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第一侯》 正文 第一章:匈奴南下 , 深夜草原,凄冷寂静。 张骞摸着黑潜出营帐,一路上避开匈奴守夜士卒的巡查,潜入了羊圈。 “谌洛,醒着吗?” “子文兄为何深夜叨扰?” 一阵清朗而又疲倦的声音幽幽回荡。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穿着破烂衣裳,年龄约在十六、七岁的瘦骨嶙峋的少年从羊堆里钻了出来。 张骞不顾满地臭气熏天的羊粪,一头扎进羊群中掩盖自己的身影,凑到谌洛身边,低声细语道:“不出贤弟所料,吾白天收到消息,军臣单于不久之前派人召集了草原各部首领,似乎在商谈南下之事。” “果真?”谌洛浑身一颤,睡意全无。 “翁主送来的消息,应该错不了。”张骞对被孝景皇帝送来和亲的公主格外信任,自信说道。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谌洛内心深处回荡着阵阵咆哮,瞳孔中反射着璀璨的光。 穿越已三年有余。 给匈奴人当了三年的奴隶! 如果不是大多数时间都在照顾被俘的汉人贵族;如果不是听闻自己侍奉的人叫张骞…… 他早就承受不住,咬舌自尽了! 张骞两个字的含金量让绝望中的谌洛看到了希望。 放在后世,这两个字也许只能令人感慨几分,给文人墨客增添几分抒情的典故。 而放在大汉,此二字绝对是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标志!唯一能与之比肩的,恐怕只有几十年后,在匈奴之地待了一十九年的放羊佬苏武了。 “汝为何可以提前预料匈奴将会南下?难道在军臣单于身边有熟识的人?”张骞见谌洛低头不语,急切问道。 谌洛回过神来道:“子文兄可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时,小弟问的问题?” “这是自然。”张骞回忆着三年前的相遇,感慨道:“汝不问吾姓名,不问吾来历,竟问今是何世。军臣送来的奴隶不可胜数,但是如此有趣的,汝是头一个。” “兄长当时如何回答?”谌洛微笑道。 “建元五年!” “这就对了!”谌洛笑着拍手,眼睛的余光时不时穿过黑夜,瞟着羊圈栅栏上一道道“正字”刻痕。 三年时间,一千两百多道计时刻痕。 对于别人而言,这只不过是戏耍的玩意儿,但对谌洛而言,这是倒计时的沙漏,推断大汉第一次主动出击匈奴时间的公式! 等了三年,马邑之围终于要来了! 谌洛在张骞迷茫的表情中沉声道:“子文兄久居朝堂,应当知道陛下继位五年来,法令制度皆受太皇太后钳制。明面上,政令出于未央,实则政令出于长信。兄长出使之前,与陛下接触最多,敢问,陛下性情如何?” “外柔内刚。”张骞回忆刘彻的性格:“陛下喜儒学。太皇太后虽多次表示不满,但依旧无法改变陛下的喜儒的意志。” 谌洛点头:“建元六年,太皇太后崩于长乐宫,陛下亲政。我曾听闻:‘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飞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陛下沉寂何止三年?该一飞冲天了!” “《韩非子·喻老》!”张骞双眸闪烁,道出典故来历,“汝将陛下看做楚庄王?” 楚庄王何许人也? 在位期间,并国二十六,益地三千里,妥妥的开疆拓土之君。 张骞没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博学奴隶竟然这么看重刘彻。 谌洛倚着栅栏,望着草原的星空道:“陛下是否能做楚庄王需看天意,但我等能否做李牧,御匈奴于长城之外,就看今晚谋划啦。” 张骞推开挤过来的一只羊羔,沉默两三秒,谨慎道: “汝就这么肯定,军臣单于南下是为了犯我边境?如果弄错了,吾侪可就是谎报军情之罪,届时,即便是夷灭三族,也无法挽回错误情报带来的损失。” “子文兄放心,吾向来都是凭借数据进行推断。”谌洛嘿嘿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前些日子,吾与往单于庭去的商贾打听了,雁门、北地、上郡等郡的粮价近一个月涨了将近三成……” 张骞瞳孔蓦然收缩,凝成豆粒。 边境重地的粮价竟然上涨? 这不合常理! 每岁收上来的粮食赋税,都归大农令署把控。 如今大农令是谁,张骞并不知晓。 但是出使西域之际的大农令是谁,他却一清二楚! 那是一个疯子,一个七国之乱时,率领梁国老弱病残,生生抵御吴楚联军的疯子,太皇太后的绝对亲信--韩安国。 大农令多出于军方,在军方盘根错节的关系下,交税的粮食自然优先送到边境,供抵御匈奴士卒食用,因而,边境的粮价应该最稳。 如今,边境粮价上涨三成…… 张骞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其中意味着什么。 有人在大规模收购粮食。 有能力动摇边境粮价的人,寥寥无几。 那群富商应该不会吃饱了撑得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组织--朝廷! 张骞呢喃道:“陛下暗中囤兵边境,难道……” 谌洛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仰望星空笑道:“子文兄,我们将会见证历史。” 张骞复杂的眼神停留在谌洛身上:“这只能推断出陛下打算用兵,与军臣单于南下有何关系?” “蛮夷无义好财,我猜陛下定然以一城之丰饶为诱饵,诱敌深入,此乃军臣单于南下之原因!” “万一他只是巡游……” “巡游何必召集各部首领?”谌洛反问。 张骞沉默:“……” “兄长不觉得,军臣的行径很像周宣王召集天下诸侯,对周边蛮夷行征伐之举吗?” “这么一说,好像有点类似。” 张骞似懂非懂,搭载灵感的白鸽盘旋不落:“知道军臣的目的,也知晓陛下的心思,吾侪应该怎么做?” 终于询问做法了,谌洛松了口气。 费这么多口舌,就是为了让张骞倾尽全力配合。 三年来,谌洛作为一个奴隶,能去的地方寥寥无几,结交的人也有限。 想要在马邑之围时拿出点功绩,必须要借助张骞的力量。 谌洛扶着栅栏起身,目视南方,一字一顿: “里应外合,重创匈奴!” 正文 第二章:疯子计划 , “我们要怎么做?” “在军臣南下之前,召集人手。”谌洛蹲下,与张骞严肃对视:“仅凭我三人之力,不可成事,唯有聚集一股精锐兵马,成为隐藏在单于庭心脏处的刀子,方可达到目的。” 张骞眯着眼睛:“何来三人之说?本部落的汉人,除了吾之外,只有汝这一个奴隶。” “子文兄,一直奔走在阏氏与本部落之间的堂邑父,是我们的人吧?”谌洛咧着嘴笑着道。 张骞蓦然站起,眼神飘忽不定:“休得胡说,堂邑父是纯正的匈奴人,怎么会投靠我?” 当年为了顺利出使西域,刘彻安排了一个早些年投降大汉的匈奴人作为向导。 在使臣团被匈奴人扣留之时,堂邑父按照计划,以射雕手的身份打入了匈奴内部,暗中活动,伺机而动。 隐藏了五年多的棋子被人给轻而易举的说了出来,张骞头皮凉气直窜。 谌洛淡淡道“堂邑这个姓氏,让小弟想到了一个人。” “谁?” “大汉堂邑侯陈婴!” “汝竟然还了解大汉开国侯爵?!”张骞神色骇然,继而苦笑,“三年了……吾原本以为对汝足够了解,没想到……恐怕,连侍奉孝文皇帝多年的叛徒中行说,都没汝了解大汉吧?” “子文兄谬赞了。”谌洛用手擦了下鼻尖,“堂邑父往来于阏氏与部落之间,若吾没猜错,他这几年来,一直在暗中联络被匈奴俘虏的汉家义士!可对?” “或许吧。”张骞面无表情坐下,没有正面回应。 合理控制情绪是使臣团的必修课,在完全了解谌洛之前,他不会因此暴露这些年的经营。 何谓完全了解? 在一起生活三年不够! 称兄道弟三年亦不够! 除非彻底了解谌洛的身世,否则,即便同为汉人,也不能完全相信! 孝文皇帝近臣都能背叛大汉,更何况他人? 谌洛对张骞的语气习以为常,身处混乱之地,没有绝对值的信任的人,只是顺手抓来一只羊羔,抱在怀里继续说道: “堂邑父是否值得相信,并不影响计划。想达到里应外合的目的,最关键的一步为能否联系上公主!单于阏氏众多,地位高低有别,但地位最低的阏氏,也比我等俘虏奴隶强百倍!” 张骞重心后移,抱着双腿,挑了挑眉: “你想让翁主一起冒险?” “谈不上冒险,只想请公主做一个中间人罢了。”谌洛坦然道。 “……” 张骞沉默了,羊圈归于宁静,耳畔只有咩咩咩的柔弱声,时而传来。 兹事重大,他不想把翁主牵扯进来。 他张骞出使前官拜侍中,受大汉大恩。为汉而死,乃死得其所,报恩耳。 而翁主为了大汉安宁,早些年和亲万里之外,大汉受翁主大恩,焉能恩将仇报,置其于危险之中? “咩咩咩~” 谌洛捏了捏怀中羊羔的肚皮,打破了寂静恐怖的夜。 “先秦诸子百家众多,子文兄为哪一家?” “陛下喜儒,吾当然学儒。怎么?” “既学儒家,可知《春秋》?” 张骞自信道:“能背诵几句。” “这就好,兄长可知,小弟想让公主联系谁吗?”谌洛神秘兮兮道。 “总不能是喜欢儒家的匈奴人吧?”张骞笑了笑,缓解凝重的氛围。 谌洛摇摇头,轻吟:“鱼肠剑匕刺王僚,自古争权智计高。快刃生风透重铠,慧星袭月布衣飘。” “鱼肠剑,吴王僚!” 张骞眸中掠过一丝光芒,好像明白了什么,沉声又道:“昭公二十有七年夏四月,吴弑其君僚……据说,派遣刺客者,乃吴王僚之弟,公子光--阖闾。” “子文兄,吴国乃周之邦国,听说其开国之祖为周文王伯父,华夏血脉。” 谌洛激动的张开双手道: “大贤之后尚且因王位争夺,兄弟二人拼的头破血流,更何况草原蛮夷之众?只要公主出面牵线,我们趁机策反一两个部落,绝对可以搅得草原天翻地覆,为陛下北伐争得时间!” “疯子!”张骞一头黑线,啐了口吐沫,“竟然打算策反匈奴人,哪怕张仪苏秦再世,都不敢吹如此海口!” 谌洛自信满满道:“只要大饼画的好,没有匈奴撂不倒。” 张骞黑着脸:“汝打算策反哪个匈奴部落?” “伊稚斜!” 张骞整个人快麻了,唾沫没咽好,呛得直咳嗽。 “汝可知他是谁?” 谌洛笑眯眯道:“左谷蠡王嘛,吾为奴隶三年时光,早就打听清楚了。” 张骞气的心口痛:“吾且问,左谷蠡王地位如何?” “军臣之弟,匈奴四角之一,尊贵性……在匈奴帝国东部,地位仅次于军臣长子,左贤王于单。” “知道就好!” 张骞气的脸色通红,喘着粗气。 得! 今晚白钻羊圈了! 还以为什么好办法呢! 劝降伊稚斜的难度,不亚于让淮南王刘安投靠匈奴。 谌洛转着眼珠:“子文兄难道没有信心?” 张骞气鼓鼓的倚着栅栏,闭上眼睛,平静呼吸。 “兄长,放眼草原,有能力与军臣抗衡者,唯有其弟伊稚斜!其他部落,策反必定失败,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与左贤王于单竞争的实力。” 谌洛语重心长道: “伊稚斜作为左谷蠡王,血脉上,比于单更加靠近老上单于;影响力上,比于单更能打动老牌贵族;掌控上,比于单更亲近其他匈奴万骑的领袖。 若于单为太子,那伊稚斜则为太子队率,东部草原匈奴兵,皆归其统领。实力与野心并存,伊稚斜是策反的不二人选。” 张骞咬着嘴唇,拿不定主意。 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不会轻易的交出所有的底牌。 毕竟日后从匈奴之地逃跑,还要依仗这些年的经营。 “容我考虑几天吧。” “子文兄,犹豫就会败北!” “吾必须对兄弟们负责,此时要从长计议!”张骞深吸一口气,犹豫几秒钟道:“这样,汝先休息,吾这几日先让人联系翁主,听听翁主的意见。” 谌洛点头:“也好,毕竟此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便是公主牵线。” 张骞见意见达成一致,叹了口气,摸着黑,偷偷摸摸从羊圈火速离开。 谌洛则重新凑到羊堆儿里,利用枕着羊羔睡觉。 正文 第三章:汉人重义 , 翌日辰中,也就是八点左右的时候,谌洛醒了。 上身套好破烂沾土的羊皮衣裳,脚上拱上从汉家商贾处淘来的草鞋,简单漱漱口,再喝了几口凉白开,便甩着简短有力的鞭子,驱赶百余只羊出了羊圈。 大概刚出部落门,同样睡醒的张骞拿着鞭子走了出来。 放羊需要选择晨露蒸发的时间段,否则母羊会因为露珠里面的细菌肚子痛,因而二人不急不慢的将羊群赶往临近河边的水草肥沃处。 太阳明媚,数十个匈奴少年早就在河边骑马驰骋,为将来成为守护部落的勇士锻炼骑术,马蹄声回荡在蓝天白云之下。 谌洛在羊群前驱赶头羊,避开这群危险分子,张骞则在羊群尾控制队形,防止羊羔走丢。 二人的表现如往常一样平淡,仿佛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也不知道子文兄联系公主没有。” 谌洛时不时回头瞥几眼表情肃穆的张骞,小声嘟囔:“历史上记载,马邑之围根本没打起来,算上赶路的时间,估计最多能争取半个月的准备期,时不待我啊。” “咩咩咩~” 平日里软绵绵的羊叫声,此时听起来格外刺耳,心情烦躁。 二人驱赶羊群接着前进了大概三、四里地,张骞的声音悠悠响起: “差不多了,就在这里吧。” “知道了!” 谌洛应了一声,顺手把头羊的双腿拴起来,令其无法自由行动。 三年的放羊奴生涯,令谌洛学习到了控制羊群之法。 头羊不丢,羊群不丢。 再三确认头羊动不了,谌洛拿着鞭子,向队尾张骞的位置走去。 “子文兄,头羊已经固定好了。” “嗯。” 张骞长呼一口气,把鞭子别在腰间,到河边坐下,捧水洗了个脸。 失去束缚的羊群以头羊为中心,自由自在的食用鲜嫩的牧草。 谌洛在张骞身旁躺下,看着清澈的蓝天,耳畔萦绕“咩咩咩”的柔声。 “谌洛,再坚持几天,军臣南下后,单于庭必定空虚,届时我们可以趁机离开。” “离开这里后,子文兄打算去哪里?” “西域!”张骞沧桑面庞下的声音竟格外有力,“吾乃汉公使臣,受陛下之托前往西域,使命未成,断不敢还。” “兄长可是想寻那大月氏?”谌洛侧着头,注视这个宁折不弯男人的面庞。 张骞一个激灵,错愕扭头,四目相对。 “汝……又从何听来?” “汉与匈奴互视仇雠,双方矛盾已不可调解,最终结果只有一方灭亡。” 谌洛双眸精奕,枕着双臂道: “开国以来,大汉奉行黄老之学,休养生息将近百年,想要灭亡匈奴,我大汉面临一个难题--骑兵!自赵骑士绝迹、蒙家军消亡后,我汉人土地上,再无能与匈奴面对面一战之强军,因而,在没有骑兵的前提下,唯有联合拥有骑兵之国家,方可与匈奴放手一搏。” 谌洛语气微微一顿,对张骞笑道: “在此情况下,除了与匈奴拥有血海深仇的大月氏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张骞:“……” 汉公使臣心脏麻木了。 朝堂数位两千石谋划,竟被只言片语点破。 难道是自己老了吗? 究竟是哪一家,竟然能培育出这种少年天骄? “若子文兄执意出使西域,恕小弟直言,恐怕这一趟,无法达到联络大月氏、从而夹击匈奴的目的。” “为什么?” “大月氏已至西域之西,那里草场肥沃,富饶程度不亚于单于庭,何必回来?” “大月氏与匈奴有血海深仇!”张骞沉声道。 “有仇又如何?他们乃蛮夷之众,非我汉人,焉知复仇之荣辱?” 谌洛轻蔑一笑:“更何况大月氏距离单于庭千里之遥,出征即便胜了,所得土地,也不过是一块毫无掌控能力的飞地罢了。昔年秦伯与晋侯围郑,烛之武以言明其中道理,应该不需小弟多做赘述了吧?” 张骞失神呢喃:“焉用亡郑以倍邻……是啊,大月氏为何要出兵……” “所以,小弟断定,兄长出使西域,恐达不到夹击匈奴之目的。” “……” 张骞闭上眼睛,内心深处无数想法开始博弈。 失败。 去? 还是不去? 渐渐的,出使之际,刘彻拍着肩膀叮嘱的话语萦绕在脑海:“子文,我大汉能否消灭匈奴,就看汝啦!” “!!!” 张骞缓慢的睁开双眸,与谌洛对视,一字一顿,高声道: “即便注定失败,吾亦要出使西域!” “此乃吾之义也!” “子文兄决定了?” “虽死不悔!” “好!” 谌洛笑着拍拍手,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 “此乃西域各国分布以及大月氏所在舆图,吾耗时三月所成,兄长可存之!” 张骞瞳孔颤栗,大惊失色:“汝有西域舆图?” 忙接过来,展开观看。 鲜血绘制的纹路虽已暗红,但却无法掩盖其中的价值。 一个个国家的名字、一座座城池的大概位置、一条条河流的流向分布…… 神器! 对于使团而言,这份地图的价值,不亚于一万骁勇善战的精兵! “吾在被俘之前,曾在某地与一骑牛老者交谈甚欢,临走之前,老者告知了西域的消息。” 谌洛担心张骞盘问细节,补充到。 总不能直接说自己大学修的是历史文献吧? “汝有西域地图,能领略汉匈大局,亦能察觉边境兵力调动,还知《韩非子》、懂《春秋》…………难道,汝是杂家?”张骞捧着地图的手颤抖不停,对谌洛的身份越来越好奇。 三年以来,他一直在思考谌洛的出身,然而却一直无功而返。 打听不到。 仅凭表现,也无法判断。 知道的太多了。 谌洛耸耸肩:“我非诸子百家,我就是我。” “不论汝是何家,这份地图帮大忙了!” 张骞激动的脸色通红: “说实话,吾对陛下的这次出击行动并不看好,吾昨夜犹豫一晚上:若无法策反,吾侪要不要逃跑?如今有了地图,岂能不走? 只要能够到达西域,哪怕此战重蹈白登之围覆辙,吾也可以通过联络大月氏的方式,使陛下安心!” 正文 第四章:那叫灭国 , “子文兄竟对陛下主动出击不抱有信心?”谌洛嘴巴微微一张,惊讶十足。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也许能接受,如今说出这番话的可是刘彻的近臣心腹,被委以出使之众人的张骞啊! 谌洛打破头,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战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张骞神色黯淡。 在匈奴这些年,他对一些事看的很透彻: “匈奴部落数千,世代培育良马不可胜计,而我大汉休养生息多年,马匹多用来运送货物,无论是持久性还是凶猛性,都不如匈奴。 倘若军臣单于率军逃跑,吾大汉军队如何追赶?恐追出数里后,人乏马疲,终成砧板上的鱼肉。吾只求大汉不要输的太难看。” “子文兄说得甚有道理,不过兄长放心,小弟敢断言,此战,大汉不会胜,亦不会败,恐只是无功而返的结局。”谌洛轻声道。 张骞诧异道:“此言从何而来?” “不会胜的原因很简单,大汉如今无人可用。”谌洛眺望南方,“吾前些日子,将商贾处得来的消息汇总计算了一番,初步猜测此次陛下调动了三十万可战之兵。” “三十万?”张骞脸色惊变,惊呼出声,“这不可能!哪怕南北军加起来,也没这么多人…除非调动……汝可知三十万兵马意味着什么吗?” “洛自然知晓。” 谌洛苦笑: “按照我大汉士卒俸禄制度,边境重郡驻扎之卒,每月得粮两石。三十万兵马想要悄无声息调动,最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即最少需六十万石粮食。” “即便雁门、代郡、渔阳、晋阳调粮补充,这两个月的粮食缺口估计也要在三十万石,换算下来,有十五万人这两个月没有粟米可吃。” “倘若这十五万人的口粮从内地征调,这又要涉及到三人给一卒的民夫运粮制度。即大农令署需要额外征调四十五万民夫运送粮食。” “此役涉及人马,将近百万!此役耗费,堪比长平之战!” 也就是汉武初期受文景之治的余荫,国库钱粮充裕,否则刘小猪哪有资本发动这一场大规模的会战? 张骞脸色阴晴不定。 原本他以为谌洛在开玩笑,但是听到这一连串数据之后明白了,这货认真的! 四十五万民夫运粮,谢谢这么保守! 当年长平之战,秦不过是把粮食从咸阳运到晋城! 这次可是运送到边疆! 距离直接翻了一番! 路上磨损、因天气延误、马匹损耗…… 这些支出加起来,四十五万民夫哪能够? 最少也得六十万! 这次浩荡之声势,比长平之战要盛。 谌洛沉吟道:“子文兄,敢问兄长出使之前,朝堂上名将有谁?可有人能指挥百万人作战?” 张骞真的害怕了,喘着粗气,双手在颤抖,默默细数朝堂上能带兵的将领。 李广、程不识、韩安国、唐蒙、李息、王恢、苏建…… 有名有姓的将领倒是不少,但是这群人打的都是防御战啊! 唯一能够领兵出击的周亚夫,早就死在牢狱之中了。 凉风吹佛,张骞觉得身下的牧草变得冰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继而磕磕绊绊的说道:“指挥百万人作战……已经死去的周亚夫都没这个能力,更别说其他将军了,恐怕只有当年的淮阴侯韩信能做到了吧?” 谌洛点头:“大规模作战无人可用是我大汉的软肋。若是我大汉有田章、李牧、廉颇、白起、王翦、韩信等镇压一个时代的人物,此战如喝水一般容易,焉需考虑这些?恕我直言,如今没有可用将领,大汉想赢,陛下只能也必须改变策略。” 张骞嘴角抽搐几下,一头黑线。 说得轻巧。 刚才那几个例子,除了打防御的廉颇之外,哪个不是动辄灭国的狠人? 就拿那田章来说,人家一生就打了四次战役,次次改变战国格局。 桑丘之战,秦惠文王自称西藩之臣; 五十天灭燕; 垂沙之战,打的楚国支零破碎; 在秦国巅峰时期,率军破函谷关,直逼秦国都,迫使秦昭襄王割地求和,以避锋芒。 要是这群人生在大汉,这场战争就不叫重创了,那他妈叫灭国。 想归想,总不能说出来。 张骞压低声音:“汝说改变战略?怎么改?” 谌洛低声回应: “大规模会战人员调动繁琐,就拿这次来说,陛下看似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不然,明眼人都能从粮价上判断出来了。 “况且,谁又能保证匈奴人没有在长安权贵身旁安插‘间’?别忘了,中行说可是在军臣身边!《孙武兵法》在太祖皇帝时期,就已经被留侯、淮阴侯联合整理完毕,中行说作为孝文皇帝近臣,自然有权进出天禄阁翻阅。” “再者,边境之民虽然屡次遭受匈奴侵扰,但终究为我汉人,根本不知匈奴人生活习性。例如,诱饵城池之外,可安排人放牧?可安排行人往来?若皆无,军臣单于大军压境,岂能不起疑心?届时只需捉一软弱小吏,稍用手段,便可逼问出包围夹击计划。” “由此,想要避免这些麻烦事,吾觉得,当化整为零,以精兵出击,以战养战。” 张骞细细品味,眉头紧蹙道:“办法不错,但恐怕有点难,毕竟我大汉亦没有擅长指挥精兵突击的将领。” 谌洛神秘兮兮笑了笑:“子文兄可谓是井底之蛙了啦!” 开玩笑,刘彻娶老婆的时候,可是得了两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嫁妆。 还有四年。 四年后,匈奴人将会体验到来无影、去无踪的梦魇级压制。 “哦?难道有人可领兵出击?”张骞疑惑。 “天机不可泄露。” “……” 张骞耷拉着脸,翻了个白眼。 一到关键时刻就喜欢卖关子! 三年来,他早就习惯了谌洛的这种做法。 张骞懒得问了,拿着鞭子站了起来。 反正问也白问,还不如赶紧把羊赶回去,等堂邑父回来,商量商量怎么逃跑呢。 “小子,把头羊解开,解手后回去!” “……诺。” 正文 第五章:牧羊人的舒坦 , 草原上解手比较自由,随便找个地方解决就好了。 谌洛与张骞背道而驰,各自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地方。 “今天选哪一只羊宝宝好呢。” 谌洛露出邪恶的笑容,大手袭上,在羊羔堆里摸了一阵,最后抱着一只手感较好的羊羔进行“舒坦性活动”的善后工作。 可能是被抓的次数多了,这只羊羔竟毫不反抗,只是咩咩咩的哀鸣,欲哭无泪的眼神闪烁着可怜的光芒。 没有厕纸的年代,还是这种柔软性的皮毛用起来舒坦。 谌洛结束之后,满意的提着羊羔走向河边,浸在水里,给这只幼崽清洗干净。 当个牧羊奴隶貌似也不错,起码屁屁能舒服一些。 不过想归想,这种行径断然不敢让匈奴人知道。 羊羔是一个部落的根,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三年来所吃羊肉都被进行了日积月累的熏陶性加工,非要弄死谌洛不可。 谌洛把这只瘦弱委屈的羊羔放回羊群,对远处呼唤: “子文兄好了吗?” “吾可以了,回部落吧。” 谌洛得到指令,再次挤进羊群,解开头羊的束缚,在头羊抗议声中,引领羊群返回。 虽然此地距离部落数里,但张骞与谌洛都没有逃跑的念头。 在茫茫草原上,没有马匹的逃跑,无异于送死。 匈奴人能轻而易举追上暂且不说,夜里成群结队的饿狼就能要了逃跑者的命。 …… “诶!大家快来,窝囊废谌洛回来啦!” 谌洛刚引领羊群进入部落,五、六个穿着崭新羊皮的匈奴孩童就围了上来,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 “窝囊废谌洛,那只羊羔儿怎么又浑身湿漉漉的啊?得给它擦干了,若是生病,容易传染给其他羊羔。” “它吃草的时候在河边转悠,不小心掉进水里了。”谌洛瞥了一眼一直低着头前进,貌似有点委屈的羊羔,一本正经道。 “呼,每次都掉进水里,这羊羔真笨。” “谁说不是呢。” “窝囊废谌洛,今天回来得早,给我们讲讲故事吧!” “对啊!对啊!” “我想听猴子闹天宫!” “我要听哪吒杀龙王太子!” “诶!你们选的都不好,我要听草原英雄成吉思汗的故事!” 几个匈奴孩童吵的面红耳赤,撸起袖子,互不相让,互殴一触即发。 “行啦,我先把羊群赶回去。你们今天谁给我带来有趣的事,我就讲他想听的故事。”谌洛笑呵呵的摸了摸这群匈奴孩童的头,眸中闪烁着耐人寻味精光。 “好!你等着!” 匈奴孩童面面相觑几秒钟,蓦然间,全都一哄而散,去寻找部落中的趣事儿。 张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摇摇头,面无表情,没有说什么。 这种过分亲近匈奴人的举动,他虽不喜,但是没有资格反驳,毕竟他作为汉公使臣,娶了匈奴女人为妻,还生了一个儿子。 “你把羊群弄回去吧,吾得回家教棉儿识字了。” “诺。” 谌洛赶紧对张骞拜别,随后把羊赶紧羊圈,清查数量。 不一会儿,一面貌凶恶、大腹便便,负责统计羊羔数量的匈奴人,拿着竹简毛笔来核对数量。 此人语气高高在上: “窝囊废谌洛,今日可有羊羔生病?” “无。” “可有走失?” “亦无。” “草场茂盛情况如何?” “估计还能供羊群食用十五至二十天左右。” “嗯。” 也许是三年来安稳的牧羊行为让匈奴人放松了戒备,这个肥胖的匈奴人没有细数,只是在竹简上随手写下几个从萨满处学习的汉人文字。 “窝囊废谌洛,今下午先不用放羊了,汝挑选几只健壮的羊,送到部落中心,首领今晚要宰杀羊羔宴请勇士。” 谌洛小心翼翼的点头。 “你这个窝囊废先忙吧,我还有事。”匈奴人轻蔑的挑挑眉,拿着竹简离开了。 谌洛微笑送走此人,转身后,眼中多了几丝阴翳。 因为被捉来之后,一直老老实实待着,没有反抗、亦没有逃跑的心思,与张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谌洛被安上了一个窝囊废的头衔。 “等小爷回到大汉,会让尔等尝尝窝囊废的报复。” 谌洛啐了口唾沫,走进羊圈,关上门,找了个舒坦的位置躺下闭目休息。 美好的时光总是有限。 还没等睡着,羊圈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之前跑去打听趣事的匈奴孩童都回来了,一个个小不点身影围在羊圈外面围了一圈。 “窝囊废谌洛,我们打听回来了,赶紧起来!” “你们先说有什么趣事。”谌洛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像个大爷。 “呼延满满家里的马生了算吗?” “下一个!” “我来我来!”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举手,识图吸引谌洛的注意力。 “阿爸说,部落第一勇士哈撒格和萨满的妻子在晚上打过架!” 谌洛:“……” “怎么样!这个有趣吧!” 谌洛右侧嘴角抽搐几下,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一点意思也没有!下次别打听这种没有证据的事了。” 好家伙! 这种事是他这个奴隶能听的? 童言无忌,这群小子的嘴可没有个闸门,别到时候部落人尽皆知。 憨憨的小胖子失落的耷拉着头。 他的右手边,一讲着一口流利匈奴语的孩童趴在羊圈栅栏上道:“阿爸说,五天后要和部落的勇士们去南边几天,回来之后,我们家能连续吃一个月的羊肉。” 此言一出,顿时哇声一片。 匈奴孩童们都张大了嘴,眼神中的羡慕神色掩盖不住。 连续吃一个月的肉! 虽然部落不缺羊,但因给单于上贡的缘故,大多数匈奴人每个月最多吃五、六次肉,多数情况下吃的都是从汉人那里交换来的粟米,或者自己挖的野菜。 连续吃一个月的肉…… 这真是想都不敢想,恐怕只有萨满或者首领有这个待遇了吧? 谌洛坐起,望着孩童微笑道:“这件事挺有趣的,汝从哪里听来的?” “刚刚阿爸和阿妈说的。” “很好!汝想听什么故事?” “孙猴子!” 谌洛笑着拍拍手,暗中记下这个情报,作为回报,开始给这群情报小队讲《西游记》。 …… 正文 第六章:提前给罗马皇帝送个礼 , “传说在很久根据以前,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叫做东胜神洲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女娲补天遗留下来的石头……” 一群衣着衣着相对干净的匈奴小孩围成圆弧,齐刷刷坐在羊圈外谌洛穿着破旧的羊皮衣裳坐在羊圈内。 《西游记》的匈奴语版本回荡在空旷廖寂的草原之上。 猴王出世、拜师三星洞、菩提老祖敲头三下…七十二变…龙宫借宝…… 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从谌洛嘴里娓娓道出。 这是一个连大人都不曾接触过的世界。 妖魔鬼怪、诸天神佛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俯视着众生蝼蚁。 一个身披金色战甲、手持金色棍棒的猴子逐渐在匈奴孩童脑海中形成。 “呔!吃俺老孙一棒!” 一只傲视一切的猴子手持金箍棒。 杀入地府,揍无常、打阎王,将生死簿毁掉; 又打上三十三重天,以蟠桃为食、以佳酿为水,令玉帝跪地求饶。 哪怕十万天兵天将,也对其无可奈何。 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即便三年来听了不知多少遍,这群匈奴小孩的表情依旧如刚接触时一般,面色涨的通红,激动之色溢于言表,一个个挥舞着小拳头,恨不得自己变成那孙猴子。 父辈的记忆里,昆仑神至高无上,是匈奴的神邸。 然而,萨满祭司们仅仅吹嘘昆仑神无所不能、保佑匈奴子民,却从未详细说过究竟有什么能力。 《西游记》中对孙猴子的详细叙述,让这群孩童认识到了一个新的神邸,一个新的信仰在他们的脑海中开始占据一定的位置。 “我要成为齐天大圣!” “我也是!” 谌洛笑着回应这些雄心壮志:“等你们长大了,一定可以成为孙猴子。” “窝囊废谌洛,孙猴子真的存在吗?他在大汉内吗?” 虎头虎脑的胖小孩急忙跟着点头:“我也想问这个问题,阿爸带我去过神山脚下,那里的猴子都傻傻的,挂在树上,没有齐天大圣这么厉害。” “孙猴子不在大汉之内。你们如果想找到他,必须骑着优良的骏马,拿着最锋利的武器,一路向西行十万八千里才可以。”谌洛道。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十万八千里是多远?难道在西域?” 谌洛想了想古罗马的位置,随口答道:“还要往西!一直往西走,直到看见一片漫无边际的蓝色海洋就到了,那里就是孙猴子出海的地方。”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恶狠狠的挥舞了几下拳头,高声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要带领族人去找孙猴子!让他教给我上天入地的本领。” “还有七十二变。”谌洛眼珠子骨碌一转,一本正经补充道,“那里的人比较重视个人利益,如果他们不给,咱们可以打,打到给为止。” “好!”几个匈奴小孩面面相觑,龇牙咧嘴,露出凶相,腰间的小弯刀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寻找孙猴子(攻打古罗马)的约定就这么定了下来。 “行啦,今天就讲到这里,时候不早了,我还得为首领准备出今晚要用的肥羊。”谌洛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对小孩们摆摆手,下了逐客令,“想要听接下来的故事,你们还得去给我找点儿有意思的事情。” “你在这等着,明天就告诉你!” 几个小孩对视一眼,像是达成了一致,同时撒开腿,向不同的方向跑去。 有孙悟空故事的驱使,小孩子办起事来格外利索。 他们的背后隐隐约约映出骑着骏马、挥舞马鞭、浑身浴血,屠杀蓝眼睛高鼻梁种族的恶魔影子。 草原大地上,地狱之门大开,恶魔从九幽爬了出来。 “罗马皇帝,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礼物。”谌洛懒散的走出羊圈,两眼无神,目视西方平淡道。 上帝之鞭这份大礼,够罗马狂欢几十年了。 谌洛习惯性的做了一个看表的动作,光秃秃的手腕格外瞩目:“匈奴人五天后出征,我得去催一催子文兄了。” …… …… 作为一个高贵的汉人奴隶,张骞拥有自己专属的营帐。 午时前后,帐篷外传来了呼唤。 “子文兄可在?” 俄而,没有色彩的声音从内窜出来。 “进来吧。” 谌洛掀开幕布,一缕阳光照进发黑的帐篷中。 昏暗营帐内,张骞面容冷酷,正与一个鼻梁高挺、肩上挎弓的匈奴男人面对面坐着。 二人之间烤着羊肉的火堆冒着白烟,滋啦啦哀嚎。 “羊群数量清点完成了吗?” 谌洛走进来,透过黑暗,对跪坐的匈奴男人微微一笑,才对张骞拱手作揖回答:“数量清点完成,丝毫不差。” “不必拘谨,过来坐。”张骞摆摆手,拍打几下地面,指着火堆旁的匈奴男人道:“这位就不需要我为你介绍了吧?” 谌洛点头。 能让张骞认真对待的匈奴人除了其妻子之外,恐怕只有那位归化翻译了。 “见过堂邑父。” “小兄弟客气了,三年来,吾二人虽未直接见面,但吾每次前来,张公每每提起汝的精彩事迹。” 堂邑父说着一口流利的汉家语言,行着汉人的见面礼节作揖回礼: “知儒学、懂兵道、通法家…军臣不识人、此部落首领亦不识人,竟让我汉家杂家宗师在羊圈喂羊!岂有此理!” “吾非诸子百家。”谌洛表情严肃,再次沉声澄清。 “小兄弟,汝自辩无用,在外人眼里,通百家长处之学者,就是杂家。”堂邑父抚摸胡须轻声笑道。 谌洛嘴巴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张骞从火堆中摸出一根烤的微焦的羊肋骨,递到谌洛手里:“贤弟正午前来,所为何事?” “兄长在这里谈什么?” “无他,聊聊家常罢了。”张骞面无表情,谨慎回道。 “哦。”谌洛丝毫没感觉意外,淡淡的应了一声。 自己秘密太多,来历不明,张骞有所防备实属正常,毕竟其肩扛出使大任。 恐怕,整个草原地区,能让张骞知无不言的,只有堂邑父了,哪怕妻儿,都不能让这位汉公使臣相信。 谌洛用嘴猛的撕下一快焦脆的羊肉,品味着嘴里的羊膻味,随口道:“最新消息,匈奴人五日后南下,吾侪如果要有所行动,必须抓紧时间准备了。” 正文 第七章:交心 , “汝这消息从何而来?准确吗?”张骞准备继续拿烤羊腿的时候手瞬间僵住了,皱着眉道:“翁主都不曾知晓的军事机密,为何汝一牧羊奴能知晓?” 谌洛擦擦鼻尖,解下腰间的水囊灌了几口水才随意说道:“人民群众的力量。” 堂邑父想到什么,凝音沉声:“吾进入部落的时候,发现小孩子都在羊圈附近聚集,莫非?” “哈哈,谁能想到吾会从黄发稚童下手打探草原情报?”谌洛肆意的笑了,笑的很开心。 以孩童为间? 张骞瞳孔颤抖三分。 没想到还能这么玩! 兵者诡道,果然不虚! 在这环绕魔音的放荡不羁笑声中,张骞深吸一口气,目光在谌洛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堂邑父身上。 “军臣的动作比想象的要快,我等必须早做打算了,汝那里准备的如何?” 堂邑父沉默不语,扭头,高鼻梁上那鹰隼一般锐利尖锐的目光停在谌洛身上。 这里还有一个不稳定因素,不适合将计划全盘托出。 张骞顿时反应过来,捂着额头,暗骂自己愚蠢,重新重视起谌洛的纤弱身影,并且郑重上下打量了一圈。 能够将珍贵的西域地图送给自己,应该不会是打入自己身边的“间”吧? “贤弟……吾能否相信汝的身份?” 张骞低着头,沉吟片刻补充: “别怪为兄铁石心肠,孝文皇帝身边的重臣都投靠匈奴了,这草原上,又有几人能信?若贤弟可信,今日就与吾二人交心吧,待吾彻底了解放心,吾以叩拜之礼,向贤弟赔罪。若觉得不够,待出使归来,吾以死谢罪,只求贤弟以大局为重!” “子文兄想知道什么?”谌洛面无表情盘膝而坐。 “籍贯、姓氏、县令名讳……家中可有亲属?家中有几亩地?几头牛?为何会出现在匈奴之地?”张骞掐着指头数着:“通达天下者,必有节,传辅之。若有节传信物更好!” 谌洛吃着羊腿,竖着耳朵聆听张骞所有的信息,心中亦在盘算。 能够交心的机会不多。 如果今天能彻底得到张骞的信任,日后行动起来也容易了许多。 不过,交心归交心,刚才问得绝对要一概不答,否则危矣。 张骞可是使节,对大汉官方定制版节传的熟悉程度,绝对比他这个奴隶强;对大汉各种官方格式的了解,恐怕整个草原无人能出其右。 造假并不现实。 但想得到信任,又必须拿出诚意。 该如何自证? 谌洛闭上眼睛,大脑疯狂运转,一段段历史文献讯息一扫而过,营帐中蓦然寂静。 交心陷入僵局了。 见长时间不语,张骞以为谌洛生气了,自知理亏,立刻作揖,隆重一拜,声涕俱下催促: “贤弟虽赠送地图,但吾无法证明地图的真实性,即便是真,若此事为军臣单于计策谋划,意欲趁机引出草原上的忠义之士,我该如何?……总之,为兄不能拿众兄弟性命冒险,请汝示明身份!” “呼,子文兄身系草原众多兄弟的性命,要求合理,只可惜索要内容,吾皆无法回答。” 谌洛重重叹息,缓慢疲倦的睁开眼睛,“不过,小弟倒想问兄长一句,单于何德何能,可令我为他做事?吾博学百家,为何要背叛大汉?” 堂邑父扶起张骞,轻声道:“洛弟大才,吾与张公都看在眼里,但别忘了,昔年被太祖皇帝夸赞雄壮勇武的韩王信都投靠过匈奴,更何况非王之人。” “道理确实如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军臣给予足够利益,哪怕是列侯恐怕都会叛逃。” 谌洛笑着点头赞同: “这样,假设我是匈奴人的‘间’,假设我已经投降匈奴,我想请问二位一件事,尔等仅是使臣,何德何能值得匈奴派遣一位通晓诸子百家之学的人作‘间’? 毫不客气的说,吾教导匈奴排兵布阵之法、冶铁炼钢之术、术算文学之道带来的利益,远远高出卧底在两个俘虏身边。 若我为匈奴孩童宗师(古代老师的称呼之一),不出三十年,长城可破,单于可饮马黄河!” “这……” 张骞瞪大眼睛,与堂邑父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是这么个理。 自己这群人就是俘虏,的确不值得人家大费周章。 一个仅仅在天禄阁看过几眼资料的中行说都能被单于尊为座上卿,更别说自身能力堪比杂家宗师的谌洛了。 这要是让军臣知晓自己财富当中还有这么一个大能者,还南下个屁? 直接召集二十四长过来接人了! 当年韩王信、中行说这两个半吊子教会了匈奴人如何排兵布阵,使大汉在战斗中一直处于劣势,这要是再让一个杂家宗师教一教,陛下还能睡觉吗? 张骞作为刘彻的亲信,在天禄阁这座大汉图书馆中博览群书,自然知晓杂家集大成者本事的恐怖。 吕不韦当年只用一本《吕氏春秋》培养嬴政,后者便派遣军队推平了六国。 若是谌洛在匈奴玩一手《谌氏春秋》…… 后果不敢想象。 话说破了,顿时,积压在张骞心头三年的顾虑一扫而空。 两人之间的相互信任,往往就差这么一点。 “怀疑洛弟身份,是子文之过。”张骞红着脸,再次作揖而拜,头在地上砰砰砰磕头了三下,“待大事成功后,吾亲自向君谢罪!” “子文兄客气了。”谌洛喜上眉梢。 被称为君。 从汝到君,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这代表自己在张骞心目中,从可以交流变成了值得相信。 以后办起事来方便多了。 “恭喜张公与洛弟交心!”堂邑父笑着恭贺。 张骞表情重归严肃,向谌洛谦虚请教:“军臣五日后动手,吾侪这几天要如何做?” 谌洛感觉像做梦一样,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兄长真信我?” 张骞慷锵回答:“信!”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谌洛静下心来,分别看二人一眼,拱手道:“堂邑兄一直负责联络我汉家义士,请兄长告知若动手,吾侪有多少人可用?” “这……”堂邑父一愣,看着张骞。 张骞笑道:“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诺!” 正文 第八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 “五年前,吾按照张公的嘱托,明面上以射雕手的身份加入军臣所属精锐骑兵,实则暗地在各个部落游走,进而统计汉家幸存兵卒数量。” 堂邑父压低声音,顺手从所穿羊皮衣裳内侧缝制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羊皮卷。 在火堆的照耀下,表面布满褶皱的羊皮卷于地面缓慢的铺开,一个个鲜活的人名映入众人瞳孔。 “五年来,吾走访大大小小匈奴部落共两百三十九个,成功联络到的大汉士卒共计三百一十四人。” 谌洛看着羊皮卷道:“当年与两位一同出使的弟兄,还有多少人活着?” 堂邑父鼻子发红,抽噎几下: “三百八十二人出使,除与匈奴作战而死者、除失踪不见者,只余七十九人。” 谌洛诧异抬头,惊呼:“三百多人战死?” 堂邑父沉默的瞅了一眼张骞,嘴唇颤抖,没有回答。 “子文兄?” 张骞眼眶通红,沉声答道:“战死者大概有两百人。” “那剩下的人……” “吾之前联系诸兄弟尝试逃跑,可惜失败了……” 泪花在张骞眸中打转,其声线颤抖的如同起起伏伏的山峰: “军臣因此愤怒,将吾强行迁移至此……诸多兄弟以为吾被军臣处死,为随吾一同上路,在吾离开后的第二天,纷纷自刎。” 谌洛倒吸一口凉气,神色乍然肃穆:“自杀相随……” 不愧是继承了先秦士之风气的汉! 不愧是开国不久便出现了大规模自刎事件的汉!(田横五百壮士) 汉家多忠义死国之士! 怪不得汉武能够按着匈奴打。 若大汉士卒皆是这样,那匈奴不溃败就怪了。 谌洛信心十足,高声问道:“堂邑兄,若吾侪行动,有多少义士愿意追随?” “羊皮卷上共有三百一十四个姓名,且有一百五十八人已在匈奴结婚生子,但只要张公起事,义士皆愿誓死追随,效犬马之劳!” “有卒如此,汉心不灭啊。”谌洛感慨万千,撸起袖子,拍了拍张骞的肩膀安慰道:“不能让弟兄们白白牺牲,这次军臣南下,就是我们为阵亡将士报仇的机会!” 报仇? 堂邑父目眦欲裂,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跳一跳的。 他早就想报仇了! 出生入死的同袍皆已亡故,他苟活五年,心中苦楚有几人知晓? 若不是张骞所托,若不是为了协助张骞,他早就自刎追随兄弟们了。 “洛弟打算怎么做?”堂邑父目眦尽裂,血丝缠绕着瞳孔。 “两手准备!一手做准备,方便逃离匈奴;一手准备,策反左谷蠡王!”谌洛目光坚定。 堂邑父回忆着南宫阏氏的叮嘱,提醒道:“伊稚斜恐怕没那么好说话。翁主说了,此人心狠手辣,格外能隐忍,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不会与大汉合作。还有就是……军臣单于兵力众多,伊稚斜能力有限,二者实际差距悬殊,恐怕不容易抗衡。” 张骞点头:“翁主说得在理,军臣单于毕竟是草原之主,左谷蠡王哪怕野心再大,因兵力的束缚,野心只会被禁锢,不会被释放。” 谌洛摇摇头,反对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贤弟有何高见?”张骞好奇道。 “敢问兄长,草原各部为何听军臣的命令?” “军臣乃冒顿单于之后,在匈奴部族血脉中高贵无比,各部自然要听。” “不对,兄长没有看到问题的本质。”谌洛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之上,“这样,我换一个问法,兄长为何出使西域?” 张骞迟疑了几秒钟,轻声道:“陛下之命。” “兄长为何要听陛下的命令?” “陛下乃天子……” 没等张骞说完,谌洛便举手打断: “秦二世胡亥亦是天子,可是天下之人,几乎无人听从;太皇太后非天子,然而天下百官,却对其俯首听从。” “那可能因为大家都听陛下的命令吧。”张骞犹豫片刻,答道。 “大家为何都要听陛下的命令?” “因为…因为…” “自信点!” “因为高爵厚禄?”张骞冒着大不敬的心态,试探性询问。 “很接近了。”谌洛懒得继续卖关子,沉声道:“陛下能够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因而大家都听从他的倘若陛下不能给长安权贵们足够的利益,还会有人听吗?” 张骞两股战战,额头开始冒汗。 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但作为刘彻近臣之一,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不敢说出来的。 “兄长?” “贤弟别逼我了。” 张骞快哭了,双手薅着自己的头发,后悔询问这该死的高见。 这都是哪来的言论? 天禄阁中记载的诸子百家言论里面,从未出现。 这究竟是哪一家的学问? 太可怕了吧。 仅仅三言两语,就能被判定为可能存在谋反之心的逆贼了。 这要是刘彻听到了,肯定得抓狂。 希望这番言论别进了诸侯王的耳朵…… “好吧,那我们把话题转回来。” 谌洛无奈耸耸肩道:“若军臣不能给所辖各部落足够的利益,还会有人拥护他为草原之主吗?同理,只要伊稚斜给足其他二十四长利益,与军臣抗衡,并非不可能。” 张骞好像懂了,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君的意思是……” 谌洛张开双臂笑着道:“子文兄以出使节杖为信物,与伊稚斜约定联合。只要这次南下作战他愿意出兵偷袭军臣单于,为我军创造出击机会,我大汉可以提供钱财,助他收买匈奴其余二十四长!” “汝竟懂纵横之术?” 张骞脸色惊变。 这根本就是合纵连横之法啊! 虽然大汉存在几位纵横家,但是合纵连横玩的都没谌洛这么得心应手。 这位大汉使臣又开始了疯狂脑补。 提起纵横家,张骞就不得不想起一个虽然人数有限但皆为天骄,还知晓大量的百家知识,出世就能搅动天下风云的派别了。 难道这小子出自鬼谷? 这玩意儿不是在徐福出海之后就彻底失传了吗? 如果真的是鬼谷,那可就麻烦了。 正文 第九章:从来不取笑别人 , 谌洛微微一笑,婉拒回答关于纵横之术的问题。 这玩意儿解释起来太麻烦,现在没时间细说,关键是如何执行。 谌洛重新与张骞对视,拱手,语气凝重: “如今我等皆为俘虏,无钱无权,施展纵横之术,缺点东西,这方面还需兄长出力。” “骞死都不怕,岂会怜惜身外之物?事关国之大事,汝速速说来!”张骞贴着火堆,急切的招招手。 “昔年季布一诺,价值千金。兄长不屈不挠之义传遍草原匈奴诸部,倘若以大汉使臣之名,修书一封,待谈判之时交给伊稚斜,大事可成!” 堂邑父在一旁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洛弟这是打算用张公的名誉做担保啊。若有张公开口,伊稚斜还真说不定会答应。” 有名震草原的汉人做担保,交涉起来确实好说话。 张骞点点头:“这个好说!” “子文兄先别急着高兴。我刚才说过了,要做两手准备。” 谌洛开口打断了张骞的笑容,沉声道: “匈奴人诡计多端,虽然合纵连横曾经消灭了东方六国,但蛮夷礼节、风俗与大汉迥异,不一定起作用。 若伊稚斜对夹击军臣单于不感兴趣,反而把我等扣押,借此向军臣假意示好,那可就坏了!因而我们还必须规划好逃跑的时间、路线,一个人去谈判,剩余人准备逃跑。” 堂邑父思考后道:“路线、粮食、马匹都好说,只是……何人去交涉?” 谌洛深吸口气,对二人拱手,正色道:“主意是我出的,理应我去。” “不可!”张骞摇摇头,望着门口挡风的羊皮幕布,挺直身子:“贤弟通晓百家之学,若因此而亡,乃我大汉之哀,吾乃大汉使臣,我去吧!” “子文兄谬言!兄长出使重任在身,若是被伊稚斜送到军臣处,即便我等侥幸逃出去了,又有谁有资格、能力完成陛下的任务?”谌洛言语恳切。 开玩笑,要是因为自己的谋划导致张骞死了,那自己可就真的百死莫赎了。 凿空西域不仅涉及到军事的交流,还涉及到文化与物资的流通。 中国大量的调味品、蔬菜、水果可都是从这条路传进来的。 就拿其中的大蒜来讲,不仅可以调味,还能解毒-蚊子咬了后,涂抹大蒜可以止痒消毒。 凿空西域的重要性不亚于西方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自己可以死,张骞不能死! 再者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别人做,自己不放心。 张骞表情严肃,扭头看向长安安排的官方翻译,一字一顿命令道:“堂邑父!” 堂邑父跪坐拱手叩拜。 “若吾在谈判中身亡,出使大任便由谌洛替我完成!尔等皆听他令!” “啊?!”堂邑父惊愕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子文兄别开玩笑了!”谌洛吓得跳了起来。 吓唬谁呢? 自己只想平平安安回到大汉弄块地安稳过日子,怎么最后要挑起出使西域的大梁了? 张骞抚摸自己的胡须,笑着道:“吾从不说笑。” “哎呀!子文兄别逼我了!”谌洛急得抓耳挠腮,“说实话,吾也害怕死,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去谈判。” “为何?” 谌洛哭丧着脸,伸出右手,一边说一边伸手指计数。 “第一!合纵连横本就是吾的提议,在场之人,恐怕只有我明白如何打动伊稚斜贪婪的心。” “第二!吾不会骑马,逃跑之时恐跟不上诸位,即便先跑一天,估计也跑不出五十里。” 张骞:“……” 堂邑父:“……” 二人对视一眼,瞳孔内写满了惊讶。 通晓百家之学的人竟然不会骑马,活见鬼了。 这就和被冠以大儒称号的人没读过《春秋》一样吓人。 “你这……” “怪不得洛弟一直强调和伊稚斜交谈呢,原来自知跑不掉。” 张骞和堂邑父忍了半天,腮帮子都憋红了,终究都没忍住,“噗嗤”后,仰头齐声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谌洛一头黑线,“有什么好笑的。” “贤弟放心,我二人从不取笑他人,只是想到要离开此地,开心的笑一笑而已。” “我信你个鬼!” 谌洛气的跺脚。 不就是不会骑马嘛,又不犯法。 “贤弟都这么说,我就不抢了,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尽管开口。”张骞憋着笑摆摆手道。 谌洛捂着脸,“兄长尽快把信给我就好。” “行,吾现在就写……哈哈哈哈……” …… 小半个时辰后,谌洛脸色发黑,在阵阵欢声笑语中走出了营帐。 不会骑马怎么了? 自己还没笑话你们两个不会骑车呢! 等回到大汉,自己就把自行车做出来,当着这两个货的面骑! 到时候笑回来! 谌洛鼓着腮帮子,回头瞪了一眼营帐,气冲冲的离开了。 不生气!先办正事。 匈奴人对待奴隶丝毫不仁慈,待会儿还得给首领挑选羊肉呢,办不好绝对又要挨打。 谌洛朝着上风向走了一会儿,一顶宽大乳白的营帐映入眼眸。 营帐外围了一圈全副武装、面带凶狠之色的匈奴士卒。 营帐内时不时传出女子调皮的笑声与惊呼声。 谌洛朝着帐篷走了几步,不等靠近,被一个披着羊皮、毛发旺盛的匈奴人直接拔刀拦住去路。 弯刀架脖。 时值春夏之交,弯刀冰凉的触感从脖颈传入大脑,谌洛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呼延赫赫冷声质问:“窝囊废,你来干什么?” “伟大的勇士,首领今晚犒劳勇士们,特令我准备羊肉……传信之人没有告知具体的准备数量,因而我特意过来询问。”谌洛陪笑道。 “这样啊。”呼延赫赫哼了一声,收回弯刀,“汝打算做何类型的羊餐?” “煮、烤。” 呼延赫赫嘴唇发干,食欲大起,叮嘱道:“羊汤里面多放葱!” 谌洛点点头,表示知道:“呼延勇士可否询问首领数量?” “不必询问,这次外出者大概有一百零三人,汝准备十来只吧,尽量多点,毕竟可能是大家最后一顿肉食!”呼延赫赫沉声道。 正文 第十章:左谷蠡部 , “那小奴就看着安排了。” 谌洛把脖子缩进漏风的破旧羊皮衣内,恭恭敬敬的回应呼延赫赫。 有首领亲卫兵的命令,剩下的就好办了…… 命令模糊,自己趁机藏一只,也不会有人发觉。 谌洛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还没等踏出半步,俄而,呼延赫赫茂密胡子包裹的宽厚嘴唇后回荡着粗犷的声音: “先别急着走,我有事要问。” “伟大的勇士请讲。” 呼延赫赫压低眉头道:“汝在汉地生活了多久?” “十多年吧。” “对汉军士卒可有所了解?” “听闻一二。”谌洛脸不红心不跳说道。 “吾且问,汉军与我匈奴勇士比起来,孰强孰弱?”呼延赫赫直起身子,对答案异常正视。 “守城之战,勇士们不如汉军;马背作战,汉人不如伟大的萨满后裔。” “若汉人与我草原勇士交战,谁会赢?”呼延赫赫眼睛骤眯,死死的锁定谌洛的表情,左手则搭在腰间弯刀刀鞘上。 谌洛摇摇头道:“不好说……虽然勇士们战斗剽悍,但汉家侠义之士众多,恐难分胜负。” “何谓侠义之士?” “伟大的呼延部落勇士,汝可记得当年与张骞被俘的汉人?”谌洛瞥了一眼呼延赫赫,嘴角一扬,“那群不愿屈服,战斗至死、以及自刎而死者,便是侠义之士。” “呼!原来那群悍不畏死的汉人绝命之士……就是侠义之士……”呼延赫赫目光复杂,脸色难看,脚心竟开始发麻,“这群人可有弱点?” 谌洛再次摇头,“效忠之人的命令便是他们的弱点,对军队将士而言,就是皇命。” “让汉人皇帝主动投降谈何容易……”呼延赫赫累了,摆摆手,重新回去站岗,“你下去吧,今晚多做点羊肉,让勇士们吃个饱!” “唯。” 谌洛不屑一顾吧唧嘴,往羊圈走去。 一群蛮夷之众,也想攻陷大汉土地? 白日做梦! …… …… 夜 黑色笼罩了大地,草原上呼延部落却依旧灯火通明。 出征的一百零三名匈奴人正在部落中央的空地上围成好几圈,大口撕咬着面前的羊肉。 偶尔会有几个匈奴妇女端着一罐罐洒满葱花的羊肉汤,穿梭在人群之间。 羊肉的香味伴随着微风,慢慢的吹到下风向的羊圈中。 谌洛在羊堆里辗转反则,闻着羊肉的香气,刚吃了几大碗粟米的肚子,又咕咕直叫。 “还有四天!” 谌洛炯炯有神的双眸泛着刚毅的光,右手拿着一块尖锐的小石头,在羊圈的木头栅栏上恶狠狠的刻下一道竖线。 “富贵与否,就看四天后了!” 谌洛丢掉石头,视线下意识望着羊圈靠里的角落,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嘴唇。 那里被铺上了厚厚的干草,干草上面似乎还有泥土的残留。 “那是路上逃命的口粮,现在不能吃!” 今天准备羊肉汤的时候,谌洛趁机在陶土罐子里塞了几块生羊肉,在匈奴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埋在了羊圈里。 “咩~咩~” “闭嘴!睡觉!” 谌洛心一横,抱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羊羔,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 …… 三天后正午 谌洛与张骞赶着羊群从羊盆返回,刚进部落就看见十来个身着皮甲、腰配弯刀、骑高头黑鬃马的匈奴精锐士卒堵在部落门口。 一向拿鼻孔看人的呼延赫赫竟然皮笑肉不笑的陪伴在这群匈奴士卒身旁。 谌洛与张骞一愣,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同时点头,冷静的往里面走。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来了!羊群回来了” 呼延赫赫踮脚眺望,白绒绒动物们的到来让他心里有了安全感,随即对身旁冷酷无情的匈奴精兵笑道: “勇士,羊群回来了。” “从这两个人里面挑选一个给我们赶羊,左谷蠡王还等着呢!” “不如让谌洛去吧。张骞是伟大单于安排在这里的,不方便远行。”呼延赫赫试探性询问为首之人的意见。 “随便,只要是汉人就行,这段路比较远,别让勇士们累着。”领头人的回答很漠然。 “嘿嘿,好嘞。” 呼延赫赫陪笑完,火急火燎走到谌洛身边,依旧仰着头鼻孔看人: “窝囊废,这群勇士是左谷蠡王的亲卫,因为五天后勇士南下,需要我们提供羊羔五十只,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完成了。切记,一定要把羊羔平安赶到左谷蠡部!” 谌洛平静的行了一个匈奴礼节:“唯。” “行了,赶紧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呼延赫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嘴巴发干,心里紧张的不行。 左谷蠡王作为二十四长之一,手中掌控的万骑多达三万人,他们这个附属在单于庭周边的小部落可惹不起。 压力导致动力。 在一阵仓促的安排下,谌洛喝了口水,甩着赶羊的鞭子,跟随几个骑马的匈奴人急匆匆向东出发,最终消失的狭长的地平线上。 草原看着碧绿空旷,一眼望不到头,实际上并非绝对平坦,而是高高低低有所起伏。 谌洛等人顺着河流前进,从太阳正南一直走到太阳正西的黄昏时刻,才停了下来。 呼延部落东方十公里,一顶顶崭新的羊皮帐篷驻扎在清澈见底的河边。 数千披坚执锐的匈奴精锐在帐篷周边来回巡视。 “到了,时间不早了,随我去面见大王吧。” 领头人给一旁士卒一个眼神,立刻有人过来接替了谌洛手中的鞭子。 羊群被向下风向赶去。 伊稚斜为了不暴露找人交谈目的,特意让亲兵找一个理由,把人偷偷摸摸的弄来。 在匈奴士卒的带领下,谌洛深入帐篷群,最终停留在正中央的一顶精致帐篷外。 玛瑙石点缀在洁白如玉的门帘上,顶部缝了一层又一层羊皮,作防雨保暖之用,两侧用金线缝的狼头花纹在夕阳余晖下,格外耀眼。 “搜身。” 谌洛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健壮的匈奴人冲上来把他按住,一通乱搜。 确保没有武器后,二人才各自离去。 “大王就在里面,进去吧。” 正文 第十一章:伊稚斜 , 谌洛提起一口气凝在胸口,在左右匈奴人的鄙夷眼神注视下,壮着胆子走进了左谷蠡王帐。 王帐宽大,足足有五十多个平方,火堆映出的光勉强映照里面的华丽装扮。 一把把镶嵌玛瑙石的劲弓挂在羊皮帐布上,两侧的武器架从内侧延伸到外侧,锋利武器迸发寒芒。 中央火堆上架着一只烤至焦黄的全羊,滋滋热气灼烧四周的空气。 正对着门的方向摆放着一张铺着橘黄色老虎皮的榻,一中年人懒洋洋侧卧其上,周边竟然不见美女陪伴。 “大王,人带来了。” “嗯,你先下去吧。” “这……” “不用担心,一个汉人小子而已,还伤不到我。”伊稚斜随意的摆摆手,执意道。 左谷蠡王亲卫无奈行了一礼,快步走下去,留下一老一少两个人。 伊稚斜咧嘴微笑,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谌洛身上一滑而过,倚着榻的靠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声音犹如山峰一般厚重,压的人透不过气来,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上位者的威严。 “听闻汝找我?” 谌洛喘着粗气,心跳怦然加快。 这位匈奴三把手的压迫感比想象的要强。 不愧是军臣单于死后,直接强势接管草原的霸主级人物。 谌洛微微抬头偷瞄中年人一眼,好像被冷酷的目光回怼,赶紧作了一揖:“见过左谷蠡王。” 伊稚斜的话很少,但字字简短关键: “坐下说话。” 谌洛顺势坐在地上,地面的厚实感让大脑冷静不少。 伊稚斜操着一口流利的汉家语言,淡淡的道:“汝这奴隶让南宫阏氏联系本王,所谋为何?” “单于是聪明人,何必明知故问。”谌洛故意加重语气,把单于两个字重读。 伊稚斜面无表情:“吾乃左谷蠡王。” 谌洛哈哈一笑: “未来的单于也是单于。 当年老上单于西制西域各国,东镇诸獠,南攻大汉,乃至差点围困长安,战绩辉煌。然而,今军臣虽为老上单于长子,军事上却毫无建树,其子于单为人懦弱,亦不懂领兵之道,左贤王之位名不副实,二人愧对伟大的萨满神血脉,何德何能居单于之位? 依在下之见,单于之位早晚是君囊中之物。” 伊稚斜冷笑,直接躺在榻上,没有说话。 纵横匈奴东部这么多年,他还不至于被三言两语扰乱心境。 谌洛并不在意伊稚斜的反应,而是笑嘻嘻道:“若大王想做单于,小奴这里有个不错的提议。” “汝一介奴隶,哪来的底气说大话?” “小奴的底气是整个大汉的军事!只要阁下愿意与我皇联手,在军臣南下之际前后夹击,其麾下军队必定死伤惨重,届时定无力统治整个草原。”谌洛诚意道,“这次南下就是上天赐予大王的良机。” “若汝想说的只有这些,那就回去吧,本王从未想过坐上单于的位子。当个左谷蠡王,掌管几万人,牧羊几十万…足够了。” “大王的追求倒是不高,只可惜,左谷蠡王权力虽大,依旧要受单于的管辖,脑袋的留存取决于别人。” 谌洛低着头,嘴角微微扬起,怪笑一声: “想当年我大汉赵王张敖,同样带甲十万,掌控富饶之土,可惜,最后王位丧失仅仅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大王不想惹事,就怕有的人不想让大王好过呀。” “汝不用激吾,中行说来我草原多年,早就跟我讲过不少汉人的用兵习惯。” 伊稚斜畅快邪笑: “军臣乃吾长兄,我匈奴有兄终弟及的习惯,等兄长去世,单于之位可能会直接传给本王,何必现在打打杀杀,以小博大?再者,兄长去世之后,于单那小子有何能力阻拦我登上单于宝座?” “若军臣临死之前,设计杀死大王呢?” 伊稚斜笑到一半,被问的突然语塞:“呃……不会,吾自幼与兄长为伴,手足情深。再者,只要吾待一直在左谷蠡部,兄长岂能那么容易……” 不等他说完,谌洛直接抬手打断: “此次南下,大王可并不在左谷蠡部,尤其是二十四长会议,大王手无寸铁待在单于帐中,杀大王的方式千千万万,何须直接攻破左谷蠡部?至于手足情深,这就是笑话,弱肉强食方为王道!当年冒顿单于弑父夺位,开创匈奴百年辉煌,父子尚且相残,何况兄弟?” “……” 伊稚斜额头微皱,挑了挑眉,沉默不语,像在思考。 “当初大汉孝景皇帝在与吴王太子对弈时动手杀人,只要大王与军臣见面,必定存在被杀的可能性。”谌洛语气微微一顿,起身再拜,高呼,“请伟大的伊稚斜单于再三考虑,不要因一时懈怠,给他人可乘之机。” “汝很清楚我匈奴的习惯,怪不得打算与我交涉。” 伊稚斜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右手不断的拍打榻扶手,沉吟片刻道: “说说吧,汝打算怎么做?” “请伟大的伊稚斜单于派人护送小奴与张骞离开草原,直达雁门。届时,吾侪可以汉公使臣名义,集结雁门兵力,迎击军臣单于,此后左谷蠡部以保护单于之名从后偷袭,趁机杀入单于帐,使军臣死于‘流矢’。” “呵,说得轻巧,这次大兄率精兵二十万南下,尔等汉人杂兵,也妄图抵挡我匈奴铁骑?”伊稚斜冷笑,“若不等送兄长上路,汉军率先溃败,吾左谷蠡部岂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大兄宰割?” “大王何必妄自菲薄?据我所知,单于庭东方虽不富饶,但少说也有八到九个万骑,合计兵力六万余人。只要大王动手,刨除中立派,军臣单于能调动的人数不过十万,我大汉边境重郡边防兵何止十万?” “说得轻巧,吾凭什么相信尔等能出兵十万以上?” 谌洛早就料到这件事。 从怀里摸出张骞提前准备的书信,羊皮卷缓缓展开! “此乃张骞手书,张公愿用名誉作担保!” “张骞……”伊稚斜眼眸中掠过精光。 张骞若真的答应了,那么此事可信。 有谁能拒绝一个不屈爱国者的担保呢? 正文 第十二章:感情深,弄死人 , “呵,张骞还是留存逃跑的念头啊。”伊稚斜拿过谌洛手中的羊皮卷看了一会儿,攥在手心,摇头自嘲,“兄长自以为时间可以磨平任何一个汉人的耐心,可惜了,他错了,有汉人在匈奴五余载,依旧不忘汉地,汉人贵种果然可怕。” “大王现在可以相信小奴的诚意了吧?” “不够,远远不够!”伊稚斜起身摇头大喝,“仅一卷羊皮卷可不能让本王出兵,吾要看到尔大汉雁门统帅苏意的亲笔信!汉人重信,只要苏意写信承诺出兵,吾可与尔联合。” “苏意?”谌洛疑惑挠挠头,“大王指的哪一个苏意?” 西汉将领众多,统帅一郡军队者不可胜数,虽很多人名都留在史书上,但这些名字都不可避免的处在两大将星的光辉之下。 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因而伊稚斜仅仅说一个名字,谌洛一时间还真反应不过来。 听名字,应该不是卫霍部下。 伊稚斜眺望大帐之外的草原,回忆过往,一字一顿: “当年我父率领铁骑从西北南下,以精兵十四万直抵彭阳,迫近长安。汉朝皇帝仓促反击,令数位将军领兵驻扎在关隘之地。我记得,那苏意当时驻扎在句注,将我单于庭精锐死死拖在塞外,无法再进分毫。 吾听中行说叙述,尔汉人撰《吕氏春秋》,书中称天下有九塞,句注为其中之一。能驻扎在此的将军,应当不简单,只可惜我匈奴无法深入大汉,以至于时至今日都不曾打探到这位将军的出身。” “句注……”谌洛呢喃片刻,蓦然浑身如遭雷劈,颤抖了一下,瞳孔凝成豆粒大小。 这个地名,让他想起了一段记载。 “冬,匈奴三万骑入上郡,三万骑入云中……峰火通于甘泉、长安。上以中大夫令免为车骑将军屯飞狐,故楚相苏意为将军屯句注……河内太守周亚夫为将军次细柳……以备胡。” 难道是当年与周亚夫并列的将军之一? 不会错了,一定是! 老上单于当年最辉煌的战役莫过于此,刚才自己忽悠伊稚斜,也用的这一场战争作为例子。 此战距今三十年,苏意今年应该六十来岁,只要营养跟得上,应该尚在人世。 怪不得刘彻不选北地、陇西等边境重地,而是将马邑作为诱饵,恐怕打的也是这个念头吧? 一旦作战失败,大汉将启动防御策略,有谁能够比拟在此统军三十年的苏意? 雁门是句注营的主场,他们虽不擅长主动出击,但是防御起来,无人能出其右。 谌洛实在没想到,雁门最高领袖竟然是苏意。 这位三朝老将在军方的影响力恐怕远超李广、程不识,哪怕是与周亚夫同年代的韩安国,也无法与之抗衡。 伊稚斜竟然打算让苏意写亲笔信保证,不愧是未来的单于,远见非凡! 谌洛正视道:“只要大王愿意联合,吾侪可以联系苏意老将军,让他出兵,不过,此事需要汉公使臣张骞亲自出面。” “这个好办,两日后,张骞将会在前往单于庭的路上侥幸逃脱。”伊稚斜承诺道。 “请大王再为我等提供骏马。” “尔等需要多少匹?” 谌洛没有回答数量,而是与伊稚斜对视,企图看透对方深邃的目光,淡淡的问道: “大王能提供多少?” “听你这语气,有不少汉人打算与尔等同离啊。” 伊稚斜闭上眼睛,悠闲的敲打着榻的木制边缘,营帐内陷入沉寂。 一老一小就这么僵持着,火堆中央的羊肉表面逐渐浮现一块块焦色,糊味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匈奴权力顶端第三人缓慢睁开眼睛,顶着篷布白色顶盖,长舒一口气: “这群思归汉人对我萨满后裔而言,始终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若是我战胜兄长成为单于,他们将可能威胁到本王麾下治安。 呼,罢了,汝有多少人?吾按照人数,为尔等提供马匹,两人一匹。” 谌洛咧嘴微笑,“大概有三百多人,大王大概需要提供两百匹马。” “为何这么多?!” 伊稚斜瞳孔地震,颤抖的站起来,羊皮衣裳掀起一阵风。 十来匹也就算了,直接蹦到三位数。 天杀的! 他指着谌洛诘,声线被手臂传染了似的,一起颤抖:“尔等究竟干了什么!” 三百人,还全是士卒。 这战斗力堪比一个小型匈奴部落了。 一想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存在这么多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伊稚斜就觉得浑身发冷。 听中行说汉人喜欢玩刺杀。 先别说自己能不能当上单于,就算是左谷蠡王的身份……万一哪天巡视部落的时候安全工作不到位,某位侠义之士拔刀而起,自己岂不是死定了? “大王别管哪来这么多人,只需告诉小奴,能否提供这么多马?” 伊稚斜脸色阴沉不定,“本王来的匆忙,拿不出这么多。” “这个好办,小奴已经替大王想好了措施。”谌洛咧嘴一笑:“张骞是单于的重要‘朋友’,呼延部看管不慎令他跑了,自当受罚。其财产,皆应罚没。” “好一个罚没,都说汉人重情,你小子在呼延部生活了几年,临走之前还不忘弄死他们,情谊够深。”伊稚斜嘴角上扬,阴沉笑道。 “大王可别血口喷人。呼延部隶属军臣单于,小奴只是想看看大王的诚意罢了。” “这个放心,本王不会心软。”伊稚斜笑了,对着帐篷外大喝,“且鞮侯、乌维、呴犁湖!” 几个呼吸的功夫,三个穿着羊皮衣裳,带着青玉配饰的少年急匆匆进来。 三人右手握拳,放置于心脏上方,弯腰行匈奴礼:“父亲!” “本王听闻呼延部打算投降汉人,汝三人各率三百精兵,把呼延部围了,若有人反抗,直接杀!别伤了张骞就行。” 伊稚斜嘴角咧开,笑嘻嘻的,仿佛下达了一个微不足道命令似的。 “遵我王意。”三个少年面露凶光,舔了舔嘴唇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外面就回荡起军队出征的号角声。 正文 第十三章:长安六好友…不成则不还 , “呼延部今日必灭,现在满意了吧。”伊稚斜拿起榻上一个装满酒的皮囊,灌了一口,打了个嗝儿。 “相当满意,小奴会向苏意将军仔细陈述大王的诚意。”谌洛松了口气道。 派遣九百精兵对付一个小小的游牧部落,自己哪能不满意? 这呼延部也是够惨的。 谌洛默默念叨一遍刚才伊稚斜对三人的称呼。 这三人不简单。 领兵包围呼延部的三个少年,都是这片草原未来的主人。 乌维单于。 呴犁湖单于。 且鞮侯单于。 谌洛敢肯定,如果刚才自己有武器把这三个匈奴少年当场格杀,那么未来五十年,匈奴上层都别想缓过气来。 呼延部在同一天竟被四个单于盯上……即便今日被灭,他日也能留名青史。 谌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弯腰,对伊稚斜拱手行礼: “伟大的伊稚斜单于,事情既定,小奴应当马上返回与汉公使臣汇报,便不再多留了。” 伊稚斜扔掉手中的酒囊,畅快大笑的同时摆摆手:“莫急,吾再问汝最后一个问题!若本王今日不答应,汝打算怎么办?” 谌洛淡定回答:“大王会答应的。” “为何?” “就凭大王大费周章将小奴接来;就凭大王屯兵数千在此;就凭大王屏蔽左右秘密会谈。若大王不想答应,无坐上单于之位的野心,何必弄的这么麻烦?” 伊稚斜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眯着眼睛凝视谌洛瘦削面庞,“你很可怕!竟然通过蛛丝马迹猜测到本王的心意,恐怕本王亲卫也不过如此了。可否告诉汝之名姓?” “呼延部都喜欢称呼我窝囊废谌洛。” “窝囊废?”伊稚斜诧异一看,便不停扭头否认,“哪有人称呼自己窝囊废的?自辱面不改色,汝很危险!本王现在在考虑要不要把你除掉了。放你这样的人归汉,日后恐会给我匈奴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单于要赌一把吗?”谌洛轻笑,“杀掉小奴,避免匈奴日后祸患;亦或是放小奴走,助君成为草原之主。” “说实话,本王想选第一个……不过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日后怎样,留待后人评说吧,除掉我那亲爱的哥哥,才是当务之急。” 伊稚斜挥了挥手道: “汝回去吧,相信等你回到呼延部,那里已经成为我左谷蠡部的土地了。明日尔等就召集人手启程,本王是否参战,就看两日、亦或是三日后,汉军的表现。尔等进攻,左谷蠡部定将加入战争!否则,汝也好,张骞也罢,都将是左谷蠡部永远的敌人。” “大王放心,汉人言出必行,小奴先告辞了。”谌洛强作镇定,拱手退了出去。 待走出帐外,谌洛发现自己早已浑身湿透。 伊稚斜说到底是一个实权匈奴贵族,带来的压力远远不是张骞所能及的。 万幸交涉成功。 交战这一块,大行令王恢是靠不上了,自己穿越过来,根本影响到不到那厮懦弱惧战的性格。 接下来的希望只有寄托在及时通知雁门的兵马,从西侧包围军臣主力上。 …… … 入夜,呼延部落灯火通明,只可惜今晚没有了昨晚的欢快喧嚣声,夜幕下只有小声啜泣的语调幽幽回荡在血泊之中。 一个时辰前,整个部落已经被突然闯入的左谷蠡部完全拿下,企图组织人手反抗的首领也被伊稚斜长子乌维一刀斩于马下。 部落的老幼妇孺被集中到营盘中央的空旷场地上,强壮的男人也被捆绑手脚,一股脑塞进羊圈中。 大批左谷蠡部精兵持映射银光的利刃巡视,凡事不知好歹的反抗者,都被拖出去砍头祭天。 这是左谷蠡王的命令,这是对“背叛”萨满神者的惩罚。 呼延部落的老萨满被绑在木头柱子上,四周堆满了干燥的柴火,拿着火把的士卒像看一个死人,轻蔑盯着。如今只要伊稚斜一声令下,这个背弃了神的人就会化作灰烬。 距离空地不远的一顶绝味破旧的帐篷中,张骞递给谌洛一块崭新的羊皮。 柔软羊皮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隶体字。 “贤弟,汝一直不肯说自己的来历,为兄也不多问。”张骞鼓着腮帮子微笑:“倘若汝在大汉没有家了,那就去长安吧。为兄出使之前,乃陛下郎官,在大汉结交了几位好友,汝到了长安,将这块羊皮信交给他们,他们会为你安排去处的。” 谌洛摊开羊皮扫了几眼,瞳孔地震,汗毛直竖,颤抖异常。 不为别的,只因上面写了六个令人耳熟能详的名字: 韩嫣、卫青、董仲舒、苏建、赵破奴、张汤。 不愧是汉武亲信! 圈子里面的人果真都不简单! 这大概就是最早期的内朝成员了吧? 把自己介绍给这六个人,张骞有心了。 顿时,谌洛呼吸困难,觉得手中的羊皮卷沉重无比。 这不是羊皮,这是比金砖还要宝贵的东西! 有了它,长安可以横着走了,哪怕开国列侯之后,在招惹自己的时候也得好好掂量掂量,究竟值不值。 谌洛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与张骞对视:“千载难逢之机,兄长不先回大汉吗?” “陛下之托尚未完成,吾哪有资格踏入长安土地?”张骞眼眶通红,悲痛哀鸣,“待吾从西域归来,再踏入大汉土地也不迟。” “若兄长不入大汉之土,洛应如何劝说苏意将军出兵包夹匈奴?” “这个不必担心,吾会书信一封,汝交给苏老将军就好。” “那君可有对陛下说的话?”谌洛把羊皮卷塞进怀里的暗口袋,抬头道:“小弟届时可一同送去长安。” 张骞望着未央宫的方向,嘴巴微微动了动,沙哑的声音随之而来: “汝就说: 张骞出使五载未成,愧对陛下…… 此次出使…… 不成…… 誓不归还!” 这位大汉使者对长安的方向郑重叩首。 左手中的那根代表大汉的老旧节杖却笔直竖在地上,与地面呈九十度角,永远不弯。 正文 第十四章:将军世家 , 谌洛发誓,自己的辈分从来没有这么大过。 想当初在老家的时候,襁褓里的婴儿都是爷爷辈的,拜年时,遇到刚上小学的孩子,自己都得笑眯眯的喊一声小叔。 如今到了大汉,竟然会被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人称呼叔父…… 这算不算完成了一个夙愿? 雁门关外 一腰间别锋利的青铜剑,身着一袭灰红绸缎衣裳、裙带之间吊着翡翠玉勾的瘦高中年人,率领一众着红色皮甲的守门将士对谌洛拱手作揖。 中年人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恭敬,不如说是严肃: “叔父在匈奴之地受苦了,侄儿苏贤迎接来迟,还望叔父恕罪。” 谌洛看着男人成熟沧桑的面庞,咽了口唾沫,嘴角微微抽搐,一时间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什么鬼? 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大侄子? 谌洛咳嗽两声,清清喉咙的痰,上前将人扶起,不必多礼,阁下是……?” “小侄苏贤。家父苏建与张骞叔父乃至交好友。君方才令士卒呈交给苏意将军一封信,上面已经署明君与叔父之关系,因而小侄特来迎接。”苏贤低着头,毕恭毕敬道,“张骞叔父之弟,便是家父之弟!” “原来苏建兄长的虎子。”谌洛恍然大悟。 在伊稚斜拿下呼延部后,三百多名义士一天之内聚集完毕,为了保证张骞安全的出使西域,有一百人跟着张骞直接往西域进发,剩下的人,则跟着谌洛返回雁门。 一百匹马,在雁门北方的地平线上掀起五六米高的扬尘,宛如雷鸣般的声音时不时的撕裂扬尘,源源不断的轰击雁门宽厚的城墙。 这个阵势直接让雁门如临大敌,守城将士冲上城楼拈弓搭箭,蓄势待发。 谌洛为了避免发生误会,特意只身一人上前,将张骞的手书、返回士卒中尚存的“节”、传,通过吊篮的形式送进雁门。 然后……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自己的辈分就变大了。 如果是苏建的儿子喊一声叔父,自己的确受得起。 “请叔父随小侄入关说话吧。”苏贤轻笑,侧身弯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那吾这群兄弟……”谌洛原地踌躇,指着不远处跟随自己归来的士卒。 “当然是一同入关。叔父放心,侄儿早已安排妥当,入关后,会有专门的人安排这群受苦的兄弟进食。” “那就好。” 谌洛点点头,跟着面前这个将近三十岁的中年人进了雁门,两百名风尘仆仆的士卒随后进入关隘之内。 … 谌洛随苏贤走在雁门的青石砖铺成的街道上。 这里入想象中的不同。 没有繁华的商铺,亦不存在百姓,更别说往来于大汉与匈奴两地的商贾。 只有一队怼巡逻的士卒时不时的从某个小路走出来,对苏贤行礼后,又握着锋利的长矛向既定方向进发,他们每个人身上的皮甲都有猩红色的痕迹。 冰冷凄清的笔直街道通往远方,萧瑟的风呼啸而来,吹走青石砖上的草叶,也吹走一批又一批戍边将士对家乡的思念。 谌洛打了个颤,看着身旁的苏贤,一脸尴尬,想出声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说到底对方比自己年长,“苏……” 苏贤察觉到了,扭头一笑:“叔父直呼吾名即可。” “苏贤将军。”谌洛犹豫片刻,加了个将军,使语气柔和一些,“雁门作为我大汉与匈奴交汇之地,今日怎么这么冷清?” “哈哈,叔父想见识雁门之繁华,怕是要等一两个月啦。”苏贤朗声大笑,脸上褶子凑在一起,“为了马邑这场伏击,陛下已经严令禁止商贾进出雁门。这群商人靠不住,见利忘义,保密性太差了!” “渍。”谌洛吧唧一下嘴唇,暗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搞不输才怪。也好,自己在失败的战争中拿出点成绩,作为踏入大汉勋归阶层的入场券。” “叔父既然回归大汉,侄儿别的做不了,两月之后带叔父游览雁门美景还是绰绰有余的。”苏贤见谌洛不说话,以为后者失望神伤,急忙出声安慰。 “游览倒不着急。”谌洛抬头,“我见城中士卒对你恭敬礼加,这是为何?” 按理说,苏建只是在长安有所作为,影响再大,也到不了雁门。 为何眼前这位公子哥儿在雁门的地位这么高? “叔父有所不知,小侄蒙陛下宠幸,大父提携,在此混了个校尉的位置。”苏贤脸红,不好意思挠挠头。 “大父?”谌洛一愣。 “苏意将军乃我苏氏族长、吾父苏建季父。”苏贤笑嘻嘻的,毫不避讳,一语点破。 谌洛挑了挑眉:“任人唯亲……陛下那边?” “叔父放心吧,举贤不避亲,再者说,这是我大汉历代先帝默许之事。不止我苏氏一家这么做,那陇西李氏以李广为尊,其族中子弟,李蔡、李息、李当户、李椒等,多在陇西以及长安述职。” 好家伙,这句话是这么用吗? 还真是“举贤”了。 随着苏贤的描述,谌洛渐渐回忆起来当初整理文献时看过的一篇论文。 秦汉时期,将领有很强的世袭性质的特征,除了军功、外戚之外,任用的将领大多是世代为将者,例如:秦之蒙氏、汉之李氏。 这群家族将家眷留在长安,将领方外出统兵。 简单来讲,家人做人质,一切好商量,就想当年王翦出兵,家中家眷皆在咸阳一样。 如果苏意为苏氏当代领袖,那苏贤当校尉也就不奇怪了,他有这个刘氏默认给与的权力。 校尉作为将军垂直下属,直接掌控士卒数量在一千人以上,再加上从内地迁移过来的百姓、民夫,控制人数怕是在三千以上。 这么重要的职位放在外人手里,也确实有点不合适。 “叔父,吾侪到了。” 俄而,苏贤的声音把谌洛从思考中拉出来,二人在一座宽敞的大宅子外停了下来。 朱红色大门正上方,用隶书书写的“太守府”三个字格外引人瞩目。 正文 第十五章:“廉颇老矣” , “叔父跟我来,大父在里面恭候多时了。” 苏贤上前跟守门的士卒打了声招呼,便拉着谌洛往里面走。 刚迈进去,谌洛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一顶匈奴制式的白色行军帐静静地伫立在庭院中央。 帐帘向两侧挑开,左右两侧站着各站着一排持长槊、穿暗红色铁甲的汉家精兵。 苏贤率先上前,对行军帐抱拳高呼: “大父,人带来了。” “让他进来。”沙哑年迈的声调悠悠传来。 “诺!” 苏贤继续引路,直至谌洛走进这顶用羊皮缝制的行军帐才转身到门外恭候。 帐篷深处,油芯燃烧的光昏暗惨淡。 一白发老人借着微弱的火光,静静品读手中的羊皮卷,其身上裂痕斑驳的铠甲映射着耀眼的银光。 谌洛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高呼:“晚辈谌洛,见过苏意将军。” “不必拘束,坐吧。” 老人抬头,上下打量一番后露出和蔼的微笑,挥挥手: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子文在信中将汝夸赞了不知多少遍……原本老朽还有所怀疑,见汝之样貌后,相信了七八成啦。”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竟能从匈奴之地领回两百名大汉士卒,还有什么不值得相信的? “将军谬赞了,晚辈此次前来,有功劳奉上!”谌洛随便找个地儿盘膝坐下,直奔正题,正色道。 苏意乐哈哈微笑,“子文在信中已经详细解释尔等的打算了,使左谷蠡部与单于庭反目成仇,相当有意思呀!我汉匈交恶近百年,从未有人提出如此见解,汝算得上第一人。” 谌洛大喜:“将军肯出兵?” 苏意慢吞吞摇摇头,“办法虽好,但老夫此次不会出兵。” “为何?” “陛下命令,雁门郡死守雁门关,以切断匈奴西逃以及西方蛮夷诸部支援。” 苏意眸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论防御,整个北部边境,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这就是句注营的自信。 “匈奴不会西逃,他们只会原路返回!这么大的功劳,望而不如也太可惜了吧?” “汝怎知匈奴人会原路返回?”苏意轻声笑着,“汝可知陛下征调了多少兵力?待包围圈形成,匈奴插翅难飞。” 谌洛急的猛锤大腿,“三十万人也想拿下军臣?陛下与诸将未免太小看匈奴人了吧?” 苏意听闻三十万三个字,耷拉褶皱的脸一下子黑了:“苏贤这小子竟然泄露我方兵力军情,当罚!” 兵力多少是战争的绝密内容。 整个雁门知道大汉兵力投入的也不过一手之数,如今被一个从匈奴来的俘虏轻而易举的说不兵力…… 哪怕泄露者是好大孙,也得罚! “大汉的兵力算不得秘密。子文兄没有在信中说明晚辈的计算方法吗?”谌洛挑了挑眉赶忙道:“老将军,陛下大规模调兵时可曾考虑到粮价波动?倘若匈奴有算术之道大才,轻而易举便可计算出我军兵力。” “算术之道能得出粮价?”苏意惊讶的张开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只要条件足够,别说是粮价,连每个重郡的守备人数也能算出来!” “汝能算吗?” 谌洛浅笑:“君以为大汉兵力是怎么来的?” 苏意深吸一口气。 虽早有预料,震惊依旧不小。 一个算术的人才,抵得上千军万马。 当年韩信能打胜仗,还不是因为萧何在后方调度军需? 这两年大农署一直在抱怨人手不够,自己是不是可以做个顺水人情? 到时候雁门要物资也方便…… 苏意回过神来,对谌洛说道:“匈奴之地落后贫瘠,虽得中行说习得不少兵法,但那厮不懂算术,根本算不出我大汉兵力。” “哈,行,就依将军所言,晚辈换一个问题。敢问,为何这一路走来,这诺达的雁门关外没有商贾就算了,为何连个牧羊人都没有?” “战争将至,何须牧羊?” “此言从何而来?若是他人提议,那么把这人可以推出去斩首了。”谌洛冷笑,“我在匈奴待了三年,深知匈奴人的习性,虽为蛮夷,却不傻。一点人手不安排,岂不是在不打自招,将有战事?我若是军臣,必然调头撤退,避而不击。” 苏意沉默片刻,冷静分析,蓦然,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这是大行令授意,老夫只负责执行。” 唉……”谌洛听到王恢二字,低着头,无力感油然而生,“此战,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徒徒浪费人力物力财力。” “不至于吧?此战韩安国为护军将军与匈奴主力作战,大行令为将屯将军,切断匈奴辎重,朝堂谋划许久,不会因为这点瑕疵而功亏一篑。” “呵,韩安国的确厉害,但是别忘了,主力相遇方可决战。若王恢避而不战,匈奴人原路跑了呢?” “大行令向来主战,不会做懦弱事。” “王恢没有作战经验,老将军哪来的信心?”谌洛拍拍手,嘲笑道:“虽其两年前率兵剑指闽越,然而大军未至,蛮夷先降,就凭这点可没法让匈奴臣服。” 苏意眯着眼睛:“老夫相信陛下的眼光。” “老将军别傻了!眼光能打胜仗,我大汉岂能被匈奴侵扰七十年,岂能要靠女子和亲换的一时平安?听晚辈一句话,现在安排人正面突击军臣,吾侪还有转机。哪怕不能赢,也能使匈奴分裂为东西二部。” “老夫不会出兵。” “将军!”谌洛站起来,高声呼唤。 “唉,实话和你说吧。” 苏意无奈的合上了手中的羊皮卷,闭上眼睛,沉声: “此战调度已经完成,老夫此时贸然率兵出击,若是马邑之围失败,那群人必然会把罪名以--不听命令致使战局混乱--推到老夫身上。 苏意已老,不在乎生死,但苏氏一族身处军旅的年青一代不在少数,他们无法承担这个压力。老夫为苏氏宗族之长,即便知道这是分裂匈奴的机会,也不能出兵,这是在为家族谋啊!” 谌洛脸色微变:“老将军执意如此?” “唉……汝下去休息吧,吾会把尔返回的消息送到长安,告知陛下。” 苏意不愿意继续讨论这个问题,闭着眼睛挥挥手,下了逐客令。 “将军……” 苏贤在外听得一清二楚,走进来把谌洛拽了出去:“叔父出来吧,别让大父发怒。” “哎呀!这种机会,日后不会再有啦!为何尔等不以国事为重?” 谌洛在行军帐外急得直跺脚,然而苏意执意已决,多说也无济于事。 正文 第十六章:黄青 , 谌洛骂骂咧咧的从太守府离开,在一戍卒引领下返回归来将士的临时营地。 千算万算,实在没算到会在苏意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当年带领句注营抵御匈奴进犯雁门的风貌安在? 不过这也没办法,人终究带有私心。 为家族谋,算是亲情之义,谌洛没法批评这种做法。 设身处地想一想,假如自己坐在苏意的位置上,能毫不犹豫的冒背黑锅的风险搏上一搏吗? 显然不能。 并非人人都像吕太公那样,有敢于投资的眼光与勇气。 谌洛派人送走引路的戍卒,在一间破旧的草棚中请来了一个人。 这人叫黄青,二十多岁,出身会稽郡,是除张骞、堂邑父之外,归汉士卒中名望最高的。 既然苏意靠不住,谌洛只能和这人商量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 容光焕发的黄青裹着一件崭新的用麻缝制的褐色粗布衣裳,盘着一个斜髻,一头扎进草棚。 “谌公,你找我?” “换衣服了啊?” 黄青对谌洛拱手作揖行礼后,回答流畅自然: “嗯,苏贤校尉的人领着弟兄们洗了个澡,还每人发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可还穿的惯我汉家衣裳?” “谌公哪里的话,汉家衣裳穿了十几年,怎么会不习惯?倒是匈奴那身破皮发臭闷骚,大家伙早就受不了想换了。” “这我就放心了。”谌洛客套完,语气停顿两三秒,抬头正色道:“有一件事需要阁下传达给兄弟们,询问兄弟们的意见。” 黄青挑了挑眉,“不会是奔袭军臣的计划有变吧?” “汝如何得知?” “张公所托,尚未完成。谌公这么急着召见鄙人,恐怕只有这件事了。” 谌洛轻点头:“雁门不会出兵,若计划继续执行,可能最终只有我二百归汉士卒与军臣正面交锋。兹事重大,我希望听听兄弟们的想法。战?亦或是按兵不动。” “这还想什么!”黄青目眦尽裂,挥舞拳头,“此乃汉公使臣张骞以自身信誉约定,焉能随意背弃?别说吾侪有二百人,哪怕只有二十人,也应当持戈驾马,与匈奴正面一战,完成约定。” “汝还是去问问兄弟们的想法吧!两百人冲锋二十万,一千倍兵力差距,哪怕淮阴侯再世,恐怕也无回天之力。” “未战先怯,非大丈夫所为。只要谌公能为兄弟们弄到武器、战马,此战可打!”黄青高呼,“我等本就是奴隶,性命几年前就丢在战场上了。哪怕输、哪怕死,只要能保住张公之信,何惧一战?” 谌洛起身,拍掉身上的杂草,对黄青作揖道歉:“吾万万没想到雁门大军竟然选择避而不击,此次是洛谋划之失。待胜利归来,洛定当亲自谢罪。” “谌公言重了,事不宜迟,吾先下去传达命令,希望兵器战马今日能到。” “放心,这些吾会找人安排。” 黄青没有多说其他话,耷拉着脸,转身出了草棚,去营地里面向各部曲传达未来几日的安排。 谌洛则从草棚钻出来,向附近的戍卒打听到苏贤的住处,登门拜访。 苏意拒绝迎战的意思已经相当明确,如今唯一的突破口,恐怕只有苏贤这个有实权的校尉。 不出兵可以,你得留下点东西吧? 哪有瞪着眼看别人干活的道理! 装备、战马、粮草…… 一个都不能少! 守门家仆进入通报不久,苏贤神色焦急、步步生风从府邸冲出来。 这个中年男人的嘴角边挂着零星肉沫,嘴唇周边一圈油的反光。 “叔父来了,还没用膳吧?正好小侄备了点粗饭,叔父若不嫌,随小侄去正堂吃会儿吧。” “不必了,找间静室,吾要与汝商量一件事关子文兄信誉名节的大事!” “可是那出兵……”苏贤苦笑一声,“大父可是跟小侄打好……” “放心,此战不需要雁门戍卒,不过其他方面,需要雁门暗中援助。” “请叔父跟我来吧。” 苏贤松了口气,赶紧亲自带路。 不需要雁门出兵就行。 其他方面可以帮一把,也算是尽一尽晚辈之情了。 这年头儿名节比性命重要。 张骞与父亲交好,既然关乎叔父到的名节,苏贤断然不敢耽搁。 谌洛被请到书房,婢女为二人端上酒水、肉干后就退了出去。 “叔父需要小侄怎么配合?”苏贤眨眨眼,端起酒樽呡了一口。 “吾需要长矛、皮甲各两百套、战马一百余匹,如果雁门有马槊,我想要来五十根。” “咳咳咳……” 苏贤被酒水呛的嗓子痛,直翻白眼。 真不客气啊。 先不说其他东西的价格,单是那一百匹马,就价值三十金。 苏贤小心翼翼的瞅了一眼谌洛,苦笑:“叔父……小侄就是个校尉,无权调动这么多战备物资啊。” “吾不是与汝谈判,吾是在与苏意将军谈!”谌洛目光冷静,淡淡道。 “啊哈?” “子文兄应该在信中说明了吧,吾对百家之学略有研究。” “……” 苏贤没有说话,而是拿起酒樽再呡一口。 “只要苏意将军愿意提供吾上述装备,吾愿与尔等分享《孙武兵法》一十三篇!” 酒樽被打翻! “咳咳咳……” 又呛到了! 苏贤努力的把眼珠子翻回来,蓦然瞪得溜圆,唰的站起来,猛拍案几尖叫: “叔父手中有《孙子兵书》?它不是存放在天禄阁吗?” “天禄阁存放简牍乃留侯与淮阴侯整理版本,吾手中,乃孙武原本。” 谌洛咧嘴笑,随手抓起一片发膻的肉干咀嚼。 肉的滋味在口腔跳跃,直击味蕾,缓慢驱散腹部的饥饿。 这本兵书的版本,多的超乎想象,尤其是某个拥有特殊爱好的曹姓文人撰写的经典版本,更是把《孙武兵法》的研究推向高潮。 拿来忽悠这群连“猪跑”都没见过的人,足够了! 反正他们又没证据指明自己的版本不对。 见苏贤被惊的说不出话,谌洛趁机火上浇油一把。 拿着肉干侧卧在地,边吃,边闭上眼睛轻轻吟诵: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正文 第十七章:七科谪 ,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谌洛连绵的声音犹如林间幽泉,一下又一下的冲刷苏贤的认知:“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苏贤一字不落的听进去,转而颤颤巍巍,有些不知所措。 他为校尉虽蒙受祖辈余荫,但也不是一个吃干饭的主儿,苏氏家教严格的很,兵法之道乃必修课。 正因家风如此,他大哥才能年纪轻轻在七国之乱中斩获战功,被孝景皇帝封为江阳侯,受两千五百四十七户。 虽谌洛仅念叨几句,苏贤依旧捕获到文章的不同凡俗。 这绝对不是将领随便说两句就能汇总出来的内容。 放眼大汉,陇西李广、北地程不识都没这个能力,恐怕只有传说中的那些将领,才能著出如此文章。 “难道真的是孙子原本?”苏贤低声轻吟,目光闪烁。 视线在侧卧闭目的叔父身上掠过,咬了咬牙,凑上前,皮笑肉不笑道: “叔父能再说几句吗?” 谌洛睁开眼睛,轻轻推远这个几乎凑到自己脸上的中年男人。 懒散的坐起来,嘴巴动了动,像是在犹豫,又或是在思考。 俄而,一股颇带威严的清朗声在书房中回荡: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苏贤急忙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反复品读这一句话,恨不得直接刻在骨子里。 兵力运用之法,可遇而不可求。 谌洛没有打扰,拿起面前案几剩余的几块肉干,津津有味的咀嚼。 再配上低度数的酒水,浑身得劲儿,骨头缝打开式的舒坦。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贤终于从沉醉中回过神来。 他一把抓住谌洛的胳膊,喘着粗气,声音急促:“只要我雁门提供武器,叔父果真愿意给与《孙武兵书》整卷?” “想要整卷兵书,尔等还得做另外一件事。” “何事?”苏贤有所顾及问道。 如果还是想要雁门出兵……那这兵书还不如不要。 别到时候有命要没命看。 谌洛深吸一口气,严肃起来:“两百人冲锋军臣单于几万人,根本就是想不开自杀。因而,吾想招募点人手。” 苏贤摇摇头,歉意苦笑:“恐怕很难。此战为了形成兵力压制,我雁门早就将能够参战的壮丁征召入伍了。” “吾不要黎民!” “那叔父打算要……?” “若没记错,我大汉承袭秦制,无爵‘士伍’以下如贱民、罪犯、奴隶等,皆无资格入伍为卒。” 谌洛声线压低,从怀中摸出一块竹片,这是张骞出发去西域前交给自己的“传”。 “节”记载身份,“传”记载物资。 使臣团物资早就被匈奴抢了,这玩意儿自然也就没用,便成了张骞的信物。 谌洛将“传”的正面亮出,沉声道、 “我以汉公使臣张公托付者之名,代张公行使使臣之权。 限雁门太守苏意,一日之内征调雁门郡内‘有罪官吏、亡命之徒、赘壻、贾人、故有市籍者、父母有市籍者、大父母有籍者’共七类人,随我‘出使大月氏’,不得有误!” 直接让这群人脑袋呆板的人出兵显然不可能,只能另辟蹊径了。 “这……这是……” 苏贤一愣,这个群体怎么有点熟悉,于是乎念叨几遍。 苏氏祖上为秦将,自然知道一些秦流传下来的制度。 一个闪电般的念头划过苏贤脑海,他的脸色变了,惊恐万状,双臂都在颤抖,声线跌跌撞撞,起起伏伏: “七科谪…竟然是七科谪!” 苏贤尖叫,用力捶打地面:“叔父疯了吗?七科谪可是亡秦之制!”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谌洛刚才提到有部分人没资格当士卒了。 原来打的这个算盘! “秦之制度,我汉家继承的还少?如今只不过增加了一项七科谪而已。”谌洛畅快大笑,“雁门赶紧征召人手,不然,恐以抗命罪论处了。” “可秦制是从大汉内地征发人手至边境,哪有从边境征人的?”苏贤快哭了。 雁门境内罪吏、士卒、民夫、奴隶到底有多少,他也说不准。 不过肯定不在少数。 因为这群人是从内地送来的。 妈的,早知如此,大父还不如直接答应给点人呢。 现在可好。 为了堵住雁门官场的嘴,这位“可爱的叔父”直接来了一句发动七科谪出使匈奴。 打仗苏意管得着,出使这块,权力的确没有张骞大。 当年联络大月氏行动正式开始时,陛下可是亲自将节杖放进张骞手心,使臣权力之大,哪怕边境将领也望尘莫及。 “我汉家制度没有禁止在边境重郡发动七科谪,那就合乎常理,尔等执行便可。” “冷静啊叔父,这要是破坏了陛下的谋划,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放心,出了事我一人扛下,尔等尽管执行。”谌洛坚定正色道,“有张骞在,尔等怕什么?不执行命令,耽误了陛下联络大月氏夹击匈奴的命令,大家伙都得被夷灭三族。” “可是……唉……” 苏贤哭丧着脸,长吁短叹。 心累了。 早知道就不接触这个叔父了。 “汝给我准备些布帛,吾今晚便将《孙武兵书》默写出来。” 苏贤无奈:“这不是兵书不兵书的事儿……” 谌洛不耐烦的呵斥:“作为我汉家男儿,扭扭捏捏,却是何故?” “叔父铁了心了?” 谌洛面无表情:“此乃吾答应子文兄之事,亦是归来士卒答应子文兄之事。言必信,行必果。” “唉……吾明天会从雁门中挑选符合七科谪的人,傍晚时分,送至归来营。至于粮草,今晚便到。恐归来营兄弟们来不及休息,吾会再调两百民夫,协助运送。” 苏贤瘫坐在地上,他今天叹息的次数比过去一年都要多: “张骞叔父乃吾父好友,作为晚辈,吾只能这尽微薄之力了。” “擅调民夫……将屯将军王恢那里?” “放心,将屯将军为大行令,而民夫归大农令管,只要伤亡数量不多,大农令那边不会过问。” 谌洛眼前一亮:“原来还能钻这么个空子。” “有死亡人数的限制,算不上空子,只要叔父凯旋就好!” 谌洛大笑:“汝就放心吧,不出三日,可坐收军功!” 正文 第十八章:道不同,不同袍 , 谌洛从苏贤处拿着两根毛笔、几块墨、一大块布帛返回归来营。 考虑到几千年间,隶书某些字可能发生了变化,因而又差人唤来黄青,希望这个富家子弟可以帮忙手书。 就这样,两个人在草棚外呼噜声的折磨下,挑灯夜战忙乎一晚上,终于把六千多字的《孙子兵法》撰写完成。 苏氏一族对兵书的渴望超过了谌洛的预期。 次日刚到正午,苏贤就骑着一匹黑鬃骏马,领着一群打扮参差不齐的士卒,浩浩荡荡的进入了归来营。 这位校尉将拴马的缰绳随意丢给亲兵,急匆匆的寻找宝贝儿,最后一头扎进了草棚。 见谌洛正穿着一身匈奴制氏的羊皮衣裳,苏贤仅仅挑了挑眉,未多说什么。 涉及到军事行动正式场合,他必须严肃。 “谌使公,吾来复命了。” “汝带来多少人?” “民夫两百、符合七科谪征召条件者八百,共计一千人。” 谌洛眺望远处,乌压压的人头收入眼底,眼里安稳多了,哈哈大笑: “有众多好儿郎,此战稳了!待吾领兵全胜归来,征召七科谪补充兵力军功,少不了汝。” “吾就怕谌使公陷入包围,以身殉国啊。”苏贤无奈的耸肩。 谌洛摇摇头,没有在意。 右手在稻草里摸索半天,最后把写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布帛塞进了苏贤手中。 这时,黄青身着在匈奴做奴隶时的衣裳、外套了一件暗红色的大汉士卒专用皮甲、手持一把长矛,快速走了过来。 “使公,两百归来营将士已经全部集合完毕。” “装备可有欠缺?” “无。” “战马可有残损?” 这年头没有马蹄铁,谌洛不得不追问这么一句。 万一雁门这群家伙以次充好,弄了一批残损马来糊弄自己,延误战机可就坏了。 北洋水师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呢。 若不是船上的炮弹混杂了许多残次品,打都打不出来,哪能让倭寇嚣张那么久? “属下已经带人检查了,战马皆可疾驰百里。” 谌洛点点头,沉声道:“原地待命。” “诺!” 黄青对远处牵着马,整整齐齐站立的两百人挥手,传达命令。 苏贤闻到黄青身上羊皮散发的刺鼻臭味,瞥了一眼,眉头皱的更紧: “雁门农丞没有为尔等准备衣裳吗?” “准备了。” “为何不穿?” 黄青不卑不亢,对苏贤拱手作揖,淡淡的道:“雁门之衣,已全部洗净、叠好、装车,校尉离开时可直接带回。雁门衣裳还是留给需要的雁门士卒吧,吾二百归来营士卒,今日便不穿了。” “尔等……” 苏贤瞳孔收缩,脸色骤然难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两百人不愿意穿雁门衣裳,岂不是在说明…… 不愿意与雁门士卒成为同袍! 苏贤猛的扭头与谌洛对视,颤巍巍苦笑道:“谌使公,这不合适吧?” “此乃士卒选择,吾无权干涉。感谢雁门这两日的招待,既然人员已齐,吾侪便即刻出发了备战啦。”谌洛拔出粘在身上的稻草,从草棚里钻了出来,轻笑道。 虽然他并不想把事情发展到这种僵局,但一起回来的两百人自发行动与雁门划清界限,他不得不照着做。 一来是,如果不划清界限表达立场,万一被激动的士卒一刀砍了,可没地方哭 再者,在两百双目光注视下,一顶不仁不义的大帽子扣在身上,这辈子甭想翻身了。 苏贤也从草棚中钻出来,沉默片刻,追问道:“叔父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吗?军臣单于人数,胜尔等百倍。” “雁门有雁门的选择,我回来营也有自己的选择。”谌洛回头微笑,“此行虽看似送死,实则亦存在一线生机。” “生机何来?” “本来,我与子文兄打算:雁门出兵、伊稚斜为内应,以前后夹击军臣的方式重创匈奴,进而换我大汉二十年平稳发展。只可惜苏意将军顾虑太多,不得已,吾只能采取另外一种方法。” 苏贤攥着《孙子兵法》竖起耳朵聆听谌洛的方案: “自古以来,马邑城便是蛮夷与我华夏争夺之地。当年韩王信献马邑投降匈奴,致使冒顿单于逾句注、击太原、迫长安,按照朝堂谋划,定以此为诱饵,引军臣单于而来。 马邑城处一山谷中,护军将军韩安国囤兵十几万藏在山谷尽头,静待军臣到来,而将屯将军则囤兵代郡,伺机而动,准备一举堵塞军臣撤退道路。 洛不才,打算提前一步带人埋伏在马邑谷口附近。若军臣领兵进入,则按兵不动,静待大战爆发;若军臣原路撤退,则以火攻之势,阻塞退路,同时辅以一千人侧翼冲锋,扰乱匈奴阵型,致使其互相踩踏,为伊稚斜谋害军臣创造时机。 正所谓或营其左、或营其右、或当其前、或绝其后。合力围剿,单于必灭。” 谌洛说完,把头扭回去,重新将目光放在那群即将出兵的士卒身上。 虽然自己人少,只要把山谷口彻底封死,军臣单于就是瓮中的王八,哪也去不了,只能任由军心溃散,全局大乱。 两军对垒,除非是攻守城池的战争,否则交起手来杀不了多少人,更多的死因还是败仗士卒四处逃跑时被推诿倒地,踩踏而死。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将领选择率先攻破军阵。 军阵整齐有序,很难发生踩踏,只有溃不成军,才能最大程度消耗敌军。 本来破军阵起码也要五倍围之,可惜因人数有限,谌洛只能选择代价最小的火攻。 “叔父……” 苏贤还想再争取一下,轻轻呼唤,却被谌洛挥手打断。 “黄青听令!” 黄青拱手垂首。 “整顿兵马,随吾奔赴马邑谷口,践汉公使臣张骞之约!” “诺!” 谌洛从一名士卒手中接过马匹,不熟练的骑上去,对苏贤微笑:“替我向苏意将军问好!待凯旋,愿与老将军把酒言欢!” 片刻,“哗”的一声,大军开拔。 正文 第十九章:军臣单于 , 汉称长城为塞。 昭君出塞即昭君出长城。 每隔百里塞墙,又于险要之处筑一堡,称障,武州塞便是筑在山峦险地之间一处障塞。 今日,原本归汉家控制的武州塞外多了一批不速之客。 这群家伙头发微卷,高鼻梁,瞳孔像一颗颗蓝宝石,与汉人模样迥异,嘴中嘟囔的语言犹如魔咒一般,打扰了这片土地的安宁。 为首是一骑血红色骏马、穿羊皮、戴绿宝石额带、踩翘勾靴、满头白发、面目凶狠的男人。 他被称汉匈双方称作军臣单于。 “伟大的单于,聂壹等人已经斩杀马邑县令,其头颅已被悬挂于城头之上。” 军臣单于淡淡的瞥了一眼这个跟随聂壹前往马邑的属下,启唇,声音沙哑却含威严: “汝亲眼目睹马邑县令死于利刃之下吗?” “是。昨夜马邑县令正在熟睡,聂壹率领死士潜入其府邸,将其一刀捅死,后聂壹收买守城士卒,马邑城守备已全部瘫痪。” “哈哈!好!”军臣单于满意的拍拍手,豪迈大笑,“此行马邑必入我手,冒顿单于辉煌,当由我复现!” 俄而,一阵不和谐的声音传来: “大单于别急着高兴,我觉得有些问题。” 军臣笑容逐渐消失,迅速锁定声音来源,目光趋于柔和。 是一个头发修长、容貌刚毅的匈奴青年。 青年左右有六名持弯刀的匈奴精锐护卫,身后还有两个挎着劲弓的射雕手,其胯下之马虽然比不上军臣坐骑,但日行五百里绰绰有余。 “我儿于单觉得哪里不对?”军臣笑道。 “大单于不觉得汉人的反应颇为奇怪吗?我等进入武州塞许久,雁门却不曾派人出来拦截。” “聂壹早就打点好了,汉人的皇帝根本猜不到我会率领大军直取马邑,他如何拦截?” “可是武州塞亦不曾点燃汉军所谓的烽火。” “哈哈哈。”军臣再次大笑,瞥了一眼远处修筑在山险之中的小堡,嘲讽:“大概是我大军压境,武州塞那群蝼蚁怕了吧。毕竟其一旦点火,我二十万勇士胯下铁蹄会踏破武州峰峦。” “儿臣觉得谨慎一些为好。”于单骑马低头,提醒道。 “大兄,左贤王说得有道理,不如由小弟率领我部在此驻扎,若有危险,可暂时拖延一二。”伊稚斜眸中掠过一丝冷光,皮笑肉不笑道。 军臣眯着眼睛,环视一周。 神秘险峻山峦起起伏伏,辽阔无垠的鲜绿色草地一眼望不见头。 的确可能存在未知危险。 “此地距离马邑城还有多远?” 跟随聂壹前往马邑的使者急忙回应: “一百余里。” 军臣盘算一阵子,沉声道: “也罢,左谷蠡王便暂且统辖右贤王部,再加上右大将部,留在此地驻扎接应。七个万骑,足够抵挡大多数汉人了。其他人,随吾攻陷马邑,抢夺财物!” “遵命。” 伊稚斜笑着抱拳,对右大将“友善”挥挥手招呼一下,领着七个万骑从匈奴精锐中脱离出来,开始就地安营扎寨。 竟然派匈奴右部与自己这隶属匈奴左部的左谷蠡部合成一军。 这位兄长果然在忌惮自己的力量啊。 …… 马邑城外山谷,汉军大营帅帐内静的可怕。 一盏油灯摆放在大帐中央,昏暗摇曳的火光照亮了三个人。 年过百半的护军将军韩安国着深红色将甲,闭着眼睛,在脑海中默默盘算进攻的几种可能性。 虽然匈奴大军被围困于马邑已成定局,但为将者,应当考虑如何做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韩安国下方: 骁骑将军李广坐于左手边,轻车将军公孙贺坐在右手边。 二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不语,静静等待消息。 战前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 主将浮躁必定会导致惨败。 帐外,亦静的可怕。 二十多万大军穿甲持戈、目视马邑,蓄势待发。 乍然,一声尖叫打破了此地的宁静。 “报!!” 一骑着快马的士卒马不停蹄的冲进营垒。 “报!!” 来了! 李广蹭的站起来,急忙冲到门口,掀开营帐的幕布,一个满头大汗的斥候钻了进来。 “护军将军、骁骑将军、轻车将军。” “不必废话。” 韩安国坐在案几后,双眸炯炯有神: “匈奴到哪里了?” “半日前,军臣单于率十万大军离开武州塞,向马邑开拔,预计今夜便能进入马邑城。” “哈哈!诸公,时机到了!”韩安国兴奋的站了起来,身上的铠甲哗啦啦作响,“建功立业,就在今日!只要能将匈奴全歼,封侯不在话下!” 这个老头儿一边鼓舞二人,一边偷偷摸摸的瞥了一眼李广。 这位老伙计参加大大小小战斗几十场,虽然获功,只因情商太低,一直没能封侯。 本来七国之乱是一个好机会,只可惜这厮竟然接受梁王将印。 将印这玩意儿能随便接吗? 先帝不惩治已经是法外开恩,更别说封侯了。 李广感受到帐篷内朝着自己射来的两道炽热目光,眉头压低,冷声拱手:“韩兄,公孙兄,吾先领兵出击了!” “哈哈,同去!吾也要领兵出击啦。” 公孙贺笑哈哈的搂着李广往大帐外走。 韩安国目送二人离开,又不急不慢的坐下,继续思考进攻路线。 若今夜到达,傍晚出兵也不迟。 …… 距离斥候回来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天热渐渐暗了下来,山里开始转凉了。 韩安国披着一件羊皮,站在山头,皱眉眺望远处火光明亮的马邑城。 不知怎的,心头越发紧张。 “什么时候了?” “回将军,现已亥中。” “斥候呢?回来了没?为何匈奴还没有到?” “已经派人去催了。” “李广、公孙贺二人布置的如何?” “骁骑将军李广部已经吃了两顿饭了,若再不来,恐怕要吃第三顿了。至于公孙将军那里,倒是没有动静。” “哈哈哈,李广那厮恐怕等不及了吧,这毕竟是他距离封侯最近的一次。”韩安国笑呵呵的打趣一声。 “将军,斥候回来了!” 韩安国淡定之心荡然不存,急忙转身,注视跑过来的斥候,诘问: “人呢?匈奴为何没来?” 斥候悲惨惊呼: “将军,出事了!匈奴开始往武州塞撤退了!” “什么?!”韩安国脸色大变。 与此同时,李广、公孙贺驻扎的位置,长号作响,开始回荡骑兵出征的马蹄声。 正文 第二十章:马邑之失 , 军臣单于撤退的动静很大,除了马邑附近的汉军外,雁门与代郡的驻军不约而同收到了消息。 苏贤捧着急报、身披月色,在一干挑灯亲卫的拱卫下冲进守备森严的雁门太守府。 不等士卒通报,他提着灯笼径直钻进苏意居住的将军帐内。 “大父,出大事了!” 苏意正伏在案几上读着谌洛留下的《孙子兵法》,每到精彩之处还拍案叫绝。 被不速之客惊扰,他不情愿的放下手中的布帛,年迈的面庞露出一丝波澜不惊的微笑: “贤儿为何惊慌?” 苏贤用袖子擦掉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喘着粗气道递上刚收到的急报: “根据消息,匈奴人抓了我雁门一个尉使,趁机逼迫出了陛下在马邑的谋划!现在匈奴人正在火速撤退,如今快要撤出武州塞了。” 苏意脸上笑容戛然而止,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怦然起身,快步走到苏贤正前方,像老树根一般苍老有力的手一把拽住这个孙儿的领口,直接咆哮了: “汝说什么?!咳咳咳……再说一遍!” 苏贤拍打苏意胸口为之顺气,哭丧脸悲泣道:“匈奴人跑了!因为我雁门尉使泄露消息跑了!” “匈奴人为何会突然抓我尉使审问?” “据说是草原上无牧羊之人。” 苏意两腿发软,老眼昏花,踉踉跄跄的跌坐在榻上:“竟然真让那个小子说中了……” 偌大的计划,竟然因为这么一点瑕疵功亏一篑? 朝堂之上的两千石恐怕想都不敢想吧。 苏意颤抖的目光落在《孙子兵法》上,恰好看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不愧是兵家最辉煌的兵书之一,一针见血。 此战,大汉只知己而不知彼,输的没毛病。 苏意扯着沙哑的嗓音自责:“老夫悔不听谌洛之言啊!” “大父,依孩儿看,现在出兵亦为时不晚。只要把匈奴主力拦截在武州塞内,吾侪还有机会翻盘!”苏贤正色拱手,“请大父下令吧!” “出兵…”苏意望着东方沉默许久,忽然问道:“将屯将军没有出兵拦截吗?陛下可是把此战封锁马邑谷口的任务交给了他。” “代郡没有任何动静。” “果然,还真让那个小子说中了:王恢为人怯懦,根本不是统军之才。”苏意扶着榻苦笑,望着苏贤的目光越发真诚:“贤儿,吾老了,教不了你了,待战争结束,汝便回长安吧。” “大父为何要赶孙儿离开?” 苏意抚摸着颚下泛白胡须:“雁门始终是靠近蛮夷之地,学识受限严重,在此汝终究成不了名镇一方的人物。若有机会,汝多接触谌洛吧。张子文没有诓骗老朽,谌洛的能力,远远超出了我等表面看到的。” 这位老将军顿了顿,感慨道:“从那小子身上,吾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谁?” “贾长沙!” 苏意眸中掠过一丝精光。 作为孝文皇帝时代的老臣,他见证了那个人的崛起,亦见证了那个人的陨落。 “谌洛给我的感觉比当年贾长沙更甚,不出意外,二十年后,大汉朝堂,必有其一席之地。” “大父说的太夸张了吧?” “汝不懂,这是本将的直觉。”苏意轻笑。 “孙儿知晓了。”苏贤低着头,应了下来,“谌洛正在马邑谷埋伏匈奴,我雁门要派人救援吗?” 苏意长舒一口气,闭着眼睛,盘算一小会儿,脑海中闪过各种可能性。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苏贤听令!吾任命汝为句注校尉,立刻率五千句注营将士奔赴马邑口支援谌洛,务必将匈奴拖在马邑谷口,给护军将军创造主力对决之机会。” “诺!”苏贤接过巴掌大小的虎符,走出营帐调兵。 小半个时辰后,雁门关大开。 多次抵御匈奴于雁门之外的句注营将士骑着骏马,往马邑谷口冲锋。 …… 王恢从镶着玛瑙的营帐惊恐的钻出来,站在山头眺望远处浩浩荡荡撤退的匈奴骑兵。 黑夜中的草原,一个又一个宛若流星的小点正疯狂地向马邑谷外奔去。 山谷中回荡着堪比雷电轰鸣的马蹄声。 李息按着佩剑,提着灯笼,在铠甲桄榔碰撞声中走过来,焦急问道:“将屯将军,我等是否出兵?” 王恢没有回答李息的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士卒,冷声:“斥候何在?” 一满头大汗的士卒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拱手拜曰:“将军!” “匈奴人为何忽然撤退了?难道护军将军他们已经与匈奴主力交手?” “匈奴人根本没有进入马邑,他们在马邑之北五十里停留一个时辰,继而开始全军撤退。” “没有进入马邑……”王恢脸色苍白,眺望山脚下的匈奴人,呢喃细语:“难道计划泄露了?……究竟怎么一回事,何人出卖我大汉军情。” “将屯将军,再磨蹭下去,匈奴人恐怕就逃出马邑谷了!”李息高声呼唤,“下令出兵吧!李广将军大军将至,只要我等拖住匈奴,最终一定会有所斩获。” 王恢蓦然注视斥候:“军臣那厮带了多少人?” “十万之众随行、十万之众在武州塞附近接应。” “眼下敌军有十万毫发无损匈奴骑兵,我代郡只有三万临时拼凑的步兵,以步兵对抗骑兵,本就是自杀之举,何况敌军几倍于我?若贸然出击,我大汉必会全军覆没。” 王恢皱着头,与李息对视冷静分析道: “材官将军,依本将之见,按兵不动为好。匈奴逃跑已是大罪,若再折兵损将,陛下定会大怒。” 李息不甘心的挥拳:“难道就让匈奴轻而易举撤出马邑谷?” “本将也不想这样,可大局已定,再追击也是同样结局。” “唉!”李息重重一叹,痛苦的闭上眼睛,仰天哀鸣:“陛下穷尽国库,竟功亏一篑!吾恨啊!” 为了打这场马邑之围,刘彻可是将文景二朝的积累全部拿了出来。 如今连一根矢都没放,让天下人怎么看? 此战之后,大汉最少三年无力出击匈奴。 正在王恢与李息失落叹息的时候,一阵惊呼打破了二人的情绪: “将军快看,马邑谷口着火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火烧马邑谷 , 春末正是草原多风干燥的时候。 一条条无情的火蛇从小丘上飞速爬下,蜿蜒曲折的火焰不一会儿便延伸至四面八方,将黑幕下的草原烧了个支离破碎。 滚滚黑烟腾腾升起,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北风起了! 呼啸的北风推着火焰,从北涌向南方,一直烧到马邑谷口。 原本的火蛇,此刻变成了火龙,一口咬向匈奴大军的腹部,整齐行军的匈奴精锐紧跟着出现了骚乱。 谌洛面无表情的站在西侧小丘上,其身后数百名民夫,皆面色泛黑,人手一根呼呼燃烧的火把。 他们正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汉承秦律:禁诸民吏徒隶,春夏毋敢伐材木山林,及进壅隄水泉,燔草为灰。 简单地说:放火烧山,轻则罚没财产牢底坐穿,重则上交脑袋、平安一生。 眼下为了拦截匈奴给刘彻带来一些心理上的慰藉,便顾不上这么多了。 “谌使公,匈奴乱了!” 黄青指着远处惊喜大叫。 原本整齐奔袭的匈奴大军被凶猛的火焰拦腰截断,首尾不能相连,以至于有溃不成军之势。 谌洛拔出右手边一直插在泥土里面的长矛,举高咆哮:“匈奴各部指挥明确,我等不能给匈奴人喘息之机会!全军听令,随我出击!” 早就摩拳擦掌的归来营士卒纵身上马,七科谪征来的“罪人”们也骑上自己带来的马匹。 两波人合成一个锥子型方阵,死死的对准了远处的匈奴大军。 “将士们!冲杀时不要退后,只要能冲穿匈奴大军,吾侪皆有军功!尔等皆可得爵!” 随着谌洛喊了一声“驾”! 除无马民夫之外的一千士卒,在熊熊烈火的照耀下,向马邑谷口的位置发动冲锋。 而那两百民夫则将火把插入地面,开始制作更多火把,将之点燃,继而插入地面,营造山丘上汉军众多的浩大声势。 还有几个架起了白色牛皮大鼓,用锤子不断的敲打,振奋军心。 …… 草原起火之际,军臣单于第一时间从斥候处得到了消息。 作为一名合格的单于,他自然知晓草原火灾的可怕之处。 那是一场掠过之后寸草不生的灾难! 那是对游牧民族的致命性打击! 新上任的单于可能对上一任单于的做法方式上充满了不满,但是在火灾防范上却有一致的意见。 牛羊马群需要吃草。 想要维持庞大的人口,积蓄强大的实力,肥沃的牧场必不可少。 因而每代单于都会在草原羊盆的位置布置大量兵力,以防春秋二季着火,将最有价值的资源焚烧殆尽。 “火焰侵袭处是哪部人马?”军臣单于放缓撤退速度,对斥候盘问。 “应当为右谷蠡王部万骑。” “他人呢?” “大王正想办法平复勇士们的恐惧情绪。” 军臣淡淡的道:“告诉罗姑比,本单于不想看到踩踏事件。吾给他半个时辰的时间恢复所部秩序,如果不然,他这个右谷蠡王就不要当了!” 只要结果,不管过程,这是领导群体的通常作风。 斥候低着头抱拳行礼,转身纵马往右谷蠡部疾驰。 于单趁机纵马上前与军臣并列而行:“大单于,这场火起的有些古怪。” 军臣单于勒紧缰绳冷笑:“不用猜,定是那汉人之谋!其埋伏不成,企图在这马邑谷口将吾等拖住,逼迫主力决战。可惜了,吾可没那么傻,尔等想决战,吾偏不给这个机会!” 他扭头吩咐:“传吾命令,各部加快速度,两个时辰后,必须全部撤出武州塞!” 倏而,一斥候骑马急匆匆穿越人群,高声汇报: “单于!有一股汉军从西侧而来,向右谷蠡部冲杀去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军臣单于对儿子笑了笑,转而注视前来汇报的斥候,冷静高喝,“何人领兵?苏意?李广?还是程不识?” “都不是!”斥候跟着萨满学过隶书,回忆着知识,回禀道:“汉军打着一杆破烂的羊皮旗帜,上书‘谌’!” “‘谌’?” 军臣愣然,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汉人中将领不是以李姓居多吗? 这个“谌”是什么鬼? 军臣绞尽脑汁想不明白,对一旁唤了一声:“中行说,汝对汉人最为了解,可知汉人姓‘谌’的将领?” 一个汉人模样、鬓发苍白的七十多岁老头儿从诸多单于亲卫中走出来,大笑:“单于毋忧,周亚夫死后,汉人无骁勇善战之将,这人怕是刘彻小儿遣来送死的无名小将吧。” “呵,刘彻小儿竟然派遣一无名之辈糊弄本单于!正好拿这小子来发泄吾之愤怒!” 军臣不怒反笑,扭头下达命令: “于单!率尔左贤部兵马去把这群汉人杀了!吾要拿这群人的脑袋祭奠萨满神!” “遵单于令!” 于单邪笑,挥挥手,准备领着所部万骑向不请自来的汉军迫近。 突然,一阵沙哑的声音响起 “且慢。” 军臣挑了挑眉,锁定出声人后,原本狰狞的面庞变得柔和许多。 他匈奴能够一直在骚扰汉军中处于胜多败少之地,多亏了这位跟随和亲队伍到来的老人。 就连当年父亲老上单于迫近长安,都是这位老人的谋划。 “中行说还有要交代的吗?” “于单殿下,切记不可恋战。”中行说咳嗽几声,累的脸色发红,谆谆叮嘱:“汉人想与我军主力交战,浪费时间越长,吾侪越被动。若半个时辰拿不下这群汉军,就放任他们去吧!当务之急是撤出武州塞。” 匈奴多骑。 中行说作为想要汉覆灭的汉人,自然不希望匈奴精锐全部困在武州塞内的狭窄草原内。 辽阔无垠的草原才是匈奴勇士们真正的战场。 于单嘴角扬起,轻蔑笑道:“阿翁轻看吾啦!一群宵小之徒耳,半个时辰足矣!” 话音刚落,这位年纪轻轻的匈奴左贤王便大手一挥,领着本部一半兵马--两个万骑,向西侧迂回包抄。 左贤王部精锐在夜幕下张开了獠牙。 正文 第二十二章:雪耻冲锋(1/3) , 夜越来越深了。 从西方山丘诞生的火焰长龙伏在嫩草表面,游向四面八方,数量之多犹如密密麻麻蜘蛛网一般,一口咬碎了匈奴右谷蠡部,满嘴鲜血,同时再留下一条不见尾端焦黑的拖尾。 尽管此部匈奴皆是精锐,但架不住动物对火焰天生存在的恐惧感。 一匹匹受到惊吓的马嘶啼挣扎、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强大的撞击力把周边的马冲撞倒地。 几十个无辜的匈奴精锐因友军冲撞掉于马下翻滚几圈,随着后方急行军部队迅速涌上来,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被陆陆续续落下的马蹄碾成了肉泥。 被活活踩死的哀嚎融合进迫近的红色火焰,慢慢的被淹没在数万人嘈杂喧嚣声中,不起波澜。 右谷蠡王罗姑比得到消息后回首注视着这一幕,脸色铁青,气的牙根痒痒。 萨满神光辉笼罩的勇士们,竟然被火焰给乱了阵脚?待返回草原,其他几个二十四长要如何看待自己? 他是军臣的季父、老上单于的弟弟,体内流淌着冒顿单于的血脉! 他丢不起这人! 体内的血脉更不允许他丢这个人! 罗姑比不想自己成为其他人的笑柄,再加上刚刚军臣派人送来威胁话语… 终于忍无可忍了! 只有铁腕手段,才能让这场混乱及时平息。 “本部大纛停于无火山丘!各部立刻整顿人马,重新布阵!限时半个时辰完成!” 罗姑比又旋即冷声: “若有人依旧控制不住胯下之马,立斩之! 若有人多次撞击、扰乱军阵,立斩之! 若有部族时间结束未整齐归队,部族族长立斩之!” 话音刚落,其身边一个个护卫多时的亲兵便勒住缰绳驾马冲出去,身影没入火墙,冲进混乱之处传达王的命令。 一直隐藏在大军内部的督战队亦亮出明晃晃的弯刀,携冷酷面色,随着亲兵一头扎进火场,收割无能者的性命。 …… 另一侧,从西侧山丘掠下的一千人正纵马追逐着火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迫近右谷蠡部。 谌洛在匈奴待了三年,但每天的生活就是牧羊、和张骞吹吹牛,哪里骑过马? 由于两百归来营认他为队率,这轮近乎送死的冲锋,谌洛被迫以主将的身份参与进来。 本来想回到大汉就安全了,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要因为忠义,亲身体验一下战场的残酷。 谌洛一想到谋划出问题的根源,就忍不住在心底放声大骂:“苏意,我丢你大爷!” 要是雁门愿意出兵,那还有这么多屁事? 没办法,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谌洛担心自己中途掉马,冲锋之前就让民夫把自己的双腿绑在马的身上了。 黄青看出来一些端倪,特意挑选了几个身手矫健的老兵作为护卫,围在谌洛身旁,待兵器相接还能有所照应。 谌洛伏在马背上,疾驰带来的呼啸狂风让他睁不开眼,恐慌之意在风的骚扰下越来越强烈。耳边萦绕的千奇百怪的声音把大脑振的嗡嗡的,这是一种想哭,但是哭不出来的感受,只能咬牙挥鞭,跟随大军的脚步。 黄青一往直前,趁空余间隙,对身后吼了一声:“匈奴大军就在眼前!诸公随吾冲杀之际务必护好谌公!” 谌洛抵着难受感高呼:“令前头兄弟只管冲锋,不要在乎斩首之数!只要能令这群匈奴大军大乱,吾侪便算成功了!” 与伊稚斜约定的是汉军率先进攻,左谷蠡部趁机偷袭,尽最大可能歼灭军臣有生力量。 只要自己这边弄得动静足够大,那位野心爆棚的政治家是聪明人,不会放任大好机会白白从眼前溜走。 “兄弟们,报仇雪恨,就在今日!” “举戈!” 黄青话音刚落,千人士卒齐刷刷的举起手中冰冷锋利的长矛,同时压低身子稳住兵器,对准匈奴大军腹部。 惨败被俘时内心的自我谴责! 在匈奴之地挨饿受冻的肌肤之苦! 在草原上以草根为食、以牛粪为餐、以兽血为水的精神折磨! 被匈奴当做玩具肆意欺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难日子…… 报仇,就在今日! 大汉一方的锥子型冲锋军阵中,两百归来营士卒担任锥子头部,面对近在咫尺的匈奴人,两眼血红,面目狰狞,饿狼般的咆哮回荡在恨意之下,手中长矛恶狠狠的捅了出去。 匈奴人文化水平很低,有机会和萨满识字的人寥寥无几,因而他们并不认识“谌”字旗,甚至还以为前面的隶书是督战队的图腾。 在这群穿着羊皮的“恶鬼”是自己人的想法,以及在罗姑比不得伤害友军的命令下,匈奴大军压根就没打算防备。 谁能料到会有汉人在这个时候选择冲击大军? 二军接触刹那,匈奴这边犹如秋天的稻子,瞬间被收割近百人,刚刚稳住片刻的阵脚,顿时又乱了。 谌洛被护在中央,目睹前方一个又一个浑身鲜血的战士,举着长矛的手瑟瑟发抖,只是高呼: “冲杀!” 鲜血倾撒、尸体掉落,圆滚滚的头颅在地面上转了几个圈。 不幸落地的汉家士卒、匈奴精锐,无一例外,被无数马匹踩踏之后,气息全无、血肉模糊、血水冲刷肉沫,一同渗入焦黑的地面。 腥臭味渐渐弥漫在战场上。 每个人的身上多多少少增添了几分刺激大脑的伤口。 鲜血把汉军暗红色的皮甲浸染的通红,冲锋的将士似从地狱归来的修罗,屠灭面前一个个企图入侵家园的恶贼。 火势不减,杀意正盛,杀人时的阵阵咆哮把火场的气势提高到顶峰。 谌洛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大脑一片空白,呼吸自然而然急促许多,只是身体本能的跟着大部队冲刺。 然而不知何时,他手中的长矛上多了一具被捅穿的匈奴人。 这人仅身高七尺(7*23.1=161.7),面色稚嫩,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临死之前,脸色木讷,眼珠子瞪得溜圆,里面似乎充斥着痛苦与不解。 这死去的匈奴少年临死之前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这群和自己同穿羊皮的人要动手杀人。 正文 第二十三章:违约者(2/3) , 谌洛下意识抖抖手中长矛,把匈奴少年的尸体丢在地上,颤巍巍的左手摸了摸迸射到脸上的鲜血,一阵胆寒,反胃感随之而来,未等恶心呕吐,有个奄奄一息的声音又萦绕在耳边: “谌使公…有大批…大批匈奴人…正在向我部后…方靠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谌洛扭头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一左臂被断、浑身浴血的汉家士卒眼神迷离、瞳孔扩散、勉勉强强伏在马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吼出窥探到的消息: “其旗帜…图案为白犬…疑似…疑似……” 最后几个字没等说出,他便脱力掉在马下,脱离了冲刺队伍。 紧接着,谌洛隐隐约约看见后方有几个愤怒的匈奴人跳下马,用匈奴制式的短刃弯刀,恶狠狠的把这个掉队的汉人士卒大卸八块,剁成了泥。 一亲卫呢喃细语:“若属下没记错…白犬图案是……” 谌洛咬着牙,黝黑瞳孔被血丝紧紧缠绕,皱着的额头浮现了一层汗珠,回忆着在匈奴的种种见闻,声音瑟瑟颤抖:“是左贤王部。” 匈奴是一个融合性质的民族。 春秋战国时期,长城以南的中国在进行民族融合,国家合并,长城以北自然也没有闲着,北方蛮夷在征伐中进行着民族融合。 犬戎、山戎、猃允、薰粥……大型游牧民族在华夏内战的机会下趁机吞并其他部落,最终在冒顿单于之时,东灭西攻统一整个草原,形成了一个民族大联盟。 可以说,大汉面临的匈奴比李牧面临的强大的多。 无数大型部落融合,最终裂变出了这个侵扰大汉几十年的蛮夷。 白犬图案,正是出自当年大型部落之一--犬戎,那个覆灭了西周的蛮夷。 整个草原,除了单于嫡系之外,其他部落没有资格使用这个图案。 因而,谌洛听到白犬二字,就判断出来袭的敌人了。 黄青闻言,即刻放缓冲锋速度,快速向谌洛这边靠拢,他空出来的位置被其他几个浑身伤痕的士卒冒死顶上。 “使公,属下听闻左贤王于单掌控匈奴四个万骑,是草原匈奴部落当中,除军臣之外,实力最强者。若真是他,我等必须立刻脱身!” 谌洛强忍反胃感,捅死奔着自己冲过来的一个匈奴人,在左右护卫下,抻着脖子,望着远处。 纵然坐在颠簸的马背上,他已经感受到地面轰轰隆隆的颤动感。 有大批匈奴人正在支援被打的七零八落的右谷蠡部。 最可怕的事情来了。 一千人冲击十万匈奴大军本就是送死之举 虽然草原大火致其腹部溃乱,但大乱之处只占据十万人的局部,其前方早就通过马邑谷口的大军可依旧保持着高度集中的匈奴式骑兵军阵模式。 倘若前方的部落折返营救,自己这一千人就是饺子馅儿,被两面紧紧的包在中央,终究会疲惫力竭而死。 “不能再拖下去了。” 谌洛粗略的扫了一眼渐渐陷入苦战的归来营,估摸了一下大概的位置,应该是在右谷蠡部中央了。 “黄青,还有多少兄弟?” 黄青一边留意匈奴人的袭击,一边夹着马肚,提高奔袭速度,一边焦急呐喊: “不到六百!” “立刻带兄弟们向南突围!不要被左贤王部包了!” “使公,南部匈奴数量尚不明确,若向南突围,恐陷入泥沼啊,不如向东冲锋。” 谌洛望着东边小丘随风飘荡的匈奴大纛,望着大纛之下乌压压的匈奴人,牙关咬的嘎吱响,高声道: “吾侪别无选择!东部有右谷蠡部大纛,恐怕存在右谷蠡部主力,往东很难突破,不如往南!” 东部是代郡,即便杀出去了,按王恢的性子,绝不会派人接应。 现在只能赌一把! 赌南部匈奴多为乌合之众,赌南部马邑会有援军。 谌洛率先调转马头,仰天高呼:“匈奴人奔驰许久,此战本就是以逸待劳。我们只要加快速度突围,匈奴人便追不上!” “使公有命,安敢不从?兄弟们,随我冲!”黄青高声呼应,手中鞭子重重的打在马屁股上,胯下坐骑生风,速度蓦然提高。 …… 战场最北方的武州塞外,伊稚斜吹着凉风,喝着马奶酒,时不时瞥几眼下方身首分离的右大将尸体,冷笑连连。 在手下斥候汇报武州塞内起火时,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好大哥军臣大概是被汉人给围了吧? 于是乎,这位匈奴的左谷蠡王趁着同为二十四长的右大将不注意,暗中派人拿下,右大将所属掌管部队的心腹也被左谷蠡部的死士抹了脖子。 做完这一切,加上临时掌控的右贤王部,伊稚斜手中掌控的万骑数量从二变成了七!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军臣直接掌控的万骑也不过五个而已! 现在他已经有和那亲爱的哥哥叫板的力量了。 “父单于,汉人那边已经动手了,我们是否要率兵反杀?”挛鞮乌维提着沾着右大将鲜血的金色弯刀,笑嘻嘻的问道。 伊稚斜眺望远处被火光照的火红的天空,轻笑挥手:“传我命令,全军不得南下,立刻向草原撤退。” “父单于不打算一举消灭军臣吗?”挛鞮乌维十分不解。 “呵,消灭军臣?吾为何要这么做?”伊稚斜面无表情反问。 “因为军臣是大父的继承者,是草原名义上的大单于。” “乌维,汝还是年轻啦。”伊稚斜笑着摇摇头,“等回部落,吾会安排个汉将俘虏,为汝授业,提升谋划之道的能力。可惜了……要是中行说没有随军出征就好了,以他的见闻,定可以把汝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请父单于教我。” “单于的名号,不在于继承了谁,而在于谁的拳头大!再者,消灭了军臣,短期来讲,对吾等有利,然而,从长远来看,汉人最终的进攻目标,将会从单于庭变成我左谷蠡部。” 伊稚斜回忆小时候从中行说那里学到的一个故事,淡淡的道: “汉朝燕地人有一句话叫‘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若吾与军臣争,汉人得利;若吾不出兵,那么相争者则是汉与军臣,吾左谷蠡部终将得利! 让他们打吧!让他们打个两败俱伤!我左谷蠡部将会彻底崛起,到时还有谁能奈何得了?” “父单于高见!”挛鞮乌维恍然大悟,赶紧行礼感谢。 伊稚斜笑着挥挥手:“去通知本部人马,右大将背叛了萨满神,已被本王处以极刑,萨满神对于背叛感到震怒,要求我全军立刻返回草原!不服者死!” “诺!”挛鞮乌维退下。 伊稚斜牵着亲卫递过来的缰绳,纵身上马,回首眺望武州塞内的火光,狡猾的嘴脸微微上扬,没有丝毫犹豫,纵马径直离去。 正文 第二十四章:李广(3/3) , “凡战,先则弊,后则慑;息则怠,不息亦弊,息久亦反。” 李广依稀记着,在自己年少之时,父亲李尚虽只是成纪令,却经常念叨这段出自《司马法》的句子。 每当自己表现出对兵法富有浓厚兴趣的时候,父亲又常常把自己拉到书房,指着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用小篆书写的字,耐心将其上的内容解释与自己听。 “广儿,若汝日后领军作战,一定要记住:将领带兵,行动要把握住合适的时机。不宜过早、不宜过晚、不宜懈怠、更不宜匆忙,这是祖上用亲身经历验证的真理。” 父亲啰啰嗦嗦讲了这么一大堆,又举了秦王政二十二年,秦将李信率领出征伐楚的例子。 当时李信率军先下平舆、又克鄢、再夺郢,随即率领部队向西进军,与蒙恬在城父会师,随后又合兵一处,在郢陈大败楚军,接下来欲进军寿春。 行动急猛迅速,一切看似顺利。 然而,就因转战过快,手下士卒休息不够,待昌平君突然起兵反秦时,二十万秦军战斗力锐减,在首尾受敌的情况下,最终被项燕攻入两个营垒,斩杀七名都尉,大败而归。 李广至今记得,自己离家在长安当兵数载,在七国之乱中扬名大汉后,才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陇西成纪,回到那个书房重新观览那幅小篆体的书法,体会其中的道理。 这一次,他在字卷的右下方,意外发现了一个落款:王翦。 这一幅字是秦将王翦送给李家的! 大抵是祖上李信兵败而归后,从王翦那里得到的真理吧,否则也不会世世代代传下来,警示李家为将后人。 记住这一点的李广,在得知匈奴向武州塞外撤退后,纵然很想斩杀敌寇换取封侯军功,但每个时辰的行军速度一直控制在五十里左右。 若因一时之快中了敌军埋伏,重蹈祖上覆辙可就得不偿失了。 “骁骑将军,斥候来报,前方三十里左右起火,届时恐无法继续行军。” “着火处为何地?”李广思绪收回,远望草原,板着脸发问。 “大概是马邑谷口!” 李广忧愁的面庞渐浮喜色:“难道将屯将军知晓匈奴人撤退,提前从代郡出兵放火拦截了?” “恐怕不是。”一旁的李当户摇摇头附声:“不久之前轻车将军派人来告,他们俘获了一个匈奴人,得知匈奴撤退,只因通往马邑的路上没有牧羊人。将屯将军连安排人牧羊都想不到,更别说想到用火拦截这么高深的方法了。” 李广眼神陡然冰冷,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给王恢来上几鞭子。 本来稳到手的军功,让这个做事不过脑子的家伙给弄没了。 这要是耽误自己封侯,就等着吧! 陇西李氏与他不死不休。 李当户看着被落在大后方的步兵队伍,拱手请示:“骁骑将军,我等是否继续追赶?” “为什么不追?追!匈奴聚众数十万,本撤退就慢,今前方起火,更会阻挠他们的行军速度。” 李广铁面沉声: “传本将令,步战卒由李椒统领,加快行军速度,天亮前务必到达马邑谷口。马战卒由本将亲自统率,加快行军速度,一个时辰内必须赶到马邑谷口,攻击匈奴后军!” “诺!” 三十里说远也远,说近也近。 李广率领的士卒都出自陇西战场,乃精锐中的精锐,因而仅仅用了半个多时辰,就到达了马邑谷口。 骑兵最大的威力莫过于冲锋,而居高临下的冲锋又可以将战斗力发挥到极致,因而李广到达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占据了东南方向的小丘,对前方的匈奴部队形成威逼之势。 此刻大火燃烧了快要一个半时辰了。 地面上除了大片大片的焦土外,便是一具又一具不成人样的漆黑尸体。 从马邑撤离的匈奴人大多早已出了武州塞,只有零星几个部落还待在里面,以图断后,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远处一杆画着白犬随风飘动的旌旗。 李广的脸比地面上的焦土还要黑:“左贤王部断后,看来终究是来晚了,匈奴人主力已经撤出武州塞,此次计划失败了。” 虽然还有几个匈奴部落留在塞内,但是李广却丝毫没有冲锋搏杀的念头。 左贤王部的战斗力素来强悍,而他身后的大汉士卒经历过一个半时辰的长途跋涉,战斗力衰弱,此刻冲杀,只是在做无辜的牺牲罢了,弄不好还会被匈奴人反冲锋,自己重蹈祖上李信的覆辙。 李广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左手扶着腰间的青铜剑,四处寻找: “王恢呢?为何不见代郡兵马?他们可是距离马邑最近的一支军队啊!” 李当户眯着眼睛,对着左贤王部看了半天。 忽然,他指着远处匈奴堆里一杆摇摇欲坠的羊皮旗,扭头对李广道:“将军,那里好像有人。” 李广循着长子所指方向凝望。 一杆被火焰烧掉一半的旌旗随风而动,它的下方,是一百多名持矛突围的汉人。 “看来就是他们放的火了!” 李广双眸迸发精光。 “究竟是哪部人马,竟懂得利用地势阻拦匈奴?若能为我陇西所用,匈奴不足为惧!” 李广没有犹豫快速上马,拔出腰间佩剑,举起高呼: “二三子随本将上马,务必解救这群忠勇义士!冲!” 话落,这位老将便一夹双腿,刺激胯下老友行动,一马当先。 五千陇西骑兵拖着疲惫的身躯紧跟其后,对左贤王部剩余人马冲锋而去。 与此同时,在西侧山丘上,苏贤在肃穆神色中亦挥动指挥用的佩剑,下达了冲锋作战的命令。 句注营五千将士亦向马邑谷口发动冲锋。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杀意重新笼罩了这片大地。 …… 于单骑着马,笑眯眯的享受观望远处谌洛等人在匈奴士卒包围下的临死挣扎。 对付蝼蚁,直接杀了甚是没劲,只有不断的折磨,直到其没力气反抗,才有趣。 “大王,西侧与东南侧同时有部队冲来!” “何人为将?”于单不慌不忙,淡淡询问。 “一旗为李、一旗为苏。” 于单大笑拍手:“原来是李广的陇西兵和苏意的句注营到了呀。可惜了,吾匈奴得萨满神佑,主力撤出武州塞了。二人来晚了。” “大王,要组织本部兵力与之一战吗?” “不必!下令立刻撤退!” “那群扰乱右谷蠡部的贱人如何处理?”这个匈奴人指着远处的谌洛。 “大军撤离,射雕手留在最后,对他们进行三轮箭雨覆盖!能不能活,就看他们的命了!” 片刻后,左贤王部有序的退出武州塞。 谌洛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用尽体内最后一丝劲儿大喝: “兄弟们,赶紧撤!” 左贤王留在最后的三十名射雕手笑眯眯的,对企图拉开距离的归来营不屑一顾。 骑马抛射! 三轮密密麻麻的箭雨蓦然落下。 谌洛伏马背撤离过程中,感受到右肩好像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一股钻心的疼笼罩脑海,顿时失去了意识。 正文 第二十五章:长安(1/3) , 长安未央宫偏殿。 丝帷轻垂,宫灯明亮,鼓瑟阵阵,琴声悠扬。 一排排编钟在乐师白皙玉手的敲打中编制出悠扬的曲调,出身乐府的妙龄伶人在殿中舞动,嘴中吟唱着三代时期流传下来的战争诗--《小雅·六月》。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刘彻伏在案几上,身心疲惫批改来着大汉各地的奏书,闲暇之余又会拿起一旁的蜀地清凉美酒小酌几口,喉咙传来的辣感刺激着大脑,激励工作。 自他力排众议支持王恢的诱敌深入计划,就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以至于最近感觉瘦了不少。 但一想到当初晋文公退避三舍大败楚军、李牧诱敌深入大破匈奴,刘彻期待值便直线上升。 只要此战胜利,便可雪汉家七十年前耻,届时昭告宗庙,天下定会为之一振,再收拾起那群不老实的诸侯王来,就轻松多了。 这位大汉皇帝畅想着未来美好的时光,脸上露出笑意。 “接着奏乐,接着舞!” 伶人在热烈情绪的渲染下,更加卖力的扭动腰肢,一侧的编钟琴瑟声调亦抬高不少。 在偏殿热火朝天的氛围中,春陀却火急火燎推开侧门,延着殿墙,捧着一个沾满了沙尘的竹筒一路小跑过来 他在刘彻面前伏地,颤巍巍的举高装着战报的竹筒,声线颤抖上奏:“陛下,前线急奏。” 不说大捷,而是急奏? 刘彻放下手中毛笔,挑了挑眉,没说什么,随手接过来。 经验明,封口用的朱砂泥没有破坏的痕迹,才从一侧拿了一把小刀小心翼翼的剥开表层封泥,取出其中记载紧急战报的布帛。 刘彻面无表情,屏住呼吸稍加阅读。 一个个方正的隶字像是被金府精心打磨一遍的银针,唰唰的刺穿了他的的大脑。 顿时,刘彻觉得耳边充斥着烦躁杂音,头晕目眩之感袭来。 “砰!” 他猛的踢翻案几。 墨、竹简、布帛、酒水……洒落一地。 刘彻瞪着被血丝缠绕着瞳孔,指着殿中演奏的人怒斥: “都给朕闭嘴!” 伶人们吓得立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喘,只听到耳边回荡着皇帝歇斯底里的愤怒咆哮: “好啊!好!” “好你个王恢!” “朕掏空府库钱财!征调天下辎重!尔竟畏不敢战?” 刘彻起身,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最终瘫坐在陛上,脸上尽是癫狂的微笑,继而涕泗横流。 他太累了,这一刻,压抑多日的烦躁一股脑的被释放出来。大军出征数月,为了保证这一仗的胜利,他在长安承受着前线传回的压力。 人手不够? 征! 粮食不够? 未央宫带头节衣缩食,硬生生的凑出三十万兵可食之粮! 战意不高? 库房中一箱又一箱的四铢钱装上马车,运送到前线,奖励军士。 长安顶着诸侯国背刺的压力给马邑提供物资,然后呢? 数月的付出,竟然白费! 这让他怎么接受得了? 刘彻眼眶快速发红,额头青筋暴起,坐在台阶上咬牙切齿的细数自己为了这一战征调的兵马: “南郡!北军!郡国兵!戍守边境精锐!” “你王恢虽然只有三万人驻守代郡,但身后可是有二十七万支援!只要发兵缠住,主力焉能不遇?”前线送来的布帛快被这位皇帝攥破了,“哪怕三万头彘,匈奴人也不可能一天就杀完了吧?” 他心累仰天悲鸣:“庸人误国!庸人误国啊!” 春陀从袖子中拿出一块丝绸,小心翼翼的为刘彻擦拭脸上的泪水与鼻涕:“陛下……” 刘彻累的倚着春陀的肩膀,眸中掠过一丝杀意,对门外呼唤不停:“卫青!卫青进来!” 殿外一戴却非冠、着甲、佩剑的俊秀青年听到呼唤,解下佩剑交给属下,急匆匆推开门走了进去,行稽首之礼。 刘彻心累的说话声都变小了。 “卫青,马邑战事……汝应该知晓了吧?” “卑臣已了解。”卫青苦笑回答。 从马邑来的传令兵还在殿外呢。 若不是担心姐夫一气之下把那个士卒给砍了,自己也不至于找来春陀,让这位侍奉了三代皇帝的宦官进来送信。 “汝带上张汤去马邑把王恢给朕带回来!交给让廷尉署审!”刘彻恶狠狠的说道。 “诺。” 卫青拱手接下命令。 这种关头少说多做,才是一个合格的属下该做的事情。 “还有!” 刘彻指着散落一地的竹简,有气无力: “汝还记得张骞吗?” 卫青回忆着脑海中那个坚毅的面庞,莞尔一笑道:“当然记得。子文兄胸怀大志,一心报国,数载前,受陛下大任出使西域。只可惜,其不幸亡于匈奴了。” “他没死!朕不久之前收到消息,他和三百受俘于匈奴的将士出逃了!”刘彻指着挂在墙上的大汉舆图,“汝此行再去一趟雁门,一个被张骞委以重任的小子正在那里养伤,把这个有功的小子带回来安排一下吧。” 卫青一愣:“有功?” “是啊。”刘彻无奈叹了口气,“若这个小子早点回我大汉就好了。韩安国在战报里面说了,这小子在匈奴撤退的时候,先是放了一把火,紧接着又领着一千人冲击匈奴,企图拦截在马邑谷口为我军拖延时间。只可惜…身处代郡的王恢,竟然按兵不动,机会转瞬即逝。” 刘彻一想到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当初怎么就看上王恢这么个饭桶? 人家一千人冲击匈奴数十万大军,虽然损失了九成人马,斩首数亦不到五百,但是人家敢打! 哪像某人,三万大军唯唯诺诺,延误战机? 卫青小声询问:“陛下打算如何安排此人?” “其魄力尔等有目共睹,长安中可还有官位空缺?” “长安内各处职位已无空缺,不过茂陵附近缺个亭长。” “那就让他去朕陵墓那里当亭长吧。朕记得随他冲锋的士卒有侥幸存活者,他们若愿随同,可一起奔赴茂陵。” 春陀在一旁小声提醒:“陛下,此人有战功,按照惯例,亦应赐爵。” 刘彻颔首沉默。 一千人死了将近九百,斩杀数不到五百。 如果不是敢和匈奴硬碰硬这点优点吸引自己,早就拖出去追究罪责了。 不过,相比王恢的战绩,这也确实算上优秀了。 “赐其八等公乘爵位,随其战者,皆赐爵二级。若随战者有人已怀公乘之爵,则加爵一,另赏钱一万。” 第九级五大夫是个门槛,孝文皇帝规定五大夫始为高爵,也就是说到达这一级就可以不用服徭役了。 因而在赏赐的时候必须格外慎重。 卫青拱手接令下去执行。 正文 第二十六章:航海家的爸爸?(2/3) , 雁门塞外 谌洛对眼前林林总总立在荒凉草原的墓碑拱手作揖,冷风抚摸下,右肩的伤口好像没有那么痛了。 那天匈奴的射雕手发射了三轮箭雨,恰好一支流矢命中了他的肩膀。 若不是冲锋之前双腿绑在了马上,恐怕当时就命丧马蹄之下了。再就是幸亏李广来得及时,其随军医疗兵简单处理了伤口。 谌洛在苏醒之后,又立刻向负责军队后勤的士卒讨要了一些青蒿,煮水后,一边冲洗伤口,一边内服,企图起一个消毒的作用。 至于用酒消毒……他还不想死。别说是现在,哪怕是明清时期,用酒水清洗伤口都得慎重。 高度酒的确可以杀菌,如今这种像饮料似的低度酒,只要撒在伤口上,就等着被感染吧。 谌洛再次环视塞外风光:长城以北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起起伏伏的小丘,湛蓝的天空下,几条如白色飘带一般河流缓缓流淌……呼啸的凉风抚摸面庞,与在呼延部时相比,内心多了一丝舒畅。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可惜了,没能与尔等共饮一杯。吾谌洛保证,他日再来,定为诸兄弟带美酒,届时吾辈不醉不归!” 感慨之际,黄青骑着一匹马从远处奔袭而来。这位在匈奴之地待了许久面色枯黄的南方小伙儿,经过殊死一战后,左脸也多了一道从上至下的刀伤。 他下马道:“谌使公,大家都准备好了。” 谌洛微笑:“有多少兄弟愿意随吾去茂陵?” “一共二十八人。剩下的兄弟,或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或疲惫多年,打算归养故乡;或亲人战死于此,欲留下守丧。” 谌洛叹了口气, 这个数据在意料之中。 冲锋时,归来营在最前面,两百人,活下来的不到二十人,其他被七科谪征来的士卒,大多都是本地人,让他们抛弃家业背井离乡,很难。 希望刘彻赐予的爵位,能让这些兄弟们好过一些吧。 谌洛将注意力放在黄青脸上。 “汝呢?之后打算去哪?” “吾欲回会稽郡。吾出征匈奴时,家中幼子尚且三岁,至于今日,盖九岁啦。” “那的确应该回去看看。” 谌洛苦笑,咬着嘴唇走上前和黄青来了个拥抱,顺便拍了拍这位生死同袍的肩膀。 “好好培育汝之孩儿,希望他日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使公放心!吾一定让敞儿熟读兵书!” 敞儿。 谌洛听到这个名字,脑海忽然划过一道闪电,下意识想到了一件事,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了。 “令尊何人?” “家父名昌。” 谌洛嘴唇有些发干:“汝可认识黄究?” 黄青诧异的瞪大眼睛,“君知吾大父名号?” “黄公早年在楚怀王熊心帐下任大司马,吾岂能不知?”谌洛笑哈哈的摸摸头,想到正事,急忙小声问道:“……汝子名甚?” “敞。” 谌洛正色,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汝子日后定会留名于世。” “啊哈?”黄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只好感谢了,“承使公吉言。” “哈哈,去吧,赶紧回去培养汝子!”谌洛焦急的推黄青,让他骑上了马,同时拱手高声道:“今日分别,还不知何时能再相见。黄兄,珍重,汝子,日后对大汉大有用处。” “谌使公也要保重,若君他日来会稽,吾定扫榻相迎,令君与吾子相见。” 黄青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是郑重抱拳。 雁门距离会稽甚远,他嘴角抽搐几下,快速眨眨眼,收敛情绪,调转方向奔驰而去,背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谌洛隐隐约约发现,似乎有细小的水珠从黄青经过的路线上经过,在日光照耀下,闪烁发光。 “黄敞之父……历史真是奇妙啊。九岁……嗯,再过几年就能让他去美洲大陆找找高产作物啦。”谌洛笑着扭头,对墓碑再拜,一个未来十几年后才能实行的谋划在心底产生。 (黄敞是谁,请见下方起点app作者的话。) …… 在谌洛与战死兄弟们告别的同时,雁门关内,发生着另外一件大事。 “几日不见,君苍老了许多。” 卫青望着堂下被束缚双手的男人,轻声道。 王恢不甘心的咬唇,眸子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仲卿,陛下那边可有明示?” “陛下有令,将汝带回去,送进廷尉。” “廷尉……还好,吾尚有一线转机。”王恢低着头,呢喃不断。 大汉有两个有权审讯犯人的机构。 一个是中尉署,另外一个是廷尉署。 前者盛产酷吏。送进去,以那群人的审讯手段,哪怕是清清白白的人,也能弄出点罪名。 而后者欺软怕硬,只要给点钱,许诺利息,几天之内就能放出来。 王恢想到这里,目光一转,放在一旁的小胡子男人身上:“廷尉打算如何处置本官?” 张汤端起酒樽轻蔑一笑:“大行令何必要苦苦挣扎?陛下差吾二人前来的意思,汝还不明白吗?马邑谋划由汝提出,陛下同意。今三十万大军囤积边境徒劳无功,此罪名,汝不承担,难道想陛下承担吗?” 王恢肉痛的道:“此役吾若想赎罪,应出金几何?” 张汤摇摇头,没有多说话。 一旁的卫青叹了口气,从一旁架子上拿出一把剑,替王恢割断绳子,随着“怕啦”一声,用完了的剑被丢在地上:“陛下的意思就是这个。” “吾……吾……这不可能。吾送田蚡万金,其为何没美言几句?”王恢瞳孔骤缩,颤抖的捧着地面上的剑,“吾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焉能如此对我?陛下不是说将吾押回长安吗?” 张汤不耐烦道:“大行令,汝即便回长安下廷尉,终会斩于闹市,在此,尚能保全最后一丝颜面。汝也不想被人看见身首异处之貌吧?” “哈哈,保留最后一丝颜面。” 王恢歇斯底里又哭又笑,人变得沧桑了。 说得好听,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背锅的人而已。 他缓慢的捧起剑,慢吞吞的架在脖子上,闭上眼睛沉默片刻,问了一句: “吾罪名为何?” “畏懦、逗溜不进,当斩,念汝有功,特赐自尽。”张汤淡淡的道。 “哈哈哈哈哈……” 王恢仰头大笑,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双手猛的用力,剑抹脖子,倒在了地上。 一代大行令,就此丧命。 正文 第二十七章:卫青(3/3) , 卫青处理完王恢,与张汤感叹了片刻,便离开此地,向归来营的方向走去。 这几日一直忙着公务,今日终于有空和谌洛聊一聊了。 在一缺了胳膊士卒的引领下,他来到了草棚,谌洛已从雁门塞北回来多时了。 卫青打量正趴在草棚里休息的正主,笑着吆喝,声音带着浓厚的关中腔:“小子,干什么呢?” 谌洛扭头,瞅了一眼。 紧接着,整个人陷入呆滞两三秒,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惊呼出声: “卫宫监! 汝不是在太守府处理政务嘛?” 卫青笑着打趣道:“政务又不是无穷尽,吾还能在哪处理一辈子?” “这么说……”谌洛一愣,行为收敛了许多,“大行令他……” “王恢自知罪不可恕,以死谢罪了。” “……” 虽然早有预料,但不知为何,谌洛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惋惜感。 “汝为何这么悲伤?怎么,与王恢很熟?” “没有!怎么可能!吾都不认识大行令。”谌洛疯狂摇头澄清,这种紧要关头,谁敢认识他啊! 接着,谌洛迅速挪挪位置,缩着身子在草棚里面匀出一个比较大的空,还特意抱着几把稻草,给卫青垫的软和些,又拍了拍稻草,示意过来坐。 卫青奴隶出身,这种破旧的环境再熟悉不过,没嫌弃,笑着一头钻进草棚,闻着熟悉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此刻对谌洛的好感度直线飙升。 “伤势如何了?” “嘿嘿,除了有点痛之外,其他地方都不碍事。”谌洛指着右肩,轻松说道。 卫青看着被布条缠绕的伤口道:“吾家里还有些陛下赏赐的药膏,等到了长安,差人给汝送点。” “谢卫宫监,若日后有事情需要帮忙,尽管说!”谌洛语气异常诚恳。 只要眼前这位大佬肯带自己混,这点伤就没白受! “有需要吾会安排人去找你的。” “没需要也可以来!” “知道了。”卫青对承受不住这股热情,赶紧摆摆手转移话题,顿了顿道:“今日吾来是想向汝打听一个人。” “卫宫监想问子文兄的事吧?”谌洛一语道破。 卫青面色凝重点点头:“子文兄还好吗?他为甚没有与尔等一起归来?” “使公称陛下重任尚未完成,无颜回归大汉。其将吾归来营二百人送至汉匈边境后,再次率领一百人向大月氏进发。” “他…一点也没变…” 卫青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反应很平淡。 当年张骞在长安活动的时候,二人就有所交流。卫青对这位兄长的性格,甚是了解:毅力坚韧,有一股不达目的善不罢休的韧劲儿。 “他可有向陛下交代的事情?” 谌洛点点头,将那天夜里张骞想和刘彻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告诉了卫青。 这对姐夫与小舅子关系好的很,小舅子知道了,刘彻必定会知道。如此一来,张骞交代的任务,便彻底完成了。 卫青严肃道:“吾会转告给陛下。” “还有一件关于匈奴大势的消息希望君一并转告陛下。” 卫青听到匈奴二字,立刻精神起来,不敢怠慢正襟危坐。 “言。” “吾与张公离开匈奴之前,曾与其左谷蠡王伊稚斜盟约:马邑谷口,吾大汉进攻军臣之时,其从后包夹,趁势一举歼灭军臣单于。然而,不知为何,伊稚斜没有行动。” 谌洛一想遭受背叛,牙就恨得痒痒: “虽伊稚斜没有行动,但依在下之见,其野心勃勃,断然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恐怕做了另外不为人知的事情。因而下官希望长安派遣‘间’,入草原打探消息。若匈奴真的分裂成东西二部,可趁机谋划,合纵连横,夺取下次出征之先机。” 匈奴分裂?! 卫青眸光闪烁,倒吸一口凉气。 “此事当真?” “雁门太守苏意将军可以作证!伊稚斜曾要求苏将军书信一封以作保证,因而,子文兄特意撰写书信请苏意将军赐信。” 卫青激动的挥了挥拳头。 意外收获! 姐夫听闻这个消息,应该会好受一些了吧? “吾会如实转告陛下。若匈奴真的分裂,汝与子文兄,皆为功臣!” “谢卫公!”谌洛拱手一拜。 卫青将谌洛扶起,笑容不减:“此事若成,陛下不会寝食不安啦,当由吾向汝道谢!” 也许是这个消息太过震撼,卫青草草聊了一会儿,便急匆匆的离开了。 现在他需要重返太守府,向苏意索取张骞所给书信了。 只要鉴定为真,他会立刻马不停蹄奔赴长安报喜。 谌洛望着卫青离去的背影,下意识的摸了摸怀中张骞给的羊皮介绍信,送了口气,终究是克制住欲望,没透露介绍信的事。 这个年头儿,军功比熟人介绍要管用的多。 单纯拿出介绍信,卫青肯定会看在张骞的面子上给安排一个合更好的工作,但不出意外,绝对是清水衙门,晋升无望专门养老的那种。 这种行为不仅会让人看不起,而且进了这种地方,恐怕以后都上不了战场了,哪还有脸跟着卫青混军功? 因而谌洛思量许久,打算把这封信先留存。 有官职,成地主就足够了,不奢求太多,一步一步晋升最稳当。 介绍信在关键时刻拿出来用,或许能够救命。 刘小猪可是疯起来连儿子都敢杀的人物,自己没点保命牌,日后怎么混? 去长安,不小心触怒天威或得罪了勋贵子弟再拿出不迟。 别的不多说,最起码上面的六个人得看在张骞的面子上帮自己这个身无分文的穷鬼凑钱赎罪吧? 谌洛把羊皮介绍信用力往怀里塞了塞,又再裹紧衣服,正义凌然自言自语: “该出发去长安了。哼哼,茂陵亭长这个位置,貌似不错。茂陵纨绔等着吧,吾去收拾尔等了。” 正文 第二十八章:茂陵亭 , 六月十八,关中越发闷热,烈日灼烧下的环境似乎都扭曲,变得不再真实,兴许是老天是在撑不住了,都城长安附近,终于落了一场暴雨…… 雨下了整整一天,到第二天早上,整个槐里县水汪汪一片:林中树木枝叶上挂着一颗又一颗晶莹剔透的雨滴,若鲛人泪珠;里聚屋顶上的茅草被打了个通透,百姓们起了个大早,端着一个个黑色陶罐,把屋中的雨水泼出去;空旷旷的田亩成了一片泥地,几只野鹌鹑正在里面打着滚儿,扑腾起混稠的泥浆;茂陵道上也积了一层水,凉风吹拂,让人在夏天产生了一丝久违的凉意。 虽然天阴蒙蒙的,道路也积水严重,却依旧有戴着蓑笠的行人、拉着薪柴的车辆在路上奔波。 槐里县城东十里的路上,一辆单马驾辕的马车在缓缓行驶着,马蹄上裹上了一层以防陷入淤泥的稻草,车夫一边赶车,一边舔着嘴边反光的油渍,时不时往往身后装满了稻草的车舆望一眼,那草垛上躺着一个人…… 却见这人穿着破旧发臭的羊皮衣裳,披蓑戴笠、腰间持剑,斗笠下,一根缠绕在额头上的赤帻与蓑衣下的深色单衣长袍格外引人瞩目,其腰间亦缠绕着一采丈二尺的青绀纶绶带。 看装扮,当是一名亭长,正是在雁门受旨,被安排到茂陵的谌洛。 茂陵位于槐里县茂陵乡,乃当今皇帝继位后为自己修建的陵寝。据说天下贡赋三分之一,一供宗庙,一供宾客,一充山陵。 谌洛这次赴任茂陵乡亭,职责便是帮刘彻维护陵墓周边的安全。 古语云:十里一亭、十里一乡。 乡亭实为平级。 乡置啬夫、游徼、三老;亭置亭长,亭侯,求盗。 虽然啬夫、游徼、亭长三个职位的称呼不同,但实际上三个人都是直属县功曹。 谌洛为了日后办事方便,到达长安后并未立刻去茂陵亭,而是拜托卫青安排的车夫引自己去趟县内拜访,先拜访了顶头上司槐里县功曹。 为吏之道,看的不只是能力,还有人情世故。 此行不仅是告诉上司我心里有你,更是想告诉他一件事: “俺是陛下任命的亭长!看见我身边的人了吗?卫宫监的属下!心里有点数哈。” 言外之意自己是跟着卫青混的,希望你这个顶头上司对我好一点儿,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互相尊重一些。 兴许是这番行动起了作用,槐里县功曹竟留自己吃了顿饭,甚至车夫也破天荒的吃了一碗加了一块肉片的粟米。 …… “这位亭长,茂陵亭到了。” 马车在路边缓缓停下,车夫用袖子擦干净嘴边的油渍,回头将迷迷糊糊睡觉的谌洛唤醒。 谌洛起身一瞧,只见笔直的涂道旁立着一根高约丈余的木头柱子,柱子顶端有一坐兽,似犬非犬,在车夫的介绍下,谌洛知道了它叫做“犼”,据说这个怪兽性好望,因而被人们尊敬。 车夫不愧是跟着卫青混的,知道的东西很多,经介绍,谌洛知道了这根柱子的作用。 它叫华表,又被称恒表,相传是尧舜时代传下来让人们纳谏用的。只可惜,乡野之中,又有几人识字?久而久之,这竖于交通要道木柱被当做行路时识别方向的标志来用。 简单的来讲,可以看做高速公路上往某某地还有多少公里的指示牌。 亭长署设立在其旁,方便行人倒在其次,主要目的还是盘查交通要道上心怀鬼胎的往来之人,维护亭下各里的治安。 谌洛目光越过华表,再往里看去是几层土阶,一直通往几间用土垒起来的黑色瓦舍,这便是亭舍。 亭长职责不仅仅维护治安,往大了说,还有旅店老板以及“快递裹裹”的负责人。 因交通落后,乡亭成了大多数旅客赶路途中的行旅宿食之馆所,当然,主要招待的还是过往送信的差役,有时有送到乡的信件或者快递,“快递员们”往往会放在亭中,由亭长安排人派送到里内,再由里交给什、伍,这么一层一层的传递下去。 “我将要从这里开始新的征程了……” 谌洛下了马车,也不在乎脚下泥泞的土,就这么踩了上去,急匆匆的跑上石块铺成的台阶,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泥脚印。 “亭长,吾职责已完成,便先行告辞了。”车夫牵着马,轻声说道。 谌洛回头,拱手道谢,俨然一副本亭主人的模样:“若日后执行任务路过茂陵亭,返程时记得来这儿饮盏热汤、吃碗粟米!” 车夫笑着挥挥手,鞭子一甩,扬长而去,道路上的积水都被溅到两侧。 谌洛重新抻着脖子往亭舍里打量,同时踩着石块铺成的小路,一路往里走,不一会儿便到了主屋。 屋檐下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三个褪色的字:茂陵亭,这边是此地官吏办公的主要场所了。 谌洛推开半遮半掩的木门,微弱的灯光从里面传来,灯光旁还有一个捧着竹简的褐衣白发老翁。 见有人进来,老翁急匆匆起身,合上竹简,迎上来,恭敬问道:“君可是那新上任的亭长谌洛?” 老翁刚要拱手,却被谌洛一把托住了,长者之礼,一般官吏可受不起。 “吾正是谌洛,长者何人?” “老朽名庾易,乃此地亭父,掌过往诸人食宿及亭中诸吏饭食。”老翁自我介绍。 谌洛环视屋内,发现空荡荡的,除了靠东墙摆放的一个大的书架子之外,只有孤零零两张案几: 西侧靠近门口的位置有一张狭窄的短小案几,上面只有一张竹简、一套笔墨以及一盏油灯,这是庾易的办公区;靠近北墙之处摆放着一张雕刻花纹的朱砂案几,上面摆放着小山堆一般的竹简,边上还有一盏未被点亮却注满灯油的油灯,不用猜,这一定是亭长办公的位置。 谌洛不禁疑惑:自个儿的属下呢?于是乎赶紧对庾易请教:“此地只有老翁一人?” 正文 第二十九章:招人 , “亭长来之前,此地确实只有吾一人。”庾易佝偻腰道,耐心解释。 谌洛挑了挑眉,有些难以置信。 “亭佐、亭侯、求盗及吾部吏卒何在?” “他们与上任亭长‘黑’营私舞弊、图财害命、凶杀过客,前些日子被廷尉署吏卒一同带走了。” 庾易目睹了这几个人被带走的全部经过,讲解起来格外详细。 原来茂陵亭处在茂陵与长安之间,凡是被征召修建陵寝的民夫无论是来还是走,几乎都要经过此地。 坐拥扼住道路咽喉的关键之地,上一任亭长‘黑’起了歪心思。他与几个心腹聚在一块这么一合计,最终决定趁着夜色,利用盘查的权力,对往来的有钱商贾、揣钱返乡民夫下毒手。 半年下来,竟有五十多人在此丧了性命。 这群人或许是被猪肉蒙了双眼,约半个多月前,竟然打起一前去赴任小吏主意,将小吏一家上下五口、苍头(奴隶)三人邀至茂陵亭,半夜趁其熟睡,一刀毙命,遂瓜分钱财。 然凡是上任之吏,其名皆被登入官籍,若长时间没到任自然会引起官署的注意。因而小吏将赴任的官署上报至郡,再由郡上报至长安,最终逐级报至廷尉。 廷尉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发现半年来竟然有五十多人在长安附近消失,而这群人所走路线都有一个共同地点--茂陵亭,这件事直接让廷尉轰动。 那日廷尉丞担心自己吏卒战力不够,白白牺牲,特意去北军要了两什悍卒。在一个下午,二十多个人浩浩荡荡来到此地,把茂陵亭一锅端了,亭长黑与诸吏卒皆下牢狱,因考虑到庾易年纪大未参与此事,且身体不便无法去长安上告,便未捉回去,只口头说教一番。 庾易对当日被训斥记忆尤深,目光轻轻的瞥向刚来的新亭长,脸部皱纹团到一块,像个蒸了好几天的包子,犀利的眼神似乎盘问:您这届亭长是否还打算这么干?如果是,我就先去把你给举报了。 谌洛被盯得不好意思,咳嗽几声,通过请教问题把庾易从思绪深处拉了回来。 “庾翁,亭佐及其他职位出现空缺,应由县内任命,还是吾安排即可?” 庾易慢吞吞道:“亭长可在本地先自招人手,最终向县中报备有秩之吏名单,将其登入官籍,以便上署核查即可。” 民有民籍,官亦有官籍,若不再为官,应除其官籍。 每年大农署核查财务支出的时候,往往要让上计吏报告当地的有秩官吏人数,方便计算俸禄的支出,看看有没有多问长安要钱。 谌洛知晓有秩官吏,一般指俸禄达到百石的官吏,因为这是大汉俸禄的最低等,至于那些斗食吏卒,便称不上有秩了,这群人都没资格进入官籍,严格来讲,就像是当地的“临时工”。 “长者,若吾想招收吏卒,应如何通知各里?” “亭长应撰写文书、加盖印章、送至各里。” 庾易早就对程序熟记于心了,继续道: “因茂陵乡有帝陵,此地人口众多,虽下辖十里,却有三千一百二十三户,于是啬夫与亭长并存。今亭长诸吏卒皆空缺,君可将文书先送至有秩啬夫处,请其将文书发往各里。” 谌洛沉默片刻道:“啬夫办公之署距此地多远?” “大概二十里。”庾易道。 “唉。” “亭长何故叹息?” “这一来一回,怕是又要一天时间。” “哈哈,吾当什么……亭长毋忧,此地来往者众多,可择一顺路的憨厚老实之人,请其送至。” 庾易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托人送信的方式了,笑着挥挥手,把谌洛领进屋子安排在亭长位置,又出去端了碗热汤。 谌洛喝着热汤,听着眼前这老翁传授送信经验。 “自上任亭长‘黑’等人被廷尉带走后,茂陵亭便空缺下来,要知,茂陵民夫数万,不仅会有官家书信,每日从大汉各地送来的信件、衣裳少说有五、六个!” 庾易指着他的工位,后面果然有几个用黑不溜秋包袱裹着的“快递”。 “老朽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因而每日送来的信件、衣裳等,吾都会请来往此地的人送至啬夫处。届时,啬夫会安排人手按照名单送至原主处。而送信之人,老朽僭越亭长之权,免其饭食、住宿所用之资,还望亭长赎罪。” 庾易拱手,欲要跪下请罪。 谌洛被吓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放下手中的热汤,冲上前边扶边安慰:“长者为百姓谋,何罪之有?倒是洛有罪,吾来晚了!若早日来此,长者便不需耗费颜面请求他人了。” 庾易见没被怪罪,这才松了好大一口气。 汉律承秦律,对于官吏职务犯罪规定很严: 稽留官文书有罪。如果耽误了事,罚金二两,即一千二百五十钱;如果没耽误事,但是滞留时间超过一旬,从超过之日算,每超过一天,就罚金二两。 越权违反了“犯令”,亦有罪。这个罪名会按照越权的严重程度进行判罚,轻则罚金二两,重则判处死刑。 庾易庆幸,幸好谌洛没有在意自己越权发送文书这件事。 谌洛把庾易扶回工位,自己也回去坐好,与之对视:“长者,敢问应如何找他人传递文书?” “一般每日“飧”(sun)时左右会有零星几人前来投宿,届时老朽在登记其来处与去处后,可知晓其是否顺路。”庾易望着门外灰暗的天,声音沙哑,“昨日暴雨,道路泥泞难行,依老朽之经验,今日来人可能会晚一些。” “晚些倒也无妨,待会儿有劳长者注意往来之人。” “职责所在耳。”庾易笑着抚摸白色胡须,轻轻点头,“亭长远道而来,定饿了吧?吾先去准备些饭食。” “有劳!” 谌洛目送亭父出门转进另一间比较小的屋,笑容有所收敛,呢喃道:“多亏商鞅呀,如果没有他的住宿登记制度,找合适的人送信恐怕得大费周章。” 正文 第三十章:一乡人的妈妈 , 亭父去做饭的时候,谌洛没有闲着,把碗里的热汤饮净后,动手翻阅面前小山一般高的竹简。 按照庾易所说,眼前这堆竹简都是上一任亭长“黑”被捉后,挤压下来的公务,虽然处理不完,责任不在自己,但看着这么多东西,心里总归不舒服。 “亭长究竟有哪些职责?” 谌洛沉吟一声,撸起袖子,从最上面的那卷开始翻阅。 这是一卷近一个月前从槐里县送来的法令,乃县令颁发的:“各乡、里勿失农时,桑椹赤,可种大豆,空余之时,可作桑织,此皆法令,乃著于乡亭。” 这是上面给的任务,劝民农桑。只可惜农桑种植有严格的时效性,目前算是用不到了。 谌洛把这款沉甸甸的竹简放置在腿边地面,又拿起第二卷竹简。相比之前那卷,这是从治下送来的,简牍上留有半印印章--临江里正--四个字。 何谓半印? 不入流小官所掌之印,大小只有正规官印的一半。 谌洛默读属下送来的文书,脸色逐渐凝重:“元光二年六月初三,有贼白日闯入临江里中,杀一人,掠财物而去,不知所踪……” 这是一封汇报情况的文书,治下竟出了杀人劫财这档子事。这么说茂陵乡内潜伏着一个杀人凶手? 谌洛不认为这人已出茂陵原因有二。 其一,没有自己这边开具的传、符,他哪怕出了茂陵乡,也跑不远。 其二,大汉编户齐民的户籍制度就像一张大网,死死的罩住每一位大汉子民。 “此事较为棘手,等署官齐了,吾得去临江里一趟。” 谌洛严肃点头,从一旁书架拿了卷空白竹简,走到亭父的工位伏头撰写回文,把自己可能什么时候去,需要临江里提前准备的内容一一写在竹简上,最后再用麻绳捆住,用火漆在打结的位置刷了两下防止有人中途打开。 办完这件事,他端着墨返回亭长专用的位置,继续阅读文书。 大约过了两刻,文书就被看的差不多了,谌洛也大概了解了亭长的主要职责,用五个词来概括大概就是:制科令、劝生业、励风俗、兴教化、验税收。 尽管有些内容与啬夫重叠,实际上谌洛管的内容比啬夫要广,若啬夫相当于一乡的时候班主任,那么亭长就相当于一乡的妈妈,从经济到学业,啥事都得管一管。 谌洛伸了个懒腰,倚着墙半坐半躺,轻轻捶打后背,捧着竹简处理公务累的腰酸背痛,秦始皇是怎么做到一天处理一百二十斤的竹简公务的?他不累吗? 此刻谌洛右手边的竹简已经摞成了小山,每卷竹简上的漆封引人注目,案几上只余三、四卷尚未处理的文书了。 与前两卷比较麻烦的文书相比,后面的内容大多都是需要亭长复核的田税、人头税等数据。 比起处理人类关系,还是算术题更拿手一些。因而谌洛一边口算,一边标注,不一会儿就复核完成,其中几处瑕疵也顺道标注出来,待会儿便打回各里让他们重新统计。 这时,庾易端着两个黑色陶碗走了进来。 一个里面装着粟米,一个里面装着大豆,大豆上面还有一些黄白色的小颗粒,看样子应该是粗盐。 庾易将两个碗放在谌洛面前,看着之前装热汤的碗空荡荡的,又急忙跑出去端进来一个装满了热汤的小釜,将空碗重新满上。 谌洛道了声谢,开始食用,却听到这位老翁道:“亭长,刚才有人来投宿,吾已安排其在舍屋住下,那人准备去茂陵乡内,因会经过啬夫办公之署,吾便没有收其费用。” “他愿意为我等送信吗?” “愿意。” 谌洛指着身旁这堆竹简,平淡道:“那劳烦长者稍作整理,看看那人能送多少。” “这不是前几日囤积的文书吗?亭长难道想让啬夫帮助处理?” 庾易疑惑的皱着眉,眼睛瞟了几眼竹简,瞳孔忽然猛缩,脑瓜子嗡嗡的。 漆封? 这堆竹简上竟然有漆封! 按理来说,只有已经处理完毕,接下来需要公对公且应严格保密的文书才会涉及到漆封。 庾易甚至怀疑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又仔细瞅了瞅。 红色的影子再次凝聚至他的瞳孔。 没看错,的确是……难不成…… 庾易不敢想下去,只能把溜圆的眼珠子转到谌洛身上,双手手指不断的卷着身上的褐色衣裳,活脱脱一名期待放假的小学生。 谌洛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番动作威力着实不小。 庾易脸色惊变,年迈的身体也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劲儿,像是要飞似的,忽然站了起来,那枯老的手指着竹简,瑟瑟发抖,告诫道:“亭长莫要诓吾,渎职可是大罪。” “长者尽管差人送到各署。” “文书已挤压许久,不差这一两天,不如再查验……” 谌洛微笑相待:“送去便可,吾心中有数。” “可是……”庾易犹豫良久,见拗不过,只得叹了口气拱手接命。 他走到竹简边上,按照漆封边上的标注,一一分类,不一会儿便把送到啬夫处的五卷竹简挑了出来。他又走到一旁书架上挑了块麻布,把竹简一股脑放进去,用力勒紧了,方才佝偻身子背着出去,给刚才留宿的人送过去。 谌洛趁着这段工夫抓紧时间吃完饭,碗中粟米、大豆一粒不剩。 他揉着圆滚滚的肚子,仰着头思考道:“该写份文书,告知众人吾已上任,有冤情急事可来此处理。” 因为上一任亭长的缘故,有五十多个人命丧于此,恐怕整个乡里都觉得茂陵亭是个黑暗肮脏之地了吧?作为新亭长,自然需要重新树立威信,否则拿什么升迁? “昔年商鞅立木为信,今我无五十金,自然不可能效仿其变法所为。”谌洛冷静分析形式,“如今之计,应拿恶徒开刀,以雷霆之势为乡、里百姓树立茂陵亭安全可靠的认知。” 谋划已有,就缺恶徒了。 谌洛目光慢慢落在案几上那份来自临江里的竹简上,眸中掠过一丝不可言说的精光。 正文 第三十一章:困境 , 傍晚时分,天边飘过一片熏红的彩霞,谌洛将疲倦不堪的目光从不见边际的涂道上收回,坐在华表下低着头打了几个哈欠。 两天前,啬夫送来文书,称已将茂陵亭招募人手的事情传达到各里。然而都过两天了,竟然连个来面试的都没有,很是不正常,怎么说这几个职位也是体制内啊,难道没人心动? 谌洛掐腰站起来,拍了拍绔上的尘土。 “唉,看来茂陵亭的名头已经在各里传开了,那个“黑”真是留了个烂摊子啊。原本以为茂陵亭长是个美差,没想到,竟是个霉差。” 谌洛在这里待了两天,与老翁庾易一同把亭长的主要职责讨论了一遍,那卷记载投宿之人名单谌洛亦翻阅片刻。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账本所记录的人员中,大多都是从外地来的民夫,他们人生地不熟,不清楚茂陵亭之前的事迹,因而有住宿的胆子;而茂陵乡里之民,亦或是役期结束的民夫,自“黑”被廷尉拿下之后,再也没有来茂陵亭住宿。听庾易说,这群人哪怕晚上摸黑赶路,也不敢踏入茂陵亭半步,甚至关中地区开始流传茂陵亭是陵墓入口的传闻,进入即死。 “此地在茂陵乡百姓眼中,怕是已经变成死亡的代名词了吧?”谌洛苦笑。 现在最大的难题不仅在于没有人手,更在于没人过来投宿。 相对和平的年代,亭的意义本就是传递信件与为往来之人提供住宿,现在的茂陵亭已经丧失了一半的功能…… 谌洛担心再这么下去,槐里县会出现撤销茂陵亭的声音。 一个部门的主要营收点丧失,那对公司而言,其就可有可无了。 “难道吾要因势利导,在这里顺势开家鬼屋来提高业绩?”谌洛沉吟片刻,猛的摇摇头,把这个可怕又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在脑后。 要是让刘彻知道他专心修建的陵寝边闹鬼了,恐怕整个茂陵乡都得出事,届时,官吏从上到下,一个都别想活,全得自杀谢罪。 “还是给兄弟们写封信吧。”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恐怕只有同来茂陵的那二十八个兄弟了。 谌洛走回正堂,找了一卷透着竹子味儿的竹简,提起毛笔洋洋洒洒写下一列列方正的隶体字。 信比较简短,也就用了半卷,大概的意思就是:我遇到难题啦,有没有人愿意来帮忙?工资一般情况,对体力要求比较高,伤势较重的好好养伤千万别来。 “这是最后的办法了,如果再没人来,恐怕就只能求助功曹,让其征调人手了。” 谌洛写完最后一个字,在这份竹简左下角盖上茂陵亭长大印,然后对外面呼唤:“亭父!亭父!” “吾来也。”庾易小步快走进来,“亭长有何吩咐?” “找个投宿的兄弟把这份文书送到啬夫那儿,让啬夫转交给最近从雁门搬来的二十八户人家。” 庾易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接过文书,点点头,外出找一个可靠之人。 谌洛写完摇人的文书,又开始研究茂陵亭面临的另外一个问题--财政情况。 这里作为一个乡级机构,财政情况却差的不得了,不仅没有营收,人力成本也即将倍增。 谌洛捧着账本,闻着竹墨的香气,眼珠子一动不动,死死盯着上面记载的剩余资金:三十七钱。 这个数字急得他内心烦躁。 三十七钱是个什么概念呢? 当今市价,一石粟米都要五十钱,而边境戍守士卒每个月的俸禄是一石半。 账面上剩余的资金都不够一个人吃一个月的,更别说马上要来五六个小弟了。 目前主要营收点已用来补偿送信的民夫,必须开发新的赚钱的项目填补空缺。 谌洛曾经和庾易商量:能否做点稀奇古怪的花样,吸引纨绔子弟购买? 这个想法刚提出就被否定了。 目前茂陵几乎没有纨绔,纨绔们都在长安附近的闾里居住,距离这儿远得很。 谌洛这才恍然大悟,《迁茂陵令》还没颁布呢,这里并不存在富甲一方的商贾,只有本土的普通老百姓以及跋山涉水来此的苦逼挖土民夫。 花里胡哨的东西行不通,只能想一个老老实实的方案了。 谌洛伏在案几上,大脑疯狂旋转,希望想到一个好的方案。 有没有既不违背大汉律令,又能赚钱的法子呢? “难道我要沦落到给住宿民夫表演才艺,索要赏钱的地步?不行!真的这么做了,不需要刘彻出手,恐怕槐里县的功曹就能先把我弄死。” 谌洛用毛笔末端轻轻敲打案几,哒哒哒的声音仿佛加快了思维。 “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赚钱?肯定是房地产生意。只可惜我目前没有资本……那么就只剩下……教育!” 哎! 谌洛一个激灵,蓦然坐直了。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可以办辅导班啊!在孩子的教育上,家长的支出从不吝啬。 一年前,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现在想当官就得学习儒家文化。 自己若是在茂陵乡开一个传授儒家文学的辅导班,岂不是既响应了政策,又能赚的盆满钵满? 哪怕槐里县令来了,都没法反驳自己这种做法! 大汉政策重农抑商,商贾被各行各业看不起。 但自己这种传授教育的方法,算不上经商,教育上的事,能算生意吗? 哪个老师招收弟子的时候不要束脩(十条肉干)? 他们要肉,自己只要粟米。 这叫什么? 这叫有教无类!这叫圣人之道! 谌洛笑逐颜开,激动的拍着大腿:“吾要兴教育!吾要传播圣人之道!” 这番动静把在隔壁招呼往来客的庾易都惊动了。这白发老叟迈着力所能及的大步,急匆匆赶了过来。 “亭长何事惊慌?” “无事!请君将此物抄写一份!原本贴在华表之上,抄写本送至啬夫处,让他帮忙传至乡里。” 谌洛将写好的招生通知书交给庾易,拍了拍这老翁的肩,笑哈哈的往自己的屋子走。解决了一个心头病,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正文 第三十二章:啬夫怐正 , 深夜,啬夫家院子中的那条大黑狗叫个不停,接着便听到一阵儿急促的敲门声:“啬夫,吾受人之托送紧要文书数卷,因需赶路,便放置于尔屋之外了。” 一包用褐麻布包着的文书被人送进了茂陵乡啬夫部。 啬夫怐正安抚了埋怨不断的妻子,方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把放置于门外的文书全部拎进屋中。 滞留文书乃大罪,因而怐正有文书送来后立刻处理的习惯,此举不仅节省时间,还可明日天亮便安排人传送乡、里,教诵诸民。 灯芯挑亮,烛光摇曳,黑烟升腾,屋内的墙壁上多了一道工作的身影。 怐正将一捆捆竹简摞在案几旁,毛笔使劲儿沾着碗里发干的墨,嘴里却是不断打着哈欠,眼角分泌几滴粘稠的泪珠。 他抓起文书堆里唯一被漆封的竹简,检查一圈儿,确认无人提前偷看,方才握着小刀,挑断麻绳,把漆封推干净。 伴随哗啦的清脆声,竹片翻滚展开,右侧第一列内容映入啬夫眸中。 “啬夫兄安康,吾乃茂陵亭亭长谌洛。” 啪! 怐正猛地把竹简合上,仰着头,眼眶四周的黑眼圈更浓了,咬牙切齿低吼: “又是你这小子!招人的文书都已下发两日,这小子还没择到满意的人手吗?” 怐正气的浑身发抖,脸色苍白,手中的毛笔恶狠狠的在装墨碗里打转,发泄心中的不爽。 “动静小点!”妻子起床气严重,呵斥声从屋内传来。 怐正吓得立刻扶住墨碗,将毛笔抬起来,生怕产生杂音。 此时民风尚且开放,女子彪悍的很,惧内者甚多,他也不例外。 怐正小心翼翼的往黑暗屋里瞥了几眼,见妻子睡着了,松了口气,为避免制造噪音,这次他小心翼翼的将竹简的竹片,一片又一片的揭开。 自从谌洛上任,他这位啬夫的工作量倍增。本来只需应对县内送至啬夫处的文书、维护乡内治安,如今还得兼顾快递站的文书工作。 啬夫部,唯有怐正一人会写字,而一乡下辖十里,于是传达至各里的文书,需要准备十份。 怐正真的想找个时间拜访茂陵亭。 他想揪着谌洛的衣领好好问问,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虽然大家都是同事、虽然大家职责有相通之处、虽然你是陛下任命的……但也不能总欺负自个儿一个老实人啊,能否换个人祸害? 游徼他也闲着呢…… 这他丫不是来了个同事,这是来了个上司! 啬夫愁的浑身无力,压低脑袋,目光快速扫过文书上的内容,嘟囔一声:“怪不得继续给吾写信,原来招不到人啊。” 他继续看着内容:“将信送至从雁门来的二十八户人家?吾记得这群人皆有爵位,且有不同程度伤势,大概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猛士,这位亭长与这群人称兄道弟,难道与之有关联?” 怐正心怀疑惑,继续阅读下面的内容。 他不仅是一个抄录消息之人,更是一个压缩内容的人。 竹简空间有限,在传达至各里时,需要用最简短的语言撰写,此举也利于百姓理解。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却让这位啬夫惊呼出声: “此子竟欲兴办教育?只可惜茂陵亭距离各里较远,在此传业授道恐不容易。” 怐正放下手中的竹简,下意识的用手敲打案几,沉吟片刻,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候学字之艰苦: 每日天不亮起床,穿着草鞋行二十多里,至渭城一户老者家中学习,傍晚时分,再步行回家。 雨日冒雨而行,哪怕多次滑倒在泥泞中,痛的嚎啕大哭,也需继续前进;冬日则穿着单薄衣衫,怀揣几块被冻得硬邦邦的餱,饿了简单的咬几口,接着赶路,甚至好几次为了抄近路,不小心掉入冰冷刺骨的河中,险些活生生冻死。 “唉……” 怐正叹了口气,脑海中逐渐形成一个坚定的想法: “令我茂陵乡男儿郎有地学字,令好学之人不必受吾当年所受之苦,此乃大善之事,吾虽为百石之吏,然亦为茂陵乡民。汝有此意,吾当出力。” 啬夫作为掌管一乡行政的管理,在某些事情上有权力可用。 怐正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对屋内轻轻喊了一声:“良人(妻子)!” 良久,屋中回应了一道冰冷声音,好像该声主人已提着菜刀,准备出来砍人了 “子欲作甚?” “乡亭处欲为我茂陵乡兴教育,授民道,吾欲相助一二。” “他兴教育,与子何干?” “吾……”怐正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来说。 屋内妻子骂骂咧咧的,又躺下了,甚至还翻了个身,却听道: “家中钱财皆放于米釜之中,记得留几钱用作吃食。” “谢良人!”怐正一愣,笑呵呵的对屋内拱手。 他起身又从书架上捧下十卷空白竹简、一卷记载茂陵乡各里赋税的文书,瞥了一眼油灯内,见还有三分之一盏灯油,急忙打开茂陵乡赋税账本,仔细查阅上面的数字。 “今各里赋税大致收完,唯有十几家无地穷苦者欲以徭役代替,正好让尔等去茂陵亭修筑屋舍,供吾乡孩儿读书识字时所居。” 怐正将拖欠赋税的几家人名字一一抄录下来,通知各里正,务必责令这群人十日后去茂陵亭报道,然后又把茂陵亭将招学子的消息传达给各里。 他抄完十份,又废了一段时间给二十八户雁门士卒所住之里的里正单独叮嘱几句。 一通忙活,不知不觉,灯油已见底。 怐正又趁着最后一段时间,加快动作,把剩下几卷没有漆封的竹简分类。这是来自大汉各地的书信,给修陵寝民夫的。 山中修陵,困难重重,一有不慎就会命丧于此,这堆家中书信是民夫们唯一的盼头。 待最后一卷分完,灯火挣扎的肆动两三下,渐渐变弱,慢慢熄灭了,怐正脸上多也了几道黑色的脏痕。 此刻,天蒙蒙亮了…… 他打开门,准备工作。 正文 第三十三章:战友 , 谌洛与熬夜加班的同事不同,至巳时,还在屋中熟睡。 庾易把额头泛白鬓发往上一推,伏在门外,耳朵对准门缝,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呼噜声,手中的斧子滑落在地上,松了口气。 他在茂陵亭做了十几年,曾未见过临近正午还没起床的亭长。上任亭长黑虽然为人凶狠残暴,每天辰时也会醒来,拿着锋利短剑去门外舞上一阵儿。 庾易捡起斧子往柴房走,准备弄点柴火烧水,却听到远处涂道竟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乱糟糟的洪亮呐喊: “使公何在?” “谌使公可在内?” 庾易心中一惊,大脑一阵空白,惊慌失措急忙探出头望去,发现茂陵亭口竟停留着数位士卒。 他们骑着雄壮骏马、战袍及膝、紧袖、腰间束带、手握长矛、身上竟套黑色玄甲! 这架势,庾易记忆犹新,当初廷尉捉拿“黑”的时候,士卒都是这般打扮。 “难道亭长渎职之事被发现了?” 庾易想起前两天谌洛一顿饭的功夫处理完积压了半个月的政务,脸色瞬间苍白,下意识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亭长寝舍,一想到连坐罪,吓得赶紧抽了一根纤细的木头别在门上,以防罪犯逃跑。 紧接着,他弄净身上尘土,火急火燎走到亭口,仔细一数,心中有了数,来了一什之数的士卒。 庾易小心翼翼的仰视众人,拱手询问:“诸君何人为首?” 众多士卒面面相觑,讨论了一阵儿,推出来一个头戴板冠二十来岁的俊秀青年:“吾名徐乐,长者可与我细说。” 庾易见多识广,浑浊双眸注视着徐乐所带发冠,再次拱手行礼:“见过不更。” 徐乐将人扶起:“长者,敢问谌使公可在?” 庾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声下气求情: “亭长上任不久,对职务有不熟悉,难免犯错,还望诸位将士在上吏处美言几句。” 徐乐疑惑挠挠头:“长者认错人了吧?吾辈得谌使公书信,特来相助,何谈美言?” “诸君不捉拿亭长?”庾易诧异万分。 “使公对我等有恩,焉敢冒犯?”徐乐正色。 “原来是这样。”庾易恍然大悟,“诸君来得甚是及时,请随老朽入正堂歇息。” 他把十个士卒领到马厩,拴住马匹后又把人引至正堂,狭窄的屋子被一群人给挤满。 庾易招待人很是周到,先从舍屋中取出几张草席铺在地上,供来人休息,又取来十个碗,为这些人满上热汤。 徐乐被安排在亭父的办公位上:“劳烦长者操劳,我辈之过。敢问,使公何在?” 庾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忽然一愣,瞳孔收缩成豆,猛地反应过来。 坏了! 人关在屋里还没放出来呢! 等庾易打开亭长寝舍的门,发现谌洛正蹲在门后地面上,打着瞌睡,看样子门没打开,坐下思考原因的时候又睡着了。 这老头儿赶紧把人摇醒。 “亭长,亭长。” 谌洛伸了个懒腰,皱着眉头揉揉眼。 “门终于开了……” 庾易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亭长,外面来了十个对亭中职务感兴趣的人,他们称呼君为使公。” !!!! 顿时,谌洛眼前一亮,睡意全无。 关键时刻还是得看战友! 他猛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干劲十足:“立刻备饭!吾欲与之同食。” “诺。” “还有,门坏了,记得修一下!” “好…好。”庾易心惊胆战的离开了。 在庾易做饭的同时,谌洛整理衣冠,步入正堂。 只见众人同时起身拱手作揖,齐呼:“见过使公!” 谌洛看着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庞,笑着挥挥手:“诸兄弟请坐。” 其他人重新坐下,而徐乐出列单膝跪地: “收到使公书信,我等受宠若惊,只是有十八位兄弟受伤严重,恐拖累使公大事,因而留在家中并未前来,其请吾向公谢罪。” “伤势严重者养伤本就是吾书信所写,何罪之有?” 谌洛把徐乐扶起,环视众人粗糙的面孔道: “诸君能来,吾甚是感激!实不相瞒,吾茂陵亭暂无人手,需亭佐、亭侯,求盗各一,吏卒数人,因啬夫与亭并存,诸职只有斗食之俸且不入官籍。诸君若有兴趣,待吃食过后,可将‘节’放置于所坐草席下,回家安顿家人,两日后来此报道;若无兴趣,吾并不强求,此事本就是自愿。” 谌洛担心有士碍于面子说不开,又补充道: “吾闻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尔等若想入我茂陵亭,需安顿家人,否则,即便其有以一敌百之勇,即便其有先秦圣贤之能,吾亦不收。” 刘彻自继位以来,已赐民爵一到两次,如今战后这群士卒又升爵二级,因而他们的爵位,最少也为簪枭,高于寻常百姓。 让他们放弃舒坦的生活到茂陵亭当小吏卒,恐怕有些人会心怀不愿,谌洛可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把关系闹僵了。毕竟当前放眼关中,只有这些人才算得上自己的熟人,哪怕卫青,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朋友而已。 庾易做饭的速度提升不少,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一碗碗用薄肉片盖住的粟米,每人碗中,甚至还单独加了一点粗盐。 …… 午后,按照谌洛的安排,十个人纷纷告辞离开,事后庾易在草席之下捡起十块用竹片削成的“节”。 十个人都留下了“身份证”,看来都有在自己手底下混的打算。 谌洛把众人的身份证收好,扭头看着正在整理草席的老翁:“这两日所到文书暂且搁置,在此住宿者,皆按惯例收取费用,后天,汝从账上拿钱财去买粟米回来,人多了,自然需要多做一些。” 庾易恭恭敬敬应声:“诺。” 正文 第三十四章:杀人大案 , 茂陵乡亭正堂,灯光幽暗,谌洛捧读啬夫送来的文书: “时值七月,秋日已近,贤弟务必早做打算,切勿因懈怠政务令县中诸公轻视……” 原来秦汉时期也存在让苦逼打工人内卷的效绩考核,甚至涉及到赏赐、增秩、封爵、申斥、坐法等数个不同的处理结果。 啬夫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前辈,字里行间都在提醒谌洛,一定要把近期发生的案件一件不落处理干净,防止考核来临来不及应对。 “怐兄催得这么急,看样考核快要开始了吧?”谌洛抚手轻笑:“算上上计来回路程,一个月县内考核、一个月郡内考核、一个月长安考核,恰好三个月。” 亭长副手--亭佐徐乐翻看亭内竹简,提醒道: “亭长,茂陵乡中还有一件杀人大案未曾处理。” 谌洛点点头:“说得甚是。今人手已够,该处理临江里杀人案,为死者沉冤昭雪了。” 昨日想来茂陵亭混的十个人准时到达,按照规定,一亭应设亭佐、亭侯、求盗各一人,吏卒五名。谌洛考虑到修陵民夫众多,每日书信分布在乡中各里,于是向县中申请增加了两个负责送信的斗食卒名额。 功曹知晓这十人从战场退下,身怀战功,留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倒不如为国所用,因而其与县尉请示后,准许增加人数这一行为。 如此一来,茂陵亭正式组建了一个十一人的班子。十一个人抓杀人犯,人数上起码不会吃亏了。 谌洛对徐乐道:“将啬夫、游徼送来的文书全部取出,吾要亲自审阅这场杀人案之始末。” 不一会儿的功夫,案几上便多了六个撰写在柳木木牍上的文书。 谌洛抓起第一个,叮嘱道:“汝持笔,将分析时的关键内容记下,若有想法,可向吾提出。” 徐乐点头应允,退回工位抓起一根毛笔,轻蘸三下墨,守着竹简等待信息。 俄而,谌洛翻开啬夫送来的文书,声音回荡在正堂。 “元光二年六月初三,临江里发生杀人案件,死者乃一耳顺之年老翁,名‘冲’。” 徐乐听闻,立刻记下案发时间与死者身份。 “死者平日里带人亲近,并无仇敌!” “发现死者之人乃其子。其子‘猛’回家取餱时,发现老父伏在地上,身下多了一滩血迹,遂呼喊伍老、什典,又上报里正,最后啬夫与游徼齐至。” “案发当日,临江里正遵从‘桑椹赤则种豆’教化之语,里间能下地之男丁、妇人皆荷锄抢种大豆,里间家中只余少数孩童以及些许看孩子的老者,无人目睹杀人者身影。” “当日,里监门腹泻曾多次离开值守岗位!因而怀疑有人趁机混入,进行杀人之谋。” “当日,死者家中钱财失窃,疑似为财杀人。” “当日,啬夫部吏卒走访周围各什共计四十九户人家,皆不曾获得杀人凶手之讯息,怀疑凶手已逃出临江里。” “‘猛’陈述,大人死亡后,家中大门开放,凶手应为仓促逃走。” 徐乐挥毫,仓促记下一条条讯息。 在这寿命短暂的时代,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被称为国宝级都不过分,如今被人杀害,恶劣性绝对可以震惊整个关中了,这恐怕也是啬夫焦急的缘故。 这案子破获不了,今年绩效,茂陵乡绝对全县垫底,大家都别想过个好年。 谌洛将啬夫送来的竹简放在一旁,开始拿起游徼送来的书信。 相比啬夫,游徼作为县中派遣下来协助维护乡里治安的官吏,在处理这种事情上更为专业,他的记录更侧重于死者本身: “死亡位置为庖屋门口,死者趴在地上,面呈惊愕状,右手边有一打碎的黑色陶碗,碗中有刚煮熟的粟米。” “伤口在死者正面右胸口处,比刀剑略宽,与农具相仿,疑似被人用农具铁制部分杀害。” “地面血迹存在明显拖痕,应为死者企图爬出呼救时所致,即死者恐为失血过多而亡。” 谌洛挑了挑眉,板着脸,发现这段叙述当中存在蹊跷。 徐乐写完关键信息,擦干额头的汗,好奇问道:“为何不念了?” 谌洛担心不熟悉西汉人的生活习惯,先把问题抛给本地土著:“汝记录了半天,可曾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 “说起来,确有一处。” 徐乐捧着竹简小跑过来: “为何杀人者知晓里监门的身份,能在其离开之时潜入临江里?为何杀人者要挑选‘冲’为杀害对象?根据啬夫所言,调查周围四十九户人家,说明‘冲’居住之地,在里深处,我若为盗贼,当选距离里门最近的位置:一来节约作案时间;二来被人发现可以快速逃跑。” 谌洛赞许点头:“汝说,是否可能为熟人作案?” “这……啬夫言明,死者并无仇家啊。” “不一定是仇家,也有可能是亲属。”谌洛回忆着二十一世纪发生的多起杀人案,亲属作案的可能性比其他人更大,也更方便。 徐乐失声:“亭长是指‘猛’?” “怀疑而已。” “没有证据可不能乱讲。” “有没有证据,到临江里一探究竟就知道了。”谌洛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去把亭中留存兄弟唤来。” 徐乐点头,出门把正在打扫卫生的亭父庾易、巡视涂道的亭侯王?、求盗庸谭还有两个小吏叫了进来,因为剩下的吏卒目前担任邮人的工作,皆前往乡里各地送书信了,因而就目前只有这几个人。 谌洛看着亭侯王?道:“汝待会持吾文书去趟啬夫署,他掌管乡中户籍,亦有制作‘节’的权力,请他查阅治下有多少人为左利手。” “亭长为何要查这个……” “破案用!” 谌洛回答完后,又望着头戴板冠、样貌瘦削、嘴唇偏厚、为人较为内向的庸谭:“汝持吾文书前往游徼处询问死者埋葬之地,然后前去蹲守,别让人发现。” “诺。” 最后,谌洛表情严肃,对剩下的人道:“庾易留守亭中,剩余诸君,随吾前往临江里!” 正文 第三十五章:抽丝剥茧 , 谌洛在亭内安排周全,大家便各自行动起来。 因成为亭吏需住在亭中,只有每五日的休沐方可回家一次,徐乐几人考虑到马的珍贵性,为了避免马蹄磨损,来时并未骑马。 于是几人带着亭父庾易准备的餱,背着两竹筒水,沿着涂道向北边的临江里走去…… 按照徐乐说法,从亭署去临江里需要先沿着涂道走十来里,然后再穿过一片林子,林子尽头是一片耕田,耕田东北角的一垣聚落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这两日刚下了暴雨,道路积水严重,泥泞道路恐只多不少,走起来吃力得很,吾等可能要傍晚才能到了。” 这是谌洛第一次前往治下,担心到最后没能到达在野外过夜,于是令众人加快了速度。他们走了大约一个半时辰,终于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林子。因为有茂密枝叶的遮挡,树下面相对于涂道而言,更硬一些,于是几人便割了一大片湿漉漉的草铺在地上,充当临时草席休息。 谌洛拿出餱分了分,又递过去一个装水的竹筒,供大家饮用:“大家稍作休整,夏季黑天晚,我们在黄昏之前到达就好。” 三人接过后道了声谢,便开始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庾易这么多年的亭父没白做,在味道把控上一直能让吃的人满意,即便是味道单一的餱,在他手里也能变得比纯粟米香。 众人食用时聊着天,互相慢慢熟络起来,在徐乐的介绍下,谌洛也认识了跟随的两个吏卒。 长相虎头虎脑、体态略微丰满的名叫“大虎”,齐地人;肩膀宽大、国字脸、身体健壮的名叫“小瞒”,梁国人。二人当初都是边境的戍卒,因为与匈奴人交战失利,才被俘虏做了奴隶。 大虎憨憨的,做事单纯,在了解谌洛平易近人后,便熟络的请教:“亭长,俺有一件事没弄明白。” 谌洛轻笑:“你说。” “这杀人案怎么就和左利手扯在一块了?君从哪里得知凶手是左利手?” 谌洛先不回答,扭头望着翻阅关键信息笔记的徐乐:“亭佐看出端倪了吗?” 徐乐灌了口水,猛地把嘴里的饭咽下去,这是在考验自己呐,可不能让老大失望。 他顿了顿道:“恐怕是死者的死亡姿势吧。” 徐乐把记录信息的竹简铺在地上,当着众人的面指着上面那条致命伤口的位置,继续说道:“诸君都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敢问在持长矛与敌方拼杀时,诸君会攻击哪个位置?” 大虎凑近抢答道:“自然是对方心脏!” “小瞒,你呢?” “一般也是心脏的位置。” “尔等为何要攻击心脏?” 大虎欲言又止,这个问题似乎很好回答,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总结,最终还是边上的小瞒给出了答案。 “攻击心脏可一击毙命,且其左手无力,纵然抵挡,恐为挣扎之举而徒劳无功。吾以有力之手对其无力之手,必胜!” “对对对!”大虎急切的点着头,一副我也是这么想的表情。 谌洛觉得众人分析的很有道理,点头赞扬。 徐乐在夸奖过后,继续引导二人: “现在问题就来了,杀害‘冲’的凶手并未攻击其心脏,而是攻击了死者的右胸口……” 大虎悟了,高兴的手舞足蹈:“俺明白了!杀人凶手左手有劲儿,所以他用左手杀人!” “正解!”徐乐欣慰,看向谌洛,“这是亭长寻找乡里左利手人的缘故吧?” 谌洛沉吟:“算对了一半。” “一半?”徐乐愣住了。 都分析到凶手的应为习惯了,竟然才对了一半?那另一半是什么? 在其将问未问时,谌洛不再卖关子。 “吾闻之,左利手可遗传给后代。因而只要从啬夫处找到左利手人的名单,只要‘猛’在名单内,那么凶手几乎就可以确定了。” 谌洛笑着揉捏大腿。 在场三人互相看了一下,一脸茫然。 什么是遗传? 他们现在的迷茫犹如普通人阅读费马大定理的解题过程,单个字能看懂,连在一块儿脑瓜子就有一种爆炸的趋势。 徐乐沉默两三秒道:“亭长,遗传是何物?” “这是一种伟大的生物行为,详细说起来就过于深奥啦,汝可以理解为‘冲’在‘猛’出生的时候给予的财产。” 三人似懂非懂,仅点头回应一下。 谌洛见面前三副面孔呆呆的,内心叹了口气。教育发展,任重道远。 为了大汉的教育进步,接下来的路途,谌洛开始给三个人普及一些简单的生理卫生知识,例如娶妻时,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一定要等到妻子二十岁左右再要孩子……这么一看,曹操喜欢年纪大点的,貌似应该给他点赞。 一行人边聊边走,直到傍晚时分,方才出了森林,进入一片田野中。 田呈正方块状,密密麻麻分布,在东北方向,田地包围之处,存在一个用泥土、石块、木头三种物料混杂制作的墙,里面是一个围起来的聚落,袅袅炊烟从聚落里升起。 徐乐翻看带出来舆图,指着道:“那便是临江里了。” “诸君记住,进入之后,吾等旗号为新亭长巡视辖区,慰问老者,不得声张捉拿凶手之事。” 谌洛对三人谆谆告诫: “尽管现在种种证据皆指向‘猛’,在没有十成证据前,凶手依旧可能会变,因而吾等必须要安静行事,勿打草惊蛇。” “唯!”三人干脆利落的回应命令。 “开路!” 大虎、小瞒双目对视,同时点点头。 既然要表现出亭长巡视的模样,自然要大张旗鼓一些。二人一左一右,快速往最前方走,不知不觉与谌洛、徐乐拉开一百多米的距离。 二人对道路两旁进行农忙收尾工作的百姓挥挥手,指着后方亭长、亭佐,高呼: “要叫尔等知晓,茂陵亭亭长来也!” “此乃新任茂陵亭长!” 谌洛一头黑线,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远处,好像已经有几个百姓扛着锄头疯狂的往里中奔跑了,隐隐约约,田边回荡着“快跑啊!亭长来了!”这七个惊慌失措的字。 正文 第三十六章:恶名远扬 , 临江里以山为依靠,一条细小河流从山中流淌,穿过里的中央,再穿过田野,最后并入黄河支流,这是关中地区早期聚落的布局。 谌洛一行人沿着田间高垄前进,地头浓郁的杂草腐烂味道熏的众人眉头紧蹙,情不自禁的回忆起在匈奴之地受人欺凌,以泔水为食的日子。 “荼蓼朽止,黍稷茂止。前几日的雨下的甚是时候,今年粪田早,菽(大豆)能丰收,我汉家又行三十税一制度,今年民可安乐。”徐乐被田间大片耕完的土地吸引,叹道。 谌洛摇摇头,并不认可这种说法,但身份摆在这里,也没敢多说什么。 汉景帝虽然定下三十税一的标准,但实行起来,采用的却是‘乐岁粒米狼戾而寡取之,凶年饥饉而必求足’的收税方式,即不论是丰收之年还是灾害之年,缴纳的田租都必须相同。今岁的丰收,恐成为灾年的税赋。 再加上还有复杂的人口税:七至十四岁,每年缴二十钱;十五至十六岁每年缴一百二十钱;卿以下五月户出赋钱十六钱,十月户出刍一石,足其县用,余以入顷刍律入钱。 对百姓而言,丰年仅仅能勉强果腹罢了。 谌洛与徐乐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到了临江里的里门,大虎与小瞒早已等候多时,在二人身旁,还有一黑脸黑须、发髻缠绛布、右侧腰间还配一把短剑的中年汉子。 见谌洛与徐乐走过来,他急忙再检查衣冠是否整齐,无问题,方才笑着脸迎上去,作揖道: “早闻茂陵乡亭有新亭长上任,今日得以一睹风采,死而无憾啊。” 谌洛见里监门憨厚老实,不敢怠慢,拱手道:“贸然来访,打搅了。” 里监门连连摆手:“哪里话!亭长乃上吏,来我临江里,是瞧得起我们。前日里正还与我商量,新亭长上任匆忙,可能缺点衣食,等过两日农闲,用里中的耕牛为君送点东西去呢。” 这个中年汉子相当客气,吹捧一阵后,目光下移,落在谌洛腰间的绳子上,眼睛眯眯着。 一想到上任茂陵亭长在任期间杀了五十余人,里监门就觉得背后发凉,好像有一股凉气从脚心涌入,一直窜到大脑:“只是不知亭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难道里中有人行凶被告发,又或者一月前的凶杀案有眉目了?” “有啬夫、游徼在,缉拿凶手这种事还轮不到吾插手。” 谌洛解下腰间的绳索,在手里随意逛了逛,笑着解释: “这两天入秋,县中快要派人下来检查乡里各官吏的履职情况了,吾刚刚上任,毫无政绩,想着到下辖各里转转,看能不能抓到几个偷窃、亦或是斗殴的二三子,凑凑数。” “原来是这样,那亭长恐怕来错地方了,吾临江里百姓都是守法奉公的老实人。”里监门松了口气,低声嘟囔两句:“吾听闻‘始都里’倒是有几个喜欢模仿游侠四处与人斗殴的黄毛小儿,亭长若感兴趣,可以去那里转转。” “今日来此便差点将吾累出病来,等过两日休息够了,吾再去始都里转转。” 谌洛说完扭头看着小瞒,眨眨眼暗示,方道: “汝不是说今日行路太远,身上伤口又隐隐作痛嘛,汝便留在这里暂且歇息一阵儿,今日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未免有瞧不起临江里的意思,吾三人进去转转,一会儿便出来。” 小瞒心领神会,笑着拱手:“唯。” “里监门,吾这位属下就交给你了。” “亭长放心吧,吾这里有些草药,待会为兄弟敷上。” 中年汉子点头哈腰的目送谌洛进入里中,同时心中默默为邻里众人祈祷,千万别有不开眼的人惹到茂陵亭亭长! 茂陵亭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地儿! …… “小瞒是从尸山箭雨里走出来的,身手不亚于寻常甲士,有他在门口守着,罪犯若真在里中,应当逃不了。”并肩而行时,徐乐悄悄说道,“临江里较为偏僻,这两日又多雨难行,倘若那人毫无准备翻墙逃跑,必将在野外风餐露宿,不死也要惹上一身风寒。” 这个年头,普通人得了风寒,能不能活全靠天意。 谌洛摇摇头:“吾让小瞒留下,仅仅是为了控制住里的大门,防止有人前来坏事罢了。凶手若真在里中,他杀人自然会有一定考量,要么是为了生活谋财、要么是为亲人报仇,无论哪一种,都说明其不会放弃家人独自离开。” 徐乐与大虎点点头。 三人继续往里深处前进,一路上打听里正居住之地。 临江里是一个大里,有八十多户人家,即有八什,一十六伍,三人想要挨家挨户转一圈,没有大半个时辰,恐怕完不成。想打听里中的大概情报,最快的方法莫过于询问里正。 然而可能是刚才大虎与小瞒的行为过于激进,提前跑回来的里民已经把新亭长过来巡视这件事讲述给众人听了,导致里中靠近里门位置的人家都大门紧闭,怎么敲也不开。 谌洛三人无奈走了一段路,好不容易在小路边看到一个正蹲在地上画画的孩童,还没等上去问,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拄杖老妇,抱起儿童就往里中狂奔。 老妇跑起来没闲着,谌洛看见她正对着孩子的屁股疯狂扇着巴掌,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委屈的哇哇大哭,哭声在里中回荡,引的到处狗吠鸡鸣。 大虎对着妇人的背影大喊几声,说明三人的来历。不喊还不要紧,洪亮的声音像一只猛虎,老妇听了竟丢掉了手中的拐杖,抱着孩子飞驰的速度陡然加快七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俨然排列的屋舍群中。 徐乐目光渐渐凝固:“我茂陵亭的名声竟有令老人健步如飞的功效?” “她大概是吓跑的。”谌洛一头黑线,无奈的耸耸肩,“这都多亏了前任亭长留下的威名啊。” 《史记》云:“……元光二年秋,谌洛为亭长,入临江里巡视,里中狗皆吠,盖通犬语之能……” 正文 第三十七章:蹊跷之处 , 天色渐暗,谌洛三人终于在一好心老翁的指引下打听到里正居住的地方。 “砰砰砰!” 里正家的院门被敲得震天响,院中的大黄狗叫个不停。 “谁啊?” 里正在屋里重新核算被茂陵亭打回来的田租详细,这本就是个脑力活,如今被人打断心情自然不好,半天才走到院子,一把拉开门,却看见是三个陌生模样的人。 他稍微打量几眼,忽然发现了谌洛头戴赤帻、腰悬绳索、简牍,心脏咣当一跳:“亭长?” 谌洛与面前这个黄脸白须、发髻右斜、身着绛服的男人对视后点头。 “汝便是当地里正?” “正是下吏。”里正惶恐作揖:“亭长可是来催前两日送还的田租文书?下吏已完成大半,望能宽限几日。” 谌洛摆摆手:“那个不着急,在上计吏到来之前送至亭中便可。吾这次来,是想与汝打听几件事。” 里正听闻,方才松了口气。他探出头望了望家门前左右两侧空荡荡的道路,侧身让出一条路来:“门外不方便说话,请上吏进来吧。” 在其安排下,三人进入了屋中,大虎瞪着铜铃一般大的眼珠子,狠狠地瞅了一眼院子里的大黄狗,好像在警告它赶紧闭嘴。 临江里里正挑亮油灯,昏暗的屋中多了丝温暖的亮光,他跪坐在地为三人倒了三碗水,又拿出来些吃食,忙乎完了,才问:“亭长大老远来,有何要紧事?” 谌洛拿起黑碗抿了口水,淡淡问道:“汝对临江里凶杀案有何看法?” “应当是潜入里中恶贼所为,临江里百姓不可能做出这种事。”里正沉默了一会儿道。 谌洛时刻注意里正的表情。 “目前死者家中还余几人?” “‘猛’及其妻子共计三人。” “‘冲’死后,三人有何变化?” 里正抬起头,瞳孔中充满了对这个奇怪问题的疑惑:“自然是悲痛欲绝,吾听闻,‘猛’每日上午必前往‘冲’之墓前叩首,其妻子亦整日以泪洗面,里中诸老都觉得他们一家乃至孝之人呢。” 谌洛顿了顿,想到当今农民最主要的资产,又问:“死者家中可有余粮?” “粟刚收一月,焉能无粮?”里正板着脸。 “亭长,此事有些蹊跷。”大虎吃了一口炒熟的菽,忽然道:“若我是盗贼,行窃时间定然选择粟米收割一至两个月后,到那时大多数百姓会把粮食变卖换成钱,用来缴纳算、赋。” 临江里里正陷入沉思:“这么一说,这场案件确实有些怪异。” 谌洛瞥一眼屋外,天已黑了,微微发红的月亮话在天上:“吾为亭长,应当慰问治下百姓。明日有空吗?我等打算去‘猛’家中看看,需汝引路。” 里正急忙拱手:“有空!敢问上吏今夜在何处落脚?下吏明日好去为诸君引路。” “若叨扰民众,即便破案也是有罪无功,吾侪今晚在里门外过夜。”谌洛沉吟回道。 …… 夜半时分,临江里里门外来了一个人。 那人浓眉大眼,体态魁梧、头戴褐巾、一身绛服,脚上却尽是泥巴,模样也略显沧桑,他正是奔波了一天的茂陵亭亭侯王? 谌洛被徐乐唤醒,整理衣冠与之相见。 “王兄在啬夫处可有收获?” 王?累的脸色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只是递来一卷怐正撰写的竹简:“此乃啬夫给与文书,请君一阅。” 谌洛不敢怠慢,急忙展开,一旁的小瞒适时拿来一根火把提供光亮,上面的人名呈现在众人面前。 徐乐在一旁瞟了一眼,眉毛一跳,惊呼出声:“临江里竟有四个左利手!” “临江里繁衍已久,难免出现通婚现象,四个并不算多。我没料到的是,这份名单当中竟有两个熟人。”谌洛腮部下耷,表情越发凝重。 竹片上的方正隶字中,有两个人名让茂陵亭众人觉得背后发凉。 里监门毋枫、里正杜央。 这两个人竟然也是左利手! 也就是说,除了已死的“冲”,自己已经与剩下三个左利手见过面了。 谌洛回忆着二人的样貌,企图在细微之处发现二人与不同于寻常人的地方。 毋枫、杜央的一举一动像电影片段似的,在脑海划过,忽然,一道思绪凝聚的闪电从谌洛脑海划过。 里监门将短剑悬在右侧腰间,而里正的发髻却偏向右。 前者好说,后者扎发髻时,必然与寻常男子不同,他应是右手握发,左手缠绕,因而,发髻偏右。 “大意了!竟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细节,” 谌洛在心底把自己骂了千万遍。 徐乐紧张道:“亭长,这可如何是好?里监门与里正似乎都有作案时间。” “在缉拿凶手之前,这里的人不可信了!” 谌洛给小瞒挥挥手,示意去观察里监门的情况,然后让众人聚在自己身边,叮嘱道: “今日必须破了这件杀人案!如今罪犯锁定的差不多了,吾侪只缺证据。想搜寻证据,我们又缺少人手。” 谌洛对王?拱手:“此地只有王兄知晓啬夫的住处,劳烦兄长受累再去一趟啬夫署,请怐正率领啬夫部、游徼部即刻支援。只要二部齐至,凶手必将为瓮中之鳖!” 王?虽是士伍出身,连续两天奔劳也是吃不消。他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咬着嘴唇提醒道:“好叫亭长知晓,吾已奔劳一天,再次前往,恐明日黄昏才能与援吏归来,在此期间,诸君切勿做冒险之事。” “辛苦兄长了,等案件破获,吾为兄长请功。”谌洛歉笑,作揖拜道。 王?拱手回礼后转身就走,身影渐渐的消失在黑暗中。 徐乐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催促问道:“使公,王兄一直被委以重任,我们呢?” “王兄来回需要时间,我们明日晚些时候再起床,拖延一段时间,随后再分头行动:小瞒依旧是稳住里监门,徐乐、大虎与我稳住里正、‘猛’!”谌洛理顺思路,安排道。 正文 第三十八章:都是摸鱼,凭什么只揍我? , 次日,日出时分,里监门按时打开里门,穿着褐色短衣的百姓们扛着锄头陆陆续续走出来,相互聊着天,往自家耕田的方向走;全里共用的老黄牛也被某位什长牵出来,牛驮着铁犁、人牵引着牛,一人一牛慢吞吞的,往今日需要翻土的地走去。 里监门先望了一眼天,万里无云,风和日丽。接着看向躺在里门左侧土墙下的谌洛一行人,嘴里直嘀咕:“怎么在这睡着了,也不怕被出没的野兽给吃了?” 他摇了摇头,没上去唤醒,转身重新回到里门内的一处简陋的草棚,半躺在草席上打瞌睡。 正当里监门昏昏欲睡之际,一道突如其来的呵斥把他给唤醒了。 “毋枫,汝这厮还敢睡觉!忘了一月前在里中发生的凶杀案了?虽然案子至今没有破获,但汝这渎职罪跑不了!” 里监门毋枫揉揉眼睛眼睛,待呼唤之人的模样逐渐清晰,他猛地一个激灵,睡意顿然全无,惶恐的站了起来,像是英语早读课被老师抓了正着的学生。 “里正。” 杜央今日穿着绛服,发髻依旧偏右,脸上上多了几分为吏的威严,他扶着右侧腰间佩剑剑柄,冷哼:“吾且问汝,亭长在哪儿?” “在墙外睡觉呢。”毋枫尴尬笑了笑,挠挠头,指着墙外。 杜央走出去一看,墙外果然躺着四个人。 毋枫跟在杜央身后,上前半步小声询问:“要去把人叫醒吗?” “先不用。汝在这儿看好了,等亭长醒了,立刻到我那里汇报。” 里监门笑着点点头,目送杜央离开,随后又回到草棚,用干稻草团了个枕头,继续打瞌睡。 …… 隅中时分,早上出门耕田的百姓扛着锄头穿过里门,带着一身尘土往家中走去。 如今虽然是夏秋之交,但正午的阳光还是能把人晒脱皮,因而他们选择回家休息一阵儿,待晡时再出门耕地除草。 杜央在家中等了一上午,腹中朝食都消化的差不多了毋枫却依旧没来汇报,他担心有什么变故,在家中喝了碗水便急匆匆的来到临江里几门,查看情况。 “毋枫!吾让你仔细侍奉亭长,汝竟然又睡着了!” 杜央来到草棚下,连里监门躺在草席上呼呼大睡,气的肺都快炸了,直接解下佩剑,用剑鞘抡抽眼前这个上班摸鱼的家伙。 “啊!别……别打。” 毋枫惊醒,下意识用双臂抵挡迎面而来的兵器。 “睡!我让你睡!”杜央恨得牙根痒痒,抡抽的动作越来越快,“让汝通报,汝竟然在这睡觉!” “里正恕罪,并非下吏诚心偷懒,而是亭长依旧在休息。”里监门毋枫护着脑袋,委屈巴巴道。 “胡说!亭长乃陛下亲自任命,怎么可能偷懒?还得打!” “君去门外一看便知!” “行!我今日就让汝死心!” 杜央打累了,喘着粗气,撂下一句狠话,握着佩剑大步走向门外。 “呼呼呼呼~~” 墙外,四段音调不同的呼噜声交相辉映、此起彼伏,演奏着大汉著名音乐片段--《茂陵亭协奏曲》。 这位临江里的里正瞬间石化,呆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连手中佩剑掉在地方都没注意到。 竟然真的没起。 现在的亭长都这么肆无忌惮了? 这真的是陛下任命的人? 懒觉亭长? 若治下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睡觉也未尝不可,然而您老可是刚来啊,难道又是一个勋贵纨绔下来游玩? 赵王刘彭祖就喜欢在治下装扮官吏,给往来之人判案,因而大汉百姓对于勋贵下来体验官吏生活的行为见怪不怪了。 毋枫揉着刚才被敲打的地方,缓慢走了出来:“里正,亭长在该处理公务的时候睡觉,吾觉得应该用剑打一顿。” 杜央翻了个白眼:“汝懂什么?亭长昨日奔劳一整天,昨夜又在处理事务,肯定累坏了,隅中未醒情有可原。” “可我这两日也夙兴夜寐啊。” “汝?”杜央啐了口吐沫,“等汝白日不打瞌睡再说这句话吧!” “这……不是……” 毋枫刚要申辩,杜央忽然抬手打断了他:“噤声,亭长醒了。” “嗯~~”谌洛用尽浑身力气伸了个懒腰,舒坦的叫出声,看着悬挂在高空的太阳,他把三个属下摇起来。 杜央笑眯眯的走上前拱手拜道:“亭长。” “里正来啦,等久了吧?”谌洛拱手回礼,报之以微笑。 “没等多久,我也是刚处理完公务。” 谌洛见三个小弟都穿戴完毕,整个人凑到大虎耳边,压低声音:“待会儿到了‘猛’的住处,汝别进门,去屋外挖蚂蚁,越多越好,我有用。记住!不要声张!” 大虎点点头。 谌洛脸上换上一幅严肃的表情,对杜央道:“时候差不多了,劳烦汝引路。” “请诸位跟我来。”杜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瞒留下养伤。” “好好看门!”杜央听了,也瞪了毋枫一眼,警告道。 …… 在里正引路下,谌洛几人最终在里深处一院落外停下。 这是一家典型的普通百姓的宅院,院子不大,前后两进,院门上没有锁,未修墙垣,只用半人高的篱笆围着,透过篱笆,外面的人很容易看到里面的情形。 在院子的西南角,一棵高过邻家屋檐的梧桐树高高挺立,树冠下的阴凉恰好遮盖着院中一角,那里是一个上下两层的构造,因有猪叫声和粪臭味传来,谌洛判断那是一个茅厕。 大汉农家茅厕有一个特色,即茅厕与猪圈合二为一。 经过长期探索,农民发现人与猪的粪便混合在一块后,能够促进庄稼的生长,在这种需求之下,二层茅厕应运而生。 人在上层排泄,猪在下层食用粪便以及杂草、谷壳等饲料,最终便能获得两种粪便的混合物。 谌洛的注意力没在这上面持续多久,便被院子中的一道身影吸引了。 一个光着膀子、下着短绔的中年汉子拿着铁锹和泥巴,他面前是一段半人高、一米长、用土块泥巴垒起来的新院墙。 正文 第三十九章:猛 , 猛在修墙的位置上铺了一层大大小小的碎石,接着趁黏糊糊的泥巴未干,用手抓着往上面抹,泥巴渗进缝隙中,在烈日的照耀下,最终发干变硬,如此往复,一层接着一层,这道简易的墙垣逐渐被垒起来。 杜央先是对谌洛歉意一笑,然后两只手搭在篱笆上吆喝:“猛,先把手头的活放一下,吾领着亭长来啦。” 中年汉子听到声音后,先是愣了一下,手里黏糊糊的泥巴缓慢的放了下来,转身站起,手不知该放在哪里,有些手足无措,俄而露出了勉强笑。 “吾还以为诸君今日不来了呢。” 谌洛隔着篱笆,诧异眯眼:“汝知晓我今日会拜访?” 猛点头,指着村东的方向道:“伍老今日一早就过来通知了,担心耽搁了亭长、里正的正事,吾都没敢到田里耕地。” 五家一伍,他嘴里的伍老是这五家的头儿,即这五家的组长,这个职位对于年龄没有太大的要求,只要众人心服便可。 看来里正昨日先通知了什典,再由什典通知伍老,一级一级通知下去,最后猛得到了消息。 谌洛笑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听闻吾上任前令尊不幸去世,今日代表乡里慰问,看看如果缺东西,过两天也方便送点过来。” “亭长大德,猛有礼了。”猛用打着补丁的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走到门口拱手迎接众人,其指甲里塞满的泥垢格外显眼:“诸君请进来说话吧。” 在这个憨厚汉子的盛情邀请之下,除了去掏蚂蚁的大虎外,其他三个人都被请至屋内。 猛家屋子一共三间,东西二间的窗子各用一块褐色麻袋布遮着,是一个典型的普通百姓居住场所: 正门连通庖屋,门口放着一把恶铁制作的锄头、靠北的墙角放了一个底部发黑的小釜以及一堆劈好了的柴火。庖屋墙壁表面是用黄色泥土糊起来的,有些地方的泥土已经剥落,里面不规则石块明目可见;房梁是几根横向排列的木头,再往上是一层稻草与泥巴的混合屋顶,下雨天会漏雨的那种。 庖屋左右两侧各是一间昏暗的卧室。 据猛介绍,西间是亡父居住之地,谌洛进去看了一下,发现里面摆放着一个个装的满满的黑色麻袋,里面大抵是今年刚收的谷子; 东间榻上靠窗的角落坐着一个穿着褐衣的二十余岁女子,她怀里缩着一个约摸八、九岁的男孩,二人腿上搭了一条破被子,里面的柳絮都漏了出来,在屋里乱飘。 谌洛三人进来后,女子二人不约而同的往后缩,目光变得格外警惕。 谌洛内心幽幽一叹,心一软,提议道:“屋内有些闷,不如出去聊吧。” 猛松了口气,急忙引路,柔和的目光瞥了一眼妻、子二人,嘴巴微微一动,没有多说什么。 夏日正午炎热,在谌洛的提议下,几人来到猛刚垒起来的那段东墙垣外,这里恰好有一块阴凉地,且距离屋子远,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被屋中的母子注意到。 …… 谌洛解下腰间的绳索、木牍,正襟危坐:“吾此次来是想了解一下,令尊可否有仇家?” 猛摇摇头:“家父平日里待人和蔼,不曾与里中之人结仇。” “里外可有仇家?” 猛依旧摇头:“小民不清楚。” “亭长,我临江里距离茂陵乡其他几里路途遥远,冲老兄年纪大了,不太可能跑到其他里与人结仇。”里正杜央道:“依下吏之见,此次行凶,大概是潜入本里的恶徒所为。” “不对,应当是临江里中某人做的。”谌洛沉声,“若为恶贼行凶,伤口不可能和锄头一般大小,他们多用剑!” 杜央顿了顿道:“万一是少数人作案呢?” 谌洛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目前确实没有证据说明用锄头的就是本地人。 “汝家中少了多少钱财?”徐乐适时询问。 猛思考片刻答道:“大概一千五百多钱吧。” “这么多?”徐乐惊呼。 里正也微微动容。 猛苦笑解释:“都是前几年剩下的,吾本来打算用这笔钱为妻、子置办衣服,现在只能搁置了。” 谌洛眉头紧蹙,对这个数字持怀疑态度。 根据后世调查,西汉百亩之家,男耕女织一年,折合之后有大概一万一千两百钱,而赋税、口粮、农具、祭祀、种子等支出大概在一万零三百八十六钱,每年剩余不到一千钱。 猛报出来的损失,几乎在声明他们家两年白干了。若明年是一个灾年,在支出基本不变的情况下,他们家将会出现食不果腹的情况。 这不符合农民的基本情况。 小农经济相当脆弱,一旦遇到天灾,将会出现粮食减产甚至是绝产的情况,因而大多数农民宁可将钱尽可能控制在一个较低的数字,也要把粮食留着。 大家饿怕了! 猛忽然看见谌洛凝重的表情,一边抠指甲缝隙里面干了的泥,一边紧张询问:“亭长可是存在疑惑?” 谌洛微微抬头,凝视道:“在案发现场可曾找到凶器?” 里正回答:“游徼将周边寻遍了都不曾找到,大概是凶手拿着逃跑了吧。” “汝家中装钱的器物可还在?”谌洛又问猛。 “装钱的陶罐一并被带走了。” 谌洛微微一笑:“这样来看,本案凶手够强壮的呀。”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徐乐出声问道:“亭长此言何意?” 谌洛捡了块石子,在地面上涂画。 “我大汉一斤为十六两,一两为二十四铢,一千五百枚四铢钱乃二百五十两,约十五斤半,而锄头大概重八斤,陶罐罐本身大概在八斤左右,即凶徒逃跑时,身上扛着三十一斤的重量。凶徒若不强壮,怎么可能健步如飞,以至于逃跑时都没人注意到?” 徐乐瞳孔渐渐收缩,嘴巴长的老大,能塞进去两个鸡蛋。 “复杂数据竟不需借助算表,谈吐间便知结果?”杜央脸色苍白,“吾若能如此,焉能几日都不曾算完里中赋税?” 他貌似知道为何陛下会任命眼前之人为茂陵亭亭长了,单这个计算能力,哪怕县内上计吏都要甘拜下风。 谌洛没有在意二人吃惊的表情,而是微微一笑,慢悠悠打量额头出汗的猛:“吾说得可对?” 正文 第四十章:蚂蚁的另一用处 , 谌洛见猛不回话,转身对徐乐道:“君在匈奴之地待了得四五年了吧?若让君背负三十一斤重物从此地出发,可有把握在潜出里门时不被人发现?” “亭长别说笑了,别说是我,哪怕匈奴人的射雕手来了,也得掂量掂量。”徐乐苦笑,“跑出里门并不难,难的是既要顾及身上重物,又要不被来往之人发现。” 里正杜央也被这个话题触动了,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难道真的是里中人作案?” 猛拼命摇头:“不可能,吾父亲不曾与人结仇,一定是外来的恶徒。” 谌洛轻笑:“汝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因为里中百姓皆为良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猛磕磕绊绊回答。 “是不是汝中百姓作案,一试便知。” 谌洛看着远处正捧着一大块土堆向这边跑来的大虎,站了起来,侃侃而谈: “尔等可知,粟米中含有一种叫做淀粉的物质,它是糖的合成物。我大汉百姓以粟米为主食,体内的糖分只高不低,这种糖分达到某种含量将会渗透进血液当中。 蚂蚁对气味格外敏感,尤其是发甜的东西。若铁具上沾了鲜血,即便用水冲刷了,也掩盖不住上面发甜的血腥味,只需把全里农具收起来,将蚂蚁放在其上,便可知晓哪些上面曾经沾过血迹了。 当然,凶手肯定我冲刷过凶器了,但铁遇到水容易生锈,锄头这种农具的价格可不便宜,其最多也就冲刷两到三次吧?” 谌洛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容越发灿烂,让猛一阵胆寒。 “里正!” 杜央一下子站了起来:“亭长!” 虽然他听不懂谌洛这一大通话,但有随口算出结果的前例在,这位里正选择了继续相信。反正活不累,无非就是多找两个人挨家挨户收农具嘛。 “将猛这什的锄头收起来,先从这十家进行查验吧。” “唯!” 里正兴奋的拱手,激动的像个孩子。 用蚂蚁破案,这辈子可是第一次见。 “亭长在此稍等片刻,吾即刻去寻此什‘什典’。” 然而,还没等他行动,却听得坐在地上的猛幽幽一叹:“不用麻烦什典了……” 里正一愣,心脏蓦然悬了起来:“猛,汝此言何意?” 猛仰头,身上打着补丁的褐衣与他脸上淡定的微笑形成强烈的反差:“亭长找到这来,应该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吧?” 谌洛面无表情:“看到啬夫、游徼文书时,便大致猜到了。” “厉害,听闻君由陛下任命,果然名副其实。” 猛站了起来,拍净绔上的土,看着抱着蚂蚁窝在一旁等候的大虎,默默走回家中,拿来门后的锄头。 锄头被他随手丢在地上,大虎鬼使神差的把蚂蚁窝放在锄头旁。 不一会儿,蚂蚁纷纷从土壤里爬出来,在锄头刃上聚集,像在舔舐什么。 里正看见这一幕愣住了,看着猛,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徐乐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但见证蚂蚁寻觅凶器之法亦格外震惊,只是走到谌洛身后半个身位,见证这一幕。 猛双手环胸,笑容不减:“早知道吾就换把新锄头了,没想到千算万算,竟然败在蚂蚁身上。” 谌洛冷眸:“汝为何要谋杀汝父?汝可知,依我汉律,‘子贼杀伤父母,当枭首,弃之于市。” “父?其焉能称父?”猛一屁股坐在地上,倚着自己刚刚砌好的泥墙,自嘲一笑:“这些年来,吾与妻辛苦耕种攒下之钱财,其全部拿走不说,今岁还妄图令我售卖地中收获,将所得钱财一并交出去。此行焉能称之为父?” 猛瞳孔中逐渐布满血丝,癫狂发笑 “尔等可曾体会到寒冬时分,大雪骤降,着夏衣、以稻草覆身,在屋子却依旧瑟瑟发抖之苦?每至冬日,尔等子嗣可曾念叨‘父,我冷,我饿’之语?” 杜央沉默片刻:“汝家每岁赋税都按时交纳,为何不拿钱添衣裳?” “钱?哪来的钱?都被‘冲’要走了!”猛双拳紧握,愤怒异常。 谌洛道:“他要那么多钱作甚?” 猛激动回答:“六博、投壶、斗鸡、走犬……” “里中有人赌博?”杜央惊呼,脸色变得格外难看,眼睛时不时的往谌洛身上瞟。 汉承秦制,有“博戏罪”,此罪不局限于“六博棋”,意义囊括为“戏而取人财”。 如今临江里的命案与赌博有关,杜央已经预见今年自己在绩效考察时被训斥的场面了。 大虎呆头呆脑道:“汝为何不报官?” “他无法报官。”谌洛沉声,“按照大汉律,除谋反之罪外,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公婆)奴婢告主、主父母妻子,勿听而弃告者市。” 这条出自《二年律令》的法律已经把儿子状告父亲的可能性彻底锁死了,官府不仅不受理,还会将告官之人拿下杀头弃市。 “亭长说的很对,吾怎能告官?”猛随手扯下包裹头发的发带,披头散发道:“我大汉有不孝罪,父母可状告儿子不孝,‘冲’死前仅耳顺之年,告子不孝不需三环,一旦成功,吾便会枭首弃市。不过也幸亏这条律令,让吾有了永绝后患的念头……” 谌洛心头一动:“汝可愿将案发经过告于本吏?” “事已至此,有何不可?” “记述!” 徐乐立刻掏出身上一个装着墨的竹筒,在大虎的配合下,就地而坐,翻开竹简开始记载。 “六月初二,吾回到家中取餱,准备与在田间劳作的妻、子一同食用。然而‘冲’却早就将釜中粟米取出自己吃了大半,吾只得小半碗。” 猛闭上眼睛,回忆起杀人经过。 “吾向冲祈求:吾可以不吃,希望他能给吾妻、吾儿留点……冲拒绝了,并让吾赶紧将家中所收之粟售卖干净,他好拿钱财与人进行博戏。” “然后呢?” “吾再次央求,希望可以留些钱财给妻儿换些衣裳……他又拒绝了。” 谌洛咬着嘴唇:“所以汝动了杀心?” “这倒不至于,动了杀心是因为,他竟然威胁我,声称若吾不如实照做,他便去里正处状告吾妻不孝,令吾妻自此为奴,令吾儿枭首弃市。”猛眼神凶狠,恶狠狠道:“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与其让他伤害吾妻儿,倒不如,吾先解决了他!” 正文 第四十一章:抓! , “吾虽同情汝的遭遇,但汉律摆在那里,吾为汉吏,必须遵从。”谌洛幽幽叹息,“与‘冲’博戏者几人?分别是谁?” 猛回道:“什典之子坐庄,参与者有六、七人,都是里中百姓。” “吾知晓了。” 谌洛捡起地上的深黄色绳索,丢在大虎手里,指指猛,示意先把人给绑了。 “亭长,他甚是可怜,要不……这事就当……” “休要胡言!私放囚犯、包庇犯人,亦触犯汉律!”谌洛赶紧摆手打断,把这个恐怖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唉。”大虎叹了口气,咬着嘴唇,不情愿的把猛的手捆起来,“兄弟,得罪了。” 猛不反抗,任由捆绑双手,嘴里只是道:“临走之前,能否让我与妻儿说两句话?” “可以。”谌洛点头。 “谢过亭长。”猛微微一笑,“不用进屋,隔着窗说几句便可。” “汝自己去吧,我等在门口等着。” “诺。” 猛只身一人走到窗口,对着里面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屋内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附近的狗亦在狂吠,引得树上的鸟儿扑腾乱飞,树叶哗哗落下。 谌洛心情躁动,目光赶紧从院中挪开,放在忐忑不安的杜央身上。 里中有人犯罪,里正难辞其咎,什典、伍老,皆要获罪。 “按照汉律,参与博戏之人,皆判徒刑。吾昨晚已差人去啬夫、游徼处寻觅人手了,待会儿还需汝配合,领诸吏将犯罪者挨个拿下。” 杜央苦笑:“唯。” 前不久还嘲讽里监门呢,没想到,现在自己却落得个渎职罪。 谌洛又问:“汝这可有马?” “有一匹老马,跑不远。” “吾有急用,可否借用几天?” “可。” 听到肯定的回答,谌洛感激的点点头,扭头看着徐乐。 “吾写封私信,汝帮我送至卫宫监处,切记,事关人命,速去速回!回来时,不要回茂陵亭了,直接去狱掾史处。” “诺。” 待谌洛安排妥当,猛也和妻儿说完了,迈着步子,一步又一步的走了出来,中途还会望几眼屋子。 谌洛押着猛离开,耳畔萦绕着屋内女子与孩童的哭泣声。他们走远了,下意识回头一望,母子二人隐隐约约走到了院落门口,相拥而泣…… … 日入时分,王?领着啬夫以及一干人马来到了临江里。 “亭长,游徼今日去县中汇报上计事,不在署中。” “兄弟辛苦了!”谌洛扶着王?到草席坐下,大虎、小瞒趁机端来从百姓家用钱置换的粟米,“君先休息片刻,吃点东西,待罪犯捉拿完毕,吾等再回亭署。” “…唔唔…” 王?大口吃着粟米,嘴里说不清话。 他太饿了。 他这几天的纯徒步,脚上的草鞋被泥裹得不成样子,脚上磨出来好几个水泡,一走路就痛。 “君便是茂陵亭的新亭长?” 忽然,一道激动、高兴、又似乎蕴含愤怒的声音幽幽响起。 谌洛回头看着声音的来源,是一个皮肤黄黑、头戴赤帻、着深色单衣长袍的清秀男人,其腰间还缠绕着一采丈二尺的青绀纶绶带。 百石之吏。 这一定就是有秩啬夫了! 谌洛急忙拱手:“怐兄当面,久仰了。” “贤弟这几日累坏了吧。”怐正露出一个想要打人的微笑。 终于见到正主了! 让自己这有秩啬夫当文书、快递员的正主! “再苦再累,能把临江里凶杀案破了,一切劳累也算值了。” “嗯,是啊,能把凶杀案破了,一切……嗯?” 怐正忽然愣住了,眼珠子慢慢瞪圆。 听到谌洛已经破案,他一副见鬼了的模样。 不是… 我这刚来,你告诉我破案了? 那我过来干嘛? 体验泥土的柔软?还是品味粪田稻草的芳香? “此人名猛,便是杀害冲的凶手。”谌洛指着老老实实坐在地上的猛道。 “吾记得他,冲的儿子!亲人作案,大不孝罪!”怐正压低眉头,沉声道。 “唉,他也是个苦命人,罪责如何,让狱掾史定夺吧,兄长需要办另外一件事。”谌洛拉着怐正,指着在一旁坐立不安的杜央:“这位是里正,一会儿便由他带兄长抓人,吾茂陵亭人手不够,便不参与这件事了。” “还抓谁?” 谌洛愤怒的骂道:“赌狗!” “汪汪汪……”里中再次回荡着狗吠声,“汪汪汪……” 怐正稍加询问,了解前因后果,大手一挥,安排人捉拿参与赌博的百姓。 敢赌博? 正好茂陵缺民夫挖土,真是不请自来! …… “砰砰砰!” 临江里中,某位什典家的大门被敲得震天响。 “谁啊?” 一个正捧碗吃粟的男人不情愿地放下饭碗,半天才不耐烦地打开门,恶狠狠地瞪着敲门的两个陌生模样的人。 “尔等知晓此地……” 他还没等说完,敲门得两个人一拥而上,把他按在了地上。 “尔等是谁?造反了!” 男人脸贴在地面,石子扎的生痛,挣扎不得,只觉得有根绳索在绑自己的手腕,只好惊慌地朝屋内求救: “大人救我!大人!” 屋中人听到惊呼,一四十来岁的老者鞋都顾不上穿,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指着门口两个陌生人呵斥:“尔等何人?老朽乃此地什典,休伤吾儿!” “今日起,汝不再是什典了!”一阵愤怒冰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罢免文书明日送达。” “何人在外胡言乱语?老朽乃……”老者看着门外走进来的人,到嘴边的话卡在了喉咙里,马上挤出一丝微笑,弯着腰迎了上来:“杜里正,这是作甚呢?误会,误会了。” “误会个屁!这番话留着和怐啬夫说吧!” 杜央气的猛甩衣袖,都是这群混蛋,还得自己今年效绩考核要排倒数了!甚至,还得获罪! “带走!” 两名吏卒拖着开门的男人火速离开,他们现在需要前往下一家。 “大人救我!” 老者看着被拖走的儿子,无可奈何,只能原地跺脚,气的哀鸣’“吾儿啊!” 俄而,门口又有两个男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叫了!” “汝是何人?”老者一愣,“老朽可是此地……” “什典是吧?” 老者有些底气不足:“对……” “吾侪找的就是汝!”说罢,其中一人拿出一块竹节,“吾乃游徼属吏,尔治下发生‘博戏案’,按律,应连坐,跟我二人走一趟吧。” “啊?这……老朽已经不是什典了,尔等找错人了!” “汝亲口承认还有错?再者,罢免文书未至,汝再怎么狡辩也没用!” 不等老者吭声,两人一左一右,把这位什典拖离此地,连穿鞋的机会也不给。 正文 第四十二章:借钱 , 什典落网后,抓人行动还在继续。 虽大汉开国之后,将连坐之罪废除,但废除的仅仅是针对普通百姓、什伍之间的连坐,官吏渎职的连坐依旧有所保留。 伍老被拿下。 赌狗们被冲进家中的吏卒按在地上捆了起来,赌具被全部没收,这是案子的关键证据。 晚霞千里,临江里中回荡着求饶与哀鸣。 尖叫声不绝于耳,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凡是涉及赌博的罪犯,无一例外,皆绳索加身,被吏卒驱赶到里门外。 今日茂陵亭与茂陵乡啬夫、游徼署吏卒联合执法的行动,震惊了临江里的全部百姓,不久之后,必然会震惊整个茂陵乡。 百姓曾未想到,新来的亭长在打击犯罪这方面,竟然这么果断。 多少年了? 貌似只有几十年前平定诸吕结束,长安附近各乡为了维护治安才会出现三方协同破案的场面。 里门处,怐正听完手下的汇报,笑着来到谌洛面前:“好兄弟,人都抓完了,参与赌博的人员,皆在此了。” 谌洛数了数,发现除了渎职的官吏外,竟然有八名百姓犯了博戏罪。 临江里不过八十余户,五百人余人,八人已经不少了。 不出意外,这将是今年槐里县第二大的案子。最大的则是猛杀父亲一案。 谌洛拍了拍里正的肩膀:“趁着还有时间,赶紧回家安排一下吧。” 杜央面如死灰,恨不得把这群暗地里赌博的人通通弄死。 这么大的篓子,职位肯定是不保了,希望不会罚得太重。 怐正瞥了一眼聚集在周围看热闹不敢靠近的百姓,高声问道:“伍长何在?” “上吏,吾在这。” 一个扎着灰色头巾的男子卑躬屈膝地走了过来。 “这几日里正要务暂由汝处理,若觉得手生,处理不过来,可让本里社宰协助。” “诺。”男子拱手接下命令。 伍长与伍老不同。 前者是里正的副手,后者则是五户的小组长。 如今啬夫这么明显地安排任务,已经在暗示杜央的结局了。 “谌洛兄弟,兹案重大,且由汝破获,汝与我一同去县中汇报吧。” “可!” 谌洛点头答应,挥挥手,让茂陵亭众人收拾东西跟上。 临江里杀人案今日宣布告破。 …… 兰台,未央宫核心建筑之一。 这里不仅封存了大汉户籍名册,亦封存着大汉历年的上计档案、秦时留下的法律制度。 在几乎都是木质结构的未央宫内,此地为了防火,专门建筑的石室。 延绵楼阁之间,数百名文官穿梭往来。 御史们鱼贯而入,尚书们亦步亦趋。 凡左右国家命运的命令,皆始于此地,再由吏卒骑着快马送至天下郡国。 或抽调粮草、或调动军防、或筛查户籍……或抽调青壮服役。 此地可谓是汉家的大脑。 卫青站在最高处,就能俯视整个未央宫,抬起头,就能看见高高在上的宣室阁楼。 这里是他最喜欢的位置。 在兰台往来的官吏经常抬头眺望这位凭栏眺望的年轻宫监,心中的羡慕之情难以言说。 从骑奴到侍中,这其中的难度犹如八十岁老叟徒步攀至泰山之顶。 也许,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侍中,茂陵有书信送来。” 卫青回头,看着面前的宫卒,送去一个暖心的微笑:“给我吧。” 宫卒递上竹简,急忙后退三步低着头等候吩咐。 “为何没有漆封?”卫青拿在手里检查一遍,挑了挑眉,盘问道。 “送信之人称此乃私信。” “哦?本官可不记得在茂陵有熟人。” 卫青一拽捆绑竹简的细麻绳,哗啦一声,竹片应声展开。 一块从衣裳上裁下的麻布落到地上,上面写了几行密密麻麻的红字。 卫青捡起来,随手放在一边,先看竹简中的内容。 “茂陵亭牛马走谌洛再拜言:仲卿足下,雁门一别已有数日,近来可好?可否派人去匈奴之地侦查军臣与伊稚斜矛盾?” “原来是那小子,为何突然给吾写信?不是已经给他封赏了嘛。”卫青怀着疑惑的心情接着往下看。 “吾闻早些年,兄长居于生父家中,被兄弟排挤、被父亲讨厌,活得不如奴仆,每日只能依靠放羊维持家中关系。后来,因家中虐待,兄长迫不得已离开家中,至平阳长公主府中做骑奴。 今小弟在茂陵乡临江里遇一人,其名‘猛’,亦遭遇父亲虐待,生活困苦。与兄长不同,其有妻儿,无法离家。猛为保护妻儿,此人动手杀父……小弟写信时,其已被小弟亲手逮捕。” 谌洛在文书中把猛的遭遇详细陈述,然后写明自己写信的原因。 “杀生父,按汉律,应枭首示众,然吾大汉亦有赎罪之法,下吏以为,猛虽有罪,但其父罪在先,猛罪可赎!按《二年律令·具律》:赎死,二金八两,下吏斗胆,欲向兄长借两万五千钱,作‘猛’赎罪之用。 借据已放在竹简中,以朱砂麻布撰写,待吾资财足够,愿连本带息赎回。” 竹简左下角“谌洛奉上”四个字格外瞩目。 “向吾借钱,为他人赎罪……这小子……”卫青抬头抚手笑了,“好久没有遇见这么有趣的人啦!” “此人遭遇苦难,像吾!” “此人愿以性命保护亲人,应彩!” “以两万五千钱换重情重义之人,当值!” 卫青情不自禁拍拍手,慷锵有力地说了三句。 他作为皇帝的小舅子,并不缺钱。 刘彻每次高兴,都会赏赐千金,如今家中钱财早就堆满了府库。 区区二金八两,他还是拿得出来的。 卫青望着宫卒:“送信之人何在?” “正在未央宫外等候。” 卫青拿起旁边案几上的毛笔,在一卷竹简上快速写了份文书,然后盖上自己的印章:“让他持吾手信到府中取钱吧。” “诺。” 卫青看着离去宫卒的背影,微微一笑,捡起谌洛撰写的借据,看都没看,转身进兰台某个官署借了个火盆,丢进去一把火焚烧殆尽…… 正文 第四十三章:判决 , 元光二年七月初四,长安逐渐进入多雨的季节,乌云遮天,暴雨连绵,有时连续五天都见不到太阳,农夫们收粟种菽忙活了一个多月,现在终于能好好休息。 他们穿着蓑衣在里内闲逛,寻觅与自己关系好的乡邻,登门闲聊,近几日多半是最近震动整个茂陵乡的案中案--猛弑父牵扯出某位什典之子开设赌场。 当然,其中自然少不了提及到破案的关键人物--新任茂陵亭亭长谌洛的名字。 有人说新亭长打击罪犯力度足够,肯定平易近人;亦有人说新亭长来了不到半个月就拿下了十个人,其凶狠手段,不亚于上任茂陵尉。 不论如何评价,百姓们殊不知谌洛这两天一直在茂陵亭与县城之间来回折腾,累的头发都快秃了。 三天前,谌洛与怐正押着九名罪犯以及渎职里吏浩浩荡荡进入县城,百姓们既惶恐避让,又好奇的跟在这群人身后,企图打听这些人究竟犯了何罪? 茂陵作为帝陵,治安本就森严,尤其是上上任茂陵尉张汤的到来,本地犯罪分子更是被打击的没有生存空间。 尽管张汤已经被调去长安担任丞相史,但此地百姓一回忆起那位掌管捕盗官吏的过往,都忍不住打寒颤,根本不敢有犯罪的想法。槐里县治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这种牵扯将近十人的大案了! 槐里县城县狱内,狱掾孟嘉连续三日不曾合眼,只为把这群罪犯早日审讯完成,方便充当今岁槐里县的“业绩”。 上计八月要接受长安考察,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 虽猛已经认罪,但因杀人案牵扯到博戏罪,审讯过程变得较为困难,但在孟嘉多年的审讯经验下,参与聚众赌博的贼子纷纷败下阵,尤其是看到关键证物后,那些抵死不认的也只能伏首请罪,高呼饶命,主动交代案发经过。 其中,除杀人的猛之外,当属什典之子“康”的罪行最为恶劣。 据狱吏查证,这个“康”仗着父亲是什典,平日里在里中横行霸道,欺压老实人。 有户在自家垒墙,他半夜领着几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去人家门口给人推倒;有户轮到用牛耕地了,他让人去弄着草药给牛喂下,结果耕牛三四天上吐下泻,无法下地;有人娶了漂亮妻子,他又经常领着人去堵人家大门,也不进去,站在门外用语言调戏…… 这些并不算太严重的犯罪,被捉最多也就挨顿笞刑,最严重的是他犯了博戏罪,领人开设赌场。 据参与赌博众人交代,“康”每逢闲暇之余,便会暗中通知赌徒进行博戏,要么在什典家中,要么在夜深人静的临江里的耕田之中,反正只要提前准备,谁也发现不了。 如果赌博期间没钱了,“康”还会借钱给人赌,不过会索要一些额外钱财当做报酬,若无钱偿还,便会令赌徒以家中妻女抵债……每到农作物收获时节,这种行径更是变本加厉,以至于很多老实人陷入其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据不完全统计,这些年来,因参与“康”赌博破产自杀的人,不下五人。 狱掾孟嘉将审讯结果看完的那一刻,直接沉默了,呆在屋里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出来之后头上多了些许白发。 “槐里县茂陵乡临江里什典之子‘康’,开设赌场、迫人死亡、欺压邻里……” 按照孟嘉的说法,这人不仅犯了“杀人罪”,还有“累罪”、“教唆犯罪”等,数罪并罚,再三考虑之后,最终判决文书上奖励了五刑之一的磔刑。 谌洛站在一旁,回忆着读过的文献,很快就锁定了这种刑罚的行刑方式,不由得拍手称快。 磔一般在祭祀的时候用在牲畜身上,很少用在人身上,这种刑罚比车裂还要折磨人。 谌洛默默吟诵:“磔,刳鸡胸、腹而张之,令其干枯不收。” 也就是说罪犯“康”会被捆住手脚,推到菜市口,剖开胸、腹,慢慢死亡,除了行刑结束之后官方打扫卫生的人员,其他人不准给他收尸或者协助。 “康”起初并不清楚这种比较稀有的刑罚,虽然恐惧,但只是瑟瑟发抖。 当狱吏微笑着走到他的身边,伏在其耳边一字不落,详细解释行刑方式的时候,“康”脸上的血色瞬间没了,直接瘫在地上,目光呆滞,屎滚尿流,颜面尽失。 跪在“康”四周的赌徒闻着味道,下意识的往边上挪,想要离得远一些。 纵使“康”胆大包天,也不敢想象会有这么一个结局,死都死不痛快。 主犯宣判结束,孟嘉挥挥手让人把这个货拖了出去,让狱吏宣读这几日的审讯结果,也就是赌狗们的犯罪经过。 片刻后,他看着跪在下方的罪犯,沉声问:“尔等对于犯罪供述可有存疑之处?” 孟嘉见无人应声反对,便开始宣读审判结果,正式让这件赌博案落下帷幕:“按照博戏罪,参与博戏者,不论多少,皆髡完城旦。” 赌徒们听到这个结果,皆脸色苍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髡这个刑罚是要把头发剃光,让其他人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一群罪犯。 完城旦这个刑罚,秦为四年,汉为五年。 罪犯需夜里修长城,白天站岗值班。 赌了这么多年,钱没赚到,不光丢了头发,还得去搬砖。 赌徒欲哭无泪,跪在下方瑟瑟发抖,不敢出声反抗。 孟嘉挥挥手:“执行吧!” 狱卒走进来,把这群人带了出去,到行刑地点剃头。 最麻烦的判决结束了。 猛弑父案,因猛交代了经过,判刑就方便许多。 孟嘉虽然心怀同情,但作为狱掾,他不能徇私枉法,无奈闭上眼睛挥挥手,令狱吏在一旁宣读了判决文书。 “槐里县茂陵乡临江里‘猛’,亲手弑父,犯不孝罪,当枭首弃市。” 猛默默的叩首认罪,什么也没有说。 按汉律,本该如此。 “猛”默默站起来,跟随狱吏往牢狱走去,等候处决时间。 正文 第四十四章:与我立券! , 将主要罪犯判决完成,而后迎来了对渎职官吏的判决以及捕贼有功官吏的奖励。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世之仪表也!有功者赏,有罪者罚。” 孟嘉高呼结束,先是让狱吏带上杀人案、博戏案渎职众吏:临江里里正、什典、伍老。 “康”能在临江里开设赌场,要归咎于三人的渎职,尤其是什典,竟然知法犯法,为其子开设博戏提供便利。 孟嘉示意一旁的狱吏宣布判决: “伍老对所辖五户中博戏之人不能察觉,犯‘不胜任’罪,据《二年律令·捕律》:免伍老之位,完城旦。” “什典放纵子‘康’,致使其博戏害人性命,犯‘故纵、不直’罪,据《二年律令·捕律》:斩左趾,完城旦。” “里正对所辖百姓犯罪不能察,因麾下伍老犯‘不胜任’罪,据《二年律令·置吏律》:下属不胜任,任命官吏同罪,免除里正之位,完城旦。” 狱吏宣读结束,退回一旁。 孟嘉看着三人:“尔等可还有要说的?” 里正杜央苦笑,伏地请求:“罪吏愿以爵抵罪。” “准。”孟嘉淡淡的看了一下,“汝为不更,以爵抵罪虽可免除完城旦,但爵位不存。汝想好了吗?” 杜央再拜:“请上吏允许罪吏以爵抵罪。” “记之!”孟嘉沉声。 狱吏拿着笔匆匆写下改判结果。 处理结束,三人被带了下去。 里正杜央当场释放,剩下两个人,都被送去牢狱,待案件结束执行刑罚。 孟嘉脸上的不悦消失,换上了一副微笑:“接下来该赏赐了。” 谌洛、怐正应声上前,拱手等待宣布。 俄而,孟嘉沉稳的声音悠悠回荡: “按《二年律令》捕律:吏能产捕群盗一人若斩二人,拜爵一级。其斩一人若爵过大夫及不当拜爵者,皆购之如律。” “啬夫署、游徼署、茂陵亭,合力捕赌者八人,按律,参与诸吏皆拜爵一级,因茂陵亭长谌洛爵公乘,啬夫爵大夫,按律皆不得爵,购之,钱一万,各分五千。 茂陵亭亭长谌洛,破获临江里杀人案,与部下诸吏生擒杀人者一,诸吏拜爵一级,谌洛为公乘,拜爵免,改为购爵之资,获钱一万。” 谌洛与啬夫皆拱手道谢。 啬夫自然不会不满意,他本来就是奔着同事情面才出人相助,如今能混到赏赐,高兴还来不及。 至于谌洛,已经在掐着指头数钱了。 出去一趟,破了两个案子,赚到了一大笔钱。 一万五千钱,如今也算一个万元户了,茂陵亭活动资金有了! 因槐里是长安边上的小县,库存里面黄金并不多,因此会以等价的四铢钱代替。 一万五千钱,相当于一百五十六汉斤,折合之后,相当于二十一世纪八十多斤。 也就是说,如果从槐里县背回茂陵亭,那就是在进行四十公斤负重,而且还是几十里的那种。 谌洛这两天都快累垮了,自然不可能做这种没脑子的事情,于是打算与啬夫合计一番,能否两个人一块雇佣一头牛车,用车拉回去。 “贤弟恐怕要失望了。” 怐正的话如一盆冷水,浇灭了谌洛的热情: “根据律令,赏赐需狱掾上报县令,再由县令上报郡守,再由郡守连同证据证明上报丞相、御史审核,等待审核无误,长安会回执一个叫做‘信’的凭证,届时,吾等才能拿到这笔钱财。” 一句话! 想拿钱?先走程序! 谌洛心底暗骂一句:“……” …… 槐里县狱掾署 猛虽不惧死亡,但是面临死亡时,心情还是忐忑。 在他之前,“康”散发着臭味,被两个狱卒拖了上来,在磔刑文书上按下了指印,又被拖了下去准备行刑。 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吾不后悔。” 一想到妻儿从此不用再受“冲”压迫,他就打心底里高兴。 猛咧开嘴,露出两排枯黄的牙齿,朝着两侧的狱卒笑了笑。 狱卒早就听闻这个憨厚的汉子的遭遇了,虽心生同情,但法就是法,只能从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回应他。 猛用粗大的手指沾着朱砂泥,哆哆嗦嗦的往枭首文书上按去。 “且慢!” 忽然,一声尖叫喝止了他的行为,一众小吏纷纷扭头,楞楞的看着从门口进来的人。 “‘猛’!虽汝弑父,但亦有苦衷,吾虽不能在定罪时渎职相救,但可令汝自救!” 谌洛气喘吁吁,提着一个拳头大小、被麻布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什么物体走了进来,随手丢在地上。 两个圆滚滚的金饼从里面滚了出来,麻布之中,还有半个金饼若隐若现。 “赎死两万五千钱耳!这钱我有!尔速速与我立券!” 猛懵逼的停下按手印的动作,眸中闪过一丝有些疑惑,待他回过神来,手上已经多了两块契券,刚才按指印的案几上,多了二斤八两的金饼,而谌洛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契券分左右,债主持左、债户持右。 如今谌洛根本没要左券,猛已经猜到这个亭长的心思了,急忙追了出去。 负责执刑的小吏相视一眼,都笑了,有两人拿着金饼往署衙内走,同狱掾汇报这个消息;还有两人拿着“康”画押的文书,前去准备行刑,同时再向那厮说明这个消息。 小吏们已经迫不及待看到“康”听闻害他入狱者赎死的场面了。 猛到了门口,左顾右盼,都没有看见谌洛的身影,急得原地跺脚,不知所措。 他们家耕种一年,若是丰年所得,但最后也不过剩下一千钱。 别说两万五千钱了,他此前都没见过金饼! 虽然猛算数不好,但是掐着指头数一数,基本上能数清楚,在没有大型疾病的情况下,他们家要二十五年才能还清这笔钱。 天文数字! 猛急得原地蹦蹦,他纵使杀过人,也编造过蒙骗了啬夫、游徼的理由,此刻依旧急得像是一个小孩子。 “不行!我得把券给亭长送去!” 他咬咬牙,一边打听,一边往茂陵乡的方向奔跑。 正文 第四十五章:憨憨汉子的回家路 , “亭长!亭长……” 七月初四,晡时时分(15点到17点),槐里县通往茂陵乡的泥泞小路上,谌洛提着腰间的佩剑,快步疾行,脚每次抬起都会溅射不少泥。 在他身后,披头散发的壮实汉子“猛”气喘吁吁追赶不停,一边追,还一边喊着谌洛的名字。 谌洛不想停,直到前方道路被积水淹没,两侧尽是被踩平的湿漉打滑野草,才不得已放慢脚步。 “猛”见状立刻加速,一下子窜到他的面前拦住去路,气喘吁吁地抬起双手,捧着左券,作揖一拜恭敬奉上:“亭长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只是这左半边契券还请亭长收回,别随意丢弃。” 说着,他便企图将契约塞到谌洛手中。 “亭长之意我懂,‘猛’虽非读书人,但亦怀廉耻之心,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如今吾已背负弑父之名,又岂能令亭长破费,以多年积蓄替我赎罪?亭长放心,不就是两万五千钱嘛,只要吾好生耕种,有生之年,一定将钱还上……若还不上,吾还有地……” 谌洛被这举动弄得哭笑不得。 虽说眼前这人不仅憨,脾气也倔,给钱都不要,但为人品质还挺好,这次没白问卫青借钱搭救。 于是谌洛把契券推了回去,诚恳说道: “‘猛’,吾替汝赎死,只因吾同情汝之遭遇,亦认可汝之做法。 ‘冲’为赌博不断索要家中钱财,汝考虑到养育之恩,忍了下来,此乃孝;‘冲’企图谋害汝妻儿性命之时,汝出手杀之,此乃仁;吾等欲用蚂蚁附在农具上的方法在临江里大规模搜索凶手时,汝不忍打扰邻里主动伏罪,此乃义;吾在亭内查过文书,汝傅籍以来,每岁都会按时服徭役,此乃忠。 我大汉忠孝仁义之士,岂能因一该死赌徒丢了性命?” 谌洛顿了顿,接着道: “吾仅一斗食吏,无权更改律文,亦无权更改判决文书,但吾可遵从法令变更执行结果。吾此次自作主张为汝赎罪,非救汝性命,实际救我大汉忠孝仁义之辈。他日若有忠孝仁义之士迫于无奈而杀人,定有他人站出来,为之赎罪。汝切记,收下此两万五千钱,不是为己,而是为他人,切勿推辞!” 不料,“猛”听完这番话,更是感动不已,这次跪在地上,叩首再拜:“不曾想,谌洛亭长与上任茂陵亭长‘黑’完全不同,谌洛亭长不仅是干吏,亦是义吏,义吏之资,吾岂能拿?” 接着,他又企图把契券塞进谌洛手里。 “哎呀!汝这厮为何这么犟?” 谌洛气得直跺脚,这几天累得都快腰椎间盘突出了,想早点赶回亭署睡个觉就这么难吗? 他虽想推开‘猛’,但对方这体格实在壮实,八块腹肌在衣裳下若隐若现,心里实在没怎么有底。 谌洛咬牙,心一横,索性接过契约,直接丢进面前的水里,然后用脚疯狂踩踏几下,涟漪阵阵。书写不久的墨遇到浑浊的泥水,主动化开,黑墨漂浮在泥水表面。 “哎!” ‘猛’吃惊的说不出话来,指着谌洛脚下的契券,手臂颤抖,不知该怎么形容。 “别!亭长!” ‘猛’话音刚落,忙不迭地扑过去抢救,等契券被捞起来的时候,上面的墨已经花了,原来究竟写了何字都看不出来。 “亭长这是何必呢?”‘猛’抬头,委屈巴巴道。 这可是他家未来二十五年的欠债啊! 亭长随手就扔? 这么有钱吗? “行了,你我二人从此不再相欠!赶紧回家去吧,汝妻儿还等着呢,回去晚了,再生出是非可就不好了。” 谌洛哈哈大笑,从随身褡裢里掏出一块粟米压成的饼、解下腰间装水的竹筒,一同递了过去: “汝这几日一直待在牢狱中定没怎么吃好吧?此吾给汝,在回家的路上还能垫肚子。吾还有要紧事,就先回去了!” 谌洛对‘猛’一拱手,快速通过前方的积水,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回头喊了一声:“有空帮吾在临江里宣传一下,就说我在八月初一,于茂陵亭兴办教育,感兴趣者可前往,不要束脩,想学得每年送一石粟米就行。” 随后,他的身影消失在泥泞小路尽头。 猛楞楞地看着手中字体全花了的契券,默默地塞进了怀中,双腿用力,跪地的膝盖沾满了泥,对谌洛离开的方向郑重一拜:“亭长再造之恩,‘猛’此生不忘。” 一位小迷弟就此诞生。 …… 黄昏时分,临江里里门,“猛”蓬头垢面地走了回来,却不想,还没进入里门,就被从草棚窜出来的一道身影喝住。 “站住,尔为何人?” “猛”定睛一看,原来是老熟人里监门毋枫。 大量里吏落网,让这位千方百计想偷懒的里监门心里升起一阵恐慌,生怕下一个倒霉就是自己,因而这几天看门格外卖力。 “里监门不认得我了?” “你是……?”毋枫沉吟片刻,当眼前之人掀开挡住脸的头发时,熟悉的模样出现眼前时,身躯一颤,瞳孔后缩,整个人吓得后退几步,不由得惊呼出声:“猛?汝不是被判不孝罪,关在县狱内准备枭首吗?怎么回来了?” 慢慢地,这位里监门警惕地拔出挂在右侧腰间的短剑,准备拿下这个“越狱”之人。 “好让尔知晓,亭长借吾两万五千钱,为吾赎死了!”猛坦然摸出怀里契券右半块,这是属于债户的,上面的借据可是清清楚楚:“君为里监门,应当宣扬乡中义举,君务必将此事传于众人!新来的亭长,乃义吏!绝不会做与‘黑’相同的事!” 毋枫依旧怀疑:“新亭长真得这么好?” 谌洛既然拜托宣扬兴办教育这件事,“猛”下定决心一定要宣传到位。 这个年头,除了看门大爷外,还有谁能够经常见到全里的人? “尔听我慢慢道来……” “猛”拉着里监门一头扎进草棚,开始讲起这两天发生的事…… 天渐渐黑了,草棚中却时不时传来惊呼声。 正文 第四十六章:我为东帝 , 七月的草原,恰秋高气爽,湛蓝天空下,是一座又一座如同拍岸波浪的碧绿小丘,丘与丘相连、水与水相交,共同绘制出一幅自由畅快的粗犷豪迈之风。 在草原东部,大概是今呼伦贝尔大草原的位置,白色的羊群隐于盆地、黑色的骏马驰骋草原,而一座座羊皮帐篷却藏匿于丘陵之间。 正当凉风飒飒之际,几个来自西方、骑着快马的匈奴人冲进了羊皮帐篷的营地,这是群从单于庭来的客人。 左谷蠡王伊稚斜懒洋洋的躺在大帐内的虎皮花纹软榻上,左拥右抱着两个衣衫半遮半掩的绝色匈奴女子,手里还握着一个从汉朝边境抢来的镂空蟠龙纹酒樽,樽内淡绿色的清酒在摇晃中荡着圈圈涟漪。 不一会儿,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匈奴人被其亲卫领了进来,此人先弯腰,行了一礼标准的匈奴礼,接着便是一嘴地道的匈奴语。 “见过左谷蠡王,我是哈尔齐齐,奉大单于之命前来宣读命令。” 伊稚斜缓慢抬手打断使者接下来的行为,呡了一口樽中清喉美酒,轻笑:“汝先别说,让我猜猜……” 帐篷中陷入短暂的寂静。 俄而,这片草原的主人幽幽开口了:“可是兄长老了,打算把单于位传于我?” 哈尔齐齐急忙摇头解释:“不是。实际上……” “不用说了。”伊稚斜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换上一副冰冷的面庞,“回去转告军臣,想要回右贤王部三个万骑,就拿单于位置来换!” 哈尔齐齐不甘心的质问:“左谷蠡王真打算和我单于庭撕破脸吗?” “哈哈哈,什么叫撕破脸?自冒顿单于开始,单于位向来都是强者居之!祖父冒顿单于率兵围困汉朝皇帝白登山上;吾父老上单于率兵威逼甘泉。而他军臣呢?不思进取!竟在马邑险些被汉人全歼,还被一黄毛小儿冲破军阵……此乃耻辱!我挛鞮氏的耻辱!他还有何颜面做这大单于?” “非单于之罪,实在是汉人太过狡猾了。” “你不说汉人我还差点忘了。”伊稚斜轻轻晃动手中的酒樽,淡淡的说道:“回去告诉军臣,若不想草原重燃百年之前的战火,就老老实实把中行说送来!他不想对汉朝出手,我想!” 作为老上单于之子,他与军臣自幼便在中行说的影响下长大,很清楚这个来自汉朝宦官的作用。 此人来匈奴之地五十载,不仅使匈奴上层各部都学会了汉家语言,还令很多将领亦知晓了汉人往事,懂得汉人的些许谋划,在很多次掠夺战争中能够及时撤退。 想称霸草原,此人不可缺少。 “恐怕要让大王失望了,大单于得知大王欲自立门户,吾出使时便已经叮嘱多次:中行说年纪大了,来不了左谷蠡部。” 伊稚斜闭上眼睛,沉吟良久。 营帐中忽然回荡着他低沉而又坚决的声音: “那便战吧。” “我左谷蠡部已有五个万骑,只需半个月便可拿下左贤王部,生擒于单!兄长若不想绝后,最好按我说得来。” 伊稚斜自信一笑。 左贤王是匈奴帝国东部版图的精神支柱,倘若左贤王部倒下了,东部大小部落将会陷入深深地恐慌,届时,作为左贤王之下第一部的左谷蠡部可轻而易举的掌管东部。 若不是顾及于单鱼死网破致使左谷蠡部元气大伤,他早就动手了。 “吾为东帝!” 伊稚斜蓦然拍打榻的扶手,高呼汉家这句古老的诸侯王之声。 哈尔齐齐脸色苍白:“左谷蠡王疯了!” “去吧!去将本王之意告诉军臣、告诉单于庭贵族们、告诉整个草原的民众!让他们知道挛鞮氏真正的血脉、挛鞮伊稚斜,带着挛鞮氏的威严回来了!草原的荣光,将会在我手中重现!汉人将会重新成为我萨满后裔的奴隶!” 哈尔齐齐拱手最后一拜:“大王好自为之吧!不日后,我单于庭大军将会兵临此地,踏平左谷蠡部!” 说罢,这位使者便气势汹汹的走了出去,骑着骏马,披着夜幕往单于庭飞奔。 过了一会儿,伊稚斜长子挛鞮乌维从大帐外快走了进来,他将躺在榻上的两个女子驱逐出去,与伊稚斜对视。 “父单于,为何要把哈尔齐齐放回去?他回去通风报信后,军臣势必会重新召集各部,对我左谷蠡部发动一轮又一轮的灭种袭击。我们可挡不住十几个万骑啊!” “哈哈哈,乌维,等中行说来了,我会让他专门传授你军事上的知识。” 伊稚斜笑容依旧: “只有右贤王部三个万骑,吾怎敢反了我那亲爱的哥哥?本王为了这一天,已谋划了三十多年了!若不是父亲死的太突然,吾来不及反应,这单于位早就落到我手里啦。” 乌维疑惑挠挠头:“难道父单于留了后手?” 伊稚斜轻轻点头,随后将酒樽中的清酒一饮而尽,酒具被他随意丢在地上,滚了一段距离:“只要军臣敢离开单于庭,不出十日,他必将腹背受敌!少了三个精锐万骑的单于庭,不再是往日那个足够震慑诸部的庞然大物了。对那个位置有执念的人都会趁机拱把火,以发泄心中的怨念。” 这位左谷蠡王深邃的目光穿过营帐大门,放在天空闪烁的星辰上。 他轻诵,他呢喃: “父亲啊父亲,你把左右贤王部共计六个精锐万骑留给军臣的时候,可曾想到这天?吾才是你最优秀的儿子。” “父单于……” “乌维,把斥候都派出去,密切监视左贤王部的异动。若于单有集中兵力、亦或是频繁更换驻扎营地的情况,及时向吾汇报。” 挛鞮乌维道:“是否要派人关注汉人的动向?” “不用!吾在汉人那里的‘间’传来消息了,汉人皇帝在马邑谋划几乎花光了国库中的钱财,他们短时间内无法集合兵力犯我边境。” 挛鞮乌维点点头,立刻下去安排人手,被赶出去的两个匈奴女子重新回到大帐,侍奉未来的“匈奴东帝”。 正文 第四十七章:学子们 , 元光二年八月初一,天气转秋,凉意十足。 隅中时分(9点至11点),太阳忽然不见,云层陡然厚了七分,天空阴蒙蒙的,昏暗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过了些许,轰隆一声,一旦凄厉的紫色电光划过……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冰凉雨水冲刷着茂陵乡的土地,激起河水涟漪阵阵,树头本就不多的树叶被砸得七零八落,就连空气中都泛滥着湿润泥土的芳香。 半个月前,啬夫怐正征调了数十位用徭役代替赋税的民夫在茂陵亭修建学舍,仅仅半个月的功夫,一座用泥土石子垒成的瓦舍拔地而起,从此茂陵乡也有了自己的学舍。 谌洛考虑到乡内绝大多数孩童都不认字,特意把庾易从亭父工作中释放出来,分担教学工作。至于亭父的活儿,被一个“死皮赖脸”、非要在茂陵亭帮忙的临江里憨憨取代了。 日入时分(17点到19点),鬓角发白的“讲郎”,也就是被谌洛任命的识字先生庾易,正坐在学舍里,哼着关中地区流传下来的古老歌谣,指挥几个亭吏忙里忙外,忽然却听到了外面传来了狗吠,接着便是厚重的敲门声。 “这么晚还有人来拜师?亭长果真有先见之明,从此我茂陵乡孩童求学之路简单多了。” 庾易畅快笑笑,嘱咐亭吏两句,赶忙拖着年迈的身子挪过去打开门。 “多谢讲郎。” 来客打着哆嗦,像一只落汤鸡,拱手作揖道谢后钻了进来。 只见他只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褐衣,下着一件棕色麻绔,脚踏草鞋,用木头作簪子,将略鼓的发髻固定在头中央,还背着一个翠绿色的闭盖竹篓。 随着抬头,来客炯炯有神的大眼、方正的五官……无须的下颌慢慢亮了出来。 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黔首! 只是皮肤有些枯黄黝黑。 枚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两侧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笑容,对着庾易再次拱手行礼: “讲郎,吾闻茂陵亭打算效仿蜀郡文翁石室,学生特来拜师。” 庾易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来人的目的,心头还是略微一紧,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一改慵懒的模样,表情像寒冬腊月的结冰河水,变得格外冷酷严肃。 他只是一个亭父,没听说过什么蜀郡的文翁石室,不过只要是来拜师,就没走错地儿! 庾易苍老的目光在枚皋背后的竹篓上不断打量: “可懂规矩?” “懂。” 枚皋快速放下竹篓,打开盖子,一个黑色的陶罐出现在里面。 “今日有雨,学生恐粮食被雨淋得发霉,特意将其置换成数量相等的四铢钱,一共是六十枚,请讲郎清点。” 庾易淡淡扫了一眼,并未查点,而是对屋外喊了一声:“‘猛’!速来搬运求学资费!” “来啦来啦!” 憨憨的壮汉光着膀子从淋雨走进来,把地面装钱的罐子搬到账房核对数目。 庾易抚摸下颚雪白胡须,沉声道: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按理说,收了相当于束脩的资费,汝便是我茂陵学舍的学子,但亭长谌洛有令,为防有不法之徒趁机混入学舍,必须要查验求学者身份。” 他顿了顿,嘴里拽着一连串古文: “《周礼》云:‘通达天下者,必有节,传辅之。’来时可带节、传?” “有!” 枚皋毫不犹豫地点头。 大汉奉行编户齐民,想要办事,没有户口可不行! 他揭开胸口右侧的衣襟,摸索一阵,掏出一个用竹子制成的节、一个用杨木条制成的传。 枚皋见竹片、木条上面用墨撰写的文字没有被雨水泡花,又松了一口气,双手捧着,交给讲郎。 “我是梁国睢阳黔首,夫子可呼我枚皋,因至长安许久,此行开具之地为长安户曹处。” 庾易低头看着“身份证”上的官方用语、字体: 枚皋,梁国睢阳平安里黔首,一十八岁。 爵位:簪枭 样貌:…… 颁节处:长安户曹 携带:资财六十钱…… 目的地:茂陵亭 开具日期:元光二年七月二十八 “节”、“传”都是重要的凭证,撰写之吏的笔迹往往相同。 庾易当亭父多年,查验长安户曹开具的凭证的次数比在场诸人喝酒的次数都多,哪怕闭着眼睛摸,也能辨别真假。 他检查没有问题,便把“节”、“传”还了回去,又道:“汝之前可曾学过百家之术?” 枚皋眨眨眼:“曾学过几日儒。” “哦?”庾易有些惊喜,“汝是儒家哪一家?” 这个年头的人都要脸,既然说自己学过儒,那么学的时间必定不短,因而会不会写字这个愚蠢的问题,庾易压根就没问。 枚皋拱手一拜:“不知。” “……” “学生不通经术,只好作赋。” 庾易若有所思点头:“不必没有底气,善于作赋,未尝不能官至千石。那司马相如擅长作赋,陛下不久之前就任其为郎!尔只要好生在此学习,他日亦可成为另一个司马相如。” “学生谨记。” “起身吧,我带你去书室。为师名庾易,乃学舍识字讲郎,传授尔等学识者乃茂陵亭亭长谌洛,此刻……他……”庾易一想到谌洛正在“午休”,便一头黑线,亭长哪都好,就是喜欢睡懒觉,“亭长比较忙,尔等今晚或许能见到。” 庾易掀开前堂的棕色门帘,一个便院落映入枚皋眼帘。 学堂不大,后面是二进院落。 院落中央摆放了十二张用石头雕刻而成的案几,案几下面的黑色泥巴已经变得松软;东西两侧狭短的连廊上,雨水不甘心的顺着瓦片滑下,在地面上砸出一排较为笔直的小凹道。 庾易并未多做介绍,而是继续引路。 随后,枚皋来到了一间依北墙而建、时不时传出嘈杂声音的大屋,但在大门前,庾易突然停下脚步,脸上皱纹紧绷,转身严肃道: “我知睢阳侠义之风盛行,梁国年轻人都妄图成为剧孟、郭解之辈,但你应该知道私斗是重罪吧?” 枚皋忙道:“知道,知道,学生绝不会滋生事端。” 汉承秦制,虽然文景两位皇帝逐步废除了连坐等残酷的刑罚,但针对私斗这类个人犯罪行为的法律依旧存在。 私斗被抓到,可是会被送到边关当刑徒的! 如今大汉出击匈奴的最前线--雁门,正缺人修城墙呢,枚皋可不想往枪口上撞。 “懂法就好。”庾易满意拍拍手,示意枚皋把竹篓放在外面,一把推开了屋子的门。 霎时,一股白色热气扑面而来…… 屋内中央地灶上放置了一个金黄色铜罐,里面的热汤正咕噜咕噜地沸腾,冒着白蒙蒙的雾气,为屋子带来热量。 屋里已经有十来个人了,三五成群地分成了三堆,凑在一块,坐在白色水蒸气浓郁的地方报团烤火。 当今生产力低下,衣裳算是一个重要财产了,人死亡时,都要把平日里穿过的衣裳带到坟里,稍微穷苦一些的人家,会把衣服留下自己用,这可是珍贵遗产。 “你先进去吧,我还要回前堂。” “诺!” 枚皋行礼后,走进屋子。 见庾易又送来一个人,房间内瞬间安静,都主动挤了挤,亮出来一个水蒸气充足的暖和处。 一个坐在铜罐旁的胖乎乎青年更是自来熟,直接高高举起肥嘟嘟的右手,晃动着,大大咧咧呼唤: “嘿,兄台,来这儿!暖和!” 又扭头对墙边一个低着头打哈欠的亭吏请求: “上吏,能否给这位小兄弟盛碗热汤暖暖身子!” 枚皋走到胖青年身边,和旁边的人挤了挤,才好不容易坐下,端正跪坐。 不一会儿,负责照顾学子的亭吏就送来用黑色木碗盛着的热汤。 枚皋捧着热汤,边用嘴唇贴在碗沿小心翼翼吮吸,边打量所处环境以及这群待在同一屋檐下的人。 大屋墙壁用一层刷了黑漆的木头覆盖,光滑明亮;头顶天花板也被木头封死,不留任何痕迹。 摆满竹简的书架、教书先生坐的案几、……立在地上的金黄色铜油灯……摆设一应俱全。 枚皋不由得暗叹:“装饰得真不错,没想到此地亭长竟是一个雅者。” 若是谌洛在此,能感动得哭出声来,钱没白花! 他本着再苦不能苦教育的原则,为了弄这些装饰,不仅花光了啬夫送来的赞助费,还把前两日到账的破案奖金花了八九成。 如今口袋里剩余不到两千钱了,这还没考虑欠卫青两万五千钱。 负债累累! 枚皋环视一周,发现屋中的学子打扮也都和他差不多:一身湿漉漉的褐衣麻绔,一双沾满泥巴的破烂草鞋。 看样子大家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给淋湿了。 能在这种天气赶路至此地拜师的人,应该都有自己的打算。 安静的时间持续得很短,只一会儿,大家又开始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从今天的天气,聊到去岁的收成、马上要播种的禾豆……当然出现次数最多的还是临江里杀人案以及亭长替人赎罪之义举。 枚皋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笑上一笑,表现自己对这个话题的参与。 他自从亡命长安以来,人生地不熟,唯一收集信息的方法便是听人聊天。 碗里的热汤还有一半。 不出枚皋所料,聊着聊着,屋内的话题慢慢偏转,偏向大汉政事上。 孝文皇帝即位的第二年,就宣布废除“以诽谤、妖言治罪”。 在场之人无论说什么,只要不涉及谋反这种超过自由框架允许的言论,都不会被治罪,因此,众人讨论的话题相当大胆,甚至涉及了皇帝。 “汝等可还记得南宫侯张坐?就是娶了陛下二姊南宫公主的那个。” 招呼枚皋在身旁就坐、名叫“胶仓”的胖青年环视一圈,抻着脖子,对众人神秘兮兮道: “南宫侯去年不是获罪免爵了嘛。我家大人在长安有一个朋友,他前些日子来我家做客透露了一个消息,南宫公主要改嫁给芒侯耏申啦!” “真的假的?那张坐岂不是把脸丢到家了?” “谁说不是呢。想他张坐祖上可是赵王张耳,大母是鲁元公主,太祖皇帝与吕后的女儿、陛下的血脉至亲,如今竟落得这个田地。” “嚯!”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慨万分,长叹一声。 生孩子真是个技术活。 恐怕昔年的赵王张耳怎么也想不到,生的后人,一代不如一代吧? 不到百年,嫡系后代中竟然连个侯位都没了。 震惊之余,屋内有人开始愤愤不平的感慨: “先帝识人不明啊!这个侯位给韩长孺多好?韩公一生,虽位列三公,但却不曾封侯。论军功,韩公七国之乱时率领梁国上下老弱病残死死拖住吴楚联军;论品行,韩公对待得罪过自己的狱吏宽宏大量……为何就不能封侯?” “话不能这么说,你别忘了朝堂之上主张和亲的官员,以他韩安国为首!黄老终究是黄老,领兵能力摆在那里!” “兄台也别忘前几年韩长孺出击闽越大获全胜之战绩!” “兵戈未接,闽越王室杀王投降,全靠我大汉威名远扬,与他韩安国何干?” “……” 被话题挑动,屋内众人叽叽喳喳,激烈辩论。 因为言论自由,汉人崇尚辩论,尤其是朝廷经常带头,皇帝从中牵线: 景帝时期的辕固生与黄生的汤武革命之辩; 汉武时期的韩安国与王恢对匈奴政策之辩; 昭帝时期的桑弘羊与全国民生代表的盐铁之辩 …… 种种影响下,辩论之风盛行于世。 不过枚皋挑了挑眉,没有参与其中。 他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作赋,谁该封侯关自己屁事? 更何况枪打出头鸟,争论意味着敌对,眼前这群即将成为同窗的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茂陵亭亭长究竟是哪一家尚且不知,但长安最近以儒家公羊为尊,在场者,说不准谁日后就成为公羊之士。 何为公羊之士? 放下《公羊春秋传》,这群人便是深入模仿孔丘性格的有仇必报战斗分子。 当年孔子为了让人接受自己的言论,领着七十二门徒,数千弟子浩浩荡荡周游六国。 试问,一个“千户”给你讲道理,你敢动吗? 枚皋可不想日后面临一群传“今日争论之道”的“读书人”。 他继续喝着水,等待茂陵亭亭长出现。 正文 第四十八章:计划经济 , 庾易沙哑的声音穿透湿凉刺骨的雨水,透过门幽幽回荡:“亭长,人差不多齐了。” 倏忽,屋内传来了起床的动静,接着便是谌洛困倦的声音。 “一共来了几人?” “十三人,多出身临江里,年纪多为十五到十八岁,只有一人来自梁国。” “先为诸生安排饭菜吧,另将来者名单送至正堂。” “唯。” …… 茂陵亭正堂,烛灯轻挑,徐乐修长的影子在墙壁上左右摇曳,宛如林间月下随风而动的竹影。 见谌洛着绛服进入屋内,他急忙起身: “亭长,始都里的赋税总量核对完毕,与啬夫送来的文书如实。” “再核对一遍!” 谌洛沉声回答后,取来啬夫送来的文书,到工位提毛笔,在一卷充满推刀痕迹的陈旧竹简上快速补充工作报告中的赋税部分。 本来上计的时间应该在七月份,结果长安那边国库出了问题,周边郡县所有能调用的计吏都被大农署召过去帮忙,直到前两天才送回各县,因而考核推迟了。 谌洛道:“不久之前的马邑之围几乎将国库耗费殆尽,今年上计中,赋税这项当尤其严格,你我二人不是在算国家收入,而是在保存你我二人的官爵性命,切记不可马虎。” 徐乐迟疑片刻:“可下吏听闻,孝文、孝景皇帝治下: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果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国库怎么会空?” “还不都是因为陛下太过心急了?” 谌洛停下笔。 “马邑之围从谋划到失败一共持续了将近两个月,动用人力过百万,光粮食消耗就得三百万石,再算上武器、战马等,最少三万万钱。我大汉每岁税收不过四十万万钱,三分之一用于茂陵、二分之一给予官吏俸禄、四万万为军饷,再加上民生、治灾等支出……今年入不敷出。” 只要细细一算,不难发现今年长安大农署一定很难,财政赤字太大了。 他们还有一个掌管钱财的同行叫少府, 少府掌管皇帝的私人钱包,这年度报告交上去,刘彻一对比,还不得把大农署给瞪死? “尔等酒囊饭袋究在作甚?国库无钱,难道对外作战还要从朕的私库中出钱?” 想想就可怕。 徐乐边查边道:“亭长可有解决之法?” 谌洛顿了顿,说了一大堆徐乐听不懂的词汇: “除以战养战之外,应盐铁官营、行酒榷、均输之法,以行告缗令辅之……总而言之,若我朝欲彻底驱逐匈奴,最好实行官营手工业为主导的……计划经济。” 这都是汉武时期几十年战争的钱财来源。 虽然一定程度上会给百姓带来压力,但这是筹集军费的最快方法了,以至于儒生们天天喊着“请烹桑弘羊”。 “亭长可否详细讲讲?” “内容庞大,一时半会儿恐很难说清。这样吧,吾脑海中藏有书籍《盐铁论》一册,改日有空将之写下供汝诵读。” “嘿嘿,谢亭长!” 徐乐咧开嘴,笑得跟个食人花似的。 恰时,庾易淋着雨慢吞吞走了进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卷简牍递了过来:“亭长,此乃今日来此求学之人的名册。” “放下吧。”谌洛抬头问道:“为诸生准备何饭?” “每人粟米一碗、豚肉片三块、煮菽一碟。” “再给每人呈一碗肉汤吧。谨记我们是正规学舍食堂,手别抖,保证汤里能看见肉沫。” 庾易迟疑片刻,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还是拱手执行。 徐乐沉吟:“亭长,一群黔首耳,为何要这么隆重招待?” 谌洛随手拿起新生名册,笑道: “今日诸生能冒着暴雨来,必然为热爱学习之人,焉能不赏?况且,我这么做亦想让他们知晓,功成名就之日,不必再每日食糟糠、穿不暖了。” “君用心良苦。” 谌洛笑了笑,没有回声,而是翻阅简牍上的名字。 忽然,谌洛呆愣了,有些惊愕。 “这俩人……” “亭长怎么了?” “没事!汝继续核对。” 谌洛意味深长地瞟了正奋笔疾书的徐乐一眼,又死死地盯着简牍上的两个名字:“胶仓”、“枚皋”。 同名同姓,还是蝴蝶效应? 这三个人怎么都来自己这儿了。 如果真的是这两个人,那茂陵学舍就不需担心优秀毕业生的来源了。 这俩人的才学一个顶十个。 谌洛思索片刻,又道:“徐乐,先停下手头工作,随我去学舍一观吧。” “啊?哦。” …… 枚皋捧着黑色陶碗,望着热气腾腾的肉汤,感受到传入手心的热度,大脑一片空白,一切仿佛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这真的是学舍吗? 不仅让免费吃饭,还给肉片、肉汤。 哪怕以赋税养学子的文翁石室都做不到这些吧? 自上书触怒梁王亡命长安以来,枚皋已经许久没有喝上肉汤了。 梁王抄了他的所有家产,来长安的盘缠都是给人写赋生生凑出来的。 若非茂陵乡学舍只需一石粟米便可栖身一年的优异条件,他断然不会过来。 到了他这种程度,除非董仲舒这种程度的大儒亲自讲学,否则,所有的讲郎都是在班门弄斧。 这是他的底气。 “或许来此是正确的。” 枚皋捧碗呢喃自语,他冰冻许久的心慢慢融化。 “兄台为何不喝?若是吃饱了,吾可以效劳。”胶仓搜了搜圆滚滚的肚子,眼睛里冒着精光。 “休想!” 枚皋急忙把嘴唇贴在碗边上,一边吮吸,一边旋转碗,加入“吸溜、吸溜”的声音中。 肉沫随着汤汁在嘴中打转,淡淡的香气留在齿舌之间,尤其是偶尔出现几块比较大的肉沫,用牙齿微微咀嚼,肉的爆炸感像二月的春风,不断的抚摸舌尖。 这种感觉,久违了。 胶仓听了连咽唾沫:“兄台别勉强,喝不上的话我真的可以帮忙。” “才一碗肉汤,怎么可能喝饱?再来三碗,吾照样能喝!” “只要尔能通过月末的考核,吾准许畅饮一天!” 忽然,一道爽朗的笑声从门外传来。 门开了,一个穿着绛服的十七岁少年正笑嘻嘻地站在门外,他的背后还站着两个人。 正文 第四十九章:比试 , 诸生大多都是临江里出身,昔日“猛”、“康”等人被缉捕的时候,他们都在里门附近看过热闹,因而知晓来人的身份,于是都急忙起身,作揖齐呼亭长。 谌洛领着庾易、徐乐走进这间讲学用的屋舍,挥挥手示意众人坐下。 “诸君冒雨前来,吾甚欣慰,我大汉文坛后继有人啦。” 诸生都连忙摆手,齐呼不敢。 谌洛笑着继续说道:“诸君选择我茂陵学舍,是对我谌洛的信任。谌某在此保证,必让尔等学有所成。待功成名就之时,着绛服、刘氏之冠还家,可成为美谈!” 忽然,人群中,一个柔弱的小手慢慢举起: “亭长,俺来的时候,俺娘让俺问件事。” “你说。” “那个,咱们几天一休沐?如果没有休沐…那…农忙的时候,俺能不能回家帮忙?俺爹当年在周亚夫将军麾下作战时,被吴楚联军伤到了手臂,干不了重活…俺想回家…” 谌洛笑着点头,对该学生的行为表示肯定赞许,同时道: “平日里五天一休沐,尔等可回家与家人团聚;祭祀、岁首亦有三日假期。若遇农忙,吾需巡视乡里,维护治安,没有闲暇时间传授课程,此时诸生有三十天的休息时间可回家忙农活。” “俺明白了,谢亭长。” 谌洛环视众人:“何人还有疑问?可一并说之。” 胶仓缩着圆滚滚的身子,像一只西伯利亚大棕熊。 他见无人提问,挪动身子,眯着眼睛挥挥手道:“敢问上吏,我等在此能学什么?儒家?墨家?亦或是黄老之学?” 这是他最关心的一件事。 “根据尔等情况,吾已安排了课表。囊括:识字、算术、典籍、体能四个方面,每个方面学习一日,第五日可向讲郎问答解析。”谌洛淡淡地说道。 考虑到不同的学生对不同的学说会产生不同的理解,谌洛决定每五天给这群弟子解释一次,避免有人走上了极端。 儒分为八,墨离为三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呢。万一有学生偏颇至极,走上不归路可就坏了。 胶仓坦然道:“我会写字,还要学那识字课吗?” “当然不用。”谌洛笑吟吟的,“对于识字者,我会为其换成另外一门课。” “亭长可否透露一二?”胶仓好奇心到心痒。 谌洛顿了顿:“此课名天文地理,它会让尔等领略到一个广袤的新世界。” 一直在默默旁听的枚皋忽然笑了,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长安附近的人都这么有趣吗。” 自三代以来,敢在天文地理这一行干的,基本上都手握家族传承知识,例如先秦时期,各国太史往往都是家族传承,父死子继,子死孙继。 没有足够的资料,怎么可能吃的透不断变化的星象?怎么可能绘制出国家疆域的地图? 枚皋笑着拍腿,心里暗叹:“一亭长竟敢在太史令附近乡里教授天文地理之道,希望不是徒有虚表之辈。” 胶仓自然也想到了这件事,目光中也写满了怀疑。 谌洛与之对视,轻笑: “怎么,汝在怀疑我的水平?” “不敢。” “来比一下吧。” 谌洛解下腰间的佩剑,双手交叉自然下垂。 这群来茂陵学舍进修的人年龄与自己相仿,有不服之心实属正常,自己要做的便是把这群人变得服服帖帖! “若汝赢了,未来一年中,可在我茂陵亭肆意畅饮、大快朵颐;若汝输了,打扫亭中茅厕的任务就落在你身上了。敢否应战?” 胶仓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可在屋中诸生中再择一人,以二对一总可以了吧?” 胶仓轻挑眉头,有些不悦:“亭长未免太轻视我了吧?” “你不愿选,那由我指定一人吧。”谌洛笑呵呵的,“放心,我指定之人,能力不在汝之下。” 说罢他环视众人,轻呼: “枚皋,你意下如何?” “……” “学生才疏学浅,就不卖弄拙劣了。”枚皋起身作揖:“再者,人各有所长,此地只是求学之所罢了,不应出现争端。” “学术争论可以促进学术进步,就像先秦之时百家争鸣一样,我茂陵学舍大力提倡学术争论。”谌洛笑着道:“枚皋,汉赋大家枚乘之子,作赋以快著称,我知道你!别藏着掖着了!这次比试正好让我瞧瞧,汝是司马相如第二,还是枚皋第一。” 胶仓惊愕起身,目光赤裸裸地打量枚皋,恨不得扒光衣服研究。 “兄台是枚乘之子?” “嗯。” 枚皋虽惊讶于谌洛很快便知晓自己的身份,但还是面无表情点头。 如果可以,他不想与不负责任的父亲牵扯太多。 虽有生育之恩,但亦有抛妻弃子之仇。 “枚皋,考虑得如何了?” 枚皋强颜欢笑,作揖道:“亭长,吾还是不参与二位的比试了。” 当时就是因为性子太直,才被梁王抄家。 如今出门在外,能忍则忍,能不争则不争。 这是他的为人之道。 谌洛眼神宛若鹰隼一般锐利,话语如同火焰一般炽热: “枚皋,难道你离开茂陵学舍时,不想听到世人不再称呼你为枚乘之子,而是称呼枚乘为枚皋之父吗?你与我比试都畏畏缩缩,日后怎能摆脱汝父的名号压迫。” 有时候激将法确实好用,尤其是针对那些饱受阴影折磨的人。 枚皋深吸一口气。 世人称枚乘为枚皋之父…… 多么美妙的称呼! 枚皋心动了,心一横,把手搭在胶仓肩膀上:“贤弟,亭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让他见识你我之能,未免太对不起刚才的那碗肉汤了。” 胶仓郑重点头:“那便见识一下亭长的水准!” 枚皋一字一顿道:“亭长打算比什么?” “汝二人出题!” “天文地理涉及甚广,但都避不开一点,那就是数道!”枚皋脑海清醒,稍作停顿,“在下不才,于梁国时,曾有幸在梁园与杜忠讨论数道,且得观其珍藏的《算术书》。上吏可敢与我二人比试君子六艺中的数?” 正文 第五十章:有幸学过方程术 , 比数…… 谌洛迟疑两三秒,目光放在枚皋身上没敢离开,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 虽然两汉是中国古代数学发展的高峰阶段,但自己好歹也算是一个九年义务培育出的韭菜,再差也不能差到哪去吧。 茂陵亭凡是见过谌洛数学能力的人,也都面生古怪,面面相觑。 尤其是一直在小心翼翼理顺胡子的庾易,树根似的老手猛地一颤,下颚生痛,手中多了一撮白绒绒的毛发。 遥想当初,谌洛一顿饭的功夫核对完茂陵乡半个月挤压的政务时,他还有所怀疑,但当听到徐乐等人谈论亭长用数学知识锁定临江里杀人案的关键信息时,他忽然释怀了。 亭长能把数学用在破案上,在这方面必然有所造诣,如今面前这个立于诸生之中,同样未加冠的少年竟然提出比试,是真有能力,亦或是弄巧成拙,不幸撞在马蹄上? “此子……”庾易嘴唇微微颤抖,说的话只有他自己知晓。 谌洛缓了口气。 “你确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为何不比作赋,这才是你的强项。” 枚皋双手自然下垂,湿漉漉的褐衣却掩盖不了他的一身正气,声音慷锵有力,将先秦之士的风骨体现的淋漓尽致: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者,吾不耻矣!今日名义上是比试,实则观摩谌宗师(老师)在天文地理上的造诣,焉要用赋拼个你死我活?” “你可知,我虽为亭长,实际上数道才是我的强项。”谌洛郑重回应。 “那更好!”枚皋眼睛好像在闪光,“我在梁园与杜忠宗师学过算数,而杜忠宗师又曾与北平侯张苍谈论先秦数道。希望谌宗师今日若述内容,可与杜宗师比拟,若如此,不枉长安之行!” 竟与汉初数道第一人的张苍存在渊源,也算是师出名门了。 此刻,谌洛真正开始认真对待眼前这位汉赋大家。 不愿用长处逼迫自己的贤者,理应尊之。 谌洛拱手:“君既开口,洛定当全力以赴,请阁下说明比试方式吧!” 枚皋与胶仓对头商量片刻,忽略周边求学诸生崇拜的目光径直走出人群,与谌洛一左一右,站在靠北近墙摆放的讲郎案几两侧。 二个皆未加冠的少年呈分庭抗礼之势。 “君与我各出三题,答对多者胜,第三题需拿出最难题目。”枚皋轻声道:“为防题目过长,答题者反应不及,出题者亦需将题目写在竹简之上,如何?” “固所愿不敢请耳!”谌洛笑了笑,“君年长于我,便先出题吧。” “恭敬不如从命!” 徐乐赶紧从一旁捧来两卷崭新的竹简,分别递给谌洛与枚皋,庾易则跑到案几后面快速研磨,为二人撰写提供方便。 枚皋直立在此,行动如风。 手中毛笔快速掠过砚台,提着墨汁在竹简上挥毫,嘴中亦振振有词: “今有大夫、不更、簪裏、上造、公士,凡五人,共猎得五鹿。欲以爵次分之,问各得几何?” 这是他在梁园与杜忠请教时,杜忠出的一道题目。虽然计算起来颇为麻烦,但应难不住在数学之路上有所造诣之人。 怎么说也是一介原为百姓兴办教育的亭长,该为其留着颜面。 其话音刚落,学舍中凡是懂数学的人,都开始悄悄计算,徐乐、庾易亦在其列。 庾易在茂陵亭做过数十年的亭父,别的不敢说,管账这块曾未出过错误,老脸挂着笑容,像朵盛开的菊花:“五等爵位分五只鹿,有意思。” 他扯开宽大的衣袖,在上面划拉,一道褐色的痕迹留在上面,也参与进这场计算的博弈。男儿至死是少年,他年纪虽大,亦有争强好胜之心。 枚皋撰写速度越来越快,片刻间,发黄的空白竹简上多了密密麻麻的字。 “不用写了,吾已有答案。” 谌洛闭上眼睛,心算片刻,蓦然,双眸睁开,炯炯有神,沉声回答: “大夫得一鹿、三分鹿之二。不更得一鹿、三分鹿之一。簪裏得一鹿。上造得三分鹿之二。公士得三分鹿之一。” 奋笔疾书的枚皋蓦然精神一振,快速抬起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额头上皱纹形成了一个躺着的 “川”。其手中毛笔划到另一枚竹片上,写满隶体字的精致竹简上凭空多了一道贯穿左右两侧的墨痕。 “结果对否?” 枚皋看着手中尚未书写完成的题干,沉默片刻抬头道:“谌宗师认识杜忠宗师?亦或是认识北平侯之后?” 能随口呼出答案,除了接触过题目的人外,这世上还有几人? 谌洛微笑拱手:“洛对二位宗师神交已久,只可惜北平侯已离世,若有机会,还请君为我引荐杜忠宗师。” 这么回答,看来并不认识了。 枚皋眉头紧蹙,他此刻真正把谌洛放在一个需要重视对待的地位。 能随口呼出,看来并不是徒有虚名之辈了。 胶仓在人群中攥紧拳头,隔空问道:“枚皋兄,结果对了?” 枚皋投去一个凝重的眼神,缓慢点头一下,声音像是隔了千万年一般:“无误!” “嘶!”与懵懂不知其中难度的临江里诸生相比,徐乐与庾易各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瞪得溜圆,宛如挂在马脖子上的铜铃。 他们俩埋头半天题目还没抄完,结果那边答案都出来了,心头似乎有千万只羊驼来来回回奔跑,顿时多了一丝无力感,只得把在衣衫上划的痕迹擦拭干净,掩盖刚才的不智之举。 枚皋深吸一口气,拱手:“请阁下出题。” 谌洛的毛笔在墨汁中转了几圈,思索片刻,边说边写道:“今几人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余三钱;人出七钱,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大约花了三、四分钟,写着提干的竹简被他递给了枚皋。 “竟是这题…亭长稍等,吾一算便知。” 枚皋说完,便在竹简上开始写下自己掏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年头没有阿拉伯数字,因而很多计算都是用纯汉字表示。 枚皋大约花了七八分分钟,写了大半卷竹简后得出了答案。 “七人,物价五十三钱。”他说完答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道:“北平侯整理古籍时,曾得到一法名曰‘方程术’,杜忠宗师有幸习得,将其中奥妙传于鄙人。此题虽算起来麻烦,但知晓方法后,得出结果并不难。” 正文 第五十一章:百家智慧 , 谌洛嘴角微微一抽:“你懂方程术?” “略懂,只能算得三个未知情况,再多,恐怕就乏力啦。”枚皋笑着归还竹简,“计算三个未知情况,吾大概要用竹简八卷,耗费两到三个时辰,若是考虑到检验结果之耗费,大概需一整天。” 谌洛眉头皱了三分。 之前自己太小看先秦数学了! 哪怕《九章算术》尚未完本,其蕴含的知识也不是自己这个九年义务韭菜能撼动的,那里面可是容纳了三代智者、先秦百家的智慧。 想要彻底击败枚皋,必须要从其他方面下功夫了。既然纯代数无法击败,那就只能考虑几何了。 这时,枚皋脸色红润,笑容满面道:“刚才由我先出题,这次便由亭长先来吧。” 谌洛抱拳,低头沉思片刻,一道题目渐渐在脑海中生成,随即目视全场,朗声问道: “古人云,勾三股四弦五。诸君可知勾股弦之间有何关系?若有,能否求得勾股皆为一时,弦长数值?” 这道题看着简单,实际上,里面却容纳了一个魔鬼。 四百年前(相对于元光二年来说),它在西方出现,很多人因此死于非命。 两百年前,欧几里得进行简单的证明,才令它勉强被少数人注意。 它让一个学派的理论根基差点发生动摇! 它足足颠覆了一个时代! 它的出现,把数学向前推进到一个崭新的阶段。 但……它依旧被认成异端。 被认为“无理”。 这种“无理”一直持续了两千年,一直成为数学史上的危机,直到十九世纪,才真正被解决。 它才真正成为“数”! 希望它的出现可以引起一场波澜吧。 然而不曾想,枚皋此刻竟没动笔计算,直接拱手,沉声道: “亭长问这个,可算是问对人啦! 北平侯云:勾乘本身与股乘本身相加,可得弦乘本身,此乃勾股之定理!因而得弦只需将前者开方,亭长所问勾股皆为一,按数道惯例,其称为不可开,只能求近似之数,大概为一又二分之一。” 这都会? 谌洛精神恍惚,感觉一切变得不太真实。 这还是大汉吗? 对数学的研究程度,远超出现代人的想象,竟然连勾股定理都会。 在他疑惑与心累之际,枚皋义正辞严的声音,让谌洛看开了。 “勾股数起源于大禹,存于《墨经》!” “其历经三代、传遍百家!” “当年巅峰时期的稷下学宫,汇集百家天才数十位,无不参与了勾股之数的研究!” “集几百年诸先贤之力,数道终于在勾股关系上迈出了关键一步!” “北平侯师承稷下祭酒--大儒荀况,有幸得稷下数道真传,此题,非吾胜,实乃稷下学宫之胜,乃我汉家先贤之胜。” 枚皋话语掷地有声,顿了顿又道: “因接下来的题目连我本人也不知答案,万一君未答出,这局枚皋便成了借先人余威侥幸获胜的小人。我绝不做这胜之不武事,亭长可否愿意将此回合当做平局,你我二人直接进入第三回合,以各自所知最难题目,一决胜负?” 谌洛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先秦诸子的智慧,怪不得公式随口就来,至于根号二的结果,谌洛没有深入揭穿错误。 ‘开不了则为不可开’,听这话,大汉顶尖数学家不仅接触到了无理数,甚至还掌握开方了,只可惜不知道为何他们没有对‘不可开’感到恐慌。 或许,大汉顶尖数学家缺少一个契机,一个彻底认识无理数的契机。 谌洛作为一个数学半吊子,在完整地整理出无理数资料前,也并不想告知于世人。 这不是藏私,而是担心误人子弟。 在此情况下,枚皋倡导的平局也许是最好的结果,第三局用张苍也不会的内容,让他心服口服便是。 谌洛正色道:“阁下请出题吧。” 在汉家,数学王冠自当是几何问题。 谌洛已经深入到这一步,枚皋自然不可能傻得再出简单的计算题,只见他眉头一凑,拱手,一字一顿道: “世人皆知,自古以来,周三径一乃定律,然而杜忠宗师在梁园却向我透露了一件事……周三径一并不准确。亭长能否为我解惑,圆周与直径的比究为何值?” 圆周率。 一个困扰了世人几千年的难题,被枚皋摆上了桌面。 这是先秦诸子也不曾解决的问题。 虽然他们有预感,周三径一误差很大,但始终无法算的一个确切的数字。 这是枚皋所知题目中最难,也是最不可能被人解开的一道题目。 倏尔,屋内诸生好像听到了一句熟悉的话。 “君问这个,可算是问对人啦。”谌洛羞涩地挠了挠后脑勺。 枚皋:“……” “君知勾股之间的关系,恰好我有一法名割圆术,可利用勾股求圆周与直径的关系,只是计算略微复杂。” 谌洛端着案几上装满墨的碗,蘸墨汁,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圆。 伴随飞扬尘土,毛笔在石砖上留下一个缠绕着密密麻麻线条的圆形图案。 “吾曾将圆等分,发现一个名为‘极限’的道理: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则与圆合体,而无所失矣。” 谌洛大体地将圆分成了几份,然后指着说道: “从圆内接正六边形开始割圆,依次得正十二边形、正二十四边形……,割得越细,正多边形面积和圆面积之差越小。你看,割完之后,所得数值进行除法运算,最后得之,便是正确的答案!” 他咽了口唾沫:“我也不卖关子,真正的圆周率为: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后面数值极多,无穷无尽,算之无益,我未继续算下去。” 枚皋眉头紧蹙,驻足而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上的内容。 内容在脑海中思索。 脑海中开始构建虚拟模型。 圆! 嵌套正六边形。 切割! 嵌套正十二边形。 切割。 … 如此往复……循环下去。 枚皋一直思考到正四十八边形。 顿时,瞳孔紧缩,汗毛倒竖,强烈的窒息感袭来。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地面上的那个圆,脚晃个不停。 因为涉及的运算量太过庞大,枚皋没有直接计算,只是通过切割的方法,简略探索。 虽未动手验证,但是,大脑中的直觉一直在反复强调:方案可行。 将一个圆反复切割…… 一般人做不到这种行为。 这是有多无聊? 他的身体好像被鬼怪控制了。 浑身无力,双腿发软,整个人动弹不得,只是站在原地呆呆地注视地面:“割圆术……这就是百家未曾破解的奥秘?” “借笔墨一用。”枚皋突然从案几上抓了一根笔,又从谌洛手中接过那碗墨,整个人好像魔怔了,在地面上疯狂验算。 一个圆伴随着众多内接多边形逐渐出现,青石地砖上也多了一行行隶体字…… 正文 第五十二章:五百年内无人能解 , 圆已在青石地面上画出,构成内接多边形的笔直线条也逐一出现。 枚皋瞳孔周围被密密麻麻的血丝缠绕,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像是一台不知疲倦的打字机,书写的速度愈来愈快。 片刻功夫,一串串用隶体字撰写的冗长数值,被写在了图形四周。 庾易嗅着地面上浓郁的墨汁味,老眉一挑、白胡乱颤,恨不得跺脚喝止。 光写数据就用了一大块地面,这要是算起来还了得?怕是把学舍地面都用一遍也算不完吧! 茂陵学舍的建造支出,都是这小老头儿亲自管控的,材料价格、运费的开销都门儿清。 见枚皋书写的面积越来越大,这老叟再也忍不住了,赶紧拖着年迈的躯体到谌洛耳边嘀咕: “亭长,让他适可而止吧。这么一折腾,光更换地面就得费五十余钱,更别说笔墨消耗了…咱们账面上的钱可不多了。” 谌洛嗯了一声,旋即走上前拍了拍枚皋厚实的肩膀: “停下吧,待正式授课我教一个更加简单的计算方法,依靠现在这个计算流程,你怕是要耗费一生才能计算到我刚才给出的数值。” 祖冲之计算到小数点后七位,内接正多边形就已经达到了一万多,刚才谌洛念的那一串可是十位。用这笨重方法计算,保守估计,得花三四十年的时间。 枚皋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笔墨,站了起来,额头汗珠噼里啪啦地打在被雨淋透了的褐衣上。 “请谌宗师出题吧。” 按照约定比完是给予对手最起码的尊重。 “恰好我这里也有一题百思不得其解,今日便与诸君分享。”谌洛轻笑,将目光放在懵懂诸生身上,适时接过徐乐递上新的笔、简:“出题之前,希望诸生能够像记勾三股四弦五一般,记住一个定义。” 在场众人纷纷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想要见识究竟是何题目,竟然能够难住解决圆周问题的宗师。 “在运算当中,有一个规则名曰乘法,诸君可知?” 在场来求学的人,除了胶仓与枚皋外都疯狂摇头。 来这之前,他们都是在家耕地的大老粗,字都不会写,哪懂这些? 和他们讲乘法,堪比对牛弹琴。 “懂得人不多也没关系,以后茂陵学舍会慢慢传授这方面的知识。” 谌洛终于提笔在竹简上书写: “我们首先规定整数当中,只能由一和它本身两个大小不同的数相乘得到的数为质数,例如二、三、五。 在此基础上,我发现所有的阴数(偶数)都可以用两个质数相加得出。 只可惜我费尽心力其中原理依旧求而不得,希望洛有生之年,能见到此发现被世人用数道理论求证的那天。” 谌洛平淡一笑,随即将写完题目的竹简交到沉浸在思考答案的枚皋手上。 他向不远处陷入沉思的胶仓挥挥手示意,跟其他人打了声招呼,便转身冒雨离开了学舍。 题目已出,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不出意外,这道题五百年内无人能解。 它虽仅是高中数学课本角落的某个小科普点,但曾向它发起挑战的人不胜枚举: 除莱昂哈德·欧拉之外,甚至可能包括创建现代代数几何体系的布尔巴基学派领袖、数学界真正的意义上的教皇-格罗滕迪克。 这道题目被现代人称呼为……“哥德巴赫猜想”。 … 学舍内 谌洛走后不久,庾易和徐乐也分别离开,只留下一无聊至极的亭吏在角落频频打盹。 此地重新恢复了热火朝天的聊天局面,学子们面红耳赤,时而高声、时而争驳,聊的内容渐渐从国家大事转变到刚才的比试上。 在这缺乏娱乐性节目的年代,最好的娱乐莫过于八卦! 解答圆周率的方法理论、与枚乘之子做同窗、谌洛都不会的数道之题……这几个别开生面的话题就是诸生回里吹嘘的最好资本。 已经有好几个学生仰着头,想象回里后被什伍之人围起来请教询问的场面了,不仅傻笑,口水还流了一地。 “枚皋,你读懂谌宗师最后留下的题目了吗?”胶仓盘膝坐在角落,捧读完写着“哥德巴赫猜想”的竹简,扭头询问倚墙皱眉沉默的战友。 “我还停留在理解质数这方面。”枚皋言简意赅镇定答道:“这道题目看似不难,然而证明起来却格外吃力,尤其是涉及到计算哪些数是质数。依我看,它的难度不亚于求证圆周率。” 胶仓合上竹简,郑重道:“这茂陵亭长确有真才实学,先不说在天文地理上的造诣,单这数道的能力就远超普通儒生,恐怕与常年修行君子六艺的鲁县孔氏嫡系比,都不遑多让。” “你太低估这个亭长了。”枚皋轻抚额前长发,因输得痛快,怅慨笑道:“其在数道上的造诣,绝不输杜忠宗师,甚至可能与北平侯一较高下。” “不会吧?”胶仓迟疑一二,“梁王刘武建梁园,唯有世间佼佼者才有资格进入,正如邹阳、严忌、枚乘、司马相如等人。杜忠宗师有幸入梁园,数道造诣绝对不低。” 枚皋低声浅笑:“要不要赌一把?” “不赌!”胶仓警惕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和枚皋拉开一个巴掌的距离,警告道:“这亭长前不久把临江里的赌鬼送去修长城,我可不想步入那群人的后尘。” “不多赌,只赌一枚四铢钱。” “要是这样,倒可以玩玩。”胶仓若有所思,看了一圈沉浸在讨论中的诸生,做贼心虚一般压低声音,“怎么个赌法。” “我修书一封,将谌宗师计算圆周率的方法与所留问题向杜忠宗师陈述,看看他的反应。按照他对数学疯狂的性子,绝对会跑来茂陵讨论数道。届时,孰强孰弱,一看便知!” 胶仓连连点头,对这个方案比较认可:“善!” 枚皋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好了,别愣着,赶紧起来吧。” “作甚?”胶仓呆住了。 “按照约定,打扫茅厕!” “啊?现在?” “废话,赶紧跟我来……” 正文 第五十三章:避雨者 , 谌洛抬头看着黑蒙阴沉的天,密密麻麻的雨点从灰暗的云层中顷然而落,脚下破旧的草鞋被潺潺流淌的冰凉雨水来回冲刷,浑身掀起一阵凉意。 “该回正堂接着办公了,希望今晚能把上计文书全部写完。” 按照《上计律》要求,上计时,乡内需要提交包括户籍、垦田、钱谷、刑狱状况在内的工作报告。 一乡十里,如此庞大的报告内容显然不可能让某个官吏独自完成。 为了提高机构运行效率: 谌洛选择了钱谷,也就是赋税; 啬夫选择了户籍; 游徼负责刑狱。 谌洛解下挂在学舍外墙壁上的老旧蓑笠,三下五除二套在身上,顶着风雨凭记忆往茂陵正堂方向走,一排排泥脚印留在了地面上。 当他踏上茂陵亭用青石砖铺盖的“奢侈”主干路,一道粗犷的声音乍然穿破黑暗与风雨,从身后涂道的位置传来。 “喂!那位兄台!这里是茂陵亭吗?” 谌洛下意识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茂陵亭外停了一辆朴素的马车。 猛烈的暴雨呼呼直吹,车厢顶上的泛黄色的防雨羊皮被掀开一半张牙舞爪,车辕嘎吱作响的声音被暴风雨淹没,车厢颤抖、摇摇欲坠,一穿着襜褕的贫穷马夫不断的挥手。 谌洛手动压低笠帽,淌着雨水,快步走过去,马夫苍白的脸色渐渐映入眼眸--他已经在雨中等待很久了。 “雨大,二位赶紧进来避避雨吧!” “多谢。”马夫强行挤出一丝微笑,扭头喊道:“家主,马儿受冷多时,恐坚持不了太久,不如歇息一会儿再行赶路。” 车厢中的人打了几个喷嚏,才日益衰弱的回道:“好。” “雨天地滑,马车不容易上来,尔驾车随我来来,走另外一条路。” “唯。” 谌洛引导车夫驶向茂陵亭另一侧较为低缓的斜坡,绕了一圈才把马车停进马厩。 马夫停稳马车,把缰绳拴在柱子上后,急忙跑到后面查看主人的情况,脚下同时溅射阵阵泥点。 在他的搀扶下,一个同样穿着襜褕,戴灰色头巾的中年人慢慢走下车厢。 “二位去舍屋歇息一会儿吧,别忘了拿着‘节’、‘传’。” 谌洛摘下笠帽,露出稚嫩的面孔。 中年男人虽有一丝惊讶,但见识多的他很快就释然了,微笑拱手,操着一口鲁地的声音道:“多谢小友。去舍屋就不必了,我二人待会儿还要赶路。敢问此地距离长安多远?” “恐怕还要百十里路。” 中年男人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 “二位不愿留宿,跟我去正堂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谌洛指着旁边一点着蜡烛的屋舍。 “如此就麻烦阁下了。” 男人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对车夫吩咐几句,便跟着谌洛进入了正堂。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被“猛”端了进来,中年男人与马夫一人一碗。与诸生不同,这碗汤里只有漂在表面的油,没有肉。 按照“猛”的说法,亭中只有一釜,刚才给诸生做饭用了,里面的汤还剩下不少,没地方煮水,因而只能端来被狠狠过滤了好几遍的肉汤上来。 即便如此,它的味道依旧比普通白水好喝。 谌洛伏在案几上,耳边尽是“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二位不够的话,可去舍屋让亭父再盛。” “好,甚好。” 旋即,男人将碗中“肉汤”一饮而尽,把碗递给马夫。两个人来来回回各喝了三大碗,肚子算是水饱,浑身也暖和不少,喝第四碗时,开始吃着随身携带的餱。 “诸君在雨里待了很久了吧?为何不直接来亭中歇息?” “方才家主让我来看了,除舍屋外,他屋皆无人。”马夫放下手中的东西拱手沉声道:“子曰‘将上堂,声必扬’,我辈焉能随意闯入?” 他的意思很明确,我们不在这里住,自然不能进入舍屋,而其他屋子的主人不在,只能在雨中等待。 谌洛顿时对二人多多少少有了一定认知。 这是两个讲究礼节的人。 中年男人咽下嘴里的餱,目光聚了过来:“小友居于上位,当是此地亭长了吧?” “然也!” “此地竟用肉汤招待往来人,定然是民众富足,家有余粮,亭长年纪轻轻,竟有治世之才。”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又把空荡荡的碗递给马夫,还特意抖了抖手催促一下。 “哈哈,阁下说笑了,能喝上肉汤,非民众富足,而是阁下碰巧啦。今日茂陵学舍诸生第一天来,吾特意安排人煮的肉汤,阁下下次再来,恐怕只有热汤喝了。” “乡有学舍?”男人微微一愣,诧异道:“吾仅几年没来,难道长安诸乡已实现孟夫子所讲的‘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的大同了?” “这倒没有,长安附近,唯我茂陵亭有学舍。”谌洛抚手而笑。 “唯茂陵亭有……茂陵学舍由阁下主张创立?” “算是吧。” 谌洛聊着天的同时,打开了处理完的竹简,提笔书写。 男人环顾周围的环境,着重看了眼墙壁上剥落的泥土,叹了口气,低声沉吟:“乡亭资财有限,亭长为何要立学舍。” 为何? 谌洛抬头瞟了一眼。 真是废话,当然是没钱了。 这年头有钱人谁做这个? 他们都去让家中奴仆经商、兼并土地了。 谌洛咳嗽一声,淡淡说道:“我有一个愿望。” 男人:“???” “我希望天下黎民、黔首,皆有字可识、有书可读。然今我一人之力有限,能做的唯有让茂陵乡民愿学之民读书识字。” “教化天下!”男人倒吸一口凉气,眉头渐渐凝重,“不曾想小小乡里竟有心怀天下之人!” “引阁下发笑了。” “此乃正义之言,吾为何要发笑?”男人挑了挑眉,又道:“今陛下尊儒,此地建学舍、兴儒术,算得上功绩一件!今岁上计,尔定要将此写入文书,长安必定有赏。” 谌洛挠挠头,尴尬一笑:“这…恐怕有些难度,茂陵学舍所教内容……非儒。” “!!!”男人想骂人了。 正文 第五十四章:儒家的弱点 , “儒家传承数百载,尔为何不愿授儒家之学?”这个来茂陵亭避雨的男人气得面红耳赤、瑟瑟发抖,“吾曾未见过有如此不知好歹之人。” 若不是满肚子都是肉汤起身不便,他可能就站起来打人了。 谌洛下意识把左手搭在一直放置于腿边的短剑剑柄上,诚恳解释:“非我不肯授儒,原因有二:其一,学舍无儒家经典书籍,传授起来颇为麻烦;其二:儒家目前存在缺陷,不值传授。” 男人将眯着眼睛:“董子已将儒家融会贯通,何来缺陷之说?” “董仲舒虽结合诸子百家优势重新发展儒学,但自始至终尚未补全儒家经义。”谌洛目光炯炯,“儒生皆说,《春秋》,微言大义之书。敢问汝可知其中微言大义?” “我……” 男人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反驳。 董子好像确实没有提及这件事。 先秦诸子都说孔夫子以春秋笔法、微言大义褒贬世事。 可如今的儒生却觉得诵读《春秋》万遍后,不是亚圣颜回,也能成为子夏了,哪有人会专门研究经义? 当然,谷梁派可能会涉及到一部分经义,但他们派势衰微,研究的都是一些表面皮毛罢了,不值一提。 这么一看,儒家学说,好像确实存在缺陷。 男人沉默片刻,忽然抬头与谌洛面面相觑:“阁下既知儒家之弱势,敢问,可是在这上面有所钻研?” “算不上钻研,有几点自己的看法。”谌洛道。 “请宗师指教。” 男人站了起来,虽面前之人只不过是小小亭长,他还是拱手作揖,行弟子之礼。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子亦曰:三人行必有我师。 作为一名儒生,他并不觉得虚心请教是一种耻辱,相反,这也是儒家能够撑过秦末、一直流传至今的奥秘。 “因无儒家书籍,我对于春秋也是一知半解,因而只能简单说两句。”谌洛叹了口气,放下笔,挥挥手,示意男人回去坐下,接着道:“吾觉得,春秋微言大义,至少有六种。” 他回忆着某个历史文献学同行研究《公羊春秋解诂》的论文,悠悠诵道: “大一统、三世说、异内外、通三统、微辞、灾异。” 男人品味其中内容,颇感熟悉,但又一知半解。 “宗师可否与《春秋》相结合,为我解惑。” 谌洛点头,一字一顿,率先道: “隐公元年,春王正月!此乃大一统!” 男人肯定的点点头,这条确实符合春秋大义! 当初他侍奉在董子身边时,经常听到这句话,这也正是陛下尊儒的根本。能说出这一条,看来这亭长确实了解儒家。 他竖起耳朵,聆听第二点。 “《春秋公羊传》有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之说,此乃详今略古,亲近疏远之法,私以为,其含有三世之义:衰乱世、升平世、太平世!” 三世说? 男人的心悬了起来,左手食指敲打大腿,思绪调动,拼命思考,脑海亦开始回忆学习的《春秋》内容,企图将二者对应起来。 俄而,三段悠久的文字从他的嘴里念叨出来: “所见之世,‘丙申,季孙隐如卒’; 所闻之世,‘叔孙得臣卒’; 所传闻之世,‘公子益师、无骇卒’。” 三人死法,记载皆不同。 男人慢慢皱起了眉。 这样撰写究竟是何必目的? 难道就是孔夫子一直倡导的春秋笔法? 三世臣死,史家记述不同。 一定是了! 大概这就是微言大义了! 大概这就是三世说! 男人眉头舒缓,笑逐颜开,静下心来听第三点。 此刻,谌洛的声音适时传来: “成公十五年:“冬十有一月,叔孙侨如会晋士燮、齐高无咎……会吴于钟离。为何会吴单说?外吴也!何为外也?《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此乃异内外!” 谌洛将所知内容,娓娓道来。 男人拍手,兴奋到跟着点头,连连称“彩”:“盖如是!我派《公羊传》中,亦如此言明!异内外果真为春秋大义!” 短短一句话,不仅代表了他的肯定,更代表了他的身份。 公羊学者! 一个文能提笔写文章,武能拿剑上战场的疯子群体。 谌洛瞪着远处的男人,握剑柄的手忽然出汗,腿也有些软弱无力。 原以为是个普通儒生,不曾想,竟接待了一个恐怖分子。 茂陵亭传授内容非儒、亦非诸子百家。 虽有典籍课,但因缺典籍,最近这段时间可能聚焦在抄写《墨经》这种蕴含数字较多的典籍,以帮助诸生识数、练字为主,与儒学八竿子打不着。 这算不算儒生眼中的离经叛道? 谌洛深吸一口气。 顾不得外面依旧下雨了,得赶紧把这瘟神连夜送走,万一这小子来一出诛少正卯……恐怕茂陵亭的吏卒拦不住。 谌洛顿了顿,语速突然加快,将通三统、微辞、灾异分别加以说明。 待最后一个字纳入耳中,男人仿佛升华了一般,坐在地上双眸紧闭久久不语,浑身上下好像散发出大儒一般的气势,让人敬而畏之。 儒道贯通。 儒心坚定。 儒术大成。 “朝闻道,夕死可矣!子诚不欺我!” 他忽然睁眼,怅然道: “宗师年纪轻轻却能总结《春秋》微言大义,敢问传于我儒家哪位大儒?” “我非儒。”谌洛冷不丁回了一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又补充道:“哦对了,我亦非诸子百家。” “啊哈?”男人懵逼,像一只呆头熊,“敢问宗师名讳?” “谌洛。” “谌宗师,学生兰陵褚大,师承董子,公羊学徒。”男人自我介绍道,“宗师是否有兴趣加入我公羊学派?” “承蒙好意,只可惜洛不想掺和百家之事。”谌洛歉意一笑。 如果是三十年后的公羊学派,铁定就加了。 儒家刚站稳脚跟,势必在各方面面临来自百家的压力,尤其是被偷了屁股的黄老之学,断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个时候加入,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炮灰角色。 谌洛不傻。 啥时候都能加入的学派,为啥要现在加? 再说了……在儒学上一知半解,加入了也讨不到好处,不如先提高自身能力。 正文 第五十五章:打小就有一种恶疾 , 褚大的襜褕被雨水打湿,褶皱一层卷着一层,紧紧贴在皮肤上。他匆忙扯平,又捋直头发、摆正发冠,待模样端庄严肃,方对油灯旁撰写上计文书的谌洛作揖: “如今百家罢黜,朝堂再无学说争斗,宗师入我公羊可专心学术,亦可不掺和百家之事,还望再三考虑。” “褚兄好意洛心领了。”谌洛有些不耐烦,但碍于公羊学派的面子,打算拒绝得更加委婉一些,于是面色凝重,重重一叹道:“实话告诉褚兄吧,小弟出生以来一直有恶疾缠身,恐无心专注百家学说,只求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竟有这事?”褚大蹙眉,“恕大(褚大自称)冒昧,宗师所患何病?我虽交友不多,但认识的朋友中倒是有几个擅长岐黄之术,宗师说出来我可派人询问一二。” “洛一接触百家之学就会毛骨悚然、一身冷汗,头风愈烈…关外曾有一骑牛老者用岐黄之术诊治,声称此乃百疾缠身,虽恶但并非不可救治,只需远离百家便能不治而愈。” “有这种病?”褚大嘴角抽搐几下,半信半疑。 虽然感觉奇怪,但能把《春秋》钻研得如此透彻,应当是一个正直果敢之人,应当不会欺骗人。 等等…… 褚大突然眯眼,一副少把我当傻子的表情。 “宗师有恶疾缠身,这春秋大义六条怎么得来的?” 谌洛咳嗽一声,脸不红心不跳道: “老者诊治之前,洛曾忍头风之苦向他人请教过百家学术,这只是当时的一些感悟罢了。” “……” “罢了,谌宗师不愿入我公羊,大不再强求,只是有一件事,还望宗师帮忙。”褚大叹息,认命了,“春秋大义对我儒家至关重要,恳请将刚才所述内容写下,我儒家愿意支付令宗师满意的报酬。” “报酬就不必了,本官最近忙着上计,只能大概写几句。”谌洛松了口气,笑着道。 褚大感激之色溢于言表,作揖拜谢后,急忙让马夫去车厢里拿随车携带的绢帛。 二人因职责所在,必须在天亮时分到达长安,今夜会冒雨前进。 竹简容易被雨淋湿,而布帛虽有湿透的危险,但较于前者,更容易保护。 不一会儿,马夫冒雨抱着羊皮裹成的包袱跑回来,打开后三块裁成正方形的崭新绢帛出现在众人眼前。 绢帛旁边,还有两块用麻布包裹的蜡烛。 “请宗师写在这上面吧。” 褚大亲捧上前铺于案几,又跪坐一旁恭敬研磨。 谌洛提笔俯视,绢帛呈白色,表面纵横交错的丝织纹路明目可见,抚摸之后,指尖有种细腻冰凉的手感,像是不小心触碰到绝色女子吹弹可破的白嫩肌肤。 这就是绢帛吗…… 谌洛暗道“奢侈”。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帛书,一想到要在上面留下文字,内心竟有些激动。 连郡内送到长安的上计文书都是用竹简,更别说他一个乡亭了。 这年头能用得起帛书的人,要么家里有矿、要么祖上有功。 谌洛平复心情,蘸了蘸墨,从右往左,从上往下书写。 笔尖落下,墨像一匹饿狼快速渗透进去,白色丝线被瞬间感染。 在这上面书写的流畅度与舒适度都是竹简无法比拟的。 大约用了半个时辰,褚大期盼的内容就全部写完了,因为内容当中涉及到和《春秋》对应的部分,谌洛从头到尾足足写了一千多字。 三块绢帛被写得满满当当,密集的文字能把人逼出密集恐惧症。 谌洛放下笔,用手轻轻扇风,差不多干了才把最后一块递回去。 褚大捧着,一字不落的斟酌阅读。 “我读《春秋》已二十多载竟不能增删半字,哪怕子夏先生在世,也无法加以反驳吧。” 这位董子门徒不由得痴了,眼眶通红,激动的快哭出来,几个呼吸的工夫,右手食指就抹眼角不下五次。 他今天好像真的体会到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真正含义了。 必须赶紧送给夫子! 褚大抹掉眼角的水珠,良久,回过神来,对早就投入上计文书工作的谌洛作揖道谢:“宗师今日之恩,儒家记住了,他日有用得到地方,还望不吝开口。学生急着进入长安,恕不能久留。” 谌洛停下笔,笑吟吟道:“我送你。” …… 马夫提前将车停在了茂陵亭外。 褚大用羊皮死裹帛书再揣进怀里,在雨里试探几次,确保不会淋湿后才一头扎进马车。 他掀开侧窗的帘子对雨中送行的谌洛挥挥手,嘴里喊了几句,但因雨下越来越密,雨声盖过了一切,谌洛并没有听清,只是目送他们离开,才转身回到了正堂。 正好徐乐也回来了。 “亭长,我已安排诸生在学舍舍屋入睡。” 谌洛看了眼摆放在门后的漏刻,里面的浮标已经到了最顶端,沉声道: “以后就这么定下来,诸生人定入睡(21--23点),日出(5--7点)起床。 诸生起床后跑半个时辰,随后再行传授功课;若是遇到雨雪天气,则令诸生着蓑衣跑,大虎前两日已经把蓑衣放在仓库了,到时候你可带人去挑选。 若有赖床不起者,按照吾之前制定的方案标准扣其‘学功’,‘学功’值每月一汇总,连续三个月皆为最后三名者,逐出茂陵学舍。” 谌洛为了更好管理,把学校量化那一套搬了过来,用一句:“军有‘军功’,学有‘学功’”让茂陵亭众人接受了这个制度。 汉人重颜面,一句逐出茂陵学舍的惩罚足够激发诸生的斗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无论哪个年代,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想成为邻里之间谈论的负面话题主角。 谌洛继续和徐乐说道:“这几日先由小瞒带队跑步,你当下任务是尽快核对茂陵乡赋税,三天之内必须完成。三天后,我会从里中择一牛车,把上计文书送到槐里县。” 徐乐应了一声,急匆匆走回亭侯工位开工核对。 正文 第五十六章:这吏卒比鬼怪还狠 , 夜流逝得很快,谌洛伏在案几上打了几个瞌睡的工夫,耳边就传来徐乐的呼唤声,接着有一股轻微的力道拍打脊梁:“亭长,日出时分了。” 谌洛迷迷糊糊爬起来,一打眼就看见徐乐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嘴里还不断打哈欠。 “你一夜没睡?” “属下昨晚核对的时候,在始都里提交的赋税文书中发现了一些问题,考虑到上计将要开始,属下又抓紧时间重新核对,一直弄到现在。” 谌洛睡意顿时一扫而空,正襟危坐道:“问题大吗?” “有三户人家今年的纳税数额少于前两年,按照惯例,今年应该与之前相同,属下刚才已写好文书,差亭邮送去了。” “务必查明原委。还是那句话,今岁国库空虚,赋税将会成为考核中最为重要的一项内容,不容出现半分差池。” “属下谨记。” “好啦!都是从战场中杀出的兄弟,别总是用繁文缛节回话。” 谌洛一脸不悦,把徐乐作揖的手按下去: “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看看诸生起床的状况,而你…去吃点东西睡一觉,估计今天黄昏时分始都里里正就能把回执文书送来,到时再处理。” …… 谌洛走出屋子。 天上看不见太阳,依旧灰蒙蒙的,充满了压迫感。雨的势头儿小了许多,稠密的毛毛雨从高空飘落,落在脸上,人一个激灵,驱散了清晨最后的睡意。 谌洛贪婪地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便踩着地上的积水往茂陵学舍舍屋的方向走去。 茂陵乡学舍舍屋建在讲屋隔壁,是一个南北走向、小屋连大屋的二进构造。 施工时,工匠按照谌洛画的奇怪图纸,在小屋垒了一个类似于坟包的台子,又在大屋里用泥土垒了一个名叫“炕”的东西,二者中间用一个圆形的狗洞相连。 这两个构造究竟有什么用,工匠们暂时也没有弄懂,当时有人去问,只得到谌洛一个“冬天就知道了”的回复。 此时,茂陵学舍的学子正一人盖着一条塞满了柳絮的被褥,头朝外、脚跟朝窗,像钢琴键似的并列躺在炕上呼呼大睡。 枚皋蜷缩在墙角,做着噩梦:梁园的某座宫殿坍塌了,支撑宫殿的柱子死死地压在了他的身上,无论怎么推都推不开,呼救半天,也没有人应答。 久而久之,他脸色变得苍白,睡时呼吸逐渐加重,呼噜声愈来愈大,像是在打鼓。 “都还在睡呢?这都多久了?” 负责领队跑步的小瞒穿着一身褐衣、提着铜锣气冲冲走进来。 “都别睡了!赶紧起来!快点!” 双手齐动,“砰砰砰!”,急促嘹亮的铜锣声把沉浸在睡眠中的诸生唤醒了。 “都快起来!该跑步了!最后一个出舍屋的扣两点‘学功’!” 诸生昨晚都已经听说“学功”的作用了,一听到这两个字,宛如祖坟炸了,纷纷跳了起来,边穿着衣裳,边往屋外跑步,都只恨少生了两条腿。 枚皋也被众人的起床动静惊醒,却发现有一条胖乎乎的大腿正压在自己身上,其主人每打一声呼噜,胖腿上的肌肉就会抖一下。 被柱子压了整整一晚上。 这玩意儿就是噩梦的来源了! 枚皋腰部被压得酸痛难耐,喘口气胸腔都会泛起乏力感,顿时火冒三丈,两只手直掏目标鼻孔:“胶仓!你这个混蛋!赶紧给老子起床!” “啊?哼哼!嗯。” 胶仓睡木讷了,条件反射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穿上草鞋,大脑尚且处在宕机状态,懵逼地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活脱脱一个大傻子。 “别睡了,赶紧跟我出去!”枚皋火急火燎穿好草鞋,拉着这个胖同窗往外走。 他们刚出学舍门,冰冷的声音就从一旁回荡:“汝二人最后出来,按照规定,一人扣除两点‘学功’。” 小瞒将枚皋、胶仓的名字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竹简上。 “归队!” “诺!” 枚皋在众人的炯炯目光注视下,红着脸,揪着胶仓去了诸生队末。 “都别看了!有空看别人,不如想一想今早能否完成任务吧!” 小瞒放下手中的东西,声音短暂而又急促: “谌讲郎有令!茂陵学舍诸生从今日开始,每天日出时分起床,以茂陵学舍为起点沿涂道奔袭半个时辰!” “啊……” 哀嚎声遍野。 一个瘦弱的学生举手示意:“上吏,我们不是来识字读书吗?怎么成了跑步?” “可以不跑,一次扣除五点‘学功’!连续三个月排名后三名,尔等就可以回家种地了。” 小瞒冷冷瞪了一眼出声的少年,没多解释,眼睛一撇,不再关注。 他的职责是贯彻谌洛的命令,而不是回答诸生问题。 态度冷硬。 不是开玩笑…… “这吏卒比鬼怪还狠!” 凉丝丝的毛毛雨让众人清醒许多,哪怕大大咧咧的胶仓,目光凝重万般。 随着小瞒一声“前进”,这支由茂陵乡学子构成的跑步队伍开动起来,沿着泥泞地涂道一路往南,在领队的带领下,还会时不时地喊两句“一二三四”。 …… 正文 第五十七章:名叫阿拉伯的老人 , 眨眼工夫,诸生横七竖八躺在讲屋,额头浮着一层细密的油珠,脸还憋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像刚从蒸炉里拿出来的包子,后背渗的汗珠与贴背褐衣外层的雨水混合,在地面上印了一个个人影的水印。 是时,亭父猛提着一桶温水推门而入为众人分食。 “每人半碗,喝完将碗摞在门后,我会在朝时收回。” 诸生接过水,不断道谢。 胶仓累的嘴唇发白,接过水不假思索猛饮,咣咣咣三大口下肚,嗓子被刺激着不断咳嗽:“怎么是咸的……” 另外几个从临江里来的学生虽然也喝得不舒服,但碍于猛的杀人事迹,只是皱眉,反应没这么大。 猛为另外一人盛水后,扭头反问:“盐水焉能不咸?” “以盐和水,过于奢靡。”胶仓受不了嗓子发咸:“有清水吗?给我清水就好。” “有,但是要等一刻。” “为什么?” “亭长规定如此。”猛的回答很含糊。 胶仓欲哭无泪,暗中在心底埋怨几句。 又是这个亭长! 大清早把人弄起来跑步就算了,出了这么多汗还不给水,奴隶的待遇也不过如此吧? “这里的吏卒比鬼怪还狠。” 胶仓气地捏着小腿,把愤怒都发泄在酸痛的肌肉上,浑身赘肉抖个不停。 枚皋坐在其身旁轻笑,捧着盐水缓慢饮用,刚才半个时辰的跑步,只让他出了一层汗而已。 一年前,枚皋因他人谗言而触怒梁王,被抄家通缉,为了逃命不得已从梁国睢阳一路徒步逃到长安。(商丘到西安,今天677km) 今日这点运动量与往日相比,真是轻轻松松。 与埋怨水不够相比,他关注的重点是谌洛的授学方式。 不论出身、因材施教、有教无类、书数并授。 既像儒、又似墨。 翻遍先秦古籍--庠序、杏坛--断然没有授学之地会做到这般。 这茂陵学舍简直就是个异类。 枚皋吮吸碗里剩余不多的盐水,呢喃自语:“以盐和水,汗后服用,这莫非是岐黄之术?” 在场无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猛给每个人都分了水,等众人喝得差不多了,方才提着水桶环视一周:“枚皋与胶仓何在?” 枚皋与胶仓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碗,互相看了一下,又同时起身拱手。 “二位歇息差不多后去茂陵正堂,亭长在那里传授天文地理之道,其他人在此等候讲郎庾易,今日他带领尔等识字--书写自己的名字。” …… 猛提桶返回舍屋,枚皋与胶仓则脱下沾了泥的草鞋赤脚往茂陵亭正堂张望,却发现进门右侧倚墙摆了块木板,而谌洛正提着毛笔在上面写着一串串奇怪的符号。 二人在门口驻足,作揖行礼,高呼谌宗师。 “速速进来!” 谌洛侧身招呼两声,随后继续在木板上书写。 “宗师在作甚?” 枚皋靠近后,望着木板上最右侧那列“0、1、2……9”的奇怪符号,惊疑不定。 谌洛放下毛笔指着木板道:“天文地理皆离不开数道,今日我先教尔等一个简易的符号。” 枚皋想到昨日计算割圆术时谌洛拍着自己肩膀说得简单方法,两眼放光,顿时来了精神。 他急忙整顿衣冠,端正站立,赫然忘了最初过来蹭吃蹭住的目的。 “你昨日计算时,一个简单的数字动辄用十多个字表示,此举过于繁琐!今日我便传授尔一个更加简单的记叙方式。” 谌洛指着木板上那一串符号道: “看这!几年前,我受一个名叫‘阿拉伯’的老人启发创建了这些符号,因而我喜欢称它们‘阿拉伯数字’,与隶字相比,它们书写方便、占用位置小,是不可多得的优良符号,我每次计算,都会用它们代替数字。” 枚皋定睛观看木板,像是被破了一盆冷水,激动之火忽然扑灭了。 他站在一旁,既不反驳,也不惊叹,仅仅竖起耳朵静静聆听。 自百家存世,出现的符号不胜枚举,可如今流传下来,被天下公认的,唯有《周易》的八卦。 如今谌洛提出一种代替数字的“符号”,对他而言,就像是那些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符号”一般,记与不记,毫无区别。 除非,这玩意儿和《周易》符号似的,蕴含了至高无上哲理,未来能够被天下之人公认,被天下人争相学习。 否则,它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无用之物罢了。 试问,放眼整个大汉,专门记一个全天下只有三、四个人才能看懂得符号,有什么用呢? “尔等听完为何沉默不语?”谌洛解释完,看向两个“老实巴交”的学生,有些疑惑:“难道这种方法存在问题?” 枚皋:“明言否?” 谌洛正色:“直言无妨。” 枚皋嘴唇微颤,满脸歉意: “自先秦来,提出以符号代替数字者不胜枚数然而皆亡于历史长河。何故?无法通达于天下。 宗师撰写的这种符号虽然能够加快撰写速度,但相比传统的计数方法,所学之人,还要多学‘0’至‘我9’等符号。总体来看,无异于增加了学习负担。 虽然传统的方法写起来麻烦,也要学习“一”到“十”,但,那是所有学科的必修内容,哪怕数术不学,书术也会传授。 恕学生直言,放眼天下,恐罕有数学大家,会全力支持这种特殊符号。” 大汉的文化传承,除了简牍之外,基本上就剩下口口相传这种方式了。 在枚皋看来,这种把记忆流程变得繁琐的方法,不会有数学大家站台。搞不好,还会被当世数学宗师以“离经叛道”的罪名,口诛笔伐。 三河之地那群研究数学的家伙,因为当地曾经出了一个镇压当世数学的北平侯,性格逐渐变得高傲。 若是知道在长安附近出现了一种新的计数方法妄图冲击他们的“统治”,必定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 枚皋担心谌洛不悦,话锋突变,又顺势补充道:“不过这几种符号,自成一家,若是找到感兴趣的学子,也可以传承下去。” 正文 第五十八章:数道、宗周、成周 , 谌洛重新握着毛笔,转身背对着枚皋。 “依你之见,此符号劣大于优,世人恐难以接受?” “是。” “如果此法能更快计算呢?”谌洛微笑。 “即便再快,遇到较大的数字还是需借助《算表》。” “这样啊……”谌洛拖着长腔,不以为然,“你可会九九乘法表?” “宗师莫要看不起我。皋虽为私生子,请先生教书识字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枚皋气鼓鼓的,腮帮子通红,“他人我不清楚,我可以明确告知宗师:在梁国,凡家中先辈入梁园者,八岁时便能熟练掌握九九乘法表!九岁就能倒背如流!” “七七多少?” 感觉被小看了。 枚皋脸色发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高声回答: “四十九!” “八九呢?” “七十二!” 谌洛笑着拍拍手,“你能熟练背诵九九乘法表,我解释起来就容易许多了!” 枚皋一头雾水。 “君欲何为?” “证明这几种符号的优点!” 说完。 谌洛把头扭回来,盯着木板,目光轻触,嘴唇微张,言语连连: “《管子·轻重》云:‘滤戏作造六峜以迎阴阳,作九九之数以合天道。’此表,帮助天下之人,了解算术,使大字不识之人,亦能进行简单的计算。在此表的影响下,楚地之人,制《算表》,以算其他数字。 《算表》上书之字,乃将相乘之术,转换成为相加之数。此法虽然通行天下,但查找起来比较麻烦,且携带起来,也多有不便。 洛不才,经过研究,在九九乘法表的基础上,提出新型计算之法——竖式!只要掌握‘阿拉伯数字’,哪怕是蓬头稚子,也可以利用竖式,得出较大数字的计算结果。” 枚皋挑了挑眉,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眸,紧盯着谌洛的右手,片刻不离。 屏住呼吸,静心聆听。 “沙,沙沙,沙沙沙……” 毫毛摩擦着木板表面。 谌洛用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用两个相同的数字,分别书写了加法13+17、乘法13x17。 至于减法、除法,暂时没有出现的必要。 他可不想把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浪费在传授竖式上。 反正最终的目的,就是申明阿拉伯数字的计算方式,优大于劣,吸引二人学习罢了。 写完。 毛笔捏在手心。 谌洛转身,看着一头雾水,一脸懵逼,尚在参悟的枚皋,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指着木板沉声道:“此乃竖式!” 枚皋挠了挠后脑勺,抻着头,注视半天。 旁边的胶仓神色木讷,脑袋左摇右晃,有昏昏欲睡之感。 二人大脑疯狂运转,像是两台不知疲倦的“挖矿”电脑,进行对比分析工作。 一边从木板上找符号代表的数字,一边理解这个古怪的东西。 一分钟 两分钟 … 五分钟 终于,枚皋率先一步勉强总算理解了上面的内容。 由于竖式书写格式是从左往右,从上往下,这让习惯从右往左的人,阅读起来,格外吃力。 枚皋喘着粗气,噘着嘴,急得满头大汗。 “恕学生愚钝,这要如何观看?为何‘3’、‘7’对着的下方,变成了‘0’?” 谌洛笑眯眯的,耐心解释,“因为满十需要向上一位进一,君可理解成诸侯向周天子进贡。” 进贡…… 枚皋立刻把这种“进贡”思想与“周王诸侯”联系起来。 忽然。 一个奇怪的念头从深邃的脑海中划过。 他不加思考,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如果诸侯不想进贡……甚至还想反咬一口,掠夺周王室京畿之地呢。” 谌洛:“……” 这家伙怎么反向理解。 是举一反三?还是纯粹疑惑? 反咬一口的行为,你得问减法,加法不接受。 不过鉴于的二十一世纪某些孩子在第一次学习的时候,也存在这种想法,谌洛一下子释然了,继续耐心解释。 “你可以把这种加法的进位,看成宗周与诸侯的关系。” “同理!” 谌洛指着乘法,“此处,三七二十一所得之二十,也需要化成‘二’向前方大宗‘进贡’。” “至于那种侵占京畿之地的行为,那是成周所为,属于减法、除法,吾在此先不解释。” 谌洛害怕拿出减法之后,枚皋又开始追问“如果前面不借该怎么办”这种致命话题。 二十一世纪被这个问题逼疯的家长,可不在少数! “好吧。” 枚皋失落的噘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静下心来,试图按照宗周的情况,理解乘法竖式。 不知为何,他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呐喊:新的时代到来了,一个属于这种符号的时代。 枚皋猛地晃了晃头,清除大脑中的杂念,灿若星辰的双眸,在乘法竖式上上下移动。 经过提点,他理解时快了许多。 正如谌洛所言,这种方法比《算表》简单多了! 不需要查找,只要学会九九乘法表,即可运算。 眼珠子转动。 片刻功夫,他便以口算的形式,完成了13x17的竖式检验。 激烈跳动的心脏,一下子悬了起来。 他看向木板的目光,变得虚幻而又热烈起来。 肾上腺激素分泌加快。 大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 是触摸数术大道的兴奋,是学会新方法的激动。 他大步迈出,凑上前,刚毅的面庞充斥着血液,腮帮子变成了深红色。 颤抖的语气,随着颤抖的声带,发了出来。 “宗师是如何想到这种方法的?那位姓阿拉的老者当时究竟说了什么?” 谌洛:“……” 姓阿拉? 在家排行老大? 阿拉伯! 谌洛嘴角抽搐几分:“这就说来话长了……与其纠结这个,你二人不如再算一下其他两个数字。” 谌洛尴尬一笑,利用转移话题的形式,把这个要命的询问避开了。 右手持毛笔快速在木板上写下来两个数字。 47x98。 随后把毛笔递给枚皋。 “请!” 枚皋抬起依旧在颤抖的手臂,在木板的空白区域书写。 这一次,“刷刷”的声音由他亲自创造。 毛笔在木板上留下长长的线条。 因为用力过狠,墨汁竟入木三分。 这位第一次运用竖式进行实战的汉赋大家双眼冒着红光,嘴里还碎碎叨叨,不停地呢喃着: “此乃宗周!” “宗周,天下共主也!” “凡诸侯,皆需觐见。” “所得之数过十,需进贡。” 不一会儿,他通过列竖式,得出了一个答案。 他将结果写在谌洛刚刚列出来的式子后。 整个人如梦似幻,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由于枚皋从来没有算过这两个数字,并不清楚结果的对与错,又因逃出梁国时非常匆忙,如今身上没有《算表》,算完之后,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心情既期待,又恐慌。 手心出汗了,笔杆被汗珠浸湿。 正文 第五十九章:此子类我 , 枚皋死死盯着写满了“阿拉伯数字”的木板,拽两下胶仓满是汗水的衣襟:“你带《算表》了吗?” “没带!”胶仓抹了一把汗水,“亭父处应该有,我去借来一用。” “速去速回!” 枚皋见胶仓抱着圆滚滚的肚子跑出去,重新蹲在地上研究这种新的计算方法。 …… 与此同时,一辆车辕将近断裂的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大门紧闭的长安洛城门前。 车内主人听闻马夫汇报,掀开门帘向城门守卫展示一物--此物通体为竹、长七尺、上嵌三层以牦牛之尾编制的赤旌。 呼吸之间大门敞开,马车接着一路往未央宫驶去。负责清理街道的少府苍头(奴隶)见车轱辘一直在掉黏糊糊的泥巴,气得直啐唾沫,趁监督吏卒未至,赶紧拿着簸箕把青石砖地面刮干净。 “家主,我们到未央宫了。” 褚大在车厢内重整衣冠,拿取写有《公羊春秋解诂》的羊皮包袱,方才持节下车一路小跑直奔兰台太常署,路上守卫见人狂飙本想阻拦,但是看到其持节而行,赶紧打消了这个年头。 自秦统一天下,制节的权力就从地方收回了中央。唯有代表皇帝意志的人,才有资格持节而行,例如当初出使西域的张骞。 现在有人在未央宫奔驰,定然有要事禀报。 于是巡视校尉急忙派人去通知宫内各门毋要阻拦,需直接放行。 褚大一路上踩着积水,顺利到达了此行目的地兰台太常署。 接待他的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 老者着宽松长袍、戴两梁汉冠、腰间铜印黑绶,是众多博士的上司--博士仆射。 褚大交还持节,从怀中摸出一块写满了人员名单的帛书恭敬递上:“五经博士弟子褚大复命,此乃今岁天下郡国举荐人才之名单,仆射查若无误,天下人才八月末可入长安,九月中旬便能以岁试查验才学。” 老者伸出比树根还要枯朽的手接下帛书,看着褚大湿漉漉的头发,随手拿出一块褐色麻布小心擦拭:“近几日关中多雨,本官还以为你会稍微耽搁几日,不曾想你竟提前回来。” “人才选拔,国之重事,岂能耽搁?” “哈哈,你和董仲舒那厮的脾气一模一样。你二人凡是认准了一件事,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一个字:犟!” 老者哈哈大笑着掀开帛书,看着里面的内容,逐渐变得严肃。 帛书虽小,但是上方却承载了天下郡国的名称,名称后还承载着一个个人名。 不出两月,他们之中将会诞生数位秩比千石的丞;那些做不了丞的人也会成为侍郎,在长安待诏,等候陛下召见。 老者按照程序,沉声询问:“帛书所署之人可有恶行?” “弟子已查验地方,上书者皆孝才兼备。” “可有不愿为官者?” “皆愿为陛下鞍前马后。” “可有在家守孝无法来长安岁试者?” “无。” “你可还有要补充的内容?若无,此文书将在下午送至户丞处进行二次查验。若出问题,汝将治罪。” “恭请查核!” 程序执行完毕,老者将帛书收起来,重新换上一副笑容,嘴里仅剩不多的牙齿也露了出来。 “回去告诉董仲舒,辽东高庙火灾那事早已过去,别一直憋在心里,有空多出去走走,哪怕来兰台和老朽我说说话也好啊。陛下所置五经博士唯他一人掌《公羊春秋》,他不来,今年岁试题目让我们四人如何出?” 褚大深知自家老师的犟脾气。 被大师兄喷得那么狠,哪还有心情在朝堂上言明国事? 不悔恨自杀就不错啦! 他只能强颜欢笑回应老者: “劳请辕子在这上面多做操劳,家师在家中忙着撰写《春秋繁露》,恐一时半会儿不会出山。” “那厮!”老者气得牙根痒痒,嘴角两侧的白胡都在颤,“自打他去年离开朝堂,公羊派的事全挤压在老夫身上了!老夫当年被太皇太后丢进彘圈与牲畜搏斗都没这么累!” 褚大压低头再次深深作揖。 “老朽奉劝尔公羊学派早点做打算,我年岁已高,恐不能久待了,在我离开前一定要培育出一个扛鼎人物,否则这《春秋》的解说权力迟早落在谷梁那群家伙的头上。” 辕固重重叹息,自知多说无益,挥挥衣袖,语速缓慢无奈道: “罢了,董仲舒不出山,老朽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今年岁试,依旧以我儒家《诗》为主吧!《公羊春秋》试题之内容,我会让段仲思索编纂以作补充,届时,还需你、吕步舒、吾丘寿王一同审阅。” 他为儒家操劳一辈子了,真的累了,扔下这句话便佝偻着腰慢吞吞离开。 褚大松了一口气,看着辕固生离开的背影,幽幽呢喃:“说到犟,君又何尝不是呢?” 褚大擦两下额头新渗出的汗珠,问掌管朝食的吏卒讨要了一些吃食,和车夫边吃边向董府进发。 两个时辰后,褚大穿了一身新衣从董府正门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苍头把数十个装满了简牍的竹筐搬上一辆刚拉来的牛车。 最后出来的苍头把一顶用羊皮缝成的帐篷用麻绳绑在牛车后边,企图遮挡从天空飘落的零星雨珠。 “褚公,这车竹简送到何处?” “先送回到我住的地方吧,待天晴了我再安排人送到茂陵亭。” 苍头笑着点点头,挥手招呼一声,几个人一块把牛车拉往城外某里。 褚大对董仲舒府邸正门行稽首之礼后才真正离开。 此刻,这座府邸的主人正在书房慌忙翻找过往的书简,其面目惊疑,犹如见到鬼神一般。 他扒拉出一卷竹墨闻浓厚的简牍,左手拿着谌洛撰写的解诂经义,右手翻看曾经写在竹片上的文字,不一会儿的功夫,找到了想要的文字: “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有见三世、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故……” 董仲舒神色诧异,双手在颤抖。 “三等说!” “三世说!” “这茂陵亭长撰写经义部分内容,竟与我理念重合。” “我不曾对他人说过这些,哪怕是吕步舒、褚大,尚且不知,此子怎会知晓?” 董仲舒疑惑越来越甚,当他眼神在其他春秋大义上掠过时,内心竟大有悸动,赶紧回到案几,埋头仔细研究。 在他刚才丢下的那卷竹简慢慢地展开了,最右侧那枚竹片的内容赫然在目--《春秋繁露·楚庄王》…… “此子类我……” 正文 第六十章:暴雨中的危机 , 谌洛这时候尚不知道董仲舒对他的看法,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微微一笑,不当回事。 《公羊春秋解诂》本就出自胡毋生、董仲舒以后最大的公羊学者何休之手。董仲舒、何休的经学还被称作董何之学。 这种学说上承孔孟、下启程朱,两千多年里,像一条经脉一样贯穿着先秦子学、汉唐经学、宋明理学。 出现共鸣实属正常,这叫王八瞪绿豆--对上眼了。 传授给枚皋、胶仓“阿拉伯数字”后,谌洛给二人出了几道巩固知识的代数题,当徐乐神色焦躁走进来附在耳边小声汇报后,谌洛便以朝食已至为由将二人遣到讲舍吃早饭去了。 “王?在哪儿?” “正在舍屋包扎伤口。”徐乐道。 谌洛火急火燎出门,转身进入隔壁一间用来招待往来过客的舍屋。 此刻,亭父猛正在屋中央的地坑旁忙活。他先往这个煮水的坑里添了几块扇柱状的木柴,再把一个西瓜大小的釜架在上面。 在火焰灼烧下,釜中沸水咕噜噜冒泡,底部的青蒿被热水托到水面上翻滚。 猛见水的颜色开始变成黄绿色,赶紧拿来一块干净的麻布,先在一装满凉水的陶罐中打湿,再轻轻沾两下釜中的青蒿水,待麻布温度适宜了,才给躺在身旁、满身是泥的王?轻轻擦拭大腿上的伤口。 谌洛凑近一看,发现王?大腿上伤口足足有两寸,麻绔被撕裂了,腿上血肉和湿泥混在一块,伤口内部尽是沙石颗粒,猛擦拭时挤压两下,有脓从里面渗出来。 “究竟怎么一回事?” 大虎一身落魄相窝在舍屋角落,腿分开成八字大口喘着粗气,听到询问匆忙挥手: “王?兄弟是俺背回来的。俺今早去始都里送信的时候,在半路一处满是积水的泥坑旁发现了他。” 谌洛眉头皱成了一个横着的“川”,却听到大虎又道:“亭长,根据俺这几日到各里送信的经验来看,王?兄弟很可能昨晚冒雨赶路时,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摔倒伤着了。” “最近路很难走吗?” “通往各里的路,除了涂道外,不是泥就是水坑,稍有不慎就会滑倒摔伤。”大虎表情难得严肃,“自打咱们到了茂陵,这天隔三差五就下雨,再这么下去,恐怕一天的信要用两天来送了。” “竟这么严重了……”谌洛心一沉,“依你目前的送信经验,骑马能否改变现状?” 大虎沉默两三秒,抬头只回答了一个字: “难。” “……” 当谌洛思索办法时,猛用木勺为王?喂了两勺青蒿水,在一连串咳嗽声后,忽然传来了断断续续地呼唤:“亭长…亭长…” “我在。”谌洛扑通跪坐在地,一把握住王?的手,“你安心养伤,送信这件事我再另想办法。” 王?气息奄奄摇摇头:“亭长…我有另外的事要汇报。” 谌洛急忙扭头:“笔!” 徐乐赶紧从舍屋靠近门口的那张案几上拿来,在一旁当速记员。 “我昨日送信一共去了三个里,大概在日昳时分(13--15时)顶着暴雨到了始都里。” 王?声音微弱,谌洛不得不把耳朵凑上去: “这三个里的百姓无一例外,皆在暴雨之时扛锄下地,企图把田地中的积水引出去,甚至还有几个天命之年的老人拿着簸箕紧跟其后。除了垂髫小儿外,大概村中百姓都在地里干活。 事出反常,我赶紧去了里正家,在那里解开了疑惑:菽不怕旱涝,但根被水长时间浸泡会烂。这两年长安多雨,尤其是七、八月份一下就是两个月,百姓担心来年颗粒无收,只好在雨天下地将水引往他处。” 王?嗓子微痛,急促咳嗽几声,指着外面的天,道: “今日虽下毛雨,茂陵乡诸里百姓恐怕依旧扛锄在地挖沟引水,其唯怕突然下了暴雨,把菽的根彻底泡烂。” 谌洛用抹布擦掉王?脸上的泥:“此事虽急,你也不需要半夜赶回啊,我茂陵亭就算知道情况,一时半刻也拿不出办法。” 总不能立刻下一道强制百姓不准雨天下地的命令吧? 那可是未来半年的收成! 农民还指望用它们缴下半年的税呢。 谌洛敢肯定,一旦下了这道不得民心的命令,自己这个亭长也就做到头了。 这件事必须要请示槐里县定夺。 “亭长误会了,?半夜赶回为的是另外一事……嘶!”猛擦拭两下,王?痛地吸了几口凉气,握紧拳头接着道:“百姓之间体魄有别,冒雨抢救可能会导致一部分人患上风寒。若茂陵乡诸里大规模出现风寒患者,那这件事的严重性就不局限在风寒病上了,这将会像……”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敢说出那两个字。 谌洛右眼皮直跳,脸色难看到极致。 对于贫穷普通百姓而言,风寒可谓是致命性的疾病。 若茂陵乡诸里都出现了死于风寒的人……这就像一种大型传染疾病了。 谌洛明白王?的意思,憋咬着牙道:“就像瘟疫了……” 对于封建统治者而言,一旦出现聚集性疾病,往往会把情况与瘟疫结合在一起。 让刘彻知晓茂陵出了类似于瘟疫的疾病……估计槐里县上下得被他杀个遍。 谌洛感激道:“之前是我疏忽了,此消息重要性,不亚于弦高救郑。” 当年烛之武劝退秦军后,秦留下了几位将领帮忙守城,这几人后来向秦王汇报已经掌握了郑国城门,可以里应外合拿下郑国。 可没曾想,当秦国大军压境时,商人弦高一边假意犒军,一边派人给郑国报信,保住了郑。 王?用尽力气挣脱了谌洛的手,“亭长别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了,赶紧去应对风寒吧。” “你好好养伤,待这件事情解决,我亲自摆酒设宴,为你犒劳!” 谌洛起身对王?作揖而拜,又环视众人,正色高声道:“除了亭父、亭侯、讲郎庾易之外,所有在茂陵亭的人立刻来亭署正堂!” 正文 第六十一章:人手不够找啬夫 , 一刻后,不大的茂陵亭正堂,几张草席上,坐满了“茂陵快递派出所”的成员。 除去亭父、讲郎、受伤的亭侯、以及外出送信的五个邮人外,这里坐着亭佐徐乐、求盗庸谭、吏卒大虎、小瞒,加上谌洛一共五人。 徐乐将刚才记录的内容摆放在他们面前的案几上。 “事情就是这样。” 因刚才庸谭与小瞒不在,谌洛又重新简单陈述了一遍事情的严重性。 “百姓暴雨下地违背了农事方法,我作为亭长本就有指导农事之职,然此事已非我等能决断的了,我觉得此事应该上书县内,请功曹、县令决断。”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如此大规模的百姓行为,岂是他们百石之吏能够处理的?还是让上级头痛吧,被罚总比激起民变丢了性命要好。 谌洛略一停顿,环视道:“我觉得此事亦不能坐以待毙,还应分两步走:其一,去各里统计近几日是否有百姓患了风寒;其二,去县中寻觅医工,让他到茂陵乡诸里诊治开药。” “雇请医工费用由谁来出?” 一听到要花钱,徐乐惊呼,下意识捂住装钱的褡裢,那里面是茂陵亭的剩余资金。自从庾易负责教书识字,加上“猛”不会写字,管钱的任务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先由我茂陵亭垫上,我会以文书的形式向槐里县申请赋税救济,若户曹不批,我再另想办法。” 徐乐肉痛地打开褡裢,拿出装有茂陵亭剩余四铢钱的口袋,伴随钱币撞击声,放在了地上。 谌洛右手抚摸着下颚,轻笑:“只要能保证诸民平安无事,这笔钱便花得值!” “话是这么说,可光让我们掏钱,再有钱也经不起……”徐乐埋怨的声音越来越小。 相比资金问题,庸谭更关心人手。 他适时道:“茂陵乡一共十里,我部共计十人可用,但五个邮人绝不能动!最近道路阻塞,他们一人两里、维持一天一送的频率已经很不容易。如此,只有在坐五人可以前往诸里统计,敢问亭长需几日统计完数据?” “这一点我已经考虑过了,偌大茂陵乡,岂能光我茂陵亭出力?我会请求啬夫、游徼帮忙。”谌洛望着遥远的啬夫署,咧嘴笑了。 初来乍到时人手同样不够,不还是挺过来了吗? … 远在十几里外的啬夫署 怐正提笔核验今年户籍问题,不知怎得,鼻子一直痒痒,怎么挠也无济于事,终究没忍住打了几个喷嚏,竹片上还没写完的字被墨迹沾染了。 他拿起小刀一下又一下地把竹片削薄,当墨迹被剔除后,忽然汗毛倒竖,有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下意识眯着看向茂陵亭的方向,打了个寒颤,毛笔蓦然从手心滑落: “那厮不会又要……” … 谌洛起身,逐一安排工作: “大虎,你待会儿将我的汇报文书送到槐里功曹处,然后从县里找一两个医工回来。” “庸谭,你携带我的协助文书到啬夫、游徼处,我们茂陵亭人手不够,只能负责临江里、始都里、和平里三处,其他七里就交给他们二部了。” “徐乐、小瞒,你二人跟着我去各里统计人数,我们争取在三天内统计完成。”谌洛看着没有任务的两个人道。 小瞒道:“我们这三天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何人领诸生晨跑?”小瞒始终忘不了自己的职责。 谌洛言辞振振:“让‘猛’来!我们虽不在,跑步绝对不能落下。” 小瞒点头表示知道了。 “诸君可还有疑问?” 众人互相看了一下,都摇摇头,无一提出质疑。 “给诸君半个时辰的时间处理手头工作,半个时辰后正式出发。” …… 约定时间到了,谌洛先领着众人到了茂陵亭的府库。 天空依旧下着细细绵绵的毛毛雨,谁也说不准是否还会突降暴雨。已经有王?受伤的前车之鉴,保险起见,谌洛决定让众人做好防护。 亭作为官吏一乡的机构,藏有五兵:弓弩、戟、楯、刀剑、甲铠。 这里的甲铠自然不可能是纯铁铠,鉴于大汉社会总体比较安定,县中一般将战场上换下来的皮甲送至各亭当做防备武器。 众人从府库中各自挑选了一件较为合身的皮甲,再套上蓑衣,算是完成了防护。 大虎、庸谭拿着文书,一刻也不敢耽误,直奔目的地,而谌洛则领着徐乐、小瞒先往比较熟悉的临江里赶去。 一开始还好,有通往茂陵的涂道,三人赶路很快,但当出了涂道转入小路,地面就变得格外泥泞。 水洼把路分割成蛋糕似的小块,水和着泥,泥咬着杂草,踩在中间,水里的颗粒沙子磨脚;踩在两侧,泥巴打滑,格外容易滑倒。 “难怪王?会摔得那么惨。” 谌洛折下三根树枝,分给徐乐、小瞒各一根当做拐杖,三人在泥地里踉踉跄跄往前走,脚印与鞋面之间早就被深黄发黏糊的泥巴塞满了。 三人行进一个时辰,速度竟没有涂道行进的三分之一。 谌洛朝手心啐了口吐沫,摸了摸,生怕磨出水泡,走了一会儿问道:“今年茂陵乡还有徭役名额吗?” 徐乐用尽力气把脚拔了出来,抬头道:“还有五、六户人家没服役,亭长打算做甚?” “五、六户太少了,明年吧!等来年天晴了,我会与啬夫商量,让各里出人修路!”谌洛累得额头冒汗,“要想富,先修路。各里与涂道之间的路这么难走,不仅耽误我茂陵亭执行公务,还耽误百姓外出卖粮、售布,这个现状该扭转了。” “亭长……咱们……没钱。” 徐乐把穷这个字咽了回去。 谌洛目光闪烁,声调抬高:“茂陵乃陛下寿陵,岂能有这种泥泞道路?我会上书槐里县,请求槐里县农署拨款修路。此举不仅为民,更是为陛下着想。” “要是大农署不答应呢?”徐乐小心翼翼问道。 “哪怕借钱,这条路也必须修!” 正文 第六十二章:挨打得受着 , 夜幕降临,凝结在苍穹的灰色云团散成块状,惨白色的月亮在云层间若隐若现。月光下,蛐蛐儿站在潮湿的石头上奏鸣歌唱,雨后出土的蝉却扇动翅膀伏上树干,吮吸树皮下鲜美甘甜的汁液。 谌洛一行人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出茂密湿滑的树林,坐落在农田之间的临江里映入眼眸。 此刻,本应寂静的数菽田中却散落着数十上百个快速移动的火光,是田间黔首举着火把照明。 田中积水涟漪阵阵,远处偶尔传来泼水声,临江里黔首们拿着簸箕将田中无法自然流淌出去的积水泼到事先挖好的引水小沟内,雨水顺着小沟一路向西南的方向流淌,灌入南边早已被积水淹没的洼地。 徐乐抬起满是泥的衣袖,粗糙的手露出来,指着满是泥脚印道路两侧的狭长水沟道:“咱们来的时候树林里到处都是水,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 “沟里的水基本上静止不流了,看样子水沟下游积水开始倒灌了。”谌洛瞪眼注视沟中近乎平静的水面,叹道:“王?说的果真不假。百姓担心菽的根被水泡烂,即便今晚没有下雨,也不敢入睡。” 小瞒举着火把道:“要责令里正把田间百姓斥回家休息吗?” “不可!百姓正在劲儿头上,这时候劝反可能会引起冲突。咱们先去里门,让里监门把门打开。”谌洛向小瞒叮嘱:“你去田间通知百姓,今夜里门不关,可随时进出。但为了里中安全,凡是打算回家休息的人,需先去里监门处确认身份。” 小瞒将手里照明用的火把转交给徐乐,拱手,转身摸着黑往菽田火光的位置靠拢。 谌洛二人则沿着脚印驳乱的泥路匆匆行进,来到了里门的位置。 徐乐快步走上前,晃了晃栅栏式的大门,探着头问道:“里监门可在?” “里门已关,想进来等天亮吧。”门内草棚中传来懒洋洋地回应。 “吾乃茂陵亭佐,亭长有令今晚里门不关。” 草棚里传来一阵惊呼声,里监门翻身爬起,借助门外火把的光芒看清门外二人的模样。 虽然门外两人身上的蓑衣都被裹上黄泥,但里监门毋枫还是一下子认出了来人,他匆匆敞开紧闭的大门,点头哈腰地将两个领导迎了进来。 谌洛一进门就指着田中火光:“百姓最近几天都晚上下田吗?” 毋枫眺望菽田两眼,拱手道:“雨连下几日,大家一般都在雨势小的时候下田排水。” 谌洛皱眉:“排水几天?一般有多少百姓下地?” “排水三、四天了。”毋枫眼睛往右上方瞟,思索片刻第二个问题:“因为工量太大,里中除了尚在咿呀学语的孩童,大概都下地干活了。” 谌洛有些发怒。 “这么重要的事,尔等为何不向我茂陵亭上报?” “亭长息怒,非是我等不上报,而是前两年上报被茂陵亭驳回了。”毋枫有些委屈,声音都低了不少,“想着再上报肯定又是这个结果,因此诸里都默认了这种情况。” “按照上任亭长‘黑’的为人处世,驳回也算正常。”谌洛稍加收敛,顿了顿:“为何不向啬夫汇报?” “汇报了,也是无用。” 毋枫指着啬夫署的位置,哭丧着脸道:“去岁啬夫知晓后,担心茂陵乡百姓累倒,于是上报了槐里县,县中户曹下至此打算用强制的法令遣百姓回家休息……结果他们一行人还没进里门,一耄耋之年的暴脾气老者冲了出来,拿着鸠杖把他们打了一顿。” 谌洛:“……” 果然,秦时的剽悍民风流传下来。 你敢强迫我就敢反抗。 这户曹也是倒霉,如果被壮年人殴打当时就能把人抓了,然而打人的却是耄耋之年的老人。 汉礼,凡年七十者,授予王杖,食以糜粥;八十、九十授予鸠杖,以示食时不塞咽喉。不论王杖还是鸠杖,都有权教训不良官吏。 这老人不仅不能抓,户曹还得乖乖待在原地让人打完,接着还得笑着说两句“您打我受累了,我该打,您别累着我自己来”之类的话,给人赔礼谢罪。 谌洛为户曹暗中默哀三秒后开始问正事:“这两日,里中可有人患上了风寒?” 毋枫愣了一会儿,木讷摇头:“这个下吏倒不是很清楚,诸民皆忙于排水,也没空讨论这些。” 谌洛抻头眺望黑暗中的里中房舍,内心有些疲倦。 徐乐提议去询问里正,谌洛挥挥手拒绝了, 里监门掌管出口,百姓进进出出都会谈论最新的八卦,这个职位可谓是全里八卦的心脏。如果他都不了解哪家有人患了风寒,其他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里监门毋枫见谌洛有些失落,忽然想到什么,小心翼翼试探性道:“亭长,下吏虽不清楚何人患了风寒,但却清楚谁这两天没出里门。” “当真?” 谌洛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喜出望外握住这位里监门的手。 “下吏在这个位置待了许多年,里中的面孔早就认全了,拿手本事就是记谁出了门,谁没出门。”毋枫咧嘴笑,先是得意地拍了拍胸脯,又指着里中的东北方向,“以前那王家大父经常出里到田间转悠,然而这几天却一直没见过,王家兄长这两天神色也颇为焦灼,很可能家中遭受变故。” 徐乐沉吟道:“会不会老人去世了?” “不可能!王家大父今年八十八岁,如果去世其子绝对会告诉里正,乡中、县中三老短然会安排工匠送来棺椁。”毋枫摆摆手,“我这两日没见有丧事用品送进里中。” 这个信息很关键,谌洛决定登门拜访。 鉴于里监门需要在这守门,便让徐乐去间田叫了一个埋头苦干的汉子。 起初这个汉子并不乐意。 被邻里看见自个儿跟亭长在一块儿,他们万一觉得自己犯罪了可如何是好? 心理上不舒坦。 再者,还得抢救刚种下的菽。 当汉子听闻谌洛的提议:把体力充足的小瞒、徐乐两个人留在田中帮忙排水,才板着脸不情愿带路。一换二,算是不亏吧。 正文 第六十三章:风寒患者 , 汉子把谌洛带到一处巷口,指了指最里面一座屋顶连瓦片都没有的破屋舍道:“那就是王大父的家,我刚才看见王家兄弟在田里引水,家里大概没人。” 谌洛朝汉子道了声谢,只身一人走进巷子,没走几步就到了最里侧。 这是一座充满了年代感的房屋:没有宅院,屋里屋外只隔了一层土墙,一扇用烂木头钉起来门半遮半掩,门口堆了一个简易地灶。 谌洛轻轻敲了两下木门:“有人在家吗?” “谁啊?” 屋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若非里中没人、夜深人静,谌洛还真不一定能听清。 “茂陵亭亭长谌洛前来拜见长者。”谌洛作揖,隔门喊了声。 “进来吧…咳咳……” 谌洛推开门火把探进去,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又是一阵黄尘飞扬,借着微弱的火光,里面情况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三十多个平方的空荡大开间,除了门口右手边放的一只断柄水桶,角落堆的一袋袋新收的粮食外,角落只有一个一米多高的柴火垛。 “长者何在?” “这……”声音断断续续从柴火垛旁传来。 谌洛走近一看,柴火旁藏着一个破了好几个洞的小榻,上面蜷缩着一个气息奄奄的老人。 老人嘴唇发白,一头虚汗,大热天盖了两条被褥还在瑟瑟发抖。 谌洛不敢怠慢,手放在老人额头上试了试。 烫手。 “长者患病几日了?就一直躺在这里吗?” “老朽不碍事。”王季胸闷得慌,艰难摇摇头,使劲喘了几口气才道:“亭长来寒舍作甚?难道家中有孽障做了不法之事?” “长者后辈都遵纪守法,好得很!洛听闻临江里百姓雨中下地,担心有人感染风寒,特来看看。” 王季松了口气,脸上浮现一丝疲倦的笑容,枯木般的手握住谌洛的手:“亭长费心了。” “我去把长者家中后辈喊回来。家中老人染疾还不管不问,当斥!” 谌洛气愤起身,未等迈出半步,手心却传来一股拉力,是老者在死死的拽着不让走。 俄而只闻悲呼:“去不得,去不得啊!若是不把水排出去,地里的菽将会全部烂掉,地中颗粒无收,我等拿什么来缴纳岁赋?是老朽让他们下地的,莫要斥责!亭长坐下歇歇吧。” 王季急得直咳嗽,谌洛赶紧为之捶背,又取来一碗水,小心翼翼喂下。 他喝了水,嗓子好多了:“昔年二世残暴,天下分分揭竿而起,老朽被征兵成为咸阳城戍卒,维护着老秦最后的土地……老来得了风寒,想必就是这件事的报应吧。” “长者千万别胡思乱想,我已派人去县中请医工了,再坚持一两天,就能吃药治愈了。”谌洛轻轻拍打王季脆弱的后背,为之理顺气息。 “别请医工……亭长也见到了我家情况了,没有钱财。” “我茂陵亭出钱!不仅长者,凡是我茂陵乡百姓,因雨中救菽感染风寒者,请医工的花费,皆由我茂陵亭出。” “当真?” 王季身躯颤抖,诧异地望着谌洛。 “我茂陵亭不白出钱,尔等需要在日后出力。”谌洛沉声,“我茂陵亭欲征召民夫,在各里与涂道之间修建一条路,一条雨天也不会变泥泞的路!” “没想到我茂陵乡也有了好亭长。”王季躺在榻上感慨一句:“你这亭长比上任那个相貌发黑的家伙好多了。” 他生自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见证过始皇帝出巡的场面。 旌旗遮云蔽日,车马多如粟粒,身着黑色铁甲的大秦锐士在驰道上浩浩荡荡行进,一月之间可从咸阳至天下各地。 路是好东西啊。 有了路,各里收获粮食后去县里出售就更方便了。 王季手心尽是虚汗,他先在被褥上擦了擦,又紧紧拽着谌洛的袖子:“修路是好事,别说是给老朽治风寒,哪怕是不治,哪怕是让出钱,老朽都认了。我家中尚有二子,皆可为亭长效犬马之劳。” “洛在此先谢过长者了。”谌洛作揖而拜。 恰时,门外传来了徐乐的声音:“亭长,什典来了。” 谌洛给王季往上提了两下被褥,为暂且失陪道歉,又安排小瞒进来陪伴老人。 …… 门外,什典大气也不敢喘,见上司面无表情出来,头压得更低了,惶恐不安。 谌洛看着什典火光下沾满泥土的手指:“你刚才也下地了?” “诶。” “什伍之中有老人患病,尔不管不问,该当何罪?” “下吏……” 谌洛玩弄着腰间的绳索:“里正知晓这件事吗?” 什典忐忑摇头:“暂且不知,王大父让我保密。” “那就好。” 如果里正知晓情况却依旧隐瞒不报,谌洛不介意再给临江里换一个村长。 “鉴于你不上报是遵从长者意愿,本官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谌洛眯着眼睛:“尔现在去里正家,把那厮给我从被窝里拖出来,让他弄清楚全里究竟还有多少人染上了风寒!我请的医工这两天就到,届时会先给患病严重者诊治!” “唯!” 什典松了口气,精神紧绷往里正家疾驰,恨不得多生两条腿。 谌洛又把目光放在徐乐身上:“刚才在田间可否探听到什么?” “百姓皆言天公不作美:七、八月水多,涝灾严重;二、三月缺水,灌溉困难。大家都想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历代亭长都是酒囊饭袋。”徐乐沉思道。 “我本来想再安排民夫为各里修几条水渠,这么看来,只靠水渠恐怕解决不了春旱秋涝的问题。” 徐乐捂住钱袋子:“那要怎么办?总不能每年都安排医工为百姓诊治吧?” “办法不是没有,我需考察一番。”谌洛脑海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想到了一个东西,“你可知郑国渠在何处?” “好像在茂陵乡北边吧?” “甚好!”谌洛眼前一亮,对徐乐小声道:“防止洪涝灾害并不难,我们只需如此……这般……” 徐乐:“……” 正文 第六十四章:不眠之夜 , 漆黑的夜里,什典举着火把在里正家的木门前来回踌躇。 他刚才尝试推门,结果推不动,里面反锁了。 隔着木栅栏往院里望,屋中没有火光。 “今晚怎么睡得这么早?” 什典嘀咕几声。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命令在身,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心一横,作出了一个决定。 什典先将手中火把用力插进门前一处松软的土堆中,又走到大门左侧的栅栏处,对准木棍稀疏的位置用力扒拉,强把栅栏弄出一个小洞,接着躬着身子费力钻进去。 一通动作下来,短衣上尽是淤泥。 什典顾不上整衣,小跑到房门用力砸了几下。 “砰砰砰!”房门震动,抖落大量的灰尘。 进入梦乡的里正一家被惊醒。 “谁在外面?” 里正仲从榻角摸出一把短剑,让妻儿缩在角落别出来,自个儿迅速起身点燃油灯,最后小心谨慎地打开房门。 灯火摇曳,照亮门外之人的样貌。 “关?大半夜的,你来我家作甚。” 仲眉毛倒竖,心情不悦。 这位叫关的什典缩头拱手,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重复谌洛的命令: “亭长让你立刻统计里中有谁患了风寒。” “这么大的事都敢隐瞒?你这厮净坑我!” 仲气地跺跺脚,赶紧去屋里套上褐衣,拿起笔、墨、竹简,匆匆跑出家门。 “你我分头行动。你去通知里西四个什典,让他们即刻排查风寒病人名册,里东那边我去通知,今晚统计不完,都别想睡觉!” 关连忙应诺。 二人在巷口分道扬镳。 秋风飒飒,里外菽田中忽然多了数个拿着笔墨竹简疾跑的小吏。他们挨个地头询问家中是否有人患了风寒。 而谌洛此刻也没闲着,为解决茂陵乡诸里面临的问题,他正趴在王季家屋中的柴垛上撰写送往县令的文书。 茂陵乡在郑国渠南岸,想要控制这里的洪涝灾害,最好的手段莫过于开凿水渠。 雨季时,水渠上游关闭,各里将水引入排水; 旱季时,水渠上游打开,各里引水灌溉农田。 恰巧,这个方案已经被验证过了,验证之人叫儿宽,历史上他在此地开凿了六辅渠。 可行性百分之百。 如今只需要说服县中诸吏,让他们往长安提交修渠文书。 谌洛奋笔疾书陈明利害: “县中诸公,赵国邺城有一渠名曰引漳十二渠,传闻为西门豹所建。其在漳水上开凿十二条水渠以灌溉两岸土地,此渠成后,邺城增沃土千顷。 下吏听闻茂陵乡在郑国渠南侧,私以为可仿引漳十二渠,在郑国渠的位置开凿六条小渠作辅助之用,引水灌溉郑国渠南岸,解决长安北部诸县春旱秋涝的难题,再造万顷良田。 下吏粗略计算,只需征发民夫五千,耗钱五百余万,耗时半年,可成万世之功。 ……” 谌洛在文书上着重写了引漳十二渠修建后带来的好处,又说明了六辅渠的作用,再提到大概需要的资金……洋洋洒洒写下来,不知不觉用了整整三卷竹简。 刘彻自真正掌权就一直在追寻三代功绩,企图比拟三皇五帝。 六辅渠有稳定长安以北的好处,再加上增加良田能增加税收,可供给边境出击匈奴,他没理由拒绝。 至于安排谁负责这个项目,谌洛并没有提,这是长安那群两千石应该考虑的事情。 这个时代人才辈出,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水利工程师却有的是。 最后,在文书末尾,谌洛又委婉提了一个小请求:希望可以让茂陵乡明年上半年的徭役重心放在修路上,路不通,修建六辅渠的材料不容易运输。 谌洛在三卷竹简正文末尾加盖茂陵亭长的印,抬头对正在门口歇息的小瞒道:“你明天去趟县里,把这份文书交给功曹,请其查阅后转交给县令。” 小瞒点头,从随身褡裢里拿出一根麻绳把竹简捆成一卷,再塞进褡裢里,用手拍了拍,鼓鼓的。 “我刚才看见有很多人往这走。” “大概是里正那厮,走,出去瞧瞧。” 谌洛话音刚落,仲捧着一卷竹简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数位灰尘满面、气喘吁吁的什典。 “亭长……” 仲没等说完就被谌洛挥手打断了。 “出去说。” 一群人跟随谌洛走到巷口。 仲再次奉上记录患有风寒者的名册。 “竟有十四人得了风寒!”谌洛打开名册后,脸一下子黑了,气得暴喝,“你这里正打算去修长城吗?” 仲吓得急忙请罪:“下吏知罪。” “知罪有个屁用?” 谌洛气不打一处来,把竹简扔在仲身上,指着里门命令道: “赶紧差人备牛车,我请的医工最迟两日后到达,待诊治完成,尔等驾牛车去县中买药。本吏先在此放话,若有一人因风寒而亡,你直接收拾行李去长城报道!” 仲俯身应诺。 “给他们留下五百钱!” 徐乐打开褡裢,拿出五百枚四铢钱,来来回回细数三遍,才交给仲。 “若钱不够,尔等便先垫上,购药回来的路上凭借购契来我茂陵亭取。” 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只要能不去修长城,别说是先垫上,从自己俸禄扣都行。 他这里正才上任不到一个月,可不想创下临江里在职最短的记录。 仲思维一转,想到菽田里还有很多人。 如果这群人又感染了风寒,岂不是又是他的责任? 于是捧着钱,抻头小心翼翼请示:“是否把地里的人都叫回来?” 谌洛皱眉:“你扪心自问,就算叫了,他们会回来吗?” “恐怕不会……”仲吓得把脖子缩回去,头压得更低,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知道不会就别说这种面子话了。”谌洛冷声道:“你这两天找人准备几桶煮熟的温水,让忙完农活的百姓在里门处把手洗净再回家,告诉他们在家多喝热汤。” 仲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见谌洛正在气头上,没敢问,回头快速指了两个什典,示意他们赶紧去安排。 …… (感谢某位读者的打赏,因为是来自渠道,我这里不给显示,抱歉没法说出感谢的名字。) 正文 第六十五章:请 , 太阳露出地平线之际,在菽田中忙碌一夜的里民大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他们在田间简单吃了点餱,又在里门处用温水洗了手,才扛着农具回家睡觉,死气沉沉一夜的临江里短暂焕发生机。 里正仲与什典关老老实实蹲在王季家门外,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眼睛一夜没合。 这大概是小吏的通病吧:做的错事被上司发现后,总是想做点表面好看、实则无用的工作来自我安慰。 “就是这儿!快点过来!” 二人犯困之际,巷口忽然传来里监门的声音。 他们起身眺望,只见毋枫领着两个人火急火燎地向这里跑来。 里正仰头望着其中一人:“那人怎么像之前来本里送信的邮人?我记得他好像叫大虎吧?” “是他!我认得!他给我送过几次信。”什典点点头:“只是跟在他身旁那人有些面生。” 面生的那人大概四十来岁,头戴灰帻、两鬓发白、腮两侧各留了一撮小白胡须,下身黑色短绔以及穿着的草鞋上沾满了泥巴,跑起路来一喘一喘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的小箱子。 随着三人靠近,他们的交谈声也逐渐清晰起来,似乎是在争吵: “就是这儿吗?不用再赶路了吧!” “只要亭长在里面,咱俩就不用赶路了,如果不在,还得去下一个地方。” “你这个大骗子!说好半天的路程,这都走了多久了?你们亭长到底在哪儿?不在茂陵亭,不在里门,如果第三个地方还没有,老夫哪怕被你打一顿,也坚决不走了。” 大虎挠挠头道:“宋医工息怒,这次一定在。” “你昨晚就是这么说的!” 宋邑气的原地暴跳。 谌洛被门口嘈杂的声音吵醒,揉揉眼出门查看情况,看着走过来的几人,又惊又喜。 “大虎?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宋邑深吸一口气:“能不快吗?这小子拉着我连夜赶路,我俩走了一天一夜。” 大虎看到谌洛,整个人松了口气,绷紧的弦突然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累的额头开始冒虚汗,指着宋邑,憨憨的笑: “亭长,我在县里打听了,大家都说这位宋医工医术高超,我就把他请来了。” “你那是请吗?” 宋邑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 谌洛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给医工赔罪。 “治病要紧。”宋邑挥挥手,“病人何在?” “就在里面。” 谌洛准备引领进门,刚踏进半步就被叫了回来。 “尔等在外面等着,风寒不是小病,别被一同传染。” 宋邑让屋中的人全部退出来,自己走进去,又把门关上。 这时,谌洛才询问大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这个医工脾气如此暴躁? “我昨日按照吩咐,先把文书送给县中功曹。” 大虎将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昨天大虎从功曹署出来,因人生地不熟,只得向路上百姓打听槐里县医工在哪里住。通过几番询问,得知有一个姓宋的医工医术高超,闻名远近,于是赶紧登门请人。 敲开门后是医工的弟子接待。 该弟子按照惯例询问抓药还是看病?何人生病?是否看过医工之类的话,大虎逐一仔细回答。 当问及何病,得知大虎要看风寒后,该弟子回答能治,只是需要等师父出诊回来,并且还得出示五十钱作为要求出诊的资产凭证。 大虎噘着嘴,对谌洛愤愤不平地说道: “那人说染上风寒相当于把脑袋别在腰上,即便吃药,也不见得能治好。 要宋医工出诊,需先证明能买得起药,否则还不如把这个出诊的时间放在治疗其他有可能存活的病人身上。 亭长,你知道我的,当时走得匆忙,根本没带那么多钱,怎么付定金?” 谌洛挑了挑眉:“然后呢?你怎么把人请来的?” “没钱算个球事?我也是个聪明人。一想到亭长给的任务必须完成,就去市中买了个麻袋。” 大虎咧嘴憨笑,站起来,双手齐动,重复当时的行为。 “我蹲在医工家门口,在他回来敲门的时候,趁其不注意,套上麻袋扛起来就跑。” 他一边说着,一边重复昨日麻袋套人的那套热血沸腾的动作。 “亭长你是不知道,宋医工死沉死沉的,扛着他可把我累坏了。” 谌洛嘴角抽搐几下:“背着大活人出城,守城的士卒没有把你拦下来?” “嘿嘿,我是聪明人!”大虎得意洋洋地摸了两下鼻子,“宋医工之前一直在挣扎,我扎住袋口考虑到这般模样出城会被盘查,于是就去找了个同样出城的牛车,把他放在牛车上,又盖上几捆柴火,到时守城士卒还以为是牛车正常的颠簸呢。” 众人:“……” 里正仲忽然长呼一口气。 幸好昨晚不是大虎去把他叫起来,否则……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大虎没察觉到众人的面色,依旧低着头说昨天发生的事情。 “出城大概走了三、四里吧,我就把医工放了出来,他一开始并不愿意出诊。但在我据理力争之下,他才决定一同去茂陵乡看看。 我二人昨晚到了茂陵亭,得知亭长没回来,便简单吃了些东西。宋医工本想休息,但在我心平气和的请求中,他最终决定连夜赶来这里。 路虽然不太好走,但宋医工做到了,中途愣是没歇,一直到今天早上。” 谌洛一把捂住额头,不知该说什么。 虽然过程可能有些粗暴,但能花费最短的时间把人请回来就是大功一件。 谌洛转身对守着门的徐乐道:“你去买只鸡回来,宰了熬成汤给宋医工补一补身子。” 这老人昨日想必受尽了委屈。 “里正,你这里可有酒?”谌洛又询问蹲在地上的仲。 “有!下吏这就去拿。” “我付钱不白喝。” 谌洛叹了口气。 还有两个里的风寒病人等着诊治,只希望宋医工听了不会气得当场昏厥。 在众人匆忙准备赔礼谢罪的时候,房门打开了…… 正文 第六十六章:诊治 , 宋邑敞门,板着脸走出来,手中依旧提着那个黑色的小箱子。 “医工,属下这两日多有得罪,还望……” 谌洛大步迎上,想再次真挚地道歉,却不想还没说完,就被宋邑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了:“莫要废话,这里还有多少人患有风寒?” 里正仲拿出连夜统计的名册,抱拳沉声:“除屋中老者外,本里还有一十三人。” “速速带我过去。”宋邑做事雷厉风行,在众人拱卫中往下一家赶,又从黑袍袖口取出一卷竹简,对周遭人晃了晃:“我已给老者针灸过,现在只缺药石,谁跑一趟?” “我去吧。”什典“关”主动接过竹简,低声询问:“我何时动身?” “现在便可。”宋邑对众人解释:“风寒患者需要的药材品类相同,只需根据症状微调剂量。尔等先把药材取来,之后根据我留下的药方熬制成汤药,按时饮用,不出一月便可治愈。” “你一起去,返回之时把多余的药材直送始都里、和平里,这样可以节省不少时间。”谌洛指着徐乐道。 “诺!” 受命的二人火速前往里门,那里停留了事先准备好的牛车。不一会儿,天边似乎响起一阵驾牛的声音,他们大抵是出发了。 医工宋邑走路速度不减,同时又直勾勾盯着谌洛:“除此地外,还有其他两个里存在风寒病人?” “不止两个,医工需在茂乡十里各走一遭。”谌洛再拜。 “怪不得昨日如此着急!”宋邑黑着脸,猛甩衣袖,“吾本以为只有此地,尔这哪是风寒啊,快要赶上瘟疫了!” 在抱怨声中,他们来到下一个患有风寒的人家中。 这家患病的是一个八岁的男童。 男童窝在一张破榻上,嘴唇泛白、小脸熏红,神色迷离。 他的父母为了驱寒,用热汤煮了几块滑溜的石头,塞进男童紧裹的被窝里,希望可以逼迫出汗。 听其家中长辈说,男童前两日一直跟随大人冒雨救菽,回家之后就一病不起。 孩童体质本来就弱,让他们冒雨干活,这不是找病生吗,穷养也不能养得这么粗暴吧? 谌洛冷眼瞪“仲”:“通知全里,自今日起,十岁以下孩童毋冒雨农忙,本吏过两日会把此令传达于茂陵乡诸里。” 这位里正苦笑点头,拿笔记下,准备今日找个时间通知下去。 或许是得知本里有很多风寒患者,宋邑也顾不上按照师门那一套诊治流程把人隔在屋外了,进屋找到病人,坐下静心把脉,然后施以针灸。 谌洛因此得以站于门口远远观望。 这位被“请”来的医工掰开小黑箱的锁,从中捧出一块干净的白布,布身扎着九根光滑夺目的金针。 他令男童解开衣裳,伏在榻上,拿起旁边的放在温水中的麻布,为其轻轻擦拭后背。 随即,右手一抹,针起。 九根金针按照顺序,逐一落在病人脊梁上,嗡嗡颤动。 宋邑做完这一切,并未闲着,又用手按住男童脖颈处的某个穴位,用力反复挤压。 男童开始冒汗。 渐渐地,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被汗浸透了。 宋邑停止动作,将金针取回,为患者盖紧被子,对外面喊了一声:“热汤!” 门外之人心领神会,端着刚煮好的热汤跑了进来,小心翼翼为孩子喝下。而做完这一切的医工却在一旁,用油灯的火对金针逐一灼烧,后收拾东西,前往下一家。 …… 十几个风寒病人看似不多,然诊治完,从最后一家走出来,时间已经来到日昳(13点--15点),一天一夜没合眼的宋邑终于有些坚持不住了,踉踉跄跄,有点要倒的趋势。 谌洛拽着里正袖口,问道:“鸡汤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熬了两个时辰,绝对大补。” 仲拍拍胸脯,找了一个跟随的什典,让之去端。 谌洛则扶住宋邑来到一棵树下:“医工歇一会儿吧,我差人准备了鸡汤。” “来不及在此浪费时间了,赶紧备车。” “车已备好,正停在里门。”里正仲在一旁谄媚回应。 “我师‘意’治病人,必先切其脉,乃治之。败逆者不可治,其顺者乃治之。”宋邑擦掉额头上的汗,向谌洛告诫:“下一处病人也需要挨个把脉。这样,我在车中休息恢复体力,尔等趁机赶路,争取在人定(21--23点)时分到达始都里。” 见医工坚持,谌洛不再勉强,毕竟还有一大堆病人等着呢,于是让休息差不多的大虎到里门牵车。 在等待之际,一个声音稍尖的什典端着一个黑色陶罐跑了回来:“鸡汤来喽!” 谌洛站起来挪到一旁,让这个腰间裹着一块麻布的什典凑过来。 “医工先吃点肌肉恢复体力,待会车来就可上路了” “不必了,老夫不喜欢喝鸡汤,再者,我赶路之前从不吃东西,还是把汤送给风寒病人吧。” 宋邑挥袖,扶着树勉强站起来,环视众人诚恳道: “恰好车未至,针对此事,我便和尔等说一则病例: 昔年,齐国淳于司马在齐王家中吃马肝,恰逢家中出了急事,他迫不得已骑马赶回,结果因此得了大病。 我师上门诊治,判断淳于司马患了‘洞风痛’,即吃了喝了刚咽下去,马上就排泄出来。 奉劝诸位在赶路之前不要吃东西,否则容易患上这种疾病。” 谌洛若有所思点点头,其他人面面相觑,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 宋邑拿好医箱,指着远处款款而来的牛车道:“车来了,我们过去吧。” 里正仲瞅了一眼简陋的牛车,拍打一什典的肩膀,急道:“赶紧去给亭长、医工各拿条被褥,这两天晚上转凉,别冻着。” 谌洛与宋邑登车,一屁股坐在软绵绵的草堆上,大虎则牵着牛走在前面,到了里门,一个什典递过来两条被褥,还有一些吃食。在临江里众人的送别中,他们往下一处赶去。 正文 第六十七章:署书 , 谌洛一行人将始都里、和平里的病人诊治完,足足花了三天。 就在他们到达始都里的次日,在槐里县政府收发公文枢纽,渭水传舍外,一个半米高的竹筒被搬上了运送紧急文件的“传车”,里面装着槐里县的舆图,跟车的还有一个来自槐里县水曹的“水官”,他怀里揣着两卷写满了公文的紧急文书。 原来,谌洛那份开凿六辅渠的文书送到县中功曹处时,功曹恰好与县令核对今岁上计要用到的功绩材料。当二人得知文书中写明了解决茂陵乡水患灾难的办法时,面面相觑两三个呼吸,几乎同时产生拆开查阅其中内容的念头。 槐里苦灾久矣! 县令为了更好地理解这项举措带来的利弊,甚至让人搬来本县的舆图,又召集了水曹、户曹、田曹诸吏共计十余人来解读这份文书实行的可能性。 文书是晚上到的。 当夜,由数块羊皮缝成的舆图被悬挂在房梁上,功曹署苍头点了十来盏油灯,十多个小吏借着豆粒大小的烛光,指着图,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回回讨论,争论得面红耳赤。 他们都是一轮又一轮选拔上来的,目光自然不会差到哪去,都看到了其中的好处,因而话题重点并非是否开凿,而是集中在何处、何时、如何开凿、钱由谁来出上面。 田曹主张自北向南,笔直开凿,一方面可以节省土地维护产出,另一方便容易规划;水曹主张水渠曲折绕田,虽占地较多,但可以利用曲折增加长度,蓄水屯水,为槐里全县开辟新的取水区域。 因为这事,田曹与水曹两拨人马差点因为开凿位置的问题挥拳相向,还好功曹用记录二部行为举止的威胁给压了下来。 县令“旦”在一旁听得耳朵快要磨出茧子,派人连续催促了三遍。鸡鸣时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强制各部给出意见,最终得到了一个长安那边大概能够接受的方案。 于是天一亮,邮书掾被叫了过来,扛着装了舆图的竹筒,揣着诸吏连夜撰写的“署书”,领着一个小吏匆匆地往右内史所在的郿县赶去。 京畿之地分为左右内史两部分,因天子坐北朝南,所以面朝南之后,右手边,也就是西边方为右内史。槐里县在长安西北方,当属右内史管辖。 这一日,装满文书的“传车”架马上辕,在一经验丰富马夫的驾驶下快速出了槐里西门,沿着笔直地涂道向西疾驰而去。 根据《行书律》,最高级别加紧文书的信牍封缄上应标明“署书”此类字样,让负责传送的邮人看到后就能明白这是个加急文书。 其中,封缄撰写还有固定格式,按照先后顺序分别是:收件地址、传递方式、发件地址、特殊要求。 “此书辄行于右内史少府,故令人行,发自槐里县,勿留,迟则依律论,一日金八两……” “故令人行”就是专人专车派送,与之相对的则是利足行,即由“善走邮人”进行传递。 出于谨慎考虑,专门派送的邮人向跟车“水官”询问是否有特殊的送达要求,在知晓没有后方才多甩两鞭子,加快车的行驶速度。 汉承秦制,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前者可以休息,后者可以维修车辆。然而,作为传递紧急文书的邮人,他断然不可能在亭中久留,只能每次在驿中停留时,就着酱菜,随便吃点口粮,小憩片刻,待驿长来叫又赶紧起来上路。 驾车的邮人挥舞着鞭子。 马车离开了天下三分之一赋税供养的茂陵地界。 他们来到渭水北岸的涂道,接着一路西行。 他们的背后是曾经兼并六国一统天下的大秦心脏。 被大火焚烧过的咸阳城已重新耸立,城头用隶书写成的“渭城”让人倍感世事无常。 渭水对岸,尚未建成的阿房宫早已被人挖得千疮百孔,它躺在汉家的天空之下,显得凄凉与悲怆。 传车从一座被风雨吹打数百年的桥梁渡过渭水,又向西行驶三十余里。 遥望远处,一座威严高耸的小山隐藏在地平线上,隐隐约约有凤凰衔书从天而降。 那是周兴之地。 他们耳边好像又回荡起“翼翼翔翔,彼凤凰兮;衔书来游,以命昌兮”的古老歌谣。 再往西,便是老秦的故都雍城。 至此,邮人与水官并没有继续走下去,而是远远望了一眼,又顺着通往西南的涂道驶入岐山之东的郿县,进入郿县传舍。 他们行进不过四日,两百余里,却见证大秦帝国奋七世余烈方才留下的辉煌。七世明君,数百年基业,终究成了一捧黄土。 …… 郿县传舍,数十个穿着皂衣的小吏埋头于无数的简牍中,按照送往官署仔细分类。如今是上计的关键时刻,文书量比往月增了五倍不止。 在一上午的等待中,从槐里发出的“署书”终于被分配到了邮人。 “水官”跟着这个年迈的邮人穿梭在郿县的各处街道上,邮人工作多年,接收到任务之后,脑中瞬间形成了一条比较省时省力的投递路线,大量的“署书”被投递至各署衙。 终于,在日隅时分,他们到了少府在郿县的办事处,“水官”连同槐里文书,还有那个装着舆图的主动被转交到一个名叫“商丘成”的少府小吏手中。 少府以山海地泽之税、官营手工业之收掌皇室用度。 秦汉九卿,其余皆二丞,唯少府六丞,可见规模之庞大,机构之繁多,当属九卿之最。 槐里有茂陵,即天子寿陵,虽修建钱财由大农署拨发,实际上执行者还是少府诸吏,因而最终的信件被送到了这里。 正文 第六十八章:万世之功 , 商丘成今年刚满二十岁,是河南郡的一教人识字讲郎的儿子,本应在家教人识字为父亲分担压力,但汉家有制:“男子二十始傅,一岁卫士、一岁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陈。” 也就是说男子只要到了二十岁,名字就会被记录在大汉户籍上,成为服徭役的对象。于是,他放下笔墨,从河南地奔赴长安,开始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徭役之旅。 与其他同僚相比,商丘成的运气还算不错,或许是分配的那个司马见他皮肤白嫩吧,把他分到了少府这个较为轻松的机构。 虽然是兵役中的卫士,但不需要和城门上那群人一样风吹日晒,只需要在少府中做一个跑腿送信的小卒就好。 听闻,长吏觉得他这段时间的工作态度还算可以,有把他留在长安长时间为小吏的念头。 因卫士归中尉卿管辖,少府机构又多,报备起来也较为麻烦,种种手续叠加,操作起来就格外繁琐了。商丘成现如今只祈祷长吏的动作快一些,在他回家之前走完整个流程。 商丘成对手工识字不感兴趣,他只希望有一日能成为苏秦那样的外交家,达到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列国,佩六国相印,致使秦十五年不敢东出的辉煌。 他坚信,总有一日自己也可游说西域各国,配其相印,致使匈奴十五年不敢南侵。因而掌管对王国、少数民族之接待、交往等事务的大行署,才是他魂牵梦绕的就职之处。 这一日,商丘成刚把来自周边各县的文书送到郿县少府各部,还没等坐下喝口水,却又听到门外有人进来了,是一个老邮人领着一个陌生的小吏。在他得知那人是槐里县“水官”后,一刻不敢耽搁,赶紧把人引导至都水署。 作为一个卫卒,他显然没有资格旁听,只能在外面恭候,过了一会儿,里面又召了很多小吏进入,商丘成经常在各署之间跑动,一眼就判断出他们所属的机构:考工室、东园匠、十池监……在这之后,甚至有两个隶臣搬着一卷巨大的舆图走了进去,过了个把时辰,只听到里面传来惊呼与赞叹…… 接着,有一小吏跑出来,让他持都水令的手书,直接骑马去大农署叫几个掌管财帛、农事的小吏过来。 商丘成虽然心存疑惑,但还是按照命令办了。结果,来自大农署的几个小吏进了都水署之后,过了不久,里面就传出来激烈的吵闹声,甚至好像还有扔竹简的声音,动静格外大,甚至惊动了周边署部的长吏,所有人都在门外好奇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有一耳尖的人在外面对众人嘀咕: “好像在争论新增良田的归属,咱们这边想吃下这块利益,但是大农署那边不同意。” 一般良田就代表了钱财。既然有新增,面积自然不会少到哪儿去,作为天子的私人钱兜儿,少府肯定不会退让。 然后商丘成就看见紧闭的房打开了,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斯文小吏义愤填膺地从里面跑出来,又蹦又跳指着都水署诸吏骂了半天,接着从门口牵着马火速往回赶,好像去叫人了。 黄昏时分,商丘成和人换了班,去庖屋简单吃了点官家饭,粟米管够,酱菜有限,今日碗里还多了两片肉,听闻是少府好几个署部的长吏去了都水署一直没出来,晚饭准备好的肉都凉透了,就便宜了他们这群人。 商丘成在这里人缘还算不错,庖厨特意往他的碗里撒了点肉沫。可惜还没等吃几口,就听到有人在庖房外喊了一声“大农署有长吏领着人过来了”! 打上门来还了得?尤其他还是卫士负责安全,嘴都顾不上擦,赶紧拿好佩剑跑出去看情况。 天色已暗,但右内少府中却灯火通明,一个叫“吾丘寿王”的大农署长吏领着十来个小吏堵在都水署门口,到处吆喝“看看谁这么不要脸”。 商丘成向旁边站岗的卫士微微打听,方才得知,据传闻,今下午送进署内的那份文书竟可令长安之北增加三千顷良田。 一顷百亩,按照五口之家百亩之田算,至少可以安置一万五千人,相当于一万五千个收税源,这可是一份大功绩。 “怪不得会打起来。”商丘成低头嘀咕,又对同僚询问,“尔等为何不去劝架?” 只听见早到的几个卫兵解释:“那领头的是公羊学派的儒生。” 他方才恍然大悟。 过了一会儿,从都水署出来一个小吏,暗中找到了商丘成,让他赶紧去把右内史请来,两拨人马都想争夺这个功绩,今天这事没有领导发话估计是不行了。 于是,半个时辰后右内史郑当时亲自到了这里,大农署和少府才安定下来。接下来几日,都水署中再也没有打架的情况发生,只有互相抻着脖子争吵的情形。 右内史作为京畿之西的最高行政长官,和其他郡的郡守不同,他与左内史秩中两千石,地位和九卿差不多,并且有“独奏朝请”的权力,即有资格参加朝议。 若是有郡县长被任命为内史,虽然掌管的内容没怎么变化,实际上属于右迁(升官),汉家用人,凡三公几乎皆出自内史,皇帝想重用某个官吏,必定把他调任到内史这个职位上锻炼几年。 当都水署出来一个包括:主吏人选、费用来源、民夫征调区域……在内的具体方案后,郑当时立刻拿着方案前往长安。 朝会并非一天举行一次,都是遇到大事方才召集诸卿,直到汉宣帝,才固定为五天一次。 郑当时自然不可能在朝议上拿出来让大家伙讨论,他的目的地是未央宫核心地点石渠阁,那里是大汉最高统治者平日里经常待的地方。 于是,这份开凿六辅渠的建议在某天上午被呈到刘彻手中,遂召集大农令、少府令议。 大农令“殷”与少府令“神”碰面后讨论了许久。 在实行阶段,少府令一句“大农署可还有资金修建水渠”的询问中,大农令“殷”被迫做了退让,同意把这项任务交给少府。 刘彻因此下诏,曰:“辄行之。” 当天下午,大量的文书从长安少府发往全国各地,水利工程师、民夫、修渠工匠……收到命令后将会前往长安。 朝入朝堂夕出长安,全程花费皆走少府,未动用国库一分一毫。 此时几乎陷入资金链断裂漩涡的茂陵亭,也得到了准许修路的批复,同时到达的还有少府提供的十万钱的修路资金以及命令:“准茂陵乡民夫劳役变更,责元光三年春正月前完成道路修整”。 正文 第六十九章:添上一笔 , 隅中时分(9--11点),谌洛去庖屋领了一碗掺有肉沫的粟米,带着些许困意,转身进入庄严、冷清的茂陵亭正堂,默默吃了起来。 亭佐徐乐跪坐在案几旁奋笔疾书,面前的竹简堆成了小山,眼眶旁挂着浓厚的黑眼圈,手旁那碗浓稠的墨已经见底。 “今日购买药材共计支出六百三十二钱,账面剩余九万八千七百余。 邮人已全部动身,全乡四十三名病人预计今晚就可以更换新的药石。 大虎已联系到各里里正,预计可收购一千石粮食用于修路民夫所食。” 几天前,在谌洛一行人的带领下,宋邑在茂陵乡十里诊断了四十多个病人,其中大多为老人、孩童,症状大多为发烧,昏迷不醒。 风寒病本就是罕见之事,更别说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了,槐里县一时间竟找不到足够的药材,于是宋邑给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先把当前有的药材挨家挨户发下去,确保病人有药吃,他回去后,再催采药人将重心放在风寒药物上。 众人都觉得这个方案可行,之后,宋邑的徒弟每三天到茂陵亭送药一次,再由茂陵五邮分别给各里的病人送过去。 至于药材费…… 医者仁心,宋邑没有因为大虎标新立异的邀请方式感到愤怒,反而对其以“病人为先”的行为感到欣赏,竟把所有的药材都压低至成本价,每送一次药材,根据送的数量,收取四百到六百不等的四铢钱。 尽管如此,茂陵亭也差点因此破产,若非少府送钱及时,谌洛一行人都准备亲自出发采药来降低成本了。 “少府那边责令春正月完工,我们何时动工?”徐乐把处理完的竹简放进靠墙的一排排漆黑书架,转身请教。 谌洛放下碗沉吟片刻:“夏季菽(豆)生长期一般三个半月,诸里六月初耕种,再有一个月就要收获了,不如先准备修路用的物资,待秋收结束,再征召民夫修路。” 徐乐将信将疑:“两个半月来得及吗?” 谌洛抚摸下颚估量一番:“应该够了,每里大概能出成年男子六十人,哪怕一天修一里,七十多日也能修四十里以上。” 又不是沥青路,在没有水泥的状态下,现如今主要还是石子--盖土--夯(hang,一声)实路面--石子--盖土……反复循环的工程,简单且粗暴。 谌洛考虑到需要夯实,沉声问道:“雇佣一辆牛车大概需要多少钱?” 徐乐说了一个行情:“一天十五到二十钱。” “除了各里出的牛车外,让大虎再去联系周边各乡,保证修路时,每里至少有五辆牛车反复拉重物夯实路面。 说到这,你再让木匠把牛车的车轮改一下,改成两根圆滚滚木头。” 谌洛担心徐乐看不懂,特意拿着毛笔在竹简上,按照后世压路机滚筒的模样画了一个大概的草图。 “我待会让小瞒去县少府问问木匠。”徐乐也不知道能否做出来,只是先把竹简收好拽进怀里,又指着靠墙的书架道:“各里上计文书已统计无误,明天是否送到县里?” 谌洛昨晚已经大致看了一遍,点头应允。 得到肯定的回复,徐乐赶紧出去喊人准备牛车,十里的赋税文书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这里面涉及到千余户,他光核对就用了将近半个月的工夫,竹简能装满满一车。 谌洛拍拍吃饱的肚子,把粟米碗送回庖屋,回到正堂打开了前段时间少府一同送来的施工舆图。 因长安之北地势西北高东南低的缘故,人口大多在东南方向集中,因而修建渠道的材料、民夫都要从东南北上。少府考虑到这点,把修渠的规划路线图的副本先送到茂陵亭,以便修路的时候分清主次轻重,不会耽搁正事。 这份记载了郑国渠流向的舆图可以说是打破了谌洛的认知,原来六辅渠并非全部分布在郑国渠南岸,六辅,主要为辅,针对的是整个郑国渠水系,南北通透!(出自-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发展研究院) 少府的匠人用朱砂在舆图上绘制了六条可以施工的渠线,既引北水灌溉郑国渠,又可以渠水灌溉南部高地。 谌洛看了眼地图,总感觉缺了点什么,于是注意力在各县名称上停留。 谷口、泾阳、三原、渭城、栎阳…… 他脑子中闪过一道亮光,好像反应过来了,取来朱砂,在郑国渠之南添上一笔。 这次添加的赤线西穿谷口,东入栎阳,与郑国渠几乎处于一个平行状态。 换笔,以黑墨。 谌洛在刚画好的位置写了一行小字: “首起谷口,尾入栎阳,注入渭河,中袤二百里,可溉田四千五百余顷。” 至此,这份舆图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完整。 他刚才连接的赤线,乃六辅渠修建完成之后必定会再次动工的部分,历史上,这块被称为之白渠,于汉武帝太始二年,由赵中大夫白公领着人修建,有“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的美誉。 “等我归还舆图的时候,希望少府那边趁热打铁,制定此渠的修建计划吧。” 待三渠皆成之日,长安之北定可缓解雨季时从西北淌来的水,实现旱涝无忧的畅想,百姓也不必冒着暴雨下地救菽了。 谌洛满意地放下笔,回到案几处理最近几日送来的文书。 过了个把时辰,出去寻牛的徐乐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头戴赤帻、留着络腮胡、身着绛服、腰间佩剑的中年人,是个陌生的百石之吏。 经过一番自我介绍,谌洛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起身热情地把人迎进来。 他叫彦,是茂陵乡南侧、沣水与渭水交汇之处的沣水乡啬夫,因在家中排行老大,乡里人也会称呼他为伯彦。 伯彦与茂陵乡一样,行政上都归槐里县管辖,听闻茂陵乡来了新的亭长,他特意抽出一天功夫过来看看。 正文 第七十章:奇怪的病 , 谌洛让人端上来一大碟炒熟的菽粒,又给这位“贸然造访”的啬夫盛了一碗热汤。 “谌洛亭长不必麻烦了。”伯彦制止了这群人的忙活行为,坐在草席四处张望一会儿,笑道:“上任亭长‘黑’在任时,我来过此地,之前可谓是破败不堪,那几个亭吏仿佛想吃了我似的。没曾想你刚上任不到两月,这里就焕然一新,还多了几间房舍,不愧是陛下看重的人。” “伯彦谬赞了。” 谌洛以水代酒,笑着饮用了一碗。 这位沣水乡的啬夫见状,急忙跟上饮了一碗,徐乐刚想继续添水,却被这人打断了。 伯彦寒暄几句,开始直奔正题,拱手沉声:“我这次来,其实有事相求。听闻谌亭长前不久破获了临江里的杀人大案,还连带牵扯出了博戏案,我这里有一个难度更甚的案子,希望你能协助解决。” 谌洛一愣,与一旁添水侍奉的徐乐对视一眼,有些奇怪。 沣水乡与茂陵乡属于不同的辖区,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全乡行政上最高领导跑到隔壁求助? 谌洛虽然不太想掺和别乡的私事,但对方大老远跑过来,只能先硬着头皮请教一二,看看能否提供几个想法之类的。 伯彦起初没有开口,警惕地瞅着徐乐,似乎在犹豫。 “不必担心,这里都是信得过的人。”谌洛沉声保证,“我茂陵亭诸吏,除了亭父与讲郎外,都是两个月前从雁门过来的,不可能与常年大案有过交际。” 伯彦听闻,沉默一会儿。 突然,他起身跑到门口察看。 无人偷听! 他把门关紧,插上门闩,跑回原来的位置,胸腔里依旧悬了口气。 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帛书: “二位请看。” 帛书展开。 谌洛与徐乐坐在同一侧,开始默读上面的内容。 此书来历不小,左下角竟然盖着中垒署的官印。 中垒署隶属中尉卿,掌京畿盗贼缉捕,有令、丞二长,是西汉八校尉之一中垒校尉的前身。 能被这机构盯上的案子,绝对不是小案。 谌洛二人静下心来,阅读五、六分钟,大概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件案子是从长安中垒署秘密送到沣水乡啬夫署的,除了伯彦本人之外,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哪怕是槐里县中诸吏都不知道这事。 文书上提到,伯彦在元光元年冬十月向右内史太常的太医令部秘密提交了一份文书,提到沣水乡这两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病: 乡中有部分壮年男子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甚是虚弱,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给人一种随时都能被风吹倒的感觉。 伯彦适时补充道: “起初,乡中十里只有五、六名壮年男子被这种病纠缠,因这几人都在同一里居住,里正汇报都是小病,过两日就好了,我们就没当回事。 但是没过几个月,乡中开始大面积出现这种病,我们曾在各里追查,却始终找不到源头,哪怕是县中宋医工也说不上来究竟怎么一会儿事。 我沣水乡一直都是长安兵役的主要提供地,如今男子虚弱无力,再这么下去,恐怕无合适之人去服役了。” 谌洛好奇道:“最初染病那几人的里,你去过吗?” “去过。”伯彦点头苦笑,“那里安静祥和,老人居于家中有肉糜可食,孩童玩于田中不需耕种,除了后山的位置有臭味传来,其他地方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哦,据说他们在后山堆积了大量的粪肥,我在他们引领下去看了一眼,的确是这样。” 谌洛又道:“你为何不向县中汇报,反而越级上报?你可知这么做违反律令?” “县中有问题。” 伯彦神色忽然慌张,把嘴凑到二人脸前,小声说道: “我曾经给县中诸吏提交了一份文书,谁曾想,一觉醒来,那份文书竟然出现在我家榻前,上面还沾了一滩血迹,似有鬼神插手……无奈,我只能借着过年休假的时间,跋涉三日,将文书悄悄送到了右内史。” 这么严重? 谌洛看着文书,沉默了。 鬼神这一套,他坚决不信,必定是人为。 先不说这病的奇怪之处,县中竟然有人能扣押文书,且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啬夫榻前,恐怕这件事幕后黑手的后台不小,这里面有利益牵扯。 忽然,伯彦作揖而拜:“整个槐里县,我只能相信你了,望君救我沣水乡一命。” 说来也可笑,在不明白县中态度的时刻,一个刚来的亭长,竟然成为了他唯一能依靠的人。 “你先别急着行礼。”谌洛把人扶起来,严肃道:“这件事牵扯到县中,你应该明白其中厉害吧?只凭我二部之力,怎么可能破了这件案子?” “这件事请二位放心,我已经和长安联络好了。” 伯彦从袖口中掏出来一块三角形的麻布,向二人展示他的底气。 上面潦潦几行文字提到,若有蛛丝马迹,可以直接派人到长安中垒署求援。 “据说卫尉有部分士卒也开始出现这种奇怪的病,虽然不多,但长安那边格外重视。那边担心引起恐慌,先强行压了下去,只等我沣水乡的消息。” 伯彦沉声道: “中垒令向我保证,只要查到病的源头,若是涉及到巫蛊之术,他们可以直接跨过槐里县诸吏,派兵稽查沣水乡。” 这是蹚浑水。 谌洛一时间拿不准主意,准备先与茂陵亭众人商量一番,于是道:“我最近几日忙着修路,不知能否抽出时间,能否过两日再给君答复?” “请谌亭长慎重考虑。”伯彦伏在地上,郑重叩首,额头红了一片,“我沣水乡十里九百一十三户性命,就全指望你了。” 徐乐在一旁不忍心道:“亭长,要不咱们明天去看看?” “是及!”伯彦眼神闪烁着期待:“请君先来我沣水署一坐。” 谌洛叹了口气:“我明日要安排人送上计文书,两日后过去可好?” “吾必扫榻以待!” 伯彦激动再叩首,又与谌洛聊了一些细节,便起身告辞了,听他的意思,今天好像也是偷偷跑过来的。 正文 第七十一章:暗流 , 天色渐暗,两个穿着褐衣的苍头背着火红的夕阳,各抱一根雪白鱼油巨烛走在未央宫深处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最终在一处雕楼画栋、檐牙高啄的宫殿前停下脚步。 门前仆射先是盘查二人的手续,又亲自对二人搜身,甚至连那两根巨大的蜡烛都没放过,里里外外搜了一圈,确认无藏匿凶器的可能,方才把人放了进去。 苍头二人进了石渠阁,此地主人正翻阅从兰台送来的数十卷竹简,竹片碰撞抖动的哗啦声似乎应和某种旋律。 出身不凡却被迫从事奴隶工作的苍头压低声音,向身旁的同僚卖弄自己的见识:“好像是高祖皇帝亲自作的大风歌。” 此地主人究竟在感叹自己“威加海内兮”还是“安得猛士兮”,二人就不得而知了。 正在这两个苍头在抱着蜡烛在角落窃窃私语际,石渠阁的正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相貌年轻却头戴刘氏之冠的尊贵青年,他们认识这人:所有苍头仰慕的对象、大汉从苍头摇身一变成为宫监的第一人。 二人下意识缩头行礼。 卫青进门,对两个苍头点头回应,又一路快走来到此地主人面前,拱手作揖高呼陛下。 刘彻咧嘴笑,挥挥手命令: “点烛!” 这两个苍头不敢怠慢,急忙将抱来的鱼油蜡烛竖在两侧的侍女相貌青铜宫灯上,又从火盆中引火,生成珍珠一般大小的火红烛光。 烛光摇曳,照亮了刘彻背后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张牛皮舆图,上面绘制大汉疆域。 在卫青的安排下,苍头退出去,屋中只留下君臣二人。 刘彻起身,摸着舆图中下方曲折蜿蜒的黑色线条,手着重在边境重郡的字眼上停留,陇西、雁门、上谷、右北平……这是抵御匈奴的最前线(马王堆出土地图上南下北)。 “陛下,草原传来消息。伊稚斜半月前自称东帝,后调集本部三个万骑、联合周边数百部落,逐渐对左贤王部形成合围之势。”卫青从怀里摸出一块秘密送来的文书,放在了案几上,又道:“右谷蠡部似乎也有异动,他们正在向单于庭靠近,意图不明。” “彩!”刘彻激动的口渴难耐,恨不得痛饮一坛蜀郡美酒来发泄心中的激动,“匈奴分裂的缘由打听清楚了吗?” “明面上,伊稚斜在武周塞骗取军臣单于三个万骑后远遁草原;实则有人暗地里当了说客,据‘间’汇报,伊稚斜在赶往马邑前,曾在大帐接待了一汉人少年,之后忽然起了反叛之心。” “果真是茂陵那小家伙的作用。”刘彻长呼一口气,背着手,目光又放在了舆图上,“打吧!只要打起来,我大汉便相当于不战而胜。” 卫青心中有疑惑,直言道:“陛下,为何不把谌洛调到长安以备顾问?” “不着急,长安现在不适合他。”刘彻从案几上拿着毛笔,笑着把舆图上的匈奴之地一分为二,“大农署钱财匮乏,最近恐暂无战事,太早进入长安反而是一种拖累,不如再锻炼一段时间。” 这是刘彻对外宣称的理由,真正原因只有他自己知晓--担心谌洛卷入田窦之争! 这位大汉皇帝继位之后隐忍了六年,这六年中,看透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事: 长安表面上稳定,实则暗流涌动。 不仅有各大诸侯国的内应,更伴随新老外戚的权力争夺。 这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让毫无背景的小家伙加入长安这个大染缸,其结局是否与贾谊相同--被众人排挤,不得志,郁郁而终? 这不是他这个皇帝想看到的。 刘彻深知一个道理:目前刚刚掌权,无法平衡新老势力,只能暂且隐忍,任由他们争斗,待争个两败俱伤再出手,一举稳定朝堂局势。 至于皇帝站台……目前只是个笑话罢了。 赵绾、王臧的死已经很好说明这点了,在彻底掌控外戚前,未来能被他所用的人,都必须一同隐忍,哪怕这群人受些委屈。 刘彻随意丢掉手里的笔,目光又放在舆图长安西北的位置,这里标注了槐里县,轻笑道:“目前谌洛来不了长安,但朕可不想让他闲着,朕也想看看这三言两语便能分裂匈奴的人,能在我关中掀起怎样的浪花。未来的留侯?亦或为淮阴?” 说罢,他从一旁书架取下一个红色锦盒,打开后里面竟装着半块三角形的麻布。 若谌洛与伯彦在此,定会惊愕,这上面的内容,竟然与中垒署的回应一模一样。 “田窦二人最近甚是不安稳,仗着舅父、叔父的身份,竟染指朕的寿陵……正好,就用此地锻炼朕未来的兵戈吧。”刘彻暗自盘算,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微笑。 只要对外击穿匈奴、对内平定诸侯,养成就不寒碜。 如今大汉有三代外戚,一是太皇太后遗留下来的窦氏、一是母亲王太后所领的田氏、一是他领的卫氏。 若非老牌外戚实力太强,他都有让小舅子领兵的打算。 “卫青,中垒一千人恐怕不够,沣水的问题既然涉及到了卫尉的南军,就让李广择一合适将领,率长水营配合中垒营暗中对沣水形成合围吧。只要朕的茂陵亭长传来消息,大军直接进驻沣水乡,武力管控该区域!” 卫青作揖接下命令,又与姐夫聊了几句家常,方才转身出去安排。 随着石渠阁门再次关闭,一个老者慢吞吞地从宽大华丽的屏风后走了出来。 刘彻抬头看着来人,请教道:“少君,你说沣水乡病非病,乃人为。朕这么安排,可合乎天意?” “陛下所做一切都是天意。”老人微笑答曰,“臣昨日观星象,北辰星被众星拱卫,旁隐约有星辰闪烁,似有辅星出世,望陛下留意身边之人。” 辅星! 刘彻心头一紧:“你说得是卫青还是谌洛?” 李少君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刘彻无奈呼气,又问:“你那边的丹药……炼制得如何了?” “还需一些时日。” “若需药材,就让春陀去少府中拿。” “谢陛下厚爱。” 刘彻笑着挥挥手,请教道:“朕打算为少君修建一座宫殿,你可有心仪之处?” “待丹药出炉,我四处寻觅一番再定吧。” “可。” …… 正文 第七十二章:沣水乡 , “不曾想,沣水乡竟然在渭水之南。” 渭水河畔,茂陵亭求盗庸谭撸起褐色衣袖,趴在河边用手不断拨弄渭河水,享受着手心传来的冰凉感,见远处有鲫鱼冒头,他又兴奋的捧起水,往那里泼去,在宽敞的河面激荡阵阵涟漪。 阅读过亭中将近八成公文档案的徐乐驻足河边,眺望对岸道:“亭志记载,沣水乡位于渭水与沣水交汇之西,那里曾是周镐京所在之地,与长安隔水相望,过了这条河,咱们就正式踏入沣水乡地界了。” 谌洛听闻拿出舆图,对照上方河流走向判断地形,侧身对众人告诫:“沣水乡啬夫署大概在河以南二十里,都省着点力气,过了河可就是上坡,到时候会很费力气。” 大虎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直喘粗气:“若非穿着皮甲,我早就游泳过河见到那啬夫了。咱们不就是过来串个门嘛,用得着这么夸张吗?难道会有不开眼的小毛贼打上咱们的注意?” “沣水乡水很深,还是小心为妙。” 连本地啬夫都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家中,更别说他们这群外来人? 谌洛昨日借着提交上计文书的机会,还特意去县中拜访医工宋邑,专门请教沣水乡这种奇怪的病。 不知为何,这位宋医工的回答很是模糊,只是说“此病非病”、“沣水乡彻底完了”之类的话,又叮嘱“尽量不要去沣水乡”…… 谌洛似懂非懂地回到亭中,考虑到保证此行安全,除了送药的五个邮人、伤到了大腿的王?以及走不动道儿的庾易外,亭中诸吏先去府库挑了比较顺手的兵器才出发。 亭父“猛”甚至揣着两把菜刀紧紧跟在队伍后面,他已经做好准备,只要有人闹事,就立刻冲出来对着来者脑袋砍上两刀,就像冬天剁菘(白菜)一样。 至于给诸生做饭的任务,暂又回到庾易身上。 “船来了!” 小瞒今天穿了一身简短干练的深褐色衣裳,做起事格外麻溜,才片刻的功夫,就站在一艘旧船船头,嘴里叼着一根草,对众人挥手。 在白发苍苍船夫的护送下,六人分三次过了河,徐乐最后下船付款。 因为他们没有走桥,选择的是更近的河道,因而过河后走了不久,就进了一片茂密的林子,这里灌木丛生,仅供一人独行的小路藏在茂密枝叶下。 众人忍着蚊虫叮咬的痛苦,又走了大概半个时辰,才走出丛林进入一条斜着的涂道,虽然这官道是黄土路,也较为泥泞,但比刚才林中路好多了,起码不会被蚊虫骚扰。 小瞒有些后悔穿得这么少,两根胳膊上露出来的位置已经鼓了好几个蚊子包,仔细一数,起码七口。 徐乐咧嘴轻笑,到一旁野地里搜寻一阵儿,采集了几根小蒜(中国本土植物),捏碎了,分给众人涂抹:“我之前服徭役的时候,有一来自齐鲁之地的长者经常采集这种野草。他说蚊虫咬了抹上,半天就不痒了;吃粟米的时候咬上一口,吃起来贼香。” 谌洛在手里把玩一会儿,挤出汁液抹了几下额头:“回去的时候可以采点带着,咱们这种粗人可能用不到,但我们可以找机会去长安碰碰运气。那群达官贵人虽说有艾草等焚烧驱蚊,也不能保证这辈子不会被蚊子咬。” 徐乐点点头,顿时感觉装钱的褡裢鼓鼓的,这趟没白出来,眨眼之间多了一份收入。 汉制重农抑商,但只要本人不参与商贾行为就好,那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几乎都是让家中奴仆经商,奴隶背骂名,主人数钱数到手软。 众人在一座看田用的屋舍中休息了一个时辰,午休结束又爬起来赶路,沿着涂道一直走,飨食过了,才依稀看到有几个农户扛着锄头出现在田间。 谌洛让大虎过去问问啬夫署的位置,谁料还没靠近,那群人见到有陌生人来了,纷纷四散而逃,锄头被随手丢在了地上。 “这里的人怕生?” 众人面面相觑,颇感意外。 幸好,大虎又一次发挥了聪明才智,猛虎出山,抓了一个跑得慢的农户,一只手提了回来。 这人脸色犹如冬雪一般苍白,上衣敞开裸露胸膛,骨瘦如柴,加上绔宽松不合身,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朦胧感,被抓了都无力挣扎,跟小鸡崽儿似的,只能乱扑通。 大虎把这人丢在地上,谌洛趁机上前询问:“你是何人?为何见了我要跑?” “我……他们都跑……我就跟着跑了。” 大虎踢了这人一脚:“我们亭长刚才问了你两个问题!” “我…我叫‘社’。” 他回答的时候,浑身发抖,精神有些恍惚。 谌洛根据社虚弱的体格轻声道:“你不会也得病了吧?” “没有,我好得很,我在里中算力气大的。” 社说完,还亮出皮包骨头一般的肱二头肌,展示自己的强壮。 谌洛一头黑线:“你是哪个里的人?” “博里。”社低着头回到。 谌洛暗中记下这个地方,拍了拍社的肩膀,表现出一副轻快的模样:“别紧张,我是茂陵亭刚赴任的亭长,考虑到日后可能与贵乡的啬夫、游徼有交集,今日特意来沣水拜访,敢问啬夫署在哪个方向?” “原来是茂陵上吏。”社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啬夫这两日恐怕没空,我建议诸位先去游徼那里。” “为何?” “啬夫署有一吏卒出去送信,这都两天了还没回来。”社用嶙峋手爪挠挠头,“那吏卒掌管县里的户籍,想来还挺重要的,伯彦正忙着寻觅呢。” “这不碰巧了,我们这里有六个人,刚好可以帮忙,我这几个兄弟都是找人的好手。”谌洛指着众人介绍,又道:“啬夫署距离此地多远?‘社’可否为我带路?” “这好说,诸吏稍等,我先去把锄头拿回来。” “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就好。” 大虎把人稳住,跑到刚才的地方扛回一把锄头,“社”拿到手旋即为众人引路。 正文 第七十三章:失踪的熊 , “啬夫署就在前面了。”社停下脚步,指着远处一百多米、由黑色矮墙围成的方形院落,“我就不过去了,地里还有杂草要锄。” 谌洛几人对这位引路者道谢,随后便与之分道扬镳往啬夫署走去。 这段路不长,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进了院落,却见此地啬夫伯彦正在家中披甲戴剑,神色匆匆准备出门,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 “伯彦这是打算去哪儿?” 伯彦听到略微熟悉的声音,一愣,停止锁上内屋门的动作,探头一看随即喜上眉梢,快步迎了出来:“你们来了!快,进来说话!” 在安排下,谌洛、徐乐、庸谭进入里屋就坐,而猛、大虎、小瞒三人则守在外面,防止他人靠近。 伯彦为三人各盛了碗凉水,然后就缩在榻上叹气:“诸位可算是来了,再不来,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太难了……” 谌洛呡了口水,放下碗道:“听闻你部吏卒失踪了?是因为这事吗?” “你们怎么知道的?”伯彦惊疑。 “来的路上,一个叫‘社’的引路人说的。” “没想到竟然在乡里传开了。”伯彦苦笑一阵,从榻的一个缝隙里摸出来一块褐色的布,这好像是匆促之间从衣裳撕下来的,“说起来,这件事也和你们茂陵乡有关,这是那吏卒最后留下的东西。” 谌洛与身旁两位副手共同阅读的同时,伯彦在一旁说着经过: “失踪的吏卒叫‘熊’,名义上掌管乡中户籍,实则借助盘查户籍之名到各里巡视,查询‘病’的源头。 两天前,他拿着乡中的户籍册到牛里排查,之后便杳无音信。我的人在牛里搜寻,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大家都说他查完就离开了。 我怀疑熊定是在某地掌握了关键讯息,离开的时候被人发现了。这几天他只去过三个地方:沣里、博里、牛里。沣里我已经带人搜查过了,并无异样,我这正准备去牛里与部下会合再次盘查,你们就来了。” 谌洛抬头,攥紧伯彦给的麻布,声音发冷:“这块布哪来的?” “熊家中找到的,字迹确出自熊之手。我那天正好去茂陵亭,估计是他见我不在家中,没敢交给其他人,先独自留了下来。” “看来我茂陵亭无法置身其外了。” 谌洛惆怅猛吸一口气。 刚才布上写的内容并不多,寥寥草草几列罢了,但内容让茂陵亭诸吏抓狂。 “下吏排查户籍时偶然听到几个病人的谈话,他们皆称手头紧,打算借钱买点‘果子’去茂陵乡贩卖。如今苹果尚未成熟,私以为,该‘果子’并不简单,可能就是病的源头。因我进入之后,他们皆闭口不言,‘果子’何处购买不曾打听到。” 伯彦正襟危坐道:“茂陵乡那边可要严防死守,这病可怕的很,一旦染上,过不了多久,全乡就会出现大规模浑身无力的壮年。” “谁敢动我茂陵乡十里,我动他全家。”谌洛咬牙切齿,双手握拳,关节嘎嘣响。 过两个月还打算征调修路呢。 倘若全乡男丁疲倦无力,这条路那什么修?修路前都花了不少,没法给少府退钱!最关键的,别最后得了一个渎职之罪。 庸谭沉声道:“亭长,要今日赶回去安排吗?” “不急,先查出源头,否则无从下手。”谌洛挥手,“伯彦,熊遇害可能和这消息脱不了干系,再加上又无故失踪,很可能就是这两天所去的里听闻后暗中动了手脚。他一共去了三个地方,为何你只安排人查两处?博里为何不去?” “博里较为特殊,正是最初几个病人的发现地。”伯彦道:“那个里正为田氏,听闻是武安侯的远房亲戚,我们这边不方便仔细搜寻。” “武安侯?可是田蚡?” “然也。” 谌洛默然。 这件事棘手了。 田蚡自从得势后,春风得意,凡是惹了他的人,基本都没好下场。 窦婴都斗不过,更别说自己了,但这件事涉及到茂陵乡,又不得不管。 “谌洛兄弟是在担心武安侯的报复吗?请放心,只要证据充足,动手的是中垒而非你我,武安侯只会把愤怒发泄在中垒令;丞身上。”伯彦拱手:“你掌茂陵亭,博社大概不会正视,能否以帮我找人为借口,进博里一探究竟?” “足下认为,有多大的概率是博里所为?” “七成!”伯彦用手比划一个‘七’,耸耸肩:“奈何他们对我防备严重,根本没办法进去寻找证据。” “我们可以进入博里,但需先做好撤退的准备。”见茂陵乡也快出事,谌洛索性不再犹豫,直截了当道:“我需要一匹快马,还有请求中垒发兵的那块角形麻布,沣水距离长安垒门六十里之遥,一来一回大概需要两个时辰,若真是博里所为,我们可以直接去长安求援。” “没问题,我啬夫署的马可以给诸位一用。” 伯彦爽快回答,同时把中垒署送来的珍贵麻布转交谌洛。 “庸谭拿着吧,到了博里你不要进去,就在里门外骑马守候。每隔半个时辰,我会让大虎以不同的理由给你送些东西,或吃、或饮,你都不要吃,以防被人下毒。若大虎半个时辰未出,你直接骑马去垒门。” 谌洛把这附近的舆图一同转交,以便寻找长安的位置,又叮嘱: “一旦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我们会控制住里正、伍长拖延时间,能否全身而退,就看你能否把人喊回了。” 庸谭忽然道:“亭长,倘若中垒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发兵呢?是否再想一个万全之策?” “这倒提醒我了,如果中垒按兵不动,你就去找李广,告诉他苏氏的兵书出自我手,想要就火速发兵支援。” 《孙子兵法》之前卖给苏家,谌洛不介意二次销售卖给李家,反正苏家又没买断版权。 “诸君注意安全,倘若黄昏时分还没归来,我亦会领沣水诸吏卒前去协助。”伯彦感激稽首而拜。 众人简单商量完,便出门按照计划进行。 伯彦先去牛里与其属下会合,而谌洛则领着几人,手持武器前往博里。 正文 第七十四章:博里 , 博里很好找,沿着涂道一直走,直到看不见面色惨白病人的里便是。说来也奇怪,此地乃疾病暴发之地,到最后却是病人最少之地。 地里,穿着短裳的成年男子挥舞锄头,将杂草锄得一干二净;道路两侧,两条简易的水沟延伸至远方,有两个拿着铁锹的农户在水沟里挖掘,把淤泥粪进田里。 这里竟然率先实现了水渠通田,这可是临江里梦寐以求的基础设施! 里门口,数十个老人穿着崭新的衣裳,悠闲地躺在树下有说有笑地聊着家常,其旁还有十来个同样穿着新衣的孩童在嬉戏打闹,互相追逐。 正如伯彦所说,这里祥和宁静,完全不像窝藏罪犯,谋害官吏之地。 谌洛示意庸谭做好准备,然后领着众人大摇大摆朝里聚走去。 一匹马、六个人、皆配备武器。 这近似群盗的装扮让里监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猛拽一根从里门顶端悬下的绳子,末端一口铜钟被晃的“咣咣”作响。 老人、孩童闻声,快步走进里聚,地里的壮年则扛着锄头,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隐隐约约形成了合围之势,大有一种你敢闹事,我们就敢群殴的架势。 里监门没有关门,而是身先士卒,持一把短剑堵在里门门口,喝问:“来者何人?” 谌洛先让神经绷紧的属下放松,把欲出鞘的短剑暂且收回,方才高声说道:“我乃茂陵亭亭长谌洛,受沣水乡啬夫所托,过来找人!” …… “原来是茂陵亭的上吏,我等失礼了。” 博里里正叫田虎,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胡子只留了下颚那一撮,笑起来憨头憨脑的,给人一种亲近的感觉,而此地的伍长则与之相反,两眼发亮,有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二人都穿着一身破旧的绛衣,头上的板冠边缘开裂,已经好久没换了,装扮与衣着崭新的百姓截然不同。 “谌洛亭长是近二十年来,第一个来我博里的它乡亭长。” 田虎笑着把众人引进里聚,庸谭则按照计划坐在里门外的一棵树下,面对里民的邀请,他用不想让马粪弄脏博里的环境给搪塞过去。 博里的环境让谌洛感到惶然。 前往里正家的时候,路上干净整洁,没有动物粪便,路两侧的房子都是土坯瓦舍,路边还有好几口邻里公用的取水井,井旁摆放着两个石墨,旁边拴着的黄牛正悠闲吃着牧牛童割来的干草。 这里比茂陵亭有钱,这是谌洛唯一的念头。 田虎把人安排进屋,皮笑肉不笑道:“亭长打算找谁?我让里民帮着找找,您在这里先吃点东西。” “一个叫熊的吏卒。”谌洛摸着肚子,假装很饿,“我刚上任,今日只想来沣水乡拜访同僚,结果那伯彦非拉着请求帮忙,我与他同僚一场也不好拒绝,就过来了。” “这样啊,伯彦那人经常这样,动不动就麻烦别人,亭长习惯就好。”田虎恍然大悟。 “我走了一天,也乏了,找人这事就不参与了,让我这几个属下去转悠一圈好了,转眼我们就走。” “好说,我安排人引路。” 田虎笑眯眯地出去喊来一个叫“寻”的身材魁梧的男子,叮嘱几声,让他领着徐乐离开了,大虎则留下准备随时通知庸谭。 …… “诸位上吏想去哪里看看?” “寻”领着众人从里正家出来,笑着询问。 徐乐道:“我茂陵乡治下有一里亦临山,听闻贵地把粪便都堆积在后山,我们能否去见识一下?” “这个嘛……上吏若不嫌弃,自然可以。” 在“寻”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了博里后山。 刚从断墙走出来,一股浓郁的臭味扑面而来,这是一股臭豆腐与鲱鱼罐头一起炖的味道,所有人均脸色一变,恶心干呕的感觉一股脑儿袭来。 小瞒胃酸上涌,在嗓子里溜了一圈又回去。 猛则捏着鼻子当场哀嚎:“太臭了!” 博里在这里弄了一个大型的早期化粪池。 所有的粪便都被倒进这里,池中绿色黑色混合在一块,因为前两天下雨,还冒着一个个泡泡。 “寻”仿佛习惯了这股气味,表现得很平淡,指着不远处一口水井道:“那边是冲刷木桶用的,没什么好看的,诸位要过去吗?” “看一眼吧。” 徐乐捏着鼻子走过去,这确实是一口普通的水井。 “啬夫之前来过,此地没什么好看的,不如我领诸位去聚里转转吧。” 徐乐捏着鼻子,指着化粪池后面一条没入山林的小路道:“先别急,这山上有什么?” “那是猎人上山打猎用的小路,什么也没有。” “来都来了,领我们去看看,我还没上过山呢。” “这……”寻犹豫了。 “怎么?有难言之隐?” “我也没上去过,万一迷路就不好了,不如先回去找几个猎户……” “哎呀无妨!前进的过程中,用木棍在地上画条线就行了。”在徐乐的要求下,寻无奈地领着众人往山上走。 走了大概两刻钟,在林间竟发现了好几座鳞次栉比的木屋,屋外中了一大片绿色的麻,还有两个发黑的地灶。 两个面色苍白的病人趴在地灶旁,往火里丢了两把种子,一阵黑烟过后,贪婪地呼吸某种气体,时而双手晃动,时而癫狂乱笑,似乎在与神灵接触。 “就是这了!” 徐乐瞳孔一紧,领着小瞒、“猛”往木屋的位置跑了过去,他们没注意的是,领路的“寻”偷偷消失在林中。 小瞒跑得很快,先行一步,控制住两个开始发病的人,其中一人他认识:“这不是‘社’吗?怎么在这。” 领他们去啬夫署的“社”此时像疯了似的,神志恍惚,痴笑打滚,额头青筋暴起。 “把火灭了,这烟有问题!”徐乐屏住呼吸,环视一圈,找到两个水缸,提来两桶水交给小瞒,“你在此把人看住,我和‘猛’去屋里搜查,看看是否有其他人。” 徐乐和“猛”冷静下来,短剑出鞘,像准备捕食的猎豹,小心谨慎地巡查诸多木屋,趴在窗口往里观望。 木屋都紧紧关闭,门上还拴着锁,除了有几口红色的大箱子外,空无一物。 小瞒从随身褡裢拿出两根绳子,把人绑了,发现少了人,赶紧喊道:“乐兄,领路的那小子不见了,大概是跑了!” “谁跑了?该跑的是你们!” 消失的“寻”忽然回来了,身后还领着十来个扛着锄头的中年汉子。 这群人怒火中烧的盯着这群闯入禁地的不速之客,夕阳下,皮肤黝黑,上面的汗珠猛烈的颤抖,似乎蕴含已融入了他们的情绪。 正文 第七十五章:火麻仁 , “刚才不是很嚣张吗?再给乃翁嚣张啊!” 博里后山被夕阳染得火红,土壤中还有淡淡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寻”手脚被捆,倒在地上,脸被土渣刺的生痛,他身旁还有五、六个同样被捆住双手、双脚凄惨哀嚎的农户。 “乃翁在边境与匈奴厮杀时,你娘还没嫁过来呢!” 小瞒用力踹着几人,噘着嘴冷哼。 就在刚才,“寻”不知道从哪里喊来了十五个人,他们不假思索的对前来探查的茂陵亭三人发起攻击。 徐乐不慌不忙地掏出背后的手弩,箭矢封喉,径直射杀二人,接着兵刃相接,开始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这群歹徒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第一波冲锋过后,再次进攻便畏畏缩缩,都在等待身旁之人率先出手;再加上手中的锄头笨重,挥舞一下要缓一口气才能挥第二下,被徐乐与小瞒轻而易举突破。 二人各持一把短刃,两三个呼吸的工夫各砍伤三人,伤口都聚集在脖颈处,动脉断裂鲜血猛喷,倒地挣扎。 猛也没闲着,摸出两把菜刀,熟练的在手里耍着菜刀功夫,等贼人挥完锄头,咿呀呀地冲上去,像是切西瓜似的对准肩膀一阵猛砍,也弄倒两个。 当时徐乐便战边喝: “我归来营数月之前,以千人之军冲击匈奴十万精锐,虽几近全灭,依不是尔这群土鸡瓦狗可触犯的!” 顿时农户皆震! 汉家被迫与匈奴交战六十余年,闾里几乎人人都知匈奴的威名,是三人从对抗匈奴前线活着回来,还扬言曾以千冲十万,这岂是等闲之辈? 刹那之间,战心皆丧,剩余八人尝试逃跑。 徐乐半跪在地射出一箭,呼吸之间击杀一人,企图溜走的农户全被镇住,纷纷蹲在地上不敢乱动,没有人敢赌下一支箭是否对准了自己。 …… 小瞒坐在一具尸体上质问:“吏卒‘熊’何在?” 被捆农户面面相觑,低头一言不发。 “现在交代可从轻发落。” “大家别听他的!这厮闯我博里,杀我里民,县中诸公来了会为我等主持公道。”寻鼓动人心,“切莫忘了背叛博里的代价!里正可是田氏族人!” 听到田氏二人,农户当场沉默,没有人愿意触怒武安侯的族人。 “不老实?找打!” 能在匈奴之地活下来的有几个是善茬? 小瞒起身对着寻一阵拳打脚踢,眼眶都给他打裂了。 “再不说我就把尔等丢进粪坑里!” “……” 这群人嘴很严,不论怎么逼问,始终不透露一句话,到最后全都闭上眼睛,摆出一副任人宰割装。 就在小瞒使出浑身解数都没办法时,一旁的两个病人又开始嗷嗷叫。 “吾又通神啦!” “诸神可否赐予我家财万贯!” “社”病情加重了,在地上来回打滚,叫喊声越来越大。 徐乐打扫完战场,又把刚才燃烧残留的渣滓扒拉一通,找到一些类似于种子的东西,来到“寻”面前盘问:“这究竟是何物?这好像是从麻上采集下来的,为何他二人把此物丢进火里不久,全如疯了一般?” “寻”啐了口吐沫,冷冷瞪着。 “真当本吏心慈?”徐乐脸色发黑,“生火,既然他们不肯说,就让他们尝尝这个东西得厉害!” 猛搭起一个简易地灶,去田里拔出几根根茎比较干的麻,一阵猛搓,弄下一把“社”往火里投放的颗粒,这大概就是病人嘴里的“果子”。 经过钻木取火,地灶着了。 小瞒把农户全都搬了过来,在地灶旁以贪吃蛇的方式围成一圈。 寻见状,瞳孔地震,顿时咆哮: “尔等疯了?这东西不能见火,赶紧把火灭了!” “说不说?” “不说!” 猛咧嘴大笑,随手把这把“果子”丢进火里。 一阵噼里啪啦后,一股奇怪的浓烟升腾而起。 三人跑得远远的,看着这群人的反应。 寻仅仅吸了几口,就头晕目眩,精神紧张,浑身难受。 他想屏住呼吸抗拒,可惜无用,烟无孔不入,久而久之开始打哆嗦。 “不要,快灭火啊!” 寻歇斯底里的疯狂咆哮。 三人无动于衷,默默看着这“贪吃蛇”左右挣扎。 伤口的血把黄黑色的土洗刷了一遍。 寻的意识渐渐消失,凭着身体本能吆喝: “灭火!我说!你们灭火啊!” “早这样不就好了。” 徐乐走过来,一桶水把火扑灭。 围成一圈的农户纷纷喘着粗气,浑身难受。 “这是火麻仁,是麻的产物,服用后有治疗便秘之功效。” “你当我傻?”徐乐面色古怪,准备揍人。 寻喘着粗气,眼角分泌泪水,让人分不清是呛的还是吓的,又道:“我说的是真的,只不过长期服用会令人产生幻觉,有飘飘欲仙之感,你可以理解为中毒。” “继续说!越详细越好。” 徐乐从褡裢里拿出竹简、装墨的竹筒、毛笔,开始记录。 “里正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西域诸国利用焚烧麻通神的消息,让商贾去西域购买了一批种子回来,博里的麻种与我汉家传统制作麻布的麻相比,毒素更强,通神速度更快。” 徐乐声音逐渐变冷:“然后你们就开始广泛种植,卖给沣水诸里……” “是。” 寻累的闭上了双眼。 “亭吏熊何在?” “熊察觉到博里的异常,里正领着几个人在其返回衙署的路上埋伏,绑了后丢进粪坑溺亡了。要怪就怪他管得太多。” 徐乐沉默片刻:“我先去和亭长汇报,这里就靠你们把守了。” 小瞒点头:“乐兄衣裳还沾着血迹,下山前记得清理。” …… “他们怎么还没回来。”里正家,田虎似有心事起身往外打量。 “可能是被贵里奇特之处给吸引了吧,不必担心,咱们继续说话。” 谌洛表面笑呵呵,心中却在不断盘算:徐乐是个谨慎的人,如果没有发现肯定会让人过来禀报,防止自己担心。这么久连个信儿都不送,大概率分不出人手,想来有所收获了。 按照大虎半个时辰通知一次的频率,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外面天色变暗,里中也亮起了光。 (明天上架,还望大家在周五12点至周六12点期间给个首订,跪谢。) 正文 第七十六章:疯子 , “谌洛亭长时候不早了,我出去找人把诸上吏喊回来吧,听闻各位到此,庖屋特意炖了只鸡,那鸡都快烂了。”田虎起身,笑呵呵地想往屋外走。 博里究竟牵扯到多少利益,只有他这个一把手清楚,寻回来的越晚,他心里越没底,想赶紧去找人处理。 “里正急什么,鸡就得长时间炖,不然肉嚼不烂。”谌洛一把拽住田虎的袖子,强行把人按了下来,扭头问大虎,“你给庸谭兄弟送东西过了多久了?” “再有一刻就到半个时辰了。” “这次别给他送了,等鸡炖烂了再叫进来一起吃,茂陵乡穷乡僻壤,吃顿肉可不容易,里正好心邀请,咱们可不能辜负这片好意。” 大虎点头,左手下意识放在腰间短剑上,随时准备控制全场。 狭窄空间,谁先拔剑谁赢。 谌洛对靠里一侧的伍长笑笑,又强行和里正聊起来:“听闻阁下与武安侯有关系?这可巧了,本吏原来在雁门某事,多亏卫宫监把我调到茂陵,这么一论,武安侯也算是我的恩人了。” 田虎表面上跟着笑笑,心里却开始骂人了:“你小子可真能套近乎,卫青提拔你,硬生生和我田氏族长扯上关系。若非顾及你亭长的身份,早就安排俩人丢进粪坑淹死了。” “小弟对武安侯仰慕已久,敢问其有何爱好?等有空,我好去拜访孝敬。” “不看亭长费心了,族长为人清廉,对钱财这种庸俗之物不屑一顾。” 田虎说的时候,嘴角隐藏一丝轻蔑的笑意。 “大汉君子名不虚传。”谌洛喝口凉水,装模作样奉承两句,“难怪当今朝堂诸多清明官吏,都出自武安侯麾下。” “那还用说?” 田虎得意洋洋,好像被夸的是他一样。 伍长不想久拖,捂着肚子歉意一笑:“我肚子不太舒服,大概是飨食吃坏了肚子,二位先聊,吾先失陪了。” 然而他刚起身却被一把按下。 伍长扭头怒瞪大虎,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脸色瞬间阴沉。 “尔要作甚?本吏要出去方便!” “外面人多不安全,不妨在屋中解决吧。”大虎从案几上取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陶土碗,递过去之前还在手里晃了两下,正经道:“放心,我等不看。” 这伍长颤巍巍的,脸都绿了。 他何时受过这种侮辱? 于是对谌洛咆哮:“汝这茂陵亭长好生霸道!想我博里好吃好喝招待,如今去趟溷藩都不行?” 同僚已经生气,田虎也索性不忍了,猛地推开身前案几,声调抬高八度:“谌洛兄弟这是何意?为何一直阻拦我二人出去?” “哪有主人离去独留客人之理?” “那本吏留下,让伍长出去!” “不行……” 当谌洛准备找个理由继续搪塞时,院外有人进来了。 徐乐趁着天色黑暗,一路上在巷子中穿梭,以掩盖身上的血迹以及杀人的血腥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里正住的地方:“我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看见屋中剑拔弩张的状况。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向他看齐:气喘吁吁、衣裳有血、只身回来…… 出事了! 里正家突然静得可怕,两拨人马面面相觑,对峙了两三秒。 突然,伍长把手里的黑色陶碗丢在地上摔碎,打破了这片宁静。 谌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田虎的肝挥了一拳,随后纵身一跳,起身拔剑,来来回回指着里正等人:“都别动!把手放在脖颈上!” 大虎趁机一脚踢翻案几,把伍长踩在脚下,手中短剑顷刻出鞘架在脚下之人脖颈上:“老实点!” 田虎被打蒙了,躺在地上捂着肝半天,痛得都叫不出声,豆粒大小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脚尖发冷:“肝疼……爆了。” 里正的家人在门外听到动静,拿着厨房中的菜刀、斧头一股脑冲了进来,却见有把锋利的短剑正架在田虎脖颈上。 谌洛眸中闪烁着血红的杀意:“都靠墙蹲下!否则我让他身首分离!” …… “把人弄出来。” 一个时辰后,种植麻的后山,谌洛指挥大虎把捆好装进麻袋的里正、伍长二人丢出来,同时拔出塞进二人嘴里那两只受醇厚的汗脚袜。 经过一个时辰的熏陶,二人嘴里有了一股酸味。 分工审讯。 徐乐带着伍长去了另一边, 谌洛面无表情,端正跪坐在地上:“田虎,你可有想说的话?” “说什么?杀人吗?‘熊’死在其他人手中,与本吏无关,上面查下来,也不过是个渎职之罪。本吏有钱恕罪,尔能奈我何?”田虎淡淡回答,“倒是你……贸然进入本里,杀害里民,希望县中诸吏到了,你还能这么冷静。” “死到临头还在恐吓本吏。”谌洛对威胁嗤之以鼻,“这群人明知你用西域麻种残害我大汉百姓,还敢助纣为虐,死有余辜。” “汉律可没规定禁止种麻。那群病秧子用麻做什么事,与本吏有何干系?”田虎冷笑,“我们不种,他人种了,这群人照样会做这种事。我博里抢先一步,以较低的价格卖给诸民,这是在做善事!” “令整乡的人无心农耕,令好端端的人精神崩溃,这就是你所谓的善事?” 谌洛气得浑身发抖,而田虎却癫狂地笑了: “你一定不知道病秧子为何沉浸在通神的境遇中不可自拔吧? 我知道! 这世道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同在长安之地,闾中达官贵人能充分在物质与精神上享受,里中百姓却只能吃粟米,喝凉水。 鄙人有幸在这个环境中待过,吃不饱、穿不暖,被长安权贵视为蝼蚁,挥挥手就能杀死。 我得权时,就发誓改变这一切,幸不辱命,最终成功了。 我花高价引进西域麻种,将里民的精神提升到与长安权贵一般。权贵只能信神而不能见,我沣水乡诸民用焚烧麻种的方式可与神建立联系。” 田虎顿了顿,自我评价:“此乃大善!” “你疯了。” “是你们这群干涉我沣水乡的人疯了!” 跟疯子没法谈。 谌洛用力呼了口气,示意大虎把袜子重新塞回田虎最终,挥挥手,把这厮给弄了出去。 正文 第七十七章:对峙 , “伍长全部都交代了。” 徐乐从木屋后缓步返回,奉上记录审讯内容的竹简: “博里在沣水乡兜售火麻仁敛财八十余万。一部分被里正送去了县里;一部分用在了博里基本建设上--水渠、井、石磨;还有一部分被置换成了土地,地契听说被送到了长安某位大人物手中;里正、伍长等人担心每年上计时,被啬夫发现家里极其富裕,因而只有少部分被分赃。” “呵,这群人还害怕被追查呢?” 谌洛轻嘲,凝视不远处绿油油的麻地, 有放火烧山、一绝永患的念头。 这病扩散不过两年,竟能敛财八十余万,相当于全乡八百户去年所得财产的总和,足以支撑六辅渠六分之一的工程。 “难怪博里人人土坯瓦舍,都是祸害其他人得来的钱,他们住得安稳吗?”谌洛回头道:“伍长知道送去县里那部分钱财的下落吗?” 徐乐摇头:“他们种西域麻种时就已经想好退路。联系大人物、派人在乡中兜售的事情都由里正一手操办, 伍长只负责管理这片麻地。我们想进一步了解案件详情, 可能需要审讯田虎。” 谌洛抬手制止:“审讯这事还轮不到你我插手,本朝最不缺的就是酷吏。记录个大概,让中垒署那边头痛去吧。” 有专家张汤在,何须茂陵亭插手?再者说,鬼知道这里面究竟牵扯到长安哪些勋贵? 若无意中打探到某些不为人知的消息…… 有一种死法叫“你知道得太多了”。 田虎是田氏一族的人,被抓了后,田蚡可能会不悦,但面对确凿证据,只要没被人抓住动摇根基的把柄,基本上就打碎门牙往肚子里咽,笑呵呵地结束这场闹剧啦。 报复倒也算不上,列侯对亭长出手,恐怕还没开始就被死对头知道,接着在圈子里传开,名声尽丧了。 当今之人都重视名声,田蚡年纪大了,不缺钱、不缺权, 唯一能追求的只剩名,想在死后留一个好名声。 只要没有田蚡的脑残粉当出头鸟,茂陵亭事后就是安全的。 谌洛淡淡叮嘱:“以后凡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案子,一律交给上面处理。我们只需小心来自县中的报复。” 徐乐称是,拱手退下梳理案件详情文书。 谌洛坐在地上伸了个懒腰,仰望皎洁明月,开始斟酌其中的利益纠纷: “田虎隶属田氏,送去长安的地契大概都落在这曾经的太尉手中了,中垒署竟然敢得罪当今炙手可热的外戚,是纯粹的秉公执法,还是派系争斗? 历史上,田蚡死前一直声称自己看到了窦婴的鬼魂。 精神错乱? 还是幻觉? 他也算是从七国之乱摸爬滚打出来的,身体素质这块儿差不了,到了晚年,怎会无缘无故疯了……尤其还是窦婴死后不久。 田窦之争结束,大权恰好落在卫氏外戚手中,一切都太巧了,简直像一场剧本。 陛下啊陛下,你在这里面究竟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沣水乡牵扯的事情过于复杂,谌洛开始看不透了。 这时,出去探查情况的小瞒快速穿过丛林,来到木屋处打断了他的思绪:“亭长,山下出现了火光,疑似博里诸民发现里正家的事情了。” “通知下去,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谌洛眉头紧蹙,“这群人已经被充裕的物质生活扰乱了精神,保不准会做出鱼死网破的事。” “唯!” “庸谭出发多久了?” 正在擦拭短剑的大虎停下手中动作,高呼一声:“一个多时辰了。” “这么说最多再有一个时辰,中垒甲士的援兵就能到。”谌洛估摸道:“伯彦一直没来,可能被挡在里门外了,这样也好,中垒甲士到了有人引路。” …… 里监门伯贤躺在里门内的草棚中,撒了盐的炒菽一粒又一粒地被他填到嘴里,见一直待在门外树下的庸谭不见后,他眯眼站了起来。 那不吃不喝,一直在树下吏卒怎会突然不见?外来亭长可没出来。 伯贤心头有些紧张,顾不上拔掉夹在头发中的稻草,找了个人帮忙看门,自己则迈着大步往里正家走。 不一会儿,他出现在里正家的正堂,这里空无一人。 “难道一起出去溜达了?” 他本着小心谨慎的态度,挨个屋子翻找,最终在柴房找到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里正家人 他拿掉对方嘴里塞的布,却只问悲呼: “田虎被那亭长的人绑走了,快带人去救!” 顷刻间,里监门眼神犹如利刃般锋锐,二话不说一路跑回里门,拽绳敲响门上的铜钟,“当当当”。 钟声至,里民聚,这是博里的规矩:平日里邻里间有争斗也好、两家之间有仇也罢,一旦遇到紧急情况,所有人必须一致对外,否则,事后逐出博里。 仅仅一刻钟,举着火把的博里诸民肩扛农具,从四面八方来到里门,汇成了一片火海。 伯贤今年四十三岁,放在全里也算得上高辈分的长者,哪怕乡中道德威望最高的父老(又称祭酒)也鲜敢反驳他的话: “我博里对其好酒好菜招待外来亭长,那群恶贼却趁机欺我里正,意图毁我博里富裕之地,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没出里门,按照平日里的分工,以什为队在全里搜捕,一定要把里正救回来。” 伴随一声声乌拉高呼,全里青壮年顿时被调动起来,高龄长者则返回家中看护什伍内十岁以下孩童。 有人对伯贤汇报:“在后山看管‘果子’的人一直没下来。” 霎时,全里的目光都对准了山上,数十个火把领着近百人,绕过粪坑,浩浩荡荡往后山进发。 伯贤左手按着佩剑,在数名壮年拱卫下,有条不紊地向博里“金矿”靠近,时而挥舞袖子对众人高呼,大有指点江山之意: “小心用火,不要烧毁果子。等这批成熟了,每家每户都能再吃一个月的肉!” 里民齐声高呼,恨不得将这群妨碍自己过好日子的家伙碎尸万段。 “把这群家伙挂在里门上吊死!” “把恶贼扔进粪坑!” 正文 第七十八章:各方反应 , “请开垒门,我自沣水乡来!” 夜幕下,长安横门外,一风尘仆仆的吏卒骑着马在原地打转,仰望城头的眸子澄澈透明,尽管头上的板冠倾斜到右侧,裤腿上也都是泥巴, 手中那块高高举起的三角形麻布依旧崭新如初。 城墙守卒警惕俯视下方之人。 横门在未央宫正北,进了这门便可长驱直入大汉核心中枢,为了皇宫的安全,中尉卿将管辖北军军营垒门的中垒署安插在此地。 “请速速开门,我依约定来见中垒令!”庸谭发白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再次仰头喊道。 而城头上撂下一句话:“兄弟稍等, 横门乃长安重门, 我先进入通报确认方可开门!” 庸谭无奈下马, 坐在垒门前的长桥上,倚着被能工巧匠千凿万琢的华丽浮雕暂做歇息。 负责通报的守卫一路小跑来到中垒署门前,告之门房小吏有沣水信使到来的消息,门房又按照程序进去通报,消息一级接着一级传递,最终落在了中垒令赵禹手中。 “终于开始了,陛下都快等不及了。”赵禹从寝屋出来,听完汇报拍手而笑,立刻走去正堂,从书架上扯下一块帛书写下几列,差人送往未央宫,“务必告知陛下,我中垒甲士已即刻出发!” 信使出去,他又从一锦盒中取出刘彻之前差人送来的信物--麻布,按照约定,两块严丝合缝,方可出兵。 赵禹披上红甲, 畅快走出衙署,放声大笑:“在长安闲的蛋都痛了, 终于有军功捞了,二三子听令,上马,随我奔赴沣水乡剿贼!” …… 武安侯府在未央宫正南的闾,占地二十亩,瓦舍俨然,竹林、花园、假山、凉亭坐落有序,渭水的支流从府中穿过,此地的主人清闲之时喜欢在水边钓鱼。 时值夜晚,宅院屋中熏香袅袅,似有仙人在上起舞。田蚡搂着新纳的小妾在伏在榻上憨睡,忽然被一个家奴唤醒了,刚要呵斥,却听到: “家主,太后差长信宫宦者令田公来了,说是有要紧的事商量。” 田蚡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重新问了一遍,得知的确是长信宫宦者令后,赶紧道:“先安排到书房,让人端上吃食。” 长信宫宦者令田本是一普通宦官,无姓,只因他忠心耿耿跟在王娡身边侍奉二十多年,才在刘彻继位后,被赐予“田”姓,任宦者令,说起来,这人算是田氏家族的老人了。 阿姊忽然派这人过来,定然是有要紧事,田蚡不敢耽搁,让小妾帮忙穿好衣裳,洗了把脸匆匆前去拜见。 “伯兄深夜造访,寒舍蓬荜生辉啊。”田蚡进了书房,看见书架旁那倍感亲切的面庞,有说有笑的走上前拉住了对方的手,“下人没有怠慢兄长吧?如果有兄长尽管和我说,我让人严惩。” “大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玩笑?” 宦官田气得跺脚。 “你知道沣水乡出事了吗?半个时辰前,陛下让中垒甲士对沣水动手了,听闻李广让他的二子李椒调动长水营,从南边出发,配合中垒对沣水诸里实行合围。阿姊记得你在那里有不少地,得到消息后赶紧派我来询问细节。” “陛下怎么突然想对沣水动手?”田蚡脸色微变,低头沉思,“难道是窦婴那厮暗中陷害我?” “先别管窦婴了,你在那里做了什么?如果容易解决,阿姊这边先想办法给你摆平。” “我倒没做什么,倒是咱们宗族有一个叫田虎的,在沣水博里种了一片可以通神的麻。” 宦官田忽然想到一件事,脸色顿时一沉:“最近从沣水到南军服役的那批病秧子,不会是你的杰作吧?我听未央宫宦者令春陀说,陛下最近在调查长安附近的巫蛊之术。” 田蚡心头一紧:“不…不至于吧。” “不至于?北军都开动了,还不至于!北军上次大规模在长安附近调动,还要追溯到五十年前平定诸吕的时候!”宦官田冷声,“你赶紧善后,只要没有充分的证据,有太后在,陛下不敢拿你怎么样。” 田蚡佯装犹豫:“这件事涉及到同宗之人……我是田氏族长,总不能对亲族动手吧?” “这好办。”宦官田冷笑,像随意舍弃一颗棋子似的:“田虎三年前在宗族祭礼上做出违规之举,早已被逐出宗族,其行为与田氏无关。” “这不好吧?” “大弟,为兄知道你心地善良,这恶人让我来做!宗老那边由我去说!”宦官田瞪着眼睛,按住田蚡的肩膀,附在耳旁,一字一顿:“阿姊说,任何情况下,以保住宗族地位为重,懂了吗?” 田蚡缓慢点头:“懂了,我会让人暗中通知田虎。” “善!” …… 庸谭坐在桥头,直打瞌睡。 过了半晌,横门城内终于传来马嘶叫的声音,紧闭的朱红大门缓缓向内打开了,一着赤色铠甲的将领骑马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还有数十位亲兵相随。 赵禹高喝:“沣水乡吏卒何在?” 庸谭急忙起身跑来:“上吏,我为茂陵亭求盗,奉亭长之命请中垒出兵。” 赵禹并不在乎来人的身份,只是道:“信物。” 庸谭双手捧着麻布,举过头顶奉上。 合在一起。 经过查验,确为同一块。 “出兵,目标沣水乡!” “中垒令有令!甲士皆出!” “中垒令有令,兵发沣水!” 几名亲兵瞬间脱离队伍,有几人高呼着往早已驻扎在沣水之外的三百中垒甲士大营奔去,还有几人则往城内奔去,通知城内待战之兵。 突然,城头火光乍起,接着便是滚滚雷音。 五百名着红色铠甲、腰间配短剑、臂膀配弓弩、胯骑黑鬃烈马、手中持长矛的中垒甲士从横门函洞冲了出来,地面颤抖,尘土飞扬,护城河中的水上下跳动,快要溢出来了。 他们驻扎在长安多时,手早就痒了。 去马邑没得到军功,今日终于有军功捞了。 五百人,个个铜铃大眼,盯着庸谭,口水直流。 这是送财童子! 赵禹拔剑,举过头顶。 众甲士回应:“战!” “出兵!” 这是庸谭第一次接触大汉真正的精锐,瞬间热血沸腾起来,高呼唯,骑上马领着人往沣水乡狂奔。 正文 第七十九章:援军 , 火光照亮了博里后山的千腰,树叶沙沙作响,踩断树枝的声音缠绕枝头,吓得夜晚觅食的动物窝在穴里瑟瑟发抖, 里民举着火把披星戴月、一路前行,沿着羊肠小路直达山中木屋,把这前种“果子”的宽敞地面围得水泄不通, 在火苗照耀下,他们的脸色狰狞可怖。 在博里诸民眼中,占据此地的人,是来夺走自己富裕生活的贼寇,是妄图毁灭博里的恶人。他们在此地等了好久,越来越急躁, 越来越疯狂, 若非里监门维持最后一丝秩序, 早就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把谌洛等人活生生分食。 漆黑的夜空下, 厚重的喘息声在麻地附近回荡。 小瞒早就从山脚撤了回来,擦掉额头上的汗,走到木屋旁,有些颤栗地说道:“亭长,情况有些不太妙,我细数了一下,四周至少有一百三十多人,我们被包围了!是否放弃俘虏,先从后方突围?” 谌洛摇摇头:“不能往身后跑。我们不熟悉此地,万一身后是断崖,岂不是走投无路?即便突围,也要从正面杀出去。” 徐乐同意这点,问小瞒:“正面有多少人在?我们有五人,若只有十来个里民,我们可以一鼓作气强行突破。” “他们都是从下山小路上来的,天太黑了,看不清后面有多少, 我估计可能有三十人以上。” “这可不好办了,一旦被纠缠住,咱们可能被活活拖死。” “若是以里正、伍长等人为质进行突围呢?”猛在不远处盘着双腿,提议道。 谌洛分析道:“这的确是个办法,可我担心这群人鱼死网破。里正、伍长只是他们利益链中的一环,却并非不可替代。没了这两个人,县中的幕后黑手肯定会重新扶持一个里正,而长安的权贵也会重新选择一人。” 徐乐不以为然:“他们没有急着进攻,或许这两人在里民心中还有一定的价值。” “不!有价值的不一定是他们,有可能是它们!”谌洛指着身旁这片带有浓郁湿漉气息的青绿色麻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是博里今年的产出,大概里监门也在担心我们死前鱼死网破。在这群人眼里,五个亭吏的命不值钱,这片价值八十万钱的麻才是真正的宝贝。” 徐乐站起来,举着火把靠近麻地:“那我们就依靠这片麻,拖到庸谭兄弟回来!” “也只好如此了。”谌洛叹息,无意中瞥见躺在地上癫狂发笑的田虎,眉头轻皱道:“你笑什么?等中垒甲士到达,尔等都得死。” 田虎笑得更欢了,戏谑眼神在众人身上掠过。 大虎勃然大怒,为了塞这两货的嘴,自己可是贡献了两只袜子,都这般模样还敢不老实,给俘虏一人来了一巴掌:“乃翁死之前,一定弄死你俩!” 田虎笑容不减,扭过头去,而伍长委屈地蜷缩身子,可怜巴巴的眼神好像在问“里正笑打我作甚”? “布防!一旦这群人动手,直接点火烧麻趁乱杀出去。” 大虎和猛嗯了声,把俘虏的衣裳扒了用来饮火,在靠近麻的位置新生了两个更大的火堆,特意又弄了几个着火的木头,方便趁乱丢进麻地里。 伯贤远远看到这幕,沉不住气,让身旁一个年轻力壮、中气十足的小子喊话。 “尔等赶紧把里正放了,我给你们留个全尸!” 谌洛高呼回应:“我乃茂陵亭亭长,今日受啬夫伯彦所托,寻找吏卒熊。尔等应该知晓前两天有人被丢在山下粪坑溺死了吧?那正是啬夫署吏卒!如今罪魁祸首里正、伍长已经落网,只剩下里监门逍遥法外。诸位还不快把里监门拿下?难道要助纣为虐,犯群盗之罪吗?” 不少里民开始窃窃私语,他们想赚钱,但不想背负杀人罪。如果里正真的杀了人……只要这群人不破坏麻田,交出凶手也没什么,毕竟高祖皇帝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他们也不想跟官府对着干。 “二三子别上当!里正杀熊只因那小子窥探了博里发财的秘密。” 里监门年轻的时候有幸跟随里正去过长安,见识过长安中的屯长训练士卒的方式,见众人有些慌乱,当机立断指着谌洛一行人亲自大吼: “他们如果抓人,在里正家抓了就能走,为何要来后山?绝对是在窥探博里的财富,想把我们好日子毁了,想让我们继续过上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擒拿“寻”时,几个被杀之人的家属义愤填膺地站在最前面,挥舞火把,鼓动人心。 “他们杀了我家良人,不能就这么放了!” “对!不能让他们好过!” 这番鼓动很有用,自己这边可是死人了。 里民纷纷回过神来,挥舞拳头愤怒咆哮: “杀了他们!” “敢伤害里正,就让他们生不如死!” 在群情愤慨之际,有一人偷偷摸摸穿过人群,跑到伯贤身旁嘀咕两声:“我们这边准备好了。” “很好!让他们都上来!” “诺!” 伯贤容光满面,随手拔出腰间佩剑猛地一挥:“二三子!再拖下去恐夜长梦多,直接上!” “冲!” 拿着锄头、铁耙的农户得到命令,不顾一切的疯狂冲向木屋。 见识过匈奴十万铁骑的谌洛临危不惧:“点火!” 呼的一声,麻地被点燃了,火蛇肆虐。 伯贤冷静安排:“北三什,灭火!” 话音刚落,一个个提着木桶的壮年男人冲向麻地,桶中的水摇摇晃晃,撒了一地。 他没立刻动手,就是在等待这三十个提桶灭火的人。 几桶水下去,麻地的火势骤然变小。 “放弃俘虏,从正面杀出去!”谌洛拿出别在腰间的短戟,率先进行冲锋。 大虎听闻,把火把尽可能地丢进麻地中,躲过铁锄,提短剑硬冲。 徐乐有条不紊地跟在众人身后,用手弩阻碍看起来比较强壮的男丁。 伯贤被两人高高举起,眺望战场上的情况。 因为上的人太多,第一排挥完锄头不及时撤退,往后几排根本发挥不出来作用,他急忙指挥: “别乱!挥完一下从两边散开!” “来两个人先去把里正、伍长救出来!” 在谌洛等人拼杀之际,被扒的精光的田虎与伍长被人救了。 他俩嘴里袜子拔出来后,一直趴在地上干呕,胃酸都呕出来了,嘴里发涩。 正文 第八十章:长者,此地何处? , 与此同时,博里里门遭遇到猛烈的进攻。 八百中垒甲士以屯为单位,分成了十六个方阵,将博里围得水泄不通。 低矮的黑墙根本挡不住这群想军功想疯了的疯子,比起灵活凶狠的匈奴骑兵,博里的里民简直就是一群待宰的羊羔。 攻门屯分工有序:十人下蹲持手弩,远远瞄准门内, 对企图护门的里民轮番照顾;二十人扛着两根刚砍断的树对门疯狂撞击,栅栏门摇摇欲坠,门上的铜钟响个没完;还有二十人骑在马上,就等门破的那刻发起冲锋。 赵禹骑在马上眺望后山,见山腰处有凌乱的火光,回头命令:“待会进去, 若有胆敢反抗者, 杀!投降者暂活,等廷尉安排人审讯。” 亲兵即刻出发通知各屯屯长。 赵禹的目光又放在满头大汗的啬夫身上, 面无表情问道:“冬十月的信是你写的?” 伯彦低着头,颤巍巍回答:“正是下吏。” “虽然你的办事效率不如茂陵亭,但能发现南军那群病秧子发病源头,也算功不可没!去一旁等着领功吧。” 伯彦连连点头,退了下去。 赵禹目光移开,继续放在里门上,不耐烦地喊道:“再攻不下来就换人!一个时辰后,我要见到扰乱此地的罪魁祸首!” 领导发话速战速决。 围里诸屯不约而同地做出一个决定:放弃战马、翻墙进攻。 蓦然,无数血红色身影在黑暗中张开了獠牙,博里围墙形同虚设,被轻而易举突破,一柄柄汉剑开始见血。 “咣!” 一声巨响,里门被突破了,二十名大汉铁骑沿着里中主干道,一路向后山方向冲锋, 数不清的甲士紧跟其后,挨家挨户搜人。 轰隆隆的马蹄声震醒了做着富贵梦的博里老人。他们与不明情况的孩童被甲士从家中赶了出来,押到里门后的空地,聚成一堆。而随军功曹也毫不吝啬地在功劳簿上记上一笔:元光二年八月,张三于博里俘虏叛乱者两名。 这群随军功曹的绩效考核方式大概与现在企业的人力资源部门差不多,看今年的记录数量。 “今夜所记录的功绩数量赶得上去年一整年的了!下年上计不愁啦!” “登记完的兄弟赶紧再去里中转悠,多找一个就是一点军功!升官发财就在今夜!” 博里也就八十多户四五百人,参加围剿的甲士却有八百人之多,典型的僧多粥少,尤其是还有很多农户正在后山……这就导致中垒甲士的行动速度匪夷所思的快,不到两刻,全里的房舍都被搜过了,于是他们把发光的眼睛挪到山的方向。 在谌洛五人边战边突围的时候,发了疯的甲士不拘泥于道路,在林中穿梭攻上了后山,谁手里有火把,他们就搞谁。 “茂陵亭长何在?” 谌洛一脚踢开一个企图偷袭的农户,放声高呼:“我在这!” “毋慌!我乃中垒丞路博德,奉命援救!” 林中,一粗犷汉子领着数十个穿着红甲的身影飞速靠近,把茂陵亭众人围了起来,企图再度进攻的博里农户被震慑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徐乐杀红了眼,擦掉脸上的血,不顾背后开裂的伤口喊道:“亭长,援军来了,下令反攻吧!” “他奶奶的!敢围攻乃翁!”谌洛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提着剑,对大虎、猛、小瞒挥手,“咱们的人来了,杀回去!” “战!” 谌洛对路博德拱手:“上吏,军功就在山上,再不上就要被后续之人抢了。” “他们想得美!”路博德尖叫一声,“上面有多少人?我要和这几个兄弟全部吃下!” “不下百人!” 百人? 路博德两眼发光,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按照一人一万的额度,这群人全都换算成四铢钱都有一百万。 至于人数差距,他根本没考虑过。 南军是精锐,北军则是精锐中的精锐。 “还愣着干什么?杀啊!” 这个豪爽的汉子一马当先,冲了上去,茂陵亭诸吏紧跟其后。 他们虽然不足二十人,却一路平推,重返山顶。 路博德在农户面前路面,四周的火光照亮了他腰间的铜印黑绶。 是千石之官! “尔等赶紧放下武器!本丞在山脚安排了一十六屯的中垒甲士,中垒令有命:负隅顽抗者,死!” 十六屯? 刚被救出来的伍长头晕目眩,重新倒了下去。 里正田虎率领里监门伯贤出现在众人面前,指着谌洛道:“上吏,此人入我博里、杀我百姓,君为何不拿下?” “放下武器!”路博德冷笑,指着田虎三人对诸农户道:“把他们三个捆起来,反抗者视为叛国,别逼我中垒营屠里!” 里民面面相觑。 突然,有一人丢下手中的锄头。 顿时引起连锁反应,一百多人皆无再战之心,全都缴械投降。 如果是南军,硬碰硬还能谈,北军逼急了,真的会进行屠杀。 “尔等!” 田虎惊慌之际,突然觉得头一痛,有人在背后敲了闷棍,手脚被人绑住,带有熟悉酸甜味道的袜子,被塞进了嘴里。 他脸一痛,原来是大虎在抡他嘴巴子,关键是其嘴里还振振有词:“一山不容二虎!” …… 次日清晨,渭水西南五十里。 一支打着旗号“李”的队伍驶入了靠近河流的乡。 见田边有一老农,着银色铠甲的年轻将领挥手令部队停下,自个儿则亲自下马,跑到田里作揖请教:“敢问老丈,此地是何处?” 老农愣神,下意识回答:“这里是郿县。” “郿县?”青年沉默片刻,挑了挑眉,“沣水乡可在此地?” “不在。” 青年从怀里摸出舆图,看了半天,抬头又道:“此地不是茂陵所在的槐里县吗?” 老农身后缩了下脖子,上下打量这个身着银甲的将领,对这个问题感到惊疑:“茂陵在渭水北哩,这里是右内史……将军,你走错路了吧?” “不能啊,我按照父亲说的方向走的呀。” 李椒一头雾水,和老农道了声谢,带着疑惑重新返回队伍。 正文 第八十一章:责众 , 元光二年秋九月上旬,天气彻底转凉,夏蝉几乎绝迹,零星的蚂蚱在田里蹦跶啃食菽的枝叶,树上的果实也散发着成熟的香气,家中略有资财的人家开始着手购买菜类,制作“菹”(zu一声)也就是腌菜, 以备冬天食用,到处悠然自得的秋收气象,除了沣水乡…… 渭水南的博里,中垒甲士在里门内的空地搭建了一个简易的营地,又把木头围成一圈,打造了几个临时性的圈。 博里上下老小,被分批关在这面,考虑到最基本的人伦纲常,中垒甲士特意在男女圈之间砌了一座高高的墙, 阻隔两边的视线。 从廷尉署专门调来的狱吏狱卒紧张兮兮地在圈外把守,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拿着名册清点一遍人员名单,以防有人逃跑。 伯彦这段时间一直领着啬夫署的几个吏卒忙里忙外打着下手,主要干给站岗的中垒甲士送送饭,倒倒水之类的小活。 晚上西北风吹得勤,圈里的人不得不抱在一块取暖,尽管如此还是经常瑟瑟发抖,担忧、恐慌、害怕,各种各样的悲感情绪在里面蔓延。 距离此地不远的里正家已被改造成简易的廷尉衙署,从县里来的廷掾、主簿、贼曹、门下游徼都忧心忡忡地坐在这里,拿着大汉律条对案件喋喋不休地讨论,他们时不时把目光投向坐在主位上那个留了两撇小胡子、看起来格外刻薄的男人身上,希望得到男人的建议。 原本对谌洛提出修渠策略而心怀赞许的县令此刻也颤颤巍巍地坐在这里,心中充满了怨念:“这茂陵亭长也太能惹事了,先是破获博戏案, 导致临江里十多个人被送去修长城,现在又把目光放在沣水乡上……再这么下去,我槐里县在长安户曹的上计考核非得倒数不可!” 户籍是上计的一项重要指标。 谌洛来了不到三个月,端了全县将近一百户。 槐里户曹在溷藩哭晕好几次了,甚至经常半夜惊醒,哭泣祈求上天“快把这厮调走吧,不要再嚯嚯我了”。为这事,户曹还生了场大病,乃至今日这场讨论如何处置博里的会议都没出席参加。 槐里县令季关在心底暗骂:“谌洛真是个煞星啊!” 此时,距离中垒甲士出动已经过了半个多月。 这件案子牵扯到一个里八十七户居民,为了审判,县廷掾所属的几个吏卒熬了无数个通宵,到最后廷尉署的吏卒也参与进来,他们一边查阅籍贯等资料一边对茂陵亭破口大骂,终于在前天将所有资料梳理完成。 幸亏博里的审讯工作与廷狱诸吏一同进行,否则审判还得再拖延半个多月。 “被害人的尸体都找到了吗?” “回茂陵…侍御史。” 来自县中的廷掾站起来,一时口误,差点又叫了上位者之前茂陵尉的官职,见坐在上位的张汤没有在意,急忙转变称呼,接着说道: “茂陵亭所交文书上写明了抛尸地点,下吏给罪者:里正、伍长、父老、社宰、里监门、以及八个什典发放了工具,把他们丢进粪池挖了七日,终于将所有被害人的尸骨找了上来,只可惜除了啬夫署吏卒‘熊’外,其他人的身份都无法辨别了。” “才七日?” 张汤眉头下沉,明显对这个时间感到不满,在他看来,应该把这群人丢下去腌制半个月才够。 县廷掾打了个寒颤,忙道:“那下吏马上安排人,把他们再丢进粪池。” 张汤挥挥手,否决了这个提议:“既然招了就没必要再审讯了,讨论结案诸事吧。” 廷掾点头坐下。 县令拿着事先写好的文书起身道:“侍御史,经过调查,博里案中,我县县丞疑似为幕后主使之一,只可惜我们带人去捉拿时,他吞金自尽了,只捉得其家眷。” “呵,想凭吞金自尽结束惩罚?做梦。”张汤冷笑连连,“不必管这件事,尔等说说应该如何给他们定罪?” “这……” 在场诸吏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博里诸民对捉拿犯人的亭长实施围攻,这可是在挑战皇权,按照二年律令,谋反罪,罪者斩,其妻子、父母、同产,无论少长,皆连坐弃市。 这可是八十多户,四百多条人命。 这么血腥的审判,他们做不出来。 可若是不判谋反,那要用一个什么罪名? 张汤闭上眼睛,不耐烦的敲打面前的黑色案几,沉吟道:“尔等沉默不语,可是对那审讯结果怀有疑问?” “……” 县令见诸属吏依旧不说话,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哀求道:“侍御史,能否网开一面?只判为首之人叛乱罪,其他人皆罚作隶臣。” 张汤睁开眼睛环视全场诸吏道:“你们呢?也是这么想的吗?” 众人纷纷点头。 张汤失望地摇摇头:“尔等太让我寒心了,我才走了多久?有两年吗?一个个变得如此心软。” “茂陵尉,这可是几百条人命啊!” “几百条人命又如何?尔等可知博里有三罪?其中有两罪罪无可恕?” 张汤一字一顿: “其一,贿赂大汉官吏,扰乱官场秩序!” “其二,谋害吏卒、围攻我大汉亭长!” “其三,行巫蛊之术,祸害大汉百姓,毁我大汉将士!” “本吏跟你们说实话吧,此行就没打算网开一面!这也是长安诸位将军的意思!” 张汤狂拍案几道: “博里在麻田中取火麻仁,致使全乡男丁吸食后软弱无力……天下诸里若知道这个敛财的方法不会被严惩,是否会起歹心争相模仿?” “我朝衣裳、麻袋可都来自麻,若焚烧火麻仁通神的方法在大汉传开了,天下男丁都争相模仿,进而被疾病缠身浑身无力,届时匈奴入侵,谁来抵御?”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反罪了,这是动摇我大汉根基的巫蛊罪!博里诸民既然做了,就要做好承担相应代价的准备!” 槐里诸里脸色苍白,县令小声请示:“侍御史打算如何判决?” 张汤冷眸冷声:“博里里正、伍长、父老、社宰、里监门,处车裂之刑;诸什典、伍老处以磔刑;剩余之人,无论男女老少,腰斩!” 正文 第八十二章:血流成河 , 博里完了! 外面那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人将会把渭水染成红色! 无数的鬼魂将会在沣水乡上空盘旋、环绕。 廷掾颤抖地写下张汤的判决资料,竹简上的字歪七扭八,好像在哭泣。 “尔等说本官酷吏也好,狠毒也罢,此案网开一面的口子,本官绝对不开!”张汤双手插在袖口,面无表情道:“诸吏整理本案细节, 十日内处决完毕!诸郡国的上计吏都已陆陆续续到达长安,此案正好通传天下,以警示后人。” 槐里县的人无奈的拱手应唯。 足以震惊整个大汉的案子产生了,此事过后,不知会有几人免职、几人获罪。 整个天下,都会被案里以麻通神的案子震慑,都会被四百多人的死震惊。 判决结束, 张汤默默走了出去, 里正家中的诸吏有人崩溃的哭了起来, 贼曹自责为何没有早些时候注意这事,主簿抱着写有博里诸民姓名的竹简嚎啕大哭。 门下游徼气得起身跺脚:“都是那茂陵亭长的错!他为何要把这件事捅出来!若是不查,哪能死这么多人?” “休得胡言!”县令季关起身怒斥,“尔等应该庆幸谌洛查明此事!我前些日子拿到了审讯文书,田虎那厮打算年后把‘果子’卖到茂陵乡!若体态虚弱病在陛下寿陵传开,侍御史来就不单纯要博里诸民性命了,你我等人都要为茂陵陪葬!” 众人听闻,再次沉默,他们这次的确沾了光。 坐在角落的功曹叹了口气,拱手对季关说道:“下吏有罪,愿以家中资财,安排庖屋为罪人做顿好饭。” “准!”季关咬着牙痛心答应。 …… 有张汤施压,判决很快出来了,进而传遍了整个槐里县,并且以更快的速度往周边郡县传播。 这两天邮人格外忙碌。 “县中竟然决定杀四百多人?这…文书…亭长,我们…” 茂陵亭正堂, 徐乐拿着刚从县中送来的文书, 心脏颤抖, 脸色惊变,颤栗的目光聚焦在谌洛身上。 他虽然期期艾艾说不清楚,但声音中的懊悔却格外分明。 谌洛的也没想到上面的判决会如此果断,倚着墙沉默半天。 良久,才略微调整心态,语气沉重道:“杀一儆百,杀百儆国。长安这是打算告诫天下:用巫蛊之术伤害大汉之民者,死罪!这是好事。” 徐乐神色落寞,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都快听不清了:“道理是这样,可也不至于用四百多条人命……” 谌洛正色道: “律法对他们网开一面,谁对被他们害死的人、被他们弄得妻离子散的人网开一面?吏卒‘熊’被丢进粪池溺死就不凄惨了吗? 再者,你已经看到‘社’沉浸在通神状态时的模样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擒拿。如果大汉之人都这样,匈奴将会轻而易举地踏破国门,毁我天下,杀我国民。” 那群打着米字旗的外国人已经验证了这点。 用鸦片祸害中国人的身体,传到军队后,士卒战斗力丧失,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与敌人作战了。 长此已久,国门不攻自破! 张汤在禁毒上使用狠辣的判决手段,谌洛无条件支持。 火麻仁通神的方法绝对不能在大汉流传开来! 只要能从根本上刹住这股歪风邪气,为四百人定罪就值得! 今日多死,以后就能少亡。 见徐乐情绪依旧失落,谌洛开解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野外有两辆无主且完全相同的豪华马车,第一辆无人去碰,而第二辆的车轮早就被人偷走了,现正有两个人想办法把车辕锯断拿回家。你路过时会怎么做?” “大概会去第二辆车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分到有用的东西吧。” “你为何不愿意去第一辆车?” “因为它是好的,没人去拆,我不想做第一个。” “这就对了!”谌洛抚手,“这就像这场判决。如果因为罪人太多致使判决网开一面,那么日后有人犯同样的罪,其他官吏在判决的时候,又会在网开一面的基础上网开一面……到最后,大汉律法的尊严便荡然无存了。” 徐乐细细品味品种的道理,眼神中逐渐恢复亮光,他好像明白了原由,内心的自责少了许多。 这个判决维护了汉律的尊严,应该拥护。 谌洛站了起来,活动几下筋骨道:“如果你心里还不好受,行刑时去送他们一程吧,正好咱们还得去县中领赏。” 破获大案,配合中垒甲士擒拿住上百名罪犯,这次的奖励绝对不少,升不了爵也能换不少赏钱。 …… 判决消息传递到茂陵亭后第五天,县中又传来了决定对诸罪人斩首的消息,当然,并非因为此时处于秋季。 事实上,秋天行刑最早出现儒家经典《左传·襄公》的“刑以秋冬”。儒家作为正统学说逐渐普及到天下用了很久,直到汉宣帝时期,才规定臣子定不下来的案子在每年秋季交给皇帝决断,渐渐地,历朝历代演变成秋季行刑。 当日,谌洛领着茂陵亭几人到了槐里县的刑场,因为要杀的人太多,菜市口摆不开,廷掾向张汤申请城外行刑。 申请被同意了。 廷掾为了让行刑符合判决,特意在出城必经的涂道的边上挑了一块宽敞、足以摆开尸体的地方,并在这个地头儿插了一块木头牌子,上用黑墨书“市”。 此事闹得很大,这两天没有农忙,来自周围乡里的围观的百姓把此地堵的水泄不通。 主谋率先被执行。 牛马拉着绳子缓慢移动时,罪犯哀嚎求饶的声音响彻旷野,接着便是骨头断裂,肢体分离的血腥场面,鲜血喷洒一地,围观人的苦胆水都快吐出来了。 谌洛恶心的不敢再看,徐乐闭上了眼睛,鼓着嘴不断哼哼,企图把听觉封闭。 县丞服毒自杀,他的尸体被搬上来,亦执行车裂之罚。 接着便是处以磔刑的什伍…… 最后是被腰斩的里民…… 四百多人,无论老幼,一个不拉。 行刑从朝食进行到飨食。 砍人用的斧刀钝了、乱刃了好几把,刀斧手杀红了眼,心态处在崩溃边缘,额头上青筋暴突,槐里县外回荡着凄惨的哀鸣。 行刑结束,涂道变得血红,上去踩一脚都会浮现血水。 围观百姓吓得腿软倒在地上,一个个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有几人竟被吓得屎尿横飞。 他们情不自禁的在脑海中把茂陵亭与蚩尤画上了等号。 这个亭长比上一任更狠辣! 县中此时开始流传“宁可自杀,莫入茂亭”的传闻。 谌洛叹了口气,对诸多尸首拱手作揖, 这并非是同情,而是人的怜悯之心作祟。 “要怪就怪你们碰了禁忌之物吧。虽残忍,但为了大汉百姓,我问心无愧……” 正文 第八十三章:赏赐 , 谌洛等人看完杀头,在感慨中进了县中官寺,案子已判决结束,赏钱也应当批下来了。 他们空着双手进去,每人扛着一麻袋钱走了出来。博里后山,他们协助中垒甲士抓了一百多人,为了感谢路博德的救命之恩, 把主要功劳留给了甲士,自己则喝点汤。 说是汤,其实获取的钱财也不少。 谌洛爵位已至普通人的顶点,下一级所需要的经验堪称天文数字,除非领着人在边境斩杀几支匈奴精锐,否则这辈子就到头了,因而上面按照爵一级一万的价格,发放了两万钱。 徐乐、大虎、庸谭、猛四人的爵位则各升了一级,还各领了一万赏钱。 猛哪里见过这么多钱? 考虑到自个儿还欠谌洛两万五千钱, 在田曹处,说什么也要把这万钱先还了,不然就在地上打滚撒泼。 “你是我茂陵亭的人,这一万钱只是开始!你先拿回去给妻儿添几件衣服、买些肉食吧。我记得家中院墙还没砌完吧?再雇几个匠人把墙垒起来,以防有不怀好歹之人。过两日我再带你去捉几个贼人,到时富裕了再还钱也不迟。” 谌洛拉着猛谆谆告诫,说了好半天,这憨厚直爽的汉子才善罢甘休。 事情还没完,官寺的隔音效果不好,仅与田曹一墙之隔的户曹听到此话不干了。 博里这事就差点要了他的命,如今谌洛又嚷嚷着抓贼…… 拿我户曹署开涮呢? 他撂下手中的户籍竹简,领着属吏怒火中烧的冲出来,不走分说地把谌洛拉进屋里,关上门、倒上水、端上吃食、小心捶腿捏肩伺候。 “谌兄弟,恳请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槐里只是小县, 受不起折腾了,千万别再做令本县户口骤然减少的事了。” 以户曹为首的县中诸吏一个比一个能卖惨, 絮絮叨叨老半天。 谌洛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口头作出坚决维护槐里户口数的保证。 可这还不够,户曹说什么也要留一份契券。 在饿狼包围下,谌洛在写有契约的竹片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户曹点燃屋中火盆的艾草,心满意足地供奉起透着墨香的契券,扭头笑嘻嘻道:“咱们就一言为定了!平时执行公务抓几个人,我等可谅解,毕竟上计考核摆在那里,只是千万别在做出令里覆灭的事情了。” 谌洛噘嘴,哼了一声,转身出门。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九月中旬,从全国各地奔赴长安参与岁试的学子身影出现在长安附近,茂陵亭背靠连接赵地与关中的必经涂道,自然也有学子投宿。 这日傍晚,天色将暗,两名学子敲响了茂陵亭舍屋的门,猛把二人迎入,又按照惯例登记身份,盘问目的。 他们逐一交代后,各自拿出长安太常给予的信物。参加岁试的学子凭借信物,可以在沿途的驿、亭免费享受吃食、住宿,这是长安给予的特殊权利。 三十多岁的狄山揣好信物,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好,先环视四周,确保没人睡觉后,旋即笑吟吟对猛说道:“我从赵地一路走来见过不少亭舍,你们茂陵亭算是最大的。南边那几间瓦房也是屋舍吗?” “那里是学舍,这两日学子休沐,比较安静。”猛在住店文书上补充细节,时而抬头,骄傲说道:“阁下若早来两日,定能听见他们朗朗的读书声。” 狄山惊奇,不由得严肃起来,“诸生诵读何家经典?” “这两日大多是儒家的《公羊春秋》。”猛回忆道,“本来他们只认字不读书,但是有一个叫褚大的贵客前两日送来了一车竹简,亭长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拿来识字用,于是诸生就开始读《春秋》了。” 褚大? 狄山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激动地跑到亭父办公的位置跪坐,伏在案几上打探:“那贵客可是董子高徒褚大?” “不清楚,我只晓得他是从长安来的。” 猛接触不多,回答得比较含糊。 “应该是了,能随意赠公羊经典的褚大,唯有我儒家的大儒。”狄山沉吟,“敢问我能去舍屋阅读片刻吗?” 他出身赵地,与董仲舒算是老乡,虽然钻研的经典并非《春秋》,但一直想见识其中的精彩之处。 猛摇头,回绝的话像是一盆凉水,泼灭了狄山的热情:“这不行。学舍中还有一个没回家的学子呢,没有亭长的命令,任何人不能打扰他。” 狄山急了:“亭长在哪里?我亲自和他说。” “去临江里巡视了,估摸着晚点才能回来,你如果不着急睡,可以在门口等待,不过记得小声,别打扰其他人休息。” “晚点是多晚?” “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 狄山失落地回到刚才坐着的那个角落,饭还没吃,先累得闭上了眼。 赵地距离长安上千里,太常文书送至的时候已是九月初了,他备好行李,问当地侠义之士借了一匹马,开始接着数十天马不停蹄地赶路: 信都南下至邯郸,行一百八十里…… 邯郸南下至濮阳,行四百余里…… 濮阳西南至河内,又是六百余里…… 接着穿大河、过崤山,西行三百里,至弘农县…… 他走出慷慨悲歌的燕赵之地,在濮阳见识到大河的宽阔与伟大。 他在河南地见识到七国之乱的最前线,皑皑白骨裸露于荒野,不禁思索有多少姑娘在家乡苦苦等待他的良人? 他快马加鞭,穿过崤山,那场决定中原霸主地位的秦晋崤之战落幕数百年,路边白骨早已风化,只有“呜呜”的哀鸣在谷中回荡,似在诉说乡愁。 狄山站在弘农县山巅往眺望,雄伟壮丽的天下第一关就在眼前,泾渭分明之貌亦收眼底。 江山如此多娇。 他入函谷,许下天下再无战争的宏愿。 过蓝田,未见生烟之玉,只有森然林立的汉家军队。 他沿着涂道北行,避北军大营,先入栎阳、又进槐里,不知不觉,已经围绕长安城转了一圈。 天色黑暗,身心疲惫,他终于想起歇息,进了茂陵亭。 正文 第八十四章:固执的儒生 , “狄生醒醒,饭已做好可以吃了。” 猛轻轻晃动狄山,喊着尊称,好一会儿,才把这位疲倦的旅者叫醒。 狄山醒后先对猛拱手感谢,然后才在带领下到了亭父办公的案几。 屋中的人大多都是南来北往、生活拮据的贩夫走卒,出远门只能就着水吃点干硬的餱。 狄山作为太常征召的参与岁试学子, 不仅可以蘸肉酱吃粟米盘成的窝窝饼,还能得到一份只放盐的纯水煮肉片,一份水烫白菘(水煮白菜)。 他没有急着吃。 赵地距离鲁地不远,很多儒生为了维护儒家的颜面,在公众场合非常讲礼,即经常践行孔夫子传下来的古老礼仪。 如今舍屋有许多人看着, 狄山更要表现出儒家的礼。 席不正, 不坐! 狄山将坐下的草席摆放端正。 又把案几上装着饭菜的陶土碗摆放整整齐齐,合乎自己的心意。 他对亭父行了一礼,索取了一小块姜片放在一旁,这是孔夫子的习惯。 到了这一步,还不能吃。 狄山根据孔夫子的礼仪,又将每种食物取出一点放在案几角落,用来缅怀发明这些食物的先人。 做完以上复杂的礼仪,狄山才开始慢慢地享用食物。 “咕噜噜~” 同屋的旅客不知是谁看得肚子饿了,一下子激起连锁反应,顿时屋内到处都是吞咽口水的声音。 “好复杂的礼仪,这就是儒家吗?” “唉,睡觉睡觉,睡着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好几个旅客实在受不了,赶紧头朝墙,躺在地上强行入睡。 猛为狄山添了一碗水,“狄生,亭长刚才已经回来了,正在正堂处理公务。” 儒家讲究食不语,因而狄山没有回答, 通过拱手回应知道了。 大概过了一刻, 案几上的饭被吃得一干二净,进食者含着姜片做足够的收尾工作。 狄山把姜汁吮吸一干二净,皱皱巴巴的残骸端正地放进碗里,收拾起来送往庖房。 在猛的引领下,狄山进了正堂。 谌洛正伏在油灯旁仔细阅读这两日的开支,并思考如何增加茂陵亭的收入。 捉贼换赏是最快的敛财方法,但是县内贼人基本上被捉拿干净,剩下的人听闻茂陵亭长领着中垒署端了博里,酷吏张汤强行判杀几百人,也都远遁离开。 如今的槐里县,不只茂陵乡,还有沣水乡等地,几乎达到了夜不闭户的状态,吏民无比小心,生怕被茂陵亭盯上。 邻里有人犯罪? 我去你大爷的! 死道友不死贫道,先举了再说。 等茂陵亭的人到了,还不知道会牵扯出来什么案子呢。 一时间,槐里县兴起一阵打击违法犯罪之风,在家织布的中年妇女累了后,开始主动担起在邻里巡查的重担。 “亭长,这位来自赵地的儒家学子希望去茂陵亭阅读长安送来的书籍。” 谌洛思绪被打断,昏暗的门口,猛正与一个中年人并肩而立。 “青衿狄山,儒家谷梁派传人,所学《谷梁传》。今公羊学派为陛下所喜,青衿欲一睹《公羊春秋》,还望亭长成全。”狄山上前一步,拱手自我介绍。 青衿是他赵地之人对学子的习惯性称呼,传自秦末北上避难的毛诗学派。 “你是狄山?” 谌洛下意识站了起来。 “亭长知我?” “到长安参加岁试的学子,都名扬远外,我知道不足为奇。”谌洛富有兴趣地盯着狄山,笑眯眯道:“你可以去阅览!不过我能否先请教一个问题?” “请讲。” “你对陛下主动出击匈奴这件事怎么看?” 狄山一呆,沉吟总结说出心里话:“陛下违背大汉和亲国策,不明智。原本只需牺牲少女女子、隶臣就能换取安宁;如今却要用牺牲上万将士的性命。青衿此行如果能留在长安,有朝一日,定要上书陛下,重新恢复和亲大计!” “你这厮好生软弱!又不是你被送去匈奴!” 躺在正堂角落歇息的大虎被这话气得不轻,撸起袖子,指着狄山破口大骂。 狄山转身与之对视,不卑不亢道:“如果把我送去匈奴能换得大汉安宁,我愿去。” “你就不怕被匈奴杀了?”谌洛道。 “匈奴也是人,我坚信凭借仁爱可以将他们感化。” “据我所知,我大汉从高祖皇帝开始与匈奴和亲,可是他们却依旧屡屡犯我边境、掠我边民。这七十年的感化可没换来一丁点的作用!” “感化的不够。”狄山张开双臂,言辞振振,“朝堂用黄老,以无为对匈奴,当然不起作用;朝堂用公羊,以战争对匈奴,更不起作用;唯有用我谷梁,以仁爱对匈奴,方可实现兵戈尽罢、四海臣服、天下一统的局面。” 谌洛摇摇头,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微笑。 “我明白你胸腔中的抱负了,带他看书去吧。” 狄山重新谦恭行礼,跟着“猛”转身出门往茂陵学舍走去。 “亭长为何善待那厮?” 大虎看着狄山离去的背影,恨不得找个麻袋套住,丢进牛车送往蛮夷之地。 不是喜欢感化吗? 慢慢去感化吧! 谌洛继续手头的工作:“谷梁派主张以孝和仁义治理天下,狄山这是在追求他心中所奉,我没有权利干涉。” 公羊学派主张春秋决狱、严刑酷法,以天人感应等方式限制君主权力; 谷梁学派主张孝与仁义、广德治民,希望君主以身作则合理利用权力。 与后者相比,谌洛还是喜欢前者。 大汉需要开疆拓土,扫除周边威胁,外儒内法的公羊才是最合适的选择,等天下安定,也许可以启用谷梁。 大虎手痒痒想揍人,义愤填膺道: “我在匈奴之地给匈奴人放牛,见过太多卑躬屈膝的例子。所有委曲求全,企图以顺从迎合匈奴行为的人,无一例外,每天都被按在地上羞辱,只有张公这种威武不屈的勇士才会得到他们的尊重。这个迂腐的儒生如果能拿出反抗的勇气,我敬他是个男人!” 谌洛抚手而笑:“腐儒志难移,你这个敬大概得留一辈子了。” 正文 第八十五章: 你有血光之灾 “书籍都存在里面,我就不进去了。” 猛把人领到学舍门外,指着一间隐约有灯光的屋子嘱咐几声,告辞离开。 狄山走到门口轻轻一推,门缝露出一丝光亮。 屋舍中央的地灶正上方悬着一只金黄色小铜釜,里面的水咕噜噜的冒泡。两个少年围着地灶,各捧一卷竹简,借着地面上的火光阅读。 他们读到困难之处,还会面露难色,低头沉思,直到想通了才高高兴兴地往下读。 狄山认识其中一人,刚才同样在茂陵亭投宿的学子。 这人叫田王孙,登记的时候说自己来自东郡。 怪不得刚才醒了没见,原来在这里读书呢。 沉浸在书海中的二人虽然听到有人进来,但是都没抬头说话,抓紧时间阅读整体的书籍。 狄山走到放书卷的架子旁,这上面用钉了一块牌子:莫要喧哗。 狄山终于明白为何二人默不出声了。 他在书架上翻阅片刻,挑了两三卷较为心仪的竹简,走到地灶旁坐下默默读了起来。 屋内,沸水咕噜冒泡。 火旁,三人默默诵读。 只有竹片翻动的声音自始至终留存。 “原来公羊学派是这么想的。” 狄山看着手中熟悉的语句,又阅读下面的注释,暗道一声。 儒家,三家并存。 三家的传虽然都是在解释,但某些地方的侧重点不一样。 就如狄山正在阅读的这一段: “鲁庄公三十一年,庄公筑台于郎,薛,秦三地。” 谷梁派的侧重点在鲁庄公的疲民行为是恶政,希望统治者践行人本思想。 可褚大送来的这批带有公羊注释的却一直在侧重--三次选址不合适。 公羊与谷梁的思想有严重的不同之处。 “此亭藏有公羊注释,若我摘抄一批送回赵地,很可能为谷梁派取代公羊派提供帮助。” 狄山思绪有些乱了,渐渐地开始往更长远的地方考虑。 各家各派并不反对他人摘抄自己的学术成果,这是先秦流传下来的共识。 当初墨翟以儒为本,逐渐发展出墨家学说。 杂家以百家为本,修建形成杂家巅峰著作。 百家争鸣都是在抄阅其他派系、家的基础上,取其所长、攻其所短。 你摘抄我的内容,说明我这一块走在了你们的前边,高兴还来不及呢。 “岁试结束,我再来一趟吧。” 狄山一想到岁试中,那部分题目是公羊学派的人出,赶紧深吸一口气,捧着竹简竭尽所能地阅读。 “……” 时间过得很快。 铜釜的水将要见底,地灶中的木头也烧得差不多了,此期间,枚皋往里面添加了不下五次木柴。 狄山放下手中的竹简,呼出一口浊气。 田王孙与枚皋也停止阅读,不约而同地伸了个懒腰。-->> 今晚看的内容太庞大了,他们需要时间消化。 三人把竹简按照原来的顺序放回书架。 狄山放完最后一卷,忽然感觉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 --这人梳着一个往右偏的发髻,浓眉大眼,上身的褐衣打了好几个补丁,腰间别着一个开眼的竹筒,笑起来露出白牙,异常灿烂,正是那东郡派遣的学子田王孙。 狄山急忙对其拱手,田王孙也谦逊回礼。 二人与枚皋打了声招呼,结伴而行出了学舍。 “世兄来学舍前,那亭长说了什么?” 田王孙笑嘻嘻地询问。 “他问了我对陛下出击匈奴的看法。”狄山如实回答,“他也问你了?” “他问了我的流传。”田王孙一拍脑门道:“差点忘了跟世兄说,小弟是易经学派的弟子,自幼跟随丁宽先生学习。世兄要算一卦吗?看在同为儒家弟子的份上,只收你十钱,我在东郡为人卜,一次可是收人百钱呢!” “你能卜什么?” “财运、官运都行。” “还是算了,我用不着这些。”狄山摇头拒绝。 此行入长安,能否发财做官看的是真才实学。 若被选上的人比自己有才,落选也值当,只有大才者才能匡扶大汉。 田王孙不想放过这个赚钱的机会,小心谨慎请教道:“命理呢?兄长不想知道自己命运如何吗?” “这也能算?” “当然能。我刚才就免费为那亭长卜了一卦。”田王孙拍拍胸脯,“那亭长能平步青云,不出意外,能做到一国之象。” “当真?”狄山心头一动。 “我骗你干嘛?不信就走着瞧。”田王孙噘着嘴。 狄山急忙赔罪,又从褡裢里摸出些许钱财:“这里是十钱,请帮我算次命理。” 田王孙停下脚步,狄山给的钱没数,直接塞进怀里。 “在此稍等,我去取火照明。” 田王孙从茂陵学舍的地灶取火,点亮了案几上的油灯,提着油灯走了回来。 他把照明工具递给狄山,又取下腰间竹筒,开有小孔的那面朝下,在手里不断的摇晃,制造出“嘎啦嘎啦”的声音。 几个呼吸,筒中用来占卜的铜钱皆应声而落,在地上翻滚一阵,摆出一个随机的形状。 田王孙眼瞅地面上铜钱排列的位置,神秘兮兮的念叨中的某些句子,手里结着奇怪的手印,说着卜卦结果。 “兄长这命理比较奇特。” “请详细道来。” 田王孙从脑海挑了一个在东郡经常用的话语,道:“卦象显示,兄长虽然能如愿以偿,但终究面临血光之灾,日后凡事应当小心谨慎,不可莽撞,否则落得一个悲凉之地。” 狄山似懂非懂。 田王孙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我应当如何做?” “天机不可泄露,世兄以后多加注意就好。”钱已到手,田王孙笑吟吟地把道具收起来,“时候不早了,明早还得赶路,赶紧回去吧。” 一时间,狄山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 这如愿以偿是什么意思? 这血光之灾究竟是什么意思? 见田王孙正往回走,也跟随油灯的光芒,回到茂陵屋舍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