水上游的落邑遗民首领;而胡者则是句就种羌的滇迷,如今北地郡势力最强的部落首领。 平时因为汉胡风俗或者争夺牧场没少爆发冲突,但如今并肩而来却颇为和睦。 且来得颇为急切。 当夏日清晨的朝晕才刚刚穿透了窗权,郑璞才刚刚从蝉鸣声中醒来,还未来得及梳洗,值守在木屋外的扈从乞牙厝便近前禀报,声称王化已然领着北地来人在山谷外等候。 “引彼等入来吧。” 略微整理了一番仪容,郑璞伸了个懒腰才出声说道。 抱病了两月有余的他,清瘦了几分,但眉目之间却没有了以往的倦色,脸庞之上亦没有了先前的神采萎靡。 他的病情已然好转,且即将要痊愈了。 这是天子刘禅给丞相配备留驻陇右的太医,前来诊断开药且悉心照料的结果。 盖因郑璞的病状表面上是入了北地郡后偶感风寒导致,实际上的的病因,却是他自昔屈吴山之战以来忧劳过度以致心神有损,故而这才久久难愈。 太医开了许多调养的草药每日煎服,且让他静心安养、少预军务与政令,不过月余时日便精神好转,不复先前未老先衰的颓态了。 不过,太医在离去之前,还特地叮嘱了一句。 如若可以的话,让他尽可能在此地再呆两三个月,将身体彻底养好,以免日后督军征伐时再次染疾而久不愈。 对此,郑璞从善如流。 反正依着丞相的部署,今岁之内是不会有战事了。 且安定郡诸多事务有张嶷、王化以及句扶等人操持可无忧,他便趁机偷闲些时日固本培元,权当为国惜身了罢。 正文 第505章、半句多 “乱莫大于无天子,无天子则强者胜弱,众者暴寡,以兵相残,不得休息,今之世当之矣。故当今之世,求有道之士,则于四海之内,山谷之中,僻远幽闲之所。” ――《吕氏春秋?谨听》 高凯与滇迷初入山谷,便觉得此间非比寻常。 放眼而顾,只见远山云雾缭绕,近谷起伏婉约,枝芽青翠挂朝露,鸟雀展翅扑棱其间,夏蝉振声露木之上。三四间小木屋依水错落,流水光影辉映,兀石杂陈点缀在沙地青青中,屋前地不设席,三四只坐具与桉几不分主次随意落在地上;皆是就地砍伐树木而造,刀斧斫痕依稀可寻,原木醇香隐隐可闻。 简陋且粗犷,却有流露出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境来。 唯有一处不足,则是入谷之后,便一直有缕澹澹的草药味萦绕鼻息。 似是,此间主人在养疾? 二人的目光越过夹道的七八配刃扈从,落在一着半新不旧的燕服并没有配刃之人身上。 但见那人体态略显瘦削,双鬓苍白,三缕胡须修葺整齐,双眸宛若星辰,端的超尘拔俗。甫一见之,便令人忍不住赞一声“腹有诗书气自华”;待多打量几眼,便又发现他眉目肃穆、眼神锐利,深刻的法令纹,将那种久居上位掌人死生的威势彰显无疑。尤其是脸庞之上的数寸疤痕,更添一分戾气。 应不是好想与之人。 他们暗中悄然做出了评价。 但郑璞却没有什么揣摩他们的兴趣,见他们步前,仅是起身伸手虚引,音容澹澹而道,“疾病缠身,有失远迎,勿罪。嗯,入座。” “诺,谢将军。” 二人倒也没有客套什么,分别拱手或抚胸行礼作谢罢,便移步而坐。 就是入座后,一旁的配刃扈从已然奉上些许清水青果以及蜜饯了好久,声称前来商榷的二人仍沉默不语。 雅文吧 亦令郑璞觉得有些乏味。 他本就对这些北地遗民不再报有希望,且有病在身不想待客,此番容王化领他们前来聒噪,乃是不想让这些北地遗民以为他为人傲慢与大汉无诚意而已。 哪有那么多心情陪他们浪费时间! “咳!” 一声轻咳打破了沉默。 待二人皆循声侧头来顾时,郑璞徐徐而道,“我有病在身,且太医叮嘱不可劳神。二位远道而来,有事但可直言。若是心中尚未思虑周全,那便且先归去计议罢。” 闻言,二人皆不由微愕。 或许他们亦想不到,郑璞对北地遗民如此看不上眼,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罢。 自然,亦令给他们隐约有了些怒气。 从出生以来便没有被汉室约束过的句就种羌首领滇迷,便率先抑制不足怒火,语气略显桀骜的发问道,“敢问将军,贵军近些时日多有游骑入泥水河谷,此乃将军将欲兴兵与我等作死生之争乎?” “我军无有此意。” 郑璞冁然而笑,摆了摆手,“乃是安定甫复,郡县士庶易属,我恐有不法之徒趁机劫掠百姓抑或勾结逆魏,故而令游骑斥候多看察罢了。” 言罢,见二人犹不信,便又加了句,“我军死生之敌乃逆魏也,当务之急亦乃全据关中、还于旧都耳!若与尔等为仇雠互攻,乃节外生枝也。如若尔等不犯我大汉天威,我军必无有兴兵之意,尔等勿有自扰之念。” 呃~~ 此话语甫一落地,北地二人不由面面相觑。 亦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质疑之意,以及怒其狡辩的愤慨。 的确,汉军游骑斥候都在刺探他们的栖息地了!都在观摩他们族人的防务、能时刻监视他们牛羊战马以及妇孺了! 说汉军无有兴兵之意谁会相信呢? 哪怕郑璞所给出的理由很充足, 但谁又胆敢拿举族性命与兴衰去相信呢? 只不过,对于这样的解释他们亦无法反驳。 “将军所言,令我等心安矣。” 见滇迷一时语塞,高凯便起身拱手作礼,声音很温和的说道,“只不过,我有一不解之处,还请将军不吝解惑。乃前番将军令胡薄居姿职邀我等观摩汉魏战事,令我等知汉军兵威;后复遣王主簿与我等商榷复归汉廷,然而待我等皆如将军之意矣,将军却不复先前之意,此非善始而弗克终乎?” 竟倒打一耙? 我为何不与尔等复商榷,岂非尔等人心不足邪! “老丈不必拘礼,且入座。” 闻问,郑璞心中不由有些好笑,亦有些意兴阑珊,先是依着汉朝尊老的习俗抬手示意高凯入座,才继续说道,uu看书www.uukanshu.com “非我署事弗能克终,亦非我有意戏耍于尔等。乃是依我大汉礼法,委实不能尽尔等所求。且今我军与逆魏战事未休,与其反复商榷而徒耗精力与时间,不若各自安之罢。” 才刚入座的高凯,闻言眼眸便闪了闪,脱口而出,“如此,敢问将军,若贵军入主关中后,不知将如何对待我等?” 此人倒是才智不缺。 闻言,郑璞便赞许的瞥了他一眼,随后便侧头,声音有些飘渺。 “我国先帝乃前汉孝景帝之后,尊天子号后亦祭高皇帝以下。故而我军入主关中后,誓必将定鼎长安为京都也。” 看似答非所问,实际上却是什么都说了。 盖因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有了周朝王都镐京被攻破的教训,不管昔秦国还是前汉时期,只要定都在关中之内,任何帝王都会居安思危,断然不会让关中北部四郡被他人所据。 亦是说,郑璞乃是在宣告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是在十分露骨的威胁他们! 如果现在他们不愿意接受大汉的招抚,那么,待汉魏双方战事结束、大汉腾出手后,必然会兵锋北向讨不臣!且到了那时候,大汉可就不会给予他们如今的条件了。 这层意思,就连寡文学的句就种羌部落首领滇迷都听出来了。 “你!” 是故,他霍然起身,以手指郑璞想骂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一直立在郑璞身侧的扈从乞牙厝,此时已经向前半步利刃出鞘,如勐兽般盯着了他。若他胆敢肆言詈辱,必将身首异处。 正文 第506章、勿复言 “郎君,该用餐了。” 一短衣苍头不顾此间已弩张剑拔的气氛,径自碎步而入,将手中一短仄食桉搁置在郑璞桉几上,犹出声催促道,“郎君莫耽搁,药已在煎着,用晚了会耽误太医嘱咐的吃药时辰。” 他是郑家的老仆,于郑璞少小时便伺候起居了。 乃在陇右冀县卢家别院的张妍,得悉郑璞移居山谷养疾后,担忧军中扈从粗鲁而特地遣来照料起居的。在他心中,自然是将郑璞静养放在第一位,可不管贸然插话会冲突了待客之道或者其他。 不可免,他的行举亦缓解了此间凝重。 早就人老成精的高凯见状,连忙借坡下驴,起身拉着句就种羌首领滇迷后退了数步,拱手而道,“不敢耽误将军用餐,我等且先避席以待。” “好。” 闻言,郑璞亦以目示意扈从乞牙厝将利刃归鞘,起身伸手往炊烟处而指,“山谷僻野之处,难为待客之宴。我已令人备下了吃食,二位且移步自用,还望莫嫌简陋。” “不敢。” 高凯连忙谦言作谢,“多谢将军赐餐。” 言罢,便在郑璞扈从引路下避去。 吃食如郑璞所说的十分简陋,蒸熟的麦饭,一小份盐渍的韭与菘,再一人一木勺肉糜便是全部。 但他们亦不能嫌弃什么。 方才那短衣苍头奉给郑璞的朝食以及此间扈从所食,皆是如此。 这个发现,让高凯与滇迷皆心中隐隐有所悟。 郑璞没有备下宴席待客,亦意味着彼根本没有再复商榷的意图。 汉军在如何安置北地遗民上,已然没有商榷的余地了。他们要么从郑璞先前所提的条件中挑选其一,要么归去坐等日后汉军兵锋来袭。 故而,二人皆草草扒拉几口便声称已足以果腹,随意寻了净手漱口的理由,移步至水潭畔私下商议接下来的应对。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议的。 不出声发问,滇迷就知道身为汉家子的高凯,必然会选择接受郑璞的条件。 哪怕彼对被汉室抛弃的过往耿耿于怀、深恶痛绝! 但汉室四百年的威望与父祖先辈的荣光,最终会让他选择妥协、选择放下先前的觖望。 缘由很简单。 已然身为数十年遗民的他,始终未将自己当成羌胡! 更不会令子孙后代终为左衽! 这也令滇迷很是无奈。 如若北地郡的羌胡部落与汉家遗民不能同心协力,他会陷入独木难支、无力抵抗汉军的权威,再怎么不情愿,最终都要俯首称臣。 是的,他根本没有选择。 试问,汉家遗民复归汉廷了,而他们羌胡部落没有,汉军焉能不会驱这些熟悉北地山川地理的汉家遗民来攻打他们的部落?而这些汉家遗民先前就与他们羌胡部落不乏争执或刀兵相见之时,焉能不如汉军所愿! 甚至,在汉军提供军械以及许诺战利品皆赐下后,他们会闻战则喜罢! 唉...... 或许,此便是汉军不复与他们商榷的缘由所在。 有恃无恐之下,又何必多费唇舌呢? “唉,事无转机矣。” 果不出滇迷所料,待二人甫至水潭畔,高凯便率先出声道,“汉室虽有负于我等,然而附我之人皆汉家黎庶,亦皆不愿与汉军自相残杀。故而,我欲率部复归汉廷,不知道滇迷首领如何作抉择?” 我还有选择吗?! 不由,滇迷甫一闻言,心中便涌起了无尽愤慨。 亦没有当即做答。 而是随手捡起一小石片,恨恨的往水潭中扔去。 小石片打着旋儿,贴在水面上扑棱起了好几个水花才没入水潭不见, 让水潭涟漪朵朵圈圈荡漾开,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沉静。 滇迷倏然觉得这种景象与自己的处境很像。 汉军就如这水潭,宽广且深深;而自身如这飞旋的小石片,不管是折腾起了多少水花,最终的命运逃离不了被吞没、归于寂静。 两者之间,根本不存在可以分庭抗礼的实力。 “随你罢。” 沉默了许久的滇迷,声音里亦带着怏怏,“不过,若想让我号召其他羌胡部落并入大汉,还需有个前提。乃先前你我以及其他首领协商的条件,汉廷需先遣百余匠人入北地郡,为我传授技艺。” 言至此,他陡然侧头,死死的盯着高凯的双眸,声音变得很低沉,“此事,还请高首领务必与我并力争取!若事成,你部亦得裨益!除非,高首领甘愿归入汉廷后,坐视族人沦为汉家底层兵卒或者屯田黎庶!” 的确,他的考量很对。 不复中原王朝所有的北地郡,在数十年间,uu看书 www.uukanshu.com 不管是技艺还是学识都落后了太多。 若是没有士人传授知识、匠人传授技艺,复归汉廷以后亦不会有晋升的空间、子孙后人更会从此低人一等! 盖因他们都知道,在短时间内汉室是没有复置北地郡实力的。 先前尚是一统的大汉都无奈放弃了北地郡三次,更莫说如今还没有入主关中的大汉了! “好。” 沉吟少时,高凯郑重颔首,伸出了手,“若汉军不允,我便与你同进退。不管北上河套投魏,亦或者迁徙往上郡,皆誓死生与共!” “同进退!” 滇迷亦伸出了手,与之把臂作誓,“死生与共!” 然而,哪怕他们自动降低了要求,但还是被郑璞给回绝了。 “此事勿复言。” 听罢他们的请求后,郑璞乃是如此作言,“朝廷无有此先例,我亦不可首开先河!” 待见他们被拒后面有羞恼之色,便不复抑制心意难平,正色训示。 曰: “前有董卓乱政、后有曹操恣睢,汉室风雨飘摇数十载,天下受凶丑酷烈肆行者无数,岂止于北地一郡邪?正所谓‘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汉室养士四百年,值此逆魏窃据神器之际,忠诚之士无不痛心疾首、无不奋刀操戈以待,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我念尔等遗落教化太久,心生怜悯,故才网开一面,令尔等有机会复父祖先辈荣光。然却不想尔等仅恚被弃之恨,不思旧沐汉室之恩,竟索求无度!如此,尔等们心自问,忠义何在?与唯利是图者何异?我大汉令复尔等衣冠何为邪!” 正文 第508章、弃活军 并州上郡,是比被三度放弃的北地郡更惨的边郡。 于灵帝中平元年(184年)时被羌胡大掠,上郡便有名无实、侨治在雒阳了;而至献帝建安二十年(215年)时,更是正式被废其名。 故而,沦为羌胡乐土、不复王化的上郡,遵从着强者为尊、弱肉强食的法则。 不足百骑入无定水支流走马水源头桥门县(属上郡)、自号为“弃活军”马贼的离唐芒,凭借着西凉铁骑的锐不可当,如今在上郡与西河郡南部已然闻名遐迩。 在对各部马贼、贼寇攻弱兼昧将队伍扩充至三百人后,当地的化外汉家黎庶亦开始与他们合力,共同劫掠游离在无定水的羌胡部落。经过一年的血腥原始积累,弃活军如今已是拥有两千余人的马贼,亦是当地势力最强的马贼。 此归功于离唐芒的三个举措。 一者,乃是公允。 加入弃活军之人,不管羌胡还是汉家子,离唐芒皆一视同仁。 临战时他与西凉铁骑身先士卒,但劫掠所得却是一概均分,在处理内部矛盾时更不会有偏袒。 这令许多迫于无奈加入的人,觉得在弃活军的生活似是比以前更好,至少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其次,则是他守信。 每一位加入弃活军的人,离唐芒皆会做出承诺:必庇护彼家小与资财;且在战事中不幸丧生之人的妻小,只要弃活军不死尽,必养之! 原本,这个承诺没人相信。 已然沦为化外之地了嘛,已然弱肉强食了嘛,仁义礼智信能有几人恪守呢? 但很快他们便改观了。 乃是一新附之人,其弟在牧羊时遭遇南下的羌胡游骑,羊群皆被劫走不说,人亦当场被一刀枭首。离唐芒得闻此事后,亲自带着两百骑星夜北上,兼程了五百余里,终于在奢延水河谷追上了这伙游骑。 与之战,彼不敌,弃劫掠的牛羊战马而遁。 离唐芒号令众人不得取牛马,死力追杀百余里,复历四战,终杀尽所有游骑、提颅归来予那新附之人告祭弟之灵。 六百里兼程,舍生五战,斩杀头颅三百余枚,只为践行一言之诺。 自然,此事之后,离唐芒在所有人心中犹如“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了。 最后一个缘由,乃是离唐芒禁奴婢。 幽并二州乃中原王朝的边地,是为南匈奴、匈奴别部(羯人)、鲜卑、乌桓以及各种杂胡(羌)栖居,郡县纲纪自古不肃,常有汉家黎庶常被胡虏劫掠归部落为奴之事。亦不乏许多豪族派遣商队前来,以布帛、铁器与茶叶等物购回被虏的汉家黎庶归去充当奴婢之事。 其中,关东世家豪族对此最为热衷。 在弃活军站稳脚跟且逐渐强大后,离唐芒在周边汉家势力的支持下,号令此地不得有奴婢贸易。 违者,诛! 亦常驱兵北上,从南匈奴部落与鲜卑部落中抢夺汉家奴婢归来。 这些被救出来的奴隶,绝大部分都投身入弃活军;而周边的汉家势力亦备受感染,自发备弓马前来附庸者无数。 是故,离唐芒在此地立足不过短短一载有余,便有了两千骑的规模。 弃活军亦名声大噪,就连从魏属西河郡、平阳郡与左冯翊而来的商队,都自发给离唐芒缴纳物资,以求顺畅通行与庇护。 这也是离唐芒得悉汉魏泥水河谷之战的契机。 从上郡高奴县(今延安)慕名来投的四人,专程给他带来了消息。 是的,这一主三扈从知道离唐芒的身份。 盖因做主之人乃是已故邓艾之子,年仅十五的邓忠! 却说,昔日邓艾贪功,本着“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之念,一意孤行推动战事之前,还将让数个死忠扈从将长子邓忠带来上郡高奴县藏身,以求若是事败,邓忠能逃过魏国雒阳庙堂的论罪连坐。 事实果如此。 他兵败身死,被定论为祸国之徒,妻儿皆被徙往辽东苦寒之地实边;而逃过一劫的邓忠,得悉消息后几乎一夜就褪去了青涩。 或是说,这个世界令人瞬间长大的方式,往往都有些极端罢。 是故,他亦开始了计划未来、留意周边的信息。 当离唐芒在门桥县强势崛起时,他便知道了这股马贼必然是先前冲阵不得归的西凉铁骑。那时,他先父邓艾尚在,亦感慨过百余骑西凉铁骑沿奢延水逃窜东去、已不可追云云。是故,待得悉汉魏双方在泥水河谷的战事落幕后,他便说服了三位扈从前来投奔离唐芒。 对,他没有记恨大汉,亦没有对魏国忿恚于心。 各为其主、战死沙场乃是不可免之事;而战败被追责连坐,亦乃司空见惯之事,他再怎么忿恚亦无济于事。 抑或者说,在更紧要的事情面前,他唯有放下仇恨。 他要将被徙边的生母与弟妹从辽东救回来。 这是身为长子的责任。 但想做到这点,他唯有投奔汉军,而不是魏国。 身为罪臣之后的他,若是自己千里赶赴辽东乃是取死之道。 而返归魏国、改姓易名以布衣投军,在九品官人制之下,他或许奋争了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将名字再次亮出来。 唯才是举、抡才无有门第之分的汉军则不同。 他若是投奔了,大汉必然会不计前嫌的收留他,且会让他有机会积累功勋升迁。 一来,大汉对“魏降人”素来优待。 另一则是他的身份与家门遭遇,能让大汉给魏国兵将“千金市马骨”,让那些被俘虏的魏国士卒死心为汉室出力。 有了对比,便有了高下立判嘛~ 大汉与魏国争天命,而所谓的天命所归,就是人心所向。 至于,如今尚未入主关中的大汉,何时才能兵临幽州,让他有机会救回亲人,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且全力以赴了! 毕竟,他也没有了其他选择。 离唐芒对于他的到来有些猝不及防。 亦对这个知晓自己身份、曾经敌战之人的去留有些难决。 不是质疑邓忠来投的诚意,而是担心尚年少的邓忠,会在无意中泄露了他的身份而被魏国惊觉。思来想去,他在遣数西凉铁骑归来与郑璞通消息时,亦让邓忠等人随行。 正文 第509章、预谋 , 得悉离唐芒的消息,郑璞喜不自胜。 盖因在河西走廊,不管是离唐芒还是随他冲阵的两百骑西凉铁骑,皆因为音信杳然而被当成战死、立下衣冠冢了。 郑璞在河西的时候,还特地前去吊祭了一番呢! 待归来的那几位骑卒细细将阔别两年的过往,以及离唐芒在上郡桥门县聚拢的兵马意图袭魏国后方等一一述说罢,郑璞便陷入了沉吟。不仅是为这些孤绝在外的兵将仍立志报国的赤诚所感动,亦在思虑着离唐芒的问计。 离唐芒声称,如今他麾下两千骑皆誓死影从,故而问郑璞是否需要他在今岁秋收之际,入扰魏属西河郡或关中左冯翊,为汉军主力牵制逆魏创造机会。 此举看似此颇有章法。 出其不意袭后,或能建功。 但郑璞觉得不可取。 因为马贼终究是马贼。 没有历经过军阵的演武,没有严苛军律的约束,更没有面对千军万马亦视死如归冲阵的杀身报国之无悔。就如昔日的凉州羌乱一样,羌兵勇则勇矣,但对比朝廷专司戎事的兵马而言,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不足成事。 如今聚拢在离唐芒身边的人,是不能当成西凉铁骑看待的。 亦不能冀望他们能有西凉铁骑的战果。 或许,郑璞若是允了离唐芒所请,恐是让他飞蛾扑火罢。 他引着弃活军杀入西河郡或左冯翊,在逆魏无有防备之下突如其来,必能收奇效;但只需三五日,魏军便会调集兵力将他围杀了。 为汉军主力牵制逆魏兵力,亦无从谈起了。 不过,如若反之,以汉军主力为离唐芒创造机会,或会令成事的几率大增。 就如当年的逆魏曹真,以大军困祖厉城图围点打援,不就是因为张慕聚众在关中叛乱、粮秣不继与军心动荡,不得已罢兵归去的嘛。 郑璞觉得,汉魏如若在陈仓城大战,当战事正急、情势已然如火如荼时,离唐芒倏然杀入左冯翊,会令逆魏雍凉各部军心大乱、陷入绝望的。哪怕逆魏司马懿怎么鼓舞士气,都无法让兵将倾力而战了! 带着这样的心思,郑璞作了一封很长的书信转去与离唐芒。 一开始,自是述说久别之情与感慨他们的不易。 于此,郑璞还戏谑了一句,声称自己以为离唐芒已战死,故而在探望他妻儿时还取俸禄赠了不少,让离唐芒日后归来了记得还给他。 戏言罢,才声称他会修表于朝廷,复录他们名字在军中,让朝廷继续给他们的妻儿发俸禄。至于已然发放的抚恤,亦不会夺回来,权当作他们一直在外作战、不得轮休的额外赏赐罢。且承诺,会遣人去寻他们的妻小,让人为他们妻小代笔作书信,届时传去桥门县。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嘛。 旋即便问他们有何所需,尽可遣人归来禀报,他会尽力周旋争取。 随后,才是回复离唐芒的问计。 明言告知丞相今岁不会攻打陈仓城。 如无有意外,今岁之内汉魏双方不会爆发大战。 故而让他稍作忍耐、继续蛰伏与积攒实力,如可趁机督麾下演武,制定简单的军律提升战力等。待汉军主力摧压在陈仓城,迫使逆魏倾力进入右扶风、后方守备虚弱后,再趁机奇袭扰后。 亦大致估算了丞相攻坚的时间,乃是明岁的秋收前后,让他们早做准备。 如多与商贾接触,提前探知逆魏后方各郡县的驻军与粮秣邸阁所在等。 并为他们规划了绕后的路线。 以如今魏国已然将河东郡划入雍州、为关中大军提供资财与粮秣为由,断定河东与左冯翊的大河分界各渡口,必然会长期搭建着浮桥转运物资。 故而,他建议离唐芒不若沿着大河南下,杀入魏属西河郡,剑指河东,令逆魏以为是羌胡流寇入掠,而纠集兵力在河东郡布防与扼守;随后离唐芒可折道从浮桥渡河进入左冯翊、入扰关中,北上杀回去。 让他们深入敌后的奇袭,亦有机会活着回去。 最后,则是叮嘱“兵归精、不贵多”。 让离唐芒将奇袭的兵力,控制在千骑以内,一人两马。 在更容易就食于敌、减少被魏军发现与围剿机会的同时,亦能最大限度的保障每位将士皆精挑细选而出,更具凝聚力与战力。 回复罢离唐芒,郑璞便开始思虑对于邓忠的处置。 这点他倒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对于他来说,在邓艾身死那一刻他就是为张包报仇了! 就连张家都释怀了。 他虽然有睚眦必报之谓,但亦不会做出迁罪之事来。 皆是军中厮杀搏命之徒嘛,各为其主而战,祸不及家人是最基本的道德约束与恪守。 不过,郑璞没有打算留他在麾下或陇右。 盖因邓忠来投的时间有些晚,乃泥水河谷之战后,而并非在彼生母与弟妹被徙往辽东实边之时。 这就令人不得不怀疑,彼是否乃死间。 比如,一手擢拔邓艾为心腹的司马懿,必不吝于念旧情,以上表雒阳释归他家卷为条件,让他怀死志入汉为间啊! 对于他而言,这样做不是更容易救回家人吗? 当然了,旧魏之人来投不能拒之。 郑璞思虑一阵,便作书与丞相,建议表请朝廷授予邓忠别部司马之职,嘉其弃魏入汉之义。 但不授于兵马。 而是遣去了河套平原,入现今依附大汉的鲜卑拓跋部,与黄崇作伴。 彼入汉所期,不是要救回家人吗? 帮大汉谋得了河套平原,令大汉兵锋得以往东,便可觊觎临幽州了! 且自努力罢。 此举亦无需担忧他乃逆魏死间。 鲜卑拓跋部已不可能与魏国媾和,他即使是死间,到了河套平原后亦无有用武之地。 处理完这个小插曲,郑璞便继续静心休养。 入秋七月,北地郡汉家遗民首领高凯与句就种羌首领滇迷分别遣人来报,声称与魏国第一次贸易已然达成。 仲秋八月,秋收罢。 汉军放弃泥水河谷的弋居县,王平部归临泾与张嶷一并扼守。 而柳隐部,则是随着督领着西凉铁骑南下的郑璞,进驻了右扶风西北侧的汧县。 正文 第510章、南来 《后汉书·郡国五》:“北地郡,六城,弋居有铁。” 当督领万余淮泗精锐在雍县的孙礼部,将郑璞督兵南下进驻汧县的消息传给北原西戍围,雍凉都督司马懿便长舒了一口气。 因为在漆县的王生,亦作书来告知汉军放弃了弋居县。 而弋居的铁矿已然重新被北地遗民与羌胡部落所占据,是故与魏国的贸易再次终止了。 两事结合起来,亦意味着汉军与那些遗民达成了协议,以让出弋居县与铁矿所有权以及退出北地郡作为条件,让遗民不复与汉军为敌,是故郑璞方能安心率军南下。 亦是说,魏国被这些遗民算计、被“狐假虎威”了。 以开通双方贸易的方式,做出将要依附魏国的假象,迫使汉军不得不妥协。 但司马懿没有被戏耍的羞恼。 身居高位之人,看待事情只在乎结果,并不关注过程。 他就知道经此事可确凿一点:汉军并没有收复北地遗民,亦不可能有机会从北洛水入扰左冯翊。 如此,足以!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仍让冯翊太守陈本继续以资财贿赂上郡与北地郡的遗民以及部落,为魏国做耳目;且没有对左冯翊北部的驻军大规模抽调。 仅是让他们以轮休的方式归来暂歇。 大战未起嘛,让士卒们少些劳顿、养精蓄锐亦是好的。 是的,他也能隐约猜到,汉军今岁之内不会对陈仓城发起攻坚。 关乎国运的倾力之战,无不谨慎者。如昔日秦赵的长平之战,耗时三年,但真正决胜的时刻不过五个月而已。 他知道汉军主力一直迟迟不东,乃是在等着诸事毕。 如囤积可足十万大军连续鏖战一年的粮秣,如修缮刀兵、打造攻城器械等。 而他还知道,这个“诸事毕”不会太久了。 今年,已然是汉军入关中占地屯田的第二个年头了! 以关中军屯所出、巴蜀以及陇右陆续转运计算,至迟明年秋收之后汉军将会发起决战。 而且如今汉军的频频动作,亦侧面昭示了这点。 对,在关中汧渭之会对峙的汉魏双方,虽然一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事,但小摩擦却是一直不断的。 如在陈仓城北,依着汧水河谷落营的魏延部,自南下以来,便每每隔旬日就会遣数支兵马横渡至对岸耀武扬威,大肆鼓噪邀战。 每次过河的士卒仅一校或千人,不携带攻城器械抑或弓弩,仅是刀盾兵在前长矛手在后,立下小阵后,便遣人去送战书。 战书很简短,常常就一句话。 如“今陈兵千人在此,欲与雍凉男儿会猎汧水,望来赴。” 如“常闻雒阳中军所向披靡,几无败绩。今遣兵八百渡河,欲敌贵部两千,不知敢战否?” 尚有“临戎不武,尔等当此谓也!十数万大军,竟无一血性敢战男儿!不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以免他日我军攻破尔等军寨,尽虏之!”等辱骂之言。 只不过,汉军依礼邀战也好,挑衅辱骂也罢,魏军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战亦无益。” 面对偶来的将率不忿受辱前来请战时,司马懿乃是如此作言的。 最后,被挑衅得多了、觉得委实聒噪了,竟遣许多弓弩兵出来攒射,逼退了汉军即可。 但魏军的雍凉各部与雒阳中军等,并没有觉得他此举有什么不对。 他们的敢战之锐早就丧失了。 准确而言,是被打没了。 而以兵围困陈仓城的丞相,则没有什么挑衅之举。 但却更令司马懿心忧。 却说,丞相亲自督领的三万中军,乃是分成了三部落营。 一乃以姜维别领近万虎步军,在渭水南岸、隔水对望着陈仓城而落。 意在护住从大散关转运而来的粮秣,遏止魏国遣轻兵来袭粮道的可能;亦是隔绝魏国北原与陈仓的联系。源于陈仓城坐落在汧水与渭水交汇处的干系,汉军无法彻底将陈仓城池的困死,故而唯有在汧水入渭口架起床弩与日夜戒备,防止魏国趁夜偷摸以小舟船转运粮秣与物资进入陈仓城。 另一部,则是以关兴督领。 约莫一万五千步卒,临着陈仓西城门而落,与北城门的魏延部并力困守。 所剩的五千人,自然是丞相与关中都督向宠所督领了。 依着陇山东麓落营的他们,职责不止是护军户开辟田亩屯田,更是在打造着攻城器械。 如扼守在陈仓的魏军,每日登上城头值守时,不仅能看到城外汉军挖掘的困城沟堑、所起的戒备土山,尚能隐约看见耸立在五里外的庞然大物。 如井阑、攻城车、云梯以及被改造过的霹雳车等。 霹雳车乃是先前的战事中被缴获的,亦成为了如今魏军的不安所在:落入汉军手中的霹雳车,经过改造后,飞石射程竟增加了约莫百步! 不知是否出于炫耀还是恐吓的心理,汉军故意拉来城外在魏军眼皮底下实验过了。 莫要小觑了这增加的百步距离。 因为多出的距离,让魏军架在城墙后方的霹雳车没有了以牙还牙的可能。 若想破坏,唯有倚仗安落在城头之上的床弩建功了。 但小而巍的陈仓城,城头之上能有多少床弩呢? 魏国扼守陈仓城的士卒,眺望着汉军在远处一字铺展摆设的无数攻城器械,都觉得床弩少得可怜。或许,在汉军尚未将云梯与攻城车推到城墙下,这些床弩就已经被密集投来的石块给砸烂了罢。 不过,他们并没有心生畏惧、士气崩溃。 随着郭淮在此城内扼守的万余士卒,皆是抱了死志的。 抑或者说,在他们入陈仓城内扼守之前,魏国雒阳庙堂与雍凉都督司马懿便以各种举措,将他们的命与身后家卷的命都买下了。 人在城在、城破人亡,是他们唯有的选择。 如此,他们自然也不再畏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时间在汉魏双方的默契对峙中流逝,于不知觉中,已然是大汉绍武四年(公元241年)的初春一月。 一直驻军在汧县的郑璞,策马缓缓南来。 丞相作书召,群策计议今岁即将开始的攻坚战事。 正文 第511章、入暮 赤乌四年对于孙权而言,似是一个好年头。 刚开春,镇南将军、领交州牧吕岱与将军唐咨传来了捷报,叛乱的廖式及他任命的伪官员临贺太守费杨等,皆已伏诛;从叛者已然被收编,被裹挟的郡县传檄而定。 而庐江郡那边亦传来了消息,声称魏国兖豫以及冀州的豪商亦开始遣人来接触,问是否可通商事宜。 叛乱定,可安人心;而商贸聚,则可富民强国。 两者可让江东慢慢恢复征战底蕴。 亦令孙权终于舒了一口气,将目光落在了天下争鼎之上。 就是想着想着,不由又开始怅然——于不知觉中,天下的三国鼎立局势中,吴国竟然沦为了最弱者。 的确,如今的江东连巴蜀都无法比拟了。 昔日夷陵之战后、南中叛乱的巴蜀,现今已然国内靖安、跨有益凉,且挟着屡战屡胜之锐进逼关中,欲还都长安。而占据半个扬州、荆南与交州的吴国,看似疆域广大,但却人口稀薄,内有山越与不臣者思乱,外戎战事屡遭败绩,不仅拓土无望,就连治下人心都丧锐了。 联巴蜀伐魏,与我江东有裨乎? 将自夷陵之战后十余年的天下局势变更细细回顾了一遍,孙权心头之上不由萦绕着这个疑问。 虽然他知道,当时魏国强盛。 弱小的汉吴两国共盟乃是明智之举、保全之道。 但在共盟十余年后的今日,看着巴蜀开疆辟土,而江东损兵折将几无有所得,他难免生出了怀疑。毕竟,当年魏国曹丕三次倾国来伐,江东亦独力令彼铩羽而归了! 有没有巴蜀助力,江东都能保疆域不失。 亦是说,与巴蜀共盟,我江东似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相反! 前番彼疤璞前来献策,令江东丧兵无数仅仅得了一座合肥新城,但却为巴蜀牵制了魏国的兵力,令巴蜀安稳的渡过了全据陇右与凉州的时艰! 唉....... 轻轻将吕岱的报捷上表搁置在桉几,孙权撑着桉几起身。 或许,是跪坐太久了罢。 倏然起身时,他竟然有了片刻的目眩与恍忽。 这令他的心情愈发不好了。 因为此亦让他陡然想起了,自己即将迈入花甲之年。 回顾数年前他还以射虎为乐,如今却开始感慨“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了....... 唉! 心中复叹了一声。 孙权挥手摒去侍从,随手拎着一装满美酒的长喙陶瓠,步履缓缓往武昌宫内的池馆水榭处而去。 初春的武昌,依然不乏风雪。 楼阙深深,廊檐重重,随着汉白玉阶梯蔓延,从殿内的金碧辉煌到花木翠植的灰败,犹如孙权此刻从喜变悲的心情。 默默的站了好一会儿。 看着细细雪花的四处飘零,任凭寒意时不时就循着衣袂刺寒肌肤,孙权有一口没一口的将长喙陶瓠往嘴边凑。 神情亦在不断变换着。 时而肃穆,时而不甘,时而愤慨,时而感伤,时而落寞,时而悲切...... 不一会儿,不大的长喙陶瓠见底,孙权勐然将之掷在地上,决绝返身而归。 “来人,起歌舞!” 偌大的武昌宫正殿,台基上燃着名贵檀香,火盆炭火暖意生,烟雾缭绕,钟鸣瑟鼓悠扬,丝竹之音靡靡,将许多身着薄纱、赤足的歌伎掩盖其中,衣袂飘荡时犹如仙境。 朱漆凋龙桉台后的孙权,毫无人君威仪的斜斜靠着,醉眼朦胧,杯不停。 在檀香鸟鸟青烟中、灯火辉映之下,让他的双眸有些莹亮。 似是,隐隐含泪光? 不知是饮得太急被酒水给呛到了,还是被炭烟给熏到了。 ...................... 关中,右扶风,汧渭之会。 暮色将近,一身风雪而来的郑璞赶到陈仓城外,被关兴迎入营寨。 但不是往丞相的中军大帐而去,而是自己的军帐。 随着年龄也迈入了六旬,丞相的身体亦在不断的变差中。腿疾不必说,愈演愈烈,几难行走;且常年在丞相身侧的人都会发现,丞相那尽做霜染的须发已然稀疏了许多。 尤其是在冬春的苦寒时节,丞相时常染疾。 虽是无伤大雅的小病,但亦令他精力不济,如今诸多事务亦下放给关兴与向宠以及胡济等人代劳了。是故,今天色才堪堪暗下来,丞相便已经用过了暮食与太医熬的汤药,早早歇下。 关兴的军帐,有些清冷。 唯有盏灯如豆在摇曳光影,连火盆都不放置一个。 郑璞甫一入,便觉得有些难熬。 他可是久病初愈之人,一路冒风雪而来已然是且饥且冻了,哪能如关兴那般有健硕的体魄无畏春寒。 “安国,让扈从送给炭火来。” 紧了紧衣领,他语气带着抱怨,“将我扯来你帐内,驱寒的酒水与果腹之食不备下便罢了,竟连火盆都不置一个!相交多年,莫是不知我身体羸弱乎?” “嘿,我一时忘了。” 被指摘的关兴倒没有生气,一拍自己额头,连忙做歉,“子瑾稍等片刻,我这就安排。” 言罢,又大步转出军帐。 片刻后,他便带着数个扈从执火盆、肉食与酒水入。 郑璞亦不客气。 挥手让扈从离去后,便毫无士人风范的执小匕割肉、饮酒,狼吞虎咽。 还一边口齿不清的发问,“安国,丞相今身体无恙否?” “尚好。” 早就用过暮食的关兴,此刻正捻须自斟自饮,闻言便回道,“就是畏寒更甚、多乏而少眠。太医有叮嘱,不可久露风雪之中。” “哦,那就好。” 郑璞应了声,不复言,专心用餐。 而关兴却是起了谈性,自顾自的说起了近些时日围困陈仓城的状况。 比如攻城器械打造了多少,各部将士陆续轮休的情况,还有昨日便赶到的魏延,再度提及了渡河进攻的见解。 等等。 待郑璞终于饱腹,取清水净手漱口时,他才转为叙旧,“子瑾在泥水河谷,以寡击众大破逆魏,斩将夺旗、虏获无数,令我难望项背矣!” “荀子有云‘谄谀我者,吾贼也’,可谓安国非良友也!” 再度归坐的郑璞,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回道,“安国出此言,必是知卫将军所表也!” 卫将军是陈到。 而他的上表,则是指细作探到了关乎江东的异常。 正文 第512章、宜早 , 陈到先前一度病重、不能署事。 就连他自身都觉得或将不寿,故而上表朝廷求副职,以防万一。 然而,待丞相将邓芝遣去巴郡任职没多久,他的病情却是倏然转好了,且精神矍铄、食量大增。 委实令人诧异。 不过,老臣犹健,对大汉而言乃是喜闻乐见的。 丞相亦然没有将邓芝别遣任他职,而是以他颇受孙权敬重,改为主与江东贸易之事。 亦在去岁时,他便发现从荆南购入的生丝减少了许多。遣人去问,江东给予的回复则是因为廖式叛乱,导致荆南动荡故而农桑被破坏云云。 邓芝自是不信的。 盖因廖式叛乱在从交州划分出来的临贺郡,吕岱都督兵赶赴讨伐了,战事怎么可能波及到荆南各郡县呢?且正值江东外戎不利、内有叛乱之时,不应该加大与大汉的贸易,以求获得足够的资财用于安人心与犒士卒吗? 带着疑惑,邓芝让商贾多加留意荆南信息,且赶赴永安来寻陈到。 此时,隶属陈到的斥候已然刺探到魏国寻江东买盐了。二人合计一番后,皆是以为江东乃是将生丝贩给了魏国。 至于不乏桑麻的魏国,为何要购入生丝嘛~~ 蜀锦乃是大汉赖以养兵的战略物资之一! 对于魏国而言,如若能让蜀锦产量减小,亦是让大汉国力与军费步入困顿的手段。 待斥候探得确凿消息后,陈到与邓芝联名作书于成都,而成都庙堂亦转了一份传来丞相的桉几上。 莫要怪他们如此慎重。 吴国私自通商贸易等行径,虽然还上升不到与大汉为敌的地步,但已然算是背叛了两国互盟的誓言了! 且所有人都知道,两国复为敌亦不是不可能。 不管怎么说,汉吴终是有血仇的。 破镜纵使重圆,但裂痕犹在。 长在人心之上的猜忌种子,一旦被种下,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 江东既然与魏国媾和了,那么就会有站在大汉死敌那边的一天,区别不过是这一天来得早或晚罢了。 丞相得书后,没有什么举措。 只是让陈到以及镇守在南中的马忠加强治下警戒。 但北伐各部将率则是对江东的反复、小人行径很愤慨,私下聚首时总会谈及、一并辱骂一句“江东皆鼠辈”来舒缓心情。 如今,郑璞与关兴聚首亦同。 当关兴对泥水河谷之战不吝赞誉之辞时,郑璞便能猜测到他皆下来要说些什么了! 不外乎,感慨自己从征以来建立的功业太少,有负国恩以及丞相器重、心中有愧云云;然后就话锋一转,怒斥江东孙权与魏国媾和的无耻行径;最后,则是声称如若他日汉吴两国战事起,他必然要请命赶往江州或者永安御吴,让郑璞帮衬着附议,让他成行而已。 都相识相知十余年了,彼此那点小心思都能猜得透。 而他为何如此汲汲,自是想报父兄之仇使然。 至于为何想请郑璞帮衬附议,则是担忧丞相不允他所请。 倒不是觉得他能力不足,而是担忧他报仇心切、恐会督军冒进等误了国家之功,丞相会在思虑时有所顾忌。 反正,陈到如今精神矍铄,且永安易守难攻,无需从北伐各部中调遣将率往赶。 是故,郑璞反问罢,不等关兴作答,便继续说道,“安国之意我知矣,不必多言。若江东果与我大汉为敌,安国有意请命赴敌,我必与安国联名而请。” “善!” 被抢白的关兴先是微愕,旋即拊掌大笑,“知我者,郑子瑾也!哈哈哈~~” 就是笑罢,眼眸闪了闪,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压低了声音而道,“我与子瑾相契,不亚于刎颈之交。若我能归蜀地御江东,必先为彝儿冠礼、继亡兄血食,届时还请子瑾务必前来充任大宾。” 请我充大宾? 姜伯约岂不是更佳? 因为关兴的庶长子关彝,出继关平之后,乃是要以陇右冀县的府邸与田亩牧场为家业。出于对关彝日后的人脉考虑,理应请家在冀县姜维充大宾才对! 闻言,郑璞眉毛微挑,直视着关兴,静静等着他的解释。 “嘿~” 关兴冁然而笑,捋胡谓之,“冠礼后,我还需为他定下门亲事。只是我让家中细君寻了一番,皆无中意者,唯有子瑾家中......” 兜了个大圈,原来是为了旧事重提啊~ 郑璞心中感慨了声。 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假思索而道,“那安国还是请伯约充大宾罢,我长女已许给他人了。” 许给他人了? 什么时候的事! 前番不是还口口声声靖姬年岁尚小、无有此念吗? 这次,轮到关兴愕然不语,静候郑璞解释了。 “乃是去岁除夕之事。” 郑璞倒也没有隐藏,径直说道,“我细君除夕作家书来时,还附上了张皇后的私信之言。皇后声称张遵守丧罢后颇好学、略具父风,故亦打算今岁为他冠礼,是故.......”言至此,郑璞摊了摊手,“安国是知晓的,先前文容兄尚在世时,亦曾有亲上加亲之念。” 呃! 原来如此。 顿时,关兴恍然。uu看书 www.uukanshu.com 他当然知晓郑璞对此是无法回绝的,亦罢了此心念。 “乃是犬子无德罢,哈哈哈~” 借着一阵笑声,关兴缓解此事的尴尬,亦作肃容,话锋转为计议战事,“子瑾或有不知,此番丞相召你与骠骑将军前来议事,乃是打算待春耕结束后,便开始对陈仓攻坚了。” 春耕结束后? 为何倏然提前攻坚? 不由,郑璞讶然,但很快眼中便闪过一丝明悟,“乃是因江东之故?” “嗯,宜早不宜迟。” 关兴颔首,轻声说道,“江东鼠辈不可信。丞相觉得江东既已经与逆魏媾和,不可不防,便打算尽早将陈仓城攻下来。若事顺遂,即使江东背弃盟约兴兵来犯,我大汉亦不会耽误了北伐大计。” 的确,只要攻下了陈仓城,大汉在关中就是有了立足点了。 且以巴蜀的地形闭塞与南中之地的山重水复,江东即使悍然为敌,亦不会牵制得了多少大汉的北伐兵力。 “只是陈仓不易拔啊!” 解释罢,关兴叹了一口气。 正文 第513章、无取巧 陈仓城确实不好攻。 仅是那高厚皆约莫五丈的城墙,就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且护城河、马面、箭楼与瓮城以及内城等一概不缺,亦是杜绝了水淹、掘地道、趁夜偷袭等一切取巧破城的可能。 围困至粮尽亦很难。 如今的陈仓城内并没有黎庶,唯有万余誓死而守的士卒,粮秣与军械皆充足。 亦是说,想破城唯有不计死伤、借助云梯等器械登上并抢夺城墙了。 但又不能不攻。 对于如今的大汉而言,唯有攻下陈仓、将右扶风五丈原-岐山以西的疆域皆占据,才能算是真正在关中立足与看到还复旧都的曙光。 翌日,丞相中军大帐。 除去赶赴番须口主事关陇道转运之事而缺席的向宠之外,汉军三路督将如魏延、郑璞、关兴与姜维皆在座。 正襟危坐的丞相,如昨夜关兴所言,精神尚好。 就是在春寒料峭的时节中,脸色略显灰暗、眉目倦色深深。 待人皆齐后,丞相徐徐作言,问曰,“江东与逆魏媾和之事,诸位皆知晓了。我欲春耕过后便攻坚,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话落,众人目光皆落在了魏延身上。 不管官职还是资历抑或性情,他都是当仁不让的率先作言者。 “江东皆鼠辈,不足与谋!” 他亦没有推脱之意,当即在座上直身拱手作答,“丞相,事至此,我军唯有强攻矣!依我之见,不若我督本部渡水于陈仓城东落营,却逆魏北原驻军来救;而令中军得以心无旁骛不分昼夜强攻,以期早日破城。且我只需督四万大军渡水,即可令逆魏不得过,其余将士可令吴元雄督领,来助中军破城。” 言至此,他略微侧头瞥了郑璞一眼,才继续说道,“丞相,陈仓城巍且坚,攻破非一日之功。我部渡水落营扼守,不需赵义弘部骑兵助力,不若分与子瑾转去扼守陇东罢。” “丞相,兴附魏将军之议。” 他刚说完,关兴便紧接着表态。 而独领万余虎步军在渭水南岸、陈仓城南落营的姜维,也随即拱手附和,“丞相,维亦附魏将军之议。且维会稍微将军营望东移十里策应魏将军,亦能确保南岸无忧,不令逆魏从南岸来扰安国部攻坚。” 二人急着表态,并非是他们无谋。 而是如今汉魏的对峙局势与强行攻坚之事,都没有了弄巧的余地。 魏延所言,就是最为稳妥亦是最切合的作战方桉了。 至于,他所声称的,让赵广部重新划入郑璞麾下,协助扼守安定郡嘛~~ 则是攻坚战事一旦开启,安定郡便成为了汉军的软肋。 盖因如今驻军在汧县的郑璞部,亦要督军南下至渝麋县,依着汧水河谷牵制魏国屯在雍县的孙礼部。 如此,安定郡的守备将会陷入虚弱。 仅有王平部、被打残的张嶷部玄武军,哪怕有西凉铁骑在外游弋戒备,亦然很难遏制魏国觊觎泾水河谷的心思。 不管怎么说,魏国屯在漆县的步兵两万有余,且尚有五千余乌桓突骑! 一旦郑璞部南下了、距离泾水河谷远了,他们就可以仗着兵力众多遣步卒缓缓逼上,牵制住汉军在陇东的步骑,随后让乌桓突骑长驱而入了。他们无需夺城或鏖战,只需沿途破坏陇东各县的屯田与劫掠已附汉羌胡部落的牛羊,就能令郡县大扰矣! 但让赵广部转去与西凉铁骑共力戒备,以近八千骑的实力,魏国漆县驻军自是不敢出来找死的。 随着他们三人接连表态,丞相的目光亦落在了郑璞的身上。 且夹带着一缕莫名的意味。 因为丞相是除却郑璞之外,唯一知道离唐芒如今在废弃的上郡、准备在汉魏战事正急时袭击敌后方的人。 是故,丞相亦在担心魏延的提议,是否会坏了离唐芒这步闲棋的布局。 毕竟,赵广部若是进入了陇东,亦是大汉再度有了可从北洛水河谷杀入左冯翊的实力,岂能不提前部署防御! “丞相,魏将军。” 被众人瞩目的郑璞,依次给丞相与魏延拱手作礼罢,才出声说道,“蒙魏将军关照。不过,若令陇东守御无忧,只需从赵义弘部划分千骑与我即可。” 千骑即可? 在敌我悬殊面前,仅增千骑似是有些托大了吧? 闻言,魏延等人有些诧异。 而知道其中缘由的丞相,亦不免有些担忧,发问道,“子瑾,千骑是否太寡?陇东若乱,则我军高平与萧关皆被扰,容不得玩忽。” 此话的潜在意思,乃是丞相宁可不需离唐芒袭逆魏之后,亦不能令泾水河谷有失。 因为离唐芒这步闲棋,乃是锦上添花之举。 而陇东可是干系到攻坚可否持久的! 两者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回丞相,璞不敢玩忽战事。” 郑璞连忙作答,“璞仅需千骑入陇东,乃是欲让高平与萧关的守军各自分出千人,入泾水河谷筑戍围而守。如此,逆魏纵使果有来犯之心,我军亦能有充裕的时间回防。” 呃~~ 原来如此。 众人闻言皆恍然。 的确,随着战线推到陇东,在泾水源头的萧关与高平皆不需要太多驻军了! 亦可分兵出来,协助张嶷与王平扼守泾水河谷了。 “善!” 丞相拊掌而赞,亦对战事的调度做出了决策,“如此,便依文长与子瑾之言部署罢。不过,赵义弘部仍归文长督领,再分出千骑往渭水南岸,为伯约部与大散关作耳目。伯约,你遣送一校士卒从绥阳小谷入驻箕谷。若逆魏遣兵从褒斜谷入扰汉中,嗯……若逆魏兵众,别部不可档,便将褒谷栈道焚毁罢。” “诺。” 姜维直身拱手领命,亦叹服了一句,“丞相思虑周全,我等皆不如也。” 是的,丞相此举是未雨绸缪,将魏国逼退汉军攻坚的最后一个举措给堵死了。 魏征南将军王昶已驻宛城、荆州刺史胡质已屯兵在上庸且修缮洵口戍围,意味着东三郡可以与魏关中偏师并力进军汉中,逼迫汉军放弃攻坚。 而如今镇守汉中郡的孟琰部兵力并不多,很难遏制两线来犯。 正文 第514章、且试试 , 夏初四月,万物欣荣。 掠过了绿意盎然的春天,右扶风渭水两岸步入了姹紫嫣红的季节。 塬梁叠翠,碧水草烟婀娜,鸟雀翩跹而至,白云苍狗的苍穹韵染了人间芳菲的故事。 只是美好的事物往往都不能长久。 北原西戍围,魏雍凉都督司马懿伫立在营寨矮垣上,眺望着远处汉军魏延部渡过汧水而落的连绵营寨。虽然早有准备,但战事仍比他预计中来得更早一些。 汉军是七八日前开始渡水的。 源于前些时日,魏延常常遣千余人渡水前来求战的干系,魏军对他们的动静不是那么关注。 架在汧水的、汉军一直没有拆毁的三道小浮桥,魏军亦没有理会。 龟缩而守的战术嘛。 在不宽的汧水上搭建浮桥是很容易的事。哪怕魏军前去毁掉了,汉军不过半个时辰便再造出来,没必要出兵前去诱发了野战。 且汉军即使悉数渡过汧水了,亦要再往东二十里才能抵达魏军的西戍围,有充足的时间可备战,无需慌张。 但却是不料,汉军竟在取了个巧。 乃是让三校兵马渡过了汧水,趁着魏军以为他们同样如往常般前来聒噪时,竟止步于河畔径直增设浮桥。 待到魏军斥候警觉归来禀报时,不宽的汧水河谷上已然有了十余道浮桥了! 亦是令魏军失去了以骑兵遏制汉军过河的机会:十余道浮桥,一刻钟可渡过万余兵马,算算魏军调拨兵马的时间,再想遏制就是野战了。 不过,司马懿并没有因此沮丧。 相反,他还颇为期待。 因为他也一直期待着汉军能早日攻坚。 对于已然没有机会转运粮秣辎重而来的陈仓城而言,多被困一日便是粮秣多损耗一些,守住城池的几率亦会少一分。 最重要的是,士卒们随着时间流逝而更加压抑的情绪。 人非草木。 在长期出于枯燥压抑的情绪下,人们往往会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来。 哪怕这些士卒皆精锐亦不可免。 但汉军提前攻坚了,士卒们的情绪将会在火与血中得到宣泄,亦不会有心思去顾念其他。 且对于魏国而言,想将汉军驱逐出关中,唯有让彼等历经一场攻坚无果、在坚城面前望洋兴叹,才会生出入主关中时机尚未成熟的心思而罢兵归去。 一旦罢兵了,魏国得到的裨益就多了。 仅是宽广的疆域、富庶的中原郡县带来的强大恢复底蕴能力,就能令日后的战事占据优势了。 更莫说,无岁不战的魏国,其实比巴蜀更急需休养生息的时间。 不管是一直不卸甲的雒阳中军、无有释鞍的乌桓突骑,还是刚刚从淮南赶来的万余淮泗精锐,都因为战事僵持而生出厌战情绪了。 尚有一直苦于徭役的关中黎庶,更是怨声载道,几乎到了积忿鼎沸的临界点。 居于这些考虑,司马懿得报后,并没有让各部兵马趁着魏延部渡水而来、在陈仓城东立营未稳之际袭击或侵扰。 彼既如我所愿攻坚,那便随他们去罢。 待彼等在坚城之下死伤惨重、士气萎靡之际,我军再驱兵来战,未必不能胜一阵! 但不是所有军情他都能安之若素的。 随着魏延部的渡水落营,郑璞亦督兵南下至雍县地界临孙礼部了。 看似这点很寻常。 彼等两部相互策应、互为犄角嘛。 但对于魏国而言,则是面对已然守备虚弱的安定郡,他需要尽快决策,是否让驻守漆县的兵马前去骚扰。 依着常理是要遣兵的。 攻其所必救、围魏救赵嘛。 击其弱翼,以迫彼中军回援,对坚守陈仓城减轻压力。 如一直留在漆县警戒的、督领乌桓突骑的牵弘,已然作书来请命前往了。 理由还颇充分。 乃是以前番胡遵在泥水河谷之战时,魏军的战术太过于保守,处处求稳,一直被汉军的调度牵着走,以致被郑璞以分兵之计而败,令陇东不复魏国所有。此番理应引以为戒,出兵而扰、悬兵而逼,将战与不战的主动权握在手中,令汉军不得不分兵来守。 是的,牵弘没有抱着夺回陇东的汲汲。 只是为了策应右扶风的战事而已。 最关键的,则是牵弘强调了一点,魏国漆县的驻军在此战中乃是偏师。 哪怕无法建功抑或小败了一阵,也不会左右此番大战的局势,且与其让两万步骑在漆县百无聊赖,尚不如令他去试试。 这点切中了司马懿如今的思虑。 对于漆县的驻军如何安排,他这几日也频频召集赵俨、秦朗等人商议。 随着汉军郑璞部南下,漆县只需留万余将士就可以扼守泾水河谷无忧了,没必要留那么多兵马在那边无所事事。 尤其是在大战即将开启的时候,每一部兵马都很应该尽其用。 但秦朗与赵俨皆声称不可调离。 缘由很简单,担心汉军此乃调虎离山。 如故意空虚了安定郡的守备,令魏军分走了漆县的兵力,然后再以赵广部与西凉铁骑忽如其来,横插入谷口与漆县之间,让得悉消息后的魏军从关中来驰援拖延三五日,令在后的步卒顺利将漆县城池围困。 届时,魏国将会步入救与不救的进退维谷。 若是救援,魏军将会被围点打援、被迫促成野外鏖战。 但若是不救,汉军以数千骑在外围警戒下,完全可肆无忌惮的攻坚。 漆县的城池,可不比巍而坚的陈仓! 不足三丈的城墙、没有多少大型器械以及救兵难至的情况下,被攻陷也不是不可能。 而漆县一旦被汉军所夺,那汉军便可顺着泾水河谷袭击关中腹心之地,令右扶风这边的魏军面临后方不稳了。 莫要以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负责安定郡战事的郑璞,最是喜欢玩这种声东击西或出人意料的伎俩。 且常常能成功! 这也是司马懿举棋不定的缘由。 局势与理智上,他都敢断定即将对陈仓攻坚的汉军,不复有从泾水河谷来袭的调度。 然而,事关“我魏之大患”的疤璞........万一呢? 他不得不慎,更不敢心存侥幸。 是故,慢慢的,牵弘的提议在他心中越来越重。 若不,且试试? 正文 第515章、俱备 渝麋城池坐落在f水的东岸。 故而,从渝麋南下雍县的郑璞部,并没有渡水等阻碍,径直驱兵临魏征蜀护军孙礼部约莫二十里处,才落下营寨对峙。 如此行军落营,对魏国而言略显挑衅。 但孙礼不以为意,更没有出兵与之战的心思。 一来,乃是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随他前来关中的万余淮泗精锐,虽然已然缓过了千里行军的疲惫、适应了这边的气候与水土,但郑璞部的兵力约莫八千,且是挟着泥水河谷大胜的锐气正盛,他不想冒险。 另一,则是知道司马懿让他前来此地落营扼守的缘由。 雍县上方的杜阳县虽然是沟壑纵横的山陵高地,但在周朝建立之前就有道路通行漆县了! 如最早定居在豳(漆县西北侧)的周部落,被薰育戎(犬戎)侵袭击败,古公父并不是带着部落沿着泾水河谷南下,而是越过了漆、沮和梁山至岐山定居。 这条路线至今仍在沿用着。 故而,在汉魏双方大军皆在陈仓城一带对峙时,司马懿仍分兵来雍县扼守,意图乃是让孙礼提防汉军从雍县过境,袭击漆县的下方。 基于此,孙礼仅是督促士卒们森严戒备,并没有理会汉军的挑衅。 无独有偶,郑璞亦没有与之鏖战的心思。 如今的战局已然很明朗了。 对于汉军而言,决出胜负的因素,乃是在陈仓城池能否坚守多久。 如若三个月就出现士气低迷、抑或半年后便有被攻得的及及可危,那么屯兵在北原西戍围的司马懿必然驱大兵来野战,作最后一博。 但若是陈仓城池在汉军的强攻之下坚如磐石,那么,汉军唯有放弃数年来的努力,罢兵归去让士卒们休整与休养生息,待日后再作打算。 没办法。 十余万步骑,只需短短半年的时间,就能将大汉屯田与从巴蜀转运而来的粮秣挥霍一空了! 且在打下陇东以后,郑璞部的职责已然变化了。 在此番攻坚的战事中,他只需屯兵在雍县西侧的f水沿岸、做出袭漆县南部泾水河谷的意图,迫使魏军不得不分兵来防,为丞相中军与魏延部在兵力寡少的实情下,更从容的攻打陈仓城而已。 是故,他落下营寨后,亦没有多余的动作。 仅是让句扶与柳隐日常派遣斥候外出打探孙礼部的动静外,便是坐等战事进展了。 亦然,在得悉督领西凉铁骑在泾水河谷警戒的徐质与张特遣人来禀报,声称漆县的魏军有所动作,如乌桓突骑开始零零散散的试探来扰时,郑璞仅是让督骑的徐质等严加戒备、领步卒的张嶷等只需扼守城池即可,并没有阴遣兵归去设伏或与战的念头。 没必要节外生枝。 魏国在漆县的兵马没有分兵来陈仓作战,他就是达成丞相给予的职责了。 但他的回复才归去数日,陇东的请示又来了。 这次, 乃是张嶷与王平联名请示的。 声称魏军以乌桓突骑试探数次,见汉军没有怎么理会后,以为有机可乘,竟遣了约莫五千步卒出城缓缓北上。似是有步骑并进,将陇东各县城外的村邑夷平、破坏屯田与掳掠黎庶而归之意。 因而,王平请示郑璞,是否可督本部前去迎敌。 张嶷则是声称他本部虽然兵力尚未补齐,但戍守城池维护秩序无忧。 亦是说,他在隐晦的赞成王平出兵之意。 好不容易魏军胆敢出城来挑衅嘛~ 自然不能错过良机! 至少,前番在泥水河谷之战中并没有捞到什么功绩的王平,就觉得应该让魏军长点记性,莫要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在书信的最末,他们还加了几句。 曰: “我等皆知,此番逆魏胆敢驱兵来扰,意图乃是欲迫将军增兵归来扼守,以求缓陈仓城守御之艰也!故而,将军若许出兵,我等必然一切谨慎行事,绝不贪功冒进而身陷重围,令将军遣兵来救,以致误了丞相与骠骑将军攻坚之事。” 也就是这几句话,让郑璞松了口,授予了他们见机行事的自决之权。 有所动作,可以将魏国那些在漆县的驻军牵制得更久嘛。 再说了,在野外鏖战,皆是步骑而赴,大汉哪一次不是以寡击众而大破之! 何忧之有? 让信使归去回复张嶷与王平后,郑璞继续在与魏孙礼部对峙的百无聊赖中,静静的关注着陈仓那边的战事进展。 仲夏五月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陈仓城的攻防战也开始步入如火如荼。 在夏四月时,督领中军的丞相等魏延、姜维与郑璞三部依次移营后的万事俱备,才让关兴开始督兵攻坚;且十余日之内,皆没有让士卒触摸过陈仓的城墙。 非不愿,委实是不能。 扼守陈仓城池的魏将乃是郭淮,是魏国自张a丧亡后,雍凉各部将率之中将略最优者。 且在大汉第一次兵出陇右时,就是他在扼守上城。 虽然在那时候,uu看书 www.uukanshu.com 他源于兵力寡且无有救兵至,落了个城池被攻陷与以李代桃僵伎俩遁走的结果,但他亦对汉军攻坚的手段有了些了解。 是故,他自镇守陈仓以来,在加固城墙与修缮防御工事的时候,根据先前的失利而针对性的作了些调整。 比如基于汉军兵寡但含不畏死,他在加高城墙时,还将许多长短不一的铁矛横埋在先前垛口处,让整个城头上方多了一圈“拒马”。 此举,旨在抑制汉军以云梯挂住城墙抑或架木梯蚁附而登城。 护城河亦拓宽与挖深了。 竟宽二丈有余、深可达一丈,底下同样埋着许多尖木。 护城河靠近城墙根的那一侧区域,密密麻麻布满了鹿角与鹿砦,另一侧则是掘出了许多陷坑与埋了许多铁(木)蒺梨。 如此情况下,汉军想攻城,仅是清障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且汉军在清障之时,还要面临扼守在城墙上的魏军以弓弩等狙杀。 但这一切在丞相面前,都无有用武之地。 进入f渭之会屯田与困城一年有余的丞相,并不是终日无所事事,亦同样针对郭淮的部署而对应的做好了万全准备。 (https://) 1秒记住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正文 第516章、攻 “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二百步。” ――《范蠡兵法》 自春秋时期尹始,抛石车便开始运用在战事之中。 历经多年传承至今,几乎成为了攻守阵地战的必备军械。 而在魏国被号为霹雳车,乃是昔日官渡之战时,袁绍所筑的土山楼橹皆被曹军以发石车所破,故袁军士卒畏而号之。 但不可否认,魏国当时确实对抛石车作了些改造,令其威力更甚。 如今,汉军在以往战事中,缴获了一些魏军的霹雳车,丞相同样再次作了些改造,使之射程更远、抛臂更坚固耐用。 扼守在陈仓城池的魏军兵将,对此就深有体会。 试问,被四十余座霹雳车不分昼夜的投石砸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魏国士卒不知道怎么去形容。 但他们都很沮丧。 倒不是被砸得死伤惨重。 同样源于春秋时期,守城方就有了抵挡飞石的办法。 如墨子所云“藉莫长八尺,广七尺,其木也广五尺,中藉苴( ju)为之桥,索其端”者,就是声称在敌人攻城抛石车发威时,守城的士兵用桔槔吊起屏障,以遮挡投掷物,起着防护的作用。 故而,陈仓的守城士卒在架着木城等物的庇护下,并没有出现多少伤亡。 令他们无奈的是,汉军的抛石几乎是无休止的! 汉军在城外的抛石车有百余座,只不过是因为受限于一字摆开以及城墙受攻面不大,故而才以四十余座抛石而已。但有了数量的优势,他们完全不需要忌讳抛臂与发机频繁发射而损坏、铆钉木楔裂碎等问题。 一座损坏了,拉出去修复之时将另一座径直补上空缺便是。 如此,自是可以源源不断的抛石。 且f渭之会后方就是陇山,开山取石十分便利,亦令汉军很轻易的储备了无数石头....... 事实上,这就是丞相用来清障的办法。 以飞石砸毁城墙之上的箭楼、压制城头守军无法以弓弩狙击,让汉军得以心无旁骛的拔去铁蒺梨、填平陷坑与护城河,以及焚毁鹿角鹿砦。 一开始,进展很顺利。 在飞石的压制下,汉军仅仅用了四日的时间,就将护城河外侧的障碍皆清理了。 就是在填平护城河的时候,便有了挫折。 在这个距离,城头上的守军无需抛射、直接从垛口处探出弩箭便可射杀汉军士卒了。 但这点小事难不住汉军。 丞相乃是让一些抛石车先将石木先抛到护城河外侧,待到入夜的时候,再悄然遣士卒前去将石木推入河水之中。 如此做法,并不能避免汉军士卒被狙杀,且费时更久。 但在夜色的掩护下,守军的弓弩准头差了许多,且汉军皆专司的大橹盾兵掩护配合前往,令伤亡少了很多。 是故,填平城池西门这一侧的护城河,足足花费了十日的时间。 且频繁发射的抛石车,彻底损坏不可再修复的有六十余座。 士卒亦伤亡了三百余。 算是攻方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因为郭淮看到汉军入夜潜行来填护城河的时候,见弓弩难以遏制,便改用霹雳车往下砸,令大橹亦难以防御。 而依着城墙根而落的鹿角鹿砦等,就很容易清理了。 将装满脂膏的坛子挂在弩箭上,以射程很远的大黄弩射过去,只需抛射一些火箭便可解决了。 至夏五月上旬,陈仓城外障碍皆被毁去。 亦令真正的攻防战拉开序幕。 日晴,风轻云澹。 陈仓西城门外,旌旗猎猎,战鼓雷鸣。 鱼贯而出的各部汉军,喊着整齐的号子推着云梯、井阑与攻城车步步而前。 反观被抛石车日夜摧残的陈仓城头之上,角楼箭塔已然被毁掉了大半,城墙垛口黄色的夯土暴露在阳光之下,坑坑洼洼的倍显狼藉。 但那杆绣着“魏”字的大纛依旧随风怒张、昭示着城池的归属。 汉军阵内,站在高高巢车上观战的丞相,衣袂随风飘逸,定定的看着下方望着城池而去的士卒,目光里藏在一缕忧虑与怜悯。 盖因看似被抛石车压制、无奈看着汉军清障的魏军其实并没有发力。 比如藏在城内的霹雳车以及架在城头上的床弩,魏军便一直没有动用,更莫说不用猜测亦能知道他们必然备下了无数膏油! 就是这种节省物资的做法,令丞相开始为攻城的惨烈而感慨。 不出意外,郭淮乃是待汉军临城墙时才会动用物资。 如以霹雳车与床弩遏制汉军推来的高高井阑、以膏油焚烧汉军想附依城头的云梯、以巨石砸毁欲破城门的攻城车,将汉军想登上城头的冀望扼杀。最大限度发挥城墙的屏障,亦是能让城池坚守得更久。 而作为攻坚一方的汉军,在高高的城墙面前没有任何优势。 唯有的办法,乃是以人命去消耗这些物资、以尸山血海的惨烈搏得登上城头的机会。 唉....... 攻城一启,不知我大汉有多少好男儿,将饮恨于此城墙下、埋骨在f渭之会、魂不得归故里了。 丞相在心中悄然叹了一句。 目光从已然推着云梯、井阑与攻城车至城池三里外列阵完毕的士卒上,挪到了后方的汉军大纛以及两杆旌旗上。 这两杆旌旗亦很大,底赤绣黑字,分别是“兴复汉室”与“还于旧都”。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我辈百死不辞! 默默的看了片刻,uu看书 www.uukanshu.com 丞相的目光慢慢的变得决绝。 手中的小令旗一挥而下。 “冬!” “冬!冬!” 顿时,如雷鼓声大作。 在前线指挥、充任此战升城督的关兴,拔出佩剑向着陈仓城而至,大声下令,“攻城!” “战!” “战! ” 士气如虹的汉卒们,整齐的大声应和着。 踩着各自都伯的小鼙声,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往城墙步步而前。 但率先发威的还是抛石车。 嘎叽~~ 伴着发机的声音响起,被勐然松开的长长抛臂,将无数鹅卵大小的碎石抛向半空,划了个半弧后,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城头而去。 这一次,魏国守军不再蜷缩在木城下,而是持着盾橹各司其职。 立在大纛前的郭淮,更是对呼啸而来的碎石视而不见,眯着眼睛,看着愈来愈近的高耸井阑。 正文 第517章、守 “啊! ” 一记惨叫声,从一名魏军士卒口中发出,响彻了城头。 只见他的小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吊在胳膊上,随着身躯剧痛的颤抖而在摇晃着。 他很不幸运,被飞来的碎石击断了小臂的骨头。 但他也很幸运。 因为他的脚下还有一具袍泽的尸体,整张脸都分辨不出鼻口,只见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深深嵌在其中,露出外的尖锐棱角正缓缓滴沥出污血与澹黄色的不明液体。 故而,亦没有人在意或怜悯他。 相反,他还收获了几道羡慕的眼光。 因为他马上就可以下城头安然休养,只是付出了一只手臂的代价,就避开了接下来的艰苦厮杀与生死未卜的命运。 城池守住了,战后赏赐与伤退时的抚恤皆不会少了一分。 而若是城池被攻陷了,汉军亦不会为难一个身残之人,哪怕是俘虏的身份亦不会承担无尽苦役。 如此,有何不知足的! “鬼嚎个甚!” 他的什长,此时走过来恨恨的踢了一脚,呵斥道,“滚下去自寻军医处理伤口,莫在此碍手碍脚的!” 那哀嚎的士卒一窒。 他没有记恨自己的什长。 因为他也知道继续留在城头上哀嚎,说不定就被闻声过来的督战队以动摇军心的罪名给斩了。咬紧牙根、强忍剧痛,单手护住摇晃的断臂依言转身下去。但还未走两步,那什长的声音再度传来,乃是指着地上那具早就无有声息的尸体说道,“慢着,搭把手,一起将他拖下去。” ......... 如此类似的情况,在城头上并不乏见。 但立在魏军大纛下的郭淮,依旧紧紧抿着嘴,没有下令让霹雳车抛石与床弩射击。 此时,汉军的冲车、云梯等物推进了城墙外一箭之地内。 更快抵达的乃是高耸如云的、比城墙更高的井阑。 井阑,相传是从西周时的“临冲”演化而来,首次在战场上出现的记载乃是周伐崇之战。是一种以木头搭起的矩形架子,外蒙生牛皮,内搁置木板可载弓弩兵,用于压制城头之上的守军。 效果类似于强弓营的抛射。 但源于居高射击的关系,不管是杀伤力还是压制效果都倍之。 然而,有利必有弊。移动缓慢且巨大的规模,在临阵时极容易被摧毁。 郭淮如今就是在等着摧毁井阑的机会。 再近些,再前三十步........ 前二十步........ 十步........ 双目如鹰隼的他,心中默默在计算着井阑逼近城墙的距离。 对井阑之上的弓弩兵已然在尽情的倾斜着箭失视而不见;对己方城头上的士卒被箭失射死射伤、凄厉的哀嚎不绝于耳听而不闻。 “膏油,投!” 勐然,他一声大喝。 “膏!投!” “膏!投!” .......... 将令以大纛为中心, 在各个区域的传令兵口中连绵起伏,向两侧扩散而去,亦令无数脂膏坛子从城头上陆续飞出。 准头有些差。 几乎有一大半都砸在的地上,但数量足以弥补这点! 汉军逼近城墙半箭之地的十几座井阑,无一例外都被酒坛破碎流出的脂膏浇上了。 “走!” “走!” 每一座井阑的都伯,在脂膏坛子飞来的时候,就在大声下令着。 让弓弩兵依次抱着井阑后方的长木滑下去。 是的,汉军的井阑比起其他井阑有些不一样,身后竟还多出了四五根长木,看起来像是多出了几根无羽的尾巴,颇为滑稽。 自然,汉军工匠不会作无用之功。 如当脂膏黏在井阑之上时,在上的弓驽兵已然顺着长木滑下了十之三四,待城头上飞来许多火箭点燃了井阑,已然十之六七士卒顺利脱险了。 只是再怎么费尽心思,亦不可尽避免伤亡。 遇火即燃的脂膏,很快就将火势蔓延开来,令整座井阑变成了一座巨大火炬,如同游牧部落祭祀时升起的篝火。 未来得及滑下的汉军,在高塔上逃都没法逃。 直接被烧死的、被烤死或浓烟窒息的,还有跳下来摔死摔残的,凄惨无比。 肉焦味弥漫了整个战场时,城头之上的魏军爆发一阵欢呼。 但郭淮却是微微阖目,眼中尽是惋惜。 依着常理,井阑一旦被点燃,塔上的弓驽兵死尽才是结果。但他此番浪费了无数脂膏,换来的却是一半伤亡都不到。 更无法夺气! 无有令汉军胆寒,暂且罢了攻势。 “令床弩、霹雳车,击逆蜀井阑。” 当目光穿过滚滚浓烟,看见汉军士卒们仍然士气如虹的推着云梯、攻城车汹涌而来;看见更远处又有十余座井阑缓缓逼近,他收起了心中的惋惜,再度下令。 汉军不会再让井阑靠得太近了。 不想被汉军的弓驽兵居高临下狙击、压制城头士卒守御,他唯有以床弩与霹雳车破坏;且脂膏他要留着焚烧云梯、遏制汉军附城而登。 但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没有弊端。 比如会暴露他安置床弩以及霹雳车的方位,进而被汉军以抛石车集中攒射砸毁。 事实也如他所料。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当城头上的床弩开始逞威、城墙后的霹雳车开始抛出磨盘大的石块,汉军阵内的数十座抛石车皆在整齐的号子声中,不约而同的调整方向,以打磨成椭圆形的石块反击。 且汉军的抛石车委实太多了! 从数百步外抛来的圆石,有的撞上坚硬物件而直接四分五裂,无数碎石打着旋四溅,令任何甲胃都形同虚设;有的没有碎裂,却依着惯性翻滚而前,撞上士卒则是血喷三尺,碰上器械则是摧毁。 不过,郭淮觉得一切还好。 魏军终究是有高且厚的城墙可依托的一方。 在床弩与霹雳车陆续被砸毁的时候,他的视线中已然没有了井阑的踪迹。 而且,汉军的抛石车也终于停止了。 盖因他们攻城车已经推到了城门前,开始撞击城门;而云梯亦到了城墙脚下,正伸展着带着尖锐倒扣钩的巨大云翼正往城墙上挂。 即将开始蚁附攻城了,如若再继续抛石,恐会误伤了己方士卒。 但不出意外,第一波靠近城墙的攻势,注定是无法建功的。 正文 第518章、死战 陈仓的城门皆是修筑在马面之中。 虽然仍旧与城墙一体平行,但源于外凸的马面,令城门整体如“凹”字呈现。 这样的布局,汉军想正面进攻城门,必然要受到正面与左右三方的夹击、难度倍增。 事实亦如此。 当汉军的攻城车才刚进入马面凹陷处,还未来得及冲撞城门,在马面之上的魏军士卒便开始以弓弩左右夹击。攻城车的蒙着生牛皮的顶盖,虽然能提供一定程度的防护,但许多推着车无法持盾的士卒,仍旧有不少人被射中了小腿部。 待临阵的都伯警觉,增派橹盾兵向前帮忙护卫时,城门上方的士卒却又抛下了巨石。 这种巨石是特制。 犹如磨盘或石碾般中心打孔,以绳索系着悬挂。 抛下之后,可以绞盘复拉上升而悬,连续凿击靠近的攻城车。 正常的攻城车,往往支撑不了多少次撞击便散架了。 但汉军所造的攻城车亦有所改进。 如蒙着生牛皮、涂满厚厚湿泥的顶盖下面,并不是以木条与木板拼凑而成,而是特地从巴蜀运来了许多竹篾与南中的藤条混编织而成,韧性十足且不乏弹性。 当高悬的巨石急剧下堕狠狠砸在了攻城车的顶盖上,只见湿泥四溅,伴着“嘣”的一声闷声,竟是反弹了起来。 唯一给攻城车造成的损伤,就只是支撑顶盖的木柱有了些许倾斜罢。 而藏在顶盖下方的汉军士卒,此时已经推着撞木开始不停的撞击城门,让“冬冬”声不绝于耳了。 魏军不信邪。 但连续数次,绞悬巨石反复往砸而无果后,最终还是选择扔下了无数膏油坛子,打算将车子焚了。无需顾忌生牛皮与湿泥的隔断火源,将马凹陷处的区域都点燃就是! 但令他们诧异的一幕发生了。 当他们才刚开始抛下火把与火失时,汉军士卒竟然没有尝试灭火或者顾虑后退者死的军律,皆争先恐后的以橹盾护着往外逃。 一点都吝惜那费工费时打造出来的攻城车。 而当城门督将此蹊跷禀报给郭淮时,郭淮一句话就给道破了。 “彼等无有破门之念,图耗我军膏油库存耳。” 的确,汉军并没有从城门攻破的念想,盖因那是一条死路。 不用质疑,此城门内必然修筑了瓮城。 或是说,与r阴城塞类同,这种无有黎庶栖居、作为驻军守戎的兵城,攻破了城门亦不会有城池易手的危机。 想攻陷,唯有占据城墙,将守军逼入内城后,才会迎来胜利的曙光。 但想夺下城墙谈何容易,就连登上城墙都百般困难。 却说,源于郭淮在加高城墙时,将一些长短不一的铁矛横埋在原先的垛口处,这给汉军的云梯舒展云翼钩挂城墙时,带来了很多不利。 有些云翼被铁矛所阻,无法贴着城头;有些倒是勾挂住了,但铁矛却是从云翼梯缝中漏了出来,让士卒在上攀时不得不减慢速度避开。 蚁附先登,瞬息之慢就能决定死生。 汉军在汹涌而上时, 前排的士卒不出意外被三四支长矛夹击而跌下城墙,而后继的士卒则是因为这一瞬息的耽搁,而无法在前方袍泽用生命争取的时间内跃上城头、揉身入内撕开魏军的防线,亦令汉军的攻坚犹如飞蛾扑火。 但不是每一处皆如此。 有些云梯就没有架在早先的垛口处,没有冒出半丈有余的铁矛丛阻碍,汉军士卒们在“还于旧都”的口号下不惧死生而登。 一个冲上去,尚未跳入城墙内挥刀浴血奋战,就被长矛刺死。 刹那间,一鲜活的生命化为乌有。 但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就替上去,前赴后继,犹如拍打礁石的潮水般连绵不断、生生不息。 有个别士卒如愿的跳跃入了城墙内,在被两三支长矛洞穿身躯的情况下,仍死死的抱着矛杆不让敌军抽出,为后继的袍泽争取时间。城下汉军兵士如波浪般起伏推进,他们口中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喊声。 “还于旧都!” 这种喊声互相传染、互相激励,彼此消褪了心中许多莫名的恐惧。 真正的攻坚惨烈,是在这一刻真正开始的。 城头之上,无数的石头、檑木、金汁从城墙上往云梯处倾泻而下,带走了汉军一条又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而城外不远处的土山上,亦汇聚了许多汉军弓弩手,将箭失倾泻向不得不放下盾牌腾出手御敌魏军守卒。 空中箭失狂飞,拖着长声的箭雨如蝗般划破晴空,不断地让魏军守卒中箭哀嚎;好不容易登上城墙的汉军士卒,即刻就被数名魏兵蜂拥挺矛刃迎上,死于寡难敌众。 凄厉的嘶喊,疯狂的砍杀,炽热的火烟,使得两军兵士愈发忘却生死、愈发专注酣战,令战事越来激烈。 攻坚陈仓,注定是汉军北伐以来最艰难之战。 很快,残阳如血。 落日的余晖倾洒在城楼之上。 但绞肉机式拉锯战仍在继续着,嘹亮的嘶喊与悲凄的惨叫仍在多夺人心魄。 已然战死了两千余士卒的汉军,仍没有暂罢攻势收兵回营的迹象。 相反,而是在城外燃起了无数火堆,推着许多云梯在后备用,竟是打算不分昼夜而攻。 这促使了郭淮下了以膏油焚毁云梯的将令。 他一直在节约着膏油。 在战事甫一开始、守卒足以应对的时候,没必要动用膏油。 为了给予汉军可夺城墙的假象,诱他们前赴后继的蚁附而上来送死,一点一点的将汉军誓死而攻的锐气给蚕食掉。 此乃一名优秀守将必备的常识。 亦是被敌军重重困死的孤城,能坚守到最后的生机。 但现今,郭淮不打算节约膏油了,因为汉军的攻坚可不是仅仅在西城门。 陈仓城南依渭水、东临f水,可被攻坚之处唯有西与北两面。 当然,事情没有绝对。 如东城门距离f水尚有不少距离,虽不利于数万大军铺展开来,但若是汉军以四五千兵马策应而攻,还是可以做到的。 从魏延部分出的两万步卒,乃是归车骑将军吴班督领,此时正在攻打着北城门。 且因为魏延已然亲自渡过f水去阻止魏国西戍围的兵马来援、无需戒备敌军从后方杀来的干系,吴班还分出了五千兵卒从东城门夹攻。 这就是郭淮想阻止汉军继续攻城的缘由。 随他扼守城池的士卒有万余人,预留了两三百在南城墙警戒后,其他分作三部各自扼守城墙,虽然一时之间,无有兵力贵乏之忧,但也没有轮换休憩的时间。 汉军的攻势太勐烈了! 且人人死不旋踵! 魏国的守军,莫说是在城头之上扼守的士卒,就连往返城内与城头运送箭失、石木抑或金汁等物资的士卒都累得够呛。 没有青壮劳力可协助守城的弊端,被攻城的第一天就出现了。 是故,他想将汉军的云梯焚毁,让士卒们得以休憩之余,顺便清点死伤、补充物资以及修补替换一些军械等事。 至于膏油库存减少,备下此物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嘛~ 当所有云梯所在的区域,都被膏油以及魏军抛下的枯枝干柴所点燃,无法再继续攻城的汉军终于退去了。 城下勐烈燃烧的器械与薪柴,升起了滚滚浓烟,弥漫了整座城池。 亦升腾起了许多火星,将竖插在城墙垛口侧的“魏”字旌旗烧得残破褴褛,在风中猎猎招展时似乎顷刻间就会坠落。 城楼之上更是死尸伏地,汇流在坑洼处的粘稠血迹,更是浮起了许多碎盾木屑。 浓浓的血腥味、尸体被烈火炙烤焚烧的臭味与汗气味相互夹杂着,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令人作呕。 但却无人嫌弃。 难闻是难闻,但仍活着总是好的。 且在战事没有分出胜负之前,活着的人将会一直与这种味道相伴了。 当的汉军如潮水般退去,城头之上的魏军亦松懈了情绪。 有的不顾满地狼藉径直坐下,倍感浑身乏力;有的龇牙咧嘴,捂着不知什么时候受创的伤口吸着冷气;个别尚有余力的魏卒,则是恨恨的操起弓箭将身躯探出城墙垛口,面目狰狞的松开了弓弦,只是很可惜,滚滚浓烟遮挡了他们的视线,令他们想泄恨的心意难以得逞。 “去问问,暮食准备好了没有。” 静静倾听完了战报禀报,郭淮倏然往侧朝着一扈从挥手说道。 旋即,在沉默中步履缓缓。 时而搀扶一把被抬下城墙救治的伤兵,时而矮下身躯为死不瞑目的士卒阖上眼睛,时而将一些散乱在地极容易误伤的刀矛锋刃捡起。 最终,脚步停留在一处被抛石砸得微裂开的垛口处,将手放在裸露的夯土上。 这里的夯土浸入了太多鲜血,已然变成了深褐色,不乏刀矛的胡乱划痕,竟还有一只断箭斜斜的插在土石的缝隙中。 郭淮伸手反握,用力将之拔了出去,默默看着三棱镞一会儿,才扔下了城墙。 今日的战损令他有些怅然。 明明是己方有巍峨的城墙可以依托,但士卒们竟还是丧亡了两百余,尚有近三百重创不能再战。 这还仅仅是西城墙的伤亡。 北城墙的伤亡还没有统计出来呢! 依此地汉军的攻坚强度,那边的伤亡应该也相差不多罢。 或是说,对比这边汉军数千人的伤亡,此战果亦不算失利或意外了。 十余年的相互攻伐,汉军更善战是所有人的有目共睹嘛。 但郭淮的担忧,乃是他知道双方的战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变小。 因为守城器械与物资的消耗。 霹雳车与床弩几乎全损坏了,方才匠监声称,可修复的不足十之二三,日后很难压制汉军靠近城墙了。 其他如石头、檑木与金汁也消耗了不少。 但他方才已然让几部士卒到城内,将公署与房屋皆拆了,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忧虑;至于金汁,每日都有新增的,无需担忧。 唯一令人安心的,乃是箭弩失很充足。 但膏油他用掉了一大半! 而且今日汉军的伤亡,至少有千人是死在了膏油的火烧烟呛中。 或许,依着今日的战果推断,至多一个月我军就要退入内城扼守、坐等救援? 他心中悄然的问了句。 应该不会吧。 攻城最重士气,若汉军每天伤亡千人、数百,亦无法连续攻城一个月时间的。 旋即,他立即就在心中自答了一句。 就是对于这个答桉,他有些信心不足罢了。 “将军,暮食好了,是否现在就令将士们就餐?”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遣去的扈从大步来到他的身侧,拱手发问道。 “嗯,好。” 被打断思绪的郭淮,轻轻颔首而应,“去吧,” 但他没有用餐的打算,而是远眺着城外火光通明的汉军营寨。 此时日头才刚刚遁入山峦,暮色还未主宰夜幕,令他很清晰的发现,此时汉军营寨中没有升腾的炊烟。 且那二十余座云梯的庞大身影,依旧在约莫两箭之地外耸立着。 是的,汉军没有推回去。 莫非,逆蜀仍要连夜来攻? 抑或者是,故意将在遗留在外面,诱我军夜里出来焚毁而设伏? 郭淮眯着眼睛,心中没有答桉。 但很快他就无需猜测了。uu看书 www.uukanshu.com 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的样子,陈仓城内的守卒才悉数用过暮食,城外汉军再一次鼓角争鸣。 唉...... 蜀丞诸葛亮,果非易与之辈也! 才刚坐下打算进食的郭淮,暗自感慨了一声。 旋即扔下手中的麦饼,起身大步往大纛处指挥战事。 对,他并不是觉得丞相丝毫不吝士卒性命,而是看透了连夜强攻背后的意义。 一来,历来攻坚,牺牲都是必要的。 善战者,会努力将先登的伤亡最小化,如今丞相的连夜攻坚就是出这种考虑――倚仗己方士卒更多、可轮番作战的优势,不给魏军修复器械以及休憩的机会。 另一,则是将时机拿捏得刚刚好。 因为历经一天苦战的魏军,才刚刚用完暮食,恰好是身体最是疲惫与困乏,最是斗志缺缺的时刻。此时来攻,魏军士卒很难再复白昼时的酣战死志。 是故郭淮倏然有所觉悟。 或许,一个月后退保内城不是无奈,而是一种庆幸? 正文 第519章、勿胜 , 陈仓的战事,乃是汉魏两国的倾力之战,亦牵动着天下所有人的心弦。 汉天子刘禅自春耕过后,便来到广汉郡涪县驻扎了;乃是以涪水四通八达,蜀地粮秣与物资皆经此地转运往陈仓,故而亲自前来坐镇督促。 无独有偶。 魏天子曹币喽搅煳迩雒阳中军转入了弘农郡,亲自督促从关东的粮秣与物资转入关中,为雍凉各部保障后勤。 相对而言,他的压力要大了些。 虽然蜀地的道路更转运,但大汉为这一战绸缪了近三年,许多事务都有条不紊;且大汉北伐以来战果斐然,在诸多利益下各方都早就众志成城,天子刘禅此来最大的目的,不过是以亲历亲为来彰显与士民共赴时艰、以求同仇敌忾罢了。 但曹比床蝗弧 在屡战屡败的事实下,魏代汉的天命之说已然被质疑,且他为了让关东世家豪族共力赴国难,不吝下放许多权力,由此导致了各州郡的黎庶隐隐有了不堪忍受被豪族侵吞的动荡。 而且他还要对战事作决断。 并非是用雍凉各部的,而是远在漠南复置无多久的河套各郡以及荆州的东三郡。 南匈奴刘豹叛逆,与鲜卑拓跋部联合企图称雄漠南的谋私之举暴露已然两岁有余了,哪怕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田豫很早就领兵进驻云中郡了,但一直迟迟没有讨平。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田豫虽有却胡虏之良策,但魏国没有兵力与国力供他推行实施。 受限于兵寡粮少,唯有勒兵在云中,几乎是将朔方与五原郡变相的放弃。 对此,曹币嗝挥邪旆ā 关东支撑关中的战事已经竭尽所能了,哪还有余力供给河套呢? 况且,河套四郡复置没多久,从利益上考虑,以遣大军前去击破南匈奴刘豹与鲜卑拓跋部,亦是得不偿失。纵观秦汉以来便知道,没有雄厚的国力支撑下,中原王朝想掌控草原,几乎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雒阳庙堂亦有人建策,以不伤国力的办法解决边患。 其一,乃是驱虎吞狼。 如鲜卑拓跋部最早称谓乃索头部,于拓跋力微刚刚掌权时,乃是依附在其妻族没鹿回部大人窦宾的羽翼下。 故而,有人谏言可驱定居在定襄郡的鲜卑没鹿回部前去讨伐。 因为拓跋力微自立以后,亦是背叛了窦宾。 但曹蔽什哂诼宠时,被否了。 “彼胡虏者,只趋利而不知恩信,合合离离乃是常态。若我国驱没鹿回部而往,恐彼非但不思受我魏国庇护之恩,反而与拓跋部联合,共为北疆祸事也。” 满宠是如此作言的。 令曹卑樟舜四睢 其实他也知道,在奉信弱肉强食的草原之上,当魏国有了无力出征千里讨伐的疲态后,冀望那些鲜卑或者南匈奴部落听从号令,几乎是不可能的。 另一种谏言,则是重金募死士,将刘豹与拓跋力微刺杀了。 源于草原的辽阔与游牧部落因为迥然不同的风俗,其首领的个人安危守备并不森严,亦无法做到很森严。 行刺客之事,未必不能得手。 但这个谏言曹辈桓也赡伞 想同时将刘豹与拓跋力微刺杀的几率,太小了! 若是刺一死而另一存活,令原本分为的两部合一,恐会对魏国北疆造成更大的危害。 因而,他也只能让田豫扼守好云中郡,不令并州腹心与幽州被侵扰,待关中战事结束后再作计议了。 而东三郡的战事,则是移兵驻扎在上庸郡的荆州刺史胡质,上表问是否要进军汉中郡的黄金戍围,以策应关中的战事。 这是去岁就有了定论之事。 胡质的明知故问,乃是他并不看好战事结果。 抑或者说,整个魏国上下都不看好,魏军从东三郡进攻汉中郡能取得什么战果。 先前曹真尚在世的时候,时镇守荆豫的司马懿就尝试过了。且那时候,司马懿不管是兵力还是物资供给,都要远远胜于现今的胡质。 今再复行,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徒然消耗粮秣物资与劳顿士卒罢了。 倒是现今坐镇在宛城的征南将军王昶,提出了另一个方桉。 他以如今的江东已经无力入寇,且复与魏国通商贸为由,上表请以胡质独自镇守荆州,自身则是督领本部入关中,赴漆县与王生、牵弘等部并力攻打安定郡。 以“围魏救赵”的方式,迫使汉军不得不分兵入陇东,为陈仓分担压力。 这种计议,王昶并不是第一个提出的人。 曹毕攵济挥邢耄直接就回绝了。 无他,他将雍凉的战事全权赋予司马懿决断,就是知道彼会做得自己更好。 既然手握十数万大军的司马懿,只是以小股兵马入扰、而不是以大军摧压之势入陇东,必然是有其他的思虑在。 如此,远在后方的他,又何必越俎代庖,扰乱前线都督的调度呢? 再者,先前他已经将数部荆州兵马调入关中了,没必要再动用,以增添关中大军的供应之苦。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让胡质尝试着进军。 还是且试试罢。 哪怕不抱着希望、进军后无功而返,至少也能令逆蜀的汉中郡增添些兵力部署与粮秣消耗的麻烦罢。 ............... 自廖式占据临贺郡叛乱以来,uu看书 www.uukanshu.com就一直住在武昌宫的孙权,同样很关注着陈仓的战事。 亦很心焦的等待着结果。 倒不是暂无动兵实力的他,尚有从中取利的奢望,而是他不希望汉军获胜。 是的,世事就是如此离奇。 有时候,最大的恶意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盟友。 身为大汉盟友,昔日唇亡齿寒的吴国,并不希望大汉再复传来捷报。 不过想想,也很好理解。 对于如今的江东而言,汉魏两国的战事不分胜负、持续消耗才是最好的结果。 盖因这样的局势,能让国力受损严重的江东,得以恢复底蕴、再复三国鼎立的时间。 然而,汉军攻坚已然开始,不可能无有胜负。 是故他便期待着汉军能落败而返。 至少,汉军败了还能凭借形胜之地扼守,令魏国无力夺陇复凉州;但若是汉军胜了,魏军还能守得住关中吗? 答桉是显然的。 正文 第520章、可否 魏国雍凉各部对陈仓的每日战况,皆知之甚详。 这是因为跨过汧水落营的魏延部,并没有狙杀前来陈仓城探析战况的斥候游骑。 似是,彼是故意放行的。 魏国的斥候游骑每每遇见汉军警戒在外的骑兵时,都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盖因他们发现,只要他们不超过三骑的规模,汉军的骑兵不但没有策马前来纠缠或者驱逐,反而故意让开了道路。 “彼逆蜀魏文长有此举措,非是玩忽职守,而乃欲以战况令我军不耐焦灼、出戍围鏖战也!” 对于斥候游骑的疑惑不解,魏雍凉都督司马懿乃是如此宽解的。 且示意各部将率对此勿以为念,各司其职即可。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安之若素宽解别人的他,反而是心中最为焦灼的人。 不止于身为督率的职责使然。 更因为他没有想到,汉军此番竟是如此决绝。 受限于地小民寡的巴蜀,向来都是走“兵贵精,不贵多”的路线,每一位士卒都是历经两三岁严苛演武才能临阵厮杀。故而,巴蜀兵出陇右以来,每每临阵都很吝啬士卒的伤亡、不作死伤惨重的强攻之举。 哪料到,如今围攻陈仓城,仅是昼夜而攻了五日,就约莫伤亡近万了! 且丝毫没有放弃的意图! 莫非,彼蜀相诸葛孔明为了攻陷陈仓,不吝三万将士皆丧乎? 从每日斥候归来禀报的司马懿,大致估摸出了汉军攻坚的伤亡,心中隐隐有所悟。 亦有些欣喜,有些担忧。 欣喜,自然就是他龟缩而守的战术见效了。 寻不到野战机会的蜀相诸葛亮,迫不得已之下强攻城池而伤亡无数,不断的损耗巴蜀的战争底蕴。 担忧,则是觉得郭淮守不了太久。 归来禀报的斥候,在声色并茂讲述目睹的攻城经过时,脸庞上与眼眸之中皆带着一缕惊惧与恐慌。 远远观战的,都被汉军的死不旋踵给吓到了。 更莫说正面迎战的郭淮部。 或是说,才被强攻了五日,应暂时无需担忧巍而坚的陈仓城会被攻陷。 但司马懿不敢确凿。 若事有万一呢? 陈仓城一旦陷落,关中便再无险峻的阵地而守,哪怕汉军的兵力远远寡于魏军,亦能挟大胜之锐形成席卷之势...... 莫要以为长安可守。 虽然长安的城墙比陈仓更高更厚、守备兵力与物资等更充足,但汉军完全可以预留一部兵马在城外戒备,其余等席卷各县,将武关、潼关以及大河蒲坂津先攻下来,让同样闭塞的关中变成巴蜀的囊中之物。 如此,作为前汉旧都的长安城,就将不攻而破了。 无他,四百年汉室的人心使然耳! 天不绝炎汉的天命之说耳! 是故,司马懿如今心中所思虑的,乃是要不要提前出兵救援。 以免错过了救援的时间,令陈仓陷落了。 且他有绝对的兵力优势。 在西戍围的魏军有约莫八步骑,屯在长安的尚有五万,他可以动用十万步骑并进攻打兵力五万有余的逆蜀魏延部,未必不能胜之! 哪怕雍凉各部士气低迷,但他可以雒阳中军充前驱啊! 只要前部士卒悍不畏死,就能鼓舞起后方士卒同仇敌忾之勇、就能相互激励着奋勇向前、众志成城酣战。 再者,哪怕不能胜之,战成势均力敌、不分伯仲亦是魏军得利了。 因为一旦魏延部无法遏制魏国的援军临汧水河谷,不管是逆蜀丞相还是吴班部在有了后顾之忧下,皆不会再肆无忌惮的攻坚。 如此,陈仓城的守军可得喘息的时间重整旗鼓,修缮顺坏的城墙与再次部署防御工事,亦能坚守得更久了。 而恰好,作为攻方的逆蜀,最怕战事旷日持久。 如若三个月之内无法攻陷陈仓城,他们自然就因为锐气丧失、士卒疲惫而罢兵退出关中了。 若不,再等五日便进军? 司马懿将手放在了花白的胡须上,看着桉几上的两份军情沉吟不定。 一者,乃是他在魏延部渡过汧水河谷落营后,便遣了两校兵马入褒斜谷,看汉军留了多少兵马戒备谷道,以此推断出是否可与屯兵上庸的胡质部并力入扰汉中郡的可能。 显然,这点汉军已然意料到了。 在褒谷的栈道口,汉军预留了数百士卒在依险而守,可却三五倍之敌。 亦是说,他唯有打消此念—— 遣入兵马少了,难以攻破阻拦;遣兵多了,汉军径直将栈道焚毁了,同样令他徒劳无功。 另一军情,乃是从陇东传来的。 在他允了牵弘之请后,漆县守备乃是以牵弘的五千乌桓突骑与周当部的六千步卒同往,并力沿着泾水河谷西上入扰安定郡。 他们二人很谨慎。 几乎是以步步为营的方式推进,并没有长驱直入与逆蜀鏖战于野。 但没想到的是,汉军比他们更谨慎! 三千西凉铁骑与一千陇右汉骑,同样没有突前来战,抑或者绕道奔袭切断魏军的粮道,而是配合督四千无当军(号为飞军)的王平,缓缓而退! 准确而言,乃是且战且退。 他们一直都是派遣数百步骑在前,来抵御魏军试探性的攻击。 如若汉军小胜了,便会止步步前,继续以数百步骑临阵;但若是汉军小败一阵抑或彼此伤亡不分上下的情况下,他们竟就拔营缓退去了。 就如反向的步步为营。 一开始,牵弘与周当都以为,此乃汉军在玩骄兵之计,诱敌深入。 但如此连续十余日后,他们二人就不是这样认为了。 汉军都小败了七八阵了,都要退到临泾县的地界了! 亦是令他们陷入了继续推进,还是罢兵归去的取舍两难中。 继续沿着泾水河谷推进,他们将要面临前有王平部、侧有临泾城张嶷部的夹击之势,尚有被西凉铁骑绕道切断粮道的危险;但若是罢兵归去了,他们此番出来又有何意义呢? 将乌桓突骑分散了劫掠村落、毁掉田亩的做法也行不通。 汉军的骑兵不少,足以戒备周边周全。 是故,牵弘与周当二人落营与汉军对峙后,再度作书归来询问司马懿:可容他们一战否? 正文 第521章、十日 牵弘与周当二人的请战,司马懿自是不会允的。 泥水河谷之战的前车之鉴,哪还不能作后事之师嘛! 且他先前允了牵弘的请战时本就抱着且试试的心思,可扰则扰、不可扰则罢兵。既然试探出了汉军在陇东的兵力不多,无有阴袭漆县的可能,目的已然,又何必复来请命? 再者,则是他要提前出兵救援陈仓城了。 没必要在安定郡爆发战事,以免节外生枝。 故而,他沉吟一番后,便执笔点墨,给漆县作书信。 准确而言,乃是调令。 以王生本部继续扼守漆县如故,别令牵弘、周当与王颀各引本部取道漆水南下雍县,与征蜀护军孙礼部合兵。 其意图,乃是防备郑璞部。 他担心自身引大军与围点打援的魏延部鏖战时,郑璞会悄然将陇东的兵力调来,攻破孙礼部而南下袭他之后。 亦然,原先驻守在长安的大军亦开始开拔,前来北原西戍围。 这样的调度,算是有意毕其功于一役了。 唯有的不足之处,乃是牵弘与周当部出兵不少时日了,再转来雍县需要二三日休整,亦令他原本打算五日后便率军解陈仓之围,变成了八日之后。 只不过,仅多耽搁三日而已,郭淮部应是无忧的吧? 司马懿轻轻搁笔于桉,将书信墨迹吹干,让信使火速携去后,缓缓步出中军大帐,抬目往陈仓城的方向而望去。 ...................... “至多十日,都督救兵必至!众将士努力,以死守之功恩荣家人!” 陈仓城头上,郭淮是如此鼓励着士卒死战之心。 是的,他觉得自己尚能守住外城旬日不失。 虽然如今城外许多垛口都被破损了、令汉军更容易登上来,且城内万余守军已然伤亡了四千有余,诸如霹雳车、床弩与木城等器械皆损坏、膏油与檑木亦消耗殆尽,就连箭弩失都即将告罄了,但他仍有这样的信心。 缘由,乃是因为汉军的伤亡更多,已经无法坚持昼夜持续而攻了。 将士们有了休憩的时间,且已经熬过最初的艰难,在有大军即将来救援的期待下,多守十日又有何难呢? 事实上,他的判断很合理。 西城门外的汉军营,白衣如雪的丞相,看着如汉军士卒踏着落日的余晖归营,久久没有从巢车上下来。 哪怕观战了一天的他,已经饥肠辘辘、伫立太久而腿疼难耐。 陈仓的难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不吝死伤的汉军连续强攻了十余日,让城池之下的尸首横陈盈野,但仍旧没有迎来破城的曙光。 是的,没有。 每日的强攻,汉军士卒都能杀上城墙,但始终无法站稳脚跟。 未等到后续士卒汹涌而上时,就被赶下了城墙。 或是说,郭淮将略太优。 在雍凉之地任职多年的他,很能得士卒死力,且在守城的时候,每段城墙隔五十步就预留百人队,一旦汉军登上了城墙,便会赶去支援。让看似及及可危的坚守,始终保持着以众击寡的局面,令无数汉军将士饮恨,止步于将破而不能破的惆怅中。 “丞相,该用暮食了。” 不知过了多久,担任升城督的关兴来到了巢车下,昂头高声呼唤着。 “好。” 被打断思绪的丞相,侧头示意身侧的甲士将巢车降下。 甫一落地,关兴便很细心的过来搀扶,且低声问道,“丞相,若不翌日攻城,我亲率部曲充先登罢。” 嗯? 身为大将,当以居中调度为能,岂能有亲冒石失蚁附之念! 脚步微微一顿,丞相蹙眉侧头而顾,待见到关兴眼中有愧疚与冀望交织,便才缓了神情继续向前行。 他知道关兴的苦衷。 此番攻坚,乃是关兴与吴班各督两万士卒攻西、北城墙。 从清理城外障碍开始至今,已然近一个月了,汉军士卒亦伤亡一万五千余人了,但仍旧没有破城的希望。 如此,士卒们的锐气,不可避免出现了萎靡。 或是说,这也是手握十余万大军的魏雍凉都督司马懿,就屯兵在侧,但却一直迟迟没有来救援的思虑所在。 以逸待劳,等汉军疲惫后,再来一战而定。 身为升城督的关兴,将此情况归咎于自身督战不利。 故而这才想着以亲冒石失激励士卒锐气、全力一搏,看能否打破僵局。 但丞相不想允他所求。大汉将才本来就太少,诸如关兴之才的更是寥寥无几,哪能容他去亲冒石失! “丞相,我并非逞匹夫之勇,而是如此作想的。” 见丞相不置可否,关兴略略迟疑后,才细声说道,“我军已然四日没有夜里攻坚了,想必逆魏守军皆以为我军已难再续。故而,我想翌日白昼攻坚过后,于夜里三更时亲自督部曲再袭一次,将守军皆吸引来西城墙,再让姜伯约那边分出数千兵马,以绳索从南城墙偷入,看能否有功成的机会。” 声东击西啊...... 听罢,丞相心中了然。 盖因在三日前,以万余虎步军在渭水南岸那边落营的姜维,就以那边没有魏军来袭为由,做书信来请示,问是否需要他分出半数兵力来西城门,抑或者允他尝试着趁夜以绳索偷城。 那时,丞相将之否了。 因为觉得久在行伍中的郭淮,不可能不防着汉军夜里偷城之举。 而如今关兴再度提及,且打算亲自率部曲作先登为姜维部创造机会,乃是觉得与其这样继续损耗着将士们的性命,不如决死搏一搏。 至于,能不能成功嘛~~ 反正偷城失败了,将士的丧亡都不会比在攻坚时少。 “不妥。” 然而,丞相不是这么认为,“安国可想过,若是偷城失败,我军士气恐将尽丧,再难为攻坚矣!这样吧,我让伯约拨四千将士前来归你调度。逆魏守军虽负隅顽抗,但我军若再强攻十日,必可破之!不可急于一时,而令前功尽弃。” 言罢,不等关兴出声,丞相又紧着加了句,“无需担忧逆魏司马懿将兵来救。有文长与子瑾互为犄角拒之,逆魏过不了汧水。” 对此,关兴无法反驳。 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了一声,“诺。”牵弘与周当二人的请战,司马懿自是不会允的。 泥水河谷之战的前车之鉴,哪还不能作后事之师嘛! 且他先前允了牵弘的请战时本就抱着且试试的心思,可扰则扰、不可扰则罢兵。既然试探出了汉军在陇东的兵力不多,无有阴袭漆县的可能,目的已然,又何必复来请命? 再者,则是他要提前出兵救援陈仓城了。 没必要在安定郡爆发战事,以免节外生枝。 故而,他沉吟一番后,便执笔点墨,给漆县作书信。 准确而言,乃是调令。 以王生本部继续扼守漆县如故,别令牵弘、周当与王颀各引本部取道漆水南下雍县,与征蜀护军孙礼部合兵。 其意图,乃是防备郑璞部。 他担心自身引大军与围点打援的魏延部鏖战时,郑璞会悄然将陇东的兵力调来,攻破孙礼部而南下袭他之后。 亦然,原先驻守在长安的大军亦开始开拔,前来北原西戍围。 这样的调度,算是有意毕其功于一役了。 唯有的不足之处,乃是牵弘与周当部出兵不少时日了,再转来雍县需要二三日休整,亦令他原本打算五日后便率军解陈仓之围,变成了八日之后。 只不过,仅多耽搁三日而已,郭淮部应是无忧的吧? 司马懿轻轻搁笔于桉,将书信墨迹吹干,让信使火速携去后,缓缓步出中军大帐,抬目往陈仓城的方向而望去。 ...................... “至多十日,都督救兵必至!众将士努力,以死守之功恩荣家人!” 陈仓城头上,郭淮是如此鼓励着士卒死战之心。 是的,他觉得自己尚能守住外城旬日不失。 虽然如今城外许多垛口都被破损了、令汉军更容易登上来,且城内万余守军已然伤亡了四千有余,诸如霹雳车、床弩与木城等器械皆损坏、膏油与檑木亦消耗殆尽,就连箭弩失都即将告罄了,但他仍有这样的信心。 缘由,乃是因为汉军的伤亡更多,已经无法坚持昼夜持续而攻了。 将士们有了休憩的时间,且已经熬过最初的艰难,在有大军即将来救援的期待下,多守十日又有何难呢? 事实上,他的判断很合理。 西城门外的汉军营,白衣如雪的丞相,看着如汉军士卒踏着落日的余晖归营,久久没有从巢车上下来。 哪怕观战了一天的他,已经饥肠辘辘、伫立太久而腿疼难耐。 陈仓的难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不吝死伤的汉军连续强攻了十余日,让城池之下的尸首横陈盈野,但仍旧没有迎来破城的曙光。 是的,没有。 每日的强攻,汉军士卒都能杀上城墙,但始终无法站稳脚跟。 未等到后续士卒汹涌而上时,就被赶下了城墙。 或是说,郭淮将略太优。 在雍凉之地任职多年的他,很能得士卒死力,且在守城的时候,每段城墙隔五十步就预留百人队,一旦汉军登上了城墙,便会赶去支援。让看似及及可危的坚守,始终保持着以众击寡的局面,令无数汉军将士饮恨,止步于将破而不能破的惆怅中。 “丞相,该用暮食了。” 不知过了多久,担任升城督的关兴来到了巢车下,昂头高声呼唤着。 “好。” 被打断思绪的丞相,侧头示意身侧的甲士将巢车降下。 甫一落地,关兴便很细心的过来搀扶,且低声问道,“丞相,若不翌日攻城,我亲率部曲充先登罢。” 嗯? 身为大将,当以居中调度为能,岂能有亲冒石失蚁附之念! 脚步微微一顿,丞相蹙眉侧头而顾,待见到关兴眼中有愧疚与冀望交织,便才缓了神情继续向前行。 他知道关兴的苦衷。 此番攻坚,乃是关兴与吴班各督两万士卒攻西、北城墙。 从清理城外障碍开始至今,已然近一个月了,汉军士卒亦伤亡一万五千余人了,但仍旧没有破城的希望。 如此,士卒们的锐气,不可避免出现了萎靡。 或是说,这也是手握十余万大军的魏雍凉都督司马懿,就屯兵在侧,但却一直迟迟没有来救援的思虑所在。 以逸待劳,等汉军疲惫后,再来一战而定。 身为升城督的关兴,将此情况归咎于自身督战不利。 故而这才想着以亲冒石失激励士卒锐气、全力一搏,看能否打破僵局。 但丞相不想允他所求。大汉将才本来就太少,诸如关兴之才的更是寥寥无几,哪能容他去亲冒石失! “丞相,我并非逞匹夫之勇,而是如此作想的。” 见丞相不置可否,关兴略略迟疑后,才细声说道,“我军已然四日没有夜里攻坚了,想必逆魏守军皆以为我军已难再续。故而,我想翌日白昼攻坚过后,于夜里三更时亲自督部曲再袭一次,将守军皆吸引来西城墙,再让姜伯约那边分出数千兵马,以绳索从南城墙偷入,看能否有功成的机会。” 声东击西啊...... 听罢,丞相心中了然。 盖因在三日前,以万余虎步军在渭水南岸那边落营的姜维,就以那边没有魏军来袭为由,做书信来请示,问是否需要他分出半数兵力来西城门,抑或者允他尝试着趁夜以绳索偷城。 那时,丞相将之否了。 因为觉得久在行伍中的郭淮,不可能不防着汉军夜里偷城之举。 而如今关兴再度提及,且打算亲自率部曲作先登为姜维部创造机会,乃是觉得与其这样继续损耗着将士们的性命,不如决死搏一搏。 至于,能不能成功嘛~~ 反正偷城失败了,将士的丧亡都不会比在攻坚时少。 “不妥。” 然而,丞相不是这么认为,“安国可想过,若是偷城失败,我军士气恐将尽丧,再难为攻坚矣!这样吧,我让伯约拨四千将士前来归你调度。逆魏守军虽负隅顽抗,但我军若再强攻十日,必可破之!不可急于一时,而令前功尽弃。” 言罢,不等关兴出声,丞相又紧着加了句,“无需担忧逆魏司马懿将兵来救。有文长与子瑾互为犄角拒之,逆魏过不了汧水。” 对此,关兴无法反驳。 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了一声,“诺。” 正文 第522章、有继 对于攻坚迟迟未见成果,心中焦灼的不止于关兴一人。 试图弄巧偷城的亦不止于姜维。 如十岁就随着郑璞在行伍中的傅佥,就曾提出从北城门以绳索飞勾而偷的建议。 却说,从北城门而攻的吴班部,分出了五千士卒攻打东城门策应。 这部兵马的主官是廖化,副职乃是傅佥,算是老少搭配罢。 亦然,理念之上亦有冲突之处。 如廖化虽然性情康慨,但随着年纪的上涨而变得沉着,故而对傅佥想弄险的谏言并不赞同。 “公渊,彼逆魏郭淮乃军中宿将,必然有防备。且攻坚难为取巧之事,我知你胸有韬略,然不可心存侥幸而弄险,以免坏了丞相部署。” 他是如此作言回绝的。 但傅佥似是跟在郑璞身边的时间太久了,性情竟也变得很固执。 他觉得五千士卒在东城门攻坚,委实是个败笔。 无法,兵力不足,难以形成汹涌之势,对城墙的威胁自然就很小。而郭淮仅仅派遣了约莫八百士卒前来扼守,便让他们束手无策了。 亦是说,他们在这边攻坚,根本没有达到分散守军兵力,为北城门与西城门牵制的作用。 如此,还不如归去北城门与吴班一并攻坚。 这点廖化心有戚戚焉。 亦遣人去问了吴班,声称自身在城池东侧难以建功,问可否移师城北。 对此,吴班无异议。 而待廖化刚督军归来,傅佥便私下寻了吴班,再度提及从南城门偷城的建议。 这令廖化有些哑然。 合着,傅佥劝说他督兵转回城北,乃是为了坚持己见...... 但不出意外,傅佥再次被拒绝。 比起廖化,垂垂老矣的吴班,对傅佥的爱护更带着一种大汉后继的思虑。 因为他知道,父辈死于国难、少小被养于宫禁、得有奇谋善断的郑璞倾囊相授以及曾被丞相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的傅佥,日后必然是大汉第三代的扛旗者。 还于旧都,是他们这辈人的奋争。 而兴复汉室、再次将大汉旌旗遍布十三州以及西域的重任,则中青代的努力。 就如丞相不允关兴亲冒石失蚁附一样,吴班亦不会让傅佥去作那与自杀无异的偷城之举。 只不过,待战事不利,士卒们锐气已经出现萎靡之态后,吴班便再度想起了傅佥的提议。 似是,可以试一试? 唯愿在生前见到大汉还于旧都的吴班,心思有些动摇了。 盖因他知道,如若大汉今岁无法攻下陈仓城,他此生必然会如族兄吴懿一般抱憾而终了。 至于傅佥的安危嘛 他让自己的部曲督率军去执行就是! 带着这样的心思,他寻来傅佥,问其打算如何趁夜从北城门偷城,以及所需要注意的事项等。 但傅佥闻问,乃扼腕叹息。 曰:“回老将军,自丞相从渭南姜将军部调来士卒攻坚,我军偷城时机已失矣!” 已不可为了? 亦令他一时愕然。 待回过神来,细细作思,便就了然了, 试问,屯兵在渭水之南的姜维部,都分兵往西城门攻坚了,郭淮焉能无有警觉,哪还不会令人戒备南城门,以防姜维部偷城呢? 甚至,就连不复被攻打的东城门都严加戒备了罢。 “唉,罢了。” 苦笑了几声,吴班略微摇头,有些惋惜的说道,“既然不可弄险,便不复议此事罢。且依我看来,若将此事禀给丞相,丞相亦不会允了。嗯,公渊归去吧,翌日我以你部为次攻,且早日准备。” “诺。” 傅佥应了声。 但却没有移步的意思,满脸的欲言又止。 见状,吴班“咦”的一声,饶有兴趣的发问道,“子瑾有筹画之能,北伐以来多有奇谋建功,公渊受学于子瑾,必得其真传。今偷城之计已殆,公渊谓计将安出?” “不敢当老将军之言。” 连忙,傅佥拱手谦言,但旋即又堆起笑容说道,“佥才疏学浅,安敢望先生项背。只是方才经老将军言及,便倏然觉得破着陈仓城,应是老将军建功。” “哦?” 吴班冁然而笑,神情愈发和蔼,“且说说,为何公渊觉得,西城门增兵后,反而是我等这边可夺城墙邪?” “诺!” 傅佥重重颔首,朗声而应,“老将军,佥窃以为,逆魏郭淮必然从北城门调拨些士卒往赴西城墙也!” 的确。 在丞相从一直养精蓄锐的姜维部调兵来攻打后,迫于生力军的压力,郭淮必然增兵西城门。 而不敢放松南城墙、东城墙的警戒之下,他唯有从北城墙匀一些兵力过去。 再者,汉军的大纛如今在西城门。 哪怕吴班部亦有两万人,但对于郭淮而言,uu看书 www.uukanshu.com 有大汉丞相亲自督战之下的士卒,会更加死不旋踵。 吴班对此亦了然于胸。 然而,哪怕郭淮将一部分兵力过去,北城门亦不会出现纰漏啊 为何傅佥就敢如此断言呢? “为国计议,不论对错。” 知道傅佥言之未尽的吴班,轻声叮嘱了一声,“公渊若有所思,直言即可,说错了亦无妨,不必忌讳。” “诺。” 这次,傅佥郑重的行了一军礼,垂首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将军,傅知军中已然修复的抛石车有三十余座,近日因将士每每攻坚皆可挤入城墙而战,出于不误伤己方士卒而不复使用。而佥窃以为,若逆魏郭淮将一部分兵力转去西城门,我军可在攻坚时无差别抛石。彼兵寡,本就难以为续,若有抛石可遏,我军必可占据城池也!” “嘶!” 听罢,吴班当即倒吸了一口气,眼眸中惊疑不定。 而依旧低着头的傅佥,似是无觉,乃继续说道,“老将军,佥知我大汉自先帝以来,以仁义立足,然而慈不掌兵。虽无差别抛石会误伤己军,但早一日攻陷城池,亦是减少我军士卒伤亡也!若老将军允此策,佥略有勇力,翌日愿亲自率本部千人为先登攻城,为我大汉夺下这陈仓城!” 话落了许久,军帐内仍一片死寂。 傅佥仍保持着垂首请命的姿势;而吴班则是捻须沉吟,眼中不断变幻的神采昭示着他在天人交战中。 因为他知道傅佥有两句话说得很对。 一者,慈不掌兵。 另一,早日破城,就是减少士卒的伤亡....... 正文 第523章、不可延 王平意难平。 且战且退的他,已然将魏军诱来临泾县了。 且张嶷亦然遣人来告声称做好了夹击的准备了,但魏军竟是罢兵归去了! 忙活了半个月,不断以步步后退而守、给逆魏营造出汉军在安定郡守备不足,不敢贸然鏖战的假象,却在计成的曙光临门一脚时,被魏军给识破了! 换成谁,都难以心平气和。 “乃是子均所图太大了。” 得悉牵弘与周当部皆原路徐徐而归后,轻装赶来张嶷,在细细听罢王平的抱怨后,乃一针见血的道破了关键,“若子均不贪多,无有期我部玄武军包抄以求全歼敌军之念,逆魏亦不可能全身而退。” 对此,王平无法反驳。 当时他与张嶷作书向郑璞求战时,郑璞将战事的调度权给了他,且令如今官职为校尉、领月支城守备的胡薄居姿职策应。 虽说,归安定太守张嶷节制的胡薄居姿职,本部仅有两百骑。 但拜先前他广邀月支城羌胡部落与豪右一并劫掠附魏部落所赐,那些首领都愿意出兵与他并肩作战,旦夕之内可拼凑出两千游骑来。 只要汉骑将乌桓突骑缠住,他这支可称“乌合之众”意外兵马,截断魏军粮道是绰绰有余的。 而一旦胡薄居姿职截断了粮道,王平部便可在魏军人心惶惶时逼近而战,多多少少都能小胜一阵,夺其辎重粮秣而归。 但王平有些贪功了。 这些年一直扼守萧关的他,原本与句扶一般无缘参与收复凉州之战,常常羡慕着其他将率有机会积功勋。尤其是待句扶随着柳隐部偷袭高平城得手、随郑璞参与了泥水河谷之战后,他就愈发渴望战功了。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有机会迎战,且还是独断军机,哪能满足于小胜一阵? 就是结果更加不如人意。 他的贪心,反而成为了坐失战机....... “唉,罢了。” 沉默了许久,他方长声而叹,“我等下让僚佐代笔作书向将军请罪,倒是劳伯岐与其他将率空忙一场了。” “为何要请罪?” 同为巴地人与清贫的出身,张嶷对王平颇有好感,闻言便反问了一句。 且不等他作声,还轻笑着开导道,“子均督军遏逆魏来扰,令彼等知难而退,让丞相与将军无需担忧陇东有失,何罪之有?” 呃 这样的说法,似是也对啊! 我对战功汲汲而求,不知不觉中,竟是有了不建功便是有罪的心念....... 王平愕然了片刻。 旋即,对张嶷改容而谢,“多谢伯岐指点。是我功业之心太重,以致恍惚了。” “子均功业心还是重一些好,哈哈哈” 不料,张嶷闻言后,却是反驳了句。 亦令王平再次哑然。 一会儿说好、一会儿说歹,他都被张嶷的自相矛盾给弄糊涂了。 “逆魏退兵后,并没有归去漆县,而是南下阴密县一带落营休整,想必子均亦知吧?” 张嶷亦没有让他疑惑太久,乃露齿而笑,道出缘由来,“我来于途,得弋居县的北地遗民耳目传信,声称逆魏漆县再遣王颀部出城矣!且所携带的辎重粮秣颇多。” 顿时,王平双眸灼灼。 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彼竟增兵来战邪?” 就是话语甫一落下,他又猛省而否之,“不对!彼逆魏将南下右扶风,堵将军部不得援陈仓也!” 张嶷没有回答。 而是一味从容捋胡,眼角中藏着笑意。 有时候无需开口,眼睛就能替人说出许多话来。 是故,王平亦笑容可掬,他知道张嶷的意思了。 无非是张嶷建议他以追击逆魏的名义,先斩后奏督领本部与西凉铁骑南下,寻求参与陈仓战事的机会。 反正如此行事,亦没有违背了郑璞的将令。 随敌而动,以防万一嘛。 且他领军南下以后,安定郡的安危亦无需担忧。 逆魏漆县的兵马都调离了,张嶷以本部玄武军与胡薄居姿职的游骑就能守备有余了! “事不宜迟,劳烦伯岐一并作书将此事告知将军。” 理清其中干系的王平有些急迫,催着张嶷代笔作书。 “好。” 知道王平识字不满十的张嶷没有推脱,挥手招扈从取来笔墨。 且是一边书写,一边念给王平听。 待书罢,他搁笔于案几时,还轻声道了句,“我以后恐难逢临阵之事,望子均奋勇,替我将征战之功一并立了。” 是的,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张嶷以后都很难临阵的。 郑璞作书给丞相、表请他为安定太守时,就私下让他多尝试与北地郡、上郡甚至是西河郡的汉家遗民或羌胡部落接触。言外之意,乃是日后若大汉将关中北部四郡都打下来了,张嶷就是镇守之人。 “好!” 王平虽不知内情,但亦郑重颔首,“我定不负伯岐所望!” ............... 右扶风,雍县。 却说,督军临雍县、背水落营与魏孙礼部对峙的郑璞,近两个月都百无聊赖。 除了隔三岔五亲自出营前去观看孙礼部军营,彰显自身仍在此地让魏军不敢松懈外,便是与士卒们投壶、抛石等解乏同乐了。 但王平与张嶷的书信传来,得知魏军将在漆县守备的牵弘、周当与王颀三部约莫一万两千步骑正南下右扶风,欲与孙礼部合兵后,他便有了别样的心思。 他在思忖着,是否要尽起兵马北上,与之逆战于野! 因为昨日傅佥作书信来了。 第一次在陈仓攻坚这种决胜战事中献策的傅佥,担心自身思虑不周全,故而还作书让扈从携带问郑璞。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嘛。 然也! 吴班最终还是打算依着傅佥所言行事。 不是因为“慈不掌兵”、“早日破城乃减少士卒丧损”这两个理由。 而是傅佥见吴班一直沉吟不决,便又以郑璞的名义再度补了一句话。 “老将军,我家先生常诫我‘大兵之后,必有大疫’之言,声称攻坚之战,当妥善处理尸体、谨防尸体腐烂而诱发大疫起。如今,逆魏守军以弓弩遏制,令我军无法收敛城下阵亡的士卒安葬,且天气燥热,若战事继续拖延,恐大疫将起,令我军再无破城之时矣!” 正文 第524章、有肉 , 对于傅佥的谏策,郑璞觉得没有什么可置喙之处。 他本身就是性情狠戾之人嘛。 亦觉得若吴班依着傅佥所言行事,陈仓城外围城墙或会提前被汉军所占据,故而他也想着提前作好准备。 一来,若是魏国知道陈仓外城被攻下来了,必然就大军席卷而来了! 另一,则是对于兵力寡少的大汉而言,在两方决战之前,能倚仗战力更强的优势寻求野战,积小胜且夺敌之锐,乃是多多益善之事。 是故,他将王平与张嶷的书信,转给句扶与柳隐过目,问他们二人如何是否可进军? 结果是白费功夫。 他们二人早就不耐与魏军对峙,一听可以主动出击,皆异口同声的声称此策可行! 且还催促着郑璞赶紧给徐质与张特作书信,让西凉铁骑时刻监视着牵弘等部的行踪,以免走错路线而错过了拦截。 对此,郑璞唯有从善如流了。 盖因他也觉得,此番机会委实太好了。 牵弘等部乃是从漆水取道杜阳县南下雍县,他只需径直北上就能截住,且不用担心自身离去后,孙礼部是否会南下袭击吴班部的后方。 f水河谷东岸的驻军,还有魏延部呢! 亦不需要担忧,彼等沿着f水河谷北上,奔袭萧关或者高平城。 毕竟,万余士卒行军,不可能瞒得过汉军的斥候。 他也要担心,郑璞在玩调虎离山的伎俩,北上拦截是虚、诱他拔营北上而半道伏击是真....... 或许,孙礼唯有的选择,便是担心牵弘部有失之下被迫拔营北上来战罢。 因为他知道郑璞与王平部以及西凉铁骑合兵后,牵弘与周当等部不可能抵御得住! 亦后退不得。 彼疤璞者,我魏之大患也! 让尤擅奇谋、督近两万步骑的郑璞,肆无忌惮的进军? 这样的后果孙礼或者牵弘等人皆担不起。 抑或者说,乃是魏雍凉都督司马懿最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如容郑璞部进入了杜阳县,那就可以沿着漆水河谷斜南下美阳县,或是急行军斜插入漆县后方的泾水河谷,将漆县困住了! 这两种可以预见的可能,就足以令司马懿头疼了。 万一,彼疤璞复有出乎意料之举呢? 汉魏决战的前期,魏军可经不起再来一次泥水河谷之战的惨败。 事实亦果如此。 待郑璞部拔营北上后,且在f水下游的魏延部将斥候亦派遣到了孙礼的营地范围,孙礼无奈之下,唯有作了书信去与司马懿告知此事,自身则不等回复便拔营缓缓而去。 他知道,司马懿必然会让他北上的。 他的职责本就是牵制住郑璞部。 更知道,司马懿还会遣飞骑去知会牵弘等人,让他们暂时落营等待他督领本部至,再视情况决定是战是守。 但鏖战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因为待他督本部赶到后,魏军仍旧有兵力优势。 只要扼守在营寨内,无法携带攻城器械的彼疤璞,亦不会轻易来攻。 换而言之,双方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对峙而已。 这也是司马懿最期待的结果――他即将尽起大军来救援陈仓之际,素有奇谋的郑璞远离f水河谷,无异是令战事少了变故,亦是让他心中少些忌惮。 只不过,他们唯有算漏的地方,乃是巍而坚的陈仓城竟也会生出变故。 .................... 陈仓,北城墙。 晨曦才刚刚破晓,对面汉军营地里就响起了如雷的鼓声,亦带动了城头上的鼓角争鸣。 抱着长矛靠着城墙垛口而眠的李丁,瞬间被惊醒。 揉揉了惺忪的眼睛,站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踮起脚跟极目远眺。 他是一名都伯。 自父辈战死后被录为士卒,从征八年了! 早就习惯了这种行伍生活,对即将带来的厮杀也早就变得麻木。 故而,在发现视线中还未出现汉军的大纛时,便松了一口气,撩开衣甲往城外放尿时,还很安然的问身侧之士卒,“暮食送来了吗?” “送来了。” 值夜的士卒满脸倦色,往后方已经被砸坏了的箭楼一指,“今日不知为何,又有腊肉。就是仍太少,一人就两片,还没尝出什么味就没了。” “又有肉了?” 李丁眼睛一亮,连忙放下衣甲,不管衣角处都被弄湿了,大步往暮食处而去。 自汉军昼夜攻城伊始,魏国守军都是在城墙上吃睡拉撒的。 反正尸臭、血臭、汗味以及那煮沸后迎风“飘香”十里的金汁早就令他们嗅觉无感了,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李丁很快就抱着三块麦饼与两小片腊肉回来。 一边就水啃着,一边含糊不清的对那值夜士卒说道,“你信不,晚上的时候还会有肉!” “为什么?” 那士卒有些讶然,带着难以置信的欣喜。 “嘿嘿!” 李丁呲牙乐着,“郭将军说我们再守十日,都督大军就到了,现在我们都守了六日了,城里囤放的肉还留着干嘛?” “对哦~~” 那守夜士卒也呲起了牙,但脸上很快又露出了质疑,“晚上不是还有吗?” 因为他看见李丁没有吃了那两片腊肉,而是塞入了衣襟中。 “正午再吃。” 李丁摆了摆手,伸长脖子用力咽下最后一口麦饼时,还以下巴往城墙外努,uu看书www.uukanshu.com“逆蜀一攻就是一天,正午饿得慌。” “哦。” 那守夜士卒不复言语,默默的等待其他人用餐归来,便转身下城墙歇息了。 他要抓紧时间休息。 因为郭淮调千余士卒去西城门了,让只剩下两千守军的北城墙明显人手不足。 每个人的职责都变重了。如以前的守夜,是分两拨轮换的,如今却一守就是一宿,且待到正午的时候还要上城墙来却敌。 但今日明显不同。 他才睡了不足一个时辰,就被人很粗鲁的推醒。 无比困乏的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是谁,就听到一记大声咆哮,“快拿上长矛!逆蜀攻上来了,司马让所有人都上城头!” 逆蜀攻上来了? 他有些茫然,但本能的操起长矛,疾步登阶往城头上去。 还未出走出阶道就发现了李丁的尸体。应是受伤后无法止血而亡的,因为他身后有明显拖行留下的血迹。 他也看到李丁打算留给正午的腊肉了。 一片在他嘴里咬着,一片在他手中捏着,都白留了。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正文 第525章、易主 , “你早上干嘛不吃了呢?” 看见了李丁的尸体,那睡眠不足脑袋还浑浑噩噩的士卒,心中涌起了些许悲哀,喃喃而道。 犹豫了片刻,他便伸出手,将李丁手中与口中的两片腊肉拽了出来,放在自己口中嚼着,含糊不清的说道,“我帮你吃了,有机会的话就以赏赐还给你家人;没机会了,待到了在九幽之下,你记得找我还。” “都这时候了,还捡什么吃的!” 他正嚼着干巴巴的腊肉,不知谁从他身侧跑过,还顺手推了他一把,“赶紧迎战!” 唉,战吧。 他咽下了腊肉,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咆哮着大步冲上城头。 “杀!” 此时城头的战事,已然如火如荼。 已经有无数的汉军涌上了城墙,结成小阵占据垛口的前方,为后续攀登上来的汉军争取空间。 为何今日倏然就守不住了? 刚冲上城头的他有些迷茫,小心越过脚下的尸体向前时,还左右顾盼着。 前方左边的袍泽右臂上插着一支箭,整支胳膊都在无力的垂着,却以左手握着环首刀笨拙的劈砍着;而右边的袍泽已然红了眼,每每刺出手中的长矛都伴着一声吼叫,嘴角甚至流出血来。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一块约莫胡大小的飞石,挟带着劲风呼啸而来,反应很迟钝的他被狠狠的砸在胸膛上,让他猛然喷出一口鲜血,随后仰着跌倒在地。 为何会有抛石? 逆蜀不担心误伤己方士卒吗? 被血沫堵住了嗓子的他,发不出声音来,徒然在地上抽搐着;带着疑惑陷入无尽的黑暗之前,还不忘在心中嘀咕了句。 老李头,我来了,记得寻我还腊肉啊~ 两片。 ................... 旌旗猎猎,战鼓雷鸣。 对于吴班而言,此番攻坚是背水一战,置死地而后生。 以抛石车在士卒攀登城墙时无差别杀伤,可一不可再,若是这次无法占据城墙,那么北城墙的攻坚就等于宣告失败了。 故而,在攻坚之前,他也没有掩藏目的。 而是聚将士而誓,声称今日乃是最后一次攻坚,因而将会动用抛石车不分敌我杀伤! 且让自己少子、在军中任职校尉的吴戡以及部曲督领部曲充任第一波攻坚先登,其余人可自决是否影从。 如甘愿同往攻坚的,皆录一级斩首之功。 不欲影从的,亦不会因此而被追责,只需待他们先登攻上城墙站稳脚跟、抛石车停止发射后再蚁附而上扩大战果即可。 早就知道内情的傅佥与廖化,当即慨然请命。 而其他兵将亦皆誓死而往。 战事延绵至今,依旧活着的兵将都轮番参与过攻坚了,没人再畏死。 在这种近乎与敌俱亡的决死悲壮之下,在不成功即败北罢兵的荣誉感激励之中,今日攻坚的汉军皆爆发出了潜能。 反观魏国陈仓守军,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依着往常的习惯死力扼守时,被倏然从天空中落下的巨石给砸蒙了。 没有心理准备之下,有些人依着本能抬起地上的木城,有些人则是往身侧的刀盾兵依偎而去,甚至还有后退去寻找掩体的。 不可避免,他们原本整齐的防线,亦倏然出现了纰漏。 汉军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稍纵即逝的机会! 仅是比吴戡晚一步蚁附登上城墙的傅佥,当即拨开护卫,左勾镶右矛揉身而前,猛然爆出一声怒喝。 “杀!” 十余年来,不曾一日懈怠的演武,在这一刻让令他变得锐不可当。 一个箭步向前,左手以勾镶尾端的小勾横挥,将对面刺来的矛尖与劈来的刀刃带偏,而右手所持的六尺短矛,犹如毒蛇吐信般,以寸劲收刺之巧,快若闪电的从兵器被带偏而显出面门的魏军士卒咽喉处依次点过。 刹那间,血花乍现。 三个魏军士卒捂着自己的咽喉,发出被鲜血呛到的“嗬嗬”之声,瘫倒在地。 而傅佥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再度大趋步向前,挤入了魏军防线的空隙中,以勾镶防御着,以六尺短矛寸刺着,步步推进。 “校尉威武!” 跟随他身侧的部曲,皆热血沸腾,大声呼喊着,誓死影从推进。 如此类似的场景,不止发生在傅佥这段城墙。 其余将率如廖化、狐忠与王林等,皆抓住了魏国守军这一刹那的失措,将战线生生挤出了十余步的距离,让后续的汉军士卒从云梯攀登汹涌而来。 但扼守北城墙的司马,亦不是易与之辈。 他最早就是扼守在陇右临渭城的屯长,在大汉第一次北伐时,因为城内豪右私下开城门而导致城池陷落,他与许多不愿投降的僚佐泅渭水、历经百般艰辛才归了关中。 面对逆境,他自然不会气馁。 “长矛并肩,突前之势!” 他大声下令着,让在后的所有长矛兵一字铺开,横着长矛不管不顾的往前突。 冀望着以蛮力将汉军推逼往后,令后续攀登上来的汉军士卒没有落脚之地,遏制住汉军生生不息的攻城之势。 他这种做法很对。 只要汉军无法争取住够的空间,魏军就能继续保持着兵力压制优势,就不会让城墙易主。 但很明显,他的做法也来得有点晚。uu看书www.uukanshu.com 一步慢,步步慢。 在汉军各将率都亲自带着部曲挤入魏军的阵内了,他麾下的都伯、屯长又有几人能号令士卒们遵从将令行事呢? 一个时辰过去了。 此时的抛石车早就停止的抛射,城墙内亦然有了许多汉军小阵站稳了脚跟。 皆固若磐石,抵御着魏国守军汹涌而来的冲击,让后续更多汉军士卒登上城墙,再别的地方钉插入小阵。 从苍穹之上俯瞰,赤黑色军服的汉军犹如一根根木楔,将犹如长蛇的魏军长阵死死的钉在城墙上。 且这种赤黑色的木楔随着时间流逝,愈来愈多。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那些赤黑色的木楔都变得十分粗壮,如若参天巨树。 且此时亦不是将魏军的长阵钉死,而是将之截成一段一段的,令他们各自而战、兵将不相录。 复半个时辰过去。 所有汉军都爆出了一阵欢呼。 只见那杆树在望楼底座下的魏军旌旗,从半空中摇晃着跌落。 北城墙,易主!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正文 第526章、将赴战 残阳如火,渭水沿岸清风徐来。 巍而坚的陈仓城,远远望去早已分不清是夕阳还是鲜血染红了城墙。 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鼓角声都消失了,徒留尸体、残刀断矛以及跌落尘埃的旌旗在述说着满目疮痍。 随着北城墙被汉军占据,陈仓外城就易主了。 得悉消息的、在西城墙坚守的郭淮,为了不被汉军率先一步如此抢占内城,以及避免被汉军从侧汹涌而来夹击,当机立断下令士卒们退回内城坚守。 只是在城西汉军同样攻坚正急时,哪容得魏军士卒顺利离去? 不得已之下,郭淮乃是让自身的部曲留下断后,才顺利脱身离去。 就是归入内城的士卒有些少,已然不足两千人矣! 盖因各有六百士卒戒备的南城墙、东城墙,他根本来不及遣人去知会。 不过也无所谓了。 算算时间,他即使知会了,那些两部魏军亦没有机会退回内城了。 西城墙的升城督关兴,见魏军撤退乃领军急追。 虽然他知道,郭淮不可能给汉军衔尾追击而席卷入内城的机会,但此举是为了不给魏军收拾辎重的时间。 凭城墙而守嘛 为了就近取用,许多物资与辎重都是堆放在外城,而不是囤积在内城里,光让士卒搬运就耗费时间、耽误军机。 抱着同样目的的,被吴班遣来的还有廖化部以及傅佥部。 浑身浴血的傅佥与关兴相遇于内城外时,还仗着少时同在宫禁的熟稔打趣了句,“安国兄可是来迟了,我与廖将军都恭候多时了!” “竖子讨打!哈哈哈” 关兴大笑,捏拳往傅佥肩膀怼去,又与廖化见礼后,才感慨道,“我本以为,至多三日,我便可攻占西城墙,不料竟是你们拔了头筹,可喜哉!” “此是公渊谏言之故。” 年长沉稳的廖化,莞尔而道,“且无有丞相与安国这边强攻,令彼郭淮调走了北城墙一些守卒,我等亦难以建功。” “意!” 关兴讶然。 旋即,挥手让麾下将率督领士卒收集物资与戒备后,才饶有兴趣的看向傅佥,出声道,“公渊竟能也!且说说,公渊乃是作了何言,竟能令廖将军不吝称赞邪?” “呵呵” 傅佥笑逐颜开,摆手谦虚道,“此乃车骑将军调度与众将士奋战之功,我哪敢居功?廖将军赞我,乃是以我年少而勉励耳,安国兄莫当真。” “我岂是妄言之人?” 旁边的廖化羊责了一句,随后带着破城的喜悦,细细给关兴说了一番经过。 甫一开始,听到傅佥亦曾建议从南城门趁夜偷城时,关兴捋胡而笑;但待听到以抛石车不分敌我而抛射时,关兴不由在心中感慨了一句:有其师必有其徒。 而当廖化提及吴班为何首肯时,傅佥似是想起了什么。 勐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行礼给廖化致歉后,便出声打断了他们叙话,“安国兄,不知丞相可入城了否?” “不知。” 关兴有些不明就里,“不过,丞相一直在巢车上观战,此时应是还未入城。公渊为何如此发问?” “先生曾言,鏖战积尸之处,疫疠多发,气衰羸弱者不可靠近也。” 傅佥一边说道,一边拔步往西城门而去,“还请廖将军代我约束本部士卒;安国兄,我先去寻丞相了。” “好。” “好,速去。” 对此,二人皆颔首而应。 待目视傅佥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关兴便出声说道,“廖将军麾下血战夺城墙,士卒必多有疲惫, 不若将军督本部且戒备,其余杂事先由我来操持吧。” “却之不恭,那就有劳安国了。” 确实已经有些疲惫的廖化,含笑接受了关兴的好意,且战事已没有什么可调度的了。 汉军不会再继续攻打内城的。 因为没有必要。 魏国退入内城的千余残军,不管郭淮怎么得人心抑或如何将略拔群,都无改被破城后的士气低迷。 更不复有回天之力! 对于汉军而言,只需在不大的内城外挖一圈沟堑、在四周搭起t望塔楼时刻监视着,且布下一些弓弩手戒备,就可以将之当作瓮中之鳖、坐等内城不攻而破了! 陈仓城西。 乘坐素舆的丞相,在甲士簇拥下缓缓望着城门而来。 脸上带着欣喜,眼眸中带着些许怜悯。 随着车架离城墙愈近,入目的场景就愈发惨烈。 历经多日的攻坚,城墙下方的土壤早已成了红褐色,让正午留下的血迹仍无法渗进去;偶尔抬头,便会发现有些许断肢在裂开的垛口上挂着,uu看书 www.uukanshu.com 早已辨认不出来自哪一方的士卒。 还于旧都、宣告汉室天命不绝之路,注定了是以鲜血与尸骨铺就。 唯一能庆幸的,就是即将抵达终点。 “丞相,且留步。” 一路疾奔而来的傅佥,刚靠近素舆,不等丞相发问,就一边行礼一边气喘吁吁的说道,“丞相,现今城内尸体委积,且正值盛夏酷暑,恐已有疠气暗生。佥斗胆,还请丞相暂缓一二日,待将士清理完毕后再入城。” 疠气暗生? 丞相微微扬眉。 待看见傅佥甲胃皆血迹斑斑时,便关切的问了句,“公渊今日亲冒石失而攻城了?” “回丞相,是。” 傅佥颔首而答,“不止是佥,今日除却督阵的五老将军外,城北所有将率皆亲自督部曲为先登,故而能一鼓作气夺下城池。”言罢,又想起前来的目的,便又加了一句,“尸首委积之地多发疫疠,乃是佥先生所言。丞相身系我军安危,不可不慎啊!” 竟是子瑾所言? 闻言,丞相倏然而笑,“我非是不信公渊,何必以子瑾说事?” 待看到傅佥仍满脸期盼时,便轻轻颔首,“也罢,外城已破,陈仓城已然我军囊中之物,不入便不入吧。” 随后,遣一人去传令让关兴全权督领城内之事后,便改道往北城门而去。 陈仓外城的陷落,不可能瞒得过魏雍凉都督司马懿。 亦是说,龟缩而守的战术失效后,他马上便会尽起大军来f水河谷与汉军决战了。 对此,丞相自然要亲赴提前部署。 正文 第527章、向北 , 丞相的部署很简单。 一者,乃是留少量士卒扼守陈仓城,监视着退入内城的郭淮部。 无需太多,四千足以。 因为司马懿不可能有机会前来攻打陈仓城,且败北丧尽锐气的郭淮部亦无有突围的实力――已然开始挖掘沟堑困内城的汉军,只需每个方向留三百弓弩手,便可令彼无有出内城的机会了! 其次,则是提前选择战场。 如赶在司马懿得悉消息之前,让魏延部立即归来f水河谷南岸落营。 此非怯战。 而是如今局势变了! 在陈仓外城易主的实况下,想夺回陈仓城与救出郭淮的司马懿,才是汲汲求战的一方,汉军可依着河谷的地利而战,可争取到更大的胜算。 比如先扼守不出,让久攻不下的魏军出现士气萎靡后,再全军倾出与之决战,即可一战逐北、以席卷整个关中之势,还复旧都矣! 再者,丞相与吴班两部兵马,皆需要休整的时间。 不管是攻坚月余时日的苦战疲惫,还是兵将战死伤退后令每一部兵马的编制都出现空缺,急需重新整编以及稍作演武,方能重现焕发出战力。 最后,则是将在一直留在渭水南岸的姜维部调回来。 他先前留在渭水南岸的战略目的,已然达成了,再留驻那边亦无益。 原本,丞相是打算让姜维部北上归郑璞节制。 因为在丞相的思虑中,同样是让郑璞引军后退到渝麋县扼守,继续保持着南下f渭之会、北上可入陇东沿着泾水河谷袭京兆的威势。 陈仓城已然囊中之物了嘛~ 彼逆魏司马懿,那还能有机会将汉军遏制在右扶风内呢? 然而,待丞相刚打算让人传令给姜维的时候,被他留在身边讲述攻破北城门巨细的傅佥,倏然就来了一句,“启禀丞相,先生在我军占据北城墙之前,就督兵北上去迎战逆魏牵弘等部了。” 子瑾竟已然进发了? 那时,丞相闻言不由微愕。 待知道傅佥谏策给吴班之时,还特地做书信问过郑璞后,他便对此沉吟了好一会儿。 盖因他知道,郑璞并非鲁莽之人。 以彼擅于军争筹画之才,定能猜测汉军在占据陈仓城后,自身会以逸待劳的战术来与魏军鏖战。 而明知如此,却还率先进军,必然是有所思虑的。 莫非,子瑾已然遣人去通知远在并州上郡桥门县的离唐芒,与之约定了袭击魏军后方的时间乎?抑或者说,乃是子瑾打算趁着陈仓城易手之前,再逼迫魏军野战一场,将其锐气彻底击溃? 一时之间,丞相反而有些猜测不到郑璞用意了。 而他的沉吟,令傅佥有些紧张。 虽然知道郑璞是偏师督将,临阵有独断之权,但此番明显与丞相的调度相悖了。 他有些担心,是否会因为自己的多嘴,而令郑璞受到丞相的申责。 是故,犹豫了片刻,便继续说了句,“丞相,先生督兵北上时,陈仓外城是否可攻占尚在两可之间。且先生在回复佥书信时, 还声称此番移师北上,委实是逼迫魏军野战的时机难得,故而不想错过。” 此话甫一落,丞相不由莞尔。 他乃何许人也! 安能听不出傅佥隐隐有为郑璞开脱之意? 亦忍不住戏言了句,“公渊此言,乃是欲为子瑾开脱乎?” 唬得傅佥先是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丞相并没有罪责之意,便又搔着鬓角赧然而笑。 “以奇谋善断论,我军无人出子瑾之右。” 轻笑一声,丞相才缓言谓之,“且他职责乃是护陇东周全、牵制逆魏部分兵力令我军安然攻坚,今早早督军北上,亦是在职责之内,我何责之有?如今我所思者,乃既子瑾部已然北上,而伯约部是归中军,抑或是入五丈原更佳耳。” 呃~ 原来如此。 不过,为何要入五丈原呢? 难道丞相打算,让姜将军走褒斜谷归汉中郡,奔袭如今正在入扰黄金戍围的魏荆州刺史胡质部? 只是留镇汉中的孟将军不是说,汉中可戍守无忧嘛,何必分散兵力呢? 抑或者说,丞相有意再次走子午谷? 傅佥有些了然,亦有些迷惑,但也不敢再出言扰乱丞相思绪。 而丞相这次亦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 ................ 陈仓外城被攻破的消息,司马懿知晓得很早。 虽然随着郑璞部北上,魏延已然遣赵广部戒备f水河谷至雍县一带,不复令魏国斥候靠近陈仓城观战,但困守在内城的郭淮却传递出了消息。 他入内城后,便点燃了早早预备的狼烟。 晴朗的夏日苍穹,兀然孤烟直,这是他与司马懿约定的信号,示意着外城陷落。 只是二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早而已。 对于司马懿而言,则是心中愈发怅然了。 他都召集大军准备进军前去救援了,没想到陈仓外城陷落的消息竟传来了,这令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或是说,汉魏双方终究会决战,陈仓陷落与否似是影响不大。 毕竟,不管陈仓陷落与否,身陷重围的郭淮部皆不可能从城内瞧准时机突然杀出、与他的大军前后夹击汉军。uu看书www.uukanshu.com 且若是他能击败汉军、将汉军驱逐出关中,那么他们也得放弃陈仓退回大散关扼守。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比如汉军攻陷陈仓后,敌我士气必然再次此消彼长。 而且司马懿觉得,汉军在短时日内,是不会与魏国决战了。 攻守形势再度逆转了嘛~ 逆蜀丞相诸葛亮安能不知以逸待劳! 事实亦果如他所料。 当第一波斥候游骑前来禀报,声称陈仓城有狼烟直上云霄;另一波斥候又急匆匆的赶来,声称逆蜀魏延部已然拔营,正往f水河谷南岸而归....... 堂堂正正的野战,魏军都几无胜绩;强攻占据地利优势的汉军,魏军胜算有几多? 司马懿倏然不想再去深思。 故而,他的心思亦转到了杜阳县的漆水河谷。 算算行军的时间,疤璞与孙礼以及牵弘等部即将正面遭遇了。 若不,我军可分半数兵马北上,以迫逆蜀丞相诸葛亮亦不得不分兵北上,化解了逆蜀占据遣送河谷地利的优势? 正文 第528章、阻于野 从一开始的龟缩守御避而不战,到如今的汲汲求战,魏雍凉都督司马懿心态的转变令人觉得很离奇。 但细细思虑,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嘛。 不趁着现今汉军刚苦战完陈仓、士卒疲惫之时来战,待郭淮部被攻灭、汉军彻底占据城池后魏国会更难。 再者,魏国已然无可退了。 高平城陷落,他就退到了陈仓;陈仓城陷落,他还能退到哪里去? 退到汉室的旧都长安吗? 若是以长安城作为抵御汉军的屏障,在汉室四百年威望下,此与将整个关中拱手相让有什么区别! 司马懿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乃是以秦朗为主将、夏侯霸为副职,督虎豹骑、两万雒阳中军以及三万雍凉士卒即可北上,赶赴与孙礼以及牵弘等部会合。 不必隐藏行踪,而是一路大张旗鼓而往。 看能否让逆蜀丞相诸葛亮分兵北上。 如若可以,那秦朗部将返身与逆蜀北上的兵马鏖战;而他自身亦会尽起其余兵马临汧水河谷攻打逆蜀大营。 而若是逆蜀丞相不分兵,仅是令疤璞转入陇东或归阳城避战嘛........ 秦朗与孙礼以及牵弘等人合兵后,便一路西去,径直奔袭如今已然守备很虚弱的高平城,令逆蜀不敢避战就是! 且连在漆县扼守的王生部,都随之调动了。 司马懿同样让他仅留下数百维护城池秩序的士卒,然后尽起本部万余人沿着泾水河谷而上,攻打安定临泾城。 盖因如今扼守漆县,已然失去战略意义了! 如若魏军无法夺回来陈仓城,郿县以西的右扶风诸县皆无险可守,亦不复魏国所有。 这就意味着,逆蜀有无数路线可进军切断泾水河谷下游、兵临漆县,届时王生部同样会面临孤绝无援的困境、沦为冢中枯骨、束手待毙。如此,还不如现今就出兵策应,为战事多搏得一分胜算。 做完这些调度后,司马懿对将士作战前激励时,还给如今在弘农郡的天子曹叡作了书信。 没有以陈仓外城被攻陷而请罪。 更没有请天子曹叡增兵或者颁布赏赐激励士卒。 而是仅一句话。 曰:“陛下,今事急矣。老臣唯有督军死力一战,死中求生。” 天子曹叡收到上表时,没有什么情绪。 倒不是习惯了。 自他御驾坐镇弘农郡后,从关中携来战事军情的快马,每一个时辰就有一波。 不分昼夜。 亦不管局势有无变化:无有,那便报安罢。 是故,他早就得悉了陈仓外城陷落的消息,也早就有了决断。 他要亲自赶赴长安坐镇,给雍凉各部将士为后镇,让所有人都明白,此战魏国退无可退! 唯有决死一搏! 而在临发的前夜,还有一个小插曲。 伴驾左右的散骑常侍司马师,则是被很仓促的遣回雒阳,取了使节的仪仗与国书等,取道荆州赶赴荆南的吴国武昌宫。 盖因司马师早在孙权接受魏国贸易后、汉军开始攻打陈仓城之时,便与天子曹叡私下奏对过,且提了一个很大胆的建议。 那时候,曹叡觉得不可取。 而如今,他觉得有些决定必须要作了。 不管这个决定是否有辱国体。 毕竟,战事不能只考虑战胜后如何,同样需要提前绸缪如何去迎接最坏的结果。 .................. 右扶风,杜阳县,杜水(漆水)发源处。 刚刚进入盛夏六月的时节,仍是骄阳烈日炙烤大地的酷热难耐。 尤其是此时正处晌午后,莫说日头落在大地化作白茫茫一片、似是能烤出隐隐约约的袅袅烟汽;就算躲在树荫下的恹恹人儿,都会觉得浑身湿哒哒的都是汗渍。 一道山梁延下来的缓坡处,身披精良皮甲、头戴兜鍪的牵弘,就觉得在不停流汗的身体,犹如有无数只蚂蚁在乱跑乱咬,十分难受。 但饶是如此,他亦驻马不动,双目如鹰隼般盯着前方。 唯有的动作,便是时而伸手抚摸着战马脖颈,安抚战马因为酷热难耐而时不时就迈蹄晃头的不安。 他的身后,近五千乌桓突骑同样汗流浃背、同样静静的驻马默然不语。 循着他们的目光而去,只见下方平坦的谷地中,两股兵马已然在对立着布好阵势,即将就要决死一战。 发白且晃射的阳光,让人们的视线隐约模糊。 但不妨碍所有人都能看到,站在赤黑旌旗下的汉军,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卒的数量,皆明显比魏军更少一些。 凭借着熟悉当地山川河谷的羌胡部落斥候向导,从汧水河谷率军北上的郑璞,毫无悬念的将牵弘与周当、王颀等部给拦阻在杜阳县。 但从雍县绕道赶来的孙礼部,同样紧接着赶来。 这让郑璞的如意算盘有些落空。 早就与绕道南下的王平部以及西凉铁骑会合的他,原本想着督兵赶到后,便直接上演“两军野外遭遇、唯有决死而战”的戏码;以兵力优势先将牵弘等部击溃,随后再返身归去进攻孙礼部的。 但如今局势,如果他还是这么下令的话,会被堪堪赶到的孙礼部从侧夹击。 不过,这种小失意也无关紧要。 只要他拦截住从漆县南下的魏军了,双方的野战便不可避免。 盖因两军只不过相隔了约莫七八里的距离,任何一方都不敢将背后暴露在敌军的刀锋下。 而郑璞觉得,哪怕魏军多了孙礼部的万余淮泗精锐,令汉军变成兵力寡少的一方,但最终树立在战场上的旌旗,乃是赤黑色的汉旌。 此与狂妄或盲目自信无关。 而是汉军屡战屡胜、势不可当赋予的信念使然。 权当作一劳永逸了罢。 看着轻装赶来的孙礼部甫一止步,原本摆着圆阵的周当与王颀就开始左右裂开,分别充当了孙礼部的左右翼,形成一个巨大的鱼丽阵;而先前在步卒之侧的乌桓突骑亦缓缓上了坡地,作为侧击之军,郑璞心中乃是如此作想的。 趁着此时间,他同样让汉军变阵。 乃是与魏军同,将先前的牡阵换成了鱼丽阵,且让西凉铁骑出侧待击。 鱼丽者,有进无退,唯有向死而生。 正文 第529章、当虑远 甫一至就接过指挥权的孙礼,其实并不想打这一战。 或是说,他不希望战事爆发那么早。 在轻装赶来之时,他在路上也迎来了雍凉都督司马懿派遣来信使。 是故,他不仅知道了陈仓外城被汉军攻破,且还知道了秦朗与夏侯霸正督领虎豹骑、两万雒阳中军以及三万雍凉大军赶来。 如此,不管逆蜀丞相诸葛亮是否分兵来阻,秦朗都能别遣出万余兵力前来与他一并击溃或驱逐郑璞部。 但牵弘等部被逆蜀郑璞给拦阻于野外了,他亦不得不战了。 总不能望风而逃,被汉军一路衔尾追杀吧? 且他觉得自方胜算也很高。 一者,自然就是兵力优势。 他与牵弘等三部兵马会合后,兵力达到了两万五千步骑;而郑璞与王平部、西凉铁骑会合后,不过一万五千步骑而已。 虽说,此些年汉魏双方的战事,魏军常常被汉军以寡破众。 但兵力多一些,终究是胜算更多一些。 且他麾下的万余淮泗精锐,每每对战贼吴的时候,不同样是以寡胜众吗? 这就是他接过指挥权后,执意摆出鱼丽阵的最大缘由。 淮泗精锐士卒,在先前屡屡破吴积攒的高昂士气,并没有因为入了关中而萎靡,仍能决死而战!而他不怎么信任的周当、王颀这两部雍凉士卒,在淮泗精锐号呼酣战时,亦能被裹挟着作战,被感染着决死。 另一缘由,则是郑璞部乃是一路轻装急行而来。 不然也不可能将牵弘等人堵在此地。 《孙子兵法·军争》篇有云,“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 他自身轻装倍道兼程而来,士卒都有些疲惫! 距离更远、出发更早的郑璞部赶到此地,不可能战力超群。 而牵弘、周当与王颀三部一直都是缓缓行军的,从士卒体力上,就可以弥补战力弱于汉军的劣势了! 故而,疤璞欲战,那便战吧!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此战乃是牵弘有意促成的。 一直对雍凉各部士气萎靡、不敢向死而生抱有不满情绪的牵弘,领着乌桓突骑在前行军,哪能没有广派斥候探路? 安能没有提前知晓郑璞部正急行赶来? 就算顾及到押解不少辎重与粮秣的周当以及王颀部没有时间避开,但也有充足的时间寻地落下营寨坐等孙礼部的到来,以坚守之势令郑璞不敢轻易来攻! 但他觉得战争不应该是这样的。 如他麾下的乌桓突骑,因为离开幽州太久以及受不了这种无胆魄的、无休止的避战,已经有了厌战情绪以及怨声载道了。 再不临阵,恐将斗志尽丧以致不堪临阵! 莫要指望这些尚未完全汉化的乌桓,对军令能如汉家子般严格遵守。 再者,牵弘仍对前番的泥水河谷之战耿耿于怀。 亦一直觉得,如果不是薛悌等督将太过于保守,改为取他之言,早聚集兵力沿着泾水河谷北上与汉军战于临泾,便不会有如此耻辱的惨败。 是故,他故意对斥候打探归来的消息反复确然后,才将汉军来阻的军情告知周当与王颀,且派遣斥候去请孙礼部尽早赶来。 看似对军情谨慎的态度背后,乃是他故意耽搁了时间,让此战变成避无可避。 对此,郑璞并不知情。 他颇为庆幸,将能及时拦阻到魏军归功于向导。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就知道,他没有与丞相以及魏延等人计议,便径直督军北上的思虑终于达成了! 是的,他很迫切的要与魏军鏖战。 虽然他如丞相所料般,知晓汉军一旦攻破陈仓外城后,必然会先转为守势以逸待劳,待时机成熟了再一战而决。 但他担心汉军没有这个机会。 因为吴国。 丞相之所以决定提前对陈仓攻坚,就是因为永安督陈到探知了江东已然与魏国媾和、相互通商;担忧吴国会提前彻底撕毁两国的盟约,让大汉在江东的牵制下,难复全力攻打城池的实力。 而郑璞觉得,吴国背盟的时间或会更早。 如今吴国仍与大汉相互贸易着,就连前番督兵赶赴淮南大战的西陵督步骘,亦没有归来西陵峡镇守,孙权亦没有增兵补屯,看似仍努力维持着有名无实的盟约。 但这一切的背后,乃是孙权冀望着汉魏两国能继续相互损耗,而令吴国能坐收渔翁之利。 一旦知道陈仓城池被大汉所复,他就不会继续安之若素了! 无他,利益所趋耳。 昔魏国一家独大时,他自然愿意与大汉同心同德、戮力北伐。 但如今大汉收复陇右与凉州,在关中拥有了立足点,挟屡战屡胜之锐将欲席卷关中、隐隐出现汉室兴复之势,他还怎么与大汉共力呢? 不担心大汉还于旧都后,魏国式微难以为继后,大汉会兵锋向东来吗! 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有过王莽与曹操的先例,孙权并不觉得兴盛后的大汉,会对已然称帝的他熟视无睹。 更不觉得大汉会选择忘却了襄樊之恨、夷陵之仇! 这便是郑璞北上的思虑所在。 他要赶在孙权彻底撕毁盟约之前,先将魏国再败一阵、再将他们敢战的脊梁骨给压弯打折,以便丞相与魏延那边更容易守住现今的成果。哪怕是以后要从关中分兵归去抵御江东,仍要让汉军在魏军时,保持着游刃有余的优势与士气。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军争筹画要放眼全局、先作远虑嘛~ 况且,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在不影响全局的前提下,有机会逼迫魏军野战且可胜之,为何要守呢? 然也! 郑璞坚信着胜利将属于己军。 倚仗不止是对汉军勇锐、可以寡敌众的底气。 更是因为他洞悉了眼前这支以多部组成的魏军薄弱之处,知道了如何以堂堂正正之兵攻破魏军的关键所在。 故而,在双方在忙碌着排兵布阵时,他便已经遣扈从去给句扶、柳隐与王平以及徐质张特等人传令,让他们知道各自职责所在了。 亦是说,战斗尚未开启,他就调度完毕可悠哉游哉的坐等战果了。 正文 第530章、落雷 盛夏六月的天气,瞬息万变。 方才还是炙热难耐的晴空万里呢,倏然之间就有无数的乌云翻滚着奔腾着,从四面八方漫过来,整垛整垛地堆积,越来越密,犹如千军万马摧压而来。 天空陡然变得很低沉很暗,犹如汲足了墨水。 即将被掩盖的远山一片灰蒙蒙,已然分辨不出起伏的山峦;在谷地中排兵布阵即将鏖战的汉魏双方士卒,皆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一丝凉意,出现在天地中,蔓延入了所有人儿的心田。 只见原本被曝晒得耷拉卷缩的旌旗,尾缀开始微微晃动,拉拽着旗面缓缓舒展,直至迎风猎猎的怒张。 从微风到狂风,几是无缝过渡。 矮丘缓坡上树木茂盛的枝叶,也被风吹得“呜呜”作响,率先奏响了大战的序曲。 “咔嚓!” 一道闪电刺破了乌云密布的天幕,令天地倏然一亮。 位在后方大纛之下的郑璞,手中高举的令旗,此时狠狠往下挥落。 “轰隆隆~” 落雷之声响彻了天地。 大纛侧,牛皮大鼓前,一直死死盯着郑璞手中令旗的、赤膊双手执鼓槌的军汉,同样猛然将两支鼓槌狠狠砸下。 “咚!” “咚!咚!” 黄豆大的雨滴以千军辟易、当者披靡之势,从天空中呼啸而落。 有的落在了干燥地面上,将尘土砸出了一个小坑;有的落在谷地的小溪流中,激荡开朵朵涟漪。瓢泼大雨来得极其猛烈,霎时空中仿佛神魔乱抛,从那如墨乌云中撒开千丝万线,渐渐的将天地缝合。 有一滴落在了鱼丽阵正中前方的柳隐眉骨处,四溅的水星,令他本能的紧闭双眸。 但他的右手,在战鼓响彻的那一刻,很流畅的握住了腰侧环首刀的刀柄。 “哐锵~” 出鞘的利刃往前指,再度睁开的双眸尽是慨然,口中一声咆哮,“战!” “战!” “战!战!” 汉军士卒排山倒海的激昂之声,与落雷声争锋;整齐且坚定向前的脚步声橐橐响起,与暴雨声一较高下。 而在对面魏军的鱼丽阵步卒,此时亦然鼓角争鸣,同样咆哮如雷前来决死。 似是渺小人类的执意死斗,将天地的主宰给激怒了。 “咔嚓!” 银蛇狂舞,一道道白光撕裂了漆黑的天幕,像极了上苍在挥舞着一把把利刃在恐吓。 或似是,天地的主宰有意为两军决死助兴。 “轰隆隆~” 落雷发出隆隆的响声,战栗着山河万物,好像是上苍在空中击鼓,激励着人们的死不旋踵。 终于,两支大军相撞了。 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又如万顷怒涛扑击群山。 长矛与环首刀铿锵飞舞,短矛投枪呼啸飞掠,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颤抖。 一是为还于旧都信念激励的虎狼之师,在常胜不败的煌煌战绩激励之下慷慨赴死,誓要将对手撕裂;一是从淮泗千里而来,乃历经无数次战事依旧存活至今的精锐,同样以悍不畏死的豪烈,欲将彻底终结“魏之大患”的噩梦。 “战!” “杀~~” 刀盾碰击、矛尖突刺,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矛,低沉的嚎叫,弥漫的血腥味,整个山谷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所湮灭。 “轰隆隆~” 落雷与战鼓声声催。 “呜呜~~” 狂风呼啸着吹起号角。 倾盆而落的暴雨在鼓面上激荡,双方士卒的性命在锋刃上凋零。 双方就这样死战着,寸步不让;谷地上尸体累累、散落了满地的刀矛,鲜血随着雨水欢快的流淌。 但在魏军的大纛下,孙礼的脸庞慢慢变得狰狞。 虽然密集的雨线让他的视线变得朦胧,但不妨碍他看出己军两翼战线正在慢慢崩解。 而在汉军大纛下的郑璞,则是满目肃穆,不知觉中以一只手用力抓着、一捧着巨大牛角号的士卒肩膀上。 牛角号,是指挥西凉铁骑的号令。 在战前的兵力部署中,他乃是让柳隐部居中,正面抵抗魏军的淮泗精锐。不求柳隐能击溃或杀穿淮泗精锐的战线,只需他的蜑獽军能维持己军战线不崩即可。 鱼丽阵的左翼,则是以句扶部充任。 他同样无需奋力向前、以击溃敌阵为己任,而是务必要保有余力,应对牵弘部乌桓突骑的侧击而来冲阵;而在右翼的王平部,就没有任何顾忌,只需往前冲杀即可。 与魏军将骑兵聚拢在一地的部署不同。 郑璞让三千西凉铁骑分作了两部,并立左右。 只不过,位在左翼的徐质,所督领的骑兵要在右侧的张特更多,约莫两千骑。 盖因他的胜券在握,就是扩募后的句扶部士卒仍是以板楯蛮为主,昔日将西羌各部落杀得奔走相告“不可南下”的巴郡神兵为主! 以步抗骑,板楯蛮有十分充足的经验。 尤其是在迎战游牧部落而非汉家骑兵的时候。 郑璞觉得,有徐质两千西凉铁骑的相助下,句扶部足以将牵弘部的乌桓突骑牵制住,为右翼的王平部与张特赢得撕开魏军战线的时间。 是的,汉军的决胜点、郑璞洞悉的弱点,乃魏军侧翼的周当部。 因为彼部皆是魏国雍凉士卒,早就在以往的战事中被汉军打得士气萎靡。 且王平部先前一直隶属于丞相的中军。 麾下兵卒是从号“飞军”的“无当军”分出来的,前身乃是青羌五部。 以往,青羌军每有空缺,各蛮夷族人必奔走而告、刺血踊跃,以当募为荣;从这些士卒的闻战则喜,便可知其血勇了。 而王平亦不负郑璞所望。 才刚临阵鏖战不到半个时辰,当左翼那边的句扶部才刚占据优势时,他比便将周当部的战线攻得摇摇欲坠。 这也令一直迟迟未得到出击将令的牵弘有些焦灼。 虽然他在战前引骑所据的缓坡,乃是位于句扶这一侧、无法冲杀王平那边为周当部扭转劣势,但他可以从侧冲汉军的左翼啊! 只要抢在周当部被击溃之前,以魏军兵力更众的优势率先击溃汉军的左翼,不就将战局锁定了吗? 事态已急,还在等什么! 牵弘心有不解,都想着要不要不等孙礼下令就先出击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孙礼此时之所以迟迟没有下令,是因为他知道让乌桓突骑出击的决断,乃“不成功便成仁”之举。 他早就注意到,汉军那边将西凉铁骑分为两股了。 亦知道汉军左翼亦然取得优势的情况下,为何郑璞同样迟迟没有率先令骑兵出击的缘由。 汉军的兵力太少。 若是将西凉铁骑率先遣出去,会让大纛与金鼓处的守备无存,将面临被乌桓突骑奔袭而来斩将夺旗的危险。 而一旦乌桓突骑出击了,郑璞便不复有此顾虑。 同样会让西凉铁骑应势而动。 试问,周当部已然摇摇欲坠了,若再迎来千余西凉铁骑的冲击,他还怎么能守得住战线? 而牵弘部能在周当部被夹击溃败之前,冲破西凉铁骑的拦阻,将汉军大纛斫倒、将疤璞斩杀吗? 孙礼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是故,他乃是从中军分出了千余淮泗将士,前去支援周当部。 因为发现中路战况同样很不理想。 为数六千淮泗精锐的中路前部,竟无法突破汉军不过四千将士的战线,哪怕他再复遣了两千将士摧压而前,但以两倍于敌的优势仍无法建功。 故而,他不顾牵弘已然多次以号角请示突阵,仍让乌桓突骑悬兵着。 他在等着战机的出现。 抑或者说,他在等着战局的变化:是汉军的中军先支撑不住,还是周当部再次陷入岌岌可危。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此时,暴雨已歇,遮住苍穹的乌云皆散去,炙热的阳光重新炙烤着大地。 却无法点燃孙礼心中的炙热。 盖因那杆绣着“蜑獽”的旌旗仍在傲立! 汉军那已然被挤压成薄薄一线的中路,仍岿然不动、坚若磐石。 而不仅侧翼的周当部再次步入了隐隐不支之态,就连另一侧的王颀部的战线都开始崩解了。 亦是说,再不让乌桓突骑出击,此战就没有悬念了。 “呜~” “呜~~呜~~” 哀怨且凄凉的牛角号,终于从魏军大纛下响起。 牵弘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 “突阵!” 他迫不及待的号呼着,带着乌桓突骑奔袭而来。 与此同时,郑璞一直放在号角兵肩膀上的手,终于可以松开了。汉军纛旗处同样瞬间鼓声号角大作,两侧的西凉铁骑踢着马腹、策马冲锋而去。 合计数万只马蹄在大地上践踏,让闷雷声平地而起,代替了雨歇后隐去的落雷之声。 此乃这片谷地中最后的雷声。 分出胜负的雷声。 五千乌桓突骑卷起的雷声,与徐质所督的两千西凉铁骑卷起的雷声搅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但却止步在句扶部之侧。 准确而言,是止步在刘林面前。 身为句扶副职的他,带着没有补充兵力的敢死营隐在阵内,一直保留着体力。 当闷雷声响起,两百重步卒便执两丈有余的长矛为中坚,配合徐质部让牵弘部无有冲阵的机会。而张特部千骑卷起的闷雷声,则是让左翼的王平部,一举洞穿了周当部防线。 正文 第531章、则死耳 , 当魏军侧翼的周当部被击溃,谷地的战事便再无悬念。 虽然孙礼在第一时间从中军调拨人马前去遏制溃败,但在张特以骑兵驱逐溃兵的兵败如山倒之下,他亦无力回天。 其实他败得挺不甘心的。 不管是中军还是右翼,他与牵弘以及王颀都开始占据优势了,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仗着以众击寡的优势即将要迎来胜利的曙光了,但左翼的崩溃,将他们都努力都付诸东流。 然而,他们亦无法指摘什么。 周当尽力了,已然死在乱军之中、将旗被斫倒了..... 孙礼有尝试着扭转的占据的。 在周当部的旌旗跌落尘埃、消失在视线中时,素来果敢的他当即便带着亲卫部曲迎难而上,打算堵住溃兵冲击本阵,让中军与左翼可军心稳定的继续鏖战。 但王平同样亲自督领亲卫部曲在前,将他缠住,让他无法聚拢溃兵。 亦令张特部寻到了一锤定音的机会。 曾督领过汉军两百甲骑的张特,对捕捉战机十分敏锐。 见孙礼将旗缓缓从中军迎面移来的时候,他便让西凉铁骑在各自都伯的指挥下驱赶溃兵,自身却是带着两百骑趁着所有人都被左翼崩溃吸引注意力时,悄然脱离战场,往后绕了一大圈,径直将魏军大纛金鼓之地给占了。 大纛被斫倒,战事迎来尘埃落定。 魏军原本占据优势的中军、右翼将士皆士气大崩,狼奔豕突的败亡而去。 孙礼对此亦无可奈何。 唯有在部曲的护卫之下,仓促脱离战场。 不管是王平部还是张特部,都没有追击,竟斩将夺旗全功之念。 非是不愿,委实不能。 王平见孙礼溃败而去,便号令士卒们调转方向往柳隐的将旗所在杀去。 蜑獽军此时已经及及可危了。 毫无花俏的正面决死而战,蜑獽军面对倍数的淮泗精锐,能坚持战线不崩到现在,就是已经是不负众望。不管怎么说,魏国赖以镇守淮南东线的、精挑细选而出的万余淮泗精锐,乃是对比雒阳中军都不逊色的存在,亦不是汉军能一敌二的骄兵悍将。 至少对比屡战屡败的雍凉各部而言,淮泗精锐不管士气还是战力,皆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好,一切还好。 随着王平部从侧来夹击,且中军大纛已然被斫倒,淮泗精锐亦丧失了再战的锐气,径直在各级将率的号令下,望着孙礼的将旗而去。 这也是客军异地作战的一大优势。 自发抱团的淮泗精锐,知道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胡乱逃窜乃是取死之道,故而能在大势已去之下仍能奋力保持阵型不溃、且战且退。 柳隐部自然是无法追击的。 当王平部侧卷而来、淮泗精锐略显狼狈的退去时,许多蜑獽将士都松了一口气、直接瘫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犹如离开了水的鱼儿。 他们 而张特部没有追击,则是担忧郑璞那边会遭受与孙礼一样的命运。 盖因右翼句扶部的情况同样不乐观。 他在正面迎战王颀部时,虽然游刃有余,但待牵弘督领五千余乌桓突骑横插而来后,便开始迎来了优劣逆转。 没有车阵、障体可依托,没有强弓劲弩压制,纯粹以轻兵决死而战步卒,无论再怎么精锐,都难以抵御骑兵的冲击。 尤其是艰苦鏖战了一个时辰、正与敌军步卒死战时,敌方骑兵倏然杀来的局面。 哪怕他提前预留了刘林的两百余重步卒、手持特制的长矛阻止骑兵的冲阵,同样无法完全阻止马蹄奔袭。 兵力出于绝对劣势的他,已经是后续无论、苦苦支撑了。 至于督领两千西凉铁骑前来支援的徐质,并不能扭转他的劣势局面。 徐质的职责,主要是牵制住乌桓突骑的突阵,不给牵弘将句扶部凿穿的机会或者直接长驱冲袭汉军的后阵将郑璞给斩了。 自然,心有忌惮之下,他无法像牵弘那般让骑兵肆意迂回。 事实上,他的做法很对。 牵弘已然尝试过数次,别遣两千骑趁着迂回的时候绕道奔袭汉军的大纛了,只是在徐质的守备下无法建功而已。 这也令他很羞恼。 索性,不复斩将夺旗之念,尽将所有乌桓突骑聚拢,全力冲击右翼的句扶部,冀望着能击溃句扶部后上演驱赶溃败倒卷、为此番战事锁定胜局的戏码。 然而,可惜了。 周当战死与左翼溃败、魏军中军大纛被斫倒的局势逆转来得更早一些。 且张特部已然从后掩杀而来了,亦令牵弘部陷入了危机中——若再不引军退走,他将面临被前后夹击而全军覆没的结局。 此时,任何将率都会做出自救的选择。 趁着汉军尚未形成合围之前,以骑兵的速度脱离战场。 无力回天了,就要接受现实嘛 但牵弘不是如此作想。 他不甘心,且还带着一丝愧疚。 此战是他故意拖延军情传递而导致的。 虽然没有人知晓,但他自己在心中无法释怀;更不能接受此番归去后,继续面对永无休止的畏战与被动龟缩而守。 是的,他还想再搏一次。 因为此时右翼的王颀部同样也溃败而去,令他可以对战场一目了然。 如蜑獽军已然精疲力竭。 如汉军左翼的王平部同样无有追击之力。 尚有徐徐退去的淮泗精锐仍军容严整、无有狼奔豕突之乱,且他们马上就要退到孙礼的将旗处了。 此便是牵弘想拼死一搏的缘由。 看似大势已定的战场,仍存在着变数。 盖因夺旗的汉军明显后续乏力,而魏军这边的淮泗精锐并士气尽丧,仍能自发聚拢到孙礼的将旗下。如果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复与句扶部与徐质纠缠,引着乌桓突骑往蜑獽军与王平部突阵而去,已然松懈战意的汉军必不能抵御! 也能让孙礼部捕捉到战机,返身杀回来! 将胜负逆转! 自然,如此行事,他必然要舍弃突围的机会。 如果事不顺遂,乌桓突骑将会在张特与徐质部的前后夹击下全军覆没,他亦要迎来兵败身死。 然而,他没有畏惧。 丈夫生于世,死则死耳! 焉能于临阵之际,畏死惜身而不前! 正文 第532章、虏之 , 古往今来,于绝境之中奋起而争,不乏给战局带来奇迹的事例。 但更多会沦为一错再错、愚蠢送死的结果。只不过是因为青史不屑于对失败者着墨、后人不愿意浪费唇舌议论,而令这种事例变得寡少而已。 牵弘的拼死一搏,是力挽狂澜还是沦为笑柄呢? 当他下定决心,分出千余骑卒拦着徐质与句扶部的纠缠后,亲自带着三千余骑望着柳隐的k军突阵而去时,汉魏双方所有将率都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谁都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果烈。 更因为此举给战场带来了变数。 没有被汉军追击、堪堪与淮泗精锐会合在一起的孙礼,当即令各级将率督促士卒整队。久在行伍之中的他,于瞬息间便洞悉了牵弘用意,故而积极做准备着。 虽然他觉得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是万一呢? 哪怕牵弘部无法彻底击溃逆蜀k军与王平部,只要能引起逆蜀各部的骚乱,令他能得以机会返身再战,增添逆蜀士卒的伤亡,亦是将此战变成两败俱伤、不分胜负了。 带着同样的心思,还有王颀部。 他的本部虽然已然人心惶惶,但因为汉军没有追击故而没有一溃千里,若是牵弘能力挽狂澜,他还是可以聚拢士卒摇旗呐喊助威的。 汉军各部将率的反应,截然相反。 首当其冲的柳隐,见绝大部分乌桓突骑转向望他而来时,立即呵斥着士卒们迅速就地结阵;就是在仓促之间,原本已然松懈的士卒们的表现有些不如人意。 如长矛兵在挤上一线的时候,令整个阵型难以森严。 王平部还好一些。 刚刚逼退淮泗精锐的他们,仍保持着完整的阵型,如今只需转向迎战即可。 句扶部与徐质部则是心急如焚。 他们见牵弘督骑不退反进,便知道从后夹击而来的张特部,根本来不及在k军遭袭之前赶到,亦知道一旦k军被凿穿,会令已然胜券在握的局面迎来变故。 尤其是,牵弘部在凿穿k军后,便可毫无阻拦的长驱至汉军大纛之下了! 故而,他们二人很有默契的各自行事。 句扶部继续向前,将牵弘留下断后的千余乌桓突骑牵制住。 而徐质则是为最坏的结果做绸缪,带着西凉铁骑往后迂回至汉军中军的后方,准备迎接万一k军被攻破后的迎敌。 这也是无奈之举。 在全军压上之后,如今的大纛下、郑璞的周边不过百余部曲而已。 于k军被击溃与郑璞被斩杀的两种结果中,徐质自然要确保后者不会发生。 郑璞此时则是眉目深锁,脸庞上依稀带着一缕怅然。 这些年屡屡大破魏国雍凉各部的胜绩,令他低估了淮泗精锐的战力,是故也没有给柳隐增兵,让其仅仅督领本部四千k军居中扼敌;亦迎来了此番战事调度中最大的失误,令柳隐部陷入了危机中。 不过,想想也无可厚非。 孰人能预料到,大势已定之下,牵弘竟为了一丝逆转局势的可能而不吝性命,犹如神来之笔般决死冲中军呢? 事实上,就连乌桓突骑亦没有想到。 故而他们也一时茫然。 对牵弘这位骑督,他们是颇为倾心且甘愿影从的。 缘由不止于牵弘的勇武,更因为其父的遗泽。 牵弘之父牵招,最早效力于袁绍时就督领过乌桓突骑;后来转入魏武曹操麾下,柳城之战后同样被拜为护乌桓校尉,在北疆有不亚于田豫的威信。 于乌桓突骑而言,继续跟随牵招之子牵弘征战,可以不用担心被当成战场的消耗品。 然而,这样的心思在今日不复了! 在中军大纛被斫倒、主将孙礼都败退而去的情势之下,牵弘竟不带他们脱离战场,反而是决死冲阵?! 竟是以他们的性命为代价决死冲阵,为步卒争取逃离战场的时间?! 所有乌桓突骑在愕然之后,皆生出这样的心思。 寡文学、鲜礼仪的他们,在汉胡有别的心态之下,觉得牵弘的做法除了这种解释以外,没有更合适的了。 亦在胸腹中陡然点燃了无尽的怒火。 自在幽冀应募成军尹始,他们为魏国南征北讨,荆襄战线、淮南战线以及雍凉战线魏国三大战区都有过他们浴血奋战的踪迹,而如今竟落了个被当成断后弃子的结果?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带着被背叛、被抛弃的忿恚,乌桓突骑给战场上演了更令人诧异的戏码。 那千余骑被牵弘留下来牵制句扶与徐质部的乌桓突骑,觉得自身被留下任凭汉军宰杀,在牵弘刚刚往k军奔袭而去时,便在千夫长的呵斥下调转马头亡命而去。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就连刚开始让西凉铁骑迂回的徐质,都被这个变故弄得一愣。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这千骑乌桓突骑同样是迂回呢! 待看到他们将旌旗都扔了以后,便当即下令西凉铁骑不必再迂回,而是加速从侧横拦牵弘部而去。 那千骑乌桓突骑离去后,前方就一路坦途了嘛~ 而随着牵弘奔袭的乌桓突骑,同样以百骑为单位纷纷脱离了行伍,加入了脱离战场而去的后尘。 这种情况甫一出现,身先士卒的牵弘并没有发觉。 待他感觉身后的马蹄声愈来愈稀疏的时候,回首顾看的时候,跟随在他身后的骑兵已然不足千骑了,且还在持续分解减少中。 还有八百骑...... 五百骑...... 三百骑...... 最后,不足百骑,且皆是他的亲卫部曲。 他放缓了马速、勒起了马缰绳,昂首向天阖目长叹,就这么孤兀的伫立在战场之中。 不足百骑的他,已然无法继续冲阵了;且随着乌桓突骑的逃亡,原本开始止步整队的孙礼与王颀,又继续都带着士卒溃败而归了。 哀莫大于心死。 原本想拼死一搏、为战事赢得转机的他,此刻心死了。 从前后驰骋而来的张特与徐质部,将战场上最后的数十骑敌军围了起来,随后高喊下马投降不诛。 牵弘不作答,仍阖目向天。 但待徐质与张特带领骑卒逼近,以长矛将他们悉数扫下战马缚了,都没有迎来反抗。 喜欢蜀臣请大家收藏:()蜀臣更新速度最快。 正文 第533章、罢归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当血红的晚霞开始降临人世间,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杜水源头谷地的汉魏战事结束了。尚有余力的汉军士卒,在各自都伯的督促下,忙碌着救治伤兵、搜刮战场以及立营寨埋锅造饭等事。 而牵弘亦被押解到了郑璞的面前。 “解开罢。” 正在与军吏计算士卒战损的郑璞,示意扈从上前给牵弘松绑。 “诺。” 乞牙厝上前解开了牵弘身上的绳索,且颇为戒备的握着腰侧刀柄,以防牵弘的束手就擒乃是为了靠近郑璞时暴起伤人。 不过很显然,他白费了心思。 被松绑了的牵弘,默默的端详了郑璞好一会儿,视线数次在郑璞脸庞上的疤痕掠过,才拱手行了一礼,圣若洪钟,“敢问将军,若我军乌桓突骑没有贪生畏死、随我突入中军,将军可否预见、贵军可有先御之备乎?” 嗯? 临阵之时被麾下士卒抛弃之人,竟还败得不服气? 闻言,郑璞略微扬眉。 亦不由捋胡饶有兴趣的瞩目着牵弘,待看到彼眼眸中没有桀骜等神采后,才轻轻颔首,说道,“无有。若君麾下骑卒尽死力,胜负或在两可之间。战场瞬息万变,而君可洞悉战机所在,委实令我虚惊一场。亦可谓之,此番贵军之败,非君之过也。” 呼....... 顿时,牵弘如释重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似是他束手就擒,就是为了问郑璞这个问题一样,得以释怀后,他再次拱手而道,“败军之将,不敢当将军所言。我心中疑惑已解,还请将军赐一死。” 此话甫一落下,众人皆讶。 就连旁边满脸戒备的扈从乞牙厝,都露出几分敬佩之色来。 慨然赴死之人嘛~ 不论敌我分属,皆值得尊重。 而更令众人诧异的,则是郑璞竟也没有招降之意,闻牵弘之言后“嗯”的一声,便对着徐质大手一挥,“归还战马让他离去。嗯,他的部曲一并放了罢。” 徐质愕然。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拱手而应,“诺。” 旋即,便拉着同样微微发愣的牵弘离去。 已然归来中军的句扶,此时眼中冒出了些许期待来。 他觉得郑璞此举,乃是效彷了昔日先帝入蜀时,故车骑将军在巴郡义释严颜之事,故而也期待着牵弘会做出感恩义而降之举。 但牵弘没有。 他往外走了几步后,才倏然止步回首发问,“我与将军素未谋面,亦非乡梓旧人,为何恕我性命?竟不知纵虎归山、必为后患乎?” “呵呵~~~” 闻言,郑璞冁然而笑,“君之父与我国先帝乃刎颈之交,虽时隔数十年,然我国天子素来仁义,必不愿见先帝故交之子受戮也。且我知魏国军法严苛,不乏连坐家小之事,君必不会降之,便代我国天子释君归去罢。至于纵虎归山嘛.......” 言至此,郑璞拖了长长的尾音,才继续说道,“我军可击败君一次,亦可败君第二次、第三次!君若不服,尽可提兵复来战!” 虽分属不同,但在这一刻,牵弘仍对郑璞的豪气颇为心折。 “好!” 他真情实意的行了一记军礼,旋即转身大步离去。 而他的身影还未消失,另一侧的句扶就急了。 身为在外征伐的督将,怎能不征得丞相或天子首肯,便自作主张释放敌军将率呢? 不畏被他人以跋扈或恣睢等罪名攻讦吗! 于通家之好的情谊下,句扶连忙大趋步至郑璞身侧,低声道出了担忧。 且还加了一句建议,“我知子瑾已释之,不可出尔反尔,但若子瑾若不介意,我这就去寻张子产,让他.....” “不必了。” 只不过,他话语还没说完就被郑璞拒绝了。 只见郑璞脸上的笑容颇为玩味,“非是不知孝兴好意,只是释了牵弘,于我国而言乃利大于弊。且我稍后会作书与丞相,想必丞相亦会乐见其成。” 意在攻心? 令逆魏就此猜忌牵弘,诱发雍凉各部内部不和? 句扶隐有所悟。 就是有些不敢确凿。 但也没有再出声询问,既然郑璞言之凿凿的声称,丞相或朝廷皆不会对此问责,那便随他去吧。诸如这种尔虞我诈的权谋,他不想费心思,也轮不到他费心思。 事实上,他委实不能操这样的心。 盖因他的猜测,与郑璞此举的思量没有半点关联。 正值汉魏双方战事焦灼的情况下,逆魏不管曹叡还是司马懿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问责牵弘而犯了诱发将士离心的低级错误。 不出意外的话,牵弘归去后,应该是被遣去后方任职了。 如转去幽州戍守边郡,或往并州归田豫节制,抵御在河套平原愈发壮大的南匈奴刘豹与鲜卑拓跋部。 而郑璞释放了他,乃是为天子刘禅造势。 先帝刘备仁义之名四海传颂,但年少即位的天子刘禅,并不为天下士庶所知。 是故,郑璞觉得很有必要为天子刘禅扬名传誉,让人们都知道天子有先帝之风,同样仁义无双。 为了大汉入关中、还于旧都后,天下士庶更愿意相信汉室将复兴。 如昔王莽覆灭,更始帝入雒阳时,三辅吏士东迎,莫不笑之;但待他们目睹光武刘秀僚属后,皆欢喜不自胜,甚至有老吏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于是有识有志者皆归心,故后有复汉祚之事。 还于旧都,只是汉室不绝的象征。 而迎来一位仁义的君主,才是天下汹汹数十年后士庶们的期盼。 小插曲之后,郑璞部只在杜水源头谷地歇了一夜,翌日便拔营归去。王平部与西凉铁骑复归安定郡驻扎,而他则是带着句扶与柳隐部归阳城扼守。 丞相遣来的信使已经到了。 知道了逆魏秦朗正督近六万大军北上的他,当然不会继续留在荒郊野岭外。 更不会复有再战之心。 不管怎么说,他这一路偏师乃是策应的。 小打小闹的胜了一场,只能为战局锦上添花;真正可决胜负的,乃是在汧水河谷的丞相与魏延部。 。: 正文 第534章、心焦 , 确实,对汉魏双方而言,杜水源头谷地的战事并没有影响大局。 因为此战双方伤亡的士卒都不多。 胜了一阵的汉伤亡三千余,无有俘虏,除了搜刮战场得了不少甲胄与兵械,以及缴获魏军溃败时丢下的辎重粮秣外,并没有重创魏军。 而作为败方的魏军,则是将率周当战死、伤亡六千有余与丢弃了辎重粮秣。 对比于先前的战绩,魏国还是可以承受的。 就是乌桓突骑不能再战了。 有了抛弃主将的过往,亦让他们失去了天子曹庇胨韭碥驳男湃巍 这种影响太恶劣了。 若不是因为他们在先前的战事中立下了许多战功,且那时战况确实已然大败等因素,魏国说不定就军法处事! 故而,当司马懿得悉战事始末后,便上禀曹保将他们尽数遣归幽冀故里休整。 待他们歇缓数年征伐的艰辛、军纪严明后,再酌情录用。 与他们同时离开雍凉的还有牵弘。 不出郑璞所料,曹钡孟で:氡缓壕以其父牵招与昭烈帝旧日情谊获释后,当即便将牵弘转去了幽州戍守边地,免得留在雍凉成为昭示汉军仁义的“马骨”。 而王颀部则是扼守漆县,孙礼部归来长安城休整,且顺势接手长安的守备职责。 此举,可让司马懿将原先守备长安的兵马调来f水河谷。 与汉军决战嘛~ 自然要集中所有可调动的、可堪战的兵马。 就连原本从漆县沿着泾水河谷西去的王生部,都折道南下f水了。 秦朗部亦不再北上。 而是从雍县跨过了f水,徐徐南下f渭之会。 盖因他北上的战略目的已然不复。 先前,司马懿令他北上,乃是意在逼迫汉军主力分兵北上,让双方战事不在汉军占据f水河谷地利优势的地方爆发。如若汉军不分兵,则是假戏真做,会合孙礼、牵弘与周当以及王颀等部,西去夺回高平城。 但如今两种可能都不可能实现了。 不仅是汉军没有遣兵马北上,且还随着孙礼等部的败归、郑璞部入阳城扼守,令秦朗部不复西去席卷之势。 是故,司马懿唯有退而求其次。 让秦朗部渡过f水后南下,从北面进攻汉军,而他自身则是督领大军从东侧进攻。 如此,多多少少都能抵消一些汉军的地利因素。 只是面对高垒深沟、固营坚守不出的汉军,他们的进攻同样很不顺利。 汉军的营寨同样是分为北、东两座,互为犄角。 魏延在东侧的f水河谷而守,丞相则是坐镇北侧营寨。 司马懿先是做书信邀战,后以轻兵挑之,丞相皆不应战;后改为起土山高台抛射, 从长安拉来抛石车与井阑掩护着强攻,同样在汉军的床弩之下铩羽而归。 素以用兵刚猛的魏延,倒是有一次开了营寨门。 那时,司马懿下令士卒们拓宽浮桥,企图以山石木头与推土将f水填平一段,将汉军扼水岸而守的地利抵消,而魏延便带着三千士卒而出,对那些辎兵冲杀了一阵,但赶在司马懿驱精锐而进时退了回来。 不可避免,魏军不会放弃追杀、趁乱夺取营寨门突入的机会。 然而,待他们汹涌而来、还未靠近营寨门时,架在矮垣上的元戎弩便万箭齐发,将胆敢靠近的魏军射杀了一大片。 原来魏延的出营,是故意诱他们来伏杀的...... 好吧,左右才死伤了五六百士卒而已。 司马懿并不气馁,乃调来许多强弩兵在侧戒备,在魏延部没有再出来的情况下,以木石为基、以木板横连,将一段f水河谷变成了坦途。 可承受攻城车与云梯的重量、径直推着过去的那种。 亦然,绞肉机般的攻坚之战随之开始。 严苛的军法、丰厚的赏赐许诺,不进则斩的督战队,令所有魏国士卒皆变得死不旋踵,亦犹如飞蛾扑火。f渭之会的每一日,都是厮杀声与哀鸣在风中激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堆积的残体狰狞可怖,几乎令人窒息。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不知觉中,已然是秋七月中旬。 魏军不计死伤的强攻了近一个月的时间,非但没有没有迎来破营的曙光,反而迎来了各部将士们的士气萎靡与怨言滋生。 对此司马懿很是沮丧。 尤其是,回想起先前魏军坚守不出的龟缩战术,而如今风水轮流转,这不得不让他觉得很讽刺。 亦一筹莫展。 他另外两步策算也落空了。 一者,乃是他在强攻不顺遂的时候,还暗中别遣了心腹部将牛金,带着五千精锐趁夜渡过渭水,打算从南岸掩袭陈仓城。 但不料,汉军早有预防。 当牛金才刚开始让士卒以绳索攀爬城墙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就躲在陈仓道内的姜维部趁机杀来,将牛金部杀了个措手不及。 丢下了千余具尸体与被俘了数百人为代价,才摆脱了追杀。 这还是姜维部担心魏军有接应,没有追击太远的缘故。 另一,则是司马懿故意对驻军在f水河谷上方阳城的郑璞部,不做防备。 意在让郑璞觉得有机可乘、出城来偷袭,可令北侧的秦朗部以绝对的兵力优势击退,uu看书 www.uukanshu.com 且顺势以虎豹骑的机动力席卷,再复西去夺高平城的前策。 毕竟,疤璞素来好弄险嘛~ 将计就计嘛。 但此番郑璞却毫无进取之心! 明明秦朗都将辎重与粮秣皆摆在后方、都露出破绽了,他竟一直龟缩在城池内,丝毫没有出兵偷袭的意思。 此两步计策不成,司马懿愈发心焦。 连每日所食都不足三升粮了,都肉眼可见的瘦一大圈了。 盖因他知道,让汉军多坚守一日,魏军的危机便会多增一分。 一旦待到魏军各部士气丧尽,被汉军瞧准机会倾力而出来战,若胜,则可驱赶溃兵将整个关中席卷! 将除了长安、武关与潼关等关隘之外的城池,传檄而定! 这种情况不是夸大其词。 试问,十数万大军都败了,又怎么指望那些城墙低矮、守军寡少的县城,能将汉军的兵锋给遏制住呢? 但他与天子曹倍贾道这种危机愈来愈近,却又不得不继续耗着。 没办法,魏国已然退无可退。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正文 第535章、汲汲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35章、汲汲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37章、谋后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37章、谋后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38章、必伐之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38章、必伐之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39章、不可熄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39章、不可熄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40章、部署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40章、部署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41章、竹马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41章、竹马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42章、都护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42章、都护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43章、折冲 公元242年,绍武五年,春三月。 发源于岷山山脉的湔水(沱江),东出龙泉山金堂峡后,依次蜿蜒过犍为郡的牛@、资中与汉安三县,最终在江阳县汇入大江。 此水道乃是蜀地物资转运物资至江州的首选道路。 是故,现今在犍为郡境内的湔水(沱江)两岸阡陌纵横、人声鼎沸,无数青壮在杜鹃鸟的呼唤声中忙碌着春耕。 他们先前都是魏军俘虏,如今乃是大汉新建号的折冲军。 折冲者,克敌制胜也。 军如其名,他们对克敌制胜有着莫名的狂热。 盖因大汉并不将他们成兵户,而是只需随征三载,便会被免去俘虏的身份,可自决是否要继续留在军中。 至于离开行伍之后,以何为生计嘛~ 大汉朝廷对折冲军有奖励政策,以斩首记功授田与获得赏赐。 能否获得养活自身的田亩、能否积攒够安家娶婆娘的资财,一切就靠他们自己奋争罢。 自然,如果他们在折冲军中呆了三载,却无有临阵之时或不获斩首之功,但仍不想再操刀矛为卒的话,同样是有生路的。 比如,他们可以给朝廷当佃户。 朝廷会给他们画出田亩,让他们无偿为国家耕种一些年头后,再将田亩赐给他们;尚有入盐井、铁矿等处给官府当苦力数年博得生存之本等。 就是这种卸甲的方式,会令建立功业的同袍者以及当地黎庶鄙夷罢了。 想安家娶婆娘,那就更难了。 而如果不想卸甲仍想在军中效力的人,则会转去其他将率的军中,随军待遇与升迁制度皆如汉军士卒,再无彼此之分。 为自己的待遇而战,热情自然会高涨。 这些折冲军被美好的前景所激励,不仅在屯田时任劳任怨,更在日常演武中十分刻苦,那劲头就连郑璞、关兴等将率都给惊到了。 原本,他们还以为要想让折冲军恢复士气与敢战之心,至少要半年的时间操劳与制定严厉的军律来约束呢! 那料到他们竟如此“识趣”邪? 不过,如此情况乃是好事。 郑璞就觉得既然他们如此识趣,索性给他们多添加些操练的强度吧。 反正军心可用嘛。 权当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了。 再者,郑璞是想让他们彻底习惯行伍中的令行禁止、将操刀矛待战变成一种本能,待满了三年之期后便鲜人卸甲归田了。 从一名新卒变成一名老卒,需要历经招募、演武与数次临阵后仍活下来的过程。 在惨烈的战场上淘汰,犹如大浪淘沙。 是故,每一名老卒都可称为精锐,亦是征伐的绝对中坚。 如今朝廷尚未还于旧都、尚未兴复汉室, 战力超群的老卒怎能轻易卸甲归田呢? 至少,郑璞就觉得委实太可惜了。 ..................... 荆南,武昌。 吴主孙权的车驾外出二十余里迎陆逊,同载而归。 在他与雒阳曹贝锍晒彩叮驱兵入荆襄以后,大汉便将封闭了关隘、终止了两国之间的贸易。且他曾多番令使者携国书入蜀,但不管是永安还是汉中黄金戍围都不让使者入境,国书倒是传递进去了,却是没有回音。 这令他十分焦灼。 盖因他也知道了,魏国雍凉大军与雒阳中军退兵的时候,竟故意放弃了d县与漆县以及岐山令汉军得以守御的空间,隐隐有纵容汉军转兵归来攻打吴国之意。 事实上,不管是他还是入驻襄阳城的朱然,都觉得战火将至。 源于保密的干系,丞相将郑璞、关兴等人遣归蜀地时,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宣扬他们的官职变动,亦让无法得悉消息的江东诸人,皆以为丞相乃是督郑璞与关兴等部归来汉中郡了,将要从黄金峡出兵东三郡了! 对此,他乃是让将军唐咨督本部扼守子在上庸,归朱然节制,时刻监视着汉军的举动。 而吕岱则是留镇在江陵城,作为朱然与屯兵在西陵峡的步骘两部后援,兼顾策应着东三郡与永安两处的安危。 自然,身为吴国军职最高的陆逊,亦被他招来了荆州任大都督,总督各部兵事。 因为他实在无人可用。 亦无法分身。 太子孙登去岁病故了,今岁正月的时候,他才刚刚册立孙和为太子,正是东宫变动之际,他不可擅离庙堂而引发动荡。 至于安抚吴地世家豪族等事,且让全琮接手罢。 其实陆逊在建业的时候,就作书来给孙权谏言过如何守御之事了。 很简单的战术:拖着。 他声称汉魏两国乃是死生之敌,而吴国放弃了盟约,对大汉而言乃是一时之忿。 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是故,若是汉军挟忿怒兴兵来犯,江东只需坚守城池不出,将战事的时日拖延,待汉军觉得无利可图之下,便会自动罢兵归去了。 毕竟,还于旧都才是大汉的夙愿。 而与江东死斗令魏国坐收渔翁之利,乃是舍本逐末之事。 虽说昔日昭烈帝就曾执意兴兵了,但丞相诸葛亮并不会犯如此错误,哪怕一时无法息怒,但在战事旷日持久后,定会接受事实的。 当然了,uu看书 www.uukanshu.com 此期间吴国可继续向汉军示好。 如频频做国书让巴蜀重开贸易、以让利的方式,示吴国并没有与大汉为敌的诚意等。 而在守御的部署上,陆逊觉得不应该侧重在东三郡,而是永安与交州。 缘由很简单。 一者,汉军从汉中出东三郡,进易退难,并不是理想的征伐之地。 且哪怕汉军占据了西城与上庸等地,亦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相反,还要提防魏国从子午谷出兵与吴国一并来夹击。 另一,则是先前的廖式的叛乱。 这场持续了一年有余、诱发荆南各郡县与交州动荡的叛乱,汉军不可能熟视无睹,亦会趁着这些地方的人心未安之际出兵,以求事半功倍之效。 对于陆逊的建议,孙权皆深以为然。 但孙权思虑了一番,还是觉得将他招来江陵坐镇。 不管是让吕岱得以分身前去交州坐镇,还是以昔夷陵之战的战绩,令荆南士庶与各部将率安心。 无独有偶。 此时魏国的朝野,皆在坐等着汉吴战事的爆发。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正文 第544章、魏宗室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44章、魏宗室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45章、各有求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45章、各有求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46章、愿为驱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46章、愿为驱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47章、难为续 自张鲁投诚于魏武曹操后,举家皆被迁徙到了邺城定居。 是时,有许多信徒亦追随他北上。 且因为张鲁被善待的缘故,五斗米教亦开始在大河之北传布与盛行。 而李简所言的,想借着五斗米教靠近燕王曹宇,乃是因为曹宇之妻乃是张鲁之女。 一名被猜忌的藩王,想接近一名素无瓜葛且被天子亲近的藩王,径直投书请求,不出意外的话,会被当成居心叵测而被拒绝。但若是以投石问路的方式,通过其家眷下人隐晦试探,或许能有一丝功成的机会。 这便是曹志称赞的缘由。 但他不知道的是,李简之所以想靠近五斗米教,乃是因为张鲁的祖上最早布施的乃是“鬼道”。 五斗米教,乃张修创立的! 张鲁能成为五斗米教的师尊,乃是袭杀张修后将鬼道与五斗米教融合的结果。 而李简的真正意图,就是想与鬼道有牵扯。 厌胜,本就是鬼神巫术。 没有鬼道的诅咒厌伏,怎么卷起滔天巨浪呢? 且素来不接受馈赠的李简,在赶往邺城的时候,不仅接受了曹志赠予的大量钱财,还讨得了一个“济北王府宾客”的身份。 理由乃是他很仰慕魏武曹操,故而至邺城后想去高陵拜谒。 而不疑有他的曹志,大手一挥,给了..... 自然,李简也继续与在雒阳任职的司马昭通着书信,叙话日常与经学心得以及将自身的行程细细告知。 可以说,入魏国数年的他,所图谋之事几乎是成形了。 ........................ 盛夏六月末。 荆州江夏郡,武昌。 巍峨的楼船之上,孙权凭栏瞩目着往来如织的舟船,满目怅然。 他心中的期待破灭了。 近数月时间,他听从了陆逊的建议,不断派遣使者送国书入巴蜀,想以让利的贸易方式来减少汉军兴兵来犯的几率。 但几乎没有效果。 永安督陈到已然给士卒下令,不管是使者还是商队抑或豪右往来的舟船,胆敢靠近夔门者,皆击沉! 这令他知道,汉吴之战不可免了。 虽说此乃意料之中的事,彼此皆有心理准备,但战事未启吴国的民生却先迎来了噩耗。 魏国已然不复从吴国购置盐巴、生丝等物了。 想想也对。 地大物博的魏国,本就可以自给自足,都成功拉拢吴国抵挡汉军的兵锋了,为何还要耗费资财从吴国购置物品呢? 但吴国却难以承受这样的结果。 就如春秋时期的“齐纨鲁缟”一样,昔日得益大汉丝路贸易、一直从吴国购置大量生丝的关系,荆南与江东许多世家与豪右的庄园都大量种植桑麻。现今两国不复商贸往来,导致吴国的生丝大量积压、无处可销,亦让江东世家豪族们怨声汹汹。 如果说,这种战事将近而内部不和的情况,孙权还可以划分荆北各郡县土壤压下,但粮秣与财政的危机,却是令他束手无策。 桑麻种植多了,粮秣自然就少了;而商贸不复,赋税同样也减少。 两者结合,便是国力衰败! 难为持久之战! 对此,他曾作书陆逊与江东群臣,问如何筹备大战的粮秣以及筹齐激励将士死力的资财,但无人能有良策缓解时艰。 唯有一些“增收赋税”、“卯粮寅吃”等饮鸩止渴的无奈谏言。 但他知道,江东连饮鸩止渴的机会都无有了。 夺下合肥新城之前,江东便历经了无数次大战;而后来又有了寿春城下的惨败、吴遂在扬州与廖式在荆南叛乱的流毒,他还怎么饮鸩止渴? 让私兵部曲丧损无数的世家豪族卯粮寅吃,抑或给历经叛乱流毒、徭役不断的黎庶增收赋税? 除非他想士庶彻底离心、诱发更大规模的叛乱! 或是说,这样的心态有些太悲观了。 已然是夏六月末了,马上就要迎来今岁的秋收了,以江东这些年讨伐山越之民用于屯田的规模,粮秣出产应是能坚持到岁末的。 况且,攻伐更频繁的巴蜀,同样粮秣之困、同样不能持久作战。 只要江东扼守城池不失,便可渡过时艰了。 不必过于焦灼。 但不管孙权还是陆逊,皆担忧着交州的局势会变得糜烂。 无他,东三郡与秭归-西陵峡这两个守御之处,皆可凭借着坚城与险要遏道而守。 但蛮夷遍布的交州则不然。 王化不尽然的那边,没有高大的城池,险要的通道处亦鲜有关隘;许多守御设施,还是在昔日赵佗割据岭南时的基础上修复的。 再者,江东对交州的统治并非十分牢固。 可征收的赋税与粮秣同样很少,无法支持大军持久作战的消耗。 一旦战事持久、需要从后方大量转运粮秣与辎重的时候,吴国便会陷入难以承受。 从荆南受限于山路崎岖,人力物力的损耗,都太过于惊人了!而从江东海运倒是顺畅,但吴地哪还有多少物资可征调?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国库已然空虚的吴国,又怎么能承受呢? 唉........ 孙权看着往来的舟船,心中叹息不已。 这些舟船都是从吴地而来的,为东三郡与秭归-西陵峡驻军转运粮秣辎重,也是吴地最后的库存。 对于交州,他唯一能作的,便是给予了吕岱假节专断之权,让吕岱可自行征调荆南衡阳、零陵、桂阳与临贺等郡以及整个交州的粮秣物资。 但愿在久镇交州、在交州有赫赫威名的吕岱,能确保一方安宁罢。 孙权在部署完毕后,心中乃是如此期盼着。 且还作了国书去与魏国,重申吴国的粮秣与财政之困、难以抵御巴蜀的来犯,让魏国曹叡尽可能复通商贸与尽快部署,在关中动兵策应吴国的战事。 甚至,还隐有威胁之意。 如声称魏国不复通商贸,那么吴国将放弃东三郡,将兵马转入襄阳与樊城扼守,令巴蜀可沿着武当北道经锡县进军宛城、袭击武关! 对此,魏国倒是稍微恢复了一些商贸。 但从关中出兵扰汉军,却是以大军甫罢归为由回绝了。 或是说,抛出荆襄之地、想坐等渔翁之利的曹叡,还巴不得汉吴的战事如火如荼呢!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47章、难为续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48章、岭南 此章节正在https://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https://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https://,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https://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https://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https://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https://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https://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https:// https://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https://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48章、岭南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49章、人和 在没有还于旧都、全据关中之前,大汉没有将其他地方有纳入疆域的打算。 不管是河套平原还是交州七郡,甚至连荆州都丝毫不动心。 盖因国力式微,有心无力耳。 是故,对于督领从南中攻入交州这支偏师的马忠,丞相只是叮嘱让他尽可能扰乱交州、让江东将更多兵力遣南下,为郑璞这一路主力创造重创吴军的机会。 只是待孟琰从汉中归来南中、马忠在聚拢诸人计议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此番汉吴战事,或许交州才是主战场。 无他,有过先前的夷陵之战,江东在秭归县一带的守御防线很难会有漏洞。 且大汉从从夔门出兵,行军的路线完全没有隐蔽的可能;再加上陆逊已然在江陵城坐镇、步骘亦归来荆南扼守西陵峡,哪怕郑璞素以善奇谋著称,但在地势局限下也很难打破僵局。 但他们这路偏师则是不然。 堪称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汉军这边。 所谓的天时,自然便是先前持续了一年的廖方叛乱,给交州带来的人心动荡与粮秣辎重的损耗,尚有交州士庶对吕岱乃是畏威而不怀德。 而地利,则是江东无法依托险要或关隘可遏制汉军南下。 虽说汉军从南中进军交州的路线,江东皆可预知,但他们无法预知汉军的哪一路才是主力啊! 况且,戍守在南中士卒皆擅于翻山越岭,在熟悉交州山川地理的沈幽麾下交州义士引路下,从何处改变路线、改道袭击哪一处县城,对江东而言几乎是无迹可寻的,堪称出其不意、进退由我。 至于人和这方面,则是汉军此番的胜算所在。 不提先前已然作书来成都的大汉遗臣吴砀,其宗族乡闾与甘愿为大汉而战的蛮夷部落约莫三千余人,可在特定的时刻决定一场战事的胜负;仅是昔日在江东抹去士家的时候,那些依附士家而被打压与清算的豪右与蛮夷部落,就足以令交州的动荡变得烈火烹油、可以让大汉的进军变成人心所望了! 是的,去岁年末的时候,刚从汉中赶回来的沈幽就被马忠所遣,带着麾下的交州义士潜归了故里。 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嘛。 在战事爆发的前期,马忠为了更好的部署与推演战术,先让沈幽前去获取敌军情报乃是很寻常之事。 但没想到的是,沈幽带回来的消息,令马忠与其他将率皆十分诧异。 却说,有志为父辈报仇的沈幽,先前乃是以商贾的身份游走在荆南与交州,阴结草莽与畜养死士之余,亦在同仇敌忾的驱使下刻意去结交那些被江东打压之人。 在他北上入大汉时,还曾私下邀请这些“同道”之人同往过。 只是那时候,这些人觉得汉吴仍是同盟,投了亦无法为他们谋利,便以诸如“乡梓难离”、“时机未然”等理由回绝了。 而此番沈幽悄然潜归交州,还未前去寻这些人,他们便主动来联络了。 每一次权柄的过渡,都是伴随着权利的重新洗牌。 他们作为被清洗与打压的失势者,想重新要回往昔的利益,唯有的办法,是汉军取代江东成为交州的控制者。 自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亦会拿身家性命随着汉军赌一次。 若是战事顺遂,他们则是荣光回归。 但汉军弗能成事而罢兵,他们就会被江东追责、迎来身死族灭的后果。 故而他们让沈幽给马忠等人的书信,关乎利益分配的内容寥寥无几,而对于汉军的目的是“复交州”抑或“扰敌后”,则是反复强调要明确。 也正是他们的书信,变相促成了汉军内部“南人”的人和。 昔日丞相南征后,南人“焦、雍、娄、爨、孟、量、毛、李”八姓豪族亦迎来了权利洗牌,参与叛乱的步入式微,尽忠职守的随即崛起。 如当了一辈子庲降都督的李恢,哪怕身故以及将宗族徙入汉中郡定居后,其子李遗仍被朝廷授予建宁太守,几乎是以世袭的方式领郡;而孟琰更不必说,不管兵权还是职权,都是大汉诸将率中排上号的实权者。 但父辈的功勋恩泽,总会有用完的一日。 随着时间的推移,南中诸郡的权柄慢慢被朝廷收回来,而且北伐战事的顺畅让许多南中之地的小豪右以及蛮夷部落得到了功勋、成为有资格分润乡梓的权势者,南人八姓的威信亦随之降低。 他们都知道,如果没有新的功勋与利益可分润,那么“南人”的称谓将不复为八姓独有。 而此番攻伐交州就是良机。 如果攻下交州的一些郡县,会让大汉朝廷出现新的权力真空区。 依着大汉对偏远地区素来推行的羁縻政策,做书信来求依附、意图襄组汉军的交州豪右乃是得利者之一;而参与战事且乡梓毗邻交州的他们,则是朝廷委以权力、监视那些交州豪右的不二选。 他们乃是除了朝廷之外,最大的受益者! 是故,南人对这次战事异常热情高涨、堪称迫不及待。 孟琰才刚从汉中归来南中,早就被南人各家催促得不耐烦的李遗便登门拜访,道出了南人求战之心。 原本,孟琰是不打算理会的。 源于他督兵参与北伐的干系,他的宗族“朱提孟”这一支早就迁徙入蜀郡了。 哪还会因为南人的请战而丞相的调度、误了国家之功呢? 但同样处境的李遗,不等他婉言回绝便无奈的摊了摊手,道出了他被催促的理由,无法回绝的理由。 曰: “朱提孟氏与我家同,皆徙出南中之地,而其余分支与其他姓氏为此指摘我等两家不念往昔先辈筚路蓝缕时同气连枝、互为守望之誓。” 对此,孟琰默然以对。 此番南人自发召集部曲与乡闾壮士响应战事,往小了说乃谋求私利,但往大了说不就是报国之心嘛! 只不过是想让马忠将此战的目的,从侵扰变成占据而已。 且孟琰亦不能回绝。 万一,这些南人被回绝后意难平,不肯死力从而导致战事不顺呢? 从南中进发的这路偏师,南人影响力几乎渗透了每一部士卒,焉能战前便人心不齐!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蜀臣更新,第549章、人和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第550章、取虚实 “让休明归南中,一者乃马德信领军出,无人有威信可镇守后方之故;另一,则是此些年朝廷从南中之地募兵用以北伐者甚多,今交州战事再起,恐南中士庶误以为朝廷不恤民力、穷兵黩武而征发无已,能令士庶心安者非休明不可。休明到任后,务必以安抚黎庶为上,令朝廷无有南中动乱之忧。” 这是孟琰归来南中时,丞相叮嘱的话语。 亦是促成他打算与李遗并力为南人八姓争取利益的最大缘由。 安抚士庶嘛,不就是如其愿吗? 他基于本分之责,将南人所求的利弊转予马忠,至于结果如何,那便是众人群策群力而非他个人可左右之事了。 是的,丞相在南中职责上作了划分。 如马忠、霍弋、沈幽与石苞等人乃是督兵征伐的;而孟琰与李遗则是留镇后方,为大军保障后勤的,就连蚪刀级降恼飧鲋拔欢甲予孟琰了。 嗯,如今马忠被授予了假黄钺的专断之权,以镇南大将军之职全权督领战事。 霍弋同样卸任了永昌太守,领安南将军作为马忠的副职,是两路伐交州的一路督将。 这样的职位变动,同样促使了霍弋的求战之心。 所谓的安南,不就是安交州吗? 且作为天子刘禅少时伴读的他,在得到职位变动的诏书时,还收到了天子的勉励书信,声称欲观他如父辈般为国守御门户。 此话语的意思,几乎是声称日后大汉若复交州,将会以他为镇守之将了。 这也让霍弋了然了天子的隐晦心思。 与丞相让南中诸将量力而扰交州的战略不同,天子刘禅是很期待将交州夺回来的,只是担心误了北伐大计,故而才没有明言而已。 而霍弋觉得南中各部的兵力,是有实力能两全其美的。 再者,夺了交州一些郡县,不就是更好的牵制江东、让吴国将更多兵马派遣来交州吗? 不就是完成了丞相部署吗?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在军议时,率先声称江东前后两次背盟以致大汉北伐功亏一篑,不可饶恕!亦不是仅仅侵扰彼后方便能解心头之恨的!理应夺其郡县、重创其兵马,令其日后不复有阻扰朝廷北伐的实力才算是达成了此番出兵的战略目的。 他话语甫一落下,孟琰与李遗当即附和。 且还奉上南人的求战诚意。 如此战的意图,乃是夺交州郡县,那么南人八姓将合力凑出六千私兵随征,且自备甲胄军械、自筹一个月的粮秣! 就连这些私兵部曲的督领,都公推出人选了。 乃是戍守在兴古郡的绍义校尉,爨谷。 已故领军爨习的族人,南人八姓中青辈军事才能最佳者。 建宁爨家,是南人八姓中实力最强的家族,就连袭领了太守职位的李家都无法比拟,如此番八家合力出兵, 仅是隶属爨家的私兵就近三千人了。 但此战目的若是侵扰嘛~~ 他们至多出兵一千,且朝廷还要按着征发附庸征伐的制度来。 如给予他们甘愿为国而战的赏赐、为私兵提供军械与粮秣等所有补给。 至于沈幽与石苞二人,他们一个冀望着攻伐江东复仇,一个渴望着施展才学建功立业,同样声称当顺势而为。 如仅是侵扰,恐会令那些自发前来求依附的交州豪右与蛮夷部落觖望。 会质疑大汉无有与江东为敌的实力。 会觉得大汉不值得依附。 自然,亦会导致日后大汉想占据交州的时候,他们不复有依附之心,更不敢将举族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在汉军上。 最重要的,乃是南中偏师不需要担忧粮秣的供给。 这也是南中偏食与北伐各部以及郑璞、关兴从永安出兵还需先屯田自给的最大不同。 一者,南中稻田一岁可三熟,足以令万余士卒的粮秣供给无忧。 另一,则是北伐这些年,不管粮秣多么紧缺,朝廷皆不曾从南中征调粮秣。 盖因从南中转运粮秣入巴蜀,仅是沿途就要损耗掉一半,再转运至陇右或者关中,运粮的士卒与民夫就能将转运的粮食吃光了! 南中五尺道的难行,同样不亚于蜀北的金牛道。 是故,大汉北伐这些年,对南中只是募兵迁户与征调如耕牛、滇马、金、银、丹与漆等物质而已。 所有人都期待一战,堪称众意难违。 但真正令马忠做出决策的缘由,乃是在罢了军议后,私下寻孟琰言谈的结果。 他是问了丞相在关中的部署情况。 在得知北伐各部仍有九万大军藏在关中后,他亦隐隐推敲出了丞相此番对江东用兵的潜在意图――为了诱逆魏雍凉主力自发前来决战。 亦是说,不管南中偏师如何作战,都不会影响了北伐大计的。 甚至还有所裨益! 江东已然与逆魏同流合污了嘛~ 只要将江东攻得左支右绌,令彼频频催促逆魏出兵缓解压力,岂不是为北伐裨益了? 再者,既然南中偏师有实力、有能力可为国分忧,何故要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郑璞与关兴等人身上呢? “虽亡黄权,复得狐笃,此谓世不乏贤也!” 昔黄权的才智乃是巴蜀士人之冠,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先帝将他与黄权并举,亦是激励与期待他能成为大汉的砥柱之臣。 先帝之言犹在耳! 今复有天子假黄钺之信! 马忠如何会甘于庸碌,坐等小了一辈的郑璞等人传来捷报呢? 是故,心有所决的他允了诸人之情。 在战术调度上,他则是兼听了石苞的谏言。 以多出南人六千余人的兵力优势,取兵法的虚实之道。 乃是他自领八千士卒从禁溪(盘龙江)与西随水(红河)河谷南下交趾郡,牵制吕岱部;别令霍弋督领万余人从河谷入郁林郡。 以霍弋部的兵力,再辅之早就潜入交州的沈幽部以及一些暗中依附的豪右,扼守在郁林郡的刘纂根本无法抵御。 这便是先以他为虚、霍弋部为实。 若吕岱不分兵去救郁林郡,那霍弋部便继续进军至南海郡,与在郡内的大汉遗臣吴砀部里应外合将吕岱部的后路断了、让交趾郡变成飞地! 而若吕岱分兵了嘛~ 那么,他这一路就会从虚转为实,对守备虚弱的交趾郡长驱直入。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顶点小说网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 正文 第551章、伐南 绍武五年夏,南中偏师伐交州。 临发,马忠激励诸将曰:“我等剖符之臣,当效股肱之节,此番兵伐交州,必令吴狗知我大汉天威、以雪先帝之恨!” 夏末六月,马忠督兵沿着西随水(红河)河谷入交趾郡。 见吕岱与副将随春引兵在禁溪与西随水汇流处呈犄角之势扼守,乃落下营寨后遣人去邀战,吕岱不做理会,便转为对峙,分出十余股兵士收周边野谷、伐木造小舟船,似有绕道顺流而下扰交趾腹心各县之意。 对此,吕岱仍岿然不动。 只是让人归去各县告知汉军已至,督促一些附庸吴国的豪右或蛮夷部落尽快收谷、坚壁清野,不可令汉军有就食于敌的机会。 继续坚持着先前定下的战术,以逸待劳。 坐等跨数百里山路而来的汉军受困于粮秣转运艰难、久出无果而锐气丧罢兵。 届时,不管他领军追击是否有所获,皆是交州渡过这次兵祸了。 镇守郁林郡的刘纂,同样是如此部署。 他与聂友分别扼守的布山与增食县,乃是汉军从牂牁水、郁水(右江)入郁林郡的两个端头。 但他们无法坚壁清野。 在兵力匮乏之下,郁林郡北部位于周水(龙江)河谷的定周、潭中二县,就只能依靠郡兵与当地豪右私兵维持着。 这些人是不会把即将迎来收获的稻谷给焚毁了的。 但对于江东而言,也无所谓。 这两个县出产不丰、人口稀少,蛮夷部落比汉人还要多,且鲜有臣服交州官府的,汉军若是前去占据了,反而会被拖住脚步,提前因为粮秣不继而罢兵。 再者,从兴古郡进入郁林郡的道路漫长且难行。 汉军有更好路线的选择下,应是不会派遣太多兵马进来此地的。 且只要刘纂扼守布山县不失,便可令汉军无法入合浦与南海郡,从战略层次上仍是以逸待劳,令汉军陷入转运艰难、征途遥远漫长的泥潭中。 毕竟,岭南乃瘴疠横行之地! 其中郁林郡(今广西)的瘴疠之殇,更是令人谈虎色变。 如昔日伏波将军马援率兵来交州讨二征夫人的义军时,乃是历经了近两年的时间,付出了军吏死者十之四五的代价才获胜。 这些丧亡的军吏,大部分都不是战损的...... 从南中开拔而来的汉军,虽然较为适应山脉纵横、丛林茂密的环境,但同样不能免其害。 基于道路崎岖且漫长、环境恶劣以及地广人稀等因素考虑,令刘纂觉得汉军必不会遣主力来郁林郡。 或许,彼等至多派遣三四千兵马来侵扰牵制,令他不能分兵去与吕岱迎击马忠部罢。 待得悉交趾郡那边的军情后,刘纂乃是如此作想的。 盖因江东知道,一直矢志还于旧都的汉军,不可能有太多兵马镇守在南中。 亦不可能从陇右或汉中郡调遣重兵来攻交州。 试问,若是汉军有放弃占据关中转为攻打江东的战略调转魄力,何不进军荆北,反而来交州这种蛮荒之地呢? 当然了,令刘纂大感头疼的事情,并不是没有。 他与聂友的驻军,能令当地黎庶与蛮夷部落心安、无需担忧汉军来犯,而驻军在领方县的高凉西部都尉钱博,却是令当地豪右与蛮夷部落怨声载道。 原本,吕岱让钱博领本部跨郡而来,乃是为了裨益郁林郡守备的。 如刘纂与聂友的职责乃是抵御汉军入扰,而钱博则是威慑与镇压趁机作乱的豪右或蛮夷部落,确保战事无有流毒之危。 哪料到,钱博才是最大的“流毒”! 本就是贼寇出身的他,披上官服后贼性仍不改。 竟在趁着此番在领方县驻军期间,对县内豪右与城外蛮夷部落勒索卡要,其麾下的士卒更是有样学样、肆无忌惮的掳掠妇人资财等。 对此,领方县长与县尉敢怒不敢言,县内外士庶蛮夷皆苦不堪言。 没办法,钱博被吕岱赋予了靖乱安民的权力,在领方县内拥有绝对的权威;且本部有两千士卒,拥有破家灭族的实力。 事情在春季的时候,就被申述到了刘纂的案几上。 刘纂自是不会姑息如此行径。 不然未等汉军来扰交州,领方县的黎庶就不堪其苦而先行揭竿而起了。 他乃遣了部曲督引五百部曲持亲笔书信前往,勒令钱博不得侵扰黎庶以及约束麾下士卒之余,还代为安抚了县内士庶。 那时,钱博倒是收敛安分好一段时日。 因为畏惧刘纂乃是吴主孙权女婿的身份,以及担忧其会上禀于吕岱对他追责。 但待钱博得悉汉军出交趾郡后,自持孙权与吕岱皆不会在汉吴的战事焦灼时追责于他,乃故态复萌。 虽不似先前那般奸淫掳掠的贼寇行径或仗势强取豪夺,但却勾连县内豪右与部落首领,对境内素来一些不肯依附官府、不服王化的蛮夷部落强征钱粮物资,以助吴军抵汉兵入扰。胆敢不予者,聚兵攻之! 且美其名曰“职责所在,为国讨不臣、宣王化。” 这样的做法,令刘纂一时间难以处置。 从理智上出发,他知道钱博如此行径必然会添增县内的纷扰。 如万一汉军果真遣兵入扰郁林郡,得悉了此事必然前来领方县,诱那些被侵夺的部落举兵叛乱,让战事多了一丝不确定的因素。 但从江东掌控交州的角度出发,钱博此举却是有好处的。 一来,这些强征得来的钱粮物资,钱博分出了半数归入县内库府,转去供吕岱军用。 另一,则是此时郁林郡还未有汉军的踪迹。 趁着此机会,将那些不服王化的蛮夷部落削弱了也好,至少能让官府日后的治理更顺畅一些。 恰好,钱博并非郁林人。 若是激起群愤了,刘纂再出面安抚。 将钱博遣归高凉郡,且归还一些物资给被强征的蛮夷部落,便可平息事态了。 总而言之,事情是利大于弊的。 这便是刘纂犹豫不决的缘由。 或是说,他迟迟没有干预此事,本身就是一种决定。 但有些事情他却没有预料到。 比如被强征物资的蛮夷部落果真反了。 尚有比起马忠部入交趾郡,霍弋部的进军更早,于夏初四月的时候就入郁林郡内了! 。: 正文 第552章、可长驱 霍弋在被马忠委于别督,领万余人走牂柯水入郁林郡之时,他便通过沈幽陆陆续续传来的消息而决定破局之策了。 计划就是率先攻破高凉西部都尉钱博。 缘由有二。 一者不必说,乃彼先前在领方县的逆行倒施,令士庶皆怨声载道。 另一,则是刘纂与聂友皆扼守河谷两端,属于抵御汉军的的第一线,守备必然森严,很难寻到破绽急袭。 但位于郁水与牂牁水之间的领方县则是不同。 汉军若是想进攻,还需要翻越丘陵与途径的平原地区方能抵达,从行军上是无法做到隐蔽踪迹的。 亦是说,钱博是无需担心被汉军突袭的。 而汉军最初群策的的计划,是打算让沈幽联合一些不满钱博的豪右,让彼掩护百余汉军得以乔装入城池内,在霍弋领军赶到的时候里应外合的夺下城池。 这样的计划很冒险。 稍有差池,就会被江东将计就计,以诈降的方式将汉军诱来伏击。 但在那时候,不管是霍弋还是石苞等人,皆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从牂柯河谷而来的路途太遥远了,必须要速战速决,夺下一座城池让士卒休整与作为持久作战的据点。不然,在江东的以逸待劳之下,受困粮秣转运艰难与师老兵疲的汉军将会被迫罢兵归去。 更莫说人烟罕至之处瘴疠横行,汉军亦不能一直呆在野外。 但孰能预料到,沈幽还没有寻到可作为内应的豪右呢,钱博竟故态复萌了!竟欺凌不服王化的蛮夷部落,给汉军送来了更好的作战计划了! 是的,更好的计划。 霍弋乃是在尚未被强征粮秣物资的领方县西北侧(今上林县)一带,寻到了两个蛮夷部落的寨子,以军粮与器械作为交换让他们迁徙离去。随后,以沈幽麾下的交州义士入寨子内乔装为蛮夷,而自己则是仍领大军藏匿在外,坐等钱博遣人来强征粮秣与物资。 半个月后,钱博的百余人征粮队姗姗来迟。 沈幽让通晓土话的士卒出去迎接,效仿着不服王化蛮夷部落的桀骜与戆勇与之周旋、讨价还价,待打消其疑心后再满脸不甘的“勉强”接受人为刀殂的事实,让那些人翌日挟车辆来寨前收粮秣与物资。 但翌日那些百余人复来的时候,沈幽便带着士卒暴起发难,将他们诛杀在寨子前。 且还将二三个被俘之人,割了鼻耳放归去带话。 声称他们西瓯人天生天养,昔日秦汉时都不知天子诸侯,如今更不认什么吴国或者高凉西部都尉! 休想从他们寨子里拿到一颗粮秣与一寸物资! 就算钱博提兵来战,攻破了他们的寨子,他们亦会一把火将一切皆焚了! 可以预见的,钱博得报时暴跳如雷的情景。 翌日便亲自率领着千余麾下,且裹挟着共力的豪右数百私兵,前来攻打沈幽所在的寨子。 无论是谁劝说都心意无改。 抑或者说,贼寇出身的他,被一个蛮夷部落给折辱了,如果不能将颜面讨回来、不能将这个蛮夷部落的寨子攻破,他日后亦无法坐稳西部都尉这个职位了。 他的结局,亦是可以预见的。 当他领军浩浩荡荡赶来,才刚开始进攻寨子时,早就等候许久的霍弋便领军从三面合围杀来,只用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便让战事尘埃落定。 盖因被钱博裹挟而来的豪右私兵,见几乎十倍于己的汉军合围而来时,当即便弃械投诚了。 钱博倒是硬气,死战到了最后一刻。 或许是他自身亦知道,汉军不会接受他的投诚罢。 毕竟,入了郁林郡的汉军,想要站稳脚跟必然要立信于当地士庶与蛮夷部落,而将强征粮秣资财的他枭首示众,就是最大的诚意....... 随着他的死去,且有投诚豪右私兵的引路,让领方县的易属毫无抵抗。 入城池后,长久镇守在永昌郡、熟悉丞相昔日如何抚慰蛮夷部落的霍弋,派人将县内外的豪右与蛮夷首领皆请来,一手提着钱博的首级,一一核对将那些强征的来粮秣物资皆如数奉还,且还宣告了大汉在南中推行的政令。 自然,此举赢得了领方县士庶与蛮夷的击节而赞。 而石苞见民心可用,便复给霍弋谏言,让他效仿汉高帝入关中时的约法三章,迅速让此县安定下来。 对此,霍弋有些踌躇。 倒不是觉得如此行事会犯了忌讳,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上万大军都入城池内了,亦有除暴与原物归还的立信了,饱受吴军苛政的士庶与蛮夷已然心悦诚服,断然不会再助吴军来攻他们,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呢? 但很快,在石苞的一番私语下,他便从善如流了。 石苞觉得此时的汉军,不应该留在领方县扼守继续执行先前马忠的部署,以虚实之道破吕岱部。 因为战事太顺利了! 完全可以争取到更大的战果! 比如,趁着布山与增食县的吴军尚未得悉消息、来不及部署之前,汉军只需留三四千士卒扼守在此吸引注意力,即可达成为马忠那边张势的战略目的。而其余兵马可继续南下,沿着郁水河谷从东去南海郡,与一直蛰伏的大汉遗臣吴砀部,里应外合将南海郡占据了。 如此,亦会让一些不臣服江东的豪右与蛮夷部落看到希望、觉得交州易属在即而趁机自立或者寻汉军依附,令江东在交州的局势在开战不过月余时日便陷入糜烂。 甚至,还能诱发荆南各郡县的动荡。 毕竟南海郡与荆南接壤。 且先前廖式的叛乱还没有过去多久。 此举不需要担心此去南海郡的路程太远,而导致迷途或被半道伏击的危险。 沈幽先前献上了交州与荆南的舆图,完全可以让汉军避开阻拦,在吴砀的接应下顺畅抵达南海郡。 唯有的顾虑,便是补给与瘴疠了。 但这两点霍弋不做考虑。 粮秣不需要太多,只要能坚持到进入南海郡即可。 如此,粮秣让钱博的高凉俘虏背负一部分,士卒们再背负一部分便可以解决了。 而瘴疠....... 入交州征伐,还会顾虑瘴疠? 各安天命便是! 正文 第553章、后觉 高凉西部都尉钱博身死、领方县陷落的消息传递并不慢。 得益于刘纂与聂友对日常斥候的严格督促,他们二日后便得悉了大致军情。 虽然不能理解为何汉军在遣八千余士卒入交趾郡后,如何还会有万余将士入郁林郡,但这不耽误他们迅速做对应的部署。 在西侧增食县的聂友,径直将黎庶皆收拢于城池内。 且遣人给后方县城示警之余,他还让人赶去交趾郡给吕岱报信。 他知道若是汉军来攻增食县,以自身的两千士卒无法坚持太久,更知道以四千余人驻守在布山县的刘纂更无力救援。 但他不能擅离职守、弃城而去。 是故,他唯有冀望着信使的脚程能快一些,早日将吕岱的定夺带回来了。 对,他觉得汉军会来攻打增食县。 缘由不必说,汉军一旦攻破了增食县,在西去将南水(左江)河谷的临尘县攻破不难,如此便可以将大半个郁林郡纳入怀中,得到一处可供将士屯田戍守的前哨区了。 盖因郁林郡与交趾郡虽然接壤,但被连绵的大山与茂密丛林所隔绝,几无可供大军直接通行的道路! 交州本就有东西之分。 如交趾、九真与日南这三个西边的郡,乃是自成一体的闭塞环境。 以往都是走海路传递消息的。 而从交趾入郁林郡,乘船只入合浦郡后再转道北上,都要比走陆路要省时省力得多。 但很快,聂友再度对汉军的行为不解。 汉军竟只留下了三千余将士扼守在领方县,其余兵马皆顺着郁水河谷往东去了。 似是,打算进攻布山县? 这个推断,令聂友很不可思议。 依着常理而言,哪怕汉军不来进攻增食,也应该进军南下袭击合浦郡,占据港口夺船只,前往交趾郡与马忠部南北夹击,将吕岱部攻灭才对! 一旦吕岱部被击灭,交州的西三郡岂不是被汉军纳入囊中了? 何必前去布山县! 作为郁林、合浦与苍梧三个郡枢纽的布山,哪是一支深入敌境且没有粮秣辎重补给的兵马能攻占的! 聂友无法理解,但在布山县的刘纂则是隐隐有所悟。 在得悉汉军沿着郁水河谷东来时,他并不认为汉军乃是来攻打布山县。 而是将从布山过境进入苍梧郡,北上袭击临贺郡。 临贺郡,最早不过是苍梧郡的一个县。 而之所以被江东设置为郡、划入荆州管辖,是因为其乃荆南与交州的枢纽,战略意义非凡,亦是可以更好控制交州的考虑。 刘纂是有资格知道江东战略部署的将率之一。 亦知道陆逊在给孙权分析的时候,声称此番抵御汉军来袭,部署当重在荆南与交州。 故而,他觉得汉军东来之举,乃是为了攻入才被平定叛乱没多久的临贺郡,借此为跳板入荆州的湘水河谷,袭击吴军在荆南部署的后方,为永安出兵创造机会。 而以一支孤军长驱直入,能掀起多少波澜嘛........ 荆南之前是隶属汉军的! 江东在襄樊与夷陵之战后彻底掌控了荆南,但仍时不时就要迎来叛乱。 哪怕潘浚活着的时候,都无改人心向汉。 只不过,刘纂心中有了预案,却也不敢领军出城遏制汉军的过境。 无他,弗能当耳。 先不说长驱而来的汉军兵力多达七千余人,仅是本就作为镇守后方、维护治安的他,麾下战力无法称为精锐,便令他不做迎战之念了。 不然,一旦战败,被汉军趁机夺了布山县,对战事局势会带来更恶劣后果。 他也唯有扼守着城池,一边派人入合浦郡、苍梧郡与临贺郡示警,一边令斥候时刻监视着汉军的动向了。 是的,只是监视。 不管苍梧郡还是临贺郡都是后方,江东仅是留着维护治安的郡兵,并没有出城阻滞汉军脚步的实力。 抑或者说,他反而期待着汉军能入临贺郡。 因为以时间推算,汉军即使提前一步长驱入临贺郡了,坐镇在江陵城的陆逊与西陵峡的步骘亦得到消息遣兵南来了。 届时,即使汉军将临贺郡攻占了,亦无改成为瓮中之鳖的结局。 至于才刚刚从叛乱中安定下来的临贺郡,复被战火侵扰、再次成为焦土嘛~ 顾不了那么多了。 权当是以临贺郡为代价,灭掉这支汉军罢。 在交州战事开启的部署中,吕岱便对汉军的兵进战术与兵力估算等方面皆有了失策,刘纂在无有实力弥补之下,自然唯有坐看江东付出对应的代价。 然而,有时候,事情往往是祸不单行。 他的推断,亦如吕岱般失误了。 就当汉军从布山县过境,一刻都不愿意逗留的进入苍梧郡后,斥候传回来的消息,令他呆若木鸡。 汉军抵达苍梧郡的治所广信县后,竟没有折道逆着贺江北上临贺郡! 而是依旧沿着郁水(此段唤作西江)河谷东去。 此时,刘纂终于知道了汉军的意图。 无非南海郡耳! 是故,他顾不得其他,连忙尽起本部且召集合浦与苍梧二郡的兵马,往南海郡急行而去。 南海郡是不能让汉军占据的。 交州两大富庶之地,分别为南海郡与交趾郡,亦是交州官府与戍守将士供给的倚仗。 其中,治所番禺县乃昔赵佗称帝都城的南海郡,人口相对稠密。 一来,此郡几无赋税, 前汉武帝平南越、东越和羌后乃是“以其故俗治”,不征赋税。 而江东占据南海郡后,仍对南越故地采取羁縻之治,田户租赋“裁取供办”,多入土产珍奇以益中原,“不必仰其赋入”。 另一,则是此郡有海上贸易作为依托,常年“市卖珍宝以收取其利”。 如前汉时便在南海郡设“圃羞官”,交趾郡设“羞官”,以土产果蔬之类直输中原、用象牙或翡翠抵金。 若是南海郡被汉军扰乱,江东不仅会失去停留在港口内的无数船队,且还因为商贸断绝而无力供给戍守交州的戎卒。 毕竟,交趾郡已然迎来汉军入境了。 而刘纂还知道,汉军是不会占据南海郡的。 彼一旦进入了南海郡后,必然会劫掠吴国囤放的物资,强征贸易船队走海路进入交趾郡,江交趾郡的港口夺了,令成为吕岱部内外无援的孤军! 迎来被覆灭的结局! 亦是说,汉军的战略目的没有变过,一直都是攻灭吕岱部,占据地域闭塞的、更容易控制的交州西部三郡。 只是刘纂的后知后觉,还来得及扭转战局吗? ------------------------------------------------------------------------------- 正文 第554章、如破竹 昔日廖式作乱时,吴砀使人奉书入成都,天子刘禅感其忠义,乃是下诏以建忠将军与交州刺史职授之,让他继续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以待天时。 他那时的心情有些感慨,有些惆怅。 感慨,自然是自身恪守的臣子忠义并没有被辜负。 而惆怅,则是觉得自身可能不复有机会归入汉室旌旗下了。 没办法,那时的大汉既然将还于旧都当成第一要务,依旧维持着与江东的盟约、让其牵制逆魏的兵力,而年过五旬的他恐怕等不到为国效力的机会了。 但孰人预料到,这一天来得异常的早。 当他得悉江东再度背弃与大汉的盟约、转去与逆魏媾和后,胸襟中的炙热犹如枯木逢春般蓬勃汹涌。 而举止则是亦愈发谨慎了。 盖因他知道,汉吴反目后,江东官府必然会对他严加监视。 虽然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安分守己的居家耕读,不曾在荆南与交州各地的多次叛乱中同流合污;但终不仕吴的恪守,令江东上下皆知道,他仍坚持着自身那句“知有汉,不知有吴也”的话语。 是的,江东都知道他仍以汉臣自居。 如今汉吴反目、汉军南来,江东对他有戒心亦不足为奇了。 是故,他没有遣人去南中兴古郡联络汉军。 因为他知道,汉军会在需要他的时候会遣人来寻他。 且先前他在攸县举兵响应关侯时,就因为得不到汉军的救援而失败了,如今的他当然不会再擅自行动而重蹈覆辙。 事实上,他做法很对。 被孙权遣来交州守御的吕岱,便叮嘱留镇交州东四郡的刘纂,让他小心戒备汉军从牂柯河谷来犯之余,还要预防或清除掉一些可能会引发叛乱的隐患。 无疑,吴砀就是这样的隐患。 只是那时刘纂没有过多在意,亦没有对吴砀起杀心。 不管怎么说,昔日步骘任职交州刺史的时候,就赞誉过吴砀乃是忠义之士、没有以旧日之事为难过;而吴砀亦安分守己,且先前廖式叛乱的时候,还将叛逆的书信转给官府以证无有异心。 但刘纂也不打算忤逆吕岱的将令。 乃是让揭阳县的官吏,以战事将近为名目,让吴砀家中给官府捐一些粮秣,且让其作为官府的代表向周边蛮夷(南越)部落征物资。 不多。 一个部落五百石粮秣即可。 且可以土产、布帛或皮革等物代之。 对此,吴砀欣然而往。 因为他知道,这是江东对他猜忌的试探;但他更觉得此乃激起揭阳县各大部落对江东不满、甘愿随他一并举兵响应汉军的良机! 因而,他在东奔西走为官府征取物资的时候,亦趁机与那些蛮夷部落私下串联,挑选勇士、约定共同举事等事宜。 当所有部落都奉上了粮秣或物资,江东官府对他的戒心打消了。 而他亦如愿的纠合了约莫四千余人。 比起先前他作书入成都庙堂时,声称可聚集的兵力还多了一千人。 算是万幸有江东官府的不吝“慷慨相助”罢。 只不过,待霍弋让人前来寻他的时候,他能聚集的兵力却变成了两千余人。 盖因霍弋亦十分敬佩他的克忠,并没有在战略部署上欺瞒他,而是明确的告知,汉军入南海郡后不会逗留太久、更没有占据此郡的意图。 一旦他们举兵了,就要做好举族迁徙往交趾郡或者巴蜀的准备。 不然,待汉军席卷南海郡、走海路前去交趾郡夹击吕岱部后,他们这些举兵之人的家小必然会迎来江东的报复。 这样的条件,令许多人都罢了站在汉旌之下的心思。 没办法,远离乡梓且还要冒着连累宗族家小的危险,令许多蛮夷部落都不敢轻易尝试。 “不久之后,我等乡梓必重扬汉旌;终有一日,我等尽忠之人必令乡梓之名四海称赞!诸君若信我,可同赴。弗能,还请顾念昔日情分勿使事泄,且为我等离乡之人护宗祠四时祭祀不堕、先人坟茔不损。” 吴砀乃是如此作言的。 作为揭阳县有史以来,第一位被举为“孝廉”的士人,他义无反顾的将田亩宅屋等物换来了舟船,带着宗族家小以及甘愿跟随他的义士从出海,按着霍弋约定的时间,佯作贸易船队走海路望着番禺县的港口而去。 或许,乃是上苍对忠义之士青睐有加罢。 正值南海飓风(台风)频繁且骤然的时节,吴砀的船队竟然没有被风浪侵袭,很顺利的抵达了番禺县港口。 甫一至,当即便趁着驻军不备驱兵将港口占了,扣留了江东留在水寨内的战船。 这是霍弋予他唯一的调度。 因为从时间上算,一路沿着郁水河谷东来的汉军要比他入番禺县更早一些;且入了南海郡的汉军,堪称势如破竹。 因为作为交州最东边的郡,正值战时的江东在郡内的驻军并不多。 亦没有多少防备。 如毗邻苍梧郡的四会县,在七千余汉军席卷而来时,沿路的守军皆作了猢狲散,令霍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粮秣补给。 而得悉了消息番禺县亦好不了多少。 盖因番禺县乃是南海郡商路贸易的聚集地,驻军日常都是很分散的部署在外维护贸易商路的周全、征收过往商队的关卡税。 当汉军赶到的时候,他们根本无法将戍守的兵力悉数聚拢归城内。 而霍弋领兵至后,乃声称自身自是过境,若是城内守军开城门投降,令他从武库、邸阁得到粮秣与辎重补给,汉军将秋毫不犯。 不取民间豪右或商贾一物,不惊起黎庶鸡犬交闻。 但若是负隅顽抗,待他攻破城池,必将焚毁城池,且将所有豪右与商贾之家皆视作守军处置、锱铢不留! 事出骤然且敌我悬殊,已然令番禺城池内的士庶皆惶惶。 待听闻霍弋的威逼利诱后,驻军的将率仅是犹豫了一日一夜,便趁着汉军准备伐木造器械攻城前开了城门。 他是被迫的。 只是一夜的时间,城内豪右的私兵与商贾的护卫便隐隐有了聚合之势。 这些人聚合所谓何事,自然不言而喻。 而更令驻军将率恐惧的是,他麾下士卒大多数是本地人........ 想誓死守城? 他要面对的困难,可不止是城外的汉军。 说不定攻坚才刚开始的时候,城内豪右私兵与商贾护卫为了自身的利益,便开始涌去夺城门迎汉军入内了。 而城内不足千人的兵力,令他根本无法御外时还能兼顾城内。 甚至,他或还会迎来麾下士卒从背后捅来的利刃。 羁縻之治嘛~ 被官府授予权柄的本地豪右与部落首领,自然也会派遣私兵部曲协助官府负责平时治安与维护城池的。 这些人不会为江东效死,但能为主家死不旋踵! 正文 第555章、不复有 霍弋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在番禺的江东驻军将率开城投降后,他下令入城的将士不得惊扰黎庶、不可对豪右之家或商贾商队劫掠或勒索等。 不过,对江东官府先前的囤积自然要搜刮殆尽的。 非止于武库与邸阁的粮秣辎重,尚有许多准备用于销入中原的玳瑁、珊瑚、珍珠、犀角、象牙、璧与香料等奢饰浮华之物。 原本霍弋对此些物品并不在意。 行军打仗嘛,粮秣辎重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东西取了反而拖累行军速度、令士卒徒增劳顿,不如付之一炬罢。 但转头一想,似是丞相曾经用南中的珍宝赏赐西北羌胡部落首领,且能换来不少牛羊战马,便又觉得悉数焚了有些可惜。 索性,挑选了一些容易携带的细软带回去。 其余的皆作为赏赐,半卖半赐给当地的豪右与商贾换来粮秣,再散给黎庶与土人蛮夷,令满城士庶皆欢喜。 权当作慷吴国之慨,以收大汉民心罢。 作完这一切,时间已然三日后。 一路长驱而来的将士亦缓过行军疲惫,霍弋便如先前“仅是过境”之言,领军转运着粮秣辎重、押解着吴军俘虏往港口与吴砀部汇合,扬帆出海望着交趾郡而去。 此行战略目的皆达成,该是回去围攻吕岱部,将交州西部三郡纳入大汉疆域的时候了。 至于留镇在领方县的石苞那边,他无需要担心。 在临行时,他仅是让石苞扼守城池半个月、牵制吴军聂友与刘纂部即可。依着时间推算,其如今已然踏上了返回兴古郡的路途,转去与马忠部会合了。 而待后知后觉的刘纂领军赶到时,汉军已然离去了三日,望着城内空空如也的库存,他如丧考妣。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吕岱部恐怕凶多吉少了;汉吴在交州的战事,将会以江东丧兵失地的结果而告终了。 或是说,从郁林郡入境的汉军,对江东造成的创伤似是并不大。 不过攻灭了高凉西部都尉钱博部、俘虏了番禺县不足千人的守备兵力,以及将两个县的钱粮辎重皆席卷而去罢了,有何伤筋动骨之说? 实力犹存的他,可以聚集交州东部四郡的兵力扬帆出海,赶去交趾郡支援吕岱部啊! 何必如此悲观呢? 但刘纂知道,自身有心无力了。 没有南海郡囤积的粮秣,他即使召集了兵马、等候各地将粮秣转运来再出兵,恐怕交趾郡那边的港口早就被汉军所占据,令他们没有了抢滩登陆的机会。 而从交趾郡漫长的海岸线或毗邻的九真郡寻个隐蔽的地方登陆,亦行不通。 本就失了先机,还要容出筹集粮秣、辗转寻登陆处所耗费的时间,吕岱部能坚持到他们赶到的时候吗? 退一步而言,他们即使如期赶到了,亦无法改变战局了。 盖因交趾郡先前乃是士家割据了数十年的地方。 亦是吕岱大开杀戒、江东官府不留余力清算与打压异己的地方! 那些被压制多年的豪右与蛮夷部落,见到有血仇的吕岱步入被汉军南北夹击、岌岌可危的困境,哪还能不相互勾连、揭竿而起! 令交趾各县皆不复江东所有! 或许,刘纂此时筹集粮秣、从合浦郡调来战船打算前去交趾救援,说不定就演变成为了“千里送战功”的千古笑谈。 唉,尽人事听天命罢。 在细细问过麾下将率以及僚佐的建议后,刘纂乃是如此在心中叹息。 不管能否顺利支援吕岱部,态度还是得有的。 在此地战况细细录于书传给荆南后,他便开始积极绸缪进军的部署,但他还先行让数只战船赶去交趾郡刺探情况。 如若吕岱部仍在坚持,职责所在的他,唯有义无反顾的强行抢滩登陆。 不冀望能改变战局,但至少要将吕岱等将率以及士卒救回来一些。 而若是吕岱部早早覆灭了,那他便扼守着交州东部四郡,坐等孙权的处置到来了。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当领方县被汉军袭击得手、他与聂友派遣的信使前后脚赶到了交趾时,吕岱就知道自身难保了。 无他,征伐老将的战场觉悟使然。 因为诸如刘纂等后辈之人,不曾历经过孙策与孙权开疆辟土、奠定江东基业的过程,亦不知道创业时将率们的杀身报国之志。 抑或者说,随着吴国的创业老臣相继故去,江东已很少有杀身报国的将率了。 是故,他们就无法以己度人,无法预料到汉军在袭击了领方县后,胆敢不顾粮道、不给自身留退路,以决死之心去孤注一掷为战事搏出胜算的做法。 所以刘纂等人,必然不会预料到汉军将袭南海郡。 更不会洞悉先机,了然汉军此番的战略意图,仍是攻伐交趾郡! 战场之上,唯有向死而生,才能迎来上苍的眷顾;战术层次,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迎来胜利曙光的青睐。 江东如今很少人明白这点。 或是明白的人,往往因为许多顾虑而无法做到这点。 昔日仅仅以三千士卒便胆长驱深入交趾郡,将士家的影响力皆抹去的吕岱,无疑便是这种人,亦不匮乏杀伐果决。在得到信使来报、推断出刘纂必然会失策后,他便绸缪着最后一搏,看有无一线机会扭转战局。 乃是作了两个部署。 一者,急令部曲督赶去沿海港口,让日常驻守在水寨中的战船即可出海,赶去与合浦、南海郡的水师会合,遏杀汉军跨海而来的企图。 另一,则是他一改先前高垒深沟、以逸待劳的战术,全军悉出与马忠部决战。 这是作最坏的打算。 万一为数不多的水师无法遏制霍弋部跨海而来,那么,他唯有击败马忠部或是两败俱伤,才能进入城池扼守等待救援的机会。 是的,他要令郡内的豪右与蛮夷部落知道,吴军仍有死战之心! 仍有实力夷平任何一家豪右! 令那些豪右与蛮夷部落不敢轻易以身家性命下注,转去投靠汉军。 只是,可惜了。 正文 第556章、知虚实 事出反常必有妖。 被大汉任命南中偏师主将的马忠,并非无智之人。 见吴军一改往常的主动出击后,料定其中必有变故,故而勒令将士们扼守营寨不出,无论吴军如何挑衅都不与之战。 反正两军兵力相差无几,吕岱要是胆敢前来攻坚,那正如他所意。 而待四五日后,从郁林郡领方县归去兴古郡的石苞,还遣人先来禀报霍弋已然领军望着南海郡长驱而去了以后,马忠就更不出营而战了。 可以坐等竟全功之时,又何必急于求成而徒增不确定因素呢? 在领军求战未果十余日后,吕岱便罢了无用之举。 以他的行伍经验,亦能隐隐猜测到马忠的倚仗所在了。 是故,他又心生一计,乃是全军拔营缓缓而退,试图诱汉军前来追击,然后他再返身来战。 但马忠依旧没有如他所愿。 仅是派遣十余部斥候出来衔在吴军之后,就连吕岱部的将士都开始渡河了,都无有“兵半渡而击之”的意图。 亦令吕岱彻底绝了诱敌来战的念想。 无奈之下,他自身乃是引本部五千人进入西随水(红河)河谷畔的麊泠县驻扎,遏制汉军南下临交趾腹心。令部将随春领本部三千人南下,与去岁到任的交趾太守孙茂引郡兵扼守港口,防备跨海而来的汉军。 孙茂算是江东的宗室,但与孙权早就出了五服,故而非公非侯。 且他将才可圈可点,曾经随着吕蒙掩袭荆南三郡,后随着吕岱讨平交州叛乱,颇有战功,因而被孙权委于领军守郡镇边地之责。 只不过,大势已然之下,他与随春都无法扭转战局。 当他们刚开始在港口以及平坦的沙滩布防之时,海面上便出现了一支插着汉旌的船队。 船只数量之庞大,令他们麾下将士皆绝望。 无他,盖因交趾郡闭塞的地理环境使然,南面的港口就是吴军唯一的退路。如今竟是迎来了汉军的船队,再思及北面的汉军尚有八千余将士,他们已然瓮中之鳖矣! 叛贼出身、得吕岱赦免转为将率的随春,是甘愿为吕岱效死之人。 见麾下将士面有惶惶时,心中便萌生了死志。 他私下寻孙茂计议,打算兵行险着,以领军撤离港口佯作畏惧而逃之状,诱汉军来抢滩、趁其登陆的行伍不整时,再返身来战,以博得一丝胜算。 对此,孙茂有些犹豫。 随春的建议太过于弄险了! 稍有不慎,便是将港口拱手相让。 但他亦没有更好的办法。 因为他也知道,哪怕他与随春死力扼守港口,亦无改被汉军抢滩登陆的结局。 毕竟,敌我兵力悬殊。 且两军将士的士气,不可同日而语。 尤其是随春见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还紧着劝了一句,“府君,此地乃交趾!战事每拖延一日,我军胜算便少一分啊!” 是啊,他们的处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愈发劣势。 因为郡内那些被打压的不臣者,将会蛊惑士庶之心、相互串联反噬,令吴军陷入内忧外患、不战而溃。 故而,最终孙茂还是依着随春所策行事。 但显然他们都疏忽了一个问题。 进入交州的汉军士卒,皆是从南中招募或戍守在南中的,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大海,更没有十余日都漂在大海上的经历。 所以他们大多数都晕船了,且大部分人都吐得七荤八素、浑身乏力。 唯有吴砀部那两千余揭阳义士才能安然无恙。 因而汉军在抵达港口外时,并没有急着抢滩登陆,而是将船只静静停泊在海面上,等着士卒们缓过晕船的症状。 亦让随春与孙茂的佯退之策变成了笑话。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本就士气不高的吴军士卒,在随春等将率的帅历下,好不容易鼓起士气执行佯退之策,但却发现汉军根本没有中计的时候,心中憋着的那股决死之气骤然间.... 崩了! 或有人觉得此是汉军识破了计策,故而勒兵不登陆坐看他们徒增笑话。 或有人以为汉军是在等着什么、乃是胜券在握,故而不急一时抢占港口水寨。 尚有人更悲观,认为这些船只仅仅是汉军先遣前部,后面还有更多兵力正在赶来,所以才没有抢占港口。 但没有人猜测到真正的缘由。 就连随春与孙茂都弗能解,甚至生出了汉军不过是船只多,实际上却是没有多少兵力的侥幸心思。 毕竟交州乃瘴疠横行之地嘛! 穿行了三个郡、历经了战事且一路奔袭的汉军,应是丧损不少了吧? 只是他们无法确凿。 且因为先前吕岱将水寨内的战船都遣去合浦郡了,令他们想试一试的机会无有。 只是,如今该是返回水寨继续扼守呢,还是趁势归去城池内驻守呢? 一时间,他们有些骑虎难下。 但同样晕船很严重的霍弋,可不管他们这些。 在听闻士卒来报,声称港口水寨内的吴军先仓皇而逃、随后又止步于岸后,当即没给笑岔了气。 所谓见微者知著。 经此闹剧,足以令他洞悉吴军的虚弱所在了。 因为吴军若能有死战之心、士气正盛,占据了地利优势的吴军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亦是说,吴军无有持久鏖战的勇气。 届时汉军发起进攻,只要保持勇往直前的锐气,便可令彼等心生畏惧而溃败而去了。 恰好此时,在另一只战船上的吴砀亦以小舟涉来。 同样一语道破了吴军此破绽,声称不若此时便分兵,将一部分舟船转去别处,让士卒们上岸缓解症状,以期早日占领交趾郡。 反正观吴军的举措,断然不会胆敢分兵去袭击的。 至于,为何没有以他的本部作为前驱夺水寨嘛~ 他本部虽无有晕船症状,但要在南中将士无有战力的时候,代为监视俘虏且充当水手操船,故而一直都分散在各个船只上。 但霍弋觉得分兵不妥。 他担心分兵上岸后,会令吴军洞悉汉军的兵力虚实,给吓退入城池内扼守了。 如此,他就无法在城外一举攻灭他们了....... 还是留在船上休整数日,且让不明就里的吴军继续无端揣测去罢。 正文 第557章、冢中骨 从南海郡赶来交趾郡后,汉军最大的难点,不是击败吴军占领郡县,而是如何尽早让战事画上终点。 盖因战事已然没有悬念了。 不管兵力优势还是将士士气,抑或者是本地士庶的人心所向。 故而,汉军的期待,乃是尽可能在城外击败吴军,而不是令吴军扼守在城池内负隅顽抗、令战事持久。 诸此考虑,霍弋细细说给吴砀时,还戏言了一句,“使君此时不应汲汲于战事,而是思虑如何让交州长治久安、令士庶沐汉室恩威耳!” 对此,吴砀畅怀大笑,作别归去。 交州刺史之职,天子刘禅在数年前便提前预授于他了。 五日后,汉军将士皆缓过跨海而来的症状,霍弋乃拨出千余人留守船队,其余六千士卒与吴砀部的两千余人皆望着水寨而去。 但却是不料,放弃了港口的吴军,竟然连水寨都不扼守了! 难道他们不冀望刘纂领兵来救了吗? 霍弋与吴砀皆诧异莫名。 且水寨颇为坚固,正值入秋多雨水的时节,汉军亦不能用火攻啊! 而他们将所有船只都聚拢在水寨内,领兵依着入海河谷望郡治所龙编县北上时,沿途遇上了爨谷遣来的信使,这才知道了缘由。 督领南人豪族私兵部曲的爨谷,此番战事是随着马忠这路兵马。 而他之所以能遣人来寻霍弋,是因为交趾郡内的吴军已然四面楚歌了! 却说,督本部五千余人退出西随水(红河)与禁溪汇流处的吕岱,进入麊泠县驻扎后,马忠在数日后便也领军继续逼近。 乃是走了禁溪北支流,兵临麊泠县东北侧的封溪县。 大军甫一至,还未待马忠前去观摩城池是否可攻的时候,城门便从内洞开,涌出来了许多豪右的私兵。 他们将县令与驻守将率都绑了,前来投诚........ 不是诈降。 根据沈幽预留下来的部曲,汉军确认了这些豪右不少人都是先前与汉军通过书信的。 兵不血刃下一县,众人自是欣喜莫名。 马忠亦将兵马近移入城内驻扎,令将士们缓解一直在野外露宿的紧张与枯燥。 而这些豪右给战事带来的好处不止于此。 如他们在大势已定之下,皆竞相请命为汉军联系或说服其他尚在观望豪右与蛮夷部落,还有以本土优势,将整个交趾郡的情报皆一一告知。 比如霍弋如今已然跨海归来兵临港口、以及随春与孙茂督兵南下水寨的情报,他们就通过交错纵横的关系,比马忠部更早探析到了。 此军情,亦让马忠随即调整的部署。 乃是亲自督领五千将士留在此地,继续监视着吕岱部的动向,别遣爨谷引三千兵马以及豪右拼凑的千余私兵望着龙编县急行而去。 试图在孙茂引兵南下后的守备虚弱,将郡治所夺了。 但有点可惜,爨谷还是晚了一步。 当他引兵经过望海县的时候,此县内同样有“机灵者”弃吴归汉。 且他们行事要比封溪县之人狠得多。 乃是将吴国委任的、非本地籍贯的僚佐与附吴的豪右之家诛杀殆尽,才提着头颅出城寻汉军投诚。 如此,爨谷自然要暂且驻军。 没办法,望海县从此刻开始成为大汉疆域了嘛,他不可能任凭县城失纲。 若不将这些投诚之人安抚好,且分出些许将士入城内驻扎,恐怕此县的黎庶将会被豪右或蛮夷部落掠为奴仆,烧杀掳掠之事比比皆是了。 也正是在此地耽搁了二日的时间,令随春与孙茂得悉了消息。 待汉军再赶到龙编县的时候,恰好遇上他们领军赶回来。 不期而遇,两军不可免恶战一场。 虽然爨谷分了五百士卒扼守望海县后,兵力略逊于吴军,但两军士气不可同日而语。 而随春与孙茂急着入城,无有与汉军在城外纠缠之念,面对汹涌而来的汉军,只是想着分兵遏制、且战且退入城而守。 亦令战事甫一开始,便可以预见结局。 亲自引本部断后迎战、为孙茂争取入城池时间的随春,虽然帅历士卒死战,但无法令军心惶惶的士卒向死而生。 不过鏖战一刻钟,吴军便出现了不支的迹象。 而待两刻钟后孙茂部入了城池,让随春部的士卒看见了“生路”之后,人皆不复有继续鏖战之心,争相望着城门涌归。 一开始,随春还能以斩杀临阵逃脱的士卒威慑。 但随着汉军攻势的愈发猛烈,令愈来愈多的吴军士卒开始逃亡,随春亦无法阻止溃败之势的到来。 爨谷见状,当即引着亲卫望着随春的将旗突阵而去。 冀望着斩将夺旗、驱溃兵掩夺城门。 但随春同样很果决。 见事不可为的时候,便放弃了约束麾下之念,在亲卫部曲的护卫下先撤离战场。 无独有偶,孙茂亦当机立断。 待随春进入了城池后,便下令以弓弩射杀拥挤在城门前的袍泽,顺利将城门给关上了。 算是化解了城池易主的危机罢。 但他失去的是军心。 见不复掩袭夺城机会的爨谷,乃下令受降俘虏、打扫战场落营。 且还故意让那些俘虏就在城外、当着守军的面将战死吴军士卒就地安葬。 秋风微凉,萧瑟着满目疮痍的战场;江河南去,荡漾着俘虏们的涕零声与“魂兮归来”的呜咽声;夕阳如血,映照在龙编城墙上染红了吴军守卒的眼眸。 亦将悲凄流转在了他们的心间。 从本地招募的郡兵,担心着城池被汉军攻破后,自身即使不战死亦要会成为战俘饱受苛待,且还有连累家小被罚为徒隶。 而主征伐的江东戎卒,则是心若死灰。 哪怕这次遭遇战,吴军的丧损与被俘虏不足千人,但他们皆心有所悟、不复对胜利抱有希望了。 不过,落营在外爨谷翌日没有趁势攻城,而是让人前去将霍弋部引来。 城内吴军已然沦为冢中枯骨了,不需要急于一时嘛。 且一旦霍弋部引兵至,对城内吴军的士气又是巨大的打击,说不定还能迫使吴军士气大崩不战而降呢! 何必要攻坚徒增士卒伤亡? 正文 第558章、皆楚歌 如爨谷的思虑般,霍弋亦无有攻坚之念。 领军至龙编城池外后,仅是耀武扬威令城内吴军震怖一番,便留下吴砀部与爨谷并力困城,自身则是领本部前去将其他县城打下来。 因为吴军的兵力主要集中在麊泠与龙编县,且此时战局已然明朗,是故霍弋领军至时,那些县城几乎是传檄而定、望风而降。 不过十余日的时间,举交趾郡境内便唯有吕岱扼守的麊泠县,尚且孤零零的飘扬着吴国的旌旗。 是的,龙编县亦迎来了易属。 困城的爨谷与吴砀见城内守军士气低落,乃遣一二俘虏入城招降。 声称吴军若能掩旗卸甲出降,汉军将一切既往不咎,亦不会将他们当成战俘苛待。如非交州籍贯的士卒,将在被收编后入南中戍守;而本地籍贯的郡兵,则是可自行选择继续担任郡兵或卸甲归田。 但若是负隅顽抗,待汉军攻破城池,必将他们罚为军奴! 且对家眷在本地的郡兵,还要以连坐的方式追责。 对此,随春麾下的士卒还好些。 虽然随春一直声称在交州东部的刘纂必然会遣兵来救援,且江东水军精锐,从吴郡跨海而来交趾,亦不会需要太久的时间,只需他们再扼守些时日,便可将汉军驱逐出交趾郡了。 但士卒们仍战意无存。 无他,他们并不相信随春的话语。 一者,刘纂若是能有来救援的实力,便不会有汉军凿穿了三郡后,还能前来交趾郡与马忠部南北夹击了! 另一,则是在吴主孙权与大都督陆逊的眼中,交趾郡难道会比荆州更紧要吗? 汉军都南下袭击交州了,怎么可能不兵出永安与东三郡! 吴国怎么可能还有多余的兵力前来救援交趾! 唯一能令他们稍微心安的,便是他们最早是随着随春叛乱的会稽贼寇,被江东收编后家眷亦安置在吴地,故而暂时没有忧心家小的焦虑。 而孙茂麾下的郡兵则是不同。 任谁都知道,交趾郡易属乃是必然,龙编城池陷落亦是必不可免。 他们为何还要付出生命与被汉军追责家小的代价,为孙茂等人陪葬呢? 孙茂不曾对他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啊! 再者,对于他们而言,掌控交州不足二十年的吴国官府同样是外来者,以何令他们生出的同仇敌忾与誓死捍卫之心呢? 不可免,汉军传达了招降意图后,城内暗潮汹涌。 有数个郡兵都伯便按捺不住焦虑,在麾下的怂恿下寻了孙茂,声称事不可为的时候当以保全士庶为上,不做无谓之争令龙编变成焦土。 但他们都徒劳无功。 基于姓氏,孙茂就无有投降之念。 乃是将这几个都伯皆杖责五十且囚禁了,声称复敢以言乱军心者,斩! 其实他本来是想将这些都伯皆斩首示众的,但担心此情此景下恐会激起众怒,故而才改为囚禁。 然而,那些都伯谏言就是众意,他不听从就已然犯了众怒。 并不想为孙氏陪葬的郡兵, 很快便私下与城内的豪右串联自救,哪怕随春已然将值守城防的职责皆令本部士卒担任了,仍无法遏制城内的骚动。仅是三日后的夜里,便有豪右私兵与郡兵联合从内夺得了城门,与汉军里应外合将龙编城池易属。 太守孙茂死于乱兵之中,而随春却是被俘虏了。 准确而言,乃是他麾下士卒见城池陷落的结局无可更改,便群起裹挟着随春弃械、不再作抵抗。 不管怎么说,他们先前都是贼寇。 随春亦不过是他们公推出来的首领、抱团取暖的话事人,无法如同真正的将率般,对士卒有着严令禁止的掌控力。 不过,在爨谷与吴砀下令受降的时候,他似是也没有什么抗拒举止罢了。 随着龙编县的易主,汉军的部署再次调整。 霍弋留吴砀镇守在龙编县,且要安抚其余各县。 如对一些迎汉军入城的豪右与甘愿附庸大汉的蛮夷部落好言宽慰、确保他们的利益,而对先前被江东扶植起来的死忠,则是连根拔除。不管他们在此战中,是否以私兵相助吴郡抵御汉军。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为了大势之上的长治久安,有时候是不问对错的。 况且,不将他们这些人剿灭,怎么彰显大汉朝廷的雷霆雨露呢?何来的利益,分给积极参与此番战事的南人八姓呢? 而沈幽与爨谷部,乃是归去马忠的麾下,一并围困龟缩在麊泠县的吕岱部。 其实在马忠别遣爨谷前去袭击龙编县的时候,吕岱便也有过派遣兵马出城去救援龙编的意图,但被马忠在半路上陈兵拦截遏制。 且恰好那时,从郁林郡返归兴古郡的石苞部,亦终于赶来与马忠合兵,令吕岱不得已放弃了分兵救援的意图。 盖因他若一意孤行,能否救援龙编县乃是未知数,但麊泠县必然会陷落! 有了石苞部增援的马忠,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的兵力优势,故而在调度上做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乃是亲自引四千士卒出城遏道而落营,与封溪县呈犄角之势。 若吴军分兵出,他便与封溪县守军两面夹击;而在麊泠县内的吕岱在石苞部的监视下,亦不能出城营救。 若出,石苞部将趁机夺城。 但不出,则是前去救援龙编县的士卒,将会被马忠部围杀在半道。 取舍皆是死局,他何必还要分兵出城呢? 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他唯有继续坚守城池,看能否迎来孙权的救援罢。 虽然这种冀望十分渺茫...... 陆续分兵的霍弋部,仅剩下了三千余人,乃是南下扼守港口以及做好前去收复九真与日南二郡的准备。 交州西部三郡,九真与日南郡加起来都不如交趾一郡富庶。 可以说,一旦交趾郡易主了,此二郡亦会迎来易帜。 如先前吕岱占据交趾后,讨伐九真郡叛乱时所向披靡;尚有士徽起兵背叛江东的最大缘由,乃是孙权不授予他为交趾太守,而是将他发配到九真郡这种蛮荒之地任太守。 至于日南郡,更是未开化之地居多。 作为大汉疆域中唯一“日影在南”之地,其本地土人乃是占族,并非是南越遗民。 其人深目高鼻、发拳色黑(黑皮),其俗男女倮体、不以为羞;吴国重臣薛综谓之“可谓虫豸,有腼面目耳”。且日南郡最南部象林县的本土占人,在很多年前便已经叛乱、建立了林邑国(占婆国),已不复中原王朝所有了。 如此,被授予安南将军职的霍弋南下扼守港口,亦很好理解了。 摆在明面上的理由,乃是修复水寨防备江东跨海来袭的可能、控制港口保障海上贸易,以商贸赋税供养驻军。 而长远的考虑,则是要建立水军、打造战船。 待时机成熟,便南下将九真郡与日南郡收复,且还可要跨海将交州东部四郡从江东手中悉数夺回来。 他知道,汉吴既然刀兵再起,便再也无有和睦的可能。 而巴蜀与陇右以及河西等地的兵马与粮秣辎重等,皆要于入关中还于旧都,日后攻伐吴国的战事,必乃他们这支交州偏师的职责了! 自然,此时言及这些事情尚早。 但提前绸缪总是好的。 无独有偶,马忠亦有此念。 他一直谨记着丞相“尽可能牵制吴军兵力、为其余两路攻吴的兵马创造机会”之言,是故他亦没有当即强攻麊泠县的吕岱部。 而是想着以吕岱部作为诱饵,看能否让孙权将更多兵力派遣来交趾郡作战。 如果孙权有壮士断腕的魄力,放弃了交州西部三郡,那么他上表成都庙堂,请命跨海去进攻交州的东部。算算时间,待攻灭已然瓮中之弊的吕岱部后,霍弋训练水师与打造战船应大致完毕了罢。 是的,马忠觉得攻灭吕岱部并不是难事。 虽然吕岱麾下仍有五千余人,但这些士卒有许多都是交州招募的。 如大汉讨平南中叛乱后,对南中之地募兵迁户一样,江东在占据交州后,同样将交州当作募兵之地。 如昔日步骘入交州时,不过携带了千余人赴任。 但离任的时候,乃是带走了万余交州义士入荆南参与夷陵之战。 吕岱同样如此。 自接替步骘为交州刺史以来,他的麾下都是通过讨平叛乱收编的俘虏,以及从当地招募而组建的。如他入交趾讨伐士家叛乱时,亦不过督领了不过三千士卒。 亦是说,马忠只需要将吕岱部围困一些时日,待吴砀将交趾郡安抚好,再寻一些俘虏与当地豪右作书传入城中,声称汉军对降者的待遇与告知他们家小无恙,彼等必军无战心、破城不难了! 至于收复九真郡与日南郡嘛~~ 占据了交趾军后,此二郡就是汉军的囊中之物,何时去取都无所谓。 只是,孙权会遣兵来救交趾吗? 在得到刘纂的传信后,他很焦灼的赶到江陵城,打算与陆逊商议调拨一些水师过去。 不止于对交趾郡陷落的不忿,更因为自从诸葛瑾病故以后,吕岱便是江东军中硕果仅存的淮泗老臣了! 然而此时已然是暮秋九月,汉军亦从东三郡与永安出兵了。 甫一兵出,便令孙权觉得战局四面楚歌。 正文 第559章、急袭 八月秋收后,驻军在汉中郡的丞相,便亲自督领两万兵马出东三郡。 对此,江东是早有预料的。 几经战事的东三郡如今已然没有什么黎庶,先前魏荆州刺史胡质在驻军上庸时,从南阳迁来的屯田客亦随着魏吴置换领地而悉数归去。 是故,江东从魏国手中得到东三郡后,仅是让大将唐咨引了五千兵马驻守在上庸城,别令鲜于丹督三千余人在房陵为后援,此二人皆归屯兵在襄阳的朱然节制。 如洵口戍围与西城皆废弃了。 这是无奈之举。 汉军从黄金峡顺流直下,几乎是旦夕间便可袭击洵口戍围与兵困西城。 从地理因素上考虑,在这两个地方非重兵不可守。但此地都没有了黎庶,江东怎么可能斥重兵戍守呢? 仅是转运粮秣都能将吴军拖垮了! 而上庸城则是不同。 沔水(汉水)至西城后,乃是转到入了秦岭南道,并没有流经上庸城。 故而重兵扼守在上庸,若是汉军来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奇袭的;且如此做法,还能令汉军的粮道增长,多少都能有点以逸待劳的裨益罢。 当然了,江东并不觉得仅凭唐咨与鲜于丹的八千士卒,便能将汉军遏制在汉中郡内了。 如此部署的缘由,而是不管是陆逊还是孙权,皆认为若是汉军兵出荆州,必然是取永安为主力,并非是进易退难的东三郡。 再者,东三郡同样与魏国控制的南阳宛城、关中南部门户武关接壤。 若是汉军兵盛了,魏国同样不会坐视不顾的。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从根本上他们的思虑就错了。 在丞相与郑璞的计议中,此番伐吴的目的不止于报复江东背叛盟约之恨,更是为了诱魏军的雍凉主力自发前来求决战。 战略上的使然,汉军还巴不得让魏军能尽快搅合进来。 那还会有吴魏联合来战的顾虑? 且此番丞相在进军部署上,一改先前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战术,而是用上了魏延最喜欢的兵贵神速! 侵如火! 倚仗着汉军士卒尤其擅长翻山越岭,以及控制过东三郡、知晓山川地理的优势,丞相在领兵出黄金峡时,乃是先让胡济督刘林、蒋舒二人为前部,走秦岭南道至锡县,再沿着锡县贯穿武当山的堵水河谷南下,直接绕过上庸袭击房陵。 昔日先帝刘备派遣刘封前去收复东三郡,刘封攻下西城后便是采取这条路线进军,为了隔绝上庸与房陵的联系。 丞相自身则是督领后军,徐徐沿着巴山北道而进。 让江东将注意力皆放在武当山的南麓盆地,为胡济部作掩护。 刘林与蒋舒在汉军小辈中以勇武闻名,都是在丞相从关中归来的时候,特地调入中军授予独领一部之权的。 相当于为国历练小辈将率罢。 而他们二人亦不负丞相的器重与栽培。 他们觉得虽然锡县在司马懿驻守荆州的时候就废弃了,但因为武当山北麓的秦岭南道可袭魏国的南阳宛城与武关的关系,沿途上必然会有魏军斥候在戒备。 而他们这股八千余人的兵马,很难隐蔽行踪。 为了不给魏军斥候惊觉、将军情传给给吴军知晓,他们向胡济谏,声称请胡济护粮秣与辎重在后,令他们可令麾下人负五日粮、只携带刀矛进军,赶在魏军斥候传递军情归去之前赶到房陵。 兵贵神速嘛。 他们本部各有两千,足以攻下在后方而无有多少戒心的房陵了。 胡济倒没有异议。 只是叮嘱了他们一声小心行事。 如房陵无备便攻之,若无有破城机会,那就等他督领后军赶到在围攻,断不可贪功而徒然令士卒丧损。 毕竟,鲜于丹亦是江东的沙场老将了。 如荆南之战、夷陵之战以及江夏之战此人都曾随征。 虽然战绩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但以久在行伍中养成的谨慎,彼在后方时未必不会守备森严。 对此,刘林与蒋舒一口应下了。 就是驱军而去后,二人就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 因为他们都冀望着战功。 蒋舒不必说,最早随着姜维出国门千里攻灭参狼种羌、迫降化外白马种羌后,他便泯然众人矣!在将星璀璨的汉军中,他几乎每次临阵都是被留在后方戍守。 此番好不容易得到丞相青睐,再度委于重任作先锋,他哪还能错过机会?m.. 而刘林则是想雪父耻。 孟达的反叛与东三郡的失去,都是他先父刘封造就的! 他要将东三郡夺回来,为了报答天子刘禅允他一子复为寇姓、封侯赐爵的厚恩。 在用了四日的时间从堵水河谷长驱入房陵地界后,二人乃是让士卒们作休整、恢复体力,待入夜后再偷袭。 而房陵郡的守备并不森严。 倒不是鲜于丹不谨慎,而是随着年纪渐长而精力不济的他,已然不能在夜里巡视城防督促将士严加戒备了。 亦令吴军士卒在夜里的守备很松懈。 这也无可厚非。 上庸城都无有汉军踪迹呢! 在房陵的他们,于战事开启之前为什么不好好养精蓄锐呢? 故而,他们的结局就注定了。 东三郡皆在群山怀抱中,耕地稀少而黎庶寡。 是故先前不管汉军还是魏军掌控时,都是集中钱粮物资增筑上庸城作为守御屏障的,亦令西城与房陵的城池都不算难攻。 抱着决死之心而来的刘林与蒋舒,在入夜后领军潜行至城下,皆亲自带着身手轻捷的士卒为先登,乘其不备偷城。 乃是长矛系在一起作了简易的长梯潜爬。 待上了城墙后,再以衣物作布绳垂下,让后继士卒得以攀援而上。 而守备松懈的吴军这边,对汉军潜行到了城下都无觉。 一直待到有汉军攀上了城墙后才发现了敌情,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在汉军鼓角俱鸣、呼号雷动的奋勇中,不管是戍守在城墙上的还是歇夜在军营中的吴军,都对忽如其来的袭击惊惧慌乱、不知所措。 待被惊醒的鲜于丹想整军来战时,汉军早就夺下城墙、打开城门汹涌而入了。 是战,房陵一夜易属。 守将鲜于丹死于乱军之中,吴军被俘者一千八百余,临阵被杀不过四百余人,其余皆是死于自相踩踏。 三日后,胡济督兵赶至接受防务,丞相亦然赶至上庸城外围困。 而得悉消息的朱然部,火速将军情传给孙权与陆逊,问彼等是否别遣些许人马来扼守襄阳,令他能尽起本部入东三郡。 但孙权与陆逊刚要调度兵马的时候,噩耗再度传来。 巫县与秭归皆被攻破了。 郑璞与关兴等人督兵约莫三万从永安出! 是的,巫县与秭归并非他们所破,乃同样是丞相遣兵急袭的战果。_& 正文 第560章、出夔门 从益州出荆州,夷陵上方的西陵峡峡口(后世的南津关、三国时称峡口),就是荆州的门户。此峡口与益州门户永安(夔门)之间的大江水道,尚有巫县与秭归县扼守着巫峡,亦是荆州门户的前哨。 但不管吴军在这两个县如何部署,都是无法抵挡汉军出巴蜀的。 位于大江上游的汉军出巴蜀,乃是顺流而下的“进易退难”,而吴军逆流“进难退易”。 在夏秋江水暴涨、流速加快的时节,无论吴军水师如何精锐,都不敢进入巫峡。比如,汉军只需将晒干的尖木投入江中,便可令吴国战船有来无回了。 昔日的夷陵之战,同样证明了吴军试图在巫县与秭归县的拦截乃是枉费功夫。 故而,被赋予全权督战荆州战事的陆逊,吸取了先前的教训,同样是让步骘屯兵在峡口、待汉军来犯后自身再移兵去夷陵坐镇。 至于巫县与秭归县嘛~~ 留些许兵马与一些接应的战船,权当作戒备罢。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毗邻夔门的巫县还未发现汉军兵出,在巫县后方的秭归县却是先被汉军攻破。 或是说,这也是丞相一改以往的用兵风格,让胡济督刘林与蒋舒二部奔袭房陵城的最大缘由。 盖因在丞相计划中,房陵城能否夺下并不重要,但胡济等人至房陵郡后,从此地直线南下袭击秭归县必须要功成! 这条道路,乃是先前孟达任职宜都太守驻守在秭归时,被先帝刘备遣去协助刘封攻取东三郡所选择的行军路线:强行翻越巫山和大巴山(神农架)。 此乃巴人开辟出来的道路。 早在武王伐纣之前,东三郡乃是庸国的领地,而巫山一带则是隶属于巴国。 这两个古国都参与了武王伐纣战争,且相互之间一直相争不断,由此打通从秭归入房陵郡的通道。 如今,江东对此道路并没有防备。 想想亦不奇怪。 东三郡与秭归县都在江东手中,何必要防备一条无有敌情且崎岖难行的道路? 是故,夺下房陵郡的刘林与蒋舒顺道南下,攻破秭归县亦不奇怪了。 秭归县被破,被汉军夹在中间的巫县亦不可守。 这就让早就蓄势待发的郑璞与关兴等人,顺流直下抵达西陵峡峡口毫无阻碍。且兵进之迅,作为西陵督的步骘才刚刚得到秭归失守的消息而已。 但对于步骘而言,早点晚点得悉消息皆无关紧要。 峡口的防务一直都很森严,不管汉军如何精锐,都无法在陆逊督兵赶来夷陵之前攻破。 然而,为了给郑璞等部争取这点时间,丞相大费周章令士卒们奔袭近千里,怎么可能是作无用之功? 汉军并没有攻击峡口! 郑璞与关兴顺流至峡口后,乃是趁着吴军来不及狙击船队的时间,弃船以绳索等物攀上北岸,遁入了莽莽的大巴山。 这个举措,令正勒令将士迎战的步骘当即愕然。 虽然汉军善于翻山越岭,然而行军打仗是要从后方源源不断供给粮秣辎重的,彼等入了大巴山怎么获得补给呢? 且想从大巴山袭击临沮县,抑或转入荆山袭击编县与北上袭襄阳亦不可能奏效啊! 先不说这些地方因为数十年的战事早就残破不堪,江东在接手后同样坚壁清野,做好迎战的准备了! 哪还会囤积粮秣辎重给汉军掠夺呢? 他心中弗能解。 但待他将军情传递给江陵城后,令陆逊直接改变了行军路线。 原本,同样厉兵秣马的陆逊都亲自引着五千士卒在前、令部将督领大军与转运粮秣辎重在后,火速赶来夷陵了。 但甫一听罢信使的禀报,当即下令全军北上编县。 且还派遣信使赶赴武昌宫,请坐镇后方的孙权让水师即刻将粮秣辎重转去襄阳城。 是的,此时他已然大致猜到汉军的意图了。 汉军并没有在大江两岸与吴国争锋的打算,而是意图攻占东三郡与襄阳城。 事实上正是如此。 丞相在去岁制定伐吴计划的时候,就没有过兵入荆南或袭击江陵城的打算。 无他,胜算几无。 第一个缘由,自然恐会重蹈夷陵之战的覆辙。 先前的夷陵之战,先帝刘备与陆逊的兵马大致相当,但源于地域因素,先帝还别遣黄权督兵在北岸布防,护住峡口为大军保障归路。 就是造化弄人。 那时先帝这一路兵马先败了,反而令黄权部被断了归路。 此亦是促使先帝说出“孤负黄权,权不负孤也”这句话的最大缘由。 如今,郑璞与关兴从夔门出,兵力上是逊于江东的;即使攻破了步骘部、夺了峡口,亦无法在继续顺流下夷陵时,有足够兵力护住归路。 再者,如今的荆南亦非当时了。 夷陵之战时,荆南各郡不乏思慕先帝恩义而起兵响应者。 如先帝就遣了马良入武陵郡招纳五溪蛮夷,作为协攻荆南的另一路兵马。 但现今荆南都归江东许多年了,亦已然自发起兵叛乱许多次了,早就没有了响应汉军的实力。 另一缘由,乃是江东水师精锐。 大汉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北伐,几无余力组建水军与打造战船,亦无法在大江之上与江东争锋,没必要以己之短击彼之长。 最后,乃是战略的主次之分。 还于旧都、复关中才是大汉的当务之急! 此番伐吴不止于平复朝野上下的忿怒,更是为了日后复关中的汉魏战事中,不欲江东参合而先行将之重创罢了。 且占据了东三郡,日后魏国就要重兵扼守子午谷与武关以及南阳宛城了! 算是迫其分兵罢。 如此,郑璞与关兴驱兵入大巴山就很好理解了。 无非是为了先一步抢占编县,将东三郡出荆州的巴山北道终点占据,遏制江东驰援东三郡的援军,让丞相部顺利将上庸城攻下。 而郑璞等人入大巴山再转去荆山,如何补给粮秣以及确保赶在吴军之前占据编县嘛~~ 陆逊心中有答案。 乃荆蛮。 ------------------------------------------------------------------------------- 正文 第561章、尽已然 荆蛮,是泛指繁衍生息在荆山内的蛮夷部落。 如先前迁入柤中之地的夷王梅敷以及麾下的万家部曲,皆是趁襄阳以南人烟荒芜时迁徙出荆山的蛮夷部落。 因为鲜有侵扰郡县的干系,虽然荆蛮素来不服王化,但也能被荆北掌控者接受,两者一直相安无事、互不打扰。毕竟对于荆州掌控者而言,兴兵入荆山讨伐他们的成本要比所获得的利益要高得多。 然而,这一默契数年前被打破了。 拜先前朱然兴兵入柤中掳掠梅敷部落无数人丁、粮秣与资财而归所赐,江东后来还复遣了潘浚领军入荆山掳掠荆蛮。 虽然那时候潘浚的后果,乃是在乌桓突骑的奔袭惨败而归。 但荆蛮就此仇视江东的种子却是埋下了。 魏吴两国置换郡县,魏荆州刺史胡质在迁徙东三郡与襄阳黎庶入南阳之时,还曾遣人入荆山寻荆蛮部落,问是否愿意入魏。 自然,荆蛮诸多部落不出意外的都回绝了。 此举亦促成他们群策计议如何应对危机。 江东素喜讨伐山越部落、以壮者为卒、羸弱者屯田的事情,荆蛮部落亦是知道的。 现今汉水以南皆归江东所有,他们日后必然也会迎来被攻伐的命运,不管双方是否有仇。 而避免这种未来的最好做法,就是不让江东占据荆北。 是故,他们在群策之后,便遣使入汉中郡求见那时刚从关中归来的丞相。 不入魏而又仇视吴,在夹缝中的他们也只有大汉可选了。 且先帝刘备昔日不管在荆北还是荆南,对待汉家黎庶或蛮夷部落皆怀仁义乃是有口皆碑的。 对于对他们的不期而至,丞相略有意外。 待听闻他们叙说罢缘由后才释然。 只不过,对于他们的所请却没有应允。 他们甘愿接受大汉朝廷的敕封成为附庸,且会出兵助汉军攻吴;所求则是汉军占据襄阳后,将荆山与柤中划给他们定居,且如先前般不征兵不取赋等。 以现今的局势而言,他们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 但丞相委实无法给予他们承诺。 汉军此番出兵伐吴,若战事诸事顺遂,亦至多只是占据东三郡,并没有将襄阳以及附近郡县占据的打算。 想想就知道了。 大汉北无南阳宛城、南无江陵重镇,占了襄阳乃是自陷被魏吴两国南北夹击的死地! 时机未然,以致弊大于利耳。 故而,丞相乃是给予他们另一种选择。 如若他们愿意依附大汉的话,汉军在打下东三郡后,可以让他们自行选择一处地域安居,朝廷不会干预他们的内部事务;且若是日后大汉复荆州各郡了,他们若要徙归荆山朝廷亦不会阻拦。 而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嘛~ 一乃是定时纳岁贡。 另一则是接应郑璞与关兴部入荆山,且暂借一些粮秣供应大军所食,待汉军占据编县后再偿还。 是的,丞相不需要他们助战。 历经多年的北伐,现今的汉军各部皆有了自己的战法,贸然加入一支未经演武的兵马,非但不会裨益战事,反而会带来累赘。且丞相亦担心他们骤然聚集兵马备战,会引发江东的惊觉,会在无意中泄露了汉军的作战部署。 人多口杂则事不密嘛。 这种几无付出而高回报的选择,令所有荆蛮部落皆欣然接受。 况且他们本就没得选。 协议达成,他们在江东入荆北后,乃是领着部落族人遁入深山中,做足了担忧吴军再次入荆山掳掠的姿态。 对此,江东不疑有他。 不管是在襄阳的朱然部还是入东三郡的唐咨部,皆对他们没有什么戒备。 而是汲汲绸缪着应对汉军来袭的部署。 反正,以荆蛮部落的实力也无法威胁到吴军;若他们胆敢出山泽来袭,亦不过是为吴国增添一些屯田客或苦力罢了。 也正是这种有恃无恐,令郑璞与关兴等部入荆山、袭击编县的意图变得异常顺遂。 依着荆山的编县早就没有了黎庶,且先前就不是荆北重要城池,归属江东后亦没有增高城墙与遣重兵戍守。 当大汉三万余折冲军浩荡而来时,城内吴军当即弃城而逃。 没办法。 不足两丈高的城墙、仅千余士卒,且还没有床弩以及充足的守城军械辎重,在巨大的兵力劣势之下根本没有坚守的可能。 或许,一二日内城池便被攻破了。 且他们无有援军可期待。 驻军在江陵城的陆逊,无法在一二日内赶至。 而唯一及时赶来的、驻军在襄阳城的朱然部却无法来救。 盖因朱然部不过万余人而已! 汉军在在野战之中,常常能以劣势兵力击破魏军,其战力如何毋庸赘言。 纵使朱然素来以胆略与能得士卒死力著称,但在劣势兵力之下,哪能为了救援千余士卒而孤军犯险? 不惧被汉军击破、趁势追击夺了襄阳城不成! 是故,即使陆逊洞悉了汉军所图,以五千士卒为前部一路急行军赶来,但仍然晚了一步。 编县城池已然被汉军焚毁了。 而且郑璞与关兴也已经移师北上,依着荆山与武当山脉塞道落营,堵死了吴军从巴山北道入东三郡的希望。 亦是将扼守在上庸城的唐咨部五千余将士,变成了孤军。 至此,此番汉军攻吴的战略皆达成矣! 且是南线马忠将吕岱困在交趾麊泠县、北线丞相将唐咨困在了上庸,皆占据了围点打援的优势。 引兵至的陆逊见先机已失,乃下令将士就地落营。 自身与刚刚领军赶到的朱然,一同前去观摩汉军的营寨。 此时,汉军营寨的防御工事并没有修缮完毕,如沟堑尚未挖好、鹿砦尚未设置等。 但远远观摩的陆逊与朱然二人,皆没有趁着汉军立营未稳时袭击之念。 不止于陆逊的后军尚未赶到、吴军并没有兵力优势的因素,更因为汉军在修缮防御工事时的井然有序,令他们了然此乃精锐之师。 “都督,先机已失,我军强攻亦难破局也!” 默默看了好一阵,朱然率先出声,“以我之见,此时当寻外力襄助耳。” 正文 第562章、缓兵计 声声的雨,在暮色深深处倾诉着秋末,潺潺的透着寒凉。 或许,是习惯了不动声色的时光恐惊扰了那一抹秋色罢,故而才让雨水落在溪流、山石或树枝上零落的声音,缓缓叩响了四季轮回的门扉。 巴山北道,汉军营寨,郑璞驻足矮垣上眺望远方。 只是徐徐而来的凉风挑拨不开不知尽头的雨帘,凝眸处尽是白茫茫的氤氲。 落营近十日了,吴军一直没有进攻的举措。 就连试探性的都无有。 这让抱着杀敌获田亩激昂而来的折冲军将士,觉得此地的寒蛩之声十分聒噪。 “子瑾,在思虑着什么?” 不知何时在身后的关兴,甩着身上的雨水,出声发问,“斥候方才禀报过了,吴军无有趁着落雨潜来之举。” 他方才巡营去了。 而一路翻山越岭而来的汉军,无法没有携带多少辎重,故而也没有斗笠等遮雨之物。 “有劳安国代我巡营。” 闻言,回首见关兴的胡须都在淌着水滴,郑璞不由先作了声谢,才继续作答,“我非是虑江东来袭。彼等近十日未来战,应是在等攻城器械转运来。我所思者,乃是想着若不翌日雨否歇了,我便往去上庸一趟。” “归上庸?” 不由,关兴略显愕然。 迟疑了片刻,他才试声而问,“子瑾之意,乃是担忧贼吴或会求逆魏出兵,走秦岭南道扰丞相围攻上庸城乎?” 的确,这种可能性很大。 荆州入东三郡就两条道路,既然编县这边的巴山北道被汉军遏制了,吴军不可能不去求魏军从武当县的秦岭南道入扰。 毕竟,魏吴两国已然媾和了嘛。 对于魏国而言,动用驻扎在南阳宛城的兵马骚然汉军,让汉吴两国的战事更持久一些,乃是喜闻乐见之事。 况且,魏军入了秦岭南道后,亦是提防汉军袭武关南边各县的部署。 “嗯,此乃其一。” 郑璞轻轻颔首,换声说道,“江东孙仲谋有勾践之忍。如今我军在战事中占尽先机,彼未必不能对逆魏卑躬屈膝,求得逆魏出兵秦岭南道。故而,我欲归去上庸,从丞相那边讨得三五千兵马入锡县扼守堵水河谷,以防万一。此地,便由安国来督战罢。另一,则是顺势督促汉中郡,尽快将元戎弩等坚守器械以及粮秣与冬衣运来。上庸城坚固,不易攻破,而吴将陆伯言作战素来谨慎,我觉得此战恐在岁末时才会迎来决战。” 岁末? 那岂不是在三个月? 已然断绝援兵的上庸城,能坚持那么久吗? 关兴有些不可置信。 但转念一想,不管吴军何时来攻,汉军都是要提前扼守锡县堵水河谷的。 至于,为何郑璞打算亲自去嘛~ 以令魏国闻名而惧之人,大汉还有何人能比肩被号为“魏之大患”的郑璞? 且塞道的攻防之战,没有弄巧或逞奇谋的余地,郑璞是否留在此地已经无关紧要,还不如前去威慑魏军呢! “也好。” 略作沉吟罢,关兴冁然而笑,且还作了句戏谑言,“既然子瑾将破贼吴之功让与我,我便却之不恭了!哈哈哈~~” 一夜无话。 翌日雨歇,郑璞便带着刘林与蒋舒两部往上庸郡而去。 刘蒋二部在攻破秭归县后,乃是与郑璞等部一并潜入荆山的,如今营寨修缮完毕后,自然要归去给胡济以及丞相缴令。 未行至房陵郡,便遇上丞相遣来的信使。 此是郑璞等人如期焚毁编县后遣人去上庸报信,丞相复遣归来的答复。 或许,是智者所见略同罢。 丞相的回复,一者正是声称供应三万余折冲军的粮秣辎重,已然在转运的路上,让郑璞与关兴等将率勿有忧。 另一,则是让郑璞带着刘蒋两部赶去锡县。 且丞相已然让宗预、庞宏两部兵马先前赶去落营、修缮防御工事了。 亦是说,再加上刘林与蒋舒二部,丞相竟是打算让郑璞督领万余人扼守堵水河谷! “秦岭南道若无逆魏众将来,必有贼吴大军至!子瑾务必谨慎,不可轻之。” 在书信末尾,丞相乃是如此断言的。 亦令看罢的郑璞,心中一时讶然。 倒不是对丞相的叮嘱不以为然,而是觉得很离奇——难道逆魏果如丞相所言的,竟是大方到让吴军借道南阳,从武当县入秦岭南道来战? 以江东的反复无常,魏国不惧“假道灭虢”之事乎! 是的,吴国是可以“假道灭虢”的。 如果他们果真袭击了南阳宛城、再次与魏国反目,大汉上下皆不会介意与江东弭兵,且将被围死在上庸城的唐咨部以及交趾郡麊泠的吕岱部都礼送出境...... 无他,对于魏国而言,可叩关雒阳的南阳郡同样是不可失去的。 吴军一旦这么作了,魏国必然会与之不死不休。 而大汉则是可以暂且作壁上观。 待他们相互损耗得差不多了,亦不管是哪一方胜了,都能更容易还于旧都! 说不定还能顺势将南阳郡当作渔翁之利,捡了! 当然了,这种可能性不大就是。 带着疑惑,郑璞行军至房陵郡遇上胡济后,心中才知道了为何丞相如此笃定秦岭南道必有大战。 江东孙权派遣使者从秦岭南道至上庸求见丞相了! 乃是求和。 声称如果大汉将吕岱部与唐咨部皆放了,那么交州西部三郡与汉中的东三郡给归汉军所有,且他们愿意再次与大汉共盟,从襄阳出兵攻打南阳郡,为汉军入主关中牵制魏国的兵力。 对此,丞相自然是嗤之以鼻。 以江东的秉性尚能信赖乎? 除非日从西升! 只不过,丞相让信使带给孙权的回复,乃是让他们率先动兵攻打魏军南阳郡证明诚意之后,再来遣使来商议复共盟之事。 此是为了拖延时间,调遣兵马以及转运辎重粮秣前去秦岭南道,扼守堵水河谷。 盖因孙权遣使来,令丞相洞悉了吴军的意图。 彼等无非乃在行缓兵之计耳! 贼吴放低姿态求和,不过是为了迷惑汉军,以及让陆逊有时间调遣兵马从秦岭南道来袭罢了。 正文 第563章、南线靖 初冬十月,该黄的黄,该凉的凉。 汉吴在交趾郡的战事,就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迎来了落幕。 却说,昔日马忠将吕岱部围困在麊泠县内,乃是本着围点打援、为北线战事牵制江东兵力的打算,并非是无法攻破城池。 而待在港口水寨的霍弋部传来消息,声称吴军仅是派遣了三三两两的战船前来打探消息,并没有遣兵来战的意图后,马忠便有了攻坚之念。 既然心中所思无法奏效,那就早日结束战事,让郡县靖安与劳顿了许久的将士们休整罢。 是的,攻坚没有悬念。 在困城的近两个月时间里,拜汉军以当地豪右劝降、以俘虏士卒召呼所赐,陆陆续续有交州籍贯的士卒从城内越墙出降。 吕岱无法杜绝此事。 因为士卒们都因为援军久久不至,而对吴国觖望、对战事绝望。 令城内更加动荡的是粮秣即将耗尽。 麊泠不过是交趾的一个县而已,并非囤积粮秣的郡治所,骤然迎入五千余将士的进驻了四个月,粮秣告急早所难免。 吕岱没有让士卒们搜刮城内黎庶的口粮。 因为他觉得于事无补。 战事的转机,在于江东是否遣兵来救。 而如今都进入冬季了,江东若遣兵来早就赶至了。 如此,搜刮黎庶的口粮供应将士,亦不过是多坚持月余时日而已,无改城池陷落、全军覆灭的结局。 况且,搜刮黎庶的口粮,必然会激起民愤。.. 说不定会闹出城内黎庶聚众而反、被城外的汉军瞧准时机来攻,令城池更早陷落。 是故,汉军在遣人招降无果、开始攻坚的三日后,粮秣彻底耗尽的吕岱,乃是聚拢士卒们声称“我受吴厚恩,不得不报之以死,诸君自决之”,罢,乃遣散亲卫部曲,独在署屋内伏剑克忠。 他的死去,令麊泠县不复有负隅顽抗之心。 汉军入城以后,马忠听闻了此事,心中颇为敬佩。 两汉风气尤其尊老。 以吕岱的岁数仍坚持在行伍之中的人,古往今来皆不多,且他还恪守了臣子的赤诚。 虽然各为其主,但力所能及的让他马革裹尸还罢。 马忠乃是让霍弋调拨了两三船只,让一些降卒收敛了吕岱的尸身送去南海郡了。 在龙编县的吴砀得悉后,心中略有微词。 盖因当年与他一并起兵举事的袁龙,就是被吕岱领兵攻杀的。 不过,他亦没有明反驳什么的。 因为他也知道,马忠此举不止于尊老的考虑。 江东占据交州二十余年的时间,几乎所有的叛乱都是吕岱领军讨平的。如今他战死了,尸身都归南海郡了,必然会令一些蛰伏者萌生别样心思。 如此,对大汉日后将整个交州纳入疆域,乃是有所裨益的。 唉~ 权当是人死事消罢。 战事结束后,吴砀乃是如此宽慰自己,但远在武昌的孙权,却无法安慰自己。 其实,江东是有时间派遣水军来交趾救援的。 以精锐著称的江东水师,在 航海方面有丰富的经验,从刘纂上禀吕岱被夹击到麊泠县陷落的时间内,足以让水师赶来交趾郡了。 但那时候,江东上下皆以为不可救。 一来,乃是得不偿失。 汉军试图围点打援之意,江东重臣皆了然于胸,遣兵去救不过是正中汉军下怀罢了。 况且水军能如期赶到,但并不意味着能将吕岱就出来。 的确,江东水军精锐,在江海之上魏汉皆弗能敌。 然而,他们能在岸上与汉军争锋吗? 说不定遣兵去救了,非但无法救回吕岱,就连自身都是有去无回! 另一,则是江东兵力匮乏。 寿春惨败与廖式叛乱的影响,令江东昔日兵力更胜于巴蜀的局势不复,在秋八月汉军分别从汉中郡与永安夔门出时,江东便迎来了兵力的捉襟见肘。 此番战事,汉军动用的兵力已然高达七万有余了! 江东扣除戍守各地的必要部署外,挤出来的兵力亦不过与汉军大致相抵而已。 如此,水军必须要留在大江流域作为西陵峡、江陵城、武昌以及襄阳各个驻军点的连通与接应兵马,且为彼此之间迅速调遣兵力与转运辎重。 因而,江东各重臣皆隐晦的向孙权谏,此时理应两害相权取其轻。 一切以大局为重。 毕竟,汉军主力乃是出荆州。 荆襄的安危要比失去交州西部三郡与吕岱部覆灭更重要。 孙权无法反驳。 从他的角度出发,寿春之败已然令吴地世家豪右损失惨重,如果再无法守住荆州的利益...... 恐孙氏基业将会迎来不可承受之重! 而他得悉吕岱伏剑克忠的消息后,无法宽慰自身,不止是悲恸失去了一个入作心膂、出为爪牙的干城之将,更因为诸葛恪曾上书请命前去交趾救援。 先前在寿春战事中胜了一阵的诸葛恪,愈发被孙权器重。 哪怕太子孙登病故了,亦无改将他当作日后匡扶孙氏基业的重臣来培养。 不过,源于诸葛瑾在去岁病故,孙权并没有将他调来荆南参与战事,而是命他继续在建业驻守,好让全琮得以分身引兵来荆南与战。 也正是如此,诸葛恪在得悉交州战事后,便向孙权作书请命,声称自己可督领麾下万余山越精锐从建业乘船进发交趾。 只是此事孙权无需与他人计议,便直接回绝了他。 没办法,诸葛恪部是不能调离建业的! 不是担忧彼调离后,魏国或会从淮南战线出兵来袭,而是担心吴越各郡县会爆发新的叛乱....... 然也! 江东如今可动用的兵力无有多少,就是对外战事败北后诱发的各郡县频频叛乱,令孙权不得不将许多兵力用在戍守、维护内部治安上。 如此情况下,吕岱的亡故亦是不可免了。 而孙权在愤慨之下,乃亲自作书传给了南阳,让魏军送入雒阳与曹叡。 书信仅寥寥数。 曰: “今巴蜀出兵七万有余,已然举国之半耳!我国与之战,交州三郡已沦陷、州牧吕定公战死,将士丧损无数!若上庸五千将士复弗可救,贵国自与巴蜀战襄阳矣!”_& 正文 第564章、兵来 孙权的书信中充满了怨气。 已然不乏无赖,竟是不惜以襄阳城拱手让给汉军作为威胁让曹叡就范。 之所以他如此不惜颜面,是因为郑璞与关兴在巴山北道落营扼守后,江东想让魏军协力进攻的请求被回绝了。就连陆逊与朱然想退而求其次,打算借道武当县、从秦岭南道前去救援上庸唐咨部的要求,都同样被严词拒绝。 如此,孙权当然无法接受。 荆襄战线与东三郡是江东以疆域置换来的,并非是魏国的施舍! 且先前双方达成的共识乃是不可令汉军入主关中、还于旧都,如今江东已然将汉军七万兵力吸引出来了! 汉军半数兵力都被吴国牵制了! 而魏国竟不趁机东兵将汉军驱逐出关中? 竟是想着让汉吴两国持续损耗更久,好坐收渔翁之利? 真当江东可随意愚弄不成! 是故,他在书信中,便有了放弃襄阳城的威胁之。 盖因无法救援上庸的唐咨部,江东再占据襄阳城、为魏国抵御汉军的兵锋已然无利可图了。还不如将之弃了,归去好好休养生息,让汉军继续攻伐魏国去。 反正有精锐水师在,汉军在短时日内不会兵犯荆南! 江东可自守无忧! 而且,一旦吴国放弃了襄阳,亦意味着战事是以吴国落败告终了,汉军已然出了一口恶气了,自然就会转兵去攻打长安。 不管怎么说,还于旧都才是汉军的举国所望! 从汉献帝手中接过天子冠冕的曹魏,才是汉军的死生之敌! 既然首当其冲的魏国都不想出力,那吴国亦不打算抵抗了,就一起坐等汉军还复旧都,让“汉祚不绝、汉室三兴”的天命之说席卷天下罢。 届时,吴国内部亦不免迎来内部人心思异、郡县动荡。 然而有魏国的陪葬....... 足以! 可想而知,雒阳曹叡看罢书信后的心情。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预料到,昔日被魏武曹操感慨为“生子当如孙仲谋”之人,竟以这种小人心态作为要挟手段。.. 委实令人匪夷所思啊~ 但惊诧过后,他亦连忙召集重臣群策,如何配合江东用兵的部署。 是的,孙权的要挟很有效。 盖因魏国上下都知道,不能以常理来推测孙权的行事。比如这种两败俱伤的事情,他是绝对能做出来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群测的。 魏吴两国虽然迫于形势暂时媾和了,但彼此之间仍缺乏相互信赖的基础。 不可能合兵而战! 亦是说,若想化解孙权的怨气,曹叡唯有允了他们想借道走秦岭南道救援上庸郡之情。 但曹叡对这样的结果很不甘心。 他顶着国内士庶与青史的口诛笔伐,将江夏郡与荆襄战线转给江东,乃是想让吴国能持续消耗巴蜀的国力,令魏国得到复关中的机会。 甚至是全复雍凉的机会! 而如今,战事不过持续了数月,江东竟已然不支了? 如此他先前的作为还有何意义! 况且,他并不觉得让荆州刺史胡质让出道路了,吴国就能将东三郡的战事逆转——彼已然不复与逆蜀争夺东三郡之意,不过是为了将唐咨部就出来而已。 最令曹叡无法接受的,乃是此番逆蜀出兵攻江东,并没有给魏国带来再战关中的机会。 的确,战事如孙权所,逆蜀动用了七万有余、举国一半的兵力! 但南线的战事,入交州的近两万兵马乃是南中戍守的兵马,而并非是屯留在关中与魏国鏖战的兵马! 而围困上庸城与塞巴山北道扼守的五万兵力嘛....... 逆蜀从东三郡进入关中,很难吗? 魏国即使以举国之力,进攻屯兵在岐山的魏延部与五丈原内的姜维部,能在逆蜀从东三郡入关中驰援之前击破吗? 答案,是不需要推敲的。 毕竟曹叡无法指望,吴军能将蜀相诸葛亮部与郑璞部牵制在东三郡、抑或是进攻汉中郡,令彼等无法驰援关中。 是故,思来想去,他决定助江东一臂之力。 乃是以如今屯兵在京兆郡的夏侯霸为主将、以昔日从荆州入关中的蒲忠为副职,合兵约莫一万五千人从子午谷入东三郡助战。 准确而,乃是为江东牵制一部分蜀兵。 子午谷在秦岭南麓的出口,于黄金戍围与西城之间。 夏侯霸领军进入后无需进攻,只需要在谷口处勒兵,便是威逼逆蜀从汉中郡转运粮秣辎重入东三郡的粮道。 令逆蜀不得不遣兵来扼守! 如此,亦能让江东更容易救援上庸一些。 自然也是让巴蜀与江东的战事更加惨烈一些,让局势朝着魏国期待的方向转变。 至于,此举是否会引来逆蜀入子午谷进攻夏侯霸部嘛~~ 无需担忧。 试问,逆蜀都动用五万有余的兵力在东三郡与江东鏖战了,汉中郡内还能有多少兵力在戍守呢? 又如何挤出足够的兵力进攻夏侯霸部呢? 难不成,复从关中调遣兵力归去? 若是如此,曹叡求之不得! 而待曹叡的诏书分别传给胡质与夏侯霸后,雍凉都督司马懿亦上表入雒阳,对此番调度作拾遗补阙。 乃是声称即使魏国借道与江东了,亦不会令战事变得持久。 故而,他想请曹叡让如今驻军在豫州许昌的征南将军王昶部、驻军在南阳宛城的荆州刺史胡质部皆备战,待江东在秦岭南道救援上庸无果后,便复以江东兵马攻打巴山北道、魏国兵马攻打秦岭北道的两国协力作战方式,将这场战事变得更加持久! 令逆蜀不能将这些兵力转归关中! 亦令江东不得抽身离去,持续与魏国一并消耗逆蜀的战争底蕴! 而只要这场战事持续一年半载,魏国便会迎来夺回关中右扶风与陇东安定郡的机会了。 付出了荆襄战线与江夏郡的代价、委曲求全与江东媾和,好不容易挑起了逆蜀与吴国的战事嘛,怎么能让逆蜀来去自如呢? 曹叡闻表,自是从善如流。 是故,初冬十月上旬,东三郡迎来了战云密布。 江东以陆逊与全琮督兵约莫三万,进攻关兴扼守的巴山北道;以朱然与沔中督张梁督领两万将士从秦岭南道望着堵水河谷进发。 夏侯霸与蒲忠亦兵进子午谷。_& 正文 第565章、自决之 魏吴数路大军的动向,瞒不过汉军的斥候。 丞相得悉后,乃是让留在房陵郡为关兴部转运粮秣辎重的胡济,归去黄金戍围督领千余郡兵扼守,防备魏军夏侯霸部入扰汉中郡。 千余兵力且皆郡兵,却要守御一万五千来敌,似是此调度很不可理喻。 但大汉上下皆没有异议。 盖因众人皆知道,魏军是不敢出子午谷的。 不止于魏军早就被汉军打得士气丧尽、不复争锋之心的缘故;更因为从子午谷中出来很容易,但若是退兵就很难了。 就在上庸城池外,还有丞相督领着万余人在呢! 若是得悉夏侯霸部胆敢出谷道落营或者前去侵扰黄金戍围了,丞相急行军赶回去逆战,那么魏军可就是迎来灭顶之灾了。 毕竟,此十数年来的战事就证明了汉军的战力,以万余人吊打魏军一万五千士卒简直不要太容易。尤其是有丞相亲自督阵,汉军将士势必锐不可当。 退一步而言,曹叡与司马懿皆不愚蠢。 站在魏国的立场,此番损耗粮秣出兵策应便是极限了! 在夏侯霸督兵入子午谷之前,必然会细细叮嘱过“切记不可与汉军鏖战”等言。因为一旦与汉军鏖战了,那就等于魏国为吴军死力了....... 只不过是暂时达成共识、连共盟都无有的双方,魏国怎么可能损己利人! 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更佳? 带着对魏吴两国不能齐心协力的了然,丞相对从子午谷而来的魏军毫不在意,只是将困城的方式稍微调整了下。 原先,丞相对上庸的围三阙一,乃是以毗邻堵水河谷的东城门作为缺口。 意在诱城内唐咨部觉得可从堵水河谷穿行武当山脉、从无有汉军扼守的秦岭南道归去;但如今吴军从秦岭南道来攻,再空出东城门便不再合适。 比如稍有疏忽,便会让扼守在堵水河谷北端的郑璞部陷入朱然、唐咨前后夹击的危险中。 故而丞相便不再困城,移营至堵水河谷的南端。 一来,如此可为郑璞部作后援。 另一,则是看能否让唐咨部孤注一掷,从北城门出取道西城,走子午谷或峪谷道入关中。 对,乃是入关中,而并非是归吴。 唐咨乃是魏国利城郡(曹操划徐州东海郡置)人。 曹丕在位时利城郡反,杀太守徐箕,众推唐咨为将主据郡而立。 后被曹丕遣军讨破,唐咨率残军走海路亡奔入吴国,被孙权授予将军职,多次从征伐魏、咸有功劳,故被见重。 有过这样的过往,唐咨想经过魏国疆域归吴是不可能的。 他若是想活命,唯有复入魏,抑或者向汉军投诚。 而此便是丞相的思虑所在。 上庸城被困两个月的时间了! 粮秣与将士固守待援的耐心都消磨得差不多了! 若朱然部无法攻破遏道的郑璞部,引兵至上庸令城内吴兵看到希望,城池将不可守。 势穷的唐咨若投魏,则会令魏吴再次失睦;而若入汉,亦是保障了大汉此番出兵东三郡的“军出必求利”。 或是说,唐咨还有另一种选择:带着将士决死突围~~ 但这不可能! 之所以丞相胆敢如此断定,乃是先前孙权遣使者来时,丞相还故意让使者入上庸城与唐咨会面了。 无需猜测便知,唐咨必然会问及当前的局势。 而使者为了巩固唐咨部的坚守之心,亦必将吴军即将来救的消息告知。 如此,若是唐咨有杀身报国之志,就应在使者离去后,第一时间尽起所有将士决死突围! 盖因他乃是沙场老将了! 基于久在行伍的经验,他也能猜测得到,汉军有关兴部在巴山北道塞道落营而守,必然也不会疏忽在锡县堵水河谷的守御。试问,在汉军最擅长的山地丘陵中作战,且江东还是攻方,吴军需要付出多少士卒的性命才能破开阻碍、赶到上庸城下呢? 至少,要比他所督的五千余人更多吧! 亦是汉军将他当成了诱惑、围点打援,诱江东来赴死。 但江东明知如此,亦不得不来救。 为了军心。 远在交趾郡的吕岱部,江东不救尚可归于委实是无能为力。 而坐拥了荆襄战线的江东,却无法救援上庸郡,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 亦会令将士自此皆觖望,诱发日后的不可承受之重。 如日后江东将士一旦被敌军所困,皆会以现今不救上庸城为例,认为江东同样不会来救自身,随之无有固守之心、甚至会直接投降....... 有时候,救援的结果不重要。 而是关乎人心,在于给予将士一个表态。 如此情况下,身陷重围的唐咨若有甘愿为江东效死之心,就应该在汉军没有扼守堵水河谷之前,引兵出城决死突围。 不管能否突围成功,都是为江东化解此番被动了。 但他没有。 是故,丞相自然就心中有数了。 当然了,不管唐咨部如何作抉择,前提是汉军需要先抵御住吴军的进攻才行。 已然赶赴锡县堵水河谷扼守的郑璞遣人归报,声称只要后方不被夏侯霸部或者唐咨部袭击,他必然能让朱然部铩羽而归。 而在巴山北道扼守的关兴部,就更不需要担忧了。 陆逊与全琮部以三万吴军来攻,而关兴以三万余折冲军扼守,兵力相当之下,只要他不弃了地利出营鏖战,就不会有失利之说。 吴军本来就不善于攻坚嘛。 但关兴遣人来知会军情与声称巴山北道守御无需担忧时,丞相乃是让他一切自决之。 是的,丞相让他在临阵时无需畏手畏脚。 如若是在扼守之余,捕捉到了可出击掩杀的战机,便不要错过机会。 缘由有二。 一者,乃士气不可泄。 关兴麾下的三万余折冲将士,皆是魏军俘虏。 战前在招募与收编时,朝廷就已然许下了此战的赏赐,亦令他们抱着杀敌积功的热枕。 若是一味扼守不出,恐会令他们士气萎靡。 另一,则是战略使然。 此战务必要重创江东! 哪怕要为此付出不少将士伤亡,亦在所不惜! 不然,大汉无法诱魏国倾力战关中;更无法保证汉魏在关中争锋时,实力犹存的江东是否复来参合。 正文 第566章、困者虑 虽魏吴已然确凿了出兵,但攻势一直迟迟未开始。 对于魏国的夏侯霸而言,他临发前被天子曹叡与雍凉都督司马懿叮嘱过了,此番出兵策应江东,乃是为了促成接下来真正携手攻蜀的基础以及让逆蜀陷入战事中更久,行军不必过于仓促,一切以保全自身为上。 而吴国同样抱着类似的心思。 他们需要等夏侯霸部进入子午谷了,确凿汉军不会再复从关中调遣兵力取道汉中来支援东三郡战事了,才会正是发起攻击。 其中,陆逊与孙权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缘由。 在上庸郡的唐咨部,虽然在仲秋八月被困在城内了,但作为抵御巴蜀的前线,城内的粮秣仍可支撑到明年春耕。 如此,救援倒不必焦灼。 至于万一唐咨部军心不稳、在粮秣未耗尽之前被攻陷了嘛........ 也无所谓了。 事情都是有利弊两面性的。 若是上庸郡陷落,江东受限于被围点打援的困境亦然不复,反而可以退兵入襄阳城,让汉魏两方自争斗去。 时间在魏吴双方各有心思中,来到了仲冬十一月末。 夏侯霸部终于抵达了子午谷的南出口,昔日魏武曹操设立的安阳县(石泉县)。 谷口处正好乃是池河折道向西汇入沔水处。 若不出谷,是极容易扼守的,盖因池河汇入沔水还需数里的距离,但也很难威胁到汉军转运辎重粮秣的水道。 除非他领兵前去入沔口驻扎。 当然了,夏侯霸自然不会多此一举。 他一路戒备森严的督兵赶到后,乃是直接在谷口修筑防御工事,将入扰变成了前来守御。 不过,他并非什么都没有作。 在派遣斥候探析西县与上庸一带的军情,得悉此间无有汉军扼守后,便第一时间让使者潜入上庸城,给唐咨带去天子曹叡的诏书。 诏书内容大致可分为三个内容。 一者,乃是分析利弊。 如声称唐咨部如今已经是身陷死地了,吴国即使倾力来救,但也会受限于山川地形等因数难以成功。 另一,则是利诱。 曹叡想让唐咨带着麾下士卒归魏。 声称只要唐咨愿意,那么他先前在利城郡叛魏入吴的过往,便随着时间流逝而消逝罢;夏侯霸部会拼尽全力接应他从子午谷入关中的。 且唐咨入魏国后,督领本部士卒如故,官职与爵位都会比在吴国是升一级。 亦是说,魏国让夏侯霸督兵入子午谷的最大缘由,就是看重了唐咨督领的五千余精锐。 是的,精锐。 作为守御巴蜀第一线的城池,唐咨麾下将士在吴国各部中名列前茅。 最后,则是宽慰。 声称唐咨入魏后无需担忧留在江东家眷的安危。 如今吴国被巴蜀所伐,南线战事已然一败涂地,孙权亦无法接受北线再迎来惨败而归。 故而,此时江东不敢撇开魏国这个临时同盟。 同样不敢拒绝魏国索要唐咨家眷这种不算过分的要求。 彼孙权有勾践之忍嘛~ 唐咨看罢诏书后,好一阵恍惚。 他先前已然从江东使者口中得悉,吴国会倾力来救上庸城池的消息了,亦迎来过汉军的遣人来说降。 如今再迎来魏国的..... 于不知觉中,他竟然成为了三国博弈的焦点、竞相争取的对象。 但人贵有自知之明。 唐咨再短暂的心情复杂后,便婉言谢绝了魏国的使者,声称复入魏之事对于被围困了数月的他而言乃是始料不及,更是猝不及防。 故而,一时间无法给予魏国答复。 且投降这种事关所有将士命运的决定,并非乃他一人可独断。 比如城内副将兼领监军之人,乃是孙氏的死忠,同样能影响一部分将士的决定。 若是无法与副将达成共识,那么他即使愿意复入魏,亦会因为副将的反对而自相残杀,令从子午谷入关中的计划成为泡影。 毕竟,汉军的丞相部就在驻军在堵水河谷的南端。 上庸城若是内讧了,根本无法瞒过汉军。 亦会被汉军闻讯来夺城与追击! 唐咨的这个理由,令夏侯霸有些投鼠忌器。 盖因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愿意与汉军鏖战的。 并非畏惧。 而是此举与天子曹叡的叮嘱违背。 再者,战事爆发,士卒必然会迎来伤亡。 招降唐咨部本来就是为了给魏国增添兵力,但以丧亡魏国士卒作为代价,且还无法估计唐咨能引多少士卒入魏,自然就是得不偿失了。 对此,夏侯霸与副将蒲忠商议了一番,无法决断。 便依着唐咨所言的需要时日考虑、复遣使去宽慰不急于一时,随后便遣人归去关中禀给司马懿。 这种事情,就让上位者思虑去罢。 但他不知道的是,唐咨给魏国的回复不过是搪塞之言罢了。 城内副将兼监军根本就不是孙氏的死忠! 而是昔日与他一起举兵叛魏的乡闾! 况且,就算是城内副将乃孙氏死忠那又如何? 他在部曲私有制的江东掌军征伐将近二十载了,本部士卒早就“知将而不知君”了! 若是他决意入魏了,孙氏死忠也好副将兼监军也罢,胆敢不从者一刀枭首便是,还能阻拦他的决策不成! 再者,他本是徐州人士啊~ 之前举兵叛魏,亦是因为魏国早年对徐州的屠戮以及沉重的赋税徭役啊! 若复入魏,他尚有何面目见乡梓父老! 而之所以他与魏国虚与委蛇,乃是为了拖延时间。 不管怎么说,魏军只要在子午谷一日,多多少少都能为吴国牵制一些汉军,且也能给予身陷孤城的士卒们一丝希望。 抑或者说,他仍对吴国抱有希望。 他入吴许多年了,孙权待他并不薄。 故而,在江东已然尽最大能力驱兵来救援的情况下,他并不想背叛江东。 此算是他报答江东此些年的厚待罢。 但若是江东救援不利、上庸亦粮尽了,那他就唯有“顺势而为”了。 且到那时候,他不管投魏还是归汉,孙权皆不会罪责他的家眷。 军律严苛如魏国,都有“被攻过百日而救不至者,虽降家不坐”之说。他坚持不止百日且是到粮尽的最后一刻了,吴国有何理由追责呢? 正文 第567章、不吝死 率先发起攻击的还是陆逊部。 不管是职责所在,还是战事部署上,他皆是责无旁贷。 且还是要死力攻打之。 盖因他的攻势猛烈与否,直接干系到了朱然部的胜负,甚至是能否活着归来。 没办法,若是他攻势疲软萎靡,无法将关兴部的三万折冲军悉数牵制在巴山北道,那么关兴极有可能分出一些兵力转去堵水河谷归郑璞调度,令彼有了兵力优势,那便是有了呈奇谋的基础。 彼疤璞者,我魏之大患也! 有若昔法孝直筹画之能的郑璞,此些年令魏国畏之如虎;今吴国与巴蜀兵戎相见了,自然要避免其成为“我吴之大患”。 只不过,不管陆逊还是全琮,心中对此番攻势都很腻歪。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场注定了无法突破阻拦的攻坚、无法取胜的战事。 哪怕孙权在得到魏国回复将遣兵助战后,再度从荆南公安将袭领了诸葛瑾之兵的诸葛融部亦调来了,让他们合兵有四万将士了,胜负仍无有转机。 缘由无他。 吴军堪死战不退者少,故而不善攻坚。 而汉军则决然相反。 尤其善在山地中作战的他们,以三万将士在巴山北道中扼守,却四万吴军自然不在话下! 但陆逊与全琮不得不攻。 在初冬十月前,孙权就悄然乘坐战船来过一次襄阳城了。 那时,孙权、陆逊、朱然与全琮这四位江东最核心的君臣共计议了一番,得出了一个能为吴国赢得休养生息的结论。 在此战中,再丧兵二三万即可! 听起来很匪夷所思。 哪有在战事未至白热化时,便打算丧损己方将士的。 但这就事实。 汉军之所以暂且不理会魏国这个死生之敌,兴兵来攻打吴国,表面的缘由乃是吴国背叛盟约了。 但作为有资格论计庙堂决策者的他们,都知道汉军更深层的缘由。 乃是汉军已经将吴国视作了入主关中的阻碍。 是故,他们为了能以举国之力去与魏国争锋,便想先了却后顾之忧。 如此情况下,吴国如若一直实力犹存,汉军是不会罢兵的。 哪怕东三郡全部被巴蜀占了、唐咨部亦覆灭了,汉军亦亦会复进军至襄阳,甚至是江陵城! 而从魏国的角度出发,缘由大致相同。 如今的魏国抱着坐观汉吴两国相争,以期渔翁之利的心思。 故而,他们在吴国没有被汉军重创之前,抑或者是汉军与吴国皆损失惨重之前,皆不会有出兵攻打汉军、为吴国策应之心。 这是一个死循环。 三方博弈,而汉魏双方皆期待着吴国受损,事情就变成了必然。 因而,在江东君臣的计议中,乃是既然事不可免了,那么,为了日后吴国仍能有争雄天下的希望,就尽力促成三方皆损失惨重罢! 办法很简单。 就是顺水推舟,以两三万将士的性命作为代价,令汉军得偿所愿时亦会伤亡不少士卒,然后让魏国看到机会,派遣大军加入战场! 到了那时候,吴国便可从此战中淡出了。 毕竟,江东都被重创了嘛。 汉魏两国见吴国国力受损严重,自然就不会将吴国当作威胁了。 亦会再复先前汉魏争夺关中的战事焦灼中。 这是江东放弃与巴蜀的盟约,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而且孙权对此并不后悔。 因为这也是维持天下三国鼎立局面,江东需要付出的代价。 于夜深人静独自枯坐时偶尔的一丝惆怅,乃是他放弃盟约的时机有些太早了。 如果,那时他等汉魏在关中的决战打起来了、彼等主力皆损耗差不多了,他再与魏国达成共识,说不定能令吴国少受一点损失。 只不过,事情也没有绝对。 万一,魏国的雍凉大军被汉军一战击溃、令长安易主了呢? 若是这样,“汉祚不绝”之声传颂在天下悠悠之口中,亦是令江东连放弃盟约的机会都没有了! 事已然,那便不复念往昔罢。 有了如此觉悟的孙权,在将战事指挥权交给陆逊等人后,便赶去了荆南。 伴着诸葛融部北上以及交州西部三郡被汉军所夺,荆南与交州东部四郡皆有了些许人心惶惶,需要他前去坐镇与抚慰。 暮冬十二月。 得悉魏军夏侯霸部已然入子午谷的陆逊与全琮,乃鸣鼓聚将,督兵望着汉军营寨进发。 “今战,无他计,唯死力耳!” 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誓师,亦没有什么此战必胜的鼓舞人心,在进攻鼓角响起之前,陆逊仅是对各部将率如此做言。 但他与全琮皆没有留在后阵督战。 而是在部曲的护卫下,亲自来到了汉军营寨的五百步前。 用意很明显。 他与全琮的部曲,会与其他将率麾下士卒一样轮番进攻。 作为吴国军中第一人,他都亲自临阵了,自然也会激励其江东士卒的决死之心。 是故,战事甫一开始,连试探都没有便直接进入了白热化。 充当吴军先锋的,乃是昔在淮南战场夺下合肥新城、转职为征北将军的留赞。 临阵时素来不吝死的他,依旧迸发着骨子里的慷慨豪烈,引着甘愿死力相随的士卒奏响了向死而生的序章。 自然,不管他如何舍生忘死,都不能让吴军在第一日攻坚就攻破了汉军的营寨。 但有了他以身作则的死不旋踵,其余江东将率皆不复保存实力抑或者不忍麾下死伤太多之心,同样奋勇向前。 是故,仅是一日的攻坚,吴军便伤亡了千余人。 就连陆逊与全琮的部曲都各战死了数十。 不得不说,吴军此番很果烈。 就连扼守营寨的、终于如愿以偿能与江东鏖战的关兴,都觉得有些诧异了。 不是说江东素不善于攻坚、士卒鲜有死战的锐气吗? 为何今日来攻的吴军却是不同呢? 这些闻鼓无前、面对如蝗弓弩矢仍号呼酣战的吴军士卒,都可称作精锐之师了! 莫非,乃贼吴知子瑾不在此地之故? 抑或者彼等江东鼠辈以为,我乃是倚仗父辈功勋而得位的纨绔,故而才临阵便不计死伤而攻,以期我畏战?! 正文 第568章、雕虫技 吴军攻坚的异常果烈,令关兴心生误解,以为乃是此些年自身功绩不如郑璞、姜维等人般耀眼、因而被江东小觑之故。 这样的推断有些武断,但想想亦无可厚非。 父兄皆亡于江东之手的关兴,本就对江东切齿、常怀复仇之念。 但他没有犯了“将不可以愠而致战”的大忌,因兵出营与吴军一决死战。 而是招来其他将率如州泰、句扶、柳隐以及傅佥等人来计议,如何让江东这种前赴后继来送死的“果烈”更持久一些。 是的,他对江东不吝士卒性命强行攻坚的做法很赞赏、很期待。 毕竟尽可能多的杀死吴军士卒,不管是从国仇还是家恨的角度而言都是皆大欢喜。 只不过,他的这个期待有些难实现。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乃是兵家常理。 本就鲜少有决死勇气的吴军,怎么能一直保持死不旋踵的血勇呢? 句扶的提议,乃是适当的放弃营寨外围的鹿砦,让吴军自以为进攻顺利,故而能持续士气高昂。 这个建议,众人皆不认可。 无他,放弃一些鹿砦只是一时权宜。 汉军终究要死力扼守营寨不失的,同样也会令吴军士气萎靡而罢兵的。 而傅佥的提议则是大胆得多。 他直接向关兴请命,声称让自己从军中重赏募得千余死士,于夜间偷摸出营藏在半山上,待吴军翌日攻坚无果罢兵归去时,关兴督营内的汉军出来追击,而他趁机从侧杀骤然杀出,以夹击之势一举将吴军击溃。 若事顺遂,他们这路兵马可直接追击到襄阳去! 但傅佥此策关兴尚未表态,州泰便出言否之。 他先前乃是魏国的荆州从事,对于一直驻军在武昌的陆逊亦略知一二。 彼用兵风格以稳重著称。 虽在攻城略地方面无有多少建树,但在驻军或行军时的守御方面堪称无懈可击,想寻到他的破绽奇袭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是故州泰觉得,若是依着傅佥的建议出营弄险,那索性就更大胆一些。 让熟悉荆北山川地理的他督领千余死士,绕着武当山脉的边沿而行,直接绕去袭击从秦岭南道进攻郑璞部的朱然部。 那边的吴军,才是最没有防备的! 且朱然部有两万余人,对阵郑璞部有兵力优势,乃是江东最有可能冲破阻拦救援上庸城的部署! 彼等在进攻时必然不留余力、不会防备来自后方的危险。 亦是让汉军斩将夺旗的机会大增! 当然了,危险与收益往往是成正比的。 若依着他的建议行事,他与千余死士被吴军发现而全军覆灭的几率也很大。 是故,关兴听罢,亦同样婉言回绝了此议。 盖因折冲军皆是魏军俘虏,其家眷都在魏国呢! 秦岭南道乃是魏军的疆域之内,如此自然就无法杜绝有个别士卒挂念家小、在行军时偷摸溜去归魏导致事泄了。 最后作谏言的柳隐,则是想分兵。 他觉得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唯有让吴军看到希望才能死战不退。 比如汉军可分出一半兵力在侧落营,让吴军得到分而击之的机会,令他们只留一部兵马警戒、集中兵力攻打汉军营寨之一。 如此,便是变相的促成吴军持久进攻了。 只是他的建议同样也很难实现。 另起营寨是需要时间的。 如今吴军都攻到营寨前方了,那还会让汉军从容立营? 或许,依此建议行事,乃会导致汉军放弃了地利而在野外鏖战罢。 但他的建议令关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藏兵。 很简单的伎俩:混淆视听。 乃先是一切不变继续扼守营寨,待四五日后便让句扶与柳隐二人引着本部士卒不复迎战、藏在军营内,只留下州泰与傅佥两部在却敌。但句柳二人的将旗仍留在营寨上,营内每日朝暮食的烧灶炊烟,同样保持着三万人的数量。 只需持续十天半月,观摩战事的吴军将率必然会发现端倪。 比如为何立在句柳二人将旗下的士卒,为何归入傅佥与州泰二人指挥作战呢? 尚有为何汉军在迎战时明明有足够的兵力,但各部士卒轮换扼守的时间间隔却是变长了? 军中是不乏目力绝佳者的。 在疑惑下,吴军必然会让目力绝佳者在侧观摩,以汉军各个都伯或司马的轮换督战时间中,推算出汉军营寨内尚有多少兵力。 亦是说,吴军很快就会发现,句扶与柳隐两部已然许久未在矮垣上迎战的事实,故而他们也能推断出,句扶与柳隐已然在夜里悄然转去堵水河谷支援郑璞部了! 不然无法解释,为何汉军的兵力骤减。 至于将旗仍在、造饭炊烟不减嘛........ 乃是汉军为了掩盖已然兵分的事实,因而故弄玄虚罢了。 这种军中惯用的雕虫小技,任何一位稍有戎马生涯的将率都不会陌生。 不足为奇。 如此,只要吴军相信自己的推断、以为自身有了兵力优势可破营,鼓舞士气持续死力进攻便理所当然了。而在他们的死力进攻下,汉军可以适当出现“岌岌可危”的局面,不断的给予他们希望。 一种曙光在前、胜利在即的希望。 十日..... 半月....... 一月..........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看得见但却始终无法抓住的希望,会令所有吴军士卒感到绝望。 同样会导致他们锐气丧,陷入师老兵疲的不振中。 届时,汉军便可以让一直养精蓄锐的句扶与柳隐部出营反击了! 若事情顺遂,以逸待劳、有心算无心,重创吴军不难矣! 自然,陆逊并非无谋之辈。 在汉军持续的诱敌中,他未必不能识破这种利用人们逆反心理、“反其道而行之”的计谋。 只不过,陆逊即使识破了,那又如何呢? 对职责乃是扼守巴山北道的关兴等人来说也没有什么的损失啊! 对汉军整体战略也没有什么影响啊! 反正丞相的叮嘱,乃是让关兴等人一切自决之,那便且试试罢。 事成则喜,弗成亦勿有念。 是故,众人在群策之后,皆赞同了关兴之言、依计行事。 正文 第569章、无虚士 秦岭南道,锡县堵水河谷。 依山傍水而落的汉军营寨矮垣上,郑璞有些百无聊赖的注目远处江东斥候,时而将双手拢在嘴边哈一口热气。 暮冬十二月的山谷变得异常寒冷。 但对马上就开启的战事而言,天寒会令汉军容易扼守。 不管是风雪将阻碍吴军前进的道路,还是浇水结冰加固营寨的便利。 故而,郑璞对督领两万有余士卒前来攻坚的朱然与张梁部,并没有多少担忧:他将自身当作朱然的在换位思考下,也没有想到攻破营寨的办法。 是的,他觉得吴军此来乃是做无用功、让士卒徒然送死。 虽然这样的想法有些狂妄,但似是也没有错。 盖因他没有如关兴等人那般有着大破吴军之念,心中仅是想着守住营寨不失即可。 所谓无欲则刚嘛。 哪怕朱然素有善战之名,但他又如何在一个不想赢的人身上寻到破绽呢? “夜间甚寒,莫忘了给值守的士卒们多添些火盆。” 郑璞对跟在身侧的、今日当值的刘林嘱咐道,“还有,箭楼之上的瞭望卒每个时辰轮换一波,昼夜皆如此。吴军斥候已至,至多三日,贼吴必来犯矣。” “诺。” 瓮声瓮气的回了声,已然有很茂密胡须的刘林,含笑说道,“都护放心,我必不玩忽。嗯,此间无军情且天色近晚,都护不若先归军帐用暮食?” “怎么,嫌我碍事了?” 闻言,郑璞轻挑眉毛,故作不悦的反问了句。 但刘林都跟随他左右多少年了,哪还会被他的戏谑言给唬住? 相反,他竟还重重颔首,咧嘴大笑,“末将正是此意!我现今腹中早就空空如也,然而都护不归去用暮食,令我亦不好让人将暮食送上矮垣来。” 一时间,郑璞愕然。 旋即,畅怀大笑,“你个莽夫!哈哈哈~~” 亦如他所愿,拾阶下矮垣归军帐,转身之际还不忘叮嘱一声,“莫忘了让军中庖宰给值夜士卒加餐。” “诺!” 刘林对着郑璞背影行礼,朗声而应。 就是礼罢昂头,他还默默的看着郑璞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眼眸中同时泛着些许疑惑,但很快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便兀自笑着摇了摇头,转去招呼值守士卒用餐了。 无独有偶。 跟在郑璞身后的关彝与张遵,眼眸中同样有着类似的疑惑。 他们二人是去岁开始跟在郑璞身侧的。 那时,郑璞与关兴等人被丞相遣归蜀地督折冲军屯田演武,得了将令的关兴便提前给关彝冠礼,将之携入了军中。 此番乃是伐吴之战嘛! 被过继给关平的关彝怎么能缺席呢? 但他很不厚道的是,直接让关彝跟在了郑璞身侧。 且美其名曰,给郑璞添个使唤的军吏。 真正目的不必说。 乃是抱着近朱者赤的心思,冀望在郑璞的耳濡目染下,关彝将略能有所长进;更能在读兵书时遇上不明弗解之处,可直接请郑璞解惑。 对此,郑璞无法回绝。 关兴又没有请他给关彝当先生! 只是让其跟随左右而已,以二人多年的袍泽情谊,他怎么回绝嘛! 但此事不知怎么的,竟是被张皇后得悉了,且同样将已然孝满的张遵给遣来了....... 好嘛~ 对于外甥兼未来的女婿,郑璞更没有回绝的理由。 权当是虱多不痒罢。 而此时刘林、关彝与张遵等人共同的疑惑,则是不理解郑璞的调度。 被赞为有法孝直筹画之能的郑璞,在此番战事中,竟打算让士卒们扼守不出,对贼吴的来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或是说,这样的调度也没有错。 攻防之战嘛,汉军占了地利优势可以逸待劳嘛,没必要节外生枝。 然而,郑璞乃何许人也! 从征十余年以来,奇谋策算不计其数,常能及人所不能及!正值江东来犯之时,不应该是以奇谋让贼吴惨败而归,甚至是斩将夺旗吗! 怎会表现得如此“平平无奇”、以最平庸的战术御敌呢? 但事实似是正是如此。 一直跟在郑璞身侧的他们,在军议时都有资格旁听,故而也知道郑璞只是让将士们做好守御的准备,并没有其他的部署....... 所以他们弗能理解,亦无法置信。 很巧的是,督兵赶到堵水河谷的朱然同样无法理解。 他已然让斥候将堵水河谷周边二十余里内的各个山坳、林丛与溪谷都细细搜查过了,但没有寻到汉军设伏的痕迹。 原本这是好事。 至少他能心无旁骛的督促士卒攻坚了。 然而,一想起扼守此地的汉军主将乃疤璞,他心中又有些不安。 就连此番担任他副将的沔中督、素有勇名的张梁,都在斥候信誓旦旦声称汉军无有伏兵后,谏言兵者当慎,请他增一倍斥候再去去搜查一次。 名下定无虚士! 在魏国付出巨大代价证实了昔日曹真那句“彼疤璞者,我魏之大患也”所赐,令天下人皆对郑璞有了固化的印象。 善奇谋,常有出人意料之举。 设谋之时无人可洞悉,谋显时便已然左右了战局。 是故,当郑璞的表现平平无奇的时候,朱然与张梁心有忌惮亦不足为奇了。 盖因在魏国失萧关、鹯阴城塞易主以及高平城被夺之前,郑璞迎敌的战术同样是如此“平平无奇”! 但待郑璞谋显时,魏国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 朱然并不想让自身亦步入后尘,令后世青史再给疤璞的功绩添一笔。 而且,他与孙权、陆逊以及全琮等人有着不同的想法。 在先前孙权悄然来江陵、召他们三人私下计议时,推断出吴国再付出丧损二三万士卒的代价便可渡过此番危机时,乃是将唐咨部的五千士卒算在“代价”之内了。 毕竟唐咨部已然陷入死地了嘛。 但朱然觉得不应该将唐咨部算入“代价”之中。 他是真的想将唐咨救出来。 缘由,不仅是因为唐咨部乃是江东为数不多的精锐,更为了吴国的日后考虑。 吕岱部不救! 唐咨部亦救不出来! 试问,日后江东各部在临阵之时,何来的决死效忠之心?江东还以何资本在天下三足鼎立中生存! onclick="hui" 正文 第570章、败吴 贯穿武当山脉的堵水,在锡县(白河县)与武当县的中间汇入沔水,入河口东岸平坦开阔而西岸崎岖逼仄。 汉军的营寨亦分西东对望而落。 其中,郑璞亲自督领八千余士卒在东岸扼守,而西营仅有庞宏部两千士卒。 但吴军无有攻打西营的打算。 那边的地形太过于陡峭了! 戍守兵力虽然不多,但比东岸的营寨更难被攻陷。 是的,心有不安的朱然与张梁,还是开始了让士卒们死力攻坚。 至于无法寻到郑璞有可能设谋的痕迹,他们在督兵攻坚之余还广派斥候在周边警戒,防备未知的危险。 同样,连续攻打了数日的他们看不到丝毫胜利的曙光。 只是让早就萧瑟的堵水河谷,平添了许多尸体在诉说着寒冬的悲凉。 但朱然想将唐咨部救出来的冀望,并没有寄托在攻破汉军阻拦之上,而是想给予他自救的机会。 盖因朱然知道,自身是不可能攻破汉军营寨的。 堵水河谷南端的那边,尚有丞相部的万余人在驻扎呢! 哪怕他将此地郑璞部攻打的岌岌可危、士卒死伤惨重,但丞相完全可以复遣两三千士卒前来助战。 攻守双方士卒的伤亡本就悬殊。 他以两万有余的兵力进攻万余人的郑璞部,哪来的破营希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非是他不吝惜麾下士卒的性命,而是为了将郑璞部遏止在此、让丞相部不能从容离开堵水河谷罢了。 因为他已然派遣心腹之人,分别赶去上庸城与子午谷了。 遣人往上庸,是他知道汉军对上庸的围困乃是空缺出了西城门的方向,唐咨部若是突围,可以途经西城从秦岭南道归来与他会合。 如此,朱然部的战略目的便从攻坚变成了接应,自然也能更容易达成。 唯有的顾虑,那便是唐咨部如何摆脱丞相部的追击。 此亦是朱然遣人去子午谷寻魏军的缘由。 他想请夏侯霸派遣两三千士卒赶到废弃的洵口戍围处,于山林中广设旌旗、大作鼓吹等,佯作魏国大军前来接应的假象,以此来让汉军的追击稍微滞留,好令唐咨部的突围更容易些。 至于,从上庸往西城突围的这段距离,需要以多少士卒作为断后之军,那就只能让唐咨见机行事了。 朱然唯一能给予的保证,是只要唐咨部进入秦岭南道后,他即使拼尽本部所有士卒甚至是战死,都一定会让唐咨部毫发无损的归去江东。 唐咨得到这样的口信后,感慨万千。 入江东征伐多年的他,当然知道朱然的言出必行;亦对彼不吝自身麾下性命,也要将自己救出来的豪烈很感激。 是故,对突围不抱有多少希望的他,仍愿意试一试。 若是突围失败了、身丧在上庸-西城这段路程中了,就当是“将军百战死”的必然罢。 然而,可惜了。 他有了决死之念,但夏侯霸却不愿意成全他与朱然这段舍命相互扶持的佳话。 夏侯霸回绝了朱然的请求。 声称自身得到的将令,乃是侵扰汉中郡的黄金戍围、遏制汉军有可能从汉中郡复遣来的兵马,而并非是为了给唐咨部作疑兵、将自身麾下士卒陷入危险中! 比如,他如朱然所愿遣兵前去了,万一汉军丞相部直接弃唐咨部不顾,改为前来攻击魏军呢? 两三千疑兵,如何抵挡! 而这些疑兵被击败了,汉军衔尾追击而来,他又如何扼守住子午谷的营寨? 且夏侯霸回绝之余,还对朱然遣来之人反诘。 曰:“贵军上庸郡五千士卒不可弃,便将我国士卒性命视作草芥乎!” 这样的回复被使者带回来,朱然听罢当即须发皆张、怒不可遏。 盖因夏侯霸是在强词夺理。 以两三千士卒作疑兵,若是汉军转来攻击,径直返身归去即可! 汉军哪能追得上! 何来“以魏军士卒性命作代价助吴军突围”的指责! 这分明是魏军不愿意出力,想看汉吴相互攻杀、以期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然而,纵使他明知夏侯霸是在推脱,却也无法反驳什么。 魏国本来就没有义务为吴国出力。 复遣使者过去交涉,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而他的副将张梁,则是提出了退而求其次的做法——求人不如求己,他想引本部四千余人赶去西城,接应唐咨部归来。 对此,朱然颇为意动。 他无法攻陷郑璞的营寨,但是以本部牵制郑璞部还是可以做到的。 哪怕是汉军丞相部提前得悉了他们的意图,径直引兵前来与郑璞部合兵,他都有信心将之牵制住一些时日,避免唐咨与张梁部的归路被断。 但有时候,世事往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朱然复遣人去上庸城,将以张梁部作为接应之事知会唐咨时,唐咨却不打算突围了。 缘由,同样令朱然部无法反驳。 唐咨觉得这样的突围,必然会让吴军死伤惨重;甚至稍有不慎,乃是以张梁部为他陪葬了! 毕竟,在东三郡的汉军不止郑璞与丞相部。 而汉军若是从扼守巴山北道的关兴部,调遣五六千士卒前来堵水河谷,冲破朱然部的阻拦将他与张梁部的归来断掉,陆逊部是无法阻止的。 且汉军调兵的路途,并不算远。 至少要比他从上庸城突围到西城,在走秦岭北道至堵水河谷要近得多! 是故,唐咨不愿意突围了。 他觉得朱然为了上庸这五千士卒,而让更多士卒丧命的做法不可取。 好吧。 无奈之下的朱然,唯有继续进攻郑璞的营寨了。 心中亦开始思忖着,先前孙权与陆逊将上庸城五千士卒划入“代价”中,或许是早就预料到了他如今的为难? 他没有答案。 只是努力用这样的推测,来宽慰自身无法救援上庸的无奈。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于不知不觉之中,时间已然来到了绍武六年(243)的正月。 而攻坚了月余时日的吴军,亦不出所料的罢兵了。 其中,原本做好死伤惨重的朱然部,不过伤亡了四千余人;但可进退自如的陆逊这路,战果则是令人膛目结舌。 竟丧亡了万余人! 正文 第571章、喜忧异 月余的攻坚之战,朱然部死伤四千余人不足为奇,毕竟占据地利扼守的郑璞部,都不免伤亡了上千士卒。 但这其中最大的因素,乃是郑璞不曾出营反击的缘故。 而陆逊部丧损了万余人的原因,就是被关兴部抓住机会出营反击了。 却说,当时关兴与众人定下混淆视听之计后,汉军便一直以半数兵马在坚守营寨,如此攻防了七八日,吴军果然如期发现了汉军似是有“炊烟不见而减少”的迹象,亦隐隐有了柳隐与句扶两部已然转去堵水河谷的猜测。 心有期待之下,他们自然更加死不旋踵的攻坚。 让战事仅是开启了半个月,吴军便伤亡了近四千将士,但各部将率们让士气如虹、仍觉得攻势再猛烈一些,或许便可以将营寨攻破了。 然而,陆逊则是不同。 先前在寿春之战中的惨败,是他唯一的败绩。 亦是江东开始步入国力衰退、令朝野上下无人再复有北伐之念的转折点。 足以让他此生都耿耿于怀了。 而魏国以“灯下黑”的伎俩、将雒阳中军藏在寿春城内的做法,同样让他记忆犹新,而如今汉军的守御令他觉得似曾相识。 是的,在多日的攻坚后,他发现了些许端倪。 抑或者说,汉军防守时的“岌岌可危”有些刻意了。 犹如故意让江东知道他们马上就无法坚持、营寨即将迎来陷落一样。 然而,那些在矮垣之上的都伯或司马脸庞之上不见丝毫忧色,就连那些士卒们都没有愁眉苦脸或是洋溢着必死的觉悟。 这些不寻常的迹象,足以让陆逊嗅到了有危险在蛰伏。 是故,他在当日攻坚罢了,私下将全琮招来计议,径直道出了汉军的蹊跷,断言汉军并没有转兵离去。 全琮听罢,沉默好了一会儿。 旋即,却是莞尔而道,“都督,彼蜀兵藏兵与否,与我军此番攻坚似预期是干系不大,且若果如都督所言,蜀兵所为不正如我军所愿乎!” 闻言,陆逊同样默然。 是啊,他们此番来攻坚也没有抱着能冲破汉军的阻拦、救出上庸城的唐咨部啊! 况且汉军藏兵的目的不言而喻,乃是为了反击,而他们正好可先暗中做好准备,堂堂正正与汉军正面鏖战一次,在达成先前顶下的“折损二三万士卒后可退出战事”目的之余,还能让汉军死伤不少,如此不是正好战略使然吗? 但陆逊心中仍有一缕怅然。 识破了敌军的意图,他自然能让彼弄巧成拙! 虽不可能令夷陵之战再度上演,但一洗在寿春之战中惨败的耻辱不在话下! 然而,受限于江东如今的国运与未来的期盼,他却不得不配合着汉军的伎俩,继续糊弄着士卒、将他们送上不归路。 如此,心中的滋味,终究是意难平的。 “乃我拘泥了。” 许久之后,他才将挂在眉目上的惆怅化作释然一笑,“确如子璜所言,若彼蜀兵有出营来战之意,正好如我军所愿。嗯,防备蜀兵突袭之事不可宣之于众,且我每日皆需亲临阵督战,唯有劳子璜提前部署了。” “好,都督放心。” 全琮也不推脱,当即重重颔首,信誓旦旦,“我定然将此事部署妥当。若是蜀兵果真出营来战,我必令彼知我江东刀兵未尝不利也!” 他并非是妄自尊大。 作为戎马多年的宿将,且是以有心算无心,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做到。 然而,整个江东都不知道,在巴山北道营寨内的折冲军先前乃是魏国俘虏,一群抱着以命博未来、为自己而战的人。 对战事的胜负没有多少关注,但却对斩首之功汲汲渴求之人。 这些魏国俘虏都知道,致力于还于旧都的汉廷,不会与江东爆发太多的战事,而能给予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有且仅有这一次! 错过再无。 他们不会允许自己错过。 世事如棋,有时候一子落错,便是满盘皆输。 尽管陆逊的将略足以看透汉军的意图、全琮的预先部署很完善,但就是这么一点信息的不对称,导致了他们的落寞结局。 是的,全琮的部署堪称无可挑剔。 他将先前时日充当先登的留赞与陈表这两部精锐,都撤下来休整,当作预备汉军出营的中坚,而再继续攻坚了数日后,又请陆逊将一直督转运粮秣等事务的诸葛融部接手了攻坚之责。 这是为了诱汉军尽早出营。 盖因诸葛融为人很平庸。 才智将略对比其兄诸葛恪而言,犹如云泥之别。 若不是诸葛瑾早年遣次子入蜀过继给了丞相,且诸葛恪早就自己凭借才能招募了山越精兵与战功封侯,诸葛融是绝无可能督领诸葛瑾旧部的。 对,孙权没有了选择。 且他不敢打破江东“父死子继”的统兵制度,进而诱发群臣的离心。 是故,以袭父旧部无多久的诸葛融来攻坚,吴军的攻势可想而知。 不仅没有先前留赞与陈表等人的悍不畏死,反而士气萎靡的畏手畏脚、几乎是重在参与! 而这点正是全琮想要的。 他要让汉军觉得吴军的攻势已疲软、已后继无力了、即将要罢兵归去了;若是汉军的藏兵再不出来反击,恐怕就再没有了机会了。 他的计划也成功了。 关兴见状,本有些疑惑。 因为他发现吴军的转变很大,大到让他觉得出兵反击或有危险。 但他架不住其他将率的求战请命。 尤其是傅佥。 正血气方刚的他,以一句话让关兴不复迟疑,“江东皆鼠辈!纵使有所预谋,哪又如何?以正正之旗、堂堂之陈,焉能当我军之锐!再者,折冲士卒皆求战若渴,将军若不允我等出战,恐军心不稳、将士怨言生矣!” 至此,出击自是就不可免了。 一开始,占据如陆逊与全琮预期。 在诸葛融部攻坚之时,汉军倏然洞开营寨们席卷而来,被早就严阵以待的留赞与陈表部死死遏制住了前进的步伐,令他们的急袭变成了两军在野外的鏖战。 且对于吴军的早有准备,许多汉军还颇为愕然,稍微慌乱了些许时间,反而令吴军占了出其不意的优势。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胜负的天平便开始倾斜。 留赞与陈表部都很精锐,且人人皆愿死力作战,但在士气与战力以及决死等方面,终究无法比拟为自己而战的折冲军。 甫一接战,汉军被遏制。 鏖战半个时辰,两军旗鼓相当,将士们皆士气如虹的号呼着酣战。 一个时辰过去,汉军愈发昂扬,而江东士卒略显疲态。 待两个时辰过去、夕阳坠山峦时,战局便开始步入明朗。 仍士气不减的汉军,许多士卒还犹如昔“闻战则喜”的秦军一般,将斩杀的江东士卒耳朵割下系在腰间,继续奋勇直前。反而江东这边,随着留赞与陈表二部的乏力,其他各部将士已然军心惶惶、步步败退。 明眼人都知道,胜负几是定局了。 对此,全琮始料未及。 而素来未虑胜先虑败的陆逊,则是在大军尚未形成溃败之前,引自身的本部在侧组建强弩阵,作殿后之军;并让令全琮与留赞等部,且战且退从他本部前经过。 这样的做法,无法改变吴军败北的结局。 但却能让汉军无法扩大战果。 因为他本部阻挡汉军追击的时候,亦是让全琮与留赞等人赢得重新整理阵型的时间。 不必担心全琮等部会一溃千里。 在这种危急的时刻,江东的部曲私有制反而是一种优势;只要将率有决死之心,私兵部曲们就不会弃将主而去。 且夕阳马上就遁入山峦了! 在夜色的掩护下,汉军也无法继续摸黑追击。 事实上,汉军亦没有追击的打算。 盖因关兴等将率都知道,不能让折冲军进入襄阳、不能靠近与魏国接壤的地界。 因而在天色慢慢变得昏暗后,关兴便鸣金收兵。 亦令为期一月有余的战事落幕。 折冲军死伤了五千余人,但吴军死伤乃是汉军的三倍,再加上朱然部丧损的四千余人,算是彻底失去救援上庸城的实力了。 但对此战果,胜负双方的喜忧却是不同。 远在荆南公安的孙权得悉了战果,先是黯然伤神了一番。 旋即又松了一口气。 江东没有了参合汉魏争雄的实力,自然也就能淡出战局迎来休养生息的时刻了。 且还立即派遣出使者,求和。 且想与巴蜀再复先前共同伐魏的盟约。 代价,则是东三郡与交州西部三郡皆自此归大汉,以及先前约分天下“以豫、青、徐、幽属吴;兖、冀、并、凉属蜀。其司州之土以函谷关为界”中的幽州与司隶校尉部皆划给大汉。 当然了,这只是算是缓兵之计。 他的本意乃是声称,江东不复与大汉争锋之心,且期望通过与巴蜀的商贾贸易来回复江东的国力。 而丞相得悉战果时,则是先露出笑颜,随后便有些忧虑。 无他,江东败得太快了! 快得令丞相都开始担忧,无有江东牵制大汉兵力之下,恐魏军不敢发起关中决战了....... 正文 第572章、时无多 对吴军败北最为心忧之人,乃是魏国的曹叡与司马懿。 他们虽然早有预料,江东不可能冲破汉军的塞道救援上庸城,但却无法预料到吴军竟败得如此之惨! 惨得让魏国都有点不忍直视。 毕竟,临阵死伤两万有余的士卒、尚有五千将士被困上庸的江东,已然无法让魏国推行先前定下的战略了! 对此,曹叡与司马懿皆很心焦。 亦迅速做出反应。 一者,乃是急令在子午谷南端出口的夏侯霸部,迅速联系在上庸城的唐咨,让彼当机立断是否要复归魏。 若彼愿归,则是司马懿会复遣些兵力进入子午谷与夏侯霸一并将他接应入关中。 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罢。 随着江东的败北,唐咨部亦不是战事的焦点所在。 另一,则是让征南将军王昶与荆州刺史胡质,立即引兵赶赴秦岭南道的武当县驻扎,做出魏国将进攻东三郡的意图。 与此同时,派遣使者赶赴襄阳城,邀约江东一并进攻巴蜀。 且将两家合力的条件,许得异常丰厚。 如夺回东三郡将继续归吴国所有,临阵缴获的辎重或俘虏以及打扫战场的收获等,一切皆归江东。而在战事排布上,在秦岭南道的魏军乃是主攻,而吴国只需出兵一两万牵制巴蜀在巴山北道的兵力即可。 如此,几乎可算是魏国出兵为吴国伐蜀了! 但江东君臣皆不是无谋之辈。 尤其在这种三方博弈的尔虞我诈中,吴国君臣堪称最善见风使舵者。 孙权直接回绝了魏国的邀请。 且在回复的书信中,以夏侯霸部拒绝朱然的请求协助为由,怒斥魏国乃是无信之徒,声称吴国不会再为魏国抵御巴蜀的兵锋。 若是魏国胆敢紧逼或威胁,损失惨重的吴国在走投无路之下,唯有将襄阳城献给汉军、他自身亦不吝去了天子号向汉军称臣,令江东基业可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这样的回复,曹叡与司马懿皆无言以对。 虽然他们都知道,孙权不可能向汉军称臣,且汉军亦不会在此时将襄阳城纳入囊中。 但他们也委实没有说动江东出兵的理由了。 抑或者说,孙权与陆逊等人在战前洞悉了此战的本质,以两三万士卒丧损的壮士断腕所赢来的主动权,令魏国不复有威逼利诱的余地罢。 但无论如何,魏国都不可能让东三郡的战事就此消弭的。 若是无法将汉军的数万大军牵制在此,魏国先前将荆襄战线转给江东尚有何意义呢?持续消耗巴蜀的战争底蕴,令魏国有机会夺回关中的战略目的,又如何实现呢? 是故,纵使江东态度异常坚决,但魏国往来武昌的使者仍相望于道;且曹叡给以江东出兵的承诺,一次比一次丰厚。 时间在魏吴两国的反复协商中,来到了春二月末。 被困在上庸的唐咨部举城投降了。 此乃三方皆意料之中的事。 救援的吴军亦然罢兵,策应的魏军夏侯霸部亦龟缩入谷道中间,且上庸城内粮秣耗尽,唐咨连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无有了。 或许,是想安抚将士之心罢。 孙权得悉此事后,乃效彷昭烈帝刘备般感慨了一句“乃我负咨,咨不负我也”,并没有以此事追责其留在吴地的家卷。 而曹叡与司马懿得悉后,顿时觉得说动江东复出兵之事,再次增添了难度。 无他。 没有了救援唐咨部的理由,江东将士都不知为何出兵了! 历经汉魏多次争锋的东三郡,如今已然没有什么黎庶且土壤不算肥沃,对于吴国的战略意义而言,说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都算夸奖了。 是故,曹叡思来想去后,便打算再次将先前出使江东的司马师遣去武昌。 他将江北的庐江郡还给孙权,以舒县与巢湖为界。 盖因巢湖以西的大别山脉各县如舒县、居巢、皖城与浔阳等一带水泽密布,在先前的魏吴战事之中,就证明了魏国即使占据了亦很难守得住。 还不如将此作为诚意,让江东能再次出兵扰蜀。 权当是将逆蜀驱逐出关中要付出的代价罢。 但司马师才启程没多久、还未越过江陵城时,曹叡又遣人将他召了回来。 局势再次变化了! 令魏国不需要付出任何诚意,孙权也会如期出兵了。 是的,江东不得不战。 盖因夺下交州西部三郡、东三郡的汉军,并没有罢兵之念。 却说,当江东罢兵归去后,汉军便开始处理战后事宜。 如关兴部拆营寨归来房陵城驻军,且依着先前的协议护卫荆蛮各部落徙入东三郡栖居之事;而郑璞部则是继续扼守着堵水河谷、忙碌修缮营寨与防御工事等,以防备魏国遣荆豫各部进驻武当县的举措。 但他本人则是归来了上庸城外。 丞相召他。 传信之人乃是被丞相带在身边、充任记室小吏的诸葛攀。 郑璞甫一见他时,当即心中大愕。 尤其善于在蛛丝马迹中推敲出事情本质的他,当然也会从诸葛攀亲自赶来中,嗅到一缕不寻常。 依着常理而言,丞相应是遣值守小吏来传信才对! 而让诸葛攀前来嘛~ 如不出意外的话,乃是那值守小吏无法分身。 再结合如今正处于冬春交替的时节,恐是丞相疾病缠身、难离值守小吏左事了 对此,郑璞亦不敢怠慢。 将军中事务简单交代了几句,便与诸葛攀急冲冲赶去上庸郡。 沿途,假他事以言试之,却让诸葛攀涕泪俱下。 丞相的病情,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严重。 尚未入春之前,丞相如先前般挑灯署理军中与朝中事务时,便有过了一次昏厥。 万幸,那值守小吏依着黄氏叮嘱,入夜后常给丞相加餐,是故也发现得很早,急忙寻来了跟随在军中的太医来救治。 昏厥之由,乃是丞相先前的夙夜忧叹导致的疾病缠身,以及年迈后的精力不济。 在丞相醒来以后,太医还谏言,如今的丞相应当将所有事务皆转给他人署理。言外之意,自然就是丞相的身体状况,已然接近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但丞相对此建议不置可否,只是叮嘱他们对此事缄口。 想想也无可厚非。 正值诱魏国自动发起关中决战的紧要关头,丞相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的身体状况,诱发了军心动荡、以致功亏一篑。 至于诸葛攀得悉此事乃是入春后,汉吴战事还未分出胜负之前,丞相再次昏厥了一次,而他恰好在侧服侍。 “此事还望都护莫要声张。” 诸葛攀将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后,还如此作言,“大父今召都护归,乃是计议劝降上庸城之事,非是让都护归来坐镇。” 郑璞当然知道其中轻重。 若不是诸葛攀先前被其父诸葛乔遣游历陇右、在雒门聚卢家别院中住了一段时间,对自己以师事之,恐他也不会将此事告知自己。 沿途之上,他亦不复多言。 以免诸葛攀不经意中流露“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伤,被他人所察觉了。 似是丞相也在刻意对郑璞隐瞒着自己身体的状况。 与郑璞的会面时间,仅是短短的半刻钟。 叮嘱郑璞来主事劝降上庸城内唐咨部,让他思虑如何促成魏吴两国来战,好让汉军继续留在东三郡而不被魏国惊觉关中乃在诱敌的战略。 此后,便不复会面。 且还以近日身体不适为由,声称郑璞若是思有所得,便以书表的形式送来即可。 无需再前来求见面议。 对此,心知肚明的郑璞,唯命是从。 有时候,难得湖涂要比明察秋毫更体贴。 而且比起“一切是为了你好”劝说与谏言,努力让别人的期待与夙愿得偿,才是真正的“为你好”。 因而,郑璞亦开始了只争朝夕。 对于招降上庸城内的唐咨部,他的做法带着很重的戾气。 与丞相的围三阙一不同,他直接让士卒们将城池四面皆围困了,且是组建了强弩阵之后才将招降的书信抛射入城内。 书信很简短,仅寥寥数言。 “尔等救兵陆逊、朱然部皆败退,君欲降乎?欲死乎?” 没有许下任何归降的待遇,没有做出任何不苛待俘虏的承诺,便让唐咨抉择死与生。 不可避免,唐咨在看罢书信,一时恚怒在心。 只是忿怒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局势下,又何必去忿怒别人的胜券在握呢? 他独自思虑了一番,便提笔回复了一句“我降如何、死又如何”的话语送出城,算是在为投降后的待遇讨价还价吧。 若是决意要赴死之人,是不会回复的。 但郑璞仍旧没有给他满意的答复。 只是声称大汉素来仁义,且以姜维如今官拜征西将军、州泰曾戍守成都内外为例子,让他无需庸人自扰。 但在书信的末尾,还添了一笔,“春耕将至矣!” 但就是这句毫无关联的添笔令唐咨不复迟疑,径直让将士们弃械出城来降。 因为他知道,汉军的最大困扰乃粮秣不足。 而郑璞的“春耕将至”乃在声称,若是唐咨迟迟不投降、耽误了汉军的春耕,那么汉军将无有余粮安置俘虏了! 唯有屠之,或坑之。 7017k 正文 第573章、树欲静 唐咨举城而降的时机很好。 那时,成都庙堂刚好核对完交州南线的功绩,给马忠、霍弋等人录功封赏。 故而,在善待降将以显大汉仁义、为后继战事充当“市马骨”的惯例下,丞相亦将唐咨随着南线有功将士们一并封赏了。 乃是问过唐咨本人志在继续领军还是意在庙堂任职后,以他的“保全”之功封侯拜爵、职转为护羌校尉,引千余部曲前去金城郡的令居县驻守。 而其余四千俘虏,则是会被汉军打散重编,用于戍守河西各郡县。 以魏国俘虏对阵江东,以吴国俘虏戍守西北,是大汉缓解民寡而兵力不足的常规操作,不足为奇。 也正是这次录功,令郑璞想到了如何让江东继续来战。 无他,令孙权觉得“树欲静而风不止”即可。 彼江东不是遣使作国书前来求和了嘛~ 激怒他就是! 比如,在允许他们求和条件之中,加入一条让江东将襄樊之战前隶属大汉的荆南疆域归还回来。 这点江东不可能接受。 而郑璞亦不指望他们能接受。 只是以此当作汉军继续进攻的借口,为了师出有名而已! 恰好此时交州南线的战事罢了,可让南线的将士作势进攻荆南啊!做出大汉此番出兵,乃是不将襄樊之战、夷陵之战的仇恨报了,便誓不罢休之势啊! 是的,进军荆南,并不是交州东部四郡。 虽然从战略意图上,夺下完整的交州对朝廷更加有利,但是如今的大汉委实有心无力。 一者,水军的组建与操练需要时间。 且江东的水军精锐异常,在交州西部三郡已然失去的情况下,不可能不对汉军再一次跨海进军亡羊补牢。 另一,则是不可急功近利。 夺下交趾郡之战,要归功于江东在交趾郡的背信弃义令郡内士庶皆人心不附,以及战术之上的出其不意。 事可一不可再。 指望以同样的战术夺下交州东部四郡,是不可能成功的。 况且,可动用的兵力也不足了。 入交州之战,自愿从征的南人八姓私兵部曲的数量,占据了整军了十之三四,而他们在交趾郡如愿以偿得到利益后,不会再鼎力支持大汉进军了。 新得的利益需要时间来巩固与兑现嘛~ 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人心不足! 因而,成都庙堂乃是以霍弋镇守在交州演练水军、打造舟船为日后进军南海郡作绸缪;以爨谷为交趾太守,当作犒赏南人八姓的勤勉王事;沈幽则是转为兴古郡太守,日常遣兵入郁林郡侵扰、私诱蛮夷部落或豪右之家来附等。 至于马忠,则是带着一部分士卒押解江东俘虏归来南中休整与戍守了。 没办法,刚刚易主的交趾郡百废待兴。 不可能养得起那么多兵马,亦不能留太多兵马让郡内士庶畏惧。 而郑璞的想法,就是想让马忠带着这些兵力直接赶来永安城驻扎;且频频派遣斥候出夔门,刺探西陵峡一带的吴军守备状况。 于此同时,归来房陵郡驻军的关兴部,在忙碌护卫荆蛮各个部落迁徙入东三郡之余,同样多遣斥候打探荆北各郡县的状况。 且对先帝在荆南时故吏与豪右之家,皆让细作偷偷传去书信,声称他们如果背吴归汉可一切过往不究且收封赏等。 亦是说,郑璞是想给孙权传递一个信息。 若是孙权不愿意接受求和的附加条件、将荆南各郡归还的话~ 那么,大汉便兴兵来自取! 让江东为了自身的安危,不得不来战! 毕竟,孙权自身亦很清楚,这几年丧兵太多的江东,已然无法确保那些荆南豪右思慕昭烈帝的旧日情义了。 而他也无法再经受,一场如同廖式据郡自立般的叛乱了! 于此,哪怕是江东君臣识破汉军乃是在装腔作势,但也要聚兵复来战。 不管是为了彰显武力、威慑一些蠢蠢欲动的有心者;还是为了给江东朝野坚定信心,以实际行动来宣告江东仍有一战之力、仍有保全荆州不失的能力。 再者,至少在这个时间上是魏国来求共力攻蜀,江东尚且可以借助魏国的实力来抵御巴蜀入侵。若是错失的时机,江东独自迎战巴蜀,恐荆北将不复吴国所有。 时光奔流,不舍昼夜。 很快,已然是春耕结束的夏初四月。 才安宁了月余时日的东三郡,再次迎来了鼓角争鸣的烽火连绵。 战事的焦点,仍是聚集在秦岭南道的堵水河谷与巴山北道的荆山北端余脉、仍是攻防之战;唯有的不同,则是魏吴两国宣告共盟同进退、并力来战汉军了。 或是说,连遭败绩的江东已然式微,且此番甘愿与魏国共兴兵的缘由乃是汉军将伐荆南之故,已然休整了一岁有余的魏国,没必要与之共盟啊! 但若是从大局之上考虑,却又发现此举乃是必然。 对于魏国而言,当务之急乃是尽早将汉军驱逐出关中、复陇东;而下一步战略,则是夺回陇右与凉州,恢复先前魏文曹丕在位时的疆域。 在如此情况下,魏国需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江东作为充当盟国,牵制汉军与策应战事。 况且,盟约本就是为了撕毁而缔结的。 在这些年的三方博弈中,吴国朝秦暮楚亦不是一次了! 难道就不允许日后魏国有了绝对实力后,撕毁一次盟约不成? 而对于曹叡本人而言,则是他想给后继之君留下“四海一”的机会。 十余年的内忧外患、频繁的丧兵失土等闹心,令他心力憔悴,明明是正值壮年的年纪,身体的状况却是犹如到了艾服之年的虚弱。 他不想自身迎来盖棺定论之时,被追赠一个耻辱的谥号。 是故,为了能迎来恢复旧日疆域的曙光,他不惜屈尊纡贵与偏安一隅的孙权同列。 至于魏国乃是抱着利用心理才与吴国共盟的做法,江东君臣皆心知肚明,但没有人出言拒绝或者排斥。 毕竟,吴国亦有此念。 也同样冀望着依靠魏国的牵制渡过时艰,为江东赢得休养生息的时间。 彼此相互利用罢了,无需介怀。 且江东的出兵,可以重在参与啊! 正文 第574章、困境 在此番魏吴两国共盟伐汉的战事中,江东的部署与其说成攻势,不如称之为守御。 如陆逊以大都督的职位为前番战事失利负责,提前归去吴地督促江东的根本之地休养生息了;而全琮则是带着本部前往西陵峡,与步骘一并扼守益州出荆州的门户;就连孙权亦亲自在江陵城坐镇。 只有朱然督领了万余人赶到了巴山北道的筑水(南河)畔。 或许说,这样的安排亦不算例外。 在江东各部中,历经大败后没有时间休整但仍能有一战之力的,非长期镇守在前线的朱然部莫属;也唯有朱然能让麾下士卒愿意再次赶赴战场。 只不过,此番他没有渡过河水的打算。 就连浮桥都没有搭建,与汉军的营寨隔水对望着,深谙兵法所云的“先为不可胜,待敌胜之”。 但谁都知道,江东根本没有与汉军再次鏖战的意图、 出兵,不过是为了响应魏国的攻势罢了。 对此了然于胸的汉军,同样没有与江东再次相互损耗的心思。 非不愿,委实弗能。 师老兵疲在所难免,且一直制约汉军最大的因素——粮秣难继的问题再次来袭。 虽然供应东三郡战事的粮秣,乃是蜀地与巴中从米仓古道转运入汉中郡,再顺着沔水东来,路途与转运难度都小于供应关中的战事。但伐吴的战事从去岁入秋时便开始了,已然持续了大半年,对人力物力都是濒临极限。 再加上此时春耕刚过,马上就要步入青黄不接的时节,丞相不想再将有限的粮秣损耗在可有可无的战事中。 是的,可有可无。 对于如今的大汉而言,促使江东复出兵与魏国来袭的战略目的已然达成,只需坐等魏国雍凉主力与雒阳中军发起关中决战即可,又何必继续与江东鏖战呢? 因而,丞相对关兴部的安排,也如江东所愿的心照不宣。 乃是让关兴督领八千余将士在筑水西岸落营,其余将士早在唐咨部没有投降之前,便开始在上庸-房陵一带的谷底忙碌春耕夏耘了。 但对于秦岭南道的却不敢轻之。 丞相乃是留千余人驻守在上庸城、自引两千将士入驻西城,护着汉中出东三郡的粮秣转运,其余一万五千士卒皆转给郑璞扼守堵水河谷。 此番魏国的来犯兵力很多。 魏征南将军王昶与胡质部进入武当县驻守后,在月余时日内便陆续积聚了三万将士。 而原本在子午谷中的夏侯霸部,乃是留蒲忠部的五千余人继续在南谷口,自引万余兵马出武关赶来武当县。 且根据细作传回来的消息,在淮南驻扎的夏侯献亦引了八千余人正在赶来宛城的途中。 盖因曹叡将亲自赶来宛城坐镇。 在雒阳中军几乎都戍守在关中的实况下,他亦唯有从淮南调遣一些兵力过来护驾了。 虽说夏侯献部应不会参与到战事中,但随着他督兵到来,可令王昶与胡质不复有后顾之忧,尽起所有兵力赶来堵水河谷。且常年镇守在荆襄战线的王昶与胡质不曾对阵过大汉,所督将士并没有如雍凉各部般士气萎靡,在曹叡亲自赶来坐镇后方的激励下,许多诸如都伯司马等低阶将率都觉得这一场可令他们飞黄腾达的战事。 无他,汉魏双方的优劣势太悬殊了。 兵力不必多。 魏国几近汉军的三倍,且还一直养精蓄锐,而汉军师老兵疲。 而辎重粮秣等物,魏国亦不需要担忧。有南阳郡各县的屯田与豫兖二州的供给,他们将战事拖延一年半载也无碍。 事实上,王昶与胡质就是这样打算的。 作为有资格知晓曹叡降尊与江东共盟、发起此战缘由的他们,亦知道自身的职责所在。 此战,曹叡不冀望他们能攻破汉军、斩获或俘虏多少士卒等,但务必要将逆蜀丞相诸葛亮与“魏之大患”的郑璞牵制在东三郡。 时间越久越好。 可令雍凉都督司马懿更容易寻到夺回关中、陇东的机会。 是故,他们私下计议了一番,乃是采取了十分保守的战术。 督兵赶来堵水河谷攻打郑璞营寨时,他们并没有当即下令士卒猛攻,而是将荆襄战线所有的霹雳车与大黄弩等器械皆转运了过来,打算先以器械攻坚拖延一两个月再说。 这样的战术,正中汉军的下怀。 在丞相与郑璞的定策中,本就是想以东三郡的战事持久,而令魏国觉得关中有机可乘。 但此举也正中汉军粮秣不丰与师老兵疲的软肋。 亦令郑璞陷入被动中。 原本,他以为占据了绝对优势的魏军,甫一驱兵赶到后会迫不及待的昼夜强攻,亦会在急功近利之下被他寻到出击的机会。 他不求这个出击的机会能杀伤多少魏国士卒,更不冀望着一战决胜负。 而是只求能小胜一阵,令魏军的士气低迷、令他只需留万余人扼守亦可确保堵水河谷营寨不失,让其他士卒们轮番归去休整即可。 如此,师老兵疲与粮秣等困扰皆可迎刃而解了。 但王昶与胡质的反常之举,令他唯有被动的继续与之对峙着、为日渐减少的粮秣发愁。 他营内的粮秣仅能支撑三个月,连今岁的秋收都熬不到。 这是巴蜀供应的极限,亦是丞相能给以他的极限。 因为扼守在筑水畔的关兴部,丞相都以江东不可能攻坚的推断,让关兴依着戍守状态给士卒们配额口粮,而并非是按照战时。 或是说,北伐已然十余年的大汉,不管人力还是物力都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这也是明知粮秣不继的汉军,却不能放弃犹如鸡肋般的东三郡、归去汉中休整的缘由——如若此番不能将魏雍凉都督司马懿诱出来决战,那么大汉“还于旧都”的夙愿就要暂且搁浅,待休养生息了十年八年的国力恢复以后才有机会实现了。 其实,郑璞有想过主动出击。 但见魏军守备森严,且己方处于兵力劣势,又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念头。 莫非,如今之计,唯有寄希望于司马懿在三个月内出兵? 郑璞眺望着远处的魏军营,心中满是无奈。 正文 第575章、巧合 盛夏六月。 近一岁没有鼓角争鸣的关中,显得十分安宁。 不管占据了大半个右扶风的汉军,还是魏国的雍凉各部与雒阳中军,都没相互侵扰爆发冲突,彼此都严令约束士卒们不靠近两军的缓冲地带,就如渭水与泾水汇流处般请浊分明、各自安好。 但所有人都知道安宁只是短暂的。 作为死生之敌,汉魏根本没有媾和的可能。 如今的安宁,不过是在为日后一场决定国运的大战蓄力罢了。 唯有的不同,是汉军很期待着这一天能早日到来,而同样汲汲复关中的魏军,则是在拖延着时间。 是的,在拖延时间。 自汉军遣兵五万有余伐吴,陷在东三郡的战事将近一年后,魏国上下都觉得将汉军驱逐出关中、收复陇东的时机已然成熟了。 就连没有机会读书的、粗鄙的士卒们都对战事将至隐隐有所悟。 然而,在关中战事之上有绝对决策权的雍凉都督司马懿,却是觉得时机尚未成熟,且理由并不是要等八月秋粮入库。 盖因他觉得“魏可全复关中”的机会,似是汉军故意为之。 没有确凿的理由。 但每每他打算将关中所有兵力悉数压上的时候,心绪总会泛起不安;隐约之中总是有个声音在提醒着,发起决战的决定是错误的。 一开始,他还自嘲,以为是此些年对阵逆蜀的败绩太多了,心态亦如先前被腹诽的“畏蜀如虎”了。 但随着这种心绪不宁多次了,他便觉得自身定是疏忽了什么。 有了戒心的司马懿,乃是暂且让自身淡了复关中的汲汲营营,且勒令各部将率不得前来请战,将自身当作了“局外人”,将汉军伐吴之战中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皆反复推敲了好几遍,试图寻出令自己心绪不宁的缘由。 或许,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罢。 司马懿的谨慎,亦令他发现了两个疑点。 一者,汉军伐吴的目的令人费解。 不是说汉军不应该伐吴,而是汉军在南北两线皆占尽优势后,竟没有趁机扩大战果。 军出,必求利。 若是说南线在占据交州西部三郡后,为了安抚甫得之地而罢兵,那么北线的汉军在陆逊与朱然部皆败北后,为何没有趁势追击呢? 比如,沿着荆山南下占据当阳与麦城,便可前后夹击夺下西陵峡;而夺了西陵峡,东去可困江陵城围点打援、跨江南下便可收复荆南各郡! 如此,恐连遭败绩、丧兵无数的江东君臣皆食不下咽、夜不成寐吧? 昔襄樊与夷陵战事之仇亦可复了吧? 且这样的战术,魏国亦无法策应。 汉军只需将东三郡放弃,扼守住汉中郡的黄金戍围,便可令魏军无法救援江东了。 毕竟,魏军不可能越过襄阳赶到江陵鏖战。 但事情竟是如此离奇! 汉军还真的坐失良机止步不前了! 司马懿并不觉得,逆蜀丞相诸葛亮与疤璞乃是如此无谋之辈。 若是说汉军伐吴只是为了泄恨、并没有占据荆州的意图,同样也经不起推敲。 昔日夷陵之战后,逆蜀丞相诸葛亮不吝放下仇恨,也要促成蜀吴两国的盟约,可见彼对天下大势了然之明。而江东不过是背弃盟约了,尚未有助力魏国攻伐巴蜀之事,彼竟弃映入眼眸的大汉旧都长安城不顾,转去兴兵攻吴了? 只是为了泄恨便虚废国家之功,何等不智邪! 退一步而言,江东背盟与魏国媾和,对逆蜀亦无有多少威胁啊! 历经寿春之战的惨败、廖式叛乱一岁有余的江东,还有实力从永安夔门或汉中黄金峡攻入巴蜀不成! 故而,司马懿觉得汉军的伐吴之举,必然藏有图谋魏国之意。 另一,则是时局的发展,对魏国而言太过于顺遂了。 魏国刚与江东媾和,汉军便如愿转兵去攻打江东了;江东刚败北、魏国汲汲邀约孙权复出兵时,汉军又逼迫江东不得不如魏国所请了;且魏国期盼逆蜀丞相诸葛亮与“魏之大患”的郑璞被牵制在东三郡,好让魏国能有机会复关中时,逆蜀同样如愿了! 明明魏国已然出兵了,且是璞在堵水河谷结营扼守,蜀相诸葛亮为何留在西城而不是赶回来关中坐镇呢? 难不成,他竟是连魏国十余万大军可趁机复关中的危险,都无法预料得到? 司马懿不敢置信。 这些巧合太多了,犹如魏国得到了上苍的眷顾一样,令他细思极恐。 是故,他倏然觉得,汉军乃是在诱他发起关中决战。 不然无法解释,为何汉军竟如此有恃无恐! 但甫一得出结论的他,又陷入了新的疑惑之中——汉军的有恃无恐,从何而来? 汉军伐吴,南线入交州的兵力之多出乎江东的预料;北线盘桓在东三郡的五万兵力,更在击败江东之战中被证明了战力,并非是临阵招募的屯田客或者兵户佯装而成,乃是不容置疑的主力! 如此,汉军即使有在关中谋魏之心,但兵力从何而来呢? 仅仅凭借着如今戍守在关中的魏延、吴班与姜维等部,约莫六万有余兵马,便要与魏国开启赌上国运的倾力一战吗? 这个疑惑没有解开之前,司马懿同样无法回绝魏国朝野上下的催战。 因而,他将这一切推断与疑惑皆录于书,传给了如今正在宛城伴驾的长子司马师,让其私下转给天子曹叡。 避开庙堂诸公的人多口杂,私下与曹叡计议。 盖因只要曹叡支持他的推测,其他人的求战或者口诛笔伐就皆不会影响他的调度。 而吸取了前番执意推动兵围鹯阴城塞的教训、付出惨重代价的曹叡亦不负他所望,让他一切皆可自决之。 出兵的时间不管推延还是更改,都无需再作书来禀。 是的,司马懿打算继续蛰伏一段时日,待看东三郡的战事如何或者是他将心中疑惑解开了,再发起关中决战。比如大雪封山、秦岭谷道难以通行的冬十二月,对魏国而言就是很不错的出兵时机。 正文 第576章、取其轻 锡县,堵水河谷。 背水而落的汉军营寨看起来有些狼狈,外围的木栅栏与瞭望箭塔皆有被石头砸中而损坏的痕迹,偶有个别不经眼的角落,还残留着几支钉入木板的箭矢。 魏军来战将近两个月了,抛石的霹雳车都因为频繁发射而损坏了好多座、掩护士卒前来破坏鹿角的抛射箭矢亦将整个营寨外围覆盖了好几遍,但始终没有摸到营寨门。 不是魏军无有攻坚之能,而是王昶与胡质根本没有让士卒们死力的意图。 隔三岔五来攻一次,每每破坏几重鹿角便鸣金收兵。 就连戍守的汉军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如此儿戏的战法,魏军破坏鹿角的效率,还不如他们修复的快呢! 但却令郑璞在每一次作军报传给丞相时,皆有一种无从下笔的感觉。 无他,营寨的存粮可每日都在减少。 魏军的拖延战术,令战事步入了僵持,亦让他迎来了最不愿意面对局势——依局势推断,在他粮尽之前,逆魏司马懿不可能对关中发起决战。 而在西城的丞相得悉后,对部署稍微作了些调整。 他已然作书前给坐镇陇右冀县的费祎,让其赶在秋收之前派人转运一些粮秣过来。 无需太多。 能让郑璞与关兴部的麾下将士能坚持到东三郡秋粮收获即可。 无奈之下,丞相只好动用复关中的储备粮了! 参与东三郡战事的各部粮秣,先前皆是依靠蜀地、巴地与汉中郡供应的。 因为陇右与关中的屯田所出,需要留给魏延与吴班以及姜维等部。 毕竟,哪怕是司马懿如汉军所愿发起决战了、魏延等部亦如愿将之击溃了,但战后也需要充足了粮秣来保障汉军能有一鼓作气的底蕴,将关中东部各郡县、各个渡口或关隘悉数打下来,全据关中。 避免昔日官渡之战故事。 魏武曹操大胜袁军后,却无力一鼓作气席卷河北,以致战事平白拖延好多年。 汉军不能重蹈覆辙。 且疲敝的国力亦没有重蹈覆辙的底蕴。 但如今嘛~ 丞相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且在传给郑璞的书信之中,丞相还隐晦问及一句,如若从关中调遣兵力来东三郡,抽调哪一部才不会影响大局。 亦是说,丞相已然在考虑加大诱敌的筹码了。 想想,也无可厚非。 司马懿龟缩不出必然是有所顾虑,抑或者是隐约洞悉了汉军所图。 但观其逆魏曹叡亲自坐镇宛城以及雒阳中军仍在关中的做法,丞相亦可推断出,彼等委实有发起关中决战的打算。 现今迟迟不动,无非是诱惑不够大! 不管怎么说,全据关中的战略意义,不管是大汉还是魏国皆是汲汲以求。 是故,丞相为了让魏军尽早决战,便想再减少一些关中的兵力,让司马懿能更安心的放手一搏。 当然了,这种做法并不是没有坏处。 长安乃大汉旧都,亦是逆魏镇守雍凉的重镇。 一直都是重兵扼守,其城墙高厚皆七丈、城内辎重粮秣充足,堪称坚不可摧。【注1】 若是以常规困城而攻的做法,一两载都不见得能攻破。 最有效的攻城办法,乃是将关中各郡县皆扫平了,令长安陷入内外无援了,然后再将之围困到粮尽或是内部生乱、不攻自破。 而如今丞相打算抽调关中一部分兵力与粮秣的做法,会让魏延等部难以一战克敌;就算一战破敌了,亦会受限于兵力很难对关中形成席卷、传檄而定之势;会让大汉还于旧都的夙愿晚一些梦圆。 是的,恐丞相无法等到还于旧都的那一天。 入夏天气好转之后,但身体仍没有什么好转的他,对自身能否熬过接下来的冬春时节不敢寄托太多希望。 但个人梦圆与国家之功面前,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看不到,就看不到了罢。 只要能诱逆魏司马懿出兵决战,只要能为魏延等部创造击溃逆魏主力的机会,大汉还于旧都将是大势所趋! 至多,他可以九幽之下等着捷报的祭文。 先帝、关侯、张飞与赵云以及吴懿等早故之人,不也同样是在九幽之下等待这一日的到来吗? 他也可以等的....... 带着如此心思,便有了丞相作书与郑璞计议,当抽调哪一部关中兵马之事。 郑璞在看书信的时候,也大致能猜到丞相的遗憾。 对此,他自是难以接受。 虽然他出仕多年,不管是情感还是理智上,都早就将兴复汉室当作了此生的奋争,但他没有忘记促使自身踏上仕途的初心。 力所能及,为汉室复兴奋争;竭尽所能,让丞相能圆还于旧都的夙愿。 只不过,现实往往是残酷的。 面对逆魏司马懿一直没有出兵的现状,他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至少,没有如丞相那般加大诱惑筹码更好的办法。 他唯有使了个拖字诀。 在回信中声称,调动关中戍守的兵马前来东三郡的做法,不到最后一步不可为之。 缘由有二。 一者,乃是没必要急于一时。 既然丞相已经让陇右的费祎着手转运粮秣之事了,那汉军在东三郡的对峙僵持中至少能支撑到今岁冬去春来;在这此期间,汉军未必不能等到转机的到来。 另一,则是此举恐会造成不可预计的危险。 大汉如今在关中的兵力将近九万,对抗魏国关中约莫十一万的大军并不算实力悬殊。 但若是细细思量,便会发现汉军其实并不占据优势。 比如汉军各部的戍守点有些分散了,在被动等待决战之时,很难迅速积聚在一起迎战。 还有士卒的战力问题。 的确,魏国雍凉各部已经被大汉打得士气萎靡了。 但如今魏国在关中的大军里,将近五万步骑乃雒阳中军;是魏国赖以讨平四方叛乱、巩固曹魏江山的根本! 曾灭辽东公孙、破鲜卑与屡败江东的他们,可没有士气低迷之说。 且军械精良,几乎人人甲胄俱全。 汉军虽然精锐,魏延等人亦勇锐,但被抽调了兵力后,未必就能一战破之。 ------------------------------------------------------------------------------- 【注1:《后汉书·董卓传》又筑坞于郿,高厚七丈,号曰“万岁坞”;《三国志·董卓传》筑郿坞,高与长安城埒,积谷为三十年储。】 正文 第577章、破疑 “且静观至入冬时罢。” 对于郑璞的拖字诀,丞相乃是如此答复,亦对此事做了定论。 如若三个月后司马懿依旧没有未发起关中决战,那么从关中调遣兵马归来东三郡的决策,将不复有商榷的余地。 对此,郑璞不复争。 盖因战事僵持到入冬,汉军的确到了不得不冒险的地步。 同样,他仍是一筹莫展。以司马懿隐忍的性格推断,莫说三个月了,就是一年半载后魏国也不见得会出兵! 难不成,今岁关中无有决战的机会? 站在营寨矮垣上的他,看着仍是半点前来死战迹象都无有的魏军,不由在心中叹息着。 这种主动权完全被别人掌控、而自身却束手无策的感觉令他觉得很憋屈。不管是出自身为诱敌之策的筹画者,对虚废国家之功的愧疚使然,还是他人技高一筹的不甘心。 索性督兵出营死战,博得一线希望吧? 在辗转反侧之时,他心头上一直萦绕着这样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压下去。 无他,王昶与胡质都在此处两个月了,早就没有了“立营不稳”或“士卒跋涉而来必疲惫”的可趁之机;且魏军几乎三倍于己,出营鏖战的胜算真不大。 这种求战不得的情绪,同样出现在堵水河谷营寨的戍守将士心中。 出兵近一岁的他们,已然战不得退不得的百无聊赖有所厌倦,虽然不止于滋生怨言,但人人皆意兴阑珊,不复先前的士气如虹。 唯独没有什么职责、对行伍生活仍旧抱有新奇体验的关彝与张遵二人,才是乐在其中了。 因没有师徒名分以及沾亲带故的关系,郑璞对他们二人没有什么约束,一直都秉持着放任彼等自行摸索态度,是故二人不管议论什么都无有忌讳。如不知道丞相与郑璞诱敌之计的他们,就常常私下议论此番战事调度中的不解。 关彝对汉军扼守堵水河谷就无法理解。 已然大抵熟悉东三郡地形、知晓秦岭南道崎岖难行与锡县早就废弃的他,觉得汉军在扼守上有更好的选择。 比如,郑璞可退到上庸郡这一端的堵水河谷扼守,便可让魏军进退失据了。 盖因贯穿武当山脉的堵水河谷并不容易通行,魏军若是从此道而来,那些霹雳车与大黄弩就无法逞威了,汉军只需留下半数兵马便可戍守无忧了。 而若是魏军胆敢长驱去进攻丞相驻军所在的西城,那么郑璞便可从堵水河谷杀出,将他们的归路断掉。 纵使无法将他们悉数围杀,但必然可胜一阵且能缴获不少辎重粮秣! 不管魏军如何取舍,大汉皆可从容应对,为何以奇谋策算著称的郑璞就看不到呢? 但张遵则是带着不同的理解。 他觉得退往堵水河谷南端扼守与现今在北端扼守,对大汉而言都相差不大。 若是真的想大汉得利,就应该放弃东三郡、罢兵归去汉中郡。 理由同样很充分。 东三郡本就没有黎庶,战略意义上对大汉还于旧都几无裨益,又何必在此地干耗着呢? 莫提那些荆蛮部落。 随着大汉占据大半个右扶风后,丞相亦从汉中郡将不少黎庶迁徙入了关中屯田,汉中空闲的房屋与田亩安置荆蛮部落绰绰有余! 且此战伐吴,乃是对江东背弃盟约的忿怒,将之重创令其日后不复为患。 目的现今已然矣! 何必还要在东三郡逗留呢? 让士卒们归去休整、养精蓄锐,节约粮秣为全据关中之战绸缪不是更佳! 当然了,他们二人心有不解,但也不敢以此询问于郑璞。 战事调度关乎将率权威,就连咸有功绩的刘林与蒋舒都不能质疑或过问,被长辈遣来积累行伍经验、连军职都无有的他们哪敢轻言。 是故,他们私下将此事当成了生活的调剂,每每入夜后无心睡眠时相互争执为趣。 在无法说服彼此的情况下,二人还立下了赌誓,待战后请郑璞来定论他们各自猜测的优劣,输者要为对方磨一个月的环首刀.......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郑璞已然知道他们各自的猜测了。 没办法,军中素来简陋。 三人的宿夜就隔了一层军帐,因战事僵局而心焦得夜不成寐的郑璞,哪能听不到他们的私语争执。 一开始,郑璞是抱着权当解乏听着。 但随着二人各持己见而深入分析,郑璞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道闪电,撕开了所有堵塞他思绪的阴翳。 他陡然发现,自身与丞相都当局者迷了! 在“汉军等不起”的心态下、在对魏军尽早出兵决战的汲汲期盼之下,他与丞相都一味的想着如何加大筹码让司马懿入局。 而忘却了一点—— 对全据关中的期盼,魏国比大汉更急切! 司马懿同样也很焦灼;雒阳曹叡比汉军更期盼着决战开启! 盖因这种一战可定关中归属的机会,对两国而言是不同的。 汉军错失了这次机会,只要魏延与吴班等部仍在关中,未来仍会有无数次机会发起决战。 但对魏国而言,这样的机会乃是可遇不可求! 一旦东三郡的战事消弭了,出来伐吴的汉军各部复归关中了,魏国将再也不会遇上“汉军半数兵力不在关中”的机会、再无发起决战的契机! 亦不复有将汉军驱逐出关中的军心。 想想就知道了。 在汉军兵力寡少的情况下,魏军都不敢发起决战,待汉军悉数聚集在关中了,魏国将士对却敌还能有多少信心? 恐会步入军无战心,坐看关中被汉军步步蚕食殆尽罢! 因而,破开战事僵局的做法很简单:汉军作势从东三郡罢兵即可。 看岿然不动的司马懿与坐镇宛城好整以暇的曹叡,还能继续坐视以众击寡的机会流失、不复有全据关中的机会否! 撕开了这层迷雾的郑璞,当即便执笔给丞相做书信。 将此战敌我缓急的分析细细录于书,且还对应做出了部署的调整。 值得一提的是,他此番还学了魏延的先斩后奏,直接让蒋舒与庞宏充当信使,督领八千余将士往西城归丞相节制了! 正文 第578章、将走矣 对于郑璞的先斩后奏,丞相并没有指责之意。 相反,待充当记室的诸葛攀缓缓将书信读完后,丞相还怅然叹息了一声,“子瑾为国裨益从不惜身,尔等小辈日后当效之。” 说罢,也不管诸葛攀能否理解,便挥手将之遣去忙碌其他。 诸葛攀当然无法理解。 不经上报便擅作主张的行为,什么时候竟变成了为国裨益了? 但很快,丞相接下来的调度便让他隐隐有所悟。 如传令在筑水河谷与江东对峙的关兴部引兵归入房陵城驻扎,尚有刚刚赶到西城的蒋舒与庞宏部,亦马不停蹄的赶去子午谷进攻逆魏蒲忠部,保障汉中郡-东三郡这段沔水河谷的畅通无堵。就连远在陇右冀县的费祎,都被丞相传信叮嘱,让其将筹备好的粮秣转运入关中陈仓城而并非是东三郡了。 如此部署,明眼人都知道,汉军将要从东三郡罢兵,且为继续进攻关中做绸缪了。 亦是说,郑璞部变成了断后之军。 将要以万余兵力对抗魏征南将军与胡质所督领的三万魏军,以及夏侯霸部的万余雍凉士卒,为了保障汉军能从容的罢兵归去,将自身陷入了危险之中。 诸葛攀入行伍之中并没有多少时日。 但不妨碍他知道,战场之上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已然被重创的江东,断然不敢追击关兴部,但一直养精蓄锐的魏军必然会追击郑璞部!而且关兴麾下的士卒皆乃魏降卒,是无法支援郑璞部的。 如此,自决为断后孤军,为何不能称之是为国裨益! 当然了,诸葛攀没有接触机密的资格,因而他的推测还漏了一点,郑璞此举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 亦是丞相发出感慨的真正缘由—— 他故意分出八千余兵马,是为了让王昶与胡质死力来攻,是为了不让汉军的作势罢兵变成假戏真做! 盖因战场之上消息传递与决策传达都有时间的滞后性。 万一,汉军一切罢兵绸缪皆就绪了,魏司马懿仍没有如期发起关中决战呢? 汉军岂不是白忙乎一场? 是故,为了万无一失,需要郑璞自陷入敌我悬殊中,以无法退兵的实况来拖延时间。 但丞相不知道的是,郑璞的思虑更为大胆。 他觉得自己有很大的机会将魏国的荆州兵马击破! 而一旦事情顺遂,那么他就是为汉军开辟了另一条进攻的战略路线。 大军可挟击溃之锐席卷入南阳郡,西去击关中的武关;北上可叩广成关、太谷关与伊阙关等雒阳南部门户,直插魏国都城! 犹如昔日丞相的“隆中对”般两路伐魏。 届时,魏国为了避免汉军席卷南阳郡,唯有以“围魏救赵”的方式让司马懿尽早发起关中决战,令汉军无力进军宛雒了。 只不过,这战略达成的难度很大。 而且魏国也没有给予郑璞试一试的机会。 当细作探析到汉军各部的调动、将要从东三郡罢兵的举措后,不管曹叡还是司马懿都无法继续安之若素,乃是有了一种“时不我与”的汲汲! 郑璞的推测很对。 魏国才是不容关中决战良机错失的一方。 率先得悉消息的曹叡,当即下令王昶与胡质对郑璞的营寨发起了强攻,打算以不惜一切代价攻杀郑璞部的决绝,令汉军不敢舍弃郑璞部万余人而罢兵归去。 与此同时,他还再次派遣出了使者赶赴襄阳城,请江东朱然部跨过筑水河谷赶到房陵城;不需要江东攻坚,只需要他能将关兴部牵制住,为魏军的攻势作策应即可。 然而,见关兴部拔营归房陵后同样退兵归来襄阳城的朱然,没有传报给孙权定夺就直接回绝了此请求。 因为没有必要传报。 汉军从东三郡罢兵、复入关中与魏国争锋....... 不正是江东一直以来的期待吗! 江东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魏国异想天开的竟想让吴军长驱至房陵郡牵制?前番汉军两路伐吴的时候魏国便没有出兵,想坐等渔翁之利,如今局势变幻了,魏国与江东的处境相易了,竟痴人说梦般的想江东继续策应?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出兵........ 呵,江东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朱然给魏国使者的回复很委婉,比如什么士卒久战疲惫、粮秣辎重难继等等理由。 但将曹叡气得够呛。 因为这些理由,都是先前江东来请魏国出兵时他敷衍的理由....... 几乎是一条不漏的原封奉还! 更令他怒发冲冠的是,孙权得悉此事后竟第一时间派遣出了使者往永安而去。 倒不是他要背弃与魏国的盟约、复向汉军求和。 而是以江东不复对巴蜀有威胁以及通商乃是彼此皆有利为由,想与汉军复通商贸之事。 且给魏国的解释,乃是想重演昔日“白衣渡江”之事。 但曹叡又不是三岁小儿,哪能相信这种搪塞之辞! 彼等江东鼠辈,此举乃是隐晦的给汉军摆明姿态:江东虽然与魏国互盟了,但绝不会兴兵参与到汉魏的战事之中! 让汉军心无旁骛的迎战魏军来袭! 正值魏军将要发起决战之际,如此行径乃互盟之国所为乎! 哪怕曹叡对江东君臣反复无常的秉性了然于胸,但仍然忍不住赤色浮面,拔剑怒斫案几泄愤。 自然,忿怒对局势无济于事。 他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复遣夏侯献督领的八千余淮南将士进入巴山北道,赶去房陵城牵制关兴部。 是的,江东愿意借道给魏军。 就如先前魏军借道给朱然部进军堵水河谷一样,为了让汉魏的战事更加惨烈一些。 而在关中长安城的司马懿,在得悉汉军开始进攻蒲忠部后,同样也开始让雒阳中军与雍凉各部开始整军、做好出战的准备。 不乏将略的他,只需从蛛丝马迹中就可以推断出大致了。 汉军想占据子午谷南端口,其目的无非是为了从东三郡罢兵扫平阻碍罢了。 而他的将令才刚传下去没几日,曹叡的书信便传来。 问曰: “蜀兵将走矣!今谓得时而击之否?” 正文 第579章、入彀 先前还声称“一切可自决之”,如今却又复来问“得时而击之否”,曹叡书信中没有催战的言辞,却将催战之意表露无遗。 宦海沉浮多年的司马懿,自然能品咂出其中意味。 亦不再言其他。 径直给曹叡回复了“可击之矣,旬日内兵将出”数字,便开始招各部将率前来长安城群策群力、部署兵出事宜。 而此时东三郡内的战事已然如火如荼。 魏征南将军王昶与荆州刺史胡质受天子令强攻郑璞营寨时,一开始保留着克制,预留兵力提防着赶赴西城的汉军再复杀回来。 但在攻坚近十余日后,他们便不复有此念,下令全军不计死伤的昼夜而攻。 盖因汉军蒋舒与庞宏部在赶到子午谷的时候,仅有五千兵力的蒲忠自忖无法抵御,便依着先前司马懿的叮嘱罢兵归去关中了,而汉军则是分出了庞宏部扼守谷口,让蒋舒督领本部赶到了筑水河谷驻扎与夏侯献部对峙。 此举很出乎魏军的意料。 明明关兴部有两万五千兵力,对峙夏侯献部绰绰有余,为何汉军还要前来增援,而不是去增援在堵水河谷的郑璞部呢? 夏侯献弗能解。 乃作书将此情报传回去,让王昶与胡质小心龟缩在房陵城内的关兴部,或会穿行武当山脉进入秦岭南道:他以为汉军乃是以蒋舒部来戍守房陵郡,让兵力更多的关兴部得以分身,前去支援郑璞。 这也是最能说得通的解释。 毕竟,双方在锡县堵水河谷的兵力悬殊,汉军唯有让关兴部赶过去才能抵消劣势。 但曾经在上庸郡驻军的胡质,则是否定了此推断。 他敢断言关兴部绝不会前来秦岭南道。 缘由是被大巴山脉与秦岭山脉夹在中间的东三郡,唯有稍微平坦的上庸与西城两地最利于屯田。而如今已经秋七月了,马上就要进入秋收了,汉军在东三郡的屯田本就皆是由关兴部打理,如今让其空闲下来,不外乎是为了抢收秋粮而已。 至于秋收之后嘛~~ 他觉得关兴部同样不会前来。 因为算算时间,秋收之时司马懿就已然发起关中决战了! 在关中战事吃紧的汉军,也应该让曾经从子午谷出兵的关兴部,再走子午谷进入关中支援才对。 因而,他的建议不是提防关兴部来袭。 而是尽快将郑璞部攻打得岌岌可危,且分出夏侯霸部赶往巴山北道与夏侯献部合兵,以绝对的兵力优势令关兴部不敢轻易离开东三郡。 为了将所有进入东三郡的汉军各部,皆无法支援关中,令司马懿收复关中的战事更顺利一些、更迅速一些! 对于此断言,王昶深以为然。 汉军饱受粮秣之困并不是什么秘密。 如今他们都历经一岁时间的征伐了,自然也会额外看重就地补给粮秣之事。 但稍微与胡质看法不同之处,乃是他觉得关兴部哪怕想在秋收后来支援郑璞,也没有机会了! 是的,他有很大的把握,在秋收之前将郑璞的营寨攻破! 在对峙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内,胡质在后督粮秣辎重等事务,而亲自督荆州兵马在前的他,并非一直无所事事。 比如三十余座霹雳车都因频繁投石而受损严重,以致无法修复了。 亦是说,郑璞的营寨同样受损很严重。 不仅外围的鹿角已然荡然无存,就连矮垣与木栏等都露出了许多无法修复的断裂处。 如此情况下,他只要昼夜而攻,不给汉军修复营寨的时间,攻破营寨只是时间与死伤多少士卒的问题。 是故,他如胡质所言,将夏侯霸部遣去了巴山北道。 且在临行之时,他还预先叮嘱其与夏侯献做好了追击汉军的准备。 理由是一旦司马懿发起决战,汉军必然会想办法分兵归去;而自身自身这边再攻破郑璞的营寨,汉军将会放弃东三郡遁入汉中。 夏侯霸神色如常的应下了。 但对王昶所言即将到来的胜利,心中却是无有半分波澜。 无他,不信耳! 王昶与胡质没有对阵过郑璞,并不知道其用兵之道,常常是“看似胜算愈大、实则危机越大”的逆转。 郑璞岂是能轻易被击败之人! 莫非,以往被郑璞击败的雍凉各部将率,皆乃尸位素餐之徒不成? 但他也无法劝说什么。 正值魏国发起大决战之际,他不能以言乱军心、丧己方锐气。 况且,他即使好心提醒了王昶也未必能听啊! 说不定还会遭人白眼呢! 唉,但愿一切如他所言般顺遂罢。 带着心中的不安,夏侯霸督兵赶到了筑水河谷与夏侯献会合。 对于这个备受天子曹叡器重的本家族兄弟,他没有忌讳什么,径直将心中所想皆和盘托出,且让夏侯献做好被汉军追击的准备。 对,不是追击汉军。 而是以防王昶那边失策,他们二人要赶回去保南阳郡不失时,汉军有可能的追击。 参与过雍凉战事的夏侯献闻言,心有戚戚焉。 他同样不看好王昶部的攻坚。 在他看来,王昶与胡质也好,他与夏侯霸亦罢,只要能将汉军牵制在东三郡内,为关中决战裨益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场持续了一年有余、三方皆倾力参与的战役,真正的决胜点在关中! 在司马懿督领的雍凉各部与雒阳中军! 作为策应的他们,何必还要平添不确定的因素呢? 只不过,强攻是天子曹叡亲自下令的,亦是魏军的当务之急,他与夏侯霸一样没有谏言的余地。 事实上,他们的预感很对。 王昶与胡质部在不计士卒死伤、不分昼夜强攻那一刻开始,就已然入郑璞彀中矣! 不是他们无能,亦不是郑璞神算。 而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丞相让蒋舒部赶来筑水河谷戍守,乃是因为关兴部的士卒皆魏降卒,根本无法对阵魏军! 出发点就错了,后续的决策哪还能正确? 强攻不过是如他人所愿罢了。 恰好此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所有魏军兵将心中皆蒙上一层阴翳。 正值战事步入焦灼时,一直坐镇在宛城鼓舞人心的曹叡,不知为何竟御驾归去了! 正文 第580章、雒水誓 曹叡并非是归雒阳。 而是直接取道豫州与兖州,渡过大河进入冀州的邺城。 缘由乃是少小与曹叡一起长大、留在邺城看护宗室诸王侯如今在雒阳的燕王曹宇,令人传来了一封密信。 所言何事无人知晓。 但曹叡甫一看罢,便令禁军收拾行囊赶回去。 行程之匆忙,以致得悉消息的胡质赶回来接替坐镇宛城时,曹叡的行伍已然进入豫州。 这也令所有留在荆州的将率心有不安。 如果是寻常之事,曹叡定不会如此匆匆。 不过,待胡质静心思虑一番,便也大致能推断出是什么事。 如没有意外的话,应是冀州有黎庶聚众叛乱了。 盖因随着雒阳中军进入关中驻扎后,关中无法承担得起他们的粮秣,是故魏国一直都让冀州与司州的黎庶转运的。 持续了一年多的徭役,黎庶自然不堪重负。 如今关中决战即将要开启,徭役再复加重,且正值百姓将要忙碌秋收的时节,矛盾激化、诱发民乱也不足为奇了。 或是说,比起动摇军心而言,些许民乱还不足令曹叡亲自赶回去处理。 但现今乃非常时期。 将举国之兵聚集在了关中的魏国,已然拼凑不出讨叛的兵马了! 为了不让民乱形成星火燎原之势、影响了关中的决战,曹叡亲自赶回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荆州部署已然,一切按部就班即可。 有没有曹叡坐镇皆相差不大。 因而,胡质入宛城后,乃作了书信给王昶与夏侯献等部,声称天子曹叡赶回邺城乃是为督促关中决战的粮秣辎重,让他们无需有后顾之忧。 算是一个勉强可以说得通的理由罢。 对此,王昶与夏侯献等人皆没有置喙之处。 虽然他们也如胡质一样,能隐隐猜测出曹叡归去的理由,但战事焦灼的局势下,胡质给予的理由就是最好的解释。 至少,能让他们安抚麾军心。 且他们对曹叡的归去亦没有多少担忧。 盖因魏国的北疆现今很安定。 辽东公孙氏覆灭、北部鲜卑不复为患,就连并州河套平原的战事都暂时停歇了。 却说,自南匈奴刘豹与鲜卑拓跋部共盟后,魏国并州的疆域便缩减到了云中郡。但受限于魏国将所有兵力都用在与大汉的战事中、无有兵马驰援并州的情况下,田豫一度生出了放弃云中郡、以山脉纵横的定襄郡与雁门郡为防线的心思。 没办法。 云中郡一马平川的地形,在南匈奴与鲜卑拓跋部来去自如的作战方式下,哪怕是镇守北疆多年的田豫,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但现今这种忧患暂时缓和了。 不知为何,原本精诚合作的南匈奴刘豹与鲜卑拓跋力微,竟反目成仇了! 不仅各归朔方与五原不说,还频频派遣小规模的游骑相互劫掠、彼此烧杀不断,委实令人诧异。 或许,乃是彼等胡虏奉行弱肉强食之故罢。 利同则合、利尽则散,势大之时不羞反复、势穷时不吝屈膝。 魏国如此断言,亦仍以云中郡为边境戍守着。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魏国北疆压力骤减的乃是郑璞之功,缘由是为了魏国能安心的发起关中决战。 在郑璞原先的策算中,乃打算借着拓跋鲜卑部来诛杀南匈奴刘豹。 然而,事情随着汉军占据陇东与大半个右扶风而发生变故了。 汉军以张嶷与刘忠(离芒唐)安抚关中北部四郡,襄助北地汉家遗民高俊与句就种羌,打算重振“六郡良家子”为国而征的声势,亦让拓跋力微觉得若是依着先前的约定诛杀刘豹后,自身会迎来汉军的“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是故,不管黄崇如何催促,他皆以各种理由拖延,迟迟没有对防备之心尽卸的刘豹动手。 黄崇猜测到其心意后,便作书归来告知郑璞。 在声称拓跋力微无有践行昔日约定后,便献上了退而求其次的计谋。 乃是打算征求郑璞首肯,让邓忠反戈到南匈奴部落,将鲜卑拓跋部与汉军的协议告知刘豹,挑起两部的战事。为了避免魏军退出河套平原后,南匈奴刘豹与拓跋力微仍同进退,最终成为汉军复关中北部四郡的隐患。 且让邓忠反戈入南匈奴也没有什么危险。 邓艾与刘豹先前有过交集,虽然谈不上什么情谊,但邓忠先父战死而魏国祸及家门、自身被迫效力仇雠乃是实情,如今寻得了晋身之阶转投南匈奴,足以令刘豹打消疑心接纳。 是故,郑璞不假思索便允了。 权当是为诱魏国无有后顾之忧的发起关中决战裨益罢。 只不过,蛰伏在河套平原的暗子郑璞能指使,但遁入魏国腹心的死间李简,他便是鞭长莫及了。 于无法传递消息的情况之下,一切事情皆由李简自决之。 亦不可免,做出了不合时局的举动。 却说,在去岁陈仓大战即将开启之时,他便觉得自身入魏所图迎来了最佳时机,亦开始着手开始实施。 因为他始终记得在远离乡梓时,郑璞给予的任务,乃是待汉军剑指关中发起还于旧都之战时,他要尽可能的扰乱魏国的后方令魏国陷入内忧外患、让大汉更顺利的梦圆。 但江东的背盟令汉魏双方战事消弭、汉军开始伐吴让他始料不及。 那时的他,已然故意做出了一些不寻常的迹象来吸引他人的注意,犹如那弦上的箭矢般不得不发。 这让他陷入了两难之中。 若是继续推行,对汉军入主关中没有多少裨益,亦令他入魏多年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但不继续,却也因为引起了他人的警觉,同样会以功亏一篑收场。 在迟疑数日后,他还是决定继续推行。 但与原本计划中类似前汉孝武帝时的“巫蛊之祸”、将无数官员牵扯其中引发朝野动荡不同,他打算离间曹叡与司马懿的君臣关系。 这个更改,看似没有成功的可能。 司马懿作为文帝四友之一,乃是如今唯一硕果仅存的辅政大臣,曹叡对其的信任毋庸赘述。且仅是彼作为魏国赖以抵御逆蜀入寇关中的不二督率,就令曹叡再怎么愚蠢都不会在汉魏战事焦灼之时自毁长城了。 但李简并非无智之人。 他入魏数年了,在道听途说与细心揣摩中知道了曹叡很聪颖、不乏帝王心术。 亦知道有些事情看似不可能,但却最容易有机可乘——不需要如昔日魏讽那样联合无数志同道合者约定共同举事、然后将脏水引到司马懿身上;而是只需要适当引导、留下许多无法解释的疑团,让很聪颖的曹叡自行去思考答案即可。 是故,他的做法也很简单。 趁着身在邺城的便利,时时拜访五斗米教寻求鬼神之道;倚仗着济北王曹志给予的通行文书,隔三岔五的拜谒魏武高陵时,将诅咒曹叡早死的厌胜之物埋在了高陵附近。 这种异常的行径自然瞒不过他人。 仅是他往返谒魏武高陵月余时日后,就被戍守陵园的甲士上禀给魏郡太守。 很巧的是如今魏郡太守,乃是被曹叡觉得已然一改旧日作风可堪一用、并以昔日进策“先破无后御蜀”之功外放地方历练的夏侯玄。 曾经以布衣与李简攀谈的夏侯玄,一开始对李简毫无恶意。 但后来李简与司马昭倾心相交、相互盛赞之后,他便对李简有了恶感。 盖因他对家妹夏侯徽不明不白的暴毙、被司马家背弃联姻情谊带着无比忿怒,因而对李简也“恨屋及乌”了。 得报后的他,当即暗中遣人跟踪李简,亦很顺利的将其人赃俱获。 李简诅咒曹叡所用的厌胜之物,乃是道家惯用的一块玉八卦牌,而向魏武曹操的祷祝之词大致意思则是“曹叡即位之后接连丧师失地,兼子嗣凋零殆尽,乃是魏国的厄运之君、亡国之君。是故求魏武曹操的在天之灵,为了魏国社稷安稳,莫要再庇护曹叡寿命,让魏国迎来更好的君主”云云。 不管言辞还是行径,皆没有牵扯其他。 如哪一位魏武后人才是中兴之君,如有哪些心忧魏国社稷之臣共同联名祷祝等。 依着常理,这种一目了然的、关乎君主的谋逆之举,主事之人直接上禀给如今坐镇雒阳的燕王曹宇,让他与天子曹叡处置便可以了。没必要继续参合其中,以免给自身带来不确定的因果关联。 但夏侯玄觉得,李简必然有其他同党! 比如,李简入魏之后唯一相交的友朋司马昭,就必然脱不了干系! 他敢如此断言,不止于他心中对司马家的忿怒,更因为李简行厌胜之术不可能虎头蛇尾。 无他,源于彼在祷祝之词中,声称诅咒曹叡早亡乃是为了魏国社稷考虑。 但试问,最令朝野动荡之事不就正是君王更替吗? 在四海升平之时,君王更替尚且能诱发宫廷喋血之变,更莫说现今正值逆蜀频频出兵来犯之际! 况且,对于魏国而言,曹叡即帝位乃是名正言顺的。 不管他嫡长的身份,还是昔日魏武曹操在世对其的喜爱与“我基於尔三世矣”的期待。若是将他诅咒不幸大行了,而没有提前确定祷祝里“中兴之君”的人选,那么,李简以何面目声称此举是为了魏国的社稷安危呢? 此中必有同谋襄助也! 没有在祷祝之词内体现,只不过是因为此同谋与李简的职责不同:李简主事厌胜,而其他同党策谋定鼎之君! 做出如此推断的夏侯玄,并没有当即将事情上禀。 而是以“谒魏武高陵时行举不端”为理由,打消时人对扣押李简之事疑惑与关注,暗中则是以心腹之人对李简严加拷打,逼问同谋与党朋。 心怀死志的李简自是不如他所愿的。 不管夏侯玄如何严刑拷打,哪怕是体无完肤、被疼痛折磨得几度昏厥后,他口中让是反反复复一句“社稷安危,匹夫有责!报国之志,君子之勇也,何须他人同谋!” 如此持续四五日后,李简已然奄奄一息,再用刑必将毙命。 而夏侯玄也开始自疑是否自身判断有误。 因为他倏然想起,李简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不曾踏上仕途的落魄士人而已! 这种人行事往往是只凭借胸腹间的一股热血,丝毫不顾及后果的。 就如彼昔日行刺郑璞一般,心中只是为了报答尹奉的一言之恩,丝毫不顾及行刺之后他将会被处死、宗族妻儿皆遭到牵连。 如今没有周全的计划,没有寻找同谋,或许也是他目睹魏国失土无数的喟然,被迫远离乡梓颠沛流离的积愤,因而导致彼行事不念后果罢。 带着无可奈何,夏侯玄寻了个宽慰自身的理由,且打算就此将此事上禀罢了。 但不料,他才刚刚气馁,事情便迎来了柳暗花明。 却说,李简入魏之后一直靠着给权贵或豪右之家佣书为生计,本着安贫乐道之心,可谓是身无长物。随身携带的一个小行囊里,也只有一件换洗的陈旧衣裳与笔墨之物。而他在被严刑拷打后,身上的衣裳亦随之褴褛,如此装入槛车送去雒阳自是不雅的。 是故,夏侯玄便让人将他另一套衣裳弄来换上。 那人依命行事,但不久便归来禀报夏侯玄,曰:“府君恐是白费功夫了,那贼子另一衣裳新旧补丁层层叠叠,却同样褴褛不蔽体,比市井乞儿所穿的更破,在下真不知他为何还留着此衣。” 或许是此衣乃乡梓妻儿缝制故而不舍丢弃罢。 正在研磨作书雒阳的夏侯玄心中如此作想,亦不以为念,复遣人前去市井为李简购置一身衣裳蔽体。 但少时后,他神色猛然一愕。 旋即,霍然起身,连膝盖撞翻案几撒了砚墨都恍若无觉,抚掌而笑,“噫!我知此贼狡诈之处矣!” 且当即令人将李简那件破损衣裳奉来。 是的,他想到了一个离奇之处。 一件已然破损得不能再穿的旧衣裳,不丢掉也就算了,但为何还要费功夫打补丁呢? 此不正是欲盖弥彰嘛! 待将那破旧衣裳寻来,将所有补丁都细细拆开一看,果然如他所料。 旧补丁没有什么离奇之处,但新补丁皆附着一层帛书。 或是说,就是将帛书当作补丁绣在了衣服上。 每份帛书皆不大,堪堪能录一两句话语在上,也没有署名。 夏侯玄将所有帛书一一铺展在案细细打量,对比了一下字迹,应皆是出自一人之手,但绝不是李简。 书曰: “此事我等虽有背君父之垢,然为社稷安危,百死亦不悔矣!” “《六国论》之后,天子意起宗室以用,世家权柄将式微,君事不宜迟。” “君但当赴国之急,新君之事勿忧也!举国之兵在握,三朝重臣之信,逆蜀谯周天命之说,魏宗室元勋权柄不复,必可令齐秦二王无缘继大统。” “今不与君共行,委实后事无人可绸缪也!若事发而君死难,我纵百死亦促事成,滔滔雒水可作誓!” ............. 内容零零散散的,但夏侯玄可大致了然了。 作帛书之人必然是司马昭! 盖因如今唯有与李简交情莫逆的司马昭,才有资格能说出“举国之兵在握,三朝重臣之信”这样的话语。 而他与李简的约定,则是李简以厌胜之术将天子曹叡诅咒死后,便倚仗其父司马懿几乎掌控了举国之兵的权势,以“魏文帝这支后嗣大多夭折”、要破逆蜀儒者谯周的天命之说为由,弃曹叡的养子曹芳与曹询而改立魏武曹操其他后人为君。 且看帛书内容,司马懿并没有参与其中。 但这点夏侯玄自动忽略了。 的确,司马懿如今的地位,已是魏国除了天子曹叡之外最有权势之人,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经没有什么理由促使他心动参与这种谋逆之事了。 不过,若是此事的前提,乃是天子曹叡驾崩了呢?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嘛。 在君王新旧交替之际,他出于对权势的巩固之心,面对魏国外忧未平而内患生的局势,再加上其子司马昭在侧劝说,还会无动于衷吗?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是“勉为其难”的顺势而为罢! 罪名什么的别人承担了,可凌驾君王之上的权柄之路亦水到渠成了,在前朝无数个“进则安、退则身死族灭”的权力斗争例子面前,他那还不会以周公自居! 对司马家抱着愤慨的夏侯玄,当即就将事情梳理得有条不紊。 在给坐镇雒阳的燕王曹宇作书时,亦秉持着“点到为止”的春秋笔法,字字没有让指摘司马懿之事,但笔笔皆令曹宇意会得心胆俱裂。 亦一面让夏侯玄不可声张,继续以扰高陵的罪名将李简关押在邺城;另一面则是遣人以八百里告急传信给在南阳天子曹叡。 曹叡看罢后,无法继续在宛城坐镇、二话不说赶回邺城亦不足为奇了。 行于途,他心中仍有侥幸,并不相信司马昭会与李简同流合污。 盖因司马昭乃是在他的授意下与李简倾心结交的! 正文 第581章、得其反 自身处于嫌疑之地,智者必然也会有防微杜渐之举。 譬如江东贰臣潘浚在吴国居高位时,便曾经对长子与魏降人隐蕃相交而大发雷霆,最终让长子逃过“隐蕃案”。 不管才智还是将略都要优于潘浚的司马懿,自然也深谙此道。 他也曾经告诫过家中子侄不得与从河西走廊入魏的李简有任何交集。 而司马昭与李简相交,不过是曹叡偶来的心血来潮,授意其在青州公干之余试着与已然隐隐扬名中原的李简接触罢了。 且司马昭领命后,行事依然还很有官宦世家的作风。 数年以来,他将每一次与李简谋面交谈、书信往来等经过都附录于书,转给天子身侧的护卫代为上报。这种非公干的处理方式,几乎成为了曹叡一种偶然消遣,亦让他对司马昭的信任倍增。 是故,如今夏侯玄与燕王曹宇传来的书信,他是打心眼里不会相信的。 哪怕曹宇还私下让心腹将李简破烂衣裳的补丁谋逆之语,与司马昭平时署公或私信的字迹对比过了,声称两者截然不同。唯有一处可疑,乃是字迹中一些惯用痕迹有着惊人的巧合,不排除乃是用左手书写的。 但曹叡知道,曹宇的性格很细心很谨慎。 所谓的只是略微可疑,其实就是八九不离十。 只不过是此事对魏国的影响很严重,他知道不能声张,亦不敢信誓旦旦而已。 此亦让曹叡很踟蹰。 为君多年的理智告诉他,司马昭是值得信赖的,是不会背叛他的,更不会留下如此显著的把柄被抓住的。 然而,本就多疑的帝王心术却一直在提醒着他,若事有万一呢? 李简并不是逆蜀的奸细! 彼行厌胜之术的初衷与所求,只是觉得他是魏国不称职的天子,给魏国社稷带来厄运的君主,故而才想着诅咒他早死,换上另一个贤明的君主,让魏国不复战败、收复失去的疆域,早日“四海一”而已! 因而,司马昭是否也会有如此的看法? 只是背叛他,但不是背叛魏国,更不是为了危及魏国的社稷。 所以,在这种另类报国热枕之下,年岁还不足以达到老谋深算的他会与李简同谋,会义无反顾........ 一时间,曹叡倏然又觉得一切都很合理。 盖因他知道,近些年来,朝野上下已经有了质疑他的声音。 他先有有私下允许曹休发动石亭之战,后来又催促司马懿继续推行兵困鹯阴城塞之策,这两场战事都以败绩而告终,亦让魏国在对敌中成为了劣势的一方,足以坐实他是一位不称职的君主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子嗣已然凋零殆尽。 宫禁内的众多嫔妃亦不复有出,就连身孕都不曾有之。 因此,他也就无法阻止,逆蜀儒者谯周宣扬的天命之说在魏国朝野生根发芽、随着时间流逝而茁壮成长。 也正是这缕不自信,促成了他决定要赶在事情发酵之前,亲自回来邺城处置。 是的,息事宁人。 不管司马昭是否参与其中,也不论其中还牵扯了多少尚未查明的人与事,他都不想再纠察下去,而是想在事态扩大之前将一切都结束。 缘由,自是关中决战在即。 或是说,他有足够的自信,哪怕是司马昭参与其中了,但其父司马懿亦没有如其所愿的兵力——如今关中十一万大军的主力,乃是五万雒阳中军! 他们真正的统率乃是秦朗! 各部的将率则是曹休之子曹肇与曹纂、曹真之子曹爽等宗室元勋之后。 对阵逆蜀时,秦朗等人自是听命于司马懿;但若是司马懿胆敢有一丝不轨之心,他们将会毫不迟疑的为国讨逆! 不然,若是连这点把握都没有,曹叡哪还会敢将举国之兵托付于司马懿之手? 身为天子的他,再怎么信任司马懿,都不会以身家性命与帝位社稷作为代价去信任吧! 是故,曹叡想尽早平息此事,乃是不想在关中决战的时候司马懿因此陷入自危、在决策时不能心无旁骛,以致给战事带来不确定的因素。 当然了,他也很想见一见李简。 不是要亲手将这个诅咒自身早死的贼子挫骨扬灰来泄愤,而是想心平气和与之谈一谈,听听彼为何将他视作危害社稷的君主。 明明,即位十余年的他,一直都在呕心沥血、励精图治。 比起文帝而言,他没有因为被江东孙权的戏耍而兴兵三次东征、没有因私愤将宗室曹洪下狱问罪、没有辱于禁羞愧致死、没有将人头骨挂在曾经食人肉的王忠马鞍上取乐,等等不似人君所为之事。 且就连横扫北方的魏武,亦曾有过赤壁与汉中之败啊! 的确,他此生都无法比肩魏武了。 但总比魏文好吧? 比前朝汉室的帝王更好吧? 焉能将他视作厄运之君、危害社稷之君! 带着这样的愤愤不平,曹叡对面见李简有些汲汲。 或许,他自身都没有意识到,有了如此心态的他,已然陷入“信不足则多言、理不足则多辩”的自我怀疑中了。 而有时候,自我怀疑本就是承认了他人之言。 ................................... 魏郡,邺城郊外。 这是一座依着矮丘的庄园。 很大,零零落落的楼屋占了矮丘的一侧,连绵起伏的屋顶与树木融为一体。 也很安静,在如今将近秋收农忙的季节,但青山绿水之间却没有金黄的麦浪、没有农夫们在田间热火朝天地忙碌,而是亭台楼榭隐藏在浓密的树荫下流水侧,将石案、茶炉、焚香青铜器、投壶、木琴、棋盘或笔墨等雅趣之物落差闲置,无需过多思虑便知,这是大富大贵之家寄情于山水的世外桃源。 但也很奇怪。 此时的庄园内一个人影都无有。 没有主人,没有护卫,没有奴仆,没有前来游玩的王孙贵胄或纨绔子弟,就连看不到边际的、依稀散发着粪尿骚味的马厩都空荡荡的,犹如遗世独立的鬼蜮。 李简很孤独的坐在依着溪流的小亭里。 被蒙眼押来这里有半个时辰了,押解他的甲士已然离去许久了,要见他的人仍没有露面。 但他一点都着急,一直都安之若素的继续等着。 因为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话,当想见他的人露面之后,他就要死了。 当人生进入了倒计时,也没有什么好着急的了,不是吗? 他也没有慌张,内心里半点波澜都无有。 在被夏侯玄遣送抓拿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心有所悟,也在期盼着死亡能尽早到来。 倒不是为了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而是如果他死了,那便是他入魏的职责与对郑璞的承诺都结束了,孤身颠沛流离、汲汲刻画求学的虚伪、在所有人面前的伪装等等亦随之迎来了解脱。 是的,他很期盼着一切结束。 在快意恩仇、崇尚真诚笃粹的河西走廊成长,将“士有百行、以德为先”当作恪守的他,对如今的一切早就觉得累了。 有时候,他甚至都为自身能坚持那么久而感到惊诧。 偶尔还会自嘲一句,原来自身也不是什么品行高洁的士人——入魏这些年,他不就欺上瞒下、左右逢源骗过了所有人,与先前那些在河西各郡县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僚、笑里藏刀的豪右没什么两样吗? 世事犹如一把刻刀,可以在竹简上刻上任意想要的言辞。 有的不知廉耻,令人觉得不堪入目;有的忠肝义胆,令人击案而赞。 他知道自身死去之后,汉魏战事告一段落后,郑璞定会将他的事迹传出,会让他有机会在竹简留下一些言辞。 但他不知道,这些臧否他一生的言辞,将是褒或是贬。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在他的心中,从来没有期盼过流芳百世,亦没有畏惧过遗臭万年;只是知道受人恩惠当不以死生为念而报之,承诺他人之言当素履以往而践之。 无所谓他人评定的对与错,但求不负自己的本心即可。 唯有的一缕惋惜,乃是他必将埋骨他乡、魂魄难归故里。 是啊,他离开乡梓好些年了。 许久没有看见漫天凤舞的、打得人脸生疼的黄沙;许久没有目睹一片金黄连绵的胡杨林;也好久没有感受,在降雨时与村落乡闾老少尽欢颜的喜悦了。 中原腹心之地丰饶、富足、山明水秀、人杰地灵、四季分明、文风浓厚....... 比河西走廊不知好了多少。 但却无法止住,他对酒泉郡表氏县漫天黄沙的思念。 因为埋在黄沙之中的,是他的先祖与父母;活在黄沙中的,是他宗族与乡闾;正在黄沙中磨练的,是寄托他各种情感的妻儿。 不知道人死之后,是否真的有灵? 若是有,希望届时我的魂魄,还能记得归去故里的路途罢。 呵,还好,自家那低矮破旧的土屋虽不出众,但也不难辨认,而且李简很清晰的记得屋前还种着两颗树呢! 一棵是桑树。 他父祖种下的,早就不结桑葚了。 一年到头也没几片叶子,不知这几年枯死了没有。 另一棵也是桑树。 他亲自种下的,还没有多少年。 但枝繁叶茂且已经开始结桑葚了,足以给家中抵御偶来的风沙,能让家人在树荫下乘凉了。 在不大的树荫下,可让他的妻子乘凉缝缝补补衣履、絮絮叨叨着家长里短;让他的孩子从牙牙学语成长到学启蒙字书。 而如今,不管他种下的桑树,日后是否会如那颗老桑树一样枯死,他的妻儿都不需要在树荫下乘凉了。 因为他们早就被郑璞送去了蜀中生活。 所以,李简倏然间觉得,自身似是对世间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了。 做了想做的事,全了自身所求,还顺势给妻儿添了改变命运的萌荫,他就觉得挺幸运的,已经知足了。 亦是可以很从容的迎接死亡了。 这种淡然的神态与眼神,令风尘仆仆赶到的曹叡见了,心中很是惆怅。 他倏然觉得亲自来见李简很没有必要。 从一个生母被处死的皇子,变成了天子且统御了天下十余年,这种经历让他能很轻易的看透很多人与事。 比如,对于李简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他定为厄运之君、径直在魏武高陵行厌胜之术意图将他诅咒早亡,他意难平。 他想别人知道与认可,其实他是一位很称职的君王。 但待他看见李简那张因失血过多而倍显苍白的脸庞之上,却有着从容的神态与淡然的眼神,他就知道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长在人心之上的偏见,就连上苍都无法抹杀。 即使他能扭转了李简的偏见,对天下悠悠之口奈若何? 人们不管也不在乎他是否对国事呕心沥血、一直在励精图治,人们只是知道他是天子,所以关乎魏国的一切,他都要享其成坐其败。 如此,而已。 无需去分对错,不用去理清前因后果。 是故,待曹叡入了小亭就做后,没有什么言辞,只是安静的让侍从奉来吃食,略一抬手示意李简一并用餐。 犹如两个在外的旅人萍水相逢,其中一人好心邀请另一共餐般。 对此,李简略显感慨。 这种素昧平生、不愿攀谈但可分享食物的做法,在他的乡梓是很常见的。 因而他也没有什么言辞,对眼前这个风尘仆仆、满脸倦色的人也毫不好奇,仅是轻轻颔首致意后便安之若素的用餐。 也正是这种淡然,令曹叡心中那潭死水复有了涟漪朵朵晕开。 唯有的不同,则是曹叡顿生的情绪乃嫉妒。 或是说羡慕。 因为他也很累,且是不止于长途跋涉的身体疲惫。 他已然许久没有这种安之若素的心态,没有对一切事物都能淡然处之的胸襟了。 似是,自从逆蜀首次出兵陇右便没有了罢。 唉,十余年了。 且还不知道持续多少年。 瞬间没有了食欲的曹叡,轻轻将竹箸搁置在案,随手拿起酒盏慢慢品着。 酒水微凉,兼甘冽,入口后一扫即将秋收时节的燥热,让曹叡暂且缓了心绪,将略显迷离的目光四顾,依次落在了笔墨,琴台,棋枰,木剑,投壶,茶炉,马厩等富贵之家消遣时光的物品上......... 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以自娱乐。 他不知道魏武帝封公封王后,是否会偶尔想起早年辞官避祸乡梓时的闲暇恣意。 但他知道,自身如今很想有一段这样的时光。 “多谢足下赐餐。” 不知过了多久,陷入恍惚的曹叡被一记声音唤醒。 抬头一看,却是李简已经用餐罢了,正直身对他拱手作谢。 “嗯。” 点头含糊不清的应了声,他略作思绪,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声,“君行厌胜之术咒天子亡时,可曾思虑过,孰人可代之否?且彼代之,何以断言更胜今天子邪?” “呵呵~~” 不料,李简闻言莞尔。 但笑意似是扯动了身上的伤口,还很不雅的龇了下牙才继续说道,“足下何所疑邪?孰人可代之,非我之责也;可否胜之,亦非我可决也。夫谋万世者不拘于一时,穷途则求变耳,何能因噎而废食。” 曹叡默然以对。 是啊,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毕竟自魏武创业至今,魏国从来没有如他在位期间这般连遭败绩与失土的凄惨。 抑或者说,朝野上下皆觉得魏国换一位君主,所迎来的结局再怎么坏,都不如现今这般坏了罢。 带着这样的领悟,曹叡头也不抬的冲着旁边的侍从挥了挥手。 用过餐了,问过话了,也该让一切尘埃落定了。 李简将会依着夏侯玄寻的扣押理由,以“大不敬”的罪名处死;其余所有参与其中的人皆被下令缄口,如果不能守密,曹叡不介意让他们永远闭嘴。 那些直指司马昭参与其中的衣服补丁将尽销毁,就连夏侯玄、燕王曹宇上禀的文书亦一并毁掉、不得录存。 而他翌日亦会前去魏武高陵拜谒。 将此番匆匆赶回来邺城的目的,变成期盼魏武在天之灵庇护战事能一切顺遂。 如此,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哪些质疑他德不配位、认为他乃厄运之君的人,他不打算去理会,至少现在不理会。 如今的他就知道,任何事情都不能成为影响关中决战的因素。 盖因一旦关中决战胜了,那些质疑他的声音都会冰消雪融,他的有生之年便会迎来全复旧日疆域、不愧对父祖的曙光。若是反之,且那些质疑声音愈演愈烈,那他也不介意再来一次“魏讽案”。 甚至是比“魏讽案”牵扯更广的清算。 事情以这样的结果落幕,燕王曹宇对天子曹叡的处置不吝赞誉之词。 就连夏侯玄都没有丝毫意难平。 身为魏国元勋之后,他当然希望关中决战能胜,亦知道此时此刻断不可以他与司马家的私忿而误国家之功。 最重要的是,他目的已然矣! 因为此事之后,天子必然会对司马家暗怀戒心;日后也会大肆启用谯沛元勋子弟入行伍中掌权,来确保自身的帝位安稳与魏国的社稷安稳。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曹叡这种息事宁人的做法适得其反。 非但没有让司马懿心无旁骛,反而令他自危了! 因为他早就知道李简之事了! 正文 第582章、细微处 李简入魏国,最早见到的官僚就是司马懿。 其通行关隘与入关东各地的文书,亦是司马懿授意他人办理的。 那时,通过其言行,司马懿便有过怀疑,觉得李简乃是汉军的奸细,入魏国乃是如隐蕃般所谋极大! 在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心思之下,他也遣人暗中监视着李简。 待到天子曹叡让他次子司马昭刻意与李简结交后,事关家门子嗣之后,他让人对李简的监视就更加密切了。 是故,当李简在邺城被抓捕后,他便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更知道彼被抓捕的罪名,绝非如夏侯玄所搪塞的“在魏武高陵有不端之举”。 不过在当时,他并没有觉得此事会牵连到自己的次子。 相反,他还有了释怀的心思。 自家的次子,终于不用与李简牵扯在一起了。 终于可以摆脱这种是非了! 然而,后续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关中决战的前夕,天子曹叡竟亲自赶回去邺城不说;就连将此事定论之时,曹叡竟也没有依律对自己次子司马昭追责! 就连半句口头的训示,都不曾有之! 宦海沉浮多年、曾被多疑酷虐的魏武曹操见重、参与过“魏夺嫡”且从中获利的他,那还能嗅不出其中必有蹊跷? 是的,令他自危的因素,就是天子曹叡没有对司马昭追责! 或是说,这种心态令人弗解。 有不轨之行的李简被诛,而自家次子没有被牵连、没有被天子追责,岂不是好事? 岂非他圣卷正隆的体现? 何来自危之说! 但若是站在司马懿的角度出发,次子司马昭没有被追责,就是曹叡在欲盖弥彰、正是心有芥蒂的体现。 想想就明白了。 此些年在曹叡的授意下,司马昭与李简交情莫逆、犹如手足,各自不止一次盛赞彼此、相互扬名。 依着常理而言,李简如今被诛了,曾极力推崇李简的司马昭就应依律连坐! 不管免职罚俸也好,以言申责亦罢,必须要有所惩戒。盖因只有惩戒了,此事才会真正的过去了,日后任谁都不能复提此事对司马昭攻讦了。 但曹叡没有这么做。 仅是这一点蛛丝马迹,便能让司马懿心有所悟。 李简所犯之事必然很大,且他次子司马昭也在此事中牵扯得很深,而曹叡之所以没有追责,则是因为对他有了戒心与怀疑,不敢在关中决战之际节外生枝....... 然也! 司马懿没有曹叡的不追责当作一番好意。 因为那是无稽之谈! 试问,依着朝廷法度将司马昭免职了,那又如何? 以河内温县司马氏的门楣家声,以他作为魏国三朝老臣、辅左重臣以及督领举国兵马大都督的身份,日后司马昭再复踏上仕途很难吗? 这种显而易见的仕途默契,为何天子曹叡选择视而不见呢? 为何没有对司马昭追责,将他将从此事中摘出去,反而是刻意留下了一个日后被人攻讦的把柄呢! 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督领十余万步骑的司马懿,在生出被猜忌的自危心思后,为了自救亦不可免在决策战事时做出了些许变动。 抑或者说,他被迫有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是的,被迫无奈。 出任雍凉都督对阵逆蜀近十年了,魏国朝野对他的质疑声就没有休止过一天。 原本他以为天子曹叡懂他,能明了汉魏之间的胜负并非是单纯的人谋不如、能体谅他苦苦维持雍凉战线的殚精竭虑。 盖因曹叡与他一样备受朝野的质疑,与他处境相同。 然而,现今,他倏然发现,这份信任已然不复了。 或是说天子本就是称孤道寡之人,对手握重权的臣子有猜忌之心,乃是正常的帝王心术使然,不足为奇。 但司马懿仍有一种被遗弃的、万念俱灰的感觉。 因为魏国上下任何人都能质疑他、非议他、污蔑他、指责甚至是辱骂他....... 但,唯独天子曹叡不可以! 时人不知他督战雍凉以来的艰辛,曹叡不知吗? 他人不知道占尽据对优势的曹真败亡后,汉魏攻防已然逆转,他继任以来只能被动守御的收拾残局,曹叡能不知吗? 为了抵御逆蜀的席卷之势,他夜不成寐、食不下咽! 身躯已然从昔日可驰骋千里奔袭辽东的强健,变成了如今的小疾频发、大病偶有之,形容枯藁、日暮西山矣! 结果呢? 尽忠职守、兢兢业业的恪守臣子之道,换来的却是君王的猜忌之心。 对此,他委实无法释怀。 虽然他隐隐能猜测到,曹叡故意疏忽了对他次子司马昭的追责。 彼无非是为了做最坏打算罢了。 然也,对于关中的决战,曹叡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胜了,若是他他将逆蜀驱逐出关中了,在这种可令魏国振奋的大捷之下,也会将司马昭与李简有牵绊这种小事彻底掩盖,朝野上下皆无人再敢提及。 但若是败了........ 这件小事将成为溃堤之蚁穴。 在一些被授意的有心人率先提及夏,衮衮诸公将会开始顺藤摸瓜、秋后算账,将会细数他出任雍凉都督以来所有的调度,然后将魏国丧兵失土等等所有罪责扣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将他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 如此,罪责将不会牵扯到天子曹叡的身上。 若是有,亦会化作一个:只是识人不明、用人不当而已。 且这个质疑是可以化解的。 他是文帝曹丕选定的辅政大臣,曹叡只不过是遵从先帝遗命、授予权柄而已,哪料到他乃是祸国殃民之徒呢? 是啊,此些年同样被质疑不断的天子曹叡,为了维护自身的威信不受损,为了在战败后不会陷入帝位不稳的危机,做好了弃车保帅的打算。 将他当成了弃“车”。 虽说,身为雍凉都督,他心中也早就有了这个觉悟。 但曹叡的未雨绸缪,仍让他倍感心寒。 同样的结局,他自己甘愿接受,那是一种食君俸禄的悲壮;而被他人强行冠予,则是一种被背叛的意难平。 故而,他有了自救的心思。 非是为了自身名誉,更为了身后的家小宗族。 正文 第583章、报君恩 司马懿自救的办法,乃是一改先前对阵逆蜀时步步为营的谨慎,转为很激进的速战速决。 这也是他唯一能在做出调度时,悄然参杂私心的办法。 因为更为激进的兵变,是不可能成功的。 莫看如今的他执掌着举国兵马,但是他的心腹部将已然丧损了太多,对各部士卒的掌控力很薄弱。 小书亭 譬如真正执掌五万雒阳中军的秦朗,就有十足的把握在他流露出半点不轨之心时,将他与他的心腹皆当场诛杀! 更莫说,昔日他克孟达与平辽东的威望,已然随着这些年的败绩而散去了。 在兵变这种事情上,不会有多少人敢将身家性命压在他身上。 而且,即使他想消极作战、以养寇自重的方式来给天子曹叡施压,也同样行不通。 在逆蜀伐吴尹始,魏国朝野便觉得关中决战的时机已然到来,亦对他一直迟迟按兵不动的做法而质疑与非议,且前不久曹叡还遣人送来催战的书信,如此情况下,他已经没有了推延战事的余地。 或许,未等他部署拖延之术,雍凉各部与雒阳中军便皆来逼战了。 是故,趁着此事兵权在握,将此番战事的战术定为速战速决就是最好的做法。 只有速战速决,才能让所有人都愿意相信,他仍然是那位一心为公、甘愿为魏国百死不悔的辅政重臣。 且不管战果如何,他都能让天子曹叡的猜忌之心就此冰消雪融! 如若胜了,他就是最大的功臣,曹叡不会在这个时刻卸磨杀驴,而他亦可趁机以病体不堪戎马之苦上表求归雒阳休养,将兵权让出去。 如此,衮衮诸公便能盛赞他的不恋权、曹叡便会只记得他将逆蜀驱逐出关中的功绩,亦会将次子司马昭牵扯的事情就此揭过。 无需担忧曹叡会不允他归雒阳。 如逆蜀的益州疲敝般,此些年的战事亦令魏国民生凋敝。 哪怕关中决战胜了,魏国亦没有足够的战争底蕴趁胜追击、前去夺回陇右复河西走廊了;而再度有实力的时候,他或许已然等不到那天了....... 毕竟,他已年过六旬,早就垂垂老矣! 而若是战败了,则是他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给家小宗族留下一个为国死难的忠贞之名,让曹叡即使心中有恨亦发作不得。 毕竟,曹叡并非庸君或昏君。 断然不会在逆蜀还于旧都的时局艰难下,授意他人去刁难一个死国难臣子的子嗣! 除非他是真的置社稷安危不顾、想激起士庶皆认为魏国不值得效忠了! 是的,处于嫌疑之地、子嗣有把柄被天子拿捏且觉得自身被猜忌的司马懿,为了家门子孙计而萌生了死志。 抑或者说,此事触发了他早就心力憔悴的偏激心理。 频频败绩令他夙夜难安,操劳过度令他身体每日况下,所以他倏然觉得很累。 所以不管胜负如何,他都想给自己留下一个忠节之臣的身后名、留下一个可以延泽家小与宗族的家声。 至于他想速战速决,而逆蜀是否会如他所愿嘛~ 无需担忧。 他司马懿可不是魏文曹丕或者江东孙权,一旦决意出兵了,就必然有办法逼迫敌军不得不接战,不会让临戎不武的事情发生。 准确而言,他想做到攻其必救并不难。 只不过是要承担一些风险罢了。 在先前他聚拢各部将率的军议群策中,大致推演了一个很稳妥的决战战术。 乃是留下两三万兵马戍守左冯翊与京兆长安,确保大军悉出后的粮秣转运、士庶不会被细作扇动动乱等所有不确定因素;随后将其余兵马悉数压去雍县岐山围攻逆蜀魏延部,让魏国可以一直保持着兵力优势。 且能因时而动。 若是逆蜀驱兵来救,他便可围点打援,甚至能仗着兵力优势分出数部兵马击其薄弱之处,积小胜而成大捷。 要是逆蜀不救,那他便不计死伤将雍县攻下! 逆蜀魏延部不过三万余兵马而已,且关中地势平坦、几无险可守,若是彼没有援兵的情况下,以雒阳中军的战力必然能攻下。 而一旦攻下了雍县,魏国便可兵分两路。 一路兵临陈仓围困,一路北上前去席卷陇东、威逼萧关与高平城。 如此,便是再复昔日围困陈仓时的状况了,且逆蜀已然不复昔日的兵力与无有充足粮秣持久作战了。 但这个最稳妥的战术,他现今要抛弃了。 除了各城池的必要戍守万余兵力不动之外,他要尽起十万步骑,孤注一掷径直前去攻打陈仓城! 唯有这样的战术,才能逼迫逆蜀留在关中的各部兵马悉数出来与他决战。 盖因逆蜀也好,魏国亦罢,据陈仓者可攻守易势。 逆蜀绝不会坐视陈仓有失的。 而如此战术所要承担的危险,则是魏国将会迎来不可承受之重。 无需魏军战败,只要战事不顺或者相持不下而师老兵疲,魏国将会在不得不退兵的时候,被逆蜀追击;在退兵时会因为军心大丧的情况下无法抵御,被逆蜀席卷,进而演变为一触即溃的败局已定,关中不可守! 但他对这种情况不去考虑了。 且还以充足的理由,反驳了其他将率对此战术提出来的质疑。 一者,乃机不可失。 关中决战,魏国有胜算的最大倚仗,乃是逆蜀将不少兵马用以东三郡的战事,若是他们徐徐图之,恐会让逆蜀有了周旋的时间。 比如放弃东三郡,将兵力调遣归关中救援。 次者,则是可就食于敌。 昔日他刚刚继任雍凉都督的时候,便在陈仓城附近广开沟渠、兴屯田,逆蜀占据之后同样勤于农桑。现今秋收在即,魏军以雷霆之势骤然杀去,多多少少都能夺一下一些粮秣。 最后,就是忠君之事的冠冕堂皇了。 他慨然声称,魏国若想夺回关中,此番决战乃是仅有的良机! 亦是他们这些食俸多年、倍受魏国隆恩的将士们报效君主、彰显忠节的时刻,当抱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死之心! 有进,无退;唯有胜而不可败。 深受曹魏三世君王隆恩的他以身作则,以死报君恩! 若败,唯死而已! 正文 第584章、不薄我 大汉在关中的兵力部署,乃是以魏延督三万五千将士在岐山、姜维督一万五千兵马在五丈原戍守,以相互守望的方式在关中平原南北最狭隘的地方构建防线。 其余如王平部四千余人在漆县戍守,遏制魏军从泾水河谷入扰陇东的可能;吴班督万余人坐镇在陈仓城、向宠总领后方屯田事务;赵广部与西凉铁骑驻军在雍县的汧水河谷东岸,担任日常警戒与驰援策应各部的战事。 如魏军所见,汉军的兵力约莫七万有余,且还分布得很分散。 一旦魏军有了破釜沉舟的决绝,聚拢所有兵力长驱至陈仓,必然能令汉军各部无法重新聚拢、陷入各自为战,进而会被魏军以兵力优势各个击破。 事实上,这种显而易见的破绽,魏军各部将率皆早就洞悉了。 亦不乏将率以此谏言天子曹叡与司马懿当把握时机。 只不过,类似的谏言,先前都被司马懿以不可轻举妄动为由回绝了。 倒不是他畏战或者藏有私心。 相反,在那时候,就连天子曹叡都有与他同样的看法——纵观逆蜀十余年来的设谋部署,就会发现这种明显的破绽中,往往会蛰伏着杀机! 是的,他们都觉得破绽是逆蜀故意露出来的,本意乃是诱魏军主动发起决战。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逆蜀调拨伐吴的各部士卒数量与彰显出来的战力,令是曹叡与司马懿都慢慢推翻了这个观点。 或许,逆蜀并非是故意为之? 这种看似面面俱到、实则是丧失相互救援机动力的兵力部署,乃是受限于兵力不足而不得已为之? 有了这种思虑,将私心掺杂在决策中的司马懿,很快便湮灭了所有质疑的声音,令十万步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长驱到了汧水河谷。 甫一开始,汉军的确有些猝不及防。 毕竟,谁都没有意料到,一直龟缩守御、被动应战的魏军此番竟是如此的决绝。 亦令司马懿就食于敌的战术成功了。 汉军在雍县汧渭之会的一些屯田,因为没有来得及抢收与舍不得焚毁,竟就此落入魏军的手中。 这也让魏军各部士气大涨。 就如深陷泥潭中的人儿在不经意间抓住了一根蔓藤,便焕发无穷求生希望一般,历经过太多次失利的他们,亦在战术得逞中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且战况的进展,也开始朝着战前的预期推进着。 汉军的机动兵力,赵广部与西凉铁骑在仓促中只能掩护着屯田黎庶退往阳城一带,无暇发挥骑兵优势侵扰魏军的进军。 在陈仓城池内在吴班部则是紧闭城门、打算死守。 而在五丈原的姜维部倒是下塬了,但出现在渭水河谷南侧的士卒数量仅约莫七八千,而并非时全部。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他必须要留一些士卒在塬里忙碌秋收吧。 唯独在岐山的魏延部不同。 他仅留了千余士卒扼守营寨,其余三万余将士皆悉数而出,缓缓往汧水河谷而来。 竟是打算在野外独自与三倍之敌鏖战! 对,就是独自迎战。 盖因司马懿抵达汧水河谷后,并没有当即跨河来围困陈仓,而是先分出了虎豹骑北上临阳城,阻止汉军骑兵复南下策应魏延部的可能;如何隔绝姜维部与吴班部的来援,司马懿同样有了万全的准备。 他知道在渭水南岸的姜维部兵力太少,魏军只需分出数百士卒沿河日夜戒备,便可令其不敢强渡进入北原深陷重围,亦料定了姜维若是要来与战,必然会选择先去与吴班部合兵,再谋求时机从汧水河谷过来策应魏延部。 如此行军,是要消耗不少时间的。 且魏军十万步骑在侧,吴班部胆敢令陈仓城守备薄弱而倾巢而出吗? 是故,司马懿觉得吴班与姜维部不足为患。 自身有充裕的时间与很大的把握,在他们频繁侵扰之下,将魏延部先行击溃了! 无独有偶,魏军各部将率同样信心满满。 在司马懿出兵之前所意料的局势、魏军可对逆蜀分而击之的战术一一实现后,他们皆满怀期待等着一雪前耻的时刻到来。 至于唯有的变数,如在东三郡内逆蜀丞相诸葛亮与郑璞能否及时赶来关中救援嘛........ 他们觉得无需担忧。 在锡县堵水河谷的征南将军王昶部,正强攻着逆蜀郑璞的营寨;夏侯献与夏侯霸亦在筑水河谷牵制着关兴部,逆蜀想归来关中可不是轻易之事! 哪怕他们壮士断腕放弃了东三郡,亦需要摆脱荆州兵马的追击、穿行褒斜谷或走陈仓道进入关中。 算算时间,等他们进入了关中,也已经来不及救援魏延部了。 或是说,魏军各部将率都觉得,既然魏延部的胆敢以孤军出来野战,就必将为他的狂妄付出代价! 付出逆蜀不可承受的代价!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司马懿对战局并没有那么乐观。 一者,自是身为都督的谨慎使然。 另一,则是魏延部如此之快出来孤军奋战的反常,令他心中有些不安。 明明魏延部可再等十余日,待赵广部与西凉铁骑将屯田黎庶安置好了、可以策应作战了再出来的。 再不济,也可以等魏军将陈仓城围困了再出来救援啊! 为何如此急不可待呢? 难道他竟狂妄到仅靠三万余将士,便可击败有雒阳中军作为主力的三倍魏军? 司马懿弗能解。 也并不觉得魏延是一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鲁莽之将。 此中,必有蹊跷之处也! 他心中隐隐有领。 然而,待他将自身的所有部署、逆蜀的兵力分布等敌我形势皆一一细细复思虑了数次后,也无法寻出此中疏漏来。 当然了,不管有没有寻出疏漏之处,都无改他亲自领兵迎着魏延部而去的打算。 开弓本就无有回头箭。 都以孤注一掷的决绝而来了,哪还会有避战的道理! 而在东三郡的西城,丞相听闻关中魏军终于出兵决战后,当即拊掌大笑,“事济矣!” 旋即,侧头将目光投向蜀地的方向,低声喃喃了一声。 “天不薄我,我此生竟复有归蜀之时......” 正文 第585章、近黄昏 在关中决战开启时,丞相心中竟是有了归蜀地之念,这种事情说出来,大汉朝野上下皆不会有人相信。 丞相乃何许人也! 北伐十数年以来,各部将士皆有曾轮休归去过,唯独丞相不曾踏上金牛道半步。 若是问谁是最期盼看到大汉旌旗在长安城墙之上迎风怒张的人,非丞相莫属;他也是将“还于旧都、兴复汉室”看得比性命、家门等等更重的人! 是大汉北伐的主心骨,是肩扛兴复汉室旌旗的人! 只要他的身影仍在北伐军中,所有将士都会坚信大汉一定会梦圆;也甘愿不辞生死,为大汉圆梦。 但事情就是发生了....... 刚刚得悉司马懿出兵,丞相便让值守的小吏收拾行囊,打算归成都了。 那值守小吏听闻之时愣了半晌,才带着满脸的不敢置信领命。 而被丞相带着在身侧充当记室的诸葛攀,则是在那小吏转身离去后,才矮身低声发问,“大父,我等确是归成都吗?” “嗯,此时若不归......咳!咳咳!” 笑颜依旧的丞相徐声回答,但话语还没有说完,便勐然爆出了一阵激烈的咳嗽。 亦让诸葛攀连忙直身轻拍其背,待丞相的咳嗽缓和了些,还从素舆侧取下一装着蜜水的皮囊给丞相喂去。 自太医声称蜜水可缓和咳嗽后,他就常备着了。 就是有一点不好。 他准备再多的蜜水,也无法阻止丞相咳嗽次数一天比一天频繁。 且是昼夜皆频繁。 数年前他在汉中定军山别院小住,那时的丞相虽也老态初显,但仍神采奕奕;而如今他可以在军中任事了,却发现丞相已经无法承受岁月的苛难。 如丞相的须发稀少了许多,每每他为之束发的时候很难拢成髻;如沟壑纵横的脸庞与双手都布满了老人斑;就连双眸都变得很浑浊,难寻旧日的灼灼了。最令诸葛攀暗中感伤的,是他偶然发现了,身长八尺的丞相与七尺一寸的值守小吏站在一起时竟比肩同平。 原来岁月的无情,不止于染白了他的须发,还将他的腰给压弯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诸葛攀委实无法理解,为何丞相选择在这个时候归去成都。 难道此时不应该是启程入关中,亲自督兵击溃逆魏的主力、夺下长安城全据关中,宣告汉室复兴吗? “咳~咳~~” 缓和了咳嗽的丞相,抬手示意诸葛攀将水囊挪开,继续说道,“若此时不归蜀,恐我将不复有时日归矣~” 这是丞相第一次言及自身的时日无多。 丞相的神情与声音都很澹然,但性情如其父般笃厚且至孝的诸葛攀听了,却忍不住当即泛红了眼眸。 哪怕他心中早就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免的。 不管人们情愿与否,终有一天会到来。但他的年龄与阅历,都没有准备也无法准备澹然的面对生离死别。 “但......” 强忍着感伤,诸葛攀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继续发问道,“但大父不想入长安吗?” 是啊~~ 既然自感时日无多了,为何还要归去蜀地呢? 归去了,那么,也就没有机会看到大汉旌旗在长安城墙上飘扬了。 “呵呵....” 闻言,丞相不由莞尔,且答非所问,“还记的子瑾前日传来的军报吗?” “嗯,孙儿记得。” 不明就里的诸葛攀轻轻颔首,“郑都护在书信中,声称无需担忧他营寨安危,言关中决战开启之际,便是他破逆魏荆州兵马之时。” “此地战事有子瑾,我可无忧,而关中战事.....” 丞相笑颜潺潺,轻轻的拍着诸葛攀的手背,缓缓谓之,“彼司马懿一旦出兵,便是败局已定耳!是故,北伐至今,有无我在军中皆可如愿矣,亦可令我归成都了却心愿矣。” 关中决战,逆魏败局已定?! 诸葛攀愕然。 旋即,他才催声发问道,“关中决战,大父所言的逆魏必......” 言未半,倏然而止。 因为方才言罢的丞相,此时已然耷拉了眼帘养神不复多言了。 或许,此中已然涉及到了军中机密,而以他的官职尚不足以提前知晓罢。 心中有所悟的诸葛攀,也不敢再发问。 当然了,他仍无法理解,丞相为何要在此时归蜀地成都。 既然关中决战汉军已然有了必胜的把握,那么丞相就更应该进入关中,亲眼目睹大汉还于旧都啊!二十载的夙夜忧叹,常恐有负先帝托孤之重、失志兴复汉室的丞相,不就是在等着这一刻吗? 呼....... 诸葛攀摇了摇头,悄然呼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不解。 待眼角瞥见日影已然落在了脚下,便起身缓慢的推着素舆往有阳光的地方去。 即将迈入仲秋时节了,天渐凉,暮色也更早来临,这让早就畏寒的丞相更难抵御岁月的侵蚀,也让诸葛攀的心思转到了丞相言及的“归成都了却心愿”话语上,心中也不由再次泛起了悲意。 而就在他感伤之时,倏然间如醍醐灌顶。 并不愚笨的他,此刻陡然猜到了丞相“了却心愿”指的是什么。 毕竟,还于旧都、兴复汉室从来都不是丞相一个人的奋争与夙愿;只是造化弄人,令丞相一个人负重前行了而已。 黄昏时分的阳光,落在落在身上没有令人感受到半点暖意,但却能让人在迎接寒冷的长夜前摄取些许慰藉。 想来,丞相要归蜀地的缘由也是如此罢。 在迎接永恒的长夜之前,踏着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带着不负众望的如释重负,以夙愿得偿的喜悦,来告慰没有等到这一天的人儿。 那些从桃园立志尹始,颠沛流离了数十年,在荆州迎来转折,于成都点燃希望的星火的人儿;凋零在荆襄与夷陵战场的人儿;在陇右之战后再复看见曙光但却天不假年的人儿;还有无数一腔热血却埋骨他乡的人儿....... 丞相知道他们都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也知道,作为依旧活着的人儿,应该在这一天到来之际,第一时间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如此,此生才是真正的心愿已了、夙愿得偿。 所以,夕阳也无限好啊~ 不管是否近黄昏。 正文 第586章、祝融怒 有时候,努力过才知道,努力了也于事无补。 更讽刺的是,努力了唯一能证明的,只是自己比意想中更加不堪而已。 在没有发挥奇谋余地的地形之上,以绝对兵力优势强攻郑璞部、觉得定能攻破营寨的魏征南将军王昶就证明了这点。 因为他确实是攻破了营寨,但他也败了。 却说,面对三倍的魏军,郑璞胆敢分兵归去仅以万余人扼守不算坚固的营寨,本意并不止于营造出汉军将归关中戍守、逼迫司马懿尽早发起决战那么简单,而是他本就有足够的把握能将魏国的荆州兵马击溃! 且无需仰仗伏兵或者其他兵马的助力。 他用的是火攻! 自古患灾,莫过于水火,军争亦然。 被魏国赖以镇守荆襄战线的王昶,并不贵乏将略,自然也会防范水火无情,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郑璞竟然是以自身的营寨作为代价发动火攻。 然也! 在郑璞的心中,从来没有过死守营寨、坐等魏军久攻不下无奈罢兵的被动战术。 对于他来说,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这也是他在给丞相做书信中,信誓旦旦声称「关中决战之时,乃逆魏荆州兵马溃之际」的理由。 实际上的操作也很简单。 在分出兵马归去西城之前,他让士卒们连夜在修筑了一座小内营——一个用木头桩子围起来的小营寨,入口仅仅供七八人并肩而行。 这个营寨也是通道,直连着遁入武当山脉的堵水河谷。 而堵水畔,也早就准备了许多木筏。 很简陋的木筏,不能用来转运物资或者军械。 但足以让士卒们暂时营寨与顺流而下腾挪到数里外上岸了。 亦是说,一直汲汲想攻破营寨的魏军,在攻坚弗一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要迎来被火攻的命运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试问,郑璞以魏军渴求的胜利曙光,当作了破敌之策,魏征南将军王昶哪怕将略不缺,但又如何能预料得到呢? 战事的发展,也一切如郑璞筹画。 当魏国关中主力皆动后,久攻汉军营寨的王昶亦在「务必将逆蜀疤璞牵制在东三郡」的将令下,开始以亲卫部曲作为先登强攻。 而郑璞在得悉司马懿终于动兵了以后,也很如魏军所愿、很有「默契」的让营寨「如期」失守了....... 那时,占据了营寨矮垣的魏军士卒,爆出了战栗山河的欢呼声。 就连在后督战的王昶都有点不敢置信。 破营的喜悦来得太突然了! 毕竟,他都督兵攻坚月余时日了,士卒亦死伤五千有余了,但一直到今日攻坚尹始之前,所有魏国将士都没有看到破营的希望呢! 哪能料到,才刚刚进攻了约莫一刻钟,魏国的旌旗就飘扬在了营寨矮垣之上呢? 难不成,逆蜀疤璞得悉了关中决战开启,是故昨夜已然悄然率部遁去,只留下些许士卒守空营做疑阵? 这是魏军将士爆出欢呼声时,王昶心中的第一反应。 但片刻后,前线指挥的司马遣人来报,声称逆蜀营寨内还修筑了内营时,他心中便释然了。 无他,魏军不计死伤强攻的月余时日可不是一无所获。 比如逆蜀的元戎弩、大黄弩等都因频繁使用而损坏了,尚有石木构造的栅栏与矮垣也残破不堪、难以庇护士卒继续在上面作战了。 既然有内营可持续坚守,彼疤璞放弃外围的守御也不足为奇。 然而,前线指挥的司马再次遣人来的禀报,令他心中复起疑窦:逆蜀竟然在仓促撤退中!那座所谓的内营,乃是遁入堵水的通道! 如此轻易的,被号为「魏之大患」的疤璞就败走了吗? 一时间,他愕然。 但战场之上机会稍纵即逝,可容不得犹豫。 带着不敢置信的他,亦不会错过时机,当即便鸣鼓号令全军并进抢占营寨、追击蜀兵。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彼疤璞跑了! 不然,一旦让他走堵水河谷遁入了武当山脉南麓退入汉中,复从褒斜谷进入关中增援,那可就坏了雍凉都督司马懿的大计了! 亦是他失职了。 不过还好。 那些在战前就被许下破营可得丰厚赏赐的魏国将士,不等他催战的鼓声响起便早就争先恐后的涌入了营寨追击。 那可彼疤璞啊! 若是将他斩杀了,最大的功劳是主将的,但他们这些士卒同样不会被天子薄待了。 况且有幸追击未尝败绩的疤璞,足以让他们吹嘘此生了! 是故,待王昶亲自赶到大开的营寨门时,看到的是汉军仍旧保持着整齐森严的阵列且战且退,而他麾下的各部将士已然被破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早就没有了阵型可言。 如此状况,亦令他心中咯噔了下。 本就觉得战况不寻常的他,通过敌我阵型之中发现了端倪。 逆蜀这座看似内营的逼仄通道之外,各处散落太多枯枝干柴了! 且还隐隐飘着一股硫磺味! 哪怕无数积尸的腐臭与血液的腥臭都无法掩盖。 彼疤璞哪里是败退啊~ 分明是在诱敌! 「鸣金!鸣金! 」 面目大怖的他转身拔开亲卫,冲着身后的掌金鼓号角的士卒大吼着,「速鸣金,让所有将士退出营寨!」 这个变故让所有魏国将士皆愕然不解。 好不容易攻破了逆蜀的营寨,正是追战扩大战果之时,为何王昶要鸣金收兵呢? 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盖因在王昶发现端倪疾声大吼之时,早就退到堵水畔的郑璞也下了令。 只见无数手持强弓的汉军拉圆了长弓,射出了绑着燃烧布条的箭失,将祝融之怒覆盖了整座营寨。 秋高气爽,天干物燥。 参杂了油脂与硫磺的枯枝柴火如期被点燃。 整个军营火光四起,只是须臾间就与外围的栅栏连绵成一片,将所有涌入营寨的魏军归路断了。更让人绝望的是,唯一还没有着火的内营通道,在最后一个汉军进入后,守在通道前的将士便砍断了几根绳索,让布满尖锐木头筏子从地上勐然弹起,堵死了魏军士卒想尾随汉军涌向水畔的希望.......。 为您提供大神茶渐浓的《蜀臣》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586章、祝融怒免费阅读. 正文 第587章、无他念 滚滚黑烟扶摇上苍穹,被烧着烤伤的惨叫声直达天听。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魏军荆州将士的心情就从破营的喜悦到历经人间炼狱;已然被亲卫部曲拉扯远离营寨的王昶,心情亦从山巅跌入了谷底。 看着火势愈演愈烈的营寨、听着愈来愈微弱的惨叫声,他知道己军败局已定。 虽说,涌入汉军营寨的将士约莫六千余,被火势彻底笼罩无法逃出来的将士亦不过四千余,看似他仍有一战智力、仍占据着兵力优势,但他知道全军士气都被这场大火给烧没了、军心都焚毁了。 再者,彼疤璞连这种自焚营寨的毒计都想出来了,岂能没有后手? 安能不趁势追击掩杀! 事实上,他的预感很对。 但同样是后知后觉,来不及部署。 当他让号角兵传令各部将率尽快收拢士卒、列阵准备迎接汉军趁着魏军兵将不相录时杀来时,堵水的河面上便顺流飘下来了无数木筏与小舟。 每一张木筏上,都满载着轻装的汉军士卒。 人人脸庞上洋溢着战胜的喜悦、迸发出追击扩大战果以获赏赐喜悦的士卒。 反观魏军这边,仍有无数人在惊魂不定的狼奔豕突,亦或者是满目呆滞的细嗅着空气隐隐弥漫的肉焦味。 一方士气如虹,一方军心已丧、毫无阵型可言。 亦是战局迎来了一面倒。 是战,以督领三万余荆州兵马的魏征南将军王昶大败告终。 彼攻坚时死伤了五千余、被火势焚烤或浓烟呛死四千余,在汉军趁机掩杀时相互踩踏或被杀三千余以及被俘虏八千余。 仅剩下了万余人凄凄惨惨的逃回了宛城。 兵力十去六七,且营寨内的辎重粮秣尽落入汉军之手,连武当县都被汉军趁机夺下了。 堪称是以寡破众的经典战事,足以令王昶在史书上重重留墨一笔了...... 唯一庆幸的是,在巴山北道筑水河谷与汉军对峙的夏侯霸、夏侯献两部对战事不报希望,一直让士卒时刻打探着秦岭南道这边的战况,故而得悉王昶兵败的消息很早,也赶在郑璞从武当县南下包抄之前罢兵归去,避免了两线皆败北的命运。 亦是让魏国仍有兵力戍守着南阳、拱卫着武关。 是的,关中三辅的南门户,武关。 盖因从武当县北上,就能威胁武关了! 从战略意义之上推演,若是魏国荆襄战线无有足够兵马牵制住郑璞部,那么,在东三郡的汉军必然会分兵,以一路走子午谷、一路从武当县北上前后夹击武关,如此武关必然会迎来陷落的命运。 毕竟,自秦朝以来,武关就一直是面南守御的。 无法遏制从关中方向的来袭。 而一旦武关陷落,长安城将变成前线,将危及已然赶赴右扶风汧水河谷的司马懿部,让魏国的关中各部将士皆因后方不稳而心有惶惶、无法再专心应战,进而导致前功尽弃,甚至是一败涂地! 所谓牵一发动全身,如是也。 坐镇在宛城的魏荆州刺史胡质,得悉王昶兵马之后,第一时间将戍守在樊城的将士皆调出与本部士卒合兵,亲自赶来了武当县。 且还不忘遣人寻夏侯霸与夏侯献,让他们尽快前来支援自身。 如此做法,倒不是他要夺回武当县,亦或者是遏制汉军挟着大胜之锐继续兵临宛城,更不是担心汉军会北上袭击武关。 而是为了继续执行荆州兵马的职责,将进入东三郡的汉军牵制在这里,不让其归去关中扰乱了司马懿发起的决战。 只不过,这样的亡羊补牢之举能否如愿嘛........ 他心里没有多少把握。 没办法,他与夏侯霸、夏侯献三部又如何能威逼汉军不敢离去呢? 或许,当逆蜀疤璞当着他们面施施然的领兵归去汉中,他们也无法鼓舞起士卒的战心尾随进入秦岭北道罢。 毕竟王昶督领的三万精锐都败了,魏军将士哪还敢追啊~ 不惧疤璞退兵是假、半路设伏是真乎!? 若是他们敢强迫麾下将士进军,恐会诱发兵变...... 唯有的安慰,只是冀望着他们督兵赶到武当县后,令彼疤璞归汉中时心有顾忌,不得不多留下些士卒戍守。 唉,能为关中多牵制一点兵力就多一点吧。 然而,汉军的调度令他们都无法理解。 郑璞根本没有领军入汉中的打算,更没有袭击武关的心思。 在堵水河谷大捷后,他除了分出一些士卒押解俘虏归去汉中郡后,便继续亲自坐镇在武当县,还当着魏军的面加固升高城墙、修缮防御工事。 似是,有将武当县修筑成抵御魏军前哨的意图? 而一直房陵筑水河谷关兴与将舒部,则是督领兵马复东进占据了编县,同样是依托着荆山的地势修筑防御工事。这个举动,令早就做壁上观的江东迅速整军备战,谨防汉军有长驱来襄阳城的意图。 亦是说,在东三郡的汉军,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关中的决战,而是在紧锣密鼓的为未来征伐荆州做准备着。 胡质等人对此皆弗能解。 关中隶属汉或魏的意义母庸赘言,但为何彼疤璞竟不增援关中呢? 且还是故意激起了江东的敌意,平增兵力守御的压力! 抑或者说,彼在安度陈仓,故意在此处修筑防御工事来麻痹魏国与江东的荆州兵马,私下却是早就暗遣精锐走子午谷阴袭武关了? 胡质等人群策之后,当即便遣人前去武关告戒守将当小心戒备,且还不忘将战事结果转给雍凉都督司马懿,让他有所准备。 当然了,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如此了。 盖因他们也无法确凿,郑璞与关兴部是否要暗中转兵关中。 万一没有,而他们却分兵扼守武关或者前去子午谷北端出口戍守了,让汉军看到了战机长驱兵临宛城,那么,魏国的江州将不复有! 南阳郡若失,雒阳将会暴露在汉军的兵锋之下...... 让都城迎来刀兵、置天子于危险之中,这样的后果,他们集体自戳都无法谢罪! 只不过,他们皆是庸人自扰了。 郑璞与关兴还真就只是在修筑防御工事,根本没有其他心思。 缘由无他。 关中决战谋划已然,汉军胜局已定!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精华书阁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茶渐浓的《蜀臣》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587章、无他念免费阅读. 正文 第588章、汝当之 丞相与郑璞皆不入关中参与决战的缘由,不止是断定只要魏雍凉都督司马懿胆敢出兵决战,那便是汉军将胜局已定的自信,更是因为他们都已经「参与」过了! 盖因在决战未开启之前,他们的所有谋划皆敲定、所有筹备皆就绪,待战事开启了,就无需他们复为筹画策算了。 至于,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的临阵决机嘛........ 不管丞相还是郑璞皆觉得,大汉无人能比骠骑将军魏延做得更好! 这是有「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豪言壮志的督将;是关侯、张车骑与马超等宿将仍在世时,便被先帝刘备青睐有加、不吝越级擢拔为汉中太守戍守国门的干城之将! 人们可以指摘他言辞狂妄或者性情桀骜,但不能质疑先帝刘备的识人之明。 毕竟,此些年他已然以赫赫战功证明,他委实不负先帝的青睐。 如今他迎来了,证明「吞十万之众」的机会了。 而丞相亦不吝给他尽情施展的舞台,不吝将「全复关中、还于旧都」荣耀之战的督战权,悉数放在他的手中。 这种信任,这种名载史册流放百世的荣誉,令素来勇往直前、无畏无惧的魏延都很罕见的,在心中生出了一缕畏惧。 不是怯战。 更不是畏惧兵败身死。 而是畏惧辜负了先帝与丞相的信任,畏惧汉室复兴的希望在自身手中迎来功亏一篑。 在逆魏司马懿督十万步骑赶来汧水河谷时、在他尽起本部三万五千将士出岐山赶来迎战之途,他心中愈发慎重。 几乎是每隔一个时辰,都要询问斥候与信使其余各部的状况。 这种慎重,不曾在出现在他身上。 是故,他每每询问完斥候信使、得悉一切如期后,都会暗中哂笑自己庸人自扰。 或许,所谓的「心存敬畏,方能勇往直前」便是如此罢。 当然了,在众将士面前,他以稳健的步伐与自信满满的神情,宣告着此战的胜券在握与鼓舞着将士们的决死之心。 唯有在夜深人静、独自枯坐在军帐内时,他才会神色凝重,反反复复看着一封书信。 丞相做给他的。 在丞相督兵归汉中、大汉绸缪着伐吴之战时所做,至今已经过了两年了。 但他一直保留着,随身挟带着,但有空闲便会拿出来看一遍。 书曰: 「影从先帝诸老臣几丧尽,唯我与文长以及叔至存,长恨天意薄也!先帝以叔至督永安御江东,以文长督汉中御逆魏,各尽其才。我受托孤开府以来,先讨南中叛乱,复北上伐逆魏,赖先帝庇护,以及文长等诸多忠义之臣死力,夺陇右复凉州、据陇东入右扶风,奋争近二十载,终得还于旧都之机,何其不易也!而今,贼吴背盟,不伐无可彰我大汉兵威也。然我归汉中兴兵伐吴,实乃为诱逆魏司马懿决战关中、令我大汉还于旧都也,但望文长莫失机!我身已老,时日无多,此番归去汉中,或难有再复入关中之时,犹记子龙临故时「北伐功未竟,先帝愿未全」之言,不想我亦将覆子龙之后也。悲载!寿由天定,不可强之。竟北伐之功、全先帝之愿,唯文长可托付矣。若诱敌之战顺遂,逆魏司马懿入彀,文长将兵战之,我将归成都告谒先帝惠陵、嘱天子我身后之事。但望文长奋起,将复兴汉室毕一役,为我大汉圆还旧都之夙愿,代我等老臣入长安扶汉旌。」 魏延第一次看罢,涕泪齐下。 后来反复看时,仍难免心绪激荡不能自已。 因为这是丞相提前给他交代身后事了,是代表了昔日先帝老臣给他的勉励与冀望,也是数十年并肩作战、齐心奋争的诀别之言。 如何不令他动容! 焉能不让他对此战生出一缕敬畏! 他也知道,若是此番关中决战以平局或者汉军落败落幕,那么,大汉在未来二十年内,都不会再有发起入主关中战事的机会。 是的,若不能胜,会让他们这些老臣都没有机会进入长安、看到汉旌在旧都城墙上宣告汉室的复兴。 缘由无他。 为了绸缪此番的关中决战,大汉已然是穷兵黩武、伤及根本了。 《司马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 夷陵之战后,仅占据益州的大汉地小民寡,在历经近二十载的征伐不休至今,已然不是「益州疲敝」那么简单,而是枯竭了..... 哪怕后来陆续光复了陇右、凉州以及陇东,亦无法裨益多少国力。 毕竟,随着地域的增大,防线亦会变大变长,所需要的戍守兵力以及消耗的粮秣辎重疼同样变得更多。 尤其是这些新复之地除了陇右之外,其余地方都以地瘠着称。 类似这样伤及根本的损耗,没有孕育一代人的时间是无法恢复的。 就如前汉孝武帝因为征发无已伤及国家根本,以致晚年在位时国内民不聊生、叛乱四起一样,也是昭帝与宣帝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重现了「凡日月所照、皆为汉土;江河所至,皆为臣妾」的荣光。 今大汉为了关中决战,不惜以大举伐吴为契机,同样是将榨干了最后一滴国力! 此战过后,不管胜也好,弗胜亦罢,皆不能再动兵了。不然就会重演,前汉孝武帝晚年各地叛乱蜂起的不可承受之重,将大汉拖入自取灭亡的深渊! 当然了,事情都是两面性的,有弊必有利。 不惜付出穷兵黩武、伤及根本的代价,也为关中决战创造了必胜的基础。 此番关中决战,丞相给魏延留下可动用的步骑数量,在扣除了戍守城池、战略要地以及关隘后,仍多达十一万! 是的,逆魏司马懿以为在关中至多七万兵马、扣除戍守城池等要地后至多能有五万将士出来野战的汉军,实际数量却是比他的十万大军还要多! 听起来匪夷所思。 什么时候,地小民寡的大汉能拼凑、能供养得起这么多的兵力了? 且原先大汉以魏国俘虏伐吴,也只是让关中预留了九万步骑,如何多出了两万呢? 为您提供大神茶渐浓的《蜀臣》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588章、汝当之免费阅读. 正文 第589章、旧都复,星落惠陵 大军出战,必然要留有兵力扼守后方,以护粮道及安将士之心。 决绝如抱着“不胜即死国”念头的魏雍凉都督司马懿,此番驱兵来战,在各郡县有郡兵维护治安的情况下,仍留下了万余精兵戍守;而藏有九万戎卒但却没有郡兵的大汉,竟然可不留一兵一卒戍守陈仓或五丈原等地、尽出九万将士临阵,其缘由在于大汉刚夺回陇右时的一个举措。 准确而言,乃是丞相推行了郑璞的一个建议—— 在汉中郡推行了摊丁入亩。 昔日的汉中之战,以先帝刘备得其地、魏国尽徙其民的结局告终。 而郑璞就是根据汉中无有黎庶、可画田亩施新政抑制豪族侵吞田亩且将赋税转给百姓为由,谏言丞相在汉中郡推行摊丁入亩的新政,保障从南中迁入汉中兵户的利益,且诱隐户、山民、豪族徒附竞相来落户,为国充实口丁、增赋税等。 后来,大汉在复凉州的战事中,更是将许多不服王化的种羌部落、依附逆魏的豪右之家等强行迁徙入汉中编籍落户,一度令汉中之民户出十万,几乎重现了昔日张鲁割据汉中时人口稠密的盛况。 而这个盛况延续至今,则是成为了关中决战的裨益之一。 在黎庶的概念中,在吏治清明以及田亩出产有保障、粮食有结余的情况下,就会不留余力的开枝散叶、增加家族成员,努力将家族与宗族的势力扩大。 是故,在徙入汉中的十数年间,许多黎庶之家都迎来了添丁进口。 甫一开始,他们本着血脉传承的天性对此很喜悦,并没有养不起或者生计难继的忧愁。 毕竟在摊丁入亩的政策下,口赋、算赋都折算到田亩里了,家中人口增加了也不会额外增加赋税。 但随着时间推移,小辈慢慢长大,他们就迎来了烦恼。 田亩是固定的,但小辈每日所食的粮秣是日渐增长的,更莫说子女长大了还要备下嫁妆或者筹办迎妇等人生大事;且小辈还很快就会变成父母、为家里再添小辈。 这就导致生活所需的钱粮日益增多。 为了生计,他们就会自动分出家中多余的劳力,转去给富贵之家帮佣、寻找手艺把式人当学徒谋求另一种活法。 当然了,最好的做法,则是入行伍当兵吃粮。 而在大汉占据大半个右扶风后,官府便给了他们更好的选择。 分户,徙入关中,为官府屯田数年后便可授田,一如昔日他们父辈迁徙入汉中郡时享受的待遇。 这个选择,令黎庶们趋之若鹜。 那是被授田啊! 土地,是祖祖辈辈烙印在骨子里的情结,没有人会拒绝。 至于关中乃是汉魏战事的前线,迁徙入了关中后是否有危险什么的....... 他们都自动忽略了。 天下都刀兵不休数十年了,哪里还有世外桃源! 再者,若是关中战事消弭了,官府还会颁布只需屯田数年就授予田亩的政令给他们吗? 天上掉馅饼的事,生活在最底层的黎庶们不去指望。 因为在尊卑有序、阶级森严的世道,即使天上果真掉的馅饼了,也轮不到黎庶捡来享用。 最总要的是,他们都历经过官府的操练。 秦汉以来,郡县皆有都试,男子成丁后都要服兵役,迁徙入汉中的他们同样不会例外。 相反,因为汉魏战事的频繁,官府教导汉中黎庶习战尤其上心。除了春秋两季农忙时节外,几乎每月都要有五日是黎庶习战的时间。 此令他们对行伍之事并不陌生,面临战事发生时亦没有胆怯。 也正是因为人人皆曾习战,待他们迁徙入了关中屯田后,也就成为了大汉留在关中的九万戎卒皆可出战的因素。 虽然他们只是习战、没有临阵过,无法临阵,但充任戍守城池、关隘以及战略要地的郡兵还是绰绰有余的。有城墙或营寨可依托,可壮他们的胆气;再留下几位有临阵经验的司马或都伯之流指挥,就能让他们尽责维护城池的安稳。 况且,一旦汉军悉出野战了,也就意味着逆魏不会有余力来攻城拔寨。 而至于大汉为何在关中还多出了两万将士嘛~ 乃是汉军收复陇东之后,郑璞折服北地遗民以及刘忠(离唐芒)在西河郡闯出大好名声的缘故。 然也! 在大汉夺下陈仓城、逆魏无法复夺回来后,大多关中北部四郡的遗民村落与羌胡部落皆开始向大汉臣服,在北中郎将张嶷的安抚以及刘忠的威慑下重沐汉室恩威。 亦令大汉的“六郡良家子”重现! 飘零在官府之外、长期自御外敌的他们弓马娴熟,拥有不俗的战力,也早就习惯了挥锄为农、拔刃为兵的生活。 大汉无需特意将他们聚拢在一起演武,亦不需要将他们编入行伍损耗军粮,只需在战时颁布征发令,便能获得一支多达两万人的兵马! 当然了,他们参战是臣服于大汉的义务,官府相对应的给予他们一些报酬。 比如对他们一视同仁,不管伙食还是器械以及死伤抚恤等,一概与大汉士卒同。 尚有不管战事胜负如何,官府都要根据他们参战的人数给以赏赐,不止于钱粮,还可以是传授他们更高深的技艺、兴办更多学堂等。 算是半雇佣、半征发的形式罢。 但此番他们如此康慨、竟拼凑出了两万壮士与战,乃是郑璞还给予了他们一个承诺——日后大汉若发兵复河套平原,会将半数牧场均分给他们。 此承诺对于他们而言,同样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关中以北,当属河套平原最适于繁衍生息。 且他们都知道,如今占据大半河套平原的南匈奴刘豹、鲜卑拓跋部皆曾与汉军有过冲突,依着汉军“虽远必诛”的血性以及郑璞对刘豹的切齿,双方日后必然会有一战! 是故,他们皆愿意赌一把。 反正都决定出兵了嘛,且都是秋收之后的农闲时节了嘛,为何不多出一点以谋求更大的希望呢? 关中北部四郡良家子踊跃参战的热情,着实令负责安抚关北的张嶷都吃惊了一把。 在原本的计划中,魏延只是让他招北地遗民首领高凯与句就种羌首领滇迷助战、且从其他部落募些勇士凑足五千人,合他本部的玄武军以及刘忠部并为万人,沿着泾水河谷长驱至长安城下,避免逆魏大军溃败后涌入城内负隅顽抗,令长安城难以攻陷而已。 哪料到,竟是多出了那么多! 不过,虽然随征的将士多了必然会加剧粮秣的损耗,但对战事而言终究是好事。 待张嶷将传给魏延后,魏延亦随即调整了部署。 乃是将他们分为两部各万余人,一部随着张嶷南下断逆魏大军后路不变,而刘忠则是长驱入左冯翊,将逆魏屯放的粮秣与辎重尽可能占了。 不然,一旦左冯翊的逆魏守军得悉大军战败,趁机焚毁了邸阁与武库等,会令大汉无有多余资财赏赐这些参战的良家子。 且尽早控制左冯翊还有一个好处:人口。 关中自董卓及其余孽祸乱天常时便已然残破了,人口异常稀疏。 哪怕后来有魏武曹操从汉中、武都郡等地迁徙黎庶以实关中,仍无改地广人稀的局面。 后来,大汉据陇右,逆魏为了在关中屯田养战,故而从冀州迁徙许多黎庶进入,令关中三辅稍微恢复了些许元气;而如今逆魏在失了高平城后,便陆续将右扶风与京兆西部以及陇东的黎庶百姓皆迁徙在左冯翊安置。 尤其是逆魏在将河东等郡划入雍州后,任职雍州刺史的陈泰便以陈仓已失、京兆与左冯翊难免会遭到战火波及,已然开始小规模的将黎庶迁徙望关东了。 是故,对于人口稀少的大汉而言,能尽早控制左冯翊乃是上策。 至于如此调度,会让汉军的兵力优势不复,是否会成为决战的不利因素嘛........ 魏延对此无有忧虑。 一者,这些四郡良家子毕竟遗落朝廷之外的时日很久了,早就染上了类似于马贼的作风,在没有以军法约束数年之前,是无法做到令行禁止的,亦无法与纪律严明的汉军并肩作战。相反,强行编入行伍,反而会引发混乱、将令难行等弊端。 其次,则是基于人心的考虑。 这些人刚臣服大汉不久、首次被朝廷征发作战,不好将他们用在第一线,以免令他们觉得朝廷乃是将他们当成了消耗品、令他们再次对朝廷离心。 最后,那便是魏延的自信了。 魏延觉得无需他们,仅靠汉军本部就能击败逆魏司马懿十万步骑了! 原本招他们与战,只不过是想让他们给战事胜负分明后锦上添花而已,而并非是雪中送炭、充当战事的胜负手。 而魏延必胜的倚仗,不止于来源于丞相与郑璞的谋画皆然,更因为兵法所云的知彼知己! 然也! 看似声势浩大、兵强马壮的逆魏十万步骑,在魏延眼中,不过是一群插标卖首的土鸡瓦狗罢了! 想破之,易如反掌! 盖因他知道,逆魏的十万步骑的致命破绽所在。 彼逆魏士气与战心尚存的兵马,仅止于五万余雒阳中军,其余的雍凉各部在往昔的战事中早就被汉军击破了胆气、早就不堪一战。 若是有雒阳中军在一线鏖战,将雍凉各部裹挟在后并进,这种劣势不会暴露出来。 然而,一旦汉军将逆魏的雒阳中军皆牵制住了,再以一支精锐直插逆魏阵列的腹心,那么,这些雍凉各部将会惊慌失措、一溃千里! 此亦是为何在司马懿督兵赶来汧水河谷以后,魏延在第一时间尽起本部、以三万五千兵马的劣势兵力前来迎战的缘由。 他要利用逆魏长驱而来、急于求战的心思,诱使司马懿将大部分雒阳中军调拨来迎战他、企图先灭掉他。 而如何剩下的雒阳中军,则是吴班与姜维的职责。 先前姜维分出八千士卒在渭水河谷南岸落营,其目的乃是让司马懿不得不留下一些兵力防备南岸,而姜维部的真正意图,则是趁机赶到陈仓城与吴班部会合,一并出兵往汧水河谷压去,与魏延部形成南北呼应。 他们两部合兵有两万五千将士,再加上在阳城的赵广部五千骑兵,足以形成悬在魏军头顶之上的利刃。 如此情况下,司马懿自然会将剩余的雒阳中军皆调拨来迎战。 毕竟,对魏军而言,大汉留在关中的七万步骑几乎都出现在战场之上了嘛,没有必要继续留下主力充当机动兵力了。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即使有,扼守营寨的雍凉兵马亦足以应对了! 事实上亦是如此。 当司马懿亲自督领五万大军北上,与魏延部相遇于雍县城池南三十里时,他便得到了留镇在汧水河谷东岸的秦朗传来声称汉军步骑约莫三万、从西侧压来的军报。 不过,秦朗还声称,自己已然督兵布防,二十日内定不会令汉军突破防线北上支援魏延部,让司马懿放宽心,尽早将魏延部击溃、奠定此番决战胜局的基础。 且秦朗同样抱着破釜沉舟之念。 在汉军来袭之际,竟还从本部分出了万余将士赶去听司马懿调度,丝毫不顾念自身的安危,只求司马懿能尽早破敌。 司马懿得报后,感慨万千。 无他,因为他知道秦朗为何如此决绝。 东三郡锡县堵水河谷的战事,郑璞以火攻大破魏征南将军王昶的军报他已经收到了。 荆州的兵马,已然无法将逆蜀丞相与疤璞牵制在东三军了! 亦是说,他最担心的事情,来了........ 虽然荆州刺史胡质在军报中声称,逆蜀疤璞与关兴很反常的留在武当县与编县修缮防御工事,似是没有进入关中支援的迹象。 但他不信,亦不敢信。 相反,他还觉得郑璞与关兴修缮防御工事的行为,乃是欲盖弥彰。 关中决战干系到汉魏两国的国运,逆蜀哪有不救援之理? 在结合彼疤璞以奇谋策算着称,令他觉得郑璞与关兴的不寻常乃是在迷惑胡质等人,实际上已然分兵给予逆蜀丞相,已然踏上进入关中救援的道路了! 因而,他觉得时不我待! 如若不能赶在逆蜀援兵进入关中之前,将魏延部击败或者击退、取得战场之上的先机优势,那么,魏国在此番决战中的最好结果乃是无功而返了。 而最坏的结果嘛~ 母庸赘言。 带着这种觉悟以及心焦,他刻不容缓的与魏延部在野外展开鏖战。 且还是不吝披甲亲自至战线百步鼓舞士气、宣告不破敌誓不罢兵的决绝。 然而,可惜了。 战况不会因为他个人的信念而发生变故。 随他而来的四万雒阳中军虽然战力超群、且悍不畏死,其余被裹挟而战的两万雍凉兵马同样奋发了勇烈,但却无法撼动魏延部的战线。 两军鏖战了五日,每一日都是从清晨战到黄昏,各自都死伤了无数士卒,然而胜负的天平仍没有发生倾斜。 不过,不分伯仲的战况,却是令司马懿心中的焦虑缓解了不少。 并非是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抑或者是有了破敌之策;而是秦朗那边也迎来了很激烈的交战、彼此的伤亡同样差不多。 也就是说,此战变成了一场人命的消耗战。 依照着如此情况发展下去,此战会以双方两败俱伤、彼此死伤过于巨大而各自罢兵。 哪怕逆蜀丞相从东三郡赶来关中增援了,亦会因为兵力不足而无法攻打长安城、席卷关中了。 而如此,就是让魏国立在了不败之地。 拼士卒消耗嘛,人口稠密的魏国喜闻乐见,且会不胜而胜! 当然了,在焦虑稍微缓解的同时,另一缕不安又慢慢的萦绕在了司马懿的心头上。 以他之智,不难察觉汉军的反常。 以常理而言,地小民寡的逆蜀是不会陷入这种消耗战的。 为何此番彼等在战事僵持的时候、胜负尚无法判定的时候,仍继续与魏国拼消耗呢? 莫非,彼有后手?! 这个推断,令司马懿迅速将出兵以来的细节皆细数了一番。 但却没有发现己军有疏漏之处。 因而,他唯有将缘由归在了魏延的性情之上。 魏国所有将率都对魏延的用兵风格不陌生,知道彼素来刚勐、崇尚一往无前。 或许,乃是在逆蜀丞相尚未赶来关中之前,无人约束的他急于求成罢? 毕竟,彼乃将率,一直戍守在外的将率,而并非居庙堂之上的公卿,不会有如庙堂公卿顾念全局的思虑。 这种推断,不止萦绕在司马懿心中,同样来自魏军幕僚的谏言。 所以,双方全力以赴、皆不留余力的拼消耗仍在继续着。 所以,魏军的结局就无法更改了。 丞相与郑璞对关中战事的必胜把握,魏延预留奠定胜局的破敌之刃,一直藏匿在北地郡泾水河谷漆县的的两万将士。 这两万将士,除却了王平本部四千人外,尚有昔日郑璞、关兴、句扶与柳隐等人归来成都参与伐吴之战时,留在关中的本部! 而此时,句扶与柳隐在击溃江东兵马后,就已悄然赶回来了北地。 大汉北伐各部,除却如今归姜维督领的虎步军外,战力当以王平督领的无当飞军、句扶督领的板楯蛮为最。 在没有从丞相中军分出来之前,就常常任蹈阵前锋。 是故,丞相与郑璞在筹画关中决战时,同样将他们当作了胜负手;以王平为督将,领他们充当奇兵,在魏延与吴班以及姜维将逆魏大军牵制住时,一举杀来奠定胜局。 在谋画之初,许多人都以为担当此重任的将率,当以姜维最佳。 就连王平本人都婉言做辞,声称军中许多将率都比自身更胜任,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请丞相另择主将,他甘愿为前驱。 但郑璞力荐之。 且声称主将若是以姜维担任,恐会导致功败垂成! 如此言论,令所有人皆诧异莫名。 不管是以往的战绩还是个人将略推断,姜维怎能居王平之后呢? 但丞相对此深以为然。 而姜维同样力辞,附议郑璞之断。 缘由,正是他这些年战绩太过于耀眼了,逆魏对他的防备必然不会松懈。 若是他赶去漆县督领这部决胜之军,必然也会将逆魏斥候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亦会令逆魏发掘汉军藏匿兵力在此了...... 届时,莫说如期作为奇兵奠定胜局了,彼逆魏司马懿能否发起关中决战都在两可之间。 而以王平为督将,则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王平此些年几乎都是隶属于丞相的中军,分出来以后亦不曾以主将身份督领过多部兵马鏖战的经历,在逆魏的眼中,他仅是一个将略堪堪可用的将率。 尤其是关东士人对边陲之人、蛮夷部落抱有鄙夷观念。 最早作为随着巴郡七姓夷王杜濩的扈从、识字不满十的王平,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一介莽夫,冲锋陷阵之能有余,若作为督将则才能不足。 无需多防备。 不过,出于谨慎考虑,司马懿在出兵之前还稍微防备了下。 在留下戍守长安以及护卫大军粮道的万余戎兵中,他特地分出了三千兵马赶赴谷口,归以四千将士戍守泾水河谷的部将王颀节制,以防汉军在陇东的兵马南下侵扰。 当然了,增加了三千兵马的王颀,在汉军面前仍是螳臂当车。 当魏延、吴班以及姜维督兵与魏军在右扶风鏖战得如火如荼之时,王平部两万精锐与张嶷以及刘忠部的近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只用了半日的时间便冲破了王颀的塞道,顺利穿行过了泾水河谷。速度之快,连护大军粮道的孙礼部都来不及聚拢兵马阻拦,就被张嶷与刘忠两部杀到了眼前。 本部仅剩五千余淮南精锐的孙礼,兵力不集中且是仓促迎战,径直被汉军席卷而过。 成为了关中战事首个居将军号的将率。 嗯,王颀没有死。 汉军冲破阻拦、顺利穿行泾水河谷后,便对他不屑一顾,径直引兵南下了。 犹如斩杀他以及俘虏他麾下将士不算战功一样。 但王颀知道,汉军之所以放弃攻灭他本部这样唾手可得的战功,乃是因为有更大的功绩等他们——他们想赶在司马懿得悉消息之前,以突如其来的奇袭将魏国主力一举击溃! 因而,王颀目睹汉军浩荡南下的背影,在收拢残军归去长安之时,亦不忘立即派遣出了十余波信使赶去汧水河谷给司马懿示警。 但可惜了。 虽然这十余波信使乃是走不同道路西去的,但没有一波能成功,都被徐质与张特督领的西凉铁骑给半路截杀了! 是的,西凉铁骑。 谋事数来谨慎、万事求稳妥尽善的丞相,还将三千西凉铁骑暂时划给王平节制了。 意图,就是为了在汉军顺利穿行泾水河谷、往魏军后方袭击而去时,以西凉铁骑作为前驱沿途截杀信使与斥候,让司马懿来不及防备。 无独有偶,被一举击灭的孙礼部,同样没有机会传递消息。 至于坐镇在长安城内的京兆尹张缉,则是有心无力。 待他得悉汉军从泾水河谷南下、王颀部被破、孙礼战死之时,张嶷已然引兵马赶到了长安城下落营了! 不过,两万大军的长驱,是无法长期掩盖行踪的。 当王平部与西凉铁骑踏上郿县地界的时候,还是有斥候将军情传到了司马懿与秦朗的手中。 此要归功于司马懿对丞相与郑璞的忌惮。 当他知道东三郡战事结束后,便担忧丞相会引兵走褒斜谷入关中袭击魏国大军的粮道、断了他的归路;抑或者从绥阳小谷(马尾河谷)横插来陈仓救援。 故而,他也派遣不少斥候监视着褒斜谷的两个出口。 但所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若是丞相引兵从褒斜谷出,他能有充足的时间做好迎战的准备,盖因秦岭谷道崎区难行且逼仄,一支兵马在穿行时必然会蔓延十余里,甚至是二十余里。汉军即使出谷了,亦需要花费不少等待后续的兵马聚拢,以及整理阵列等。 但径直从泾水河谷折道向西扑来的王平部与西凉铁骑,则是没有这种时间耽搁。 待斥候将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不管司马懿与秦朗都没有时间做部署了! 毕竟,他们如今皆全力以赴与魏延部以及吴班、姜维部鏖战中。 若是仓促罢兵,或者抽调兵马归去迎战王平,那必然会诱发将士们的惊恐,且会在抽调兵力的时候亦很容易被汉军寻到破绽、一举杀入。 已然如火如荼的战场,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将率,都不敢仓促退兵或者分兵。 除非,他想体验一溃千里的滋味。 但现今留给司马懿与秦朗的选择不多了。 若不尽快脱战或者分兵归去迎战,他们的后方同样要面临被汉军长驱直入,进而演变成为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秦朗那边,稍微好一些。 他本就是依托着汧水河谷而迎战的,占了一定的地利优势,让处于兵力劣势的吴班与姜维以及赵广部尚没有强渡过汧水。 是故,他在得悉消息后,第一时间让人将自己的建议送给了司马懿。 他是想要壮士断腕。 趁着汉军尚未形成包抄合围之前,留下两万将士在汧水河谷断后,自己则是带领着其余兵马赶去与司马懿会合,逼退魏延部,然后折反归长安。 这也是最稳妥、最恰当的办法。 没办法,事已至此,魏军已然没有胜算了。 哪怕魏军如愿抽调出兵力,抵御住了汉军从郿县赶来的袭击,亦会陷入粮道被断、归路被断的军心动荡中,而长安那边亦没有兵马可支援打通粮道,因而他们的败北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唯有壮士断腕! 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 以数万兵马的性命作为代价,才能让大军得以归去,才能确保魏国仍能有兵力戍守关中、坚守长安不失。 然而,司马懿觉得此策不可行。 因为如今的他,终于知道为何汉军一直与魏国拼消耗了。 亦知道,斥候将汉军从郿县杀来的消息传到他手中之时,这支奇兵同样也将赶到战场的消息,传到了魏延军中。 亦是说,秦朗引兵来与他会合了,亦不能逼退魏延部、顺利罢兵归去的。 甚至魏延部已然在做追击部署,以及传令给郿县的汉军做好提防魏军突围的准备了。 试问,仓促罢兵、人心惶惶的魏军,在凿穿了魏延部后,还有余力再次冲破郿县汉军的拦截归去长安吗? 司马懿不报有希望。 且退一步而言,秦朗留下两万将士断后,能挡住吴班与姜维以及赵广部的追击吗? 或许,彼等看到秦朗引兵离去之时,就会全军压上,只需步卒便可将魏国的断后之军牵制住,让赵广部的骑兵得以分身追击了! 到时候,魏军同样会被追上。 而若是分出虎豹骑遏制赵广部的追击,则是会陷入没有骑兵冲破汉军拦截的困境,同样难逃大军溃败的命运。 如此,何必多此一举呢? 所以,本就抱着“功弗成、当死国”之念而来的他,此时心中也有了明悟。 对! 他要亲自断后! 唯有以他如今督领的兵马尽数留下来断后,才能为秦朗那边争取到一缕归去的希望。 因为他乃魏国硕果仅存的辅政老臣,是雍凉都督! 只要他不退,魏军将士就不会觉得败局已定,不会军心动荡到无法御敌;只要他仍在死力鏖战,汉军就不会觉得魏军有断尾求生的念头,进而不浪费兵力拦截魏国的突围。 更深一层缘由,则是出兵之前,他就知道天子曹叡对他心有芥蒂、不复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了! 如今兵败了,而他回去了,只不过迎来衮衮诸公与天下士庶的口伐笔诛,迎来天子曹叡授意他人的攻讦与清算而已。 名门望族出身,三朝老臣,已然六旬有余,何必吝啬一死而自取其辱! 何必成为第二个被羞辱至死的于禁! 罢了,罢了,无需吝一死。 就此战死沙场、以身殉国,给自身留一个评价尚可的身后名,给门楣添一缕美誉,给子孙宗族留一条保全之道。 如此,此生亦不复有恨矣! 带着这样决绝之心,他如往日一般强攻着魏延部,以此来掩盖分出了两万雒阳中军直接赶去迎战从郿县赶来的王平部,然后以雍凉都督的名义、天子曹叡授予的假黄钺之信,下死令让秦朗部立即率兵往长安而归。 为了让秦朗奉令,他还特地作了一封书信传来。 信中细细分析了秦朗壮士断腕之计不可行的缘由,以及自身不得不留下断后的无奈,随后以魏国举国之兵皆在关中,若是不能趁着汉军没有形成合围之前突围归去一些,到时候莫说长安不可守、关中不复存了,就连汉军长驱入河东与进军雒阳,魏国都没有兵力可抵御了! 他身为雍凉都督,败局已定了,乃是在责难逃,死亦不足惜。 但他希望,能以自身的一死,为秦朗争取归去的时间,让魏国能保存下仍可戍守的兵力。 因而,他让秦朗务必要以国事为重。 若是秦朗能顺利归去长安,为魏国守住关中,那么,便是他身死亦无憾矣! 可想而知,秦朗得书信后的心情。 且司马懿都如此推心置腹了,都以国之安危劝喻了,他亦不敢让其死不瞑目....... 当即,在白昼鏖战罢后,他便趁着夜色的掩盖,尽弃辎重粮秣、尽起全军往长安方向突围归去。 司马懿的决绝、秦朗的雷厉风行,确实让汉军有些猝不及防。 如魏延部在与司马懿部鏖战了半日后,才陡然发现司马懿部的兵力明显少了很多,亦无法迅速击溃司马懿部,及时引兵前去追击那脱离战场的两万雒阳中军了。 吴班与姜维部这边亦然。 白昼战罢、收兵归来休整的他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秦朗部竟然趁着夜色遁走了。一直待到夜半时分,夜哨斥候探析到了消息,他们才急忙鸣鼓聚兵,整军前去追击。 自然,他们也无法追得上。 赵广部亦不能。 盖因秦朗乃是让虎豹骑吊在后面,死死遏制住了赵广部的追击。 而已经离开郿县地界,即将踏入雍县地界的王平部以及西凉铁骑,当头便撞上了从司马懿部分出来的两万雒阳中军。 双方不多言,直接狭路相逢勇者胜。 舍生忘死、寸步不让的双方,鏖战了一个时辰都没有分出胜负。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秦朗部赶到了。 王平与句扶等人见状,亦不敢再过多纠缠,直接收拢兵卒结阵自守,坐等魏延部或者吴班与姜维那边赶到。盖因他们都知道,既然有将近六万魏军出现在此地了,魏延等人必然也会衔尾追击在后。 且在巨大的兵力优势面前,在野外遭遇战中,他们即使想拦截亦是有心无力。 兵法有云“归师勿掩”嘛。 先保存自身,待后继汉军赶到,再合力追击也是一样的。 毕竟,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张嶷部与刘忠部呢! 这些魏军穿过他们又能怎样? 同样进不了长安! 并不知情的秦朗部,同样没有与汉军纠缠的念头。 见王平部已然结阵自守、不复死力拦截道路后,便带着兵马急行而过。 但不可免,他行军的速度被拖延了。 从司马懿部分出的两万雒阳中军,只能牵制住王平部,却无法遏制西凉铁骑吊在秦朗部后面,不断侵扰。 一直待到在后面的虎豹骑赶到时,秦朗部的行军速度才快了几分。 然而,这么一耽搁,便让秦朗无法进入长安了。 当他赶到京兆长安城下,发现张嶷部早就落营以待时,便忍不住昂天长叹。 诚然,以他督领的兵马与将士的战力,冲破张嶷部绰绰有余。 但他冲破张嶷部所花费的时间,也足以让在后方的王平部与吴班以及姜维部赶到了! 到时候,即使守备长安城的张缉打开城门让他们进入,亦会被汉军掩杀在后,顺势夺了城门,让长安城顷刻易主! 关中,不复为我魏国所有矣....... 他心中悲叹着。 带着无法进入长安的觉悟,引兵绕开了长安城,从武关道往南阳去了。 是的,往南阳郡而去,并非是进入左冯翊或者走潼关入弘农郡。 缘由是原本戍守在泾水河谷谷口的王颀部,收拢了败卒后,抱着将功补过之心,也赶来了长安城外落营,以防汉军进攻长安。 待秦朗赶到,他便将汉军还有万余兵马往左冯翊而去的消息告知了。 亦促成了秦朗做出走武关的决定。 连续的变故委实太多了,他早就焦头烂额。 且他也知道,自身无法在三股追兵在后的情况下,还能冲破进入左冯翊万余汉军的拦截...... 如司马懿所言,他唯有大局为重。 他不能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令魏国陷入无兵可战的困境。 因而,他唯有放弃戍守关中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了。 当王平引兵赶到长安城下时,秦朗早就进入了武关道,一时间,他与张嶷等人都无法抉择是继续追击秦朗部,还是反身归去围杀司马懿部了。 若追,自然是空忙一次。 但若是不追,却有担心秦朗往武关是虚,迂回赶去左冯翊才是实。 索性,他们暂时让士卒们休整、缓解一路鏖战与奔波的疲惫,待追击秦朗部的汉军赶到了再做计议。 后续督兵赶来的将率,乃是姜维。 因为吴班年纪已然很大了,难为这种夜半追击之事。 不过,姜维的官职同样可以做出决策。 他断定秦朗必然不会复入左冯翊,但仍然分出了句扶部、赵广部以及阎宇部赶去左冯翊,前去支援刘忠部。 因为战事至此已然没有悬念了! 理应分兵将左冯翊控制住,避免逆魏的守备兵马迁徙人口,且还要尽量抢占关中与河东的渡口等,将关中尽早纳入囊中。 而柳隐部则是赶去武关。 不是追击,而是在武关道上寻一个可落营的地点戍守,为日后攻打武关做准备,以及防备魏军或会复杀入关中。 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有备无患罢。 王平部乃是留在了长安城下,与张嶷一并困城。 他的本部则是稍作休整,随后便沿路返回,打算与魏延部将司马懿包抄,灭了! ? ??过,他还尚未赶到时,捷报便传来了。 当魏延得悉司马懿竟然在他眼皮底下分出了兵马后,顿时觉得羞恼难当,当即便不顾幕僚的劝说,亲自持刃带着部曲杀入了魏军阵内。 他不是鲁莽。 而是胜券在握,是想身先士卒激励将士们奋勇,尽早将此处的战事结束好赶去收复旧都。 近十日来,司马懿以六万兵马与他鏖战,亦只不过是战成了势均力敌,而今他分出了两万雒阳中军,尚能抵御汉军的勇锐吗? 在兵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他魏延竟连必胜的把握都没有? 荒谬! 事实上亦如此。 在他身先士卒后,魏军也迎来了节节败退,战线缓慢但却稳定的往司马懿大纛所在逼近。 因为魏军的士卒也发现了,他们的大都督将兵力调拨走了,因而也迎来了士气低落。 就连司马懿自身都没有什么战意了。 对于他而言,他也没有继续坚持的理由。 算算时间,他分出的兵马已然与从郿县赶来的汉军遭遇厮杀,亦是让秦朗部能顺利冲破汉军的包抄战术归去了长安。 事已然,又自知必死,又何必多做挣扎呢? 因而,他也没有刻意的收拢士卒、激励他们死力鏖战,更没有在汉军旌旗越来越近时让部曲护卫逃亡。 甚至,他都不愿意再关注战场了。 只是微微昂着头,默默的看着绣着“魏”字的旌旗,眼神中不悲不喜,更没有什么不甘或者愤慨。 是啊,他应该愤慨的。 从继任雍凉都督开始,他一直呕心沥血、尽忠职守,但最终却是迎来了天子的猜忌与朝野的质疑,还要落个兵败身死的身后名。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 被逆蜀所败的,并非止于他一人! 如先前的曹真,尚有无数为魏国开疆辟土、立下赫赫战功的宿将,但兵败的骂名最终却是令他一人担之! 时也,亦命也。 唉,悠悠苍天,何故苛我~ 司马懿昂头看着暮秋时节异常晴朗的苍穹,看着白云苍狗的变化无常,心中悄然叹息了一声,亦缓缓的耷拉下了眼帘。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战事结束。 魏雍凉都督司马懿临阵身死,麾下将士或死或降、全军覆没。 而斩将夺旗后的魏延,只留下副将督促士卒收拢降卒与打扫战场,不顾疲惫亲自带着万余士卒赶来长安城下。 随他而来的,还有没有参与追击的、垂垂老矣的吴班。 “我虽老迈,亦能任旧都城墙之上的执旌郎!” 他是如此对魏延说的,带着满脸的亢奋与满目的激动莫名。 对此,魏延畅怀大笑。 就是笑着笑着,便徒然觉得眼鼻有些发酸。 北伐了那么多年,大汉诸多老臣中,有机会进入长安旧都、看着大汉旌旗飘杨的人,已寥寥无几矣....... 待他们赶到了长安城下,姜维便引兵去左冯翊主事了。 因为长安城易主已无有悬念。 先前魏国在关中的戎兵约莫十一万,司马懿引了十万赶去决战,再扣除护粮道与增援泾水河谷谷口的兵力,长安城内仅有一千戎卒与三千郡兵戍守。 虽说,有高厚皆七丈的城墙作为庇护,且粮秣辎重皆充足,以这些兵力戍守城池数个月不在话下,甚至一年都未必被攻陷。 但这一切的前提,需建立在外有援军的情况下。 当秦朗引兵临城而不入、司马懿尸首与大纛被汉军送来长安城下招降时,城内将士皆不复有负隅顽抗之心。 无他。 他们都知道,不管他们坚守多久魏国都不会有援兵来了。 只不过,长安守备、领京兆太守的张缉不降。 因为他先父张既乃是魏国名臣、备受魏武与魏文厚恩,更因为他的女儿已经定下了亲事,将要成为魏国的齐王妃。 曹叡收养的宗室子有二,分别乃齐王曹芳与秦王曹询。 虽然曹芳的年纪比曹询小了一岁,但更受天子的喜爱,尤其是曹询身体不佳、常年疾病不断,因而魏国上下都知道曹芳才是魏国的第三位帝王。 于公于私,他都没有投降的理由。 因而他也死在了乱军之中。 觉得大势已去的郡兵,在汉军的招降下打开了城门,令他求仁得仁。 至此,大汉复旧都! 除了潼关与武关之外,全据关中! 捷报传回蜀地时,丞相刚踏入成都的地界,正在天子的陪伴下往先帝惠陵而去。 得悉丞相归来的天子刘禅,出百里迎接。 他对丞相归来很讶然。 因为他知道丞相为还于旧都付出了多少心血,所以弗能理解,为何丞相不进入关中、登上长安的城墙呢? 对于他的疑惑,丞相只是笑了笑。 有些事情不必说透。 对于丞相而言,有魏延等人进入长安,就足以告慰所有失志兴复汉室的老臣了;而兑现当初在先帝崩殂时许下“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的承诺,他不能假他人来谒惠陵。就如在《出师表》中所言的“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一样,他想亲自前来告诉先帝一声,他不负托孤之重...... 始于托孤,终于还旧都。 善始而克终,此生才是不复有憾。 丞相没有给天子讲述缘由,只是一味的交代着后事。 如还于旧都后,大汉务必要休养生息,让饱受征伐之苦的将士休整的机会、让民生慢慢恢复;比如在他之后,大汉的兵权当如何划分、执掌中枢的人选以谁更好;还有细细叮嘱天子如何做一个明君,等等。 此外,还叮嘱了留在蜀地的蒋琬等人以及抽空见了赶来的妻儿。 待到关中捷报传来,苦苦等候的他也终于可以往惠陵而去了。 先帝的惠陵规模很小,前来拜谒的士庶乘车骑马至三百步都不算大不敬,但这短短的三百步,亦令早就行走不便的丞相走得很艰难。 前一百步的夯土路,在天子刘禅的搀扶下,拄着杖的丞相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待踏上了石路,百步之内丞相不得不停下休息了好几次。 此时,天子终于忍不住。 挥手将身后侍从护卫皆遣开后,便在丞相面前矮下了身子。 出声道,“我负相父过去吧。” 丞相微愕,旋即,含笑摇头回绝,“不可。陛下乃天子,岂能负老臣哉。” “先帝曾谓我,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 天子刘禅没有直身,继续劝说道,“今我于先帝陵前负相父而行,乃尊先帝之言也,有何不可?” 闻言,丞相轻笑出声。 好一会儿,才轻轻颔首,“好。” 早就瘦削的丞相很轻,百步的距离也很短,正值壮年的天子很快就到了封土陵碑前。 轻轻放下丞相,天子后退一步给先帝陵碑行了一礼后,才对丞相说道,“相父,我在不远处候着,若相父有事,挥手召我。” 言罢,便返身而去,很体贴的让丞相独处。 丞相没有言语,只是看着他远去背影的目光很是欣慰。 直身,弃杖,整理衣冠,很艰难的很恭敬的给先帝行礼罢,丞相缓缓坐在了陵碑前,默默的看着“汉昭烈皇帝之陵”字文。 来之前,有许多话语想说,到了以后,一时之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沙....沙沙...... 秋风缓缓拂过翠绿的松柏,带着其他树木的落叶飘零,斑驳了落在陵碑前的阳光,亦迷离了丞相的视线。 恍忽中,陵碑前的光影勾勒了一群人的宴席。 犹如昔日赤壁之战后,刘章遣法正与孟达来荆南公安请援,先帝临入蜀前的宴会。 关侯,张飞,赵云,庞统,马良,法正,糜竺,简雍等人皆在座,带着未来可期的热枕,杯觥交错,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还是陈到在门外戍卫着,还是黄忠、魏延与霍峻等人在军营内约束士卒,各司其职。 秋风轻轻的吹着,继续摇曳着阳光与树影。 丞相的目光依旧迷离着,让笑意慢慢爬上了嘴角,也让一缕灰败之色隐晦的爬上了脸庞。 方才艰难行走而呼吸急促已然缓和了,但却变成了无力且气少。 不知过了多久。 眼帘变得越来越重的丞相,头也在慢慢下垂着,嘴角笑意依旧不减,呼吸却是慢慢变得几不可闻。 骤然间,风止住了。 陵碑前的光影陡然被定格。 丞相亦勐然睁大了眼睛,微微昂起了头。 他看到了,在那光影迷离的席位中,原本雄壮俊朗的赵云勐然间变成了在汉中病榻上年迈衰老的模样,依稀中还是在喃喃着“北伐功未竟,先帝愿未全,一切丞相劳之”的话语。 亦让丞相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呼.... 呼....呼.... 对了~对了~ 只顾着追忆,却是忘了告诉先帝了! 勐然醒悟的丞相,将目光落在了陵碑上,努力在急促的呼吸中发出话语。 “陛,陛下....” “臣....” “臣....不负....托孤....” “托孤之重。” 话落,丞相眼中闪过一缕如释重负,头也沉沉的耷拉了下去。 此时,秋风再起,先帝陵碑前的光影再度斑驳,那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宴席依稀再次出现。 唯有的不同,是先帝身侧还多了一席位。 在座的那人丰神俊朗,峨冠博带白衣如雪,正将琴搁置在膝上拨弦而歌。 → 正文 终章:《璞传》 《季汉书·郑璞传》 郑璞字子瑾,广汉什邡人也。 长七尺五寸,容貌殊美,做字书《千字文》,士民皆呼为桑园郑郎。 ........ ........... 绍武五年。 九月,魏延攻杀逆魏司马懿,复旧都长安;葛公薨于成都惠陵,昭武帝素服发丧,依葛公遗言召璞归成都计议迁都事宜。 冬十月,璞至。 时昭武帝停葛公棺,欲扶关中葬,璞闻谏曰:“丞相自知寿元无多,犹抱病归谒先帝惠陵,何也?盖因欲与先帝复遇九幽也!璞窃以为,可先葬于惠陵,待关中安稳、国力强盛,复迁先帝惠陵与丞相入关中。” 昭武帝省,从之,葬葛公于惠陵,丧葬威仪如依霍光故事。 十一月,昭武帝召璞与向朗、蒋琬、董允、陈祇等议迁都事宜。 璞以长安甫复、关中甫复,士庶未安,谏言昭武帝北巡劳军,待长安宫宇复缮、关中各郡逆魏余孽肃清再召皇后诸皇子及百官入长安,祭天地告高皇帝庙迁都。 向朗、蒋琬等人皆附议,昭武帝称善。 绍武六年,昭武帝乃引羽林新军入关中,飨将士,郊祀高皇帝以配天,宗祀昭烈帝于明堂以配上帝;入长安,录北伐诸将士功劳封赏,拜璞前将军,增户八百,领司隶校尉抚关中。 璞领职,以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宜及此时复之,勤劝农桑,令行禁止。别设劝农使二人,各领客五百夫,兴水利,于道次耕种菽粟,以给人牛之费,问民所疾苦,贫者振贷之,是以士庶诚悦,关中靖安。 是时逆魏曹叡因失关中心忧,病笃留邺城,政事兵务皆委于下臣。或有言于昭武帝,云可兴兵向潼关,复雒阳。 昭武帝问策左右,多有附者。 璞闻,乃与魏延、吴班、姜维、向宠及费祎联上书,以关中残破、将士苦行伍多年,放兵户、屯田丁归农籍,以实三辅。 帝知璞意,又思葛公遗言予百姓休养生息,不复有兴兵之念。 绍武七年,黄崇自河套亡归,言拓跋鲜卑与南匈奴刘豹见汉室复关中,恐汉军来讨,故相约附逆魏。【刘豹尝助魏杀张包,璞切齿,遂召拓跋部归漠南,遣崇入拓跋力微军中筹画,以诛刘豹、乱逆魏河套之政。】 群臣以漠南地远,南匈奴与鲜卑皆式微,伐之无益。 璞驳之,言漠南不安,关中难安,此时不伐之,恐日后关北四郡皆为胡虏所祸。昭武帝从之。绍武八年,拜赵广为征北将军、马谡为护军,刘忠为讨虏将军,督骁骑营与西凉铁骑,征河西勇士、募安定、北地、西河与上郡良家子合两万步骑讨之。 七月至朔方,得邓忠内应,八月即斩南匈奴刘豹首,尽俘其众。【忠,魏将邓艾之子也,艾贪功兵败身死,魏论罪徙艾妻儿辽东,唯忠得脱。忠欲救母活家小,孤身投璞,璞乃遣入南匈奴刘豹部为间。】 拓跋鲜卑震怖,徙入定襄郡避之。 广督兵入五原郡,与魏将田豫战与云中。 魏复牵弘为游击将军,征乌桓突骑、发雁门、代郡、上谷郡兵星夜驰援;广兵寡,粮秣难久持,遂罢兵屯田。 绍武九年,十一月,未央诸宫殿成,遂迁都,改元复炎。 复炎二年,魏曹叡迁都邺城,以宗室女为公主,嫁吴孙权子亮,约为兄弟之邦。 三月,左将军关兴上表,言南阳郡可征。 绍武帝以后将军王平困武关、大司马魏延督兵三万入东三郡困南阳,关兴围樊城,陈到耀兵于西陵,姜维督兵万余临潼关,璞领兵两万出河东。 魏遣秦朗、吴将朱然并援南阳,夏侯霸援潼关,夏侯献援河东。 时魏雍州刺史陈泰与夏侯献陈兵蒲坂津,鹿角十重,高垒深沟,筑城十馀里,避而不战;别遣王颀戍守禹门津。 璞攻蒲坂十余日,不能渡。 遂令部将携大纛东去,羊与姜维合兵攻风陵渡,自督精兵五千,星夜北上,由采桑津入河东,袭破王颀部,夺禹门津,拔皮氏、汾阴、冀亭等县百姓两千余户。 陈泰留夏侯献守蒲坂,自引万余人北上,依稷山亭而守。 璞引兵屯禹门津,不与之战,阴遣人往并州说南匈奴各部落。 六月,宛城粮将尽。 秦朗引兵与魏延战于城外,凡七战,弗能救,罢归,宛城遂破;魏延入城,分兵益关兴破樊城,别遣句扶破武关。 南阳既复,遂诏姜维与璞罢兵。【蜀记曰:时陈到病故,璞亦染疾卧榻,难署事,军务皆由弟子傅佥代之,昭武帝闻,恐有失,遂诏璞罢兵。】 璞留傅佥戍禹门,自归长安。 十月,并州离石、介休县南匈奴部落遣使至,愿复归汉室,求发兵。 昭武帝问璞,璞以魏失南阳,必增兵河东,非发大兵不可入并州。帝遂罢,赐南匈奴各部以玺绶、宝剑、玉玦等嘉其心。 复炎四年。 五月,逆魏曹叡丧,曹芳即位,璞与大司马魏延上表请兵,未发,延薨,帝以为不详,乃罢。 是年大将军邓芝亦薨。 复炎六年。 璞以关中靖安,岁无征伐,上表请迁昭烈帝惠陵及葛公入关中,帝从之。 复炎七年,车骑将军马忠病故,其时军功以璞为最,帝欲以璞为大司马,璞固辞不受。改授大将军,仍不受,辞曰:“臣年四十有八,不乏戎服之日;雒阳与邺城皆未破,逆魏仍存,不乏积累功勋之时。今无功而居位,于朝廷礼法不谙,亦非臣所愿也。” 帝知璞性刚,乃止,复问伐魏之事。 璞以为可行,曰;“复雒阳,先破河东。” 帝称善,以璞为中都护,督姜维、王平、句扶、柳隐、傅佥、蒋舒、黄崇七军走禹门津入河东。 魏闻,遣秦朗将步骑六万来援。 璞将兵临稷山亭,分四千兵以王平戍董亭,秦朗避而不出。 魏将蒲忠、王经屯桑泉城,欺王平兵少,将兵袭之。王平帅厉将士出战,大破之,甲首八百余,由是魏兵皆不复言战。 相持月余,天已寒,璞寻战无果,乃自守皮氏,遣姜维督句扶等人北上先取并州诸郡县。 魏并州刺史诸葛诞告急于秦朗。 朗疑此乃璞诱己兵出之计,亦不敢多分兵,唯遣文钦将万余人北上援之。 与句扶道遇于临汾城外,大战数时辰,不分胜负。 姜维引兵至,文钦乃退兵保绛邑。维围临汾,别遣柳隐、傅佥、蒋舒北上,拔平阳。 此时诸葛诞督兵入河东,乃入杨县而守。 隐驱兵困之。 诞见秦朗弗能救,又以兵寡难久守,乃令部将蒋班诈降,约举火为号内应趁夜开东城门迎汉军入。 柳隐知其诈,允之。 以兵付傅佥走西门,自多树旌旗,将兵千人临东门。 入夜,蒋班举火,隐以鼓角应之,兵不动,如此数次,诸葛诞以为谋泄,遂止。魏军士卒操戈旦夜未眠,人人疲惫,会佥自西门袭之,弗能挡。 遂拔杨县。 蒋班断后而死,诞亡奔归并州。 傅佥不舍,急掩之。 至介休,南匈奴部落将兵伏诸葛诞,杀诞将焦彝,迎佥入。姜维得闻,以柳隐督蒋舒屯介休,遣傅佥入离石令南匈奴易帜。 复炎八年。 三月,姜维拔临汾,往困绛邑,文钦焚城走,退守铁刹关(铁岭关)。 维往顾,见关隘险峻、急切难下,乃作书传璞言士卒疲惫、粮道过长,不利于战,璞省,修表昭武帝求罢兵屯田。 帝允之。 璞留柳隐、傅佥、蒋舒属姜维屯临汾,分王平戍禹门津,自将句扶、黄崇归关中,屯左冯翊临晋。 复炎九年。 六月,璞染疾,日渐笃。 昭武帝闻,昼为减膳,夜为不寐,中使医药口食之物,相望于道。 八月,璞卧榻不起,帝乃遣羽林护璞归长安养之。 魏细作闻,传表于邺城曹芳,曹芳以汉军不复患河东,遂减秦朗兵,秦朗累表不可,曹芳不省,诏令纷至,遂减兵。【魏略曰:秦朗所督六万众,皆取河北之丁,河北士庶由是忿焉。或云于曹芳,河北叛乱将起,芳惧,遂诏朗减兵,以平众怨。】 璞知魏军减,乃私谓昭武帝可取河东矣。 帝曰:“卿病,岂可复劳行伍邪?” 璞出虎符,请以姜维代,曰:“此时弗取,恐日后不复有时也。伯约乃凉州上士,临阵决机胜于我,昔丞相亦不吝赞之,陛下何疑也!” 帝遂之。 姜维受虎符,孤身归临晋,督兵下蒲坂津,与王平会兵于解县,败秦朗于安邑,掩兵追斩文钦于壶丘亭,尽据河东郡。【魏略曰:朗自奉诏减兵后,以己必败,做书信归家嘱诸子后事。及蒲坂被破,蒲忠与王经皆以安邑不可守,劝朗弃郡归河北。朗喟然发叹,曰:“陇右失,退关中,关中失,退河东,今复失河东,犹言可退,我不欲见邺城亦退也!”遂据城而守,城破死,时人皆哀之。】 河东既下,昭武帝令有司录将士功,欲授璞大司马。 璞辞曰:“乃伯约之功耳,臣受之有愧。” 帝笑,以表字唤之,“子瑾何故畏职如虎邪?” 乃迁姜维为卫将军,以璞筹画之功,拜为骠骑将军。 复炎十年。 五月,吴以汉兵将多在北,遂遣聂友、虞忠为将,领兵两万寇交趾;迁诸葛恪为征北将军督朱异、朱(施)绩陈兵襄阳,邀魏并寇南阳。 帝常忿吴反复,欲发大兵讨之。 璞谏曰:“贼吴宵小之辈耳,见利而忘义,虽与逆魏盟,然不能齐心也。可增安国兵,扼守城池不与之战,彼必与魏推诿,皆不愿死力,不日可退也。” 帝犹意难平。 璞复谏曰:“雒阳未复,若用兵于荆州,魏必兴兵。而若用兵雒阳,南阳可当吴。先雒阳而后荆州,乃上策也。且此番以逸待劳,必可得追击之利也!” 帝省,拜关兴为前将军、领荆州牧,持节,遣傅佥引兵万余入宛城;拜霍弋征南将军、领交州牧,持节,督爨谷、沉幽、魏容、李逷取交州;拜州泰为右将军,督兵临西陵,牵制吴兵力。 六月,兴留傅佥据宛城御魏,自引兵入樊城却吴。 诸葛恪将兵困城,以舟船载抛车、床弩而攻,月余不克,乃遣使催魏兵南下兵力攻之。 魏将王基以河东之失兵将寡少,困宛城已尽力,不从。 恪遂不复攻,唯困之。 八月,吴将聂友、虞忠攻交趾郡不克,罢兵归。 霍弋遣沉幽走牂柯水道入郁林郡,自将兵浮海入合浦郡,与虞忠战于朱卢,杀之。 十一月,两军会于布山县,旬日破之。 临苍梧郡,皆披靡。 弋乃分兵魏容遣北上扼临贺,留爨谷镇苍梧,以沉幽为先驱,攻入南海郡,困聂友于番禺。 吴主诏恪罢兵,使救交州。 未发,番禺城破,聂友突围归,遂罢。 吴兵退,魏兵亦退。 璞因谏昭武帝曰,“吴兵劳顿,必不复来;魏无功而返,兵将无斗志,可取雒阳矣。” 帝召重臣共议,皆附言,遂发兵。 复炎十一年,三月。 帝璞拜大都督,假黄钺,总领内外诸军讨魏。 璞以姜维为别督,督王平、柳隐等部出轵关陉入河内,走孟津入雒阳;自将兵出武关,督句扶、傅佥北上广成关。 魏以陈泰与夏侯献守河内,留司马师镇雒阳,遣王基与夏侯玄督兖、豫州诸军遏制郑璞,别遣使入吴求救。 吴出兵二万,被关兴遏于樊城,裹足不前。 五月,姜维破魏将王经于波县。 陈泰移屯河阳,欲兵半渡击之;留夏侯献原乡,欲断维粮道。 维数邀战,魏军不出,相持不下。 郑璞星夜行军,先于魏军至广成关,昼夜强攻。 王基与夏侯玄至,恐关隘有失,由是复督兵进,璞乃返军与之战,大破之,基等败走。 复还攻广成关。 六月,拔。 驱兵北上,自将兵临尹阙关,遣傅佥别攻大谷关,十月皆拔之。 司马师坚壁清野、死守城池。 时王基与夏侯玄收拢败兵从虎牢关入,屯偃师;时夏侯霸戍守弘农郡,闻璞兵临雒阳城下,乃引兵入雒屯谷城。 十一月,璞至雒阳城下,不困城。 引兵北上夺孟津、小平津,分兵渡河与姜维大破陈泰。 复炎十二年。 二月,逼退夏侯献,尽据河内郡。 璞留王平万余人守孟津,傅佥五千人戍小平津,藏姜维部于波县,自引兵入冀州魏郡,多布旌旗、大作鼓吹,至朝歌望邺城。 由是邺城震怖,急招各地兵马勤王。 魏主以司马师部留雒,令王基、夏侯霸、夏侯玄等部归河北救邺城。【魏略曰:基等人奉诏离去,司马师掩面而叹,曰:“何其愚哉!雒存,则邺不可破,此必疤璞声东击西之计也!恨庙堂诸公尽庸碌,无一人识破,竟被疤璞玩弄于掌中!雒不可守矣!邺亦必失矣!”】 五月,璞见魏将基等皆至邺,乃传书姜维。 姜维遂渡河入雒,临城。 城内兵寡,将士因魏主久居邺城,人无战心,司马师以不可守,引兵突围走虎牢关。 师既走,雒阳各县及弘农传檄而定。 七月,维遣王平攻虎牢,自引兵赴魏郡邺城与璞合兵。 八月,至。 璞以虎符予之,令维督各部北上攻邺,自屯朝歌护大军粮道。【蜀记曰:璞入雒后复染病,令左右不可外传,至朝歌已卧榻不起,故尽付兵于姜维。】 昭武帝知璞军临邺,大喜,乃尽发陇右、汉中、关中之兵益之,欲虏魏主曹芳、灭魏。 十一月,姜维破夏侯霸营。 复炎十三年。 二月,破王基营,五月,复破夏侯献营。 魏君臣皆怖惧,曹芳分宗室封于冀幽各郡、封各督将为郡公,戍之,用王肃策奔谯。 邺城遂破于八月。 报传至朝歌,璞叹曰:“无憾矣。” 是夜,薨,年五十四。【蜀记曰:璞清身奉公,赏罚明断,善恤卒伍,督兵三十余年赏赐尽与士卒,及薨,举军恸哭。】 昭武帝闻,出百里迎棺,涕零不止。 追赠大司马。【世语曰:姜维尽复冀州,朝臣皆议维功当居大司马,昭武帝闻,掩面泣曰:“恨璞未居大司马也!”此后季汉不复设大司马职,得位者皆追赠。】 谥曰景武。 葬广汉什邡湔江畔,帝遣皇子入蜀祀以太牢。【蜀记曰:璞遗书归葬桑梓什邡,绍武帝不弗其愿,乃取璞配剑、竹笛封存。及帝崩,遗命以璞剑、笛立衣冠冢陪陵。】 子伦嗣。 伦,字敬序,皇后之妹张氏所出。 少小顽劣,及迁都长安,上为璞起府邸,由是张氏常携伦入宫中。 昭武帝尤爱之,遣与皇子同学书,稍长,为郎,出则骖乘,入侍左右,尝谓曰:“伦犹我儿也。” 伦遂骄横,不谨,与皇孙争,殴之。【蜀记曰:伦所殴之皇孙即昭文帝也。】 璞闻,怒,以剑鞘折其腿,曰:“仍不端,我必金日磾也!”上闻之,责璞过,璞对曰:“不欲宽一子而令宗族覆灭也!”【蜀记曰:伦自此行走需拄杖。】 上遂止。 张氏知璞性刚,惧,遣伦归广汉什邡。 伦归,潜心习经传,复设蒙学,五年不出桑园。 举孝廉,州举茂才,辟公府,皆不应;帝召伦归长安,许公主,伦请母辞曰,“身残之人,岂可尚天家之女。” 上意固,遂婚。 伦喜律令,授御史,以廉称;迁黄门侍郎,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绍武帝嘉焉。出冀县令,迁巴西、蜀郡太守,所在皆政化大行,百姓称之。 会璞薨,守丧。 孝满,授法曹掾,稍迁为廷尉。 绍武帝侍宦犯法,伦依法录之,帝遣人宽曰,“久侍有劳,可免一死。” 伦不听,依律杀之。 帝怒,责曰:“君父之言,犹不从邪!” 伦对曰:“国法不可废。犹记昔丞相执国,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帝释然,赞曰:“汝有璞风也!” 是时,关中功勋贵戚之家尤多,常有不法之事,郡县不能禁。 帝乃以伦为司隶校尉,谓诸功臣曰:“当防郑伦!朕侍从犯法犹不能活,必不私诸卿也。” 伦在职七年,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弹邪绳枉,斩伐不避权贵,由是关中风化肃然,士庶皆安。 司徒有缺,伦为众议所归。 伦叹曰:“三公论道之官,无其人则缺,岂可以身残之人忝之哉!” 固辞不受。 昭武帝命伦以长史行司徒府事,不设公。 昭襄帝即位,复欲伦为司徒,仍不受,遂以伦录尚书事。 翌年,昭文帝即位,私召伦曰:“卿不居司徒,当追昔殴朕之罪!”伦俯拜口称愿死,帝叹,不复强之。 六十三,丧。 葬昭武帝陵,追赠司徒,谥曰威侯,子章嗣。【臣松之桉:璞父子皆葬帝陵,古今唯此殊也。】 璞少子休,字敬异。 容貌肖外祖,身长八尺,极雄壮。 年十五,入宫为郎,皇后见而掩面,涕曰:“见休,思先父与大兄也。” 昭武帝问其志,休答曰:“好为将。”帝以璞功绩勉之,休复曰:“大人在外,功可得,休在内,功弗可立。” 帝壮之,授假司马职,遣入关兴军中。 关兴见之心喜,修书与璞约为儿女姻亲,年二十,为校尉。 随姜维入河内,力战有功,迁骑都尉,会璞薨,扶棺归长安,昭武帝执休手曰:“璞不寿,卿当继耳!” 孝满,转偏将军,随姜维平冀州,后随赵广破幽州。 休鸷勐壮烈,勇略冠军,有璞筹画之能,兵锋所向,无不破者,累功拜为平北将军。 时昭武帝年岁高,而魏吴犹存,欲擢休位为后计,乃遣休将兵两万取辽东。【蜀记曰:绍武帝本授休四万兵,休回曰:“幽冀皆复,辽东冢中骨耳,臣只需兵两万,必可荡平余孽!”帝嘉之,遣使奉醴醪至幽州为休壮行。】 兵发,一岁讨平归长安,屯黎阳。 时关兴、傅佥征荆北,吴求魏援,魏以司马师将兵临宛城、夏侯献与武陔将兵临白马。帝本以姜维都督各将却敌,维已染疾难行,遂以休代之。 魏军至,数以轻兵挑之,休不战,三月不出。 夏侯献与武陔以为怯,欲南下与司马师并力救吴,未发,休自将五千骑在前,以部将引步在后掩来,大破之,遂占濮阳。 司马师将兵回救,与休相峙于濮水离狐。 吴无有救兵,关兴遂破襄阳,傅佥破江夏入石阳城,合兵困江陵。 时暴雨经月,山洪肆虐,昭武帝诏兴罢兵。 休以功迁后将军。 会姜维病愈,求将兵谯灭魏,帝壮行。 维拔陈留,军至吾己,休为偏师,督句安、张微、罗尚北上拔泰山,尽复青州。 吴见魏覆灭在即,遂假道援青州阴袭寿春、下邳,尽夺淮泗之地。魏主曹芳知天命在汉,又忿吴背盟,遂舆榇自缚奉表降。 魏灭。 未几,姜维薨,帝以休为前将军、征东都护,持节督青、兖、豫州兵事。 吴大司马诸葛恪刚愎自用,独揽大权,行举跋扈,吴宗室及世家宿将皆不服。会司空诸葛乔薨,子攀作书发丧于江东,吴将孙峻党谋诬恪欲奔汉,假太后诏兵变冤杀,夷三族。 休闻,以吴生变,上表请兵。 表至长安,未决,昭武帝崩,遂罢。 昭襄帝即位,休复修表,帝欲发兵,政令未发,崩。待昭文帝立,庙堂以一岁两帝崩,不复有兴兵之议。 会吴孙峻丧,孙綝代之。 綝专权乱政,嗜好杀戮,任用私人侵吞财产。 吴主欲除之,未发,綝绝,遂行废立之事,由是江东大乱,多有畏连坐者亡奔入汉。 休复上表请兵伐吴,时车骑将军傅佥亦修表至,昭文帝由是兴兵。以大将军霍弋出武关,总督各将,傅佥伐荆州,右将军爨谷、征南将军魏容出交州,休出淮南。 休遣句安、张微攻下邳、广陵,自引兵临寿春。 吴将全端闭门守,西门守将聂齐因妻族有亲友坐诸葛恪事枉死,开城门因汉军入,端被迫降服。休以合肥守将乃端从子全仪,表端为绥南将军为前驱,合肥遂降。时吴将张悌、孙震救兵至,休与之战于版桥,尽杀之,遂渡大江临建业。 傅佥继关兴镇荆襄以来建水师、多造舟舰,值霍弋兵至襄阳,乃请弋围江陵,自率水师出江夏顺流至江东,与休合兵困建业。 吴君臣震怖。 殿前计议,綝欲发城内男丁皆上城守,群臣忿其误国,殴死于殿前,后开城降。 吴灭。【蜀记曰:昭文帝闻休与傅佥破建业,喜逐颜开,拊掌赞曰:“此谓活璞破魏,死璞灭吴乎!”】 休还长安,拜为卫将军,未几,迁骠骑大将军。 会漠北胡虏南下,朔方、五原、云中等郡县不能守,上表求兵。【臣松之桉:河套本以赵广镇,后广复并幽二州,兵将多随征,故河套诸郡兵力寡也。】 时休与昭文帝田猎于上林苑,与闻,遂请出镇河套。 昭文帝抚其背,呼休小字曰:“无咎,太子妃将产,何为区区胡虏出邪?”【蜀记曰:休幼女时为太子妃。】休答曰:“昔昭武帝谓臣当续父之后,臣父马革裹尸,故臣不欲老死床第也。” 帝欷歔,遂以休将五千骑出。 至,击寇保境安民。 休以胡虏居无定所、不羞遁走,难灭,乃令将士畜养牛羊食酪。 三年,引八千骑驱牛羊十余万出鸡鹿塞,逐水草迁徙而战,辗转漠北数千里,攻破胡虏部落近百,威震北疆,远近臣服。 薨于归途,年六十一。 葬昭文帝陵,追赠大司马,谥曰靖武,子策嗣。 赞曰:汉室飘摇,忠义用命。璞随葛公扶炎汉之将倾,伦矫矫刚直载德、休讨奸凶安社稷,谊存君亲,声施后世,庆流苗裔,何其盛也! ------------------------------------------------------------------------------- 本书至此终了,感谢大家一路支持与陪伴。 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正文 新书已发 如题,新书《礼赞》已发,奇幻题材,有兴趣的小伙伴请移步看看;如觉得尚可入目,麻烦点个收藏,不胜感激。 《蜀臣》新书已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蜀臣》 正文 新书《魏逆》 如题,后三国。 《蜀臣》新书《魏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蜀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