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里正》 正文 写在前面的一些说明 , 鉴于评论里说的棉花等一些历史细节问题,我觉得有必要开个单章来说一下。 1、首先唐朝有没有棉花? 有! 2、棉花的由来? 中国棉花原产印度,分两路进入中国,一路走东南亚入岭南,一路走丝绸之路经新疆、河西走廊到关中。所以,中国最早种植棉花的是新疆和两广,但新疆人用来御寒的棉花从河西走廊传到中原,结果变成了观赏用的“花”。 3、唐朝人冬天穿什么? 中原、江南(大江南地区,包含淮河以南、江西、江东、剑南等地)丝织业发达,丝蚕养殖业也发达,唐朝是丝绸大国,本土蚕丝并不是什么高大上的玩意,贵的是需要绣工和织造人工的丝织品锦缎以及相关技术的垄断。加上开十一路动辄数个月甚至数年的运输花费,丝绸(头部成品,不包含粗制的大练)在国内外就是天价。但这不影响唐朝中原人、江南、淮南、剑南人冬天往衣服里塞作为丝绸原材料的蚕丝。如果实在穷,那就塞干草。 同样在西北,棉花也并不是稀缺物种。西北商品交流始于河西走廊,新疆棉花自河西走廊传入雍凉,比中原要早很多年,棉花能御寒,雍凉人早就知道,中原人也知道。不是说西北人用棉御寒有多聪明,中原人不用棉御寒有多蠢。而是作物种植更迭需要时间,接受新事物也需要时间,所以中原内地大量采用棉来御寒就往后延伸了许多年。一句话就是有蚕丝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去塞就当时来说性价比更低的棉花? 西北人冬天有往衣服里塞棉花的,也有塞丝绵的。当然也有塞草的。 棉通绵。指的就是棉花和丝绵。 除此之外,全国人民也有穿皮裘取暖的,也有穿毛织品的,但比起西北的棉和关内的绵来说,要贵。 4、历史课本上棉花产业何时兴起? 元。 但唐末西北人就有棉织品了,唐诗有云:白絮舞满天,衣裁木上棉便由此而来。宋时中原人就开始穿棉了,只是唐宋两朝棉布工艺相对落后。宋末元初时改良了棉布织造工艺,所以造成棉产业大肆扩张。 5、本书的背景? 别胡乱猜测了,背景是从唐初至终唐,横贯二百八十九年,没有明确的起始年份,主要关注点在西北,也有关内的一些东西。所以书里的一些人名,除个别外,不会出现历史名人的真实姓名,谁是谁,全靠大家胡乱猜。 猜中也没奖励。 还有一些细节逻辑问题,欢迎大家提出自己的宝贵意见和建议。我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历史系毕业,大家看到了瑕疵,想指出来就直接指出来,不想动手的,笑一笑就过去了。 6、资料来源? 别问,问就是我瞎说的。 我架空了一个朝代,还不让瞎说么? 最后,别再问唐朝有没有棉了…… 以上。 另疫情期间做好防护,祝大家读书愉快。 正文 1、埋尸 , “景中二十八年,西北议和,唐割河西四郡,贡钱三千万贯……凡凉州百姓,税增七成……” ——《正唐.西北边乱》 …… 刚下过一阵雪,西北风肆虐。 火把跳跃的光芒下,赵正挥起木锄,憋足了一口气,抡圆了胳膊“嘿”一声,把木锄砸在了冻得梆硬的地面上。 “喀!” 锄柄应声而断。 “元良……”身旁的赵吉利搀扶住差点摔倒的赵正,道:“明日来吧,明日就出太阳了。” 赵正喘着粗气摇头:“不行!明日有明日的坑要挖。” “锄头都挖断六把了!” “锄头挖断了,用手刨也得挖。”赵正跪在地上。握着断了的锄头在地上刨。 一阵寒风掀了过来,卷向了一旁铺在地上的草帘,哗哗作响的草帘被风卷移,露出一只被冻得发白的小手。 “前天柱子他娘、金玉他叔婶走了,昨天老西一家四口也走了。”赵正丢下锄头,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小手,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扎着冲天辫,喊他“元良哥哥”的女孩儿。 “他家二妞才四岁,人还没有炕高。前日她追着我,她说她饿……我是里正啊……可我却连一个糠饼都拿不出来……一个糠饼都拿不出来啊吉利!” 赵正失声痛哭。 “别这样,元良!”赵吉利举着火把俯下身,眼泪禁不止,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雪地上:“等明日就好了……明日出太阳,咱去抓鱼……去抓鱼……元良,元良你怎么了,元良你别吓我!” “噗!” 脸色苍白的赵正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赵吉利顿时慌了手脚,连忙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山下村子里跑,边跑边大声地叫人:“来人啊……元良吐血啦!” …… 过了不知道多久,赵正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从窗外透了进来,洒在他的脸上。 随即一股沤霉了的味道窜入鼻腔,赵正皱了皱眉头,掀开身上那床发了霉的破被子,想爬起来,没想到挣扎了几次,居然都没能成功。 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响起,赵正只觉得一阵昏天暗地,两眼一黑,差点又晕了过去。 “元良……你醒了?” 赵吉利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破陶罐走了进来,见赵正虚弱地望着自己,解释道:“叫你别去挖坑了,你非得去挖。自己几天都没吃东西了,有没有力气去倒腾你心里也没个数?” “端得啥?”赵正没理会他,问。 “粥!”赵吉利连忙坐了过去,从陶罐里舀了一木勺暗黄黄的流质物,“你家剩的那点糠都不够做个饼,我就去我家碰碰运气,你猜怎么着……嘿!最后一点高粱面!我混一起煮了一锅……诶,你慢点,烫!” 赵正哪管得了三七二十一,一张嘴差点把木勺子啃缺了一边。滚烫的粥水顺着嘴角淌了满襟,赵正干脆抱起瓦罐,从赵吉利的手里抢过木勺子,顾不上味道,一勺子一勺子把里面的粥往嘴里塞。 要不是瓦罐实在是破得没地方下嘴,赵正真想端着它往喉咙里灌。可感觉一罐粥喝了没几勺,木勺子便响起了“当当当”的声音——见底了。 “还有吗?”赵正一边舔勺子,一边意犹未尽地问。 赵吉利一脸震惊,“你大爷的,赵元良!你全喝完了?那是我家最后的存粮!” …… 赵正把瓦罐和木勺子一起放在了地上,然后斜靠在床头看着赵吉利收拾残局。他应该很生气,但他骂归骂,却对自己下不去手。 这人果然还是自己的拜把子弟兄啊…… 赵正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抬头看见破屋顶上一个缸一般的洞。再一低头,看见自己一身破烂棉袄…… 不对啊,自己什么时候还有个拜把子弟兄? 阳光正从窗外胡乱地洒落进来,那一束一束的光芒中,飞舞着漫天的灰尘。 赵正如坠冰窖。 不是吧…… 这是……穿越了? 正文 2、开局炖狼皮 , 赵正花了半个时辰来适应他现在的境况。 他原本是个军校生,学的是军事工程学。眼看要毕业分配了,一转眼却不知道怎么把他送这里来了。 兴庆元年? 正唐? 赵正把朝代顺序表背了几遍,发现这明显已经超出了他的历史认知范围。 他这具身体里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但具体的一些细节却想不起来。他只知道,他是平凉村的村长,因为朝廷打了败仗,不仅割地还赔款。村里秋天被官府搜刮一空,结果冬天一到,饥寒交迫饿死了不少人。 赵正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感觉四肢无力。 赵吉利见赵正没什么大碍,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回家去了。 赵正窝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觉,结果没睡多久又被饿醒了,刚才那罐粥现在回味起来,不仅没吃饱,还一股子猪食的味道。 恶心坏了! 他把棉被裹在身上,翻身起来找吃的。 但找遍了他这所破屋子,也没有发现哪怕一粒米。 无奈之下他把目光转向了靠床的墙上,那里挂着一件狼皮斗篷。 赵正考虑了大概十来秒钟,然后开始起锅烧水。 不一会儿,滚烫的开水浇在铺平了的狼皮斗篷上,水蒸气弥漫上来,蒸腾着老旧皮具的味道。赵正抄起一把木刀,“刷刷刷”地开始刮毛。 他记得有一道美食,是用牛皮做的…… “元良哥……”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赵正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门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眼角挂着泪。 “琳儿?你怎么了?”赵正想起这小姑娘是他的邻居,连忙停下手里的活,招呼了起来。 “我娘……我娘睡着了……”琳儿瘪着嘴,说着说着那眼泪便挂不住,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元良哥,你帮我叫醒我娘吧……” 赵正没应,只是从锅里舀了一碗热水,“琳儿,你来。” 琳儿穿着一条打满补丁的麻布裤子,补丁缝里,还露着一簇一簇黑乎乎的棉花。她双腿打着颤,在炉火边坐下,赵正用衣袖给她擦了擦脸,这才道:“元良哥现在去你家看看,但是你要答应元良哥,就坐这,把水喝完!” 琳儿捧着碗,使劲地点头,“元良哥这里暖和,琳儿不走。” “乖!”赵正摸了摸小女孩儿乱糟糟的脑袋,然后裹着棉被出了门。 屋檐的雪开始融化,冰冷的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落在泥地上,一脚踩上去,“夸夸”地烂泥糊在了赵正脚踝上。赵正甩了两下,没甩掉。 推开琳儿家虚掩的门,死一般沉寂。 赵正咬了咬牙:“宽叔?宽婶?” 里面没有反应。 赵正只好抬脚走了进去,刚想再推开房门,眼角的余光却好像瞧见旁边的柴房里躺了一个人,于是转头看去,只见琳儿的父亲赵宽直挺挺地躺在柴垛边,一动不动,赵正连忙疾步过去,俯下身探了探鼻息,没气了。 再伸手一摸,早硬了。 赵正叹了一口气,虽然早就料到是这么回事,但他还是有些不太甘心。 他起身推门进了里屋,黑乎乎的屋里摆着一张床,床上一张单薄的棉被下,宽婶侧躺着,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只留着一双被褥外的脚,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着青。 赵正闭上眼睛,没敢上前。转身出门,去了右边的灶间。厨房里没有一丝烟火气息,冰冷的灶,冰冷的锅。连灶膛里的炉灰,都是冰冷地像死了一样。 琳儿家早些天就已经彻底断顿了,没有吃的,便连火也不生了。 赵正翻找了起来,但果然连一粒粮食都没能找到。 赵正有些失望地从灶间出来,抬头看了看那一堆不算殷实的劈柴,最后出门,悄悄地把门带上。 “元良!救我!” 赵正一转头,却见不远处,赵吉利被他娘姜氏追着一顿毒打。 “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家里就那一小把高粱面,说,你都给谁了!”姜氏挥舞着一根棘条,劈头盖脸地把赵吉利抽得直嚎。 “婶子!”赵正连忙上前拦了下来,把赵吉利护在了身后,“有话好说!” 赵吉利脸上被抽了几条血痕,捂着脸往赵正身后躲,姜氏气急败坏,恶狠狠地骂:“赵吉利你这个狗东西,为娘千省万省,舍不得吃一口,就留着给你,你倒好……气死我了……元良,你给我让开,今天我非得打死他!” “婶子!”赵正扯住了姜氏的手,“一把高粱面能撑一日,那明日,后日呢?都得和宽叔宽婶那样?饿死吗?” “……” 姜氏咬着颤抖的嘴唇,看了看赵正身后,那门扇上的铜扣还在轻微微地晃。 “他们……他们也……”赵吉利擦了擦脸,不敢置信。 “什么时候的事?” 赵正叹气道:“人是死了有好些时辰了,但方才我才发现的。” “那妮儿呢?琳儿还好吗?”姜氏把棘条扔在了一旁,赵正压了压手掌:“在我那,我准备给他弄点吃的。” “你那能有啥吃的?我家还有糠,还能做些糠饼……”姜氏抹了抹眼泪,转身要走,被赵正拦了下来。 “婶子先不忙!”赵正道:“我这也有些可以吃的,但坐吃山空,这不是办法!” 赵正说着,回头又对赵吉利道:“吉利,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去找金玉和柱子,晚些时候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事说……” 赵吉利听了赵正的话,去找赵金玉和赵大柱。 他们和赵正一般年纪,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赵金玉他爹是村里唯一的铁匠,家里以前还有些积蓄,但从景中年间到兴庆元年,也没能架住搜刮一般的税收,去年便是连铁都打不起了。 赵大柱的爹当兵战死,母亲早些年就过了,现在是孤儿。 赵吉利找到两人的时候,赵大柱卷着裤子准备去河里捕鱼,赵金玉和他娘则窝在一起挑糠虫,听闻赵正找,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家伙事,跟着就来了。 还没进赵正家的门,隔着墙就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肉香飘了出来。 赵大柱喜上眉梢,“元良还是好兄弟,有肉都不忘喊兄弟伙!” “你是饿昏了头吧?这年头还想吃肉?”赵金玉嘴里虽然这么说,但眼睛里却已经泛起了光。 赵吉利心里也狐疑,手里一用力,推开了赵正家的破门。 却见琳儿依然坐在火炉边,端着碗在喝着汤,手里还拈着一块什么东西,喝一口汤啃一口,“吉利哥、金玉哥、柱子哥!” 赵正围着一块破布,手里拿着木勺子,在他那口破锅里搅,听见门响,抬头看见三个弟兄伙,于是招呼道:“怎么才来?过来坐,喝口热汤。” 赵大柱脚下飞快,扑到锅前闭着眼睛使劲一嗅,魂都飞了一半,“娘诶……真香!” 赵金玉转着圈找碗。 “还不怪赵大柱,满村找他找不着,谁能知道他去河边了,可费力了。”赵吉利看着锅里煮得粘稠的东西,内心一阵打鼓,他把赵正拉一旁,“这啥玩意?” “肉啊!”赵正眨了眨眼睛。 “……”赵吉利看着他:“你不会吧……这怎么使得?” “想什么呢?”赵正一巴掌拍他脸上,“不是后山上的那些死人肉,我把我死鬼老爹的狼皮斗篷给炖了。” “……” “妈的!你跟我说这是狼皮汤?”赵大柱拿着木勺子,口里冒着热气,“老子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 赵金玉有些急眼,去抢他手里的勺子,被赵正拉扯开,“家里就一口碗一只勺子,别争,一人一口!” 赵吉利尝了一口,说不上多好吃,有一股腥膻味。但细细品完嘴唇一舔,觉得唇齿间还留有一股异香,不由惊道:“你居然放了香料?” “翻箱倒柜找出两块桂皮!”赵正呶了呶嘴,说道:“你们来的也是时候,我炖了一个半时辰,刚好把狼皮炖烂,你们就来了。不过本来再炖一个时辰才最好,能出胶!” “再炖下去,全村都到你家来喝汤了!”赵金玉迫不及待地接过木勺子,使劲地喝了一大口汤,然后捞起一块炖熟的狼皮,塞进嘴里开始嚼,嘟囔道:“两年没吃过肉了……” 赵正笑了笑,又给琳儿盛了满满一碗带着狼皮的汤。赵大柱和赵金玉急得两眼放光,差点连锅也端起来了…… 四人你一口我一口,把锅里剩下的狼皮和汤吃了个干净。 抹了抹嘴,赵正问:“还想吃吗?” 三人一起看了过来,意犹未尽,使劲地点头。 “想吃就干活!”赵正站起身来,招了招手,赵吉利三人一扫疲态,嚯嚯地站了起来,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琳儿有些茫然,她端着碗,也缓缓地起身…… “琳儿你坐下,你就坐那,慢慢吃喝!”赵正摆了摆手,向琳儿做了个鬼脸,逗得小姑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赵吉利看得心疼,给了赵正一个眼色。 “屋里说!”赵正把众人让进了里屋,然后把自己酝酿了一下午的打算和盘托出…… 这是兴庆元年,赵正来的第一个冬天。 这个冬天,充满了饥饿、寒冷和死亡。被凌冽的西北风吹过,人命就如同草芥一般。 正文 3、吃里扒外 , 天色擦黑,掌灯时分。 赵吉利从堂火灶里点燃了一只火把,插在了祠堂的柱子上。 “吉利哥……”一个破衣烂衫的小男孩拽着赵吉利的衣角,抬起黑乎乎的脸,“我饿……” “去去去!”赵吉利挥了挥手:“我也饿着呢,你爹呢?来了吗?” “在那呢!”小男孩指着厅上,那里一群人正围着赵正和赵金玉,争吵地很激烈。 “元良,你是村长,不是户长!你怎么能和官府一样,搜刮我们的粮食呢?” “就是,我家就几斤糠,是留着给小宝熬粥的。眼看吃了上顿都没了下顿,你倒好,想全扒拉去?赵元良,你良心呢?被狗吃了吗……” “老里正当年可不这样,他可是十里八村个顶个的大好人,他不仅不要我们的粮食,还把田分给我们种,没想到虎爹出熊子,打主意都打到我们自家人头上了……” “怎么地,是不是听户长说镇上也缺粮,上杆子给人送去,好弄个一官半职啊?瞧你这样,泥腿子你配吗?” 赵正想解释,但眼前一张张消瘦蜡黄的脸上,都写满了气愤和震惊。他们可能怎么都想不到,作为平凉村的里正,他赵元良不但不想办法解决饥荒问题,倒过头来居然还想把全村的粮食都搜刮干净! 简直其心可诛。 “不是搜刮!元良的意思是,把大家伙所有能吃的都集中起来,让每个人每天都有吃的……”赵金玉手里拿着簿册刚开头没说两句,耳朵却被他娘孟氏揪了起来,“金玉,你在这掺和啥呢?他给你好处了?” “娘!”赵金玉歪着头,龇牙咧嘴,“你放开,说正事呢!” “给娘回去,早知道是这么个事,我就不能来!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娘,你且放开,我都十八了……” “你就是八十了,也是我生的!”孟氏拖着赵金玉骂:“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你可别干助纣为虐的事,不然生儿子没腚眼事小,辱没祖宗可就事大了……” “够了!”赵正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啪”一声,拍案而起。 什么吃里扒外、助纣为虐、生儿子没屁眼……赵金玉他娘指桑骂槐,骂起人来字字上头,比旁人可恶毒地多。那一字一句,听得赵正都快不淡定了。 指摘他的,大多数都是村里的妇人。男人们都插着手,围在外边冷眼地看。 像这种场面,妇人们的战斗力远比他们那张笨嘴好使地多。 但毕竟还有赵正他便宜老爹的影响在,见赵正开了口,祠堂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有还想骂的,也被自己男人拉住了。 “稍安勿躁,且听元良把话说完!” 几个辈分高的叔伯见场面控制住了,不慌不忙地表了态。 赵正朝他们施了一礼,对众人道:“小辈赵正赵元良,幸得祖荫庇佑、村民爱戴,才干上了平凉村的里正。如今世道不稳,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去年起,家家户户就已经没有余粮了。今年夏秋两季,一亩地的地税就高达四十四升,加之户税、丁税、青苗地头税……零零总总,合一亩地交税七十余斤……” 赵金玉翻了几页手里的簿子,交给了赵正,赵正看了一眼,念道:“赵老西家,四口人,田二亩九分,两季产粮五百零四斤,不分上田下田,共交税二百零五斤;赵大柱家,算上他婶,三口人,田二亩五分,两季产粮五百一十二斤,交税一百七十六斤;赵宽家,三口人,田二亩……宽叔十年前在安西打仗没了一条腿,他家产粮最低,三百三十四斤,交了一百四十斤税……还有……” 赵正念着念着,就觉得念不下去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了他的喉咙,想咳咳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 赵金玉给他念的,都是那些有人饿死的人家,有些还灭了门。 赵正虽然只饿了一天,但感同身受。 他能从这身体里的记忆里看到后山上那只布满泥水的手,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只小手上传来的冰凉冰凉的触觉…… 妇人们的脸色慢慢地从激愤变成了同情,有人在窃窃私语。 “怎么老宽家也饿死人了吗?” “不知道啊……” 赵正把册子放在桌上,“吉利,柱子来了吗?” “来了,在等你呢!”赵吉利站在祠堂门口,招呼道:“都拉来了。” 赵正点点头,对所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大家一起去看看!” 众人不知道赵正要让他们看什么,但都不由自主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出了祠堂门,只见赵大柱和两个半大小子正吃力地拖动着两辆板车。 然后在祠堂前的晒谷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赵大柱把自己的娘从板车上搬了下来。 赵正和赵吉利上去搭手,几人在晒谷场上摆了一排还没有埋掉的尸体…… “今年入冬……我们已经饿死了十四个人……”赵正站上了板车,举着火把,看着面前的父老乡亲,“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明天会死几个?后天又会死几个?我是里正,我才十八岁,可我现在连挖个坑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些半大的孩子,还有窝在被窝里不能动弹的老人怎么办?等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你们面前,你们才甘心?良心呢?过得去吗?” “可谁家的粮食也不多啊!”人群里有人质疑,“我们如果不拿出粮食来,好歹省省能活些日子,可拿出来了,全村不得一起饿死吗?” 赵金玉他娘孟氏跟着道:“我家里倒是还有几斤米糠,可全拿出来,也吃不了多久。别家就算了,赵老西家的田是我们平凉最好最肥的,不好好作,饿死了能怪谁?” “孟草花你少说两句能闲死你是咋了!?”赵吉利他娘姜氏站了出来,“一张嘴就蹦不出好词,喷的全是粪!老西他婆娘重病卧床都快两年了,两个丫头一个七岁,一个四岁,他一个人吃不饱还要伺候几亩地,什么怪谁?要怪就怪你这张臭嘴,平日里没遮拦地咒人家,你就是眼红……” “姜玉娥,你算老几?你敢编排老娘!?” “编排,我还抽你呢!” 两个婆娘不由分说,揪着头发就打了起来。 “娘……”赵吉利和赵金玉连忙抢步上去,弟兄两个一人拉一个,使了好大的力气才总算把她们分开。 “丢人现眼!”赵金玉他爹一脸的嫌弃,走上来瞅了一眼他婆娘,转头对赵正说:“元良,我家里还有十来斤高粱面,米糠和麸皮也有一些,等我回去拢拢,晚点再给你送来……” 说罢,便背着手,一摇一晃地离开了…… 正文 4、战时管制 , 当着全村人的面,赵正在村口用一把熊熊烈火将尸体烧成了灰烬。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清醒地认识到,如果活不下去,别说入土为安,连尸体都不会有人帮忙打理。 赵大柱对着烈火偷偷地抹泪,赵正刚想安慰两句,却不料赵大柱道:“我娘清苦了一辈子,受尽了这世道的折磨,这样烧了也好,干净!” 任凭孟氏撒泼耍赖,躺在地上骂街,赵金玉他爹还是把破布袋子里的粮食分类倒进了赵正准备的草仓里。 赵金玉煞有介事地一边记,一边高声呼号:“赵有锄,米八斤、黍面十二斤,糠十六斤,麸皮一筐二十八斤!” 孟氏闻言顿时嚎啕大哭:“该死的冤家啊,你把老娘存了两年的家底都掏干净了,这日子老娘不过了……” 赵正看见祠堂外还有人拎着粮袋或是挑着筐进来,于是安抚道:“大家放心,只要我们能平平安安地渡过这个冬天,我赵正指天发誓,来年顶多秋收,必定加倍奉还!” “元良,你口说无凭,得立个字据!”赵有锄把空袋子丢进空筐里,说道。 “那是自然!”赵正把早就准备好的字据拿将出来,格式范本都是老早就写好了的,只需要填上名字和数字就行。 双方核验无误,赵正拿起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加不加倍不说,大家其实只要有个说法,心理上能过得去。 金玉他爹娘闹了个内讧,但自此也算是开了个好端头。赵正和大家说好了,以后不管哪家,不管大小,到饭点了就来祠堂吃饭,按男女老幼每日最低需求给粥。 孟草花和姜玉娥负责煮粥,赵金玉全权负责派粥记账。 忙了一晚上下来,赵金玉趁着那昏暗的火把光,眼睛都快瞎了,等到快子时时,这才收拢了册子,摇了摇头。 “收了多少?”赵大柱抱着铺盖,铺在了草仓上,从今晚开始,他就是仓库管理员。 赵金玉揉了揉眼睛,“米粮二百四十斤,糠和麸皮一千七百三十三斤……” “嚯!这么多?”赵吉利两眼放光地想去翻草仓,被赵大柱一脚踹了三尺多远,“别动,少了你赔啊?” “你少拿根鸡毛当令箭!”赵吉利“呸”了一声,悻悻地转身。 赵正蹲在条凳上拿个炭笔在桌上划,眉头越皱越深。 他按照战时管制的方式,收集全部粮食做集中分配这本身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出就出在他现在手里的粮食换算热量实在是无从下手,他不知道麸皮这种原本喂猪的东西能给人提供多少能量。 要知道,他不单要减少人口死亡率,他还需要人力进行集中劳作。 否则坐吃山空,管制没有任何意义。 算了半天,他只能把所有精粮、粗粮、谷壳、糠混在一起,尽量减少误差。这么一算下来的话,如果按照成年男人每日300克、女人200克、老人和小孩150克的模型分配下去,他这两千斤不到的粮食,最多只能吃…… 十五天! “十五天?”赵吉利张着嘴,脑子里飞快地转,这才十一月底,冬天还长着呢! 就算等来年了,不还有半年没有收成么? 怎么扛? “不行,我明日里就带着二栓几个挨家挨户去搜,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平凉,一百多户人家,就这么点粮食!” 赵金玉纠正道:“哪来一百多户?除了逃掉的和老西、宽叔他们几家,我们平凉就只剩下七十八户,三百一十二人了,保不齐过几天受不了再跑个几家人。” “少说没用的!”赵大柱已经躺上了,摸着肚子道:“元良,就说明天干嘛?” “节流固然重要,但开源才是最主要的。”赵正放下炭笔,看着众人,道:“搜家这种事是不能干的,会凉了全村的心。村里这情况谁心里没个数?这能饿死人的时节你又能搜出什么来?顶多再撑两天而已,没意义。吉利……” “在呢!”赵吉利举起了手。 “你明早吃了饭以后,去跑一趟富安村和周集村。他们比我们的景况要好些,你去看看能用六百斤麸皮米糠换点什么……” “得令!”赵吉利拱手,装腔作势道。 “柱子!” “嗯?” 赵正环视了一眼祠堂,道:“明日天亮把粮食交给金玉,你带人去搜些能捞鱼的物事,越多越好。” “知道了!”赵大柱闭着眼睛,“我家里有两张破网,张婶子那也有。不过这大冬天的,水浅,鱼可不好捞啊!一网下去尽是石头,拉扯两下网就废了。” “那都不是事!”赵正摇摇头,集体劳作的意义就在于解决困难。一个人在眼下这个世道很难生存,但一群人抱团取暖,只要肯干,是饿不死的。 但凡能过了这个冬天,赵正相信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四人在祠堂里临时组成的草台班子再一次核对了一遍赵正的计划,直说到赵正两眼金星乱冒,肚子里饿的直叫唤,才挥了挥手,散了散了,再说下去觉都睡不着了。 拖着疲累饥饿的身体,赵正回到了家里。一推开门,却见床上躺着一个人。赵正摸了上去,才想起这一天只顾忙,忘记了家里还有个赵琳儿。 赵正白天让她坐在火炉边别走,她也不敢动。直到火炉里的火熄灭了,屋子里的温度骤降,琳儿想回家,可是她想起娘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紫青,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害怕,于是就上了赵正的床,裹着破棉被子等到夜里,睡着了过去。 “琳儿乖,往里面睡睡……”赵正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那具瘦弱的身体,却发现她手里还死死地抓着一块早就冻硬了的熟狼皮。 “娘……吃……”琳儿翻了个身,嚅嗫着嘴说着梦话。 …… 这场面赵正看得瞬间破防,人都麻了。 “元良哥哥……”琳儿感觉到了身边有人,悠悠地醒了过来,见了赵正,小脸上露着一丝喜色,“元亮哥哥你回来了……琳儿今天可听话了……” “哥哥知道!琳儿最乖,你快睡……” 他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琳儿的手臂,哄着她入睡。 琳儿转过身,闭上了眼睛。 在床边坐了良久,赵正终于有些明白他到这个世界来的意义是什么了。只是以他所学到的知识,掌握的技能,到底能够走多远,他还需要拭目以待。 赵正把破棉袄脱了下来,铺在了棉被上,等琳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才蜷着身体,也上了床。 他侧身背对着琳儿,内心里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上农学院,而是学的什么破毛军事工程…… 正文 5、上鱼了 , 午时是一天之中太阳最烈的时候。 坐在河坎上,赵正捡起了一块鹅卵石,感受着光滑的石面上因为太阳而变得有了些温度。 从平凉村往北,翻过后山,直行六十里就是雪山。那阡陌之中一棵一棵的光杆白杨树,点缀着皑皑雪峰,像背景布一般映衬在黑色的河流里。 河水很浅,但从雪山上奔腾而下,流速很快。 河滩上升起了几堆篝火,篝火上都吊着锅,锅里正热气腾腾地煮着水或是草药。赵大柱端着一碗热水,一边抿,一边往火堆里添柴。 火堆边围着七、八十人,男的女的都有。 “元良……再煮药汤都干了!”赵大柱吼了一声。 赵正从雪地里抓了一把草,挑了一根最干净地塞进了嘴里,然后才抓起身旁的木锹,站起身大声吩咐:“干活!” “走着!”赵大柱卷起裤管,手里拖了一张网,到了河边,牵起网的一角“噗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十几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紧随其后,一手拽着网,顺着赵大柱的脚印在河水里蹚行。 随后妇人们也加入了其中,每三尺一个人,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下了水,堆在河滩上的渔网变成了一条在河水里蜿蜒前行的网带。 起初,河水只没过了脚踝,待到河水中央时,已是没过了大腿,个子矮小的甚至连腰胯都已经泡在了冰水中。 冰裂刺骨的寒流带着冰渣在身上划过,在裸露的脚踝、手臂上划下了一道一道的血痕。 赵正带着男人们正往河水上游走,回头看见赵大柱在河水里趔趄了一下,但却很快调整了姿势,领着众人将一条十数丈的网带拦着河,横在了激流中。 “弟兄叔伯们!”赵正脱了棉裤,哈哈大笑两声,带头也往河里跳了下去,“今天能不能吃上鱼,就看我们的了!” 男人们见女人孩子都已经下了水,自是不甘落后,“哄”地一声,举着手里的家伙事下饺子似地往河里跳。 冰冷的水花飞溅,男人们在河里排成一排,憋了半个冬天的鸟气似乎全都撒在了这条叫“大通河”的河里。他们的动作十分粗鲁,一边比着赛地嚎,一边用木铲、木棍儿使劲地在河水里捅戳扫搅。 河水里的鱼群受到了惊吓,纷纷地朝下游窜去。 赵正站在河中央,混着冰的河水湿了他一身。他脚底下踢着鹅卵石,手里握着木锹哐哐哐地拼命地砸。 他肉眼能见在清澈的河水里,那一群一群穿梭的鱼。 咬着牙泄愤似的,赵正在内心里呐喊。 “贼老天!想饿死我吗?门都没有!” …… “上鱼了!” 拦网抖动了一下,有鱼撞向了渔网。 开始是一条、两条,随后是一群、又一群…… “啊,来了来了!当家的,上鱼了上鱼了!” “快赶,快赶!好多,有好多鱼!” “张婶子,抓它,它要跑了,快!抓住它……” 惊喜的尖叫声响彻了河滩,那高分贝的声响把男人们嚎叫的动静都遮盖了下去。 赵大柱牵着网头顾不上女人们嚎叫,他看见自己脚底下有条鱼从旁边溜了过去,但他根本就没空去管,因为更多的鱼已经撞在了网上。鱼头卡在网眼上,鱼身还在剧烈地抖动。 “稳住!护好网!” 赵大柱一边大声吩咐,一边从背后把筐扯在了胸前,手里一扣,抓住一条一尺来长的石花鱼,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拆分缝合过的渔网虽然只有三尺多宽,但已经足够封锁河面和水底。除了少数几条从网边两侧溜过,大部分的鱼都撞在了渔网上。 上下游汇合之后,赵正带着男人们又赶了一次。 女人们泡在水里全然忘记了寒冷,喊着还要再来一次,被赵正拒绝了。 “遭不住嘞!你们这群要了命的老娘们儿诶!”赵正摆着手,龇牙咧嘴地扯起了黄腔,听懂了的顿时哄堂大笑。 “上岸!换衣服,喝汤药!” 众人这才记起赶鱼之前赵正交代过的,就两回合,再多怕身子太虚扛不住。 于是众人连忙抬着、抱着筐,扛着木锹木棍的一众家伙事,纷纷地往岸上走。就在河湾边的避风处,男女分开换了干净的衣裳,然后打着摆子跑到篝火边。 那里老早就准备好了碗和勺,药锅前人多,轮不上打药的,就喝热水。 赵正拿着瓢舀着药汤给大家分,赵大柱裹着棉被颠颠儿地凑了上来,“元良,你这法子可以啊!” 赵正瞟了他一眼,高声道:“一根筷子容易断,一把筷子抱成团!大家说是不是啊!” “里正说的是!”人群里热烈地回应。 效果顿时拉满。 如果说昨晚交粮导致那貌似热闹的争吵,只是因为触碰到了所有人的底线,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抵抗。那么今天这一趟活干下来,他彻底地激活了平凉村那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 他的目的达到了。 …… 赵金玉在祠堂里坐镇中军,看守粮食,顺便陪着姜玉娥和他娘孟草花准备晚上的吃食。 三人对拿着网去打鱼这事原本还不抱什么希望,这种天去打鱼以前也不是没干过,根本打不着。虽然这鱼都是冷水里活命的,但是冬天的鱼它都不爱动弹,喜欢猫在石头缝里过冬,一网撒下去,看不到鱼不说,还容易挂破网。 真就不如上手去抓。 但凡有一点儿法子,没人愿意大冬天出门打鱼。 谁知河边传来捷报,随后一筐一筐的鱼被抬了进来。 抬着杆秤一过,赵金玉的眼里都渗出泪来了…… “多少!?”赵正蹲在那,叼着一根草杆子问。 赵金玉伸出几个手指头,有些抖:“四百……四百六十……九斤……四百六十九斤,元良!” 草杆子掉在了地上。 赵大柱瞪圆眼睛,伸手就往下巴上摸,“他娘的……” “有肉了……大家都有肉吃了。”赵金玉丢下秤,扑上去抱着赵正。 孟草花和姜玉娥也不敢信,但过称的时候,她们就站在那,看得一清二楚。 赵正明显感觉自己的脸上湿了一块,他推了推赵金玉,却发现怎么都推不动…… 正文 6、两张破驴皮 , 怎么处置这些鱼,赵正没什么经验。 他所有的想法,都在红烧、煎炸这种需要耗费大量珍贵物资的前提下。所以他干脆把鱼的处理权也全权交给了赵金玉和赵大柱。 结果两人因为是晒鱼干还是煮鱼汤的分歧吵了起来。 赵正懒得管这种芝麻小事,自顾自地拎了两条半尺长的裸鲤,用草绳穿了,准备拿回家去。 “晚饭不用做我的,我和妮儿吃小灶!” 孟草花看着赵正的晃悠悠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想吐槽两句却发现身边姜玉娥在看着自己,冒到喉咙口的脏话不由得又吞回了肚子里。 姜玉娥“哼”了一声,一边搅动锅里的粥,一边道:“琳儿刚死了爹妈,元良这是在做善事!你敢乱嚼舌根子,我撕了你的嘴!” “凭什么啊?是他自己说东西都是大家的嘛……”孟草花嘟囔道:“怎么还不让说了?” “姜婶你就别吓唬我妈了。”赵金玉过来劝:“娘,别说两条鱼,元良就算再多拿几条,那也是他应得的。搁昨天,你能想到我们今晚喝鱼汤?” 孟草花张了张嘴,发现有些词穷。正尴尬间,忽然祠堂门口一闪,赵正又进来了。 “金玉,忘了说了!这两条鱼,折现挂账,记我头上,以后有钱我还给大家。” …… 赵正没想去看大家喝上鱼汤后会是什么表情,对于他来说,成就感不应该如此简单。 他在家烧了一锅水,趁火旺的时候,把破好洗净的裸鲤丢进锅里炖。冷水鱼因为脂肪厚,胶质足,炖了不一会儿,那锅鱼汤便雪白浓郁起来。 琳儿乖巧地坐在火边,双手撑着头,欣喜地看鱼肉在汤里“咕嘟咕嘟”地颤动。 “元良哥哥,这鱼汤好香啊……” 赵正笑笑,舀起一碗鱼汤,然后从兜里掏出祠堂里顺来的盐,小心翼翼地洒了几粒:“试试?” 琳儿端着碗,看着鱼汤却不动,眼泪突然吧嗒吧嗒地掉。 “行了,别哭!”赵正知道她意识到爹娘不在了,安慰道:“女子大丈夫,流汗不流泪!” 琳儿连忙伸手去擦脸,“我不哭……爹爹说,就算他和娘都不在了,我也要活着,不能哭!哭了会饿,会没力气……” 赵正无言以对,他搂着琳儿的肩膀,叹了一口气,“没事,元良哥哥在呢……” 谁知此时,关着的门突然“哐”一声,赵吉利哈哈大笑地闯了进来,一脸捉奸的表情:“好你个贼子!居然躲着全村人,背地里开起了小灶!” “赵吉利你个大麻瓜,吓老子一跳!”赵正正酝酿情绪呢,被这一吼着实吓得不轻,松开琳儿,上去就是一脚,“怎么才回来?” “我跑完东村跑西村,累得跟狗似的,饿得肠子都打结了!结果一回来就听金玉说你在家炖鱼汤?”赵吉利躲在一边,对着还在“咕咚”的汤锅呶了呶嘴,“怎么?不请我喝一碗?” “没碗!” “没事,锅就行!” “少废话了!”赵正让开路,两人坐在了锅前,“说今天的事!” “你让我先缓缓!”赵吉利用勺子舀了一勺汤,喝了几口,然后把今天跑村的事说给赵正听。 按照赵正的布置,他负责去附近的村落里寻找一些能换的物资,什么都行,只要能用。赵吉利也没摸准赵正的脉络,一路上都在寻思赵正想要干什么。 其实赵正自己心里也打鼓。 大唐内乱加边患,打仗打了三十年。虽说眼下内乱平了,边患也因为割地赔款暂时消停了,但原本极强盛的一个国家,打得是千疮百孔、民生凋敝。这三十年,官府能在民间搜刮的,都已经搜刮地差不多了,不能搜刮的,也怕是寸草不生了。 他让赵吉利去跑村窜店,一是看看能不能有些铁质工具,大到扒犁,小到针线之类的都行。二是看看除了平凉,这周围到底是个怎样的生存状态。 也算是为了明年开春之后,他能有一个目标。 就算不为长远打算,他也得看看他打的鱼能不能套些现。 赵吉利这一趟,跑了四个村子。 不过赵正说的铁质工具这种奢侈品基本捉襟见肘,没有人愿意出让这些昂贵的生产物资。别说六百斤麸皮,就算给几百斤米面,别人都还要掂量掂量。 这四个村子中,属富安村最阔绰。他们往年存了不少粮食,据说是县府有人,所以征丁征粮的时候,没怎么被为难。 赵吉利说到这,“呸”了一根鱼刺:“就上平镇所管的十个村当中,没有打过仗的男人,就属他富安村最多。” 赵正若有所思,赵吉利继续说。 至于剩下的三个村子,境况和平凉差不多。但周集尤其惨,死的死跑的跑,人都快没一半了。赵吉利进村敲门,跑出来个穿裤子还露腚的大丫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周集村没什么油水,还嗷嗷待哺,可能就镰刀啥的能凑个几把出来。 “镰刀也行!”赵正插了一嘴,赵吉利一拍大腿,“要不咱去把它们村铁爬犁也顺来吧!反正他们也没几个人!给他们六百斤粮食,我把他们全拉过来……” “差不多得了啊!”赵正没好气地打断,吃了还没一天饱饭,就开始做赔本买卖了。 赵吉利嘿嘿笑,顿了顿,道:“至于孟顺和胡杨这两个村子,全是吐谷浑人。这两个村子有驴,不过有两只没能挨过这个冬天,死球了!咱们去,估计能换两张驴皮!” 赵正一愣,“驴皮?你还有这本事?” “那得还是我出马才能行!”赵吉利道:“搁往年他们还能有牦牛,只不过全征了。眼下就剩两头驴,瘦得皮包骨,你就是想租,他们都不带给的。至于那两张驴皮,别人说了,三百斤粮……粮,不是麸皮!” 赵正抬头看天。 三百斤粮!? 还不是麸皮!? 混蛋啊,他这么有种,他去抢啊! “一百!四十斤小米,六十斤糠!要么五百斤麸皮。”赵正伸出五根手指头,“你去跟他们说,两张破驴皮,不至于!不换就让他留着过年……” 正文 7、废渠 , 别人漫天要价,赵正坐地还钱。 这年头大家都没有铜板,以物易物是最直接最方便的交易手段。如今这世道,粮食最值钱。 被赵正一忽悠,作为平凉村的贸易代表,赵吉利第二天一早还真的去了。 赵金玉怕赵吉利误了饭点,让他娘姜氏给赵吉利贴了两个糠饼,赵吉利喝了一碗粥,把糠饼揣进怀里就上路了。 吐谷浑人的两个村子离平凉其实不远,四十来里路。脚程快的话,赶路只要两个时辰。但因为景中二十八年议和,如今自阳关玉门关至凉州,河西走廊上三个半州郡已是吐蕃势力范围,此时的凉州四县有两个县也已经划给了吐蕃,上平镇眼下就处于边陲。 不太平。 这几年来,不断有溃兵和山匪过境,杀人放火拦路抢劫的事时有发生。 赵吉利不敢走官道,只能绕些远路,直到晌午时分,才到了孟顺…… 另一边,赵正则带着赵大柱继续昨天的营生,下河捕鱼,制作过冬储备口粮。 有了第一天的经验,第二天赵正便动员了更多的人。这两天平凉村的村民都吃了饱饭,昨晚还喝了鱼汤,很多快要饿死的人从垂死的边缘活了过来。都知道鱼能救命,是好东西,这许多人就争抢着要下河参与,生怕别人说他们不干活,分鱼的时候没有份。 “你你你,出来,回家搬床去晒谷场上晒太阳!” 赵正亲自把关,身体实在虚的就勒令休息,赶去晒太阳补充钙质。还有些年纪身高不达标的,也被他筛选出来,让他们帮忙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孩子们去捡柴维持篝火,煮汤煮水。老者们则被安排去了河湾避风处,帮忙布置换衣场所…… “二传叔、大发叔,你们带第一波人下去,我带第二波。春婶子和二娃也分两拨下去做拦网……你们昨日都做过了,下水以后让新手们注意水流,别被冲走了……” 赵大柱按赵正的意思把人分做两拨,轮流下水作业。这样一来能节省体力,保护身体。二来能延长劳作时间,增加鱼获。 “好勒!我把人看好来,柱子你也别急着下水,等叔先来两波!” “二传叔你别逞能,抓紧赶鱼,赶完一波赶紧上来,别冻坏了,不然元良是要怪我的!” “怪不上!叔几个身体好着呢!倒是你春婶子她们几个老娘们,怕是别着了寒。” “大发你闭嘴,老娘带几个娃儿都比你们能干!” …… 几个被指派的领头人踌躇满志,跃跃欲试。 赵正则杵着木锹,站在河坎上,阅兵似地看下面的河滩乌泱泱地挤了一堆的男女老少分流散去,各司其职准备大干一番。 他就喜欢这个感觉,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看着自己的队伍焕发活力,按照自己的意志团结一致,共同奋斗。 有这精神,别说生存,就算带着整个平凉一起致富,也不在话下。 今天的组织比昨日的要严密许多,捕鱼范围几乎涵盖了整个河湾区域。第一网就收获颇丰,足足比昨日多了近一半渔获。 赵金玉带着人收鱼上秤忙得不亦乐乎,孟草花两个眼睛都冒出光来了…… “怂娃子,你那边使点力气,我快撑不住了!” “贼货,你来试试?我这头太重了!” 赵大柱赶完了第四波上岸,在更衣处换了干衣裳,披着棉被走到篝火边喝了几口热水,看着满满一筐鱼被两个小子吃力地抬上了坎,脸上顿时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大柱,笑啥呢?”赵二传整理着工具,面带喜色:“叔可从没见过你笑得这么好!” 赵大柱呶呶嘴,“恰好我也在笑怂娃他们,好久没见这些小屁孩儿这么开心了!” 赵二传站起身,看着河坎上忙碌的孩童摇摇晃晃地抬着筐走远。 “诶,元良呢?” 赵大柱转着圈在河滩上找,“二传叔,他下水了吗?” “没!”赵二传摇头,“你第二波下水的时候他过来和我打了个招呼,说是去周集了。“ “周集?” …… 赵正昨天听赵吉利说周集村过得比平凉还惨,倒不是善心大发,想要去帮忙解决邻村的温饱问题。只是他今天站在河坎上,看到河边有一条渠。他记忆里没有这条渠的印象,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条废渠。 这条渠不到三尺宽,渠底被土埋了,离渠顶只有一尺来深。赵正顺着渠走,走到了村里的地头,渠就平了。 赵正回到河滩边随便问了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老人告诉他,这原先确实是有一条渠,渠是从周集那边引过来的,不过早几十年前就干了。这些年灌田,用的都是井水。 井水虽然能用,但因为水量原因不能进行大面积灌溉。 赵正知道这么回事,但之前他只是以为村里是因为没有这些水利设施,只能用井水。 他学的是军事工程,带大家捕鱼算是副业中的副业,而供、排水才是他的主业之一。对着一个需要大量用水的村落,他在河坎上画了很久。 采用水车从河里取水,或者干脆直接从大通河上游挖渠引水,然后通过灌溉渠进行农田灌溉,性价比极高。 但是脑海里的工程草图告诉他,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灌溉渠不光需要入口,还需要出口,凉州不是南方的水网地带,没有那么多自然沟渠给他放水排水。 这么一来,就需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利用大通河的落差在下游开挖个出口,否则一旦哪年夏天温度升高,祁连雪山加速融化,导致河水大涨却没有出口的话,就会直接形成土地内涝,得不偿失。 赵正初步计算了一下工程量,巨大。 所以这条渠引起了赵正的兴趣,他决定去周集看看,到底堵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能让水从周集村那边出去,既能减少很大一部分工程量,又能同时解决两个村子甚至更远的灌溉问题。 到时候他卡着渠上游,能占不少便宜。 正文 8、周集 , 赵正顺着水渠的遗迹走了大约五里地,眼前越走越荒芜。 枯草一尺多高,没过了膝盖。 站在略高的渠边,依稀能见到田埂和长满了草的地。 那是经年未经耕作的农田。 赵正能联想到几十年前,这里应该是一大片绿油油、黄灿灿的景象。但或许是因为长年战乱导致人丁减少无力耕作,或许是因为灌溉本身的原因导致无能为力。 又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赵正对着满眼苍茫的景象矗立了良久,不由叹了一声气。 周集村不远,走官道也就五里路。赵正顺着渠走,多走了两里地,也没耽误多长时间。 等到了周集村的村口,抬眼看去,赵正看到了和那些荒地一般的满目萧瑟。 看不见一个人,枯草一簇簇地,耷拉着,生长在土砖房的墙根下。屋顶上盖着草棚子,稻草杆子凌乱地垂下。破烂的门板遮不住屋里黑暗的景象,似乎有人,但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气。 没人走动。 没有炊烟。 没有吵闹声。 只有一群乌鸦飞过,在光秃秃的树梢上留下了“呱呱”的聒噪声。 这景象,让赵正想起他三天前饿醒后出门时的平凉村,一模一样。当时他去了宽叔家,然后发现了宽叔宽婶的尸体。 “有人吗?” 赵正站在周集村里正周二和的家门前,伸出去扣门的手有些犹豫。 屋里开始静悄悄的,但赵正喊了三遍,总算有了一丝动静。 “谁啊?” 有人踢踏着鞋子从里屋出来,“叽呀”一声开了一道门缝。 “平凉村里正,赵元良。”赵正报了名号,“请问周叔在吗?” “又是平凉村的!?” 门内一个十五、六的姑娘,眼神里带着警惕。赵正笑了笑,“姑娘行个方便?” “昨日你们村赵吉利来了……” “是我让他来的。”赵正点头道:“就是来问候一声,别无他意!” 姑娘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情愿,但想了想还是开了门。 “多谢了!”赵正做了个揖,却见那姑娘穿着一条粗大的棉裤,逃似地往屋里钻:“爹,是平凉村赵里正!”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良久,才有个老人道:“既是赵里正,那就进来说话吧!” 赵正走进了里屋,只见屋子里一张长炕,炕上裹着被子,或坐或躺,总共四口人。除了刚开门的那位姑娘,还有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子。 赵正眼神转了一圈,没见可以落座的地方。 老头儿捂着嘴咳了几声,招了招手:“炕上来!冷!” “这……” 开门的姑娘让了让,往炕里头退了退,给他留了个炕沿。那老头儿把脏兮兮的被褥一掀,拍了拍:“脱了鞋,上来吧!” 赵正有些窘迫:“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得使不得,都是作田的,讲那么些规矩作甚?” 赵正只好依他说的,脱了鞋上了炕,感觉屁股一热,原来是火炕里还烧了些柴火,只是烧的时间长,只剩下了余温。 “让赵里正笑话了!”周二和指着开门的姑娘道:“这是我家大妮子,贱名叫个盈字。盈儿,叫人!” 那姑娘却撇头道,“方才已经叫过了。” 赵正连忙点了点头:“是,叫过了!” “这是小女。”周和生没理会,又指着还躺着的姑娘:“春儿别睡了,起来去看看有没有水,烧锅热水来,让赵家里正喝着!” 小姑娘不情愿,转过身背对着赵正:“不去,没裤子!” “不用,不用!”赵正连忙摆手,“我就是来看看,聊聊水渠的事,聊两句就走!” “你等等!”周二和捂着嘴使劲地咳。 “死丫头,你爹咳成那样,你也不知道动动,去,烧水来!”周二和婆娘在被窝里给了大姑娘一脚。 “去就去嘛,踢我干甚了!”周盈吃痛,皱着眉头,眼睛里都渗出泪来了。 赵正赶紧下床让位置,周盈看了他一眼,有些气急败坏,但也不敢发作,下了床踢踏着鞋子出门去了灶间。 周二和捂着胸摇头:“这姑娘都给我惯坏了!要不是他兄长参军死在了石头城,一天得打她八回!哎,这一转眼都过去六年了……” “死老头子,说这些做什么?”他婆娘一脸埋怨,蜷在墙角开始掉眼泪…… 说实话,这场面让赵正头挺大的。坐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还好周二和健谈,一下伸出一条腿,给赵正看。 赵正看那腿似乎有些不灵活,周和生道:“昨日去富安村,路不平,摔了一跤!” “哦!”赵正点点头。周二和接着道:“你知我为何去富安村?” 赵正摇头,周二和道:“去借粮!” 赵正看着他,他也看着赵正。两人用眼神交流。 赵正从这老里长的眼里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和周盈开门时一样,有些警惕。心想这老头子不会是以为我来借粮的吧? “我猜,老里正该是没有借到!” 周二和点头,叹气道:“这年头,谁都不好过啊!我们村,这冬天都不知饿死多少人家了。眼下,能跑的都跑了……我一个里正,看着真是于心不忍……” “周叔!”赵正觉得这么聊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告辞,于是赶紧说道:“我真不是来借粮的,我真的是来问水渠的事!” “水渠?”周二和愣了愣神,这年头饭都吃不饱了,平凉村里正居然跑来问水渠…… 赵正也不知道这一下午是怎么谈的,就觉得自己挤在周家的炕上,喝了十几碗热水。肚子喝饱了还憋了一泡尿,还不敢下炕。一掀被窝,光着腿的周盈就埋怨。 周二和穿着那条粗大的棉裤,把他们周集几个了解水渠的老人都喊到了屋子里来,跟赵正详细地说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一锅开水都喝完了,天也快黑了。赵正赶紧借口村里有事,逃似地跑了出来。 到了村口路边,赵正连忙找了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结果上路一抬头,怎么前面走着的一个人,背影挺眼熟的,于是张嘴喊了一声:“吉利!” 那背影闻声回过头来,顿露惊喜:“元良,你怎么跑周集来了……” 正文 9、刘怀东 , “你敢信?一张炕上窝了七八个人,大姑娘老头子的……”赵正扶着赵吉利一顿抱怨:“我给人挤在炕角里,动都不敢动一下……” 赵吉利嘿嘿嘿地笑:“周家那姑娘长得其实挺不错的……跟人挤一炕,你也不看看你的造化……” “没细看!”赵正“啧”了一声,摸着下巴摇头,“不过脾气也太丑了!” 赵吉利道:“昨日我去的时候,就在外面说了几句话,没敢进屋细聊,你今日去,可是聊铁爬犁的事?” “聊个鸡毛掸子!”赵正道:“我就是去了解一下水渠的事!你呢?今天事办得怎样?” “我这边顺利!”赵吉利点头:“果然不出你所料,孟顺那吐谷浑人嘴再强,他也强不过粮食。我跟他说三百斤米面就别想了,米糠倒是有。结果你猜怎么着?” “少废话,说重点!” 赵正拍掉了赵吉利伸在自己面前的手,“哪学的臭毛病……” 赵吉利笑着竖起一根食指:“一百斤米面!哈哈哈,这孙子想屁吃呢,爷爷我直接给他还成了六十斤!” “妥了?” “妥了!”赵吉利得意地很,“我这不背着呢吗?” 赵正一扭头,这才注意到赵吉利还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 “这是一张驴皮,还有一张明天拿粮食去换!”赵吉利说:“我又不蠢,万一他耍诈,拿了粮不给皮,那我不是跳到大通河里也说不清了……” 赵正对赵吉利刮目相看,没想到这货原来也是精得跟猴似的。 倒是小瞧了。 两人聊着天回了平凉,天也黑了下来。 祠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孟草花带着几个姑娘在给大家分鱼,一碗一碗,都是白花花的鱼肉。 赵正随手接了一碗,细细一抿,居然还放了盐。那咸味可是久违了的,让赵正食欲大振,再挑了一块鱼肉尝了尝,细腻醇厚,回味绵长。 好吃。 至少比他炖的好吃。 “元良哥哥!”琳儿从姜氏那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看她油光满面的样子,该是偷偷被投喂了不少鱼,于是笑着抱起了琳儿,“今日可听姜婶子的话?” “可听话了!”琳儿起色好了许多,说气话来语气也活泼了不少。 “元良回来了?”人群见了赵正,不约而同地都打起了招呼。 赵正笑嘻嘻地和他们打招呼,“都吃了吗?” “这不都吃着呢嘛!”赵二传一边吃鱼,一边笑得花一样,一张黑乎乎的老脸上,闪着一双朴实的大眼睛。 赵金玉正整理账册,闻言抬头一眼就在人群里瞧见了呵呵笑的赵正,丢下纸笔,跳过去就是一脚,“你死哪去了?” “周集啊,怎么大柱没说吗?” “说了!”赵金玉道:“去个周集去了一下午,我还以为你被贼人劫了去呢!方才镇上来人了,让你趁着天好,明日去一趟。” “人呢?在哪呢?” “刚走!”赵金玉道:“耆老说,让你带着民册去。” “带那玩意干啥?” “查户口!”赵金玉神秘兮兮地把赵正拉到一旁:“说是朝廷颁了个什么婚嫁诏!耆老让你带民册去核人口。” 琳儿睁着大眼睛:“金玉哥哥,什么是婚嫁诏?” “嘿嘿!”赵金玉冷笑一声,“琳儿,你该得多一个嫂子了!” …… 第二天天还没亮,赵正把琳儿安顿好,多穿了一件衬衣,就揣上了民册出了村。 他死活不信,这年头还有强娶强嫁的事情。 封建帝王社会么,强娶能理解,路上看见哪个漂亮女子,随手掷上几贯钱,人扛走。简单粗暴。 但这强嫁又是怎么个意思? 听赵金玉的描述,是说朝廷让大家早结婚,多生娃。 这个能理解。 但是以政令的方式强行布置下来,就太荒谬了。 扯淡么不是。 赵正有些忐忑,一路上失神落魄的。走到富安村,恰好碰见人村里在套马车。 河西缺牛,但不缺马啊驴啊什么的,原就是大唐的养马场。只不过打仗把人打穷了,许多人家的马被征用,有去无回。 平凉村以前挺富裕,家家都养马。 但是景中十三年,吐蕃人趁关内内乱,西北边军大举调动入关勤王的时机,一举吞并了夹在大唐河西与吐蕃之间的吐谷浑。然后兵出昆仑山,直奔安西四镇和河西石堡城,直接威胁陇右和都城长安。 凉州离石堡城也就三百来里,战局焦灼之下,一纸军令下来,马就全给牵走了。 和吐蕃打仗打了十五年,关內的西北边军又鞭长莫及,河西军守备薄弱,一退再退,最后就退到了凉州…… 从那时开始,苦日子就来了…… “元良……” 马车边一个穿着夹袄的汉子,便是富安村的里正刘怀东,他看见站在路旁愣神的赵正,主动打了个招呼,“去镇上?” “刘叔!”赵正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能不去吗?耆老召见。” “刚好,一起?” 刘怀东还带了个文书,提着一摞子簿册。赵正心想路太远,正好也不愿意开十一路,坐着马车还能聊点别的,于是也就没推辞,撂着脚底板就上了车。 “驾!”马车震了一下,滚着轮子动了起来。 赵正拢了拢衣服,觉得风有点大。刘怀东拿起一块包簿册的布,给他披上道:“侄儿这两年过得还好么?” 赵正点头:“凑合!” “村里怎么样?”刘怀东一副长者的模样,数落道:“你爹在的时候我就跟他说,年景不好,得顾全自己。结果他倒好,粮食送人了,连永业田也送人了!你家永业田可是好田,离得又不远……” “是!”赵正使劲点头,“我爹是傻子……” 刘怀东看着远方叹气:“哎,想当年,我可是和你爹一起在安西打过仗的生死弟兄,谁知他居然先我一步就去了……诶,那时候当兵我也跟他说过了,别冲头里,头里吃刀子!结果你猜你爹怎么说……” 赵正忽然想跳车自己走路了。 不过好在刘怀东还是注意分寸的,见赵正心不在焉,知道他不爱听,聊了两句也就没再接着说下去。只说别一个人扛着,有什么困难来找他,能帮忙的一定帮到底。 赵正权当只是听了个玩笑话,眼神飘忽,却依然使劲点头。 刘怀东无奈,转头看别处去了。 马车走了约莫一个半时辰,上平镇的轮廓就出现在了眼前。 正文 10、耆老 , 这世道村里头萧条,镇上也好不到哪去。 凉州本就没有江南富庶,也没有战乱后关内的殷实家底。如今失去了河西走廊,断了与西域的联系,手工业颓废,商业也遭受暴击。少有几间开门的铺子,不是卖馍的就是卖面的。 连卖肉的都没了。 站在一间面铺前,赵正摸了摸口袋里的几文铜钱,舔了舔嘴唇,要了一碗水。 那是赵金玉给他的盘缠,怕他饿着。 但赵正舍不得花。 “怎么不进去吃碗面?耆老可不管饭!”刘怀东拴马回来,拉着赵正在面铺里坐了下来,“来两碗面!” “要鸡蛋吗?”掌柜的看了两人一眼,“或者,要点肉丝吗?” “你这有啥肉呢?”赵正问,“羊肉?” “羊肉倒没有,贵。”掌柜的说:“有猪肉。” “吃啥肉呢!”刘怀东“嗤”了一声,“猪肉有甚吃的,骚得慌。要两碗光面,你快些,饿了!” 赵正摸出三文钱,被刘怀东制止了,“别动,我来。” 赵正也不拒绝,你来就你来吧。 “嗯——”刘怀东清了清嗓子,一边喝水一边说:“你知道耆老找我们有啥事吧?” 赵正点头:“略知一二。说是婚嫁诏的事。” “不光这个。”刘怀东有些兴奋,小声道:“要减税了!” “减税?”赵正一听,这好事啊!没想到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盼来曙光了。 按理说战后是恢复生产的最佳时机,哪朝哪代打完仗都会多少有个减免税赋的政策。但大唐这仗打得有些窝囊,从景中年到兴庆年,赔款就赔了三年。今年刚好赔完,于是朝廷就颁了个新税令。 刘怀东道:“听耆老门口的小厮说的。对了,一会进去,你看我眼色行事!” “怎么说?”赵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叔你想做什么?” 刘怀东也不点破,说道:“我一会说什么,你就顺着我说什么,我还能坑了你不成?” 赵正点点头,论说话,他的确说不出什么,论做人,他也比刘怀东要差许多。虽然他不喜欢刘怀东那说话的架势,但毕竟这老叔人情练达,懂得脸色。 两人草草地吃完面,见时辰不早了,便收拾收拾去了镇厅。 大唐秉行皇权不下县的原则,乡镇领导其实没有正式官名,如果非要说有,那也和赵正一般,是个里正。但一般乡镇的里正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所以叫耆老。 和赵正这样的泥腿子比起来,耆老是真正的地主,场面还是有的,他有专门督税管理人口的户长,有专职记录记账的文书。 门口还有两个丁差,不过那是自己聘的。 赵正提着民册,报了名号,丁差没难为,便放行了。两人信步走到正厅,却见厅堂里早就等了许多人,赵正在人群里找到了周集的周二和,他仍旧穿着那条让赵正印象深刻的粗大棉裤。 “周叔……”赵正打了个招呼,周二和看了一眼刘怀东,低声对赵正说道:“昨日你跟我说的疏浚水渠的事,我可能无能为力了……” 赵正看着他,周二和接着道:“你走之后我就去查了查各家的情况,除了女子,能跑的都跑了,特别是男娃,一个都没了。” “这年头能跑哪去?” “听说是去县城要饭了。”周二和道:“县城里派粥,有赈济……诶,元良,你们村有没有人家饿得撑不住的,去县城兴许能活下来。” 赵正抬头望天花板,县城啊,饿着肚子走过去,怕是得死在半路上。 太远了。 正说着话,刘怀东拉了拉赵正的衣角,赵正回头,却见厅侧右门进来个老者,一头银发,身形枯槁,两眼空洞,还被两个女子搀着,那架势,不由让人担心是不是要不久人世了。 “耆老!” 十个村的里正肃然,齐齐行礼,那老者老泪纵横,伸着手抖动着,“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都坐,都坐!” 众人乌泱泱地开始找位置,赵正不争不抢,找到了厅上左边最后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这才听老者喘了一口粗气,问候道:“都活着呢!?” 这话一开头就聊不下去了。 刘怀东站起身,做了个揖:“托耆老的福,我富安村如今虽是困难些,但还算过得下去。家家有存粮,户户烧热炕……” 周二和鼻腔里出气,“哼”了一声。 说完,刘怀东朝赵正看了一眼,手里使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说,你也起来忽悠两句。 张正张了张嘴,原来刘怀东这是怕把情况说遭了,老头子会一口老血,死在当场啊…… 耆老的眼神也跟着看了过来,“是元良吧……” 赵正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是呢,是元良,耆老!您身体可还康健?” 耆老“嘿嘿嘿”地慢慢笑了起来,“康健个屁……” 赵正被怼了个正着,一时语塞,耆老又缓缓道:“你别想糊弄我,你们平凉村我又不是不知道,地方又远,交通又不便利。如今这时节,怕是过都过不下去了……” “是,耆老!”赵正只好实话实说:“平凉村确实太苦了,这几日都已经饿死十四个人了……” 刘怀东闻言直捂额头,这二愣子。 “不过!”赵正话锋一转,说道:“我正组织全村下河捞鱼,前日捞了四百多斤,昨日就更多了,捞了一千多斤……” “嘶——” 一千多斤? 厅堂里顿时响起了整齐的抽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赵正的脸上。 赵正分明从这中间嗅到了浓烈的怀疑和嘲笑。 连刘怀东都看不下去了,出口道:“贤侄!日子过得怎样,我们暂且不说,但你得踏踏实实!吹牛,你可不在行!一千多斤?这河里的鱼怕是要被你捞光了!” 除了周二和,其余八个里正都笑出声来了。 耆老不置可否,摆了摆手,说:“你们过得怎样?村里过得怎样?我多少还是有数的,我想帮,但小老儿年事已高,已没有那个本事了。今日找你们来,我一不问民情,二不责怪你们这些当家的,主要是有两个事……” 正文 11、婚嫁诏 , 从耆老那出来,赵正恍如隔世。 他手里拿着县里原文照抄的公文,上面不仅有凉州刺史的大名,还有三省各部长官的签字。 “门下:自元年十二月始,凡正唐百姓,男满十六、女满十四者,咸宜婚嫁。违者税增三成……诏书如右,符到奉行!” 赵正对着太阳使劲地瞅…… 然后便爆了粗口。 ——这他妈就是圣旨啊? 其实,税收大策也来了,不过落地时间是明年秋天…… 大唐废除旧的税制,鼓励垦荒,鼓励发展商贸,减少税赋。废除地头青苗税,废除田税固定税额,实施实税法。军户、命官不税,匠作三十税一,商户二十税一,田户十二税一,所垦荒地五年不税。还有,鼓励鳏寡脱单,新婚三年不税,次年生丁三年不税…… 这税改确实诱人,但是大唐啊,你这是想儿子想疯了…… 面对婚嫁诏,赵正还有夏天要过。 还有一季粮食要收! 这谁敢不成亲?面对新税法,谁又能抵挡诱惑不成亲?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这是要亲命的节奏啊! 赵正一度以为他就是在大唐,虽然时间线上有那么一点点误差。但无论地名还是局势,和他所知道的安史之乱后的大唐相差无几。 可这一封诏书,直接让他的幻想化为泡影。 这果然还是正唐啊,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刘怀东和周二和两人也是愁容满面,和赵正三人站在马车边一阵长吁短叹。 刘怀东稍好,他只有一个闺女,但是他村里女子多啊!全村交不上税,他这里正如何自处?干脆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不过和他比起来,周二和才是真的凄惨。 他家实打实两个闺女。只要到了明年夏天还没嫁出去,在一亩三十五斤的税收上,再加三成,两个女儿得加六成! 说是说明年秋收有减税政策落地,那不还没落地么?就算落地了,又怎么起算? “这可如何是好?”周二和都快哭出来了。 赵正左想右想,没辙啊这。这政策一下,怕是好多人都要逃了。这三年已经把人折磨得精疲力竭,要是再来一年,就不是一个村只跑一半的故事了。 那是要整户整村的饿死。 不跑怎么办? 朝廷里哪个鬼才才能想到这个办法来刺激人口增长,他都不看人口比例结构的吗?大唐打仗打了三十年,十户九无丁,还有一户是残疾。 姑娘嫁给谁? 这种诏令,门下省是怎么审核的? 赵正坐在马车上都在骂,周二和则开始默默地算计逃亡事宜,实在不行,去吐谷浑吧。 却听刘怀东突然一拍大腿,“有了!” …… 当夜回到平凉,赵正觉得浑身都快要散架了。 回家琳儿已经睡下了,赵正睡不着,出门去遛弯。走到赵吉利家的时候,闻见一股异香。赵正不由得推门而入,正好看见姜氏在熬什么,凑上去一看,原来是在熬驴胶。 “元良……”姜氏看见赵正,连忙喊赵吉利,赵吉利正在后院里耍把式,看来是吃饱了撑的。 赵正没动,就站在锅边,用勺子去搅锅里的驴胶。 姜氏道:“还早呢,得熬三天。” “那晚上还得起来看火啊?” 姜氏点头:“驴胶可是好东西,挺贵的药材。回头拿到县里药铺去卖,能换不少粮食。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元良,你可别嫌婶子多事啊!” “不能!只是辛苦你了,姜婶子!”赵正点点头,他换驴皮回来也只不过想能给大家补补胶原蛋白,让大家能好看点,出去涨涨平凉村的脸。 不过眼下鱼获颇多,营养丰富。熬驴胶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元良,你有心事?”姜氏老辣,一眼就看出赵正藏着事情。 赵正想起怀里的婚嫁诏,头就痛,他摇摇头,道:“没啥。” “还没啥呢!”赵吉利提着一根哨棍走了进来,喘着粗气道:“三丈外就闻见你身上的晦气了,怎么的?耆老给你使绊子了?” “耆老?”赵正“哼”一声笑出声来,“他要是给我使绊子才好呢,这回难弄,是皇帝老儿可着劲地要整我们……” “元良,小心着说……”姜氏连忙捂了赵正的嘴,“圣人可是你能议论的?” “晓得了!”赵正道:“姜婶子,你可知道我们平凉有多少十六岁以上男子、十四岁以上女子还未婚配?” “男的我知道!”赵吉利说:“不多,就我们四个,二娃那几个刚满十四,还得等两年!女子吧,我就不清楚了,娘……你可知道?” 姜氏点点头:“二十九个!” 赵正闻言顿时捂脸,他今日只是把民册交上去了,具体数字他都还没看。 二十九个……二十九个…… 赵正不想细算这二十九个十四岁以上的女子到底要多交多少税,他就知道,这二十九个女子,现在在他手里简直就是烫手的山芋。 “是婚嫁诏的事?”姜氏问。赵正点头,“婶子怎么知道?” “全村都知道了!”赵吉利说:“金玉一早就说了,今天赵大柱来找你去河边,听说你去镇上了,就去找金玉,金玉就把这事都抖搂出来了……这不好事么?” 赵正苦笑一声,算了,不说了,先回家睡一觉,明早起来再说。 赵吉利看着赵正孤单的背影,心里也不由咯噔一下,这货回来也不问驴皮交易的事,也不问鱼获收入的事,看这情景,八成是被坑得不轻…… 赵正睡了一觉,然后做了个梦。 梦里面平凉村二十九个女子排做一排,被一群贱笑兮兮的油腻汉子像挑牲口一样挑来挑去,其中还有一个蹦蹦跳跳地跑到赵正面前,伸出手来,问他要喜钱,然后被赵正一个巴掌呼上了祁连山。 这时候刘怀东突然蹦了出来,对着赵正说:贤侄,你也去我们富安村挑两个吧。 说着,便把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婆给推了出来,赵正一个没留神,直接就吓醒了…… “元良哥哥……”琳儿一脸关切地看着满头大汗的赵正,“你梦魇了么?” 正文 12、进城 , 赵正坐在炕上半天没缓过神来,一脸的忧愁。 直到赵大柱闯了进来。 “怎么了这是?风风火火的?”赵正接过琳儿递来的汗巾,擦着脸问。 “你怎么才起啊?”赵大柱“啧”了一声,道:“元良,昨日河里只捞了六百多斤鱼……” “这么快?”赵正眨了眨眼睛,随即心里也了然了。 鱼这东西,特别是冷水鱼,他有一个活动范围。在同一个范围里大肆捕捞,确实用不了多久他就没了。 得有一个恢复期。 像平凉这种全村下水的作业强度,再捞下去,怕是河湾里的沙子都捞干净了。 “你换个地方吧!”赵正道:“选带弯的河面,别太深,也别太浅。” 赵大柱想了想,“那得再往上游走三里地。” “路是远了点,不过总比没有好。”赵正道:“我们的口粮只够吃十日,如今已是第四日了,就算有鱼,也吃不了多久,这个不能断。” 想了想,赵正又道:“你把金玉喊过来!” “好嘞!”赵大柱领命而去,不一会儿,赵金玉拎着毛笔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找我有事?我那算账呢!” “我去趟县里,有鱼干吗?” “有半干的,这才晒了两天……”赵金玉道:“而且只有百来斤小的,大的还湿着呢……” “得了,给我五十斤,我去叫吉利。” 之前赵正就打算卖鱼或者卖鱼干,只是打鱼刚起步,还没有多少存量。这次是因为河湾的鱼没多少了,他没料到会如此快,于是快马加鞭,想要早点变现,或多或少,卖点铜板,换点粮食回来,好歹口粮能再撑个几日。 鱼不能当主食,它得是菜! 否则太奢侈了。 赵吉利一听要去县里,眉毛都拧在一块了。不是不愿意,实在是太远了,七十里! 去镇上行不行? 赵正摇头,镇上他考察过了,市场太小。虽然五十斤鱼干没问题,但往后呢? 现在是开拓市场的好机会,这趟去县里,一是探查,二是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营生,不能混吃等死。 赵金玉给了他们一百个钱,然后翻着空空的口袋,“这是全村最后的铜板了,不过你们别不舍得,该吃吃,该喝喝,回头我挂元良帐上。” 赵正:“……” 赵吉利挑着担子在后面笑,赵正抹了抹差点掉下来的眼泪,把钱装在破褡裢里背在肩上,转身朝后挥了挥手。 两人花了一个时辰,到了富安村借马车,刘怀东二话没说,当即亲自上手,给他们套车。临走时还往马车里添了一把稻草杆子。 赵吉利还纳闷怎么刘里正如此好说话,前几日来还一脸欠了他钱的模样,赵正也不细说,让赵吉利赶着车赶紧走。 上了官道他才道,“你老刘叔出了个好主意,说让各村搞个送亲队,把各自上了十四岁的女子送到别村去,让还没成亲的男子挑……” “这不扯淡么!”赵吉利气笑了起来,“咱平凉村就是再穷,也干不出这种事来!成亲这事,三媒六聘地虽然很矫情了,但像刘怀东这样,跟送牲口去配种有什么区别?” 赵正倒是能理解刘怀东,听说他们富安村人口兴旺,达到年纪的女子少说五十几个…… 赵吉利幸灾乐祸:“别看他富安村富,藏的粮食多!这婚嫁令下来,来年交夏税,他怕是要脱层皮!” 赵正打心里没敢像赵吉利这般开心,让他棘手的女子也不少。赵吉利是还没尝够封建社会的铁拳,等那一拳真的打在身上了,才知道有多疼。 拉车的瘦马踱着四方步,从上午一直晃悠悠地走到了下午。赵正颠得两股打颤,眼看着远处的城墙越来越近,干涸的沪城河上,一张吊桥放下,行人往来,便是到了。 谁知门口两个兵丁一拦,指着马车上的鱼,开口就是两个字:“交税!” 赵正下车,从褡裢里掏出十几个钱,“官长,我是上平镇平凉村的,县令跟我们耆老说要吃鱼,我们特意赶了七十里路来送的,这几个钱,官长留着买点吃食……” 那两个护城兵丁互看了一眼,“县府的鱼?” 赵正使劲点头,“正是正是……” “那就进吧!”兵丁叹了口气,推开了赵正的手,没收他们的孝敬钱。 赵正连忙“驾”了一声,把一脸懵逼的赵吉利连带着马一起拖进了城门。 “你这逃税啊!”赵吉利吓得汗都出来了,扯着赵正的衣领子低声道:“抓住咔嚓的……” “咔嚓了正好!”赵正深吸一口气,“我算明白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知道五十斤鱼干要交多少税吗?我这一褡裢的钱送出去,都不带够的!你在城门边可看见税官了?不过是那些当兵的想混点脏钱,听我们抬出县府的大名,才不敢造次的……” “这你都知道?” “猜的!”赵正不想辩论,随便找了个马房,栓了马,又给了几个马草钱,便问了集市的路。 县城规划地不算规整,但有专门交易的市场。赵吉利挑着鱼干,跟着赵正转街窜巷,也不知道绕到哪个角落,终于听见了买卖声。 市场人很多,赵吉利走着走着,却突然不见了赵正,正自心慌的时候,却听见赵正在问价,凑过去一看,原来问的还是鱼干。 那鱼干贩子看赵正的穿着,顿时一脸的不耐烦,“这种干透了的二十文,半干的十七文……” “鲜的呢?” “鲜鱼十二文,诶,你问这么多,你买不买啊?” 赵正摇摇手,十斤米才三十五文…… 那贩子当时就乐了,“三十五文?你村里来的吧?你去米行看看,少于八文一斤你有多少我收你多少!” 赵正没说话,活了二十年,算是头一次被人如此地看不起了。 他摸了摸褡裢,默默地转身离开。赵吉利跟在后头咋舌:“元良,我们这是要发啊!” “发?”赵正冷笑一声,道:“物价快崩了,明年再没有新粮入市,我们苍宣县就完了!” …… 正文 13、火头 , 交了六文市集税,赵正寻了一处空位,让赵吉利将晒得半干的鱼摆在了显眼处。 苍宣县城里的物资相对充足,肉菜皮布、陶瓦碗罐一应生活物资应有尽有,彼时河西走廊上的大户人家不多,但因割地的原因,这几年稍有资产的人家都纷纷迁入了凉州境内,此时摊档前人来人往还算热闹,沽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平凉村的鱼干水分较多,成色不好,两人直蹲了快有半个时辰,筐里的鱼只卖出去了三两斤,赵正抱着褡裢坐在扁担上,闭着眼睛直打瞌睡,赵吉利闲得无事,拿着秤杆子敲鱼摊子旁边的柴火剁。 “这柴怎么卖啊?”一个穿着绵袴袄子、头戴软裹幞头的魁梧大汉踢了一脚,问道。 赵吉利抬头,“柴火主儿方才去了茅房,还未曾回来。” 一旁的赵正瞧这人身上的袄子脏兮兮泛着油晕,再看下身绵袴上绣着纹,打扮不像普通百姓,似是军中火头,于是连忙起身,“官长,柴您且慢些看,我这有鱼,不如买些回营……便宜!” “便宜?”那大汉凑过头来看了一眼,“你这鱼干水色太足,要价几文?” “十七……”赵吉利刚一开头,被赵正打断了,“交个朋友,十五文一斤,全拿走!” “你这厮口气倒不小,我与你交什么朋友!”那大汉“嗤”一下笑出声来,手里却捡起一条巴掌长的鱼干打量,“就这些么?” 赵正凑上前去,“要多少,有多少!” “不吹你能死?”那大汉骂道:“我要三百斤你可有?” “有!”赵正一拍大腿,“不过得过些时日,这鱼得晒!官长你只需告知我地址,过几日我便给您送去……保证您要多干我们就晒多干!” 大汉眯了眯眼睛,似是不太相信,眼前这人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袄子,头上扎着一方辨不清颜色的方巾,脚踩露着丝的棉鞋,裤腿上还有一块一块的泥渍,不像贩子,更像个乡下种地的泥腿子。 但比起一般的泥腿子,这人又比他们会说话,一口一个“官长”,叫得心里十分舒坦。 “得了!”大汉思虑少刻,便道:“先送这两筐,回头沽了价,再说那三百斤的事。” “承惠!还烦请官长领路!” 一脸懵逼的赵吉利还不知道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赵正已经把全村的鱼都已经卖出去了,赵正见赵吉利发愣,连忙使了个眼色,这货这才拾起扁担,挑起筐来,跟着往市集外走。 那汉子在市集外取了马,在城门口等赵正赶了马车,便作伴出城往西而去。 走了不到三里地,便有一座木寨,旌旗飘展,门口两个执矛贯甲的兵士远远地迎了上来,“徐火头,今日买了些甚?” “鱼!”马上的汉子在辕门前下了马,向领哨的校尉行礼,“金司兵!今日怎得亲自领哨了?” 那校尉不苟言笑,冷着眼看马车上的赵正两人,“作甚的?” 赵正连忙下车行礼。 徐火头道:“送鱼的,带来认认门路,日后还得来送鱼。” “以前送鱼的贩子呢?” “没寻着!”徐火头拉着那叫金司兵的低声道:“弟兄们多日未食荤腥,他们家的鱼便宜,看打扮又是乡里的农户,不是无良的贩子。金司兵,左右都是买卖,谁买谁卖不都一样?” 金司兵不置可否,摘下腰间佩刀,用刀鞘翻了翻框里的鱼干。见无异状,又冷着脸审视了一番赵正,然后才踱了几步,让开了营门。 赵吉利挑着担子不敢吭声,直到转进了一片木屋,到了后营,才吐着舌头道:“元良,你可看见方才辕门那校尉,脸上一道疤,可瘆得慌!” 赵正没接茬,徐火头却说:“那是咱们军械营掌兵的兵曹。早先年是河陇行军大总管的帐前中郎,前几年请战去了石头城,结果打仗受了伤才到了我们军械营来的。叫金阿贵,新罗人。” 赵正恍然,棒子啊? 赵吉利回头,脚下差点拌蒜。 两人把鱼干送到伙房,徐火头又带着去了账房,数了一堆铜钱。赵正拿着七百个铜钱往褡裢里塞,直塞得鼓鼓囊囊的,还有四百多个没塞下。 “这太费事了!官长,可能折换些粮食?” 徐火头瞪圆了双眼,“军粮你也敢打主意?” “不敢不敢!”赵正道:“好米好面不要,碎米和糠可行?” “马嚼料要吗?送你几捆得了。”徐火头没好气,“你不是有钱吗?去买不就完了?” 赵正追了上去,“不瞒官长您,我是村里的里正。我村里三百多口,眼下全村剩不到三五日的口粮。如今这世道粮价崩坏,哪哪都缺粮,几百个铜钱着实难解口腹之难……” 徐火头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赵正,良久,才道:“你大小好歹也是个官……” “啥也别说了!”赵正知道他要又要说“军粮”这种知法犯法的事,连忙打断:“糠!官长,糠就行!” 徐火头虽然长得魁梧,但看着赵正脸上一副谦卑的模样,心里却软了许多,叹了一口气,说:“糠有!能匀个几百斤给你……” “那就好,我代全村老少多谢官长活命之恩!”赵正一听有门,立时高声感谢,徐火头却说:“可你这不是长久之计……这样吧,你村里可有匠作?近日营里要打造修缮一批军械,要些铁匠、木匠……” “有!”赵吉利插嘴道:“我们村不仅有铁匠木匠,还有郎中……” “郎中也要!”徐火头闻言面露喜色,道:“前几日营正也说要制备药草,营里郎中不够,县里的要价太高,正准备去乡里看看。” “是又要打仗了么?”赵吉利听闻真的要郎中,脸色一变,问。 “打不打仗,物资总是要留齐备全的。”徐火头说,“你们有人,就明日先来。行不行我不敢打包票,但营正那我能说上几句。至于工钱么,不敢说有多高,但有饭吃。” “那就行!”赵正丝毫没带考虑,当即就应承了下来。 正文 14、说亲 , 晌午边,赵大柱带着全村男女老少去了河边,祠堂里只留了赵金玉和孟氏、姜氏还有几个老人收拾鱼干,整理渔网。 周二和不请自到,站在成堆的鱼干面前愣了好一会神。 之前在乡厅的时候,当着耆老的面,赵正说平凉村一日打鱼超千斤,几个里正把这都当成了笑话来听。周二和其实内心也是不信的,只不过当时因为听闻婚嫁诏的事,心里忧愁,笑不出来罢了。 平凉和周集两家虽然互为邻舍,但其实并没有什么走动,而且往年还会因为种地争水的原因大打出手。也就这几年荒了田地,吃不饱饭才逐渐消停下来。 在周二和的印象里,平凉村是比周集村还要穷的村。赵正这个里长又是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周二和怎么也想不到,赵正有什么能力带着平凉村吃上饱饭。 直到站在那堆鱼干前,他才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周二和进了祠堂,里面坐着烤火的几个老人只看了他一眼,便低头接着谝闲传。孟氏和姜氏在內厨整理着晚上的食材,赵金玉则忙着算账,对周二和多少有些视而不见。 周二和转了一圈,赵金玉才忍不住开口问道:“周老,有事?” 周二和抓了抓他那条粗大的棉裤,“元良呢?” “去县里了!”赵金玉接着埋头写账本。 “你们村……”周二和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元良准备弄那什么送亲队么?” 赵金玉摇头,“这个还没说,不过不还早呢么!周老你们是准备弄了?” 周二和不置可否,“我是想着,女子嫁哪也是嫁。我们是邻舍,不如先紧着我们两村的来……金玉,你还未婚配吧?” 赵金玉就笑,“周老,你跟我说这事他也说不着啊!婚嫁这种事,哪能如此草率,要不……你等我们元良回来?” 周二和有些局促,他其实真不是来找赵正的。 整个平凉村,他就知道赵金玉的家境是最好的,赵金玉他爹赵有锄是附近难得的铁匠,母亲孟氏又是出了名的能省。周二和心里是想把自己两个闺女嫁过来,在赵金玉家里估计不会受苦,而且好歹能有个交代。 婚嫁诏的事他都没跟周集的人说,本想捷足先登,谁知赵金玉言语中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分明是听懂了却不领这个情。 周二和越想越气,不仅觉得自己丢了脸,还觉得周集的老脸都丢光了。眼看谈不拢,便生着闷气出了祠堂门,抬头又看见那挂了满晒谷场的鱼干,心里就更堵了…… 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赵大柱把最后一筐鱼抬进了祠堂。 赵金玉拿着纸笔在点数,脸上浮现着笑容。 “金玉……”赵大柱走了过去,“今日收了多少斤?” “一千四百多斤。”赵金玉没回头,手里捏了捏一条半干的鱼,“回头跟他们说说,指粗的小鱼就放了吧,网眼开大些。元良说了,别把鱼捞绝户了。” 赵大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那帮老娘们!恨不得把渔网补成麻布。你是没见今日下午那场面,那真是千军扫过,片草不留啊!我寻思着明后天又要换地方了……” 赵金玉笑了笑,回头问:“元良还没回?” “没!”赵大柱说:“方才我送鱼回来的时候,看见周集里正了?他来做什么?” 赵金玉“哦”了一声,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来说亲的……” 赵正坐在马车上莫名地打了个喷嚏,以为自己身上冷,于是抓了一把马嚼料盖在了自己身上。 赵吉利则赶着马车,一脸喜滋滋的模样。 军械营这一遭算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徐火头是个热心肠的人,不仅给了八百斤糠和麸皮,还答应帮平凉村闲着的工匠找饭吃。 赵正临走时塞了一把铜钱给他,徐火头只收了五个,当是带路费。 赵正坐在马车上,没有赵吉利的兴奋劲。像这种低三下四要饭似的活计,他这辈子仅有过这么一次,他现在才终于理解了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路过周集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周二和揣着袖子,一脸的落寞。 “周老叔!”赵正叫停了马车,打了声招呼。周二和用衣袖擦了擦鼻子,脸上的神色缓了缓:“赵里正!” “怎叫得如此生分!”赵正跳下马车,随手递上来个袋子,“周老叔,这里有十斤小米,回去给女子们熬个粥喝吧……” 周二和斜了一眼,“不要!” “怎么了这是?”赵正本来心情也不算很好,这会儿见周二和像是吃了憋,于是收起了笑容,问道。 周二和“哼”了一声,把他去平凉村结果没遭待见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赵正听完,知道是自己人不识礼数,于是陪了个笑脸,“周老你莫气,金玉这孙子,我回头就去教训他!” 见赵正这么说,周二和心里的闷气到底还是消了一大半,他仰天长叹道:“元良啊,你说这世道,何时我周集嫁个女子都要受这鸟气了……” 赵正没接茬,只是把手里的布袋塞了过去,道:“我今日去了趟县城,在城里看见你们周集的人了。周奎他们……” 周二和点点头:“让他们死外面得了!” “不至于!”赵正笑了笑,说:“人,还是得弄回来。水渠的事,我们回头细说,但我赵正敢说,只要我们两个村不生嫌隙,有什么是干不好的?” “回来他们得饿死!”周二和摇头,赵正却不苟同,他把军械营招工的事说将了出来。 军械营管了军资和器械,赵正见军械营占地颇大,猜测他们所需要制备的物资数量应该十分巨大,单凭平凉村摆平不了,既然左右都要人,为什么不叫周集的一起? 反正水渠的事也算有求于人,把周集的年轻人都召回来,不会可以学,不学也可以打打下手,总之有口饭吃,大家先一起过了这个冬天再说! 正文 15、我不嫁! , 夜色降临,又是掌灯时分。 赵大柱把火把插在祠堂的柱子上,一个小男孩嗦着鼻涕,端着饭碗,扯了扯他的衣角:“柱子哥哥……元良哥哥呢?” “还没回……”赵大柱转身道:“黑灯瞎火的,你自己一个人别瞎跑,你娘呢?” “在那呢!”小男孩指着厅上,那里有一群老娘们围坐在一起,正在商量着什么。 赵大柱走了过去,却被赵金玉拦住了,他拉着赵大柱从祠堂里出来,小声道:“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凑什么热闹?” 赵金玉神秘兮兮地看了看里面那群人,这里面以他娘孟氏、吉利他娘姜氏、还有赵正的堂婶婶齐氏为主,纠集了整个平凉最能管闲事的一群老娘们。 赵大柱纳闷:“从吃饭开始就在说,她们到底在说个啥?” “管她们说啥,走,去村口。”赵金玉道:“算算时辰,元良他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两人到了村口,正好赵吉利赶着马车到了。赵金玉一瞅,“元良呢?” 赵吉利摇头,“被周集那里正喊去了。” “又去了?不吃饭了?” 赵吉利说道:“也不知道元良在想什么,回来路上碰见周二和那老小子,还送了他一袋小米。这会儿,两人大概是在周家煮粥喝呢。他让我先回来,说是去谈谈疏浚水渠的事……” 赵大柱叹了一口气:“他真要去挖水渠啊?这得挖到啥时候?有这力气,多打两天鱼不好么?” “那正好!”赵金玉却道:“我还想着怎么把他堵祠堂外面,他要是知道里面那群老娘们在张罗着给他成亲的事,不定要闹哪样……” “啥!?” 赵吉利和赵大柱闻言同时一愣,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 …… 祠堂里,老娘们的碰头会总算是达成了一致,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 赵正的堂婶齐氏道:“我们家元良原是有本事的,这些日子鞍前马后,可没少跑。不管怎么说,我是觉着他该成亲了,就算帮不上忙,娶个女子回来总不至于冷了元良的炕。” “那就这么说了!”姜氏放下手里的空碗,“说来说去,还是金玉想得周全。元良要是娶了周二和家的两闺女,我们平凉就和周集栓在了一条裤腰带上了。我听吉利说了元良要开渠的事,这兹事体大的,拉上周集的人一同干,总比我们平凉一群娘们好使。” 孟氏面有难色,有些支吾:“那都成一家人了,他们周集若是没饭吃,我们岂不是还要周济一番?可我们也没多少……” “你闭嘴吧!”姜氏瞪了她一眼,“整日里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人是活的,动起来总不能饿死。眼下婚嫁诏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元良这个里正得带头里,正好也是个机会。” 齐氏一拍大腿,“明日我就去提亲。” “我也去!”姜氏点头,“不能失了礼数,我让金玉今晚就备些鱼。” 孟氏还想说什么,却见围在一圈的人都起了身,各自散去了…… “哈欠!” 赵正坐在炕上,没来由地猛打了几个喷嚏。心里不由暗道,今日虽说是吹了一百多里的西北风,但他的身体应该不至于如此羸弱才是。赵正起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被谁给惦记上了。 周盈递来了一方布帕子,赵正接过就撸了一把鼻子。 见周二和投来了关心的目光,连忙道:“不打紧,我年轻,能扛。” 屋里烧了一塘柴火,火势稍弱,炉上吊着一只铁锅,锅里正咕咚咚地煮着米粥。这米粥炖了有小半个时辰,此时粥香味四溢,混着木柴燃烧的独特香气充盈着屋内每个角落。 周春仍旧没有裤子,赖在炕上不肯起来,周二和他婆娘余氏骂了两句没辙,只好端着碗给她送到了炕头。周春一只手架在赵正的腿上,趴在炕头喝粥。 “赵家哥哥,你今日去了县城?” “死丫头,你是真没点格尺!”周盈一巴掌把赵正腿上的那只手拍了下去。 周春一脸吃痛,嘟着嘴怒目而视,张牙舞爪地要抓她姐姐的脸。 “不打紧,不打紧!”赵正赶紧挪了挪腿,周盈往炕里退了退,“这妮子没分寸,你往我这挤挤。别让她把粥都喝你身上了。 赵正缩着腿往炕上躲,周春隔着赵正打不着人,只能气急败坏悻悻地转头接着喝粥。嘴里念念有词:“赵家哥哥你就护吧,你不知道,她可坏了!” “臭小娘你敢毁我!”周盈在被窝里结结实实地给了周春一脚,要不是周二和拦着,那小姑娘就飞炕下去了。 “别闹了,成何体统这是!”周二和一脸怒气,劈头盖脸地骂,“成日里就知道吃喝拉撒,女子该有的,是一样都没有!我还指望你两个能嫁得近点,如今看,不如嫁去军户,让你们吃沙子喝风去,省的烦心!” “我不嫁!我不嫁给赵金玉。他长得又不好看,他娘听说还强势,我不嫁!”周春被踢了一脚,还被周二和训了一顿,脸上顿时就绷不住了,粥也不喝了,躲在被窝里嘤嘤嘤地啜泣。 周盈则低着头,只顾伸着手指在被褥上画圈圈。 赵正知道周二和想把周盈姐妹嫁给赵金玉,他本来是想着能撮合就撮合撮合。可是今天他才猛然发觉,周盈就不说了,可周春她还是个孩子啊…… 周二和骂了几句,又猛的咳了几声。周盈穿了裤子起身帮忙端了一碗水来,周二和小口地抿了,剧烈起伏的胸口才稳了下来。 “又让元良见笑了……” 赵元良不知说些什么,还好正事都说完了,要不是等着那碗小米粥他早就撂了。 不过好在这十斤小米没白搭,周二和也想通了,说是明天就跟着平凉村的匠作一道,去趟县城,说什么也要把年轻人都拢回来…… 吃了饭周二和也没脸挽留,赵正自己走路回平凉,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兜里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对着月光一抖,却是周盈给他的那方布帕子…… 正文 16、啊,这…… , 天公作美,艳日当空、万里无云。 赵正一觉睡了个自然醒。 屋外虽然仍旧寒冷,但阳光正好。 琳儿躲在被窝里抓赵正的头发,数他脑袋上的虱子。 “捏死你,捏死你……” 要说冬天怎么过才舒坦,莫过于躲在被子里看屋外的皑皑白雪,听风吹过茫茫草海的飒爽。 不过前提是,得先吃饱肚子。 赵正搂着琳儿挠她,把小姑娘逗得“咯咯”直笑。 “起身啦!太阳晒屁股啦!” 琳儿蜷在赵正的怀里直钻,“不起,元良哥哥,被窝里暖和!” “琳儿从前可不这样哦!”赵正道:“每日都比哥哥起得早!” 琳儿抬起头,一脸要哭的样子,“元良哥哥,姜婶子说以后我就要去她那了……琳儿不去!” “谁说的!”赵正好奇地问道:“姜婶子说要接你去她家吗?” 琳儿点头,说:“姜婶子说要给你娶媳妇儿,元良哥哥有了媳妇儿,琳儿就不能住这了!” 赵正哈哈大笑一声,“那怎么行!就算元良哥哥有媳妇儿了,琳儿也能住!谁都赶不走你,我说的!” “真的?”琳儿闻言大喜,披着被子跪坐在炕上,伸出手指:“那拉钩……” 赵正心说多大事呢,虽说有这婚嫁诏压着,但不是八字都还没一撇么。 “走,起身找姜婶子去!” …… 起床洗漱出了门,村里静悄悄的,赵正肚子饿,牵着琳儿走到晒谷场上,也没见几个人晒太阳。等进了祠堂,姜氏还不在。 赵大柱也刚起,正蹲在石阶上漱口,冰冷的水灌进去,冻得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元良!” “早!人呢?都去哪了?” 赵大柱含含糊糊地呶了呶嘴,“你不说今天让有锄叔带人去县里军械营么?能去的都去了,天没亮就走了。” “我问金玉他们!” “吉利去富安还马车了。金玉同他娘也跟着一道去了,他们去镇上。姜婶和齐婶在家里,还没过来。” “不开饭了?” 赵正走到內厨,揭开锅盖一看,里面躺了一大锅刚蒸好的糠饼,旁边一口锅里,稀稀地也早就煮了一锅麸皮粥。赵正拈了一只饼给琳儿,自己站在锅边边吃边问:“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得了饭?有事?” 赵金玉昨晚就吩咐了赵大柱,说亲的事先别跟赵正讲,等有眉目了再说。 赵大柱是憋不住话的人,被赵正问得嘴皮实在是痒,但又怕坏了赵金玉的好意,于是借口有事去整渔网,干脆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赵正牵着琳儿,一大一小两人站在偌大的祠堂里,发了好一阵呆。 孟氏在镇上买了一丈红布,又砍了两斤羊肉,然后去铺子里包了一小包糖,三斤柿饼,花了近三百个钱。赵金玉背着褡裢,一路上看见什么好的都想买点,被孟氏好一顿骂。 “你个小狼崽子,又不是你给你说亲,你着急忙慌地急什么急?省着点钱用,就这几个钱不能都给元良花完了!也不知你脑子里在想甚,周二和家那两女子长得漂亮可是十里八村都有名的,你就不要……” “长得漂亮又不能当饭吃!”赵金玉嘿嘿嘿地笑,“我要找,就得找膀大腰圆,能帮着爹打铁干活的!再不济,也能帮着你弄弄庄稼!周家那两个女子,尤其是那个大娘子,要多泼辣就有多泼辣……配元良正好!” “你就坑吧!”孟氏气哼哼地说:“把你兄弟伙都坑散伙了你就高兴……” 赵金玉也不争辩,作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他其实有自己的算盘。 这事还得从赵正想挖水渠开始,别人不清楚,但赵金玉是拨算盘的,心里有数。他知道赵正规划的工程有多庞大,不仅仅是工程量的问题,其中还涉及到用地方面的棘手事项。 水渠要从河上游过来,走的是从高到低的形势。而周集就在平凉的高处,水渠来往,必然经过周集,想避开也行,得绕二十多里地。要想在周集的地上动土,没有比结亲更简单粗暴的办法。 不过之前赵金玉多少还是有些犹豫,但婚嫁诏是个引子,而赵正提着小米去讨好周二和,赵吉利说他是穷大方,但在赵金玉看来,这是一颗定心丸。 两家里正一旦结亲,这事情就变成了家事,而且还能改善两村之间的关系。凭赵正做事的劲头和异于常人的想法,他未必没想到这一点,但这事他是当事人,得旁人来做才更显得适宜。 就算这是个坑,赵正都得往下跳。 做兄弟的不过是推他一把,让这事能够更顺理成章罢了。 更何况,周二和家的两个女子,不说倾国倾城,但确如孟氏所说,长得周正漂亮。只不过乡下女子不大注重打扮,又常年风吹日晒,耽误了容貌而已…… 赵金玉坐在马车上暗鹾鹾地给自己找借口,兄弟啊,这也不算太坑吧…… 姜氏和齐氏带着赵吉利早早地就等在了周集的村口,直到太阳到了头顶,赵金玉才和他娘一起赶着马车回来。 赵吉利瞅了一眼车里的定礼,倒吸了一口冰冷的凉气,直摇头。赵金玉推了他一把,“作甚呢这是,赶紧把车还了!” “但凡这事只要沾上一点坏心思,我都不能信了你!”赵吉利总觉得自己进了个圈套,但此事赵金玉说箭在弦上、势在必行。赵吉利就算不信邪,他也只能乖乖地照着办了。 姜氏和齐氏提着买来的定礼,挑的是一天当中天最好的时候,在周集众目睽睽之下,敲开了周二和的家门。 周二和哭笑不得地看着口里含着糖的春丫头,那刚满十四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周盈躲在里屋不肯出来,坐在炕头死死地捏着手里的衣角,那送来的红布,不由得让她想起了赵正那张看起来有些木讷地脸。 而此时的赵正,还在帮赵金玉善后,那一堆的账目,得亲自上手。 他哪里能想到,正当他对着一堆水墨数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最好的兄弟和他最亲的婶子已经把他的生辰八字交到了周二和的手里。 这件事,赵正根本就没了做主的权力。 他已经被平凉架得太高了,若说他不想反抗那是假的,但此时比起生计来,成亲这种事,都只能算是小事。 身不由己的小事。 半个月后的十二月初八,赵正被赵金玉拖进了祠堂,换上了一身大红长袍,然后在唢呐声和平凉众叔伯弟兄姐妹的恭贺声中,与周家姐妹一同拜堂成亲…… 正文 17、小年 , 正唐兴庆元年,丙午,腊月二十三日。 大雪下过两场,凉州大地银装素裹,原野封塞。 晚饭前,赵正亲手上香点烛,然后率叔伯辈在祠堂內厨祭过了灶神。 为了过好这个年,赵正下了血本。不仅买了猪羊,制了饴糖,还炸了油果,做了糕点。 祠堂里满满当当地摆了三十桌,平凉村男女老少都到了场。荤素菜肴装在条盘里,自內厨鱼贯而上。 赵有锄还拖了一坛酒,笑呵呵地前来助兴。 “元良,这是徐火头给你的贺酒,他让我带句话,祝你新婚和睦,早生贵子!” 赵金玉道:“爹!元良腊月初八成的亲,他腊月二十三送坛酒来,这也太不赶时候了!” “不打紧!”赵正笑呵呵地接过了封着红布的水酒,道:“还不都是你们干的好事,仓促地给我找了这么一门亲事。人家军中又不得光明正大地酿酒,这坛酒怕是费了不少周折。” 赵有锄点头,“那可是!这酒是徐火头花自己的月俸让旁人酿的,从知道你成亲开始,到今天也就十来天,尝尝,可甜呢!” “新酒刚好,老酒可不成,会醉!” 赵正掀开酒坛上的红布,一掌拍掉了泥封,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酒糟香气扑鼻而来。倒了一碗刚要喝,赵金玉突然问道:“嫂子呢?” 赵正道:“在家洗澡,一会就到。” 却听赵吉利在门边忽然喊,“嫂子来了!” 赵正抬头看去,只见周盈周春姐妹两个一身大红长袄,踩着厚底布棉鞋跨过了祠堂的门槛,面带笑容,款步而来。 赵金玉连忙放下碗,一个箭步跳到周春面前,“哎呀呀不得了!几日不见,小嫂子你又漂亮了……” “阿姐!他又跳踉了……”周春顿时满脸羞赧,嗔斥着直往周盈的身后躲。周盈一手拦住了赵金玉,“你别逗弄她了,回头小心我把我们周集胖妞说给你做婆娘……” “那他求之不得!”赵正端着碗踱了过去,“他就想娶个膀大腰圆的,好帮他爹打铁。” “赵元良,少说两句能闲死你!?”赵金玉收起了玩笑,伸手在赵正的腰上使劲地拧了一把,“死样!” “滚!”赵正转身往他屁股上给了一脚,赵金玉哈哈大笑地跑了。 “元郎!”周盈见了赵正,盈盈施了一礼,赵正一把扶住了她,偏偏身后的周春吐着舌头又窜了出来,“元郎!” “明明都是女汉子,装什么知书达礼!”赵正把两人拉到一旁,又把赵吉利也叫了过来,将手里的碗递给他:“我和你嫂嫂说说话,你去和金玉他们一起,帮忙照看着点,别让孩子碰火,照顾着点老人!” “事多!”赵吉利“呸”了一口,拿着空酒碗边走边回头:“你三个一天到晚腻在一块,吃个饭也有那么多话说?” 赵正笑了笑,没理他,从角落里找了张条凳,放在火塘边,招呼周盈坐下。周春有些不安分,眼睛四处地瞟,“琳儿呢!?” “在姜婶那,一会吃完饭我们一起回。”赵正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递了过去。 “啥?” “你最喜欢的。” 周春接过打开一看,是散碎的饴糖。 当初姜氏和齐氏,就是靠着一小包饴糖,把周集里正的二女子忽悠到了平凉。虽然彼时赵正仍旧是个穷鬼,连成亲当日也只是贴了些红纸,并没有大摆宴席。但周春就觉得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糖吃。 “春儿,你去找琳儿吧。我和元良说些事。” “好,一会吃饭我来找你们!”周春远远地瞧见琳儿在人群里和小伙伴玩,眼里顿时就闪了光,头也不回一路小碎步过去:“琳儿——” “嫂嫂!”琳儿似是很喜欢这个嫂嫂,手里拿着柿饼就往周春怀里扑。 赵正和周盈看着两人好得跟姐妹似的,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还是个孩子呢!”周盈道。 “谁说不是呢!”赵正点头,“连你都算孩子。” 周盈红着脸,辩驳:“我十八了!哪小了……” “虚岁!”赵正弯着嘴角笑了笑,没打算就这个新婚当日就已经深入探讨过的问题继续探讨下去,“今日回周集,你爹怎么说?” 周盈抿着嘴摇头。 赵正有些无奈,眼看过完年就要动土开渠了,可周集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赵金玉当初说得挺好听,只要娶了周盈姐妹,帮周二和把三年赋税免了,那他肯定不余遗力的,全力支持灌溉渠开挖。 这事赵正听了他的,周二和那他也是仁至义尽,不仅帮他们介绍工作找活路,还亲自带着周集的男女老少去河里捞鱼,开渠的事情三番五次极力游说,可周二和这个里正当得确实有点窝囊,因为需要占用几亩地的事情翻来覆去,左右横跳,让赵正着实光火。 “元良……”周盈握着赵正的手,“你别怪我爹,他这个里正不好当……” 赵正点点头,“不行过年回门的时候我去看看,到底谁在使绊子。” “都是叔伯乡亲,不能太操之过急。”周盈见赵正眼里的光不怀好意,赶忙安慰道:“回头我再去说说,挖渠毕竟是有利两家的事情……” “嗯!”赵正应了一声,这种事确实不能操之过急。好在如今周盈是自己人,成了亲之后也没有传说中那般泼辣,里里外外还帮了不少忙。有她在平凉和周集中间,能有不少回旋的余地。 “不说了,走,吃饭!” …… 这顿饭吃了不少时辰,等散席的时候,已是深夜了。赵正喝了不少酒,和周盈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周春和琳儿已经回来了,此时两人抱着裹在炕上,显然已是睡着多时。 两人没敢点灯,摸索着除去了衣物,钻进了另一床被子里。 赵正正两眼迷瞪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怎么多了一个人,周盈在他耳边吹气道:“元良,我想给你生个儿子……” 赵正抱着她摇头,“太晚了,改日吧。” “不!”周盈却不依,小声地嗔道:“再拖,春儿都长大了……” 一边说着,一边伸着手指在赵正胸膛画圈圈。 “行行行!”赵正被撩拨得实在是没辙,只好举手投降。 只是这一张炕上挤了四个人,周盈多少有点施展不开…… 正文 18、分红 , 临近过年。 经过将近一个多月的储备,平凉村如今仓满库盈。 赵大柱带人从上游到下游,跋山涉水,足迹遍布大通河流域几十里地。 附近的人家也跟着一起打秋风,个别村落见平凉村组织如此大规模的捕鱼作业,纷纷效仿,一时间河滩上竟是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大通河里能捞的鱼几乎绝迹。 到大雪前,平凉的打鱼队就算分成两支,每日打鱼的收入都已不足四百斤,眼见天气又更加的冷了,赵正便让河面上的打鱼作业彻底停摆。 全体窝冬。 腊月二十六,赵金玉按赵正的意思把这一个多月的收入支出盘点了一番,然后趁吃晚饭大家都在的空档,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 鱼获收入,总共打了鲜鱼两万八千多斤,制备鱼干九千余斤。这些鱼干村里留了一部分,军械营的收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县府里零售批发集散出手,总计售换钱七十三贯、粮一千三百斤,糠和麸皮近两万三千斤。 赵有锄带领的匠作队,在军械营里修缮军器,制练药草等收入忽略不计。但姜氏领着妇人们帮军械营熬制的黄明胶却是大赚了一笔。 牛皮是军管物资,原料都有军械营配送,普通村落吃饭都成问题,根本没时间没精力也没这个规模进行大量熬制。 只有平凉村,依靠集体经济的操作模式,接下了这个大单。而光黄明胶的加工费用,平凉村就足足赚了一百三十多贯。 若是盛世,这近两百贯的钱根本不算个大数目,但如今大唐刚从三十年战乱走出来,铜钱非常稀缺。只是眼下比起铜钱来,能吃饱肚子才更重要,所以较之粮价,这铜钱的价值才更让人容易忽视。 不过就算按市面上如今最高的粮价,赵正一口气也能买下两万多斤粮食。 是米面,不是糠和麸皮。 “不算钱能换的,我们眼前除去每日吃掉的,剩下的粮食按之前消耗的量能吃到六月。七月就有收成……”赵金玉泪眼婆娑,声音有些颤抖,“各位叔伯弟兄,姐妹姑婶,我们平凉……可算熬过来了!” 赵正点了点头,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心里头压着的一块大石头,随着账本的合上,也终于“轰隆”落地。他仍然能记得当初在后山上挖坑埋尸体的情景,也记得推开赵宽家房门所看到的一切,历历在目。 祠堂里鸦雀无声。 姜氏和几个妇人都在默默地抹泪,孟氏也低着头,一个人扒拉着火塘里的木柴。 这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是平凉村所有村民团结奋进一个多月的结果。 这一个多月里,他们起早贪黑,为了一条鱼不顾刺骨的河水,为了能多卖一文钱挑着鱼干走村串店,远赴上百里;为了熬胶点灯摸黑,通宵无眠;为了减轻村里的负担,一只箭簇往复打造,只为做到最好,留在军械营里吃军粮…… 赵正站起身来,深深地鞠躬。 “我赵正三生有幸!平凉,多亏诸多父老……” 赵吉利眼眶潮红,“元良,这大好的日子,你别招惹我们哭鼻子……” 祠堂里有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平凉有幸!元良,也请受我等一拜!” 叔伯们带头作揖,一众父老乡亲纷纷响应。年纪小的孩童则被父母摁着跪倒在地,朝着赵正和他身后的祖宗牌位使劲磕头…… 这便是封建时代的小农,率直淳朴,只要有一口饭吃,便能肝脑涂地。 周盈和周春分立赵正左右,亲眼目睹了平凉村老幼的真情流露,面上波澜不惊,但内心里却震撼不已。 周盈望着早已满面泪水的赵正,有幸,这便是她的男人,她的郎君。 …… 利用年前最后两日,赵正让赵金玉拿出了五十贯钱,按人头给大家发了下去,算做是年底的分红。 钱虽然不多,但也有人死活不要。开春要开渠,这在平凉是共识,紧接着就是春耕,购置农具种子、牲畜租用,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所有人都铆足了力气,就等赵正带着大家接着往下走,几个铜钱而已,看不上! 但这是赵正下的死命令,赵金玉也管要不要,扔下钱就走。 赵正站在房顶上,眼睁睁地看着赵金玉被人追着从脚下跑了过去,逃得飞快。 “金玉,上来帮个手!” “死样,没空!” 赵正呵呵地笑,手里接过周春递上来的一捆干草,均匀地在脚下铺开。 这老屋是土砖筑墙,原木盖顶,铺以干草为了遮风挡雨。赵正来的时候屋顶的干草已经被风吹出了一个大洞,外面下大雪屋里下小雪。 成亲之前,赵吉利几个帮忙拾掇了一番,但赵正总觉得这屋子住不得人,眼下过完年就是春天,春天雨水细密,旷日持久,这铺了草的屋顶顶多能撑两日。而且过完春天就是夏天,虽然凉州雨水不多,但一旦下暴雨,就有可能房倒屋塌。 平凉每年都有被倒塌的屋墙和屋顶砸死砸伤的案例。 赵正把目光瞄向了后山,农作可能不是他的强项,但要是在后山挖洞,这可算是与他军事工程学对口的专业。他调查过后山的土质,紧实,纹理直上直下,特别适合开窑洞。 “元郎……在想啥呢?”周春一手抱着干草,一手抓着木梯,探出头来,看见赵正在愣神。 赵正道:“春儿,若是让你住洞里,你会住么?” “那不狼才住洞里的么?”周春不知道赵正在打什么主意,只说道:“哪有人房子不住,住洞里的!” “算了!眼前事情还很多,这事以后再说!”赵正回过神来,接过了春儿手里的稻草,“你上下小点心。” 春儿却不走,双手撑着,趴在屋檐边看赵正。 “怎么了?” 春儿满目含笑,“元郎,那日你与盈儿那死丫头在炕上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那是你阿姐!”赵正纠正道。 春儿却摇头,红着的脸上笑容荡漾,学着盈儿的语调道:“元良……我想给你生个儿子……哎呀,羞羞!不害臊!” 赵正捂脸,敢情那夜动静确实太大,终于还是把周春给吵醒了。 春儿有些嗔怪,“元郎,我也是你娘子,为啥你不和我做那事呢?” “去,一边玩去!”赵正挥了挥手,“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 正文 19、干仗 , 周集。 周盈从包袱里拿出了两条棉裤,两双布鞋,端端正正地摆在了炕上。 “大妮你回来了?”余氏从门外进来,风尘仆仆的模样。 周盈放下了炕上整理好的被褥,“娘,爹还没回来?” 余氏叹了一口气,说:“还在说渠的事。今早你爹把人都喊一起,把这事都说烂了,就东头大胜家和老于家不同意。但是渠还偏偏要过他们二家的地头,眼下,是僵持住了!” 周盈蹙着眉头,“给钱都不成吗?” “先前姑爷说一亩地补一贯钱,等渠修通了再帮他们垦两亩地出来,别人家都答应了,就这两家临时又反悔了。”余氏揣着手,语气埋怨道:“你阿大这人性子又软,向来逆来顺受的,让他去谈,旁人都不待见!” “我去!”周盈丢下包袱,抢门而出。余氏连忙追在后面喊:“你说话小点声,都是乡亲,别让你爹难做!” 周盈没有答话,径直去了周集的祠堂。 还没到,却见祠堂门口立着个二十郎当岁的男子。那人叫周奎,是周盈的堂兄,以前和平凉村闹矛盾的时候,周集的年轻人个个跳得都挺高,这叫周奎的还用扁担砸过赵大柱,不过后来被赵吉利一棍子闷在地上,躺了三个多月。 周盈对他堂兄印象不太好,前两年家里还不曾揭不开锅的时候,他还偷他爹的钱,去镇上买花酒,把他爹直接就气过去了。 见了周盈,周奎站在那朝她吹口哨,“妹儿啊!你怎么舍得回来了?” “你躲开,我找我爹。” “你阿大在跟大胜叔老于叔说事呢,你去凑什么热闹?” 周盈被拦在门口,推也推不开。 周奎哼了一声,说:”挖渠的事吧?怎么地,才嫁出去没几天,就开始帮姓赵的了?我就不明白了,他赵正给了你什么好处了?让你胳膊肘往外拐?“ “别说得那么难听。”周盈定下神来,道:“你好歹是我堂兄,成亲你不在我也就不说了,如今我郎君想帮咱们,你又在这阻三阻四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周奎摊着手耍无赖,“又不是我不同意,是大胜叔他们觉得亏了,我妹郎他的钱大吗?一贯钱就想买一亩地?” “我跟你说不着!”周盈不想争辩,抬脚要进门,却被周奎扯住了后衣领子。 “跟你说了你不听!你如今嫁到了平凉,你凭什么进我周家的祠堂?今天别说是你,就赵正他亲自来了,他也进不去这个……” “你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忽如晴天霹雳,一声雷吼。 周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感觉有个什么转着圈就朝自己飞来,立时想躲,却不料来物速度着实快,“当”一声砸在了他的腿上。 左腿迎面骨被砸了个正着,剧烈的疼痛钻心般地传来,周奎痛呼一声,蹲下来捂着痛处使劲地嚎。 周盈定神看去,只见祠堂门口不远处,赵吉利抱着手走了上来。 “你算个什么玩意?敢辱元良和我嫂子!” 赵吉利捡起地上的木棍,周盈看了看周奎,问赵吉利:“吉利,你怎么来了?” “元良让我给你娘家送点过年的年货……”赵吉利“呸”了一口唾沫,道:“听你娘说你可能要惹麻烦,我就来看看。” 周奎往外爬了几步,一瘸一拐地站将了起来,“你等着,赵吉利!” 赵吉利拿着棍子岔开两腿站定,伸着食指往下戳:“爷爷我就站这,有本事你就来!” 眼看着梁子架大了,周盈连忙拉着赵吉利要走,“你快走,他真能喊人来把你打死。” 赵吉利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从小打架打到大,莫管是十打一还是一打十,他赵吉利就从没怕过谁。 “嫂子,你且进去找你阿大,这里我看着,我就看看,周集谁能造次!” “你疯了啊?”周盈使劲地去拽他,“这是周集,不是平凉!你眼下站在地方,是我们周集的祠堂门口,你这犯忌的!” 赵吉利一根筋归一根筋,但若是要他真站在别人祠堂门口大打出手,原本打架斗殴就有可能演变成宗族矛盾。这种事他还是能掂量掂量轻重的,于是跟着周盈下了石阶,到了晒谷场。 周盈发现拽不动了,抬眼一瞧,赵吉利手里横握哨棍,一双杏眼圆瞪,瞧着不远处窜出来的十几个周集青年。 领头一个正是一瘸一拐的周奎,此时他双手抱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椽子,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其余人也各持武器,不过刀枪没有,多是一些木锄棒槌。 “嫂子你且让开,别被殃及了!”赵吉利推了一把周盈。周盈怎么也没想到事态怎么就发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当下也不去祠堂找周二和,转身就往平凉跑。 她知道,年轻人斗狠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她爹周二和虽然是里正,但说的话周奎他们根本不听。这事得善后,还真得赵正亲自来。 “给我往死里打!” 周奎恶挺着木椽子,面色狰狞,脚下一瘸一拐,恶狠狠地冲了上前,身后的十几个小年轻嚎叫着也争先恐后…… 此时赵正刚刚铺完干草,下了木梯。 琳儿嘴里含着糖要他抱,被春儿抢了过去,两个女子坐在炉边翻着绳玩。赵正喝了一口水,还没下肚,却听见赵大柱在喊他。 “元良,出事了……” 语气挺急切。 赵正开门,却被满头大汗的周盈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元郎,去周集……”周盈使劲地吞了口唾沫:“吉利和周奎打起来了!他们有十几个人……” 琳儿见周盈头发凌乱,脸色慌张,再看赵正一张笑脸此时阴晴不定,渐渐地变得气势汹汹,顿时吓得不轻,“哇”一声,哭了出来。 “看好琳儿!”赵正放下手里的碗,转身回到柴房里抄起了一根看起来还算粗的木柴,想了想,扔掉木柴又拿起了一根圆木扁担,可冲到门口的时候,却忽然又定住了。 “怎么了?”赵大柱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鱼叉。 “当啷。”赵正把扁担丢在门角落里,“家伙放下,跟我走!” “干仗呢!怎么还没干就缴枪的?”赵大柱不理解,兄弟此时深陷险境,生死不明。既然要去,又怎么能示弱。 咱平凉虽然年轻人少,但也从来没有怂过不是…… 正文 20、下来 , 赵正和赵大柱两人急匆匆地出了村口,却见几架马车从官道而来。 赵有锄带着军械营的几个军士,押着一车铁矿和牛皮,赶了几个时辰路,到了平凉还没进村,就看见赵正两个火急火燎地要往周集去。 “元良,这是军械营曹司仓……”赵有锄跳下马车,指着车上一个年轻校尉介绍。 “曹司仓!”赵正一边跑一边作揖,“有锄叔,你且先帮我照顾着,等我从周集回来!“ “诶,你去周集干甚呐?”赵有锄问。 赵正已经跑了十几丈远,扯着嗓子道:“有事……” 曹司仓坐在马车上,笑吟吟地看,“你们平凉的年轻人看上去就不错,精气神十足!难怪营正和金司兵都待见。” “那是我们里正!”赵有锄捉摸着赵正的去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曹司仓吃了一惊,“如此年轻的里君?” 赵有锄本还想吹着牛夸赞赵正一番,但此刻却没了心情,把人引到家里后,让孟氏好生照顾,自己跑到赵正家里去问问情况…… 赵正两个箭步冲进了周集的村口,抬眼就瞧见晒谷场上挤了许多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人群里还在起哄,有人在劝架,有人在拱火。 “别打了!十几个打一个,你们好意思吗?” “怎么就别打了,敢跑到我们周集来炸刺,他平凉欺人太甚……” “麻烦让让!”赵正双手使劲,推开人群,却见晒谷场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周集的妇人们哭着喊着,正把他们拖到角落里。 赵大柱揪着一个老人,“我们赵吉利呢?” “哟,来帮手了!”那老人瞅了一眼赵正和赵吉利,呶了呶嘴:“喏,那呢!” 赵正顺着他嘴呶的方向抬头看了去,只见不远处的一座房上,赵吉利拎着哨棍坐在屋檐边,使劲地喘粗气。屋下周奎几个正在架梯子,但低处想占高处的便宜,左右是要吃些闷亏,赵吉利拿着哨棍一捅,那梯子就随着人群里“哄”地一声,砸倒在了地上。 赵大柱想喊,赵正伸手制止了。 “没吃亏,稍安勿躁!” 周二和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了赵正,顿时脸色凄苦,小步跑了过来,“元良你可算来了,怎么还有心情看热闹了,快让他下来!” “爹!”赵正行了个礼,询问到底怎么个情况? 周二和原本在祠堂的里间拉着周大胜和周大于两家掰扯修渠的事,但因为补偿的事情一直僵持不下,周二和知道这两人原本老实本分,如今出尔反尔,定是有人在背后嚼了平凉的舌根。于是想着做个和事佬,从中斡旋一番。 谁知说着说着,就听外面人声鼎沸,周二和出门走到祠堂门前一看,顿时就看见了一副鸡飞狗跳的场面。 赵吉利一根哨棍耍得滴水不漏,周奎在他手底下没走两招,就被一棍子拍在了手上,一条手臂粗的木椽子掉落,赵吉利飞起一脚,那木椽子带着风声打着圈甩了出去,顿时就带倒了三个周集的年轻人。 但毕竟赵吉利是客场作战没有后援,周集也不缺血气方刚之人,见同伴倒地,立时就有四五人前后夹攻,手里木锄棒槌直往赵吉利的头上、背上、腿上招呼。 赵吉利四岁就开始习武,从他当过兵的爹那学了不少本事,都是战场上的生存之术,一时间腾挪躲闪避开了要害,挺着背又硬扛了几下,但双拳难敌四手,终是被一棍子扫倒,但好在赵吉利灵活,倒地之后翻身一滚,躲开围攻就绕着周集开始跑。 周奎也是能扛,被赵吉利接连重击还能起身带人去追,周集这地形他们熟,堵着赵吉利双方在巷子里展开了混战。巷子路窄,施展不开,偏偏论单打独斗还没人是赵吉利对手,赵吉利逮着机会就用哨棍使劲地拍,打得对面人仰马翻。 结果打着打着,赵吉利就被追上了屋顶…… 周二和说得口沫横飞,赵正听得是一头雾水。 这是为啥呢? 看和赵吉利对峙的周奎,像是吃了莫大的亏,赵吉利到底是因为怎么个原因,把周集的年轻人闹得就像是要攻城拔寨的模样了呢? 不死不休啊这是。 “爹,你让旁人都散了吧!”赵正道:“怕是在父老面前,周奎舍不下这个面子。” “怎么讲?”周二和一脸恨铁不成钢:“敢情打了这许久,还是面子?” 赵正点头,周奎他知道。人是混蛋了些,但其实说他有多坏,并没有,无非是吃着咸菜操了富二代的心,喜欢喝花酒,仗着人多横了些。也没听说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本质上还算个淳朴的乡下种田人。 只是两个村的年轻人从小就不对付,互相看不顺眼。这回又是赵吉利跑到周集来撒野,当着周集叔伯兄弟的面,周奎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只要不是冒犯宗族这种原则错误,想要解决也不算十分棘手。 周二和还是听了赵正的话,挥着手让大家散了。 少有的几个大老爷们给周二和面子,没有掺和转身要走。但在场的妇人们却骂骂咧咧地想要找赵正讨理会。此时周集能打又想打的都去围赵吉利了,赵正身边的赵大柱一挡,她们顿时就没了脾气。 赵大柱身材高大,往那一站,就跟堵墙似的…… “可不敢再打了!”周二和见人群散了,便劝赵正。赵正点点头,踱着步子,到了周奎的身后。 周奎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屋檐上坐着的赵吉利,方才又是吼又是挨打,此时已是没了力气。 但就感觉后脑勺猛生凉风,回头一看,赵正笑嘻嘻地出现在了面前。 “大舅子……”赵正做了个揖,“折腾了这许久,饿了吗?” “赵正!”周奎咬牙切齿,刚稳下去的呼吸又开始不均匀了,赵正连忙摆手,“我可不是来打架的,一家人何必如此!” “元良,你怎么才来啊!”坐在屋顶上的赵吉利见救兵到了,顿时喜上眉梢。 赵正给他使了个眼色,“下来……” 正文 21、掰了 , 赵正手奉三炷香,在周集祠堂门口的香案前,率赵吉利、赵大柱跪倒在地。 “周集列位先辈在上,平凉里正赵元良,今日代赵氏族兄弟赵吉利,给列位赔个不是……” 说罢,便俯身恭恭敬敬地虚扣了三个头。 围着的周奎一干人等倒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赵家里正说一不二,说赔罪便赔罪,丝毫不拖泥带水。 周二和紧闭双目,老脸微红。想当年穿着开裆裤就在地里干架,如今一晃眼,这群毛孩子都已经长大了。 赵正端端正正地将香排开,插进香炉内,起身。 “我赵家人在周家祠堂前不逊,是我赵家的错。”赵正转身,面无波澜、语调平缓道,“如今罪也赔了,爹,元良告辞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周二和埋怨道:“谁也没把祖宗家法搬出来,你这一弄,咱两家还来往不来往?” 周奎冷哼一声,“没了平凉,我周集还不过了?” 赵吉利和赵大柱怒目而视,赵正却没接茬,拱了拱手,对周二和说:“平凉与周集原本一衣带水,本该和睦相处、共克时艰。但如今这景况,近邻交恶,实乃亲痛仇快。不过我平凉自问心无愧,往后若是爹有难处,女婿自当尽心竭力。只是若说周集有难,还请周氏乡亲莫要怪平凉爱莫能助……” “元良……元良……” 赵正说完便走,周二和扯着自己那条粗大的棉裤,追在身后喊,“你可千万别动怒,我再去与他们说说……” 赵正没有答话,只听背后周奎高声道:“叔父,今日且让他们走了就是,周集不比平凉人少,他们能做的,我们也能做!多大本事?” 赵吉利冷哼一声,自道:“吃里扒外的狗东西,长了一副白眼狼的恶毒相貌……” “就是!”赵大柱应和,“若不是元良亲自教他们打鱼,给他们寻下家换钱换粮,他们周集能捱到过年?你有句话没说错,就是狗东西!” “行了!”赵正站在周集的村口叹气,“你两个就别在这骂了,别人又听不见,说给我听呢!?说我蠢?” 赵吉利脸色愠怒,“等我再回去,杀他个七进七出!” 赵大柱起哄:“我也去!” “够了!”赵正一手拉一个,“你们都是我爹!行行好,回家吧!” “你不气?” “我气不死我!”赵正摇头,“但我泰山他弹压得住吗?他压根就带不动!但凡他平日里能硬一些,这架能干起来?我方才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打铁还需自身硬,与其热脸去贴周集的冷屁股,不如做好咱们自己的事……” 或许,等有朝一日平凉真的富起来了,强大起来了,周集自然而然地就能消除掉与他们的敌意吧…… “那渠呢?”赵吉利见赵正语气里似乎有了些心灰,问道。 赵正道:“有周集,这渠要挖,没有周集,这渠也依然要挖。有了渠,我们可以往远处开荒,那些原本荒了的地,就能起死复生。” “那人呢?我们人手不够!”赵大柱道:“没有周集人点头,我们的渠得多挖二十里!” “招人!”赵正斩钉截铁,“县城流民多,各郡各府的都有,过完年我们就去招人!” …… 赵吉利去周集打的这一架,愈发让赵正否决自己对周集的绥靖策略。一开始,他始终觉得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难题大家商量着就能一起解决了。但他终于还是太天真,耐心和安抚换来的不是合作,而是对方恬不知耻的漫天要价。 就有那么几个人,卡着春耕前宝贵的二十几天,想要从原本就一穷二白的平凉捞取更多的好处。 不是几贯钱的事,而是真的恶心。 赵正决定不让这个苗头继续放任下去,干脆壮士断腕,自力更生。 周盈见赵正头发都竖起来了,心知这趟去周集事情肯定不顺,想安慰,却想到自己也是周集人,又不知道如何安慰。 春儿和琳儿在里屋睡午觉,赵正换了一身衣裳,径自去了赵金玉家。 走到门口,却见赵有锄带了几个叔伯,正往村口去。赵正喊了一声,赵有锄脸上才笑了起来,“你们回来了?” “有锄叔,这去哪呢?” “方才问了你家大娘子,知道吉利在周集和人打起来了,我就找了几个叔伯商量着要去周集救人。”赵有锄道:“就是人都在忙活,找齐人花了些时间!” “没事!”赵正向各位叔伯问了好,“都散了吧,这事回头再说。” 几人见赵正无恙,知道赵吉利和赵大柱也应该没事,于是都回去继续忙自己的事。赵正则和赵有锄二人一同去见了曹司仓。 赵正和赵有锄不在,孟氏前前后后地端茶递水,忙得不可开交。原本军械营押送牛皮,有几个军士就办妥了。但此次前来,曹司仓亲自坐镇,盖因除了熬胶的牛皮之外,还有一车打造箭簇的铁矿。 赵有锄年轻的时候就在军械干过,论起资历来,如今军械营的工匠都要尊一声前辈。虽然他这十几年不打刀剑,改铸农具,但他打造兵器、箭矢的功力仍旧十分高超。带的徒弟也非常出息,在一众工匠中,他这一组的效率最高。 眼下正是年关,过完年后就要春耕。大唐律法规定,农户每年有二十日的徭役期,但在这个基础上同时也注重农耕,无论是以任何借口,农忙期是不能征召农户做徭役的,哪怕给钱。 否则就是重罪。 但是军械营也有自己的任务,完不成就要军法处置,所以营正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派军士往各家送铸造所需物资,不在农忙期限制时限,只求按质按量完成,好对付年中监察的盘点。 赵正从侧面打听了一番,军械营到五月,要完成二十万支弩箭,十万支弓箭的任务,分摊到平凉村头上的,有近两万的量…… 曹司仓不管铸造,但来时也受了营正的嘱咐,见赵正面露难色,他道:“里君尽管放心,除了人手之外,里君需要什么,你只管开口,只要军械营有的,尽予方便……” 正文 22、掘你祖坟,誓不罢休 , 曹司仓特地强调了这不是强征,完全是军械营有求于人,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只要完成了任务,还另有加赏。 赵正默默地计算了一番,五个月时间打造两万个箭头,平摊到每个月,就是四千个。均分到每一天,一百多…… 赵有锄带了四个徒弟,一人每天也就打不到四十个。 算起来量并不是特别大。 赵正看向了赵有锄,赵有锄却面露难色,“这又不是打镰刀,两锤子敲一个!大唐军用箭簇,所产份量、样式皆有固定制式,容不得半点马虎。一人一天四十个,有些紧张。” 赵正一想也是,这要是放在前世,冲压机往模具上一阵吨吨吨,两万个箭头,两天完活。 这年头从熔矿、去渣、定型、打造、淬火,一套工序下来纯靠手工,件与件之间的误差以钱毫计算,难度可想而知。 曹司仓见事情卡住了,便言辞恳切道:“里君,我也知道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但还请里君看在营正的份上,尽力而为。” 赵正打了个哈哈,“之前不还说不限时日的么?” 曹司仓呵呵一笑,“也就一说,春耕自是重要,春耕之后不还是有时间么!” 赵正叹了一口气,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虽然与军械营的鱼干买卖是你我自愿。但说到底徐火头不买赵正的鱼干,也可以买李正的鱼干,还能买刘正的鱼干。 更何况军械营招人修缮军械,看上去是简单的雇佣关系,但实际上它解决了平凉村一部分人的口粮问题。 活命之恩,在这个时代弥足珍贵。 赵正拱了拱手,“有锄叔,曹司仓!既是如此,我们便应了这份差事。不过人我们可以找,但粮得军械营出!” “那是自然!”曹司仓见赵正答应了,也十分爽快,“明日我便差人送两车粮食来,日后定期定量,一粒不少!事成之后,里君找的人,也一同论赏!” 曹司仓见差事交代地顺利,也不多做停留,留下了一辆马车方便平凉村来往军械营,便自带着人回去了。 “元良啊元良,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赵有锄哭笑不得,对赵正好一通埋怨。赵正站在村口,兀自捂脸。 “老叔啊,要怪就怪你手艺太好,军械营惦记着你的好手艺,过年都不肯放过你!” 赵有锄“啧”了一声,其他都还好说,无非再做个炉子,再打个铁毡。但这人,要去哪里找? “不急!”赵正摇摇头,反正要去县城,那里龙蛇混杂,千百流民中,总会有那么几个堪用的…… 忙完这件事,赵正才猛然发觉天色已经不早了。 一天跑来跑去,水都没顾得上多喝一口,赵正拖着疲惫的脚步回了家,春儿已是醒了,正坐在木盆边浆洗着琳儿的衣裤,周盈则拿着针线纳鞋底。 见赵正回来,春儿衣服也不洗了,上前就把一双冻得通红的手往赵正怀里伸,“元郎,这水冻得可疼可疼了……” “冻就烧火啊!”赵正没好气地笑,周盈道:“柴火不多了,明日我去后山砍些来。” “我去吧!”赵正握着春儿的手,感觉到那两只柔嫩的手上冰冷冷的。 “元郎挺偏心的,就知道疼阿姐。”周春把手抽开,“春儿去砍柴,也不见元郎说一声我去吧……” “行了,别闹!”赵正着实不太会哄孩子,偏偏这孩子还是自己婆娘。当初赵金玉这个棒槌,说娶两个比娶一个好,左右都要嫁人,周春要是嫁给了旁的村,到时候周集倒向哪谁能说得清楚。 彼时赵正也和赵吉利赵大柱一般,使劲点头,傻乎乎地想好像是这么个理。 赵吉利还撺掇拱火,别看春儿年纪小,养几年,不比盈儿长得差。 赵大柱跟着起哄,就是,看,春儿那身材…… 赵正此时想起那三人当时说这话的表情,恨不得现在就去祠堂抽他们。 现在想想,自己就算是牺牲终身幸福,是为了平凉,可为了平凉,为什么要娶两个? 赵金玉和赵吉利、赵大柱他们不也是要成亲的吗? 合着当时四兄弟,就可着他赵正来祸害。 就因为他赵元良是里正!? “元郎,你可是后悔了?”周盈突然问了一嘴。 “啥?” “后悔娶我和春儿了?”周盈放下手里的针线,认真道:“当初你也是想借着这机会和周集谈水渠的事吧。只是没想到,如今这局面却闹成了这般模样……” 赵正叹了口气,“没呢!” 春儿嘟着嘴,“你就是后悔了,你方才都不耐烦了。” 赵正有口难辩,周盈低着头又道:“就算这只是一场交易,也改变不了我和春儿已是你娘子的事实。你若是有朝一日后悔了,就去买两丈麻绳,我和春儿自且去了,不予你添麻烦……” 来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他终于来了…… 赵正实在没心情和周家姐妹拌嘴。 他承认,他起初的确是用心不纯。但他赵正做事从不后悔,一向秉承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周盈自打嫁过来之后,处处以他这个平凉里正的立场出发,向来没有往娘家拐过胳膊肘,为人处世可圈可点…… 就连周春,知道赵正无心与她圆房,平日里开开玩笑,也只是口舌上占些瓜落,从不争风吃醋。还一门心思地讨好琳儿,生怕在这个家里没有位置。 赵正对她们,根本没有哪怕一丁点后悔的心思。 “别说傻话!”赵正一手楼一个,把二人搂进了怀里,“平凉与周集的矛盾,我相信终有化解的一日。而我与二位,是在赵氏宗祠里许过誓的,不离不弃,白头到老,说得轻松容易,但却是一辈子的事……” “臭郎君!”赵正说得动情,春儿听得却崩不住了,“哇”地一声,抱着赵正顿时哭了起来。 周盈把头埋在赵正的胸口,一双粉拳使劲地锤,啜泣道:“赵元良,好话都让你说尽了!我与你说,这辈子你若是敢负心,我定掘你祖坟,否则誓不罢休!” …… 正文 23、招丁 , 话说景中末年,大唐税收暴增,关内、河东大批农户逃亡。所选之地无非江南、剑南、淮南,少有人口往北往西迁移。 但河西遭遇边乱,河西之地家破人亡,丧土失地的人家大有人在。 汉人、回鹘人、吐谷浑人、吐蕃人,凡大唐子民,流离失所,纷纷内迁。 其中最具代表的是吐谷浑王慕容清波为主的一波吐谷浑移民、横越漠北,跨过合黎山、龙首山南下的回鹘一部。 这些人,在河西陇右之界安顿,有的建村落户,有的依然居无定所,四处流浪。 此番情势,已有四、五年之久…… 苍宣县的地理位置不错,土地虽然不比江南、关中肥沃,但常年日照充足,温度适宜。背靠龙首山脉,面向祁连雪山,有足够的水分。经年经营之下,早几十年前就有了塞上江南的美称。 县府大部分征粮都花在安顿流民的用度上,所以此处聚集的流民甚多。 凉州的移民主要是大唐初年关内迁来的汉人,战乱时逃荒而来的河西难民,以及大量的吐谷浑人。但无论是吐谷浑人还是吐蕃人,亦或者是回鹘人,虽然都是大唐人,可在赵正的内心,他还是想找汉人。 平凉村招丁的摊子就在县城的市场边,左近就是县府的粥棚。因为上平镇耆老出书作保,县府为了维持治安,还特意派了一队丁差保护。 “姓名,籍贯!” “胡三大,河东汾州人。” “会什么?打铁会不会?” “没打过,但我会种地。” 赵金玉看看眼前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取了一只木牌,写了个“乙”字。 那人却不走,问道:“小郎君,你们真的给饭吃?每日都有?” “那是自然!”赵金玉点点头:“我们吃什么,你们吃什么。” “可能带家眷?” “你还有什么家眷?” “有老娘,还有个七岁的族弟……” 赵金玉刚想拒绝,谁知坐在一旁的赵正却道:“家眷无碍,不仅能安顿,还能帮忙落户,从此之后你们便有地种,有粮吃,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那叫胡三大的年轻人顿时喜出望外,“你说的可真?” 赵正哈哈一笑,“我是平凉村的里正,大小好歹是个官。我说能办,那就能办!” “元良!”赵金玉拿着笔歪头使劲地使眼色,这是招丁,不是招眷。 “不慌!”赵正面如春风,让胡三大自去找齐家人,约定了未时末汇集,一同返回平凉。 赵金玉哪知道赵正的打算,流民之所以有个流字,便是因为居无定所而来。年份差的时候,就四处流动,年份好的时候,便回到家乡。 如今大唐百废待兴,只要税收大策一落地,不怕土地没人耕种,到那时,缺的就不是地,而是人。平凉村近些年来抽丁严重,村中丁男不足五十,中男也不过就剩下赵正这四个族兄弟,能当重劳力的,加起来也没有超过六十人,断层严重。 若是好不容易招来的丁壮,趁着形势好转一个不留神跑了,那平凉村拿什么中兴? 所以赵正根本不怕人带着家眷,有了家眷就有了根,就能一门心思地帮着平凉。 赵金玉的宗族观念甚浓,这和赵正“大汉主义”其实如出一辙。但大唐就是这个大唐,无论怎么作,都不能改变大唐尤其是西北边陲民族混杂的事实,就如同无论赵金玉如何想保持宗族纯洁,他都不能罔顾平凉村缺丁少男的局面。 但赵正不会做那些引狼入室的赔本生意,不会是个男的就想拉到平凉。他要的人是需要具备一定的条件,首先要有手艺,木匠、瓦匠、铁匠,只要会一门,就归入甲等,重点招募。 然后,就是没有手艺的乙等,这些人不小于十六,不大于二十五,不像病痨,身体健硕,没有残疾,只会种地…… 条件放得十分宽绰,加上有县府公文告示,苍宣县里的流民得到消息后,知道不是官府的糊弄,于是纷纷都涌了上来。但听说需要落户,而且在那个叫平凉的村子里至少要呆满三年,很多人都打了退堂鼓。 这些人中许多人要么没有手艺,要么年纪并不达标。还有一些单身汉终年流浪,不肯死守一处,实属凑热闹的盲流,所以实际登记的人并不多。一上午下来,拢共只有三四百多人排队询问,符合条件的有六七十人,大部分都还带了家眷。 赵正在其中选了两个木匠,两个铁匠,两个瓦匠,又亲自挑选了三十个年轻人。赵金玉注意到,赵正挑人,要么单身,要么只带了老娘老爹或者年幼的兄弟姐妹。 有老婆孩子的,一个没要。 赵金玉渐渐地有些看明白了,这哪里是在招丁,这分明是在招婿啊! 他斜着眼睛看忙碌着的赵正,难怪这一大早怎么劝都不听,放下手里所有的事,就是要跟着来县城。 原来是为了这出。 赵正不仅要让家眷锁住这些人漂泊的心,还要耍一招美人计。 果然是深思熟虑啊…… “看什么呢,你!”赵正见赵金玉目光呆滞,便推了他一把,“快去对一对,人都齐了吗?” 赵金玉一眼望见城门边聚拢着的六十多人,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地对了过去,没错,没有浑水摸鱼的。然后给每个男丁发了一块木牌,让他们吊在裤腰带上,在不熟悉之前,权做一个身份识别。 “实话说,我们村本就有三百多口人,如今你们去了,就更多了。大家伙都看着点身边的人,若是没有这块木牌牌的,可得帮忙轰走,否则抢你们的地,抢你们的粮,说不定,还得抢你们婆娘……” 人群“哄”地一声笑了出来。 胡三大咧着嘴笑得最大声,“郎君,是要发老婆吗?“ “滚!婆娘自己找!”赵正大喝一声,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赵正让确实身体孱弱的老人和孩子上了马车,那马虽然是驮马,但也是军械营里吃着马嚼料的驮马,身体壮硕,一车拉了七八个人,走起来稳得很。 赵正和赵金玉,则和新人们一道,边说边笑,开着十一路,走了回去…… 正文 24、扶持 , 赵正做的这个决定,并不是没有阻力。赵家叔伯们就头一个反对,但是当着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赵正用数据让他们闭上了嘴。 仅仅只是一条三十里地的渠,其工程量之巨大,就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平凉村三百多口全部都上,一天可能挖一里地? 就算第一期工程只是挖个大概,那土方量就已经是个天文数字,马上就是春耕,没有水,拿什么去浇灌荒地? 若是不开荒地,每家就接着去弄那两亩几分地,然后再饿上一年吗? 赵正发誓,决不允许! 不仅要挖渠,还要挖六个蓄粪池,除了因为浇灌成本而荒废的那一百六十多亩土地外,河湾边还有七十多亩空地,必须在种菽之前,打理出来。 打鱼? 从此以后,就便断了这个念头吧!大通河上上下下,哪里还有你们打鱼的地方?如今去河里捞一网,都不够我给你们熬的汤药钱。 想要做下这些大事,平凉凭什么? 家家户户都想兄弟姐妹多,可事实就是,人力如今是限制平凉的最大障碍! 否则,我赵正为什么要讨好周集,为什么要娶周二和的两个女子?我赵正赵元良,难道在你们眼里就只是个不入流的老色批? 招来的丁壮和他们的家眷,就站在祠堂门前,赵正立在马车上,大声道:“万望诸位乡亲父老,摒弃陈旧杂念,如今只有一条,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从此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我赵元良没什么本事,能做的,仅此而已!” …… 没人再有反对的意见。 无论是平凉的原住民,还是新来的,都饿怕了。 赵金玉趁着大家都在的时候,宣读了新年拟定的第一条土地措施。 凡平凉村民,无论赵氏本宗亦或是落户新丁,自今日起,耕作一视同仁。 自年始,摒弃分田惯例,无论贫瘠肥沃,均为我平凉诸位共同之田地产,不分彼此。 人丁日出劳作,日落而息,以工分计之。所产换卖之钱粮、布绢、丝麻、铁具,所租买之耕牛、驮马,所养之鸡鸭、猪羊等均为平凉诸位共同之财物。田租地税,户税徭役等租佣调项,均为平凉诸位共同之所担…… 为了达到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目的,赵正直接照搬了他所熟知的小集体经济和大集体劳作的经验知识。 他前世对这类制度其实并不十分感冒,这完全放弃了自主发展的思想,违背了市场和经济的规律。 这种记工分,吃大锅饭最容易养出懒汉。 但这被人诟病了几十年的制度,在眼下的平凉却最为适用。 小农终会觉醒,但现下赵正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填饱肚子。或许等哪一天,有人会不满,有人会抱怨,或许日后的某一天,赵正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但那有什么关系! 他力所能及地救下了他能救下的所有人,那就够了。 就是如此地简单粗暴。 并且没有人表示反对。 因为在场的,平凉村曾经最大的地主,是赵正。平凉的农户,没有谁敢拍胸脯说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没有赵正父辈祖辈的恩惠,并且如今的平凉,依然在受着赵正的恩惠。 兴庆二年正月初三,新年第三天,赵正革了自己的命。 招来的新丁和他们的家人被安排进了已经空了的人家,在简单打点之后,便有邻里上门,送上了一些最简单的生活用品,甚至柴火。 为了照顾赵氏族亲的感受,区别先后,赵正把祠堂分作了上下两厅。吃饭时上厅是本宗氏,下厅是外姓人。 这是叔伯们最后的倔强,赵正也弹压不住。 但外乡人并不气恼,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对宗族的敬畏甚至超过了皇权,能让他们进祠堂吃饭,就已经是平凉给的天大的面子。当即便有外乡人跪了下来,向赵氏宗族的先祖牌位使劲地扣头。 赵正并不想刻意去改变这种现状,因为不仅费时费力,而且毫无意义。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符号,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些符号上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大年除三开始,直至大年初七,赵正马不停蹄,一刻也没敢耽误。跑完上平镇,拿着耆老给的保书,带着平凉村新造的民册,直奔县府而去。 落户的工作出人意料的顺利,就算是过年,县衙也受理了这等惠民的举措。县丞拿着通缉册书对着名单一个一个地复核,确定没有通缉要犯,这才盖了县府大印。 “赵里正,如今敢如此大数目地往自家招丁的人,可不多了!” 赵正点头称是,道:“这几年大家过得都苦,没有多少余粮去送给旁人。若不是平凉修渠需要人手,我也不想干这等大事。” “哦?你们要修渠?” “正是。”赵正也不隐瞒,把平凉村开挖灌溉渠的想法和盘托出,县丞似乎很感兴趣,“啧”了一声,道,“这条渠要是修通了,可开多少荒地?” 赵正早就计算过了,当即道:“二百三十余亩。倒不是灌溉极限,而是就算招了丁,也不能再开了。人不够。” 县丞脑袋转得极快,心道朝廷如今鼓励垦荒,平凉村一马当先,若是成了,无疑是苍宣的一个榜样,那可不是典范? 但不知平凉村能耐如何,具体事宜还须现场勘验。若是真能挖出一条能惠及十里八村的大渠,那别说是在凉州,就算是在朝廷,也是一件大功。 赵正见县丞的眼睛在闪光,情知县府也定是对此事极力支持。当下又把自己面临的困难一一摆出,让县府定夺。 农具,特别是铁质农具,奇缺! 再一个,是地,周集占着水渠必经之路,就赔偿问题,尚未谈妥。 不过征地这事兹事体大,牵扯律法、氏族等多方面因素甚广,处理不当会动摇治民根本。这种事别说是县府,就算是河陇节度使,面对这种问题,他也不能乱来。 赵正当然知道这其中缘由,只道哪怕先动工,多挖几里地都没关系,关键是要动起来,不要误了春耕。 这番话一出,便连县丞都赞叹不已,直夸赵正果然年轻有为,端得是识大体,认大局。 既然平凉缺铁器,那好说,生铁等一应物事,县府全力供给,需要多少就拿多少,专项专用,打了农具只需登记造册留上官备查,就不必来报了…… 正文 25、多大事? , 对于县府的扶持,赵金玉对赵正简直五体投地。 县府是怎样的存在?那是皇权的范围,一个村的里正,堂而皇之地就敢什么都说。不仅说了,还说得如此通透,简直匪夷所思。 赵正却不以为然,他知道朝廷的动向,他也自信有能力做好这件事情。只要县官他不傻,他都知道平凉是在给自己往上戴乌纱帽。这种不征用徭役,仅靠村里自发的行为,哪个父母官不乐意? 赵金玉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但眼光过于局限。 赵正把赵金玉留在了县府,让他拿着县令出具的文书调用县府府库里的生铁,能立时换成农具的,折算工钱以生铁兑换,有多少要多少。 赵金玉也算不辱使命,找了县里的、镇上的铁匠铺,一通生铁使劲砸,没有就先订,最后包括运费、人工总共只花了十三贯工钱,消耗了九百多斤生铁,换了三百多铁锄、铁锹等一应开渠工具。 这种大赚的买卖,让赵金玉心里乐开了花。 …… 正月十五,赵正站在大通河的河坎上,亲手斩黄鸡,烧黄纸。 平凉村全村出动,站在河滩上黑压压的全是人,人手一只铁质工具。 “图个吉利!”赵正使了个眼色,“开工!” 一旁的赵吉利直等赵正吩咐,立时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扬起手臂画了个圈,“嘿”一声,铁锄破土而入,再一掀,河坎上便被挖出了一个大大的豁口。 外乡人胡三大一马当先,领着众人“嗷嗷”地嚎叫着,男女老少三百多人分别冲向了之前早就安排好的任务区域,手里铁锄翻飞,顿时沙土飞扬。 赵正在荒原上踱步,亲自测定水渠走向,估算每日工程量。 周盈扛着赵正土造的水准仪亦步亦趋,每隔几十步,按赵正指示放下一个。赵金玉挑着一担砖头,往仪器上挂。赵正通过水准仪的望山,观察垂在仪器上的砖与仪器的夹角,测算两个仪器间的土地高低。 “元郎,这玩意真的有用吗?”周盈放下最后一个水准仪,返身去拿之前放下的。 赵正摇头,“也就估个大概,但有总比没有好!” 三十多里地,赵正花了五天总算测算完毕,在草纸上他画下了工程草图,在哪里转弯,在哪里深挖,哪里浅挖,一一标注,周盈和周春就在这些点上做标记。赵金玉则拿着尺子当监工,按照草图构示,测量渠沟深浅、宽窄。 为了防止有人摸鱼,赵正甚至开出了立功受奖的条件。 丁男每人每日三丈,奖钱五十文,加记半工分。每日四丈,则奖钱一百文,加记一工分,中男若是达标,另加记工分半分。女子若是达标,则翻倍奖励。 以家庭为单位,平均每人达到三丈者,额外奖钱两百文,每人加记半工分。 最重要的,赵正还会授予锦旗一面,上书“挖渠能手”四个大字,悬挂在各家门外。 简直光宗耀祖。 赵正说完这些,却把一旁的赵金玉是愁得不行。 这算法太过复杂,他一天天的啥也不用干了,光验收和记账,就得直接吐血。 赵金玉想把赵吉利拉来作陪,赵吉利却死活不干,老子挖渠一天能挖五丈,你让老子陪你写字玩?你坑爹呢吗? 赵金玉没法,又去找赵大柱,谁知赵大柱早已经铆足了力气,和胡三大两人比着赛地在那闷头狂掘,根本都不带理他的。 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最后还是周盈站了出来,虽然算账她不太行,但她多少还识得几个字。 赵正很欣慰,自家人,不坑自家人,若不是周盈站出来,他赵正就要撸袖子上去亲自干了。 第一日的战绩十分喜人,三百多人足足挖了快有三里半。远远超过了赵正的预期,心道古人还是厉害,这工程量简直盖了帽。 但发赏钱的时候,赵正才知道什么才叫肉疼。 胡三大一人挖了六丈余,据说还是因为确实是饿久了,体力储备并不充沛。 赵吉利和赵大柱也榜上有名,一个四丈多,一个五丈多。 外乡来的人各个都很卖力,少有人落榜。赵氏本宗的也不孬,二十几人光荣入列。 赵正数钱数到手抽筋,那村里原本不多的存款,一天就报销了十二贯…… 赵金玉晚上坐在赵正家里直捂脸,“元良啊,再挖几天,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去吧!” 这是牢里刚放出来,就偶遇俊娘子啊! 简直丧心病狂! “改,改成记工分!”赵正的手也在颤抖,端着碗往嘴边送水,送了几次还弄了一衣襟。 周盈笑得跟花似的,“让你充大头!” …… 周二和就在远处站着,看平凉村倾巢而出,刨土扬灰。 他终于见识到了赵正所说的那个什么大集体的力量,那是一种争先恐后,不分男女的团结,拥有超高斗志,并且极具韧性。 这样一群人,别说三十里水渠,就算让他们去筑个水坝,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赵元良啊赵元良,你的这个大集体,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啊? 他转身,身后跟着的周奎同样目瞪口呆。 周二和问:“若是我们周集也如此,你觉得能做下来么?” “多大本事……”周奎还想嘴硬,周二和却冷哼一声,骂道:“没出息的怂货!” 周二和扬天长叹,如此一个有本事的贤婿,到底是如何被周集拒之门外的?因为一两亩地?不,可能并不是。 他该是看不上周集的父老,更看不上我这座泰山啊…… 赵正让姜氏和孟氏每日加倍做餐,并且加大精粮配比,满足全村老少的体力消耗。 如今的平凉已不是三个月前的平凉了,县府拨了粮食,军械营也送了不少。窝了一整个冬天的平凉人,除了打鱼,就不曾再有过如此剧烈的体力劳动。 虽然接下来的时间,因为体力消耗和赏金制度的变更,加上春耕前的准备工作分拨了人手,导致节奏多少有些放缓,但经过二十几天的全力奋战,一条宽两尺,均深三尺半的灌溉主渠,终于在春耕前完工了…… 正文 26、开渠,放水! , 开春之后,温度直线上升。 大通河河水猛涨,此时水位盖过了渠底。 赵正带着众人,站在奔腾的大通河边,眼下就剩最后一锄,成与不成,通与不通,在此一举。 “来了来了!”赵金玉从远处官道上下来,一路奔跑,一路兴高采烈地大吼。 赵正手搭凉棚,定睛望去,只见官道上一行人马折向荒野,徐徐而下。为首一人身着绿袍,脚踩朝靴,头戴展翅幞头,身旁一人身着青色官袍,便是苍宣县丞。两人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锦衣华服,似是不凡。 一行人等到得河边,便从马背上下来。 赵正率众迎上前去,“上平乡平凉村里正赵正赵元良,见过县令!见过县丞!” 那县令四十来岁,脸庞消瘦,面带微笑。 “你便是赵正?”那锦衣人抢了一步,走到河边,“大通河河水涨跌不测,你又如何保证你的灌溉渠能不引水淹田?” 赵正不知对方路数,但见县令县丞只是站在一边,神色恭敬,心道莫不是哪家高官衙内?如此,一时间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你且说来便是!”县令摆了摆手,“这位郎君的身份高贵,不是你可揣测的!” 那年轻人微微一颔首,“祁县令过誉了,我如今无官职在身,只是对这灌溉渠略感兴趣,此番询问也并不是上下质问,纯属好奇而已!” 赵正听罢,知道不是来找麻烦的,当下就把这渠的奥妙说予众人。 灌溉渠自高到低,走的是口小肚大、如树蔓扩张的路数。河水漫不过河坎,单位流量经过渠沟土层汲取、分支分流,最后再汇集到更宽出口更大的主渠,最终流入大通河下游。这般水渠,只有嫌水不充沛,哪里会怕引水漫田? 赵正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草图,那年轻人对单位流量、口小肚大的说法听得饶有兴致,不由也蹲下来和赵正一齐探讨。 赵正指着图,道:“主渠辅以挡板负责供水,水大时插板,水小时抽板,控制入口流量。支渠负责灌溉,技巧便是筑水底土陇,抬高所需灌溉区域的水位,使水流入农田,待水足后,铲去土陇,水位便能平复……” 这一讲解,简单易懂,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又问:“你的沟渠始终是土筑的,长年累月,水急之处沟壁不会被水冲垮?那时你这口小肚大的设计,便又有何用,不也一泻千里了么?” “郎君!”赵正停了下来,道:“郎君所说确是一大隐患,我也准备在今年秋收之后,待大通河水位下降,于灌溉渠水流湍急之处使火砖米浆加固渠底与渠壁。” “如此甚好!”年轻人一拍大腿,大笑起来,“你这渠可以,当立一功!” 说罢站起身来,县令迎了上来,做了个揖:“郎君,这开渠首锄,便由你来?” 谁知那年轻人摆了摆手,“此事荣耀至极,你我皆退下吧!赵里正,你便亲手开了这渠口,让我等观摩驻望一番……” 说罢,朝赵正做了个手势。 赵正原本请县令来此,一是汇报开渠进展,让他知道县府给的铁他没白用,拨的粮食平凉人没有白吃。二也是想让顶头上司过个手瘾,顺便邀功。说不定县令大人一高兴,就能大手一挥,赏钱百贯,给平凉村更多好处。 但那县令显然十分忌惮这年轻人,不敢妄动,只向赵正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还是你自己动手吧! 平凉村的后生们远远地站着,大气都不敢喘。赵金玉见过县官,但也是第一次见到县令,此时又见那锦衣年轻人气度不凡,颇似王侯,赵正在这样的人面前却拎起了铁锄,当着众人的面高高地挥舞了起来…… 赵金玉便是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渠口离着河水仅隔一层泥土,赵正一锄头过后,那土便坍塌了下去。河水在河坎水线之上欢快跳跃,只等入口一开,便奔腾着自渠口涌入,然后顺着沟渠一路延伸,直至荒原尽头…… 成了! 众人踏着新绿,随着水流的方向一路向南,远远地便能瞧见河水在渠中溅起的朵朵水花,跳腾拍打。 “上马!”年轻人一骑绝尘,自顾自地追逐而去。 赵正想追,却不料县丞把马缰递到了手上,一脸殷切地表情,“赵里正,这年轻人乃是皇家二郎!你且走运了!” 原来如此! 赵正虽然吃惊,但也容不得多想,他翻身上马,直追而去。 他此时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县丞说的没错,平凉的未来,就全靠这二皇子了! 一行快马疾驰,但终究没能追上流速飞快的水流。待到了平凉村旁的水渠出口,还未见流水,便已听见了哗哗水响,声势巨大。 渠边站着平凉百姓,见赵正骑马而来,无不欢呼雀跃! “通水了!” 那年轻人似是十分兴奋,迫不及待地赶到渠口,站在河坎上看那混着泥沙的河水泛着泡沫,从渠口重又奔向了大通河。 “祁县令!” “在!”祁县令喘着粗气,那年轻人道:“即刻表功,呈于内省!” “是!”祁县令满脸带笑,回头一拳砸在了赵正的肩窝,可以啊! 赵正朝二人作揖:“小人不敢居功!” “是你的便就是你的,有何敢不敢!若是为官都如你这般放低姿态,有功不领,我大唐还如何中兴?”年轻人杵在渠口想了想,“取名了吗?” 赵正摇头,“尚未!” “那便叫盈仓渠吧!讨个好兆头,希望今年大唐能仓满库盈!” 说罢,从渠口跳将下来,重又骑上了马:“我近日还要去陇右,河西便不做过多停留。祁县令,赵里正,望你等能以万民百姓出发,以渠水造福一方。来日我定再来拜访,亲口尝尝平凉种出来的稻米!” 祁县令诚惶诚恐,差点便伏地磕头。赵正立在一旁,伸手作揖,恭送王侯。 那年轻人恣意洒脱,任由胯下马匹在平凉广袤的原野上飞驰,几名随从紧追其后,一路便绝尘而去了…… 正文 27、曲辕犁 , 祁县令到平凉村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富安村嗅着味道也来了。 一大早,刘怀东就赶着马车到了平凉,一脸堆笑的模样。结果到进了村,却没见赵正的影子,去了祠堂一看,却见赵金玉正拎着一袋白面往案板上到。 “都吃上白面了呀?”刘怀东吃了一惊,暗道:“都说平凉村如今得了县府的青睐,看来是不假了。” 赵金玉做了个揖,“刘里正,一大早你怎么来了?” 刘怀东笑呵呵:“做饭呢?” 这两天陆续有许多人闻风而来,有别村的里正,还有镇上的户长,但不管来的谁,对如今平凉的局面都是一副羡慕嫉妒的模样。 这些人到偏僻的平凉村来,无非就是两个目的,一是打探打探实情,看看赵正到底做了些什么,让县令都刮目相看,二是来探探口风,看能从这盈仓渠里能捞到什么好处。 赵金玉原本还挺得意,毕竟是长了脸。但来的人多了,就显得有些疲于应付,于是一边揉面一边道:“刘里正来的不巧,元良去地里干活了。” “我不急,我看看!”刘怀东老脸微红,背着手四处打量。 有一搭没一搭跟赵金玉闲聊,“金玉啊,之前在镇厅上,元良说一天打一千多斤鱼这个事,可是真的?” “哪有啊!”赵金玉道,“那都是元良吹牛的。” “……” 姜氏正好端着一盆羊肉进来,“金玉,刘里正在战场上救过老里正的命,你好好回话。” “哦!”赵金玉吐了吐舌头,刘怀东盯着那盆羊肉,眼睛都挪不开了,手却连忙摆着,“不打紧不打紧,是不是真的眼下一眼就看出来了,元良啊,到底还是有本事的…这位嫂子,你们这是做包子吗?” “饺子。”姜氏不卑不亢,“元良说的,农忙时节每七日吃一次饺子。” “怎做如此多?” “三百多人呢,一次就得一百多斤羊肉。” “……”刘怀东感觉喉咙有些痒,吸了吸鼻子,就要往外走。 “刘里正,这就走了?不等会一起吃顿饺子?” 刘怀东头也没回,“吃过了,吃过了……还有事,我得去找元良。” …… 赵正带着赵有锄正在灌了水的地里试验曲辕犁,一头老牛喘着粗气在前拖曳,赵正和赵有锄两人一人一边踩在爬犁的踏板上。老牛步履稳健,拖着爬犁和两个人在地里横蹚,湿泥被铁质犁壁带着朝两边飞,身后留下了一道半尺深的泥沟。 “够了吗?”赵正回头看了一眼,问。 赵有锄摇头,“还得调,不够深。” 赵正跳了下来,推动犁辕调节爬犁深浅的犁评,“再试试!” 赵有锄点点头,一人站在爬犁上,手里皮鞭挥动,“吔”一声,老牛抬起牛蹄,重又拖动起来。 这回犁出来的沟深了将近三寸。 “大功告成!”赵有锄很兴奋,“元良,你这犁轻便,省力,还好掌握方向,比那粗苯的直辕犁好使多了。这可不得了,不得了!” 赵正心道一声惭愧,这无非是百度百科看多了,才有改进犁地工具的想法。赵正就是觉得之前这世界用的犁太过庞大,也着实笨重了一些,才想着怎么来减重,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说到底,这东西关键是省力,说有多了不得却是过于夸张了些。 只是他还没意识到,曲辕犁在他前世所处的那个空间,那可是划时代的产物。 赵正在水渠里洗了洗脚,冻的呲牙咧嘴。赵有锄呵呵笑了一声,“元良啊,我怎么看你都不像个庄稼人。” 赵正打了个哈哈,“泥巴都糊脸上了,难不成我是个官人?有锄叔,回头我叫吉利他们再去定几套爬犁,回头让张师傅他们帮忙改成曲辕的。” 赵有锄蹲了下来,“你这曲辕犁不往县里报?这可是大功。” 赵正叹了一口气,两眼望天,“咱们平凉开了条渠,就已经很多麻烦了。眼下春耕急迫,没那么多精神再去应付旁的应酬,曲辕犁的事,等闲下来再说吧。” 赵有锄点头,“也是,就算往县里报了,旁人也赶不上这春耕的趟了。” 赵正擦干脚穿上鞋,还好皇家二郎来了平凉的事别人不知道,否则他这平凉,怕是要被皇家的舔狗们踏平不可。 就这,二皇子还说要到平凉来吃饭,到时候,怕就天下皆知,再也瞒不住了。 不过反过来说,县府现在对平凉倒是真的有求必应,盈仓渠表功县府里要占大头,但奏表要怎么写,赵正是关键。 无非是县府授意,县令大人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亲自框定修渠方案。量全县之财力物力,对平凉行便宜之门,调拨本就紧缺的粮食,工具,人力,殚心竭虑,攻坚克难,无不是为了造福一方…… 话说回来,赵正写这些写得心甘情愿,若是写这些能让平凉更快地起死回生,他不介意写个五千字的大表。 只是这具身体上顶着的脑袋不太灵光,没什么国文造诣,那些奢华的辞藻,想写他也写不出来…… 不过县丞说,就这样,很好,朴实。 赵正站起身来,远远地瞧见刘怀东走在田垄上,小心翼翼地朝自己而来。 “元良,你怎么亲自下地了?” “刘叔!”赵正做了个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西北风!”刘怀东头也没抬,自嘲地笑,“都说我们富安村殷实,今日到了平凉,叔叔我才知道了什么叫殷实。” 赵正抓了一把干草垫在了泥地上,扶着刘怀东坐下。刘怀东拍拍大腿,“老了哟,想当年……” 赵正连忙打断,“你可别想当年了,远道而来,辛苦了!来,你喝口水。” 说着就递来个茶壶。 “新做的茶壶?” “嗯,新做的,前些日子找了个瓦匠,烧泥料不错!” 刘怀东打量着茶壶,爱不释手。嘴里却道,“贤侄是个大忙人,成亲也不说一声,听说娶的是周二家的?” 赵正点头,寻思刘华东一来就扯东扯西,难不成也是来说亲的? 却见刘怀东忽然住了嘴,眼睛死死地盯着被赵有锄拖上来的曲辕犁…… 正文 28、来者不善 , 赵正见刘怀东两眼放光,心道要遭。难不成这曲辕犁刚刚试验成功,就被刘怀东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可曲辕犁平凉村都还没用上,若是刘怀东开口要,又要怎么应对? 谁知刘怀东却道,“这玩意做得如此精细,可农户家耕田,它使得上力么?” 赵正连忙打哈哈,“太穷了,这爬犁多少有些偷工减料!” “谁说穷都是真的,唯有你们平凉,别说风凉话。”刘怀东收回目光道,“这爬犁好看是好看,不过貌似不太实用。” 赵正使劲点头,赵有锄在一旁说,“可不是,还得再改改。” 刘怀东笑了起来,“都马上春耕了,还改?有这时间不如多开几亩地。” “是是是。”赵正低着脑袋,赶紧转移话题,“刘叔,富安村今年开多少地?” 刘怀东苦笑,摇头,“还能开多少?我们富安不像你们平凉,集全村之力开了一条渠……” 赵正认真看着他,来了,重点来了。 谁知刘怀东却转了一个弯,突然问道,“元良啊,叔对你可差了?” 赵正摇头,正色道,“刘叔和我爹是经历生死的血兄弟……” “叔问的是对你怎样?”刘怀东打断道。 “好。”赵正点头,虽然具体说不上哪里好。但赵正摸着良心说话,刘怀东这个人虽然爱说教,说话也有些端着,但他做人还是没什么挑剔。 刘怀东“嚯”地一下站了起来,“既然你知道叔对你好,那你为何不娶我家盼儿,转过头去娶那周二家的野丫头?说说,她们谁比盼儿好?” 赵正有些懵圈,还真是因为成亲的事来的? “叔,你消消气,叔!”赵正连忙拉着刘怀东坐下,刘怀东鼻孔里出气,喷在赵正脸上,“我这前脚还说弄个送亲队到平凉来,你倒好,后脚就穿了周二家的裤子……一声不吭地就把亲家结了,你是嫌弃我富安村还是嫌弃你刘叔?” …… 赵有锄见这场面有些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于是偷偷地扛起爬犁,想一走了之。 “有锄叔,你先别走……”赵正投来了求救的目光。 “那啥,金玉那我还有事,你们先聊着,我让金玉给你们留饺子……”赵有锄头也没回,跑的飞快。 “……” 赵正见唯一的救兵都溜了,知道无论如何,刘怀东这关他必须要亲自面对了。 刘怀东不是个后知后觉的人,赵正知道,他这个时候把两个多月前的婚事搬出来说,并不真的是怪赵正娶了周二和家的两个女子,而是他想借题发挥,找赵正的不是,然后站在制高点上逼赵正就范。 这样一来,无论接下来他提什么要求,赵正都不好也不敢轻易拒绝。 旁人要是来这一出,赵正怕不是早就翻脸了,你丫哪位啊? 但眼前的是刘怀东,他和别人还真不一样。 毕竟,他救过赵正的父亲。 所以赵正在刘怀东面前说话做事稍有不慎,就极有可能落个“忘恩负义”的骂名。 赵正只好妥协,觍着脸问:“那啥,要不,趁春耕还没忙,回头我就让我婶子去富安提亲?” “……”刘怀东震惊地看着赵正。 那脸上糊着泥,一双无辜的眼睛眨了一下。 “赵元良,你合适吗?你现在两个婆娘,我家盼儿嫁给你,算老几?” 赵正一本正经,“平妻,平妻,不分大小!” “……”刘怀东脸色变了又变,张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刘叔,我赵元良对天发誓……” “打住,你打住!”刘怀东忍不住了,“我家盼儿再如何,她也不可能平,你死了这条心吧!” 赵正使劲点头,“是,刘叔你说的是,是元良孟浪了。” “……”刘怀东盯着赵正看,突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明明方才他已经占了上风了,怎么三两句话过后,局面突然就不对了呢? 眼前这个年轻人,表面上长得一脸人畜无害,老实本分,平日里也没听见有人说他什么坏话,可今天一番谈话,怎么就处处都透露着一股骚狐狸的味道? 滴水不漏的狡猾啊! 明摆着不要脸,拿别人女儿终身大事来赌命的那种狡猾啊! 只需三言两语,拐着弯就把人给带沟里去了。 刘怀东摇摇头,然后叹了一口气。 赵正收了那人畜无害的嘴角,做了个揖,“刘叔,小子情拙,得罪之处还望见谅。不过你既然来了,便是有事,有什么事,还请直说才是。” “也罢!”刘怀东道,“那就说说水渠的事吧……” 晌午过了,赵正才从地里回来。 姜氏给他留了饺子,还没煮,赵金玉一边给他加餐,一边问刘怀东的事,赵正若有所思,问赵金玉,“金玉,你觉得富安村的刘盼儿怎样?” “刘盼儿?”赵金玉摇摇头,“你说的是刘怀东家的女子?就见过一两回,还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问我啊,我知道。”赵吉利忽然跳了出来,捻起一只羊肉饺子往嘴里塞,“真香,快,小二给我也来一碗!” “你又从哪里跑出来的?”赵金玉道,“没留你的。” 赵吉利也不恼,又抓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道,“我去借马车,送马车,都是刘盼儿招待的。怎么说呢,女子是个好女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开口便是郎君长郎君短的,叫的我怪不好意思,一看就知书达礼……” 说着,又吃了一只饺子,接着道,“就是有点……丰硕……对,丰硕!” “呸!胖就胖,什么丰硕…”赵金玉啐了一口,赵吉利却急了眼,“丰硕是丰硕,胖是胖!张先生说的。” 赵正提起了兴致,“你说的张先生是哪个张先生?” “就张纯茂嘛。”赵金玉补充道。 赵正想起来了,老张嘛,三十岁不到,说是鳏居,没饭吃了,可他不是个木匠吗? 就赵正画的曲辕犁,老张一看就会,一造就成,没成想,还是个文化人。 当初招丁的时候赵正还想着要是能找个教书先生该多好,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过也是,读书人最讲气节,饿死不流浪,又怎好轻易暴露身份…… 赵正一边想一边在盘子里抓,抓了几下都抓空了,低头一看,诶?我饺子呢…… 正文 29、鼓响 , 所谓无利不起早,刘怀东到平凉村来,无非就是水渠的事。 刘怀东说,平凉的水渠上游离富安村只有十一里地,如果从最近处接口,只需半个月的功夫就能引入富安。 但这个事不太好操作,因为赵正当初构思盈仓渠的时候,是没有直接考虑富安村的。一是因为地形,二是因为渠口附近的上游,都是古河道,没有开垦价值。 不过盈仓渠原本是要过周集的,只是因为周集的毁约,才让赵正在周集外绕了个大弯。如今想引渠水去富安,最经济的操作便是打通周集,然后从周集引水。 虽然路程会远一些,但是主渠经过周集去富安,一路都是田地和可开垦的荒地,能减少许多分渠的开挖工程量。而且周集的废渠也能减少相当一部分土方量。 赵正在地上画图,和刘怀东解释这方面的操作和实际困难,然后毫不犹豫地把锅全部甩给了周集。 如今这局面,想要引一条水渠,要么自己去挖,要么就到周集找周二和去闹。 不然没辙。 刘怀东听的很认真,而且以他的经验,他知道赵正这回没有忽悠他,字字句句,全是道理。 于是,刘怀东第二天就到周集去了。 据说两人没谈拢,刘怀东差点和周二和打起来,要不是势单力孤,赵正的老泰山估计要糟。 但这事并不算完,因为上平镇的范围内,大通河唯一开的口子就在平凉,其余村子谁也没这个能力再去开一条盈仓渠,但是谁都眼红盈仓渠给平凉带来的不可估量的前景。 于是没过几日,刘怀东又纠集了河背、沙沟、口子店、拉尔卡、廖家几个村子的里正,外加孟顺胡杨不请自来,管你是汉人还是回鹘人或是吐谷浑人,八村领头羊坐了两架马车,气势汹汹地又杀去了周集。 那架势当时就惊动了耆老,老人家腿脚不方便,于是就雇了两个轿夫抬着,跑了二十几里地,到了地方一看,九人在周二和家打得鼻青脸肿。 周二和家的大女子周盈把周二和推进了里屋,死死地守着,众人闹归闹,但对女子不好动手,才暂时被分隔开来。 耆老气得差点归西,拄着拐杖嘴唇都在打颤,问周盈:“你家郎君赵元良呢?” 周盈实话实说,“回耆老,我家郎君去县府送册子去了。” “兔崽子!”耆老便骂道:“把自家婆娘推出来挡拳脚,自己却跑县府里去了!他这渠修得可是太好了,把我上平镇修得是人仰马翻,你们这群丢人现眼的家伙,滚!赶紧滚!” 几个里正不敢造次,纷纷向耆老作揖,但却就是不走。 刘怀东道,“今日这周集,他答应便罢,他若是不答应,我富安来帮他周二做这个主!” 门口围观的周集村民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叫嚷道,“富安了不起?你们要引渠水,你们自己去挖便是,跑到我们周集来,又是做甚?” 刘怀东怒目而视,带头聒噪那人心虚,揣着两手跑得飞快,耆老道:“是周二那侄儿吧?好好的一个周集,尽被一些不相干的废物搅得乌烟瘴气!周二和,你且出来,我倒是想听听,你到底是听你女婿的,还是听你侄儿的?” 周二和在里屋闷头倒在炕上,腰上腿上头上方才糟了几人的拳脚,此时隐隐作痛。 “你个没出息的货!若早听了元良的话,何至如此?”余氏痛哭流涕,戳着手指头数落,“尽叫那周奎牵着鼻子走,为了那几贯小钱便去得罪平凉,你可知晓你家两女子是平凉的媳妇?如今旁人打将上门,你侄儿呢?可顾你死活?” 周盈抹着泪跪在周二和面前,“爹!你醒醒吧,周奎他不是好人!他撺掇大胜叔和大于叔,就为了多要两贯钱买花酒,大胜叔和大于叔本分,你却不能惯着啊!” 周二和默默地坐起身,周盈接着道:“你是我爹,是元良的丈人,有些话,他对你说不出来,但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想把水渠修到周集,爹!你不能再任由周奎胡作非为下去了,你是里正,你得担得起全周集人的身家福祉才是!” …… 赵正拿着册子,眼皮不经意地跳了几下。 因为春耕,县府里没什么人,县丞大人忙着整理田籍户册,也没空招呼,让赵正自便。赵正翻了几本县衙的卷宗,尽是鸡鸣狗盗的小案,顿感无趣。 “怎么地?你还有心情翻卷宗?”县丞瞄了他一眼。 赵正嘿嘿嘿地笑,“大人啊……” “打住!叫我官职便是,大人二字我可担待不起!” “古县丞,老古!”赵正一屁股坐在桌案上,拿着册子问,“你觉得我是不是个人渣?” “确实不是个玩意儿!”古县丞笑道,“把自己婆娘和老泰山卖得明明白白地,你也不怕遭雷劈!” “不至于!”赵正道,“都是有身份的人,不至于动手,就算动手,他们也不至于打女人。” 古县丞收拾着桌面,问,“那你打算呆多久?你觉得这事怎么能算完?” 赵正正色道,“等我老丈人想通了,这事就算完了。周集不动,盈仓渠就动不了。盈仓渠动不了,我刘叔到时还得去平凉找我……” 古县丞不解,“你再给他们挖一条不就完了?” 赵正摇头,“谈何容易,人力物力就不谈了,我平凉是因为服我,我要跑别的地方再去挖一条渠,谁服我?这其中关键,不足道也!” “你赶紧下来!”古县丞拍了他一巴掌,“还不足道也?” 赵正也不辩解,从桌案上跳了下来。 平凉之所以能挖出盈仓渠,而别的村不行,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吃了公有制的红利,这其中的门道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他也懒得解释。 别说和君权王权相比,就说和地主阶级比起来,公有制便是天生的死敌,小范围弄弄无伤大雅,若是搞大了……他一个小小的里正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得正欢,却忽听衙外一通鼓响,古县丞一脸笑意顿时凝固,神色间也变得紧张起来…… 正文 30、匪祸 , 县府衙门前左右各立一鼓,左侧为盗案民案所设,右侧为命案匪案所设。两鼓日常敲击频率不同,故鼓声亦有不同。 赵正不明白这其中道理,但古县丞常居府衙,自是了然于胸。 但闻此时鼓声沉闷,余音雄浑,古县丞立时令赵正回避,自己去了前堂。 赵正心里好奇,趴在窗前默默观察,只见两个衙差扶着个浑身是血、衣着凌乱的女子自衙前而入。 “祁县令何在?全江镇遭匪祸了!” …… 赵正在内堂等了许久,也不知前堂到底问出了什么,只知道是遭了土匪。 这年头有土匪不足为奇,毕竟凉州如今是边陲,并不太平,大唐流民又多,少不得有撑不下去的,便呼啸山林、结党为祸。 古县丞和祁县令退堂而归,赵正见了礼,祁县令也没问赵正为何在此,只匆匆吩咐古县丞让人去喊卢县尉,结果有人来报,说是县尉早已得知消息,已经带人去了全江。 古县丞闻言,便领命前往查探,出了门却见赵正不声不响地跟了过来,“老古,算我一个。” “匪患凶险,你去做甚?” 赵正道,“全江离上平不远,我担心平凉!” 古县丞略做考量,只说,“你去便去了,到得现场不可妄动,更不可干扰办案!” 赵正双手抱拳,“领命则是!” 两人上了马,带了一队差役,出了城门便奔全江而去。 全江距离苍宣县城四十余里,毗邻上平镇口子店。遭匪祸的是全江辖下的桦岭村,在祁连山分支的一处山坳里。 县府一行人马在官道上疾驰,到了全江又舍了大路上山,兜兜转转十几个山口,直到太阳西斜才终于见两个军士在一处小路上设了路障。 “卢县尉呢?”老古上前问话,两个军士面有菜色,显是方才吐过,指了指路口转弯处,“在里面呢!” 赵正跟着下马牵行,过了路障转过山脚,赫然便有一座村落。 只是此时的桦岭村里血流成河,一百多男男女女横尸村口,一颗高大的桦树上,吊着村里里正一家六口。 男的开膛破肚,女的衣不蔽体。 地上混着肚肠的黑色血流湿了泥土,浸润在脚下。 古县丞捂住了口鼻,赵正皱着眉头,强忍着浓烈的血腥味带来的嗅觉上和视觉上的冲击,踮起脚尖,在血泥里踏了过去。 “掌灯!” 十几个军士点燃了火把,挨家挨户地搜索。 赵正站在晒谷场上,看见他们将十几具尸体搬了出来。 老古找到了卢县尉,两人在晒谷场上交换了案情。 村口和村里有杂乱的马蹄印,来人骑马,人数大概四十左右。 根据报案人的供词,马匪清晨从村口和山路杀进了村里,杀了反抗的十数人,然后把其余人赶羊似的赶到了晒谷场,接着让他们往村口跑,再从背后举起了屠刀。 所以,人大部分都死在了村口。 在这之前,有三十多个女子遭受了凌辱。 “在哪?”老古问道。 “晒谷场上!”卢县尉道。 桦岭百姓被一根长绳索捆住了手脚,像串蚂蚱一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马匪当着他们的面,凌辱了村里的年轻女人。 卢县尉指着晒谷场上的一堆篝火残迹,“暴行持续了约莫两个时辰,有三个婴孩被烤食,骸骨丢在了火里。” “畜牲!”老古骂了一句,转身去看赵正,却不知什么时候赵正不见了…… 顺着山势向东五里,再翻过两个山头,就是上平镇口子店,过了口子店上官道不过十里,是富安村。富安村离周集和平凉,走直线,三十六里。 赵正站在桦岭的山头上,眺望着落日余晖里的东方。 而从他这个位置,可以俯瞰整个桦岭。 方才进了村,赵正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桦岭全村一百六十余口,除了报案的那女子外,无一幸免,全部遇难。 发生匪祸不奇怪,但是像这般屠村的土匪,在凉州绝无仅有。土匪向来求财,若不是惹急了,没听过什么土匪上来就杀人全村的。 其二,这股马匪自外而内,没有放过一家人,从村口到山路,看似道路众多,却被土匪封得严严实实,竟是未漏网一人,足以见得他们对桦岭已是了如指掌。 这种情况,要么熟人作案,要么,他们用了足够的时间来侦查、掌握整个桦岭的地形地貌,然后暗矬矬地布下了天罗地网。 如果是前者,倒也好说。如果是后者,那这股马匪就有些不简单了,至少是有一定组织性的。 赵正转身,捞起身后一截被碰断掉落的树枝。 地上有人呆过的痕迹,枯草倒了一片…… “元良,你怎跑山上来了?”老古从山下上来,一眼瞧见赵正蹲在地上,抓着一把土在那嗅。 “怎么了?” 赵正皱了皱眉头,“他们在这呆过。” 老古看了一眼山下渐渐被黑暗笼罩的桦岭,叹了一口气,道,“不重要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这帮贼人。否则以他们的行事方式,我苍宣要糟!” “有眉目了吗?” 古县丞摇头,“附近都勘察过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凉州往年也不是没闹过匪,但像今遭这般,毫无预兆,史无前例。” “总不至于从天上掉下来的。”赵正甩了甩手,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不好认,几十匹马走过,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今日太晚了,卢县尉去调军帐了,今晚露营,明日接着找。”老古说道,“你呢?还跟着我们?” 赵正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得回平凉去了。” 知道赵正担心平凉,老古也未做挽留,借了他一匹马让他赶路,自己去布置明日搜山的事宜。 赵正骑着马在官道上飞驰,今日见到桦岭的惨状,让他没来由地感觉到危机降临。 桦岭穷得都要当裤子的一个破落村庄,尚被马匪洗劫一空。而如今的平凉,相对来说在整个苍宣县都属于富得流油,连一向富足的富安村都不得望其项背。 平凉这种地方,是马匪最喜欢的。 赵正心里初时还有些麻乱,等到了平凉之后,才觉得不对,得做点什么。不仅还要做,还要趁早! 于是顾不上吃饭,叫上赵金玉几兄弟,挨家挨户地把已经睡下的人都喊了起来…… 正文 31、鱼篓 , 二月还寒,皎月如钩。 墨色的大通河翻滚着白色浪花,在河湾处激荡拍洒。 夜幕下,两个扛着锄头的黑影蹑手蹑脚地摸到了河边,在盈仓渠的渠口停了下来。 “奎哥,这就是渠口?”其中一人望着河水涌入的河坎,试探地用锄头把子搅了搅。 “大丁,有板吗?”跟在后面的黑影“呼呼”吹了几下,吹着了火折子,接着点燃了举着的火把。 火光跳跃起来,照在两人的脸上,其中一人,分明就是周集的周奎。 那叫大丁的点点头,“有,下面有块板子!奎哥,咱们若是扯了这木板,渠水会不会淹了平凉?” 周奎咬牙切齿道,“平凉?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淹了平凉!平凉那帮兔崽子实在是太过目中无人了,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他赵正想靠着盈仓渠踩我周集一脚,哼!我周奎偏偏就不让他称心如意!” 周大丁面露难色,“可若是让人知道是我们毁了盈仓渠,是要吃官司的呀!” “你怕了?”周奎拉了一把周大丁,“你怕了你让开,我来!” 说着,周奎就把周大丁推开到了一旁,把火把插在地上,卷起裤管“噗通”一声跳进了渠水里。 他摸着挡水的坝板,使命地往上提,可那块板子足有三寸多厚,四尺见方,又被水流压住,想要提起谈何容易。 周奎试了几次都未得逞,气得就往板子上使劲地踹,可那块木板好似长在了那,纹丝不动,反倒是周奎自己没有站稳,被水流冲出去两丈余。 “你蠢啊!用锄头挖呀!”周大丁在岸上急得跳脚,浑身湿透的周奎气急败坏地爬上岸来,伸手就往周大丁的脑袋上抽,“你他娘不早说!” 两人站在渠口两边,对着河坎使劲地挥舞着锄头。那渠口本就没有加固,渠壁也只是简单地修整了一番,此时被几锄头挖下去,顿时豁开了一个缺口。 坝板失去了阻力,被大通河的水一推,便斜着倒在了渠沟里,水流冲开了渠口,河坎的土层支撑不住,不一时便塌了一大块。 “好!好!好!哈哈哈哈……” 眼看口子越来越大,周奎忍不住放声大笑。谁知渠下忽然传来一声暴呵,“谁?” 两人被这呵斥声惊了个激灵,周大丁下意识地往渠对面跳,却不料这渠口早已被冲开了六尺有余,周大丁这一跳,就直接跳进了水里。 周奎赶紧去捞,但见渠下游似是冲上来了几个人,为首一人举着火把,手提一根哨棍。 “他娘的,是那天收的赵吉利!”周奎内心极度恐慌,知道若是被赵吉利逮住了,少说要被打断两条狗腿,于是拉起水里的周大丁,两人也顾不上东南西北,顺着河滩就往大通河的上游跑去…… 此时的平凉,却灯火通明。 赵有锄围着村口点了十六堆篝火,木匠张纯茂推着一车未点燃的火把分发到村边各处。 全村青壮男女绕着偌大的平凉,正通宵达旦连夜掘沟。 听说桦岭被人屠村的惨状,平凉村男女老少又一次全员出动,按照赵正的布置,开始对平凉村进行堡垒化改造。 祠堂里,赵正跪在地上,在一张铺开的草纸上用炭笔勾画着草图。赵金玉端着油灯,蹲在后边帮忙照明。 “元良,你这涂的啥?” 赵正没有回答,道,“金玉,你帮我看看,这图和我们平凉房屋坐落,可有误差?” 赵金玉凑过去仔细地看了一遍,这图赵正画了有半个时辰,这屋舍、巷子、水塘、摇井、草棚,便连茅房也涵盖在内… “这里是祠堂?那这便是晒谷场,这是你家,这是宽叔家,哦,如今是胡三大住了…”赵金玉指着图一一确认,“没错,位置基本都对。” “得了!”赵正把炭笔挂在耳朵上,道:“贼人懂兵法,有手段,不是乌合之众。我须得做一番布置。” “你不是让人在外挖沟了么?”赵金玉问,“而且这兴师动众的,你怎知马匪会来平凉?” “我不知道,但是我赌不起!”赵正摇头,坐直了身体,“你是没亲眼见到桦岭的惨状,里正一家六口吊在树上,肠子流了一地,贼人连村里刚出生的婴孩都没放过,被他们烤熟分食。金玉啊,这来的不是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赵金玉闻言吸了吸鼻子,后背冒出了一阵白毛冷汗。 “金玉,你去看看吉利回来了没有,我想想事情。”赵正闭着眼睛端坐着,嘴里吩咐道,“还有,让你爹忙完以后来祠堂。” “好!” 赵金玉见赵正的脸上露出异常的正经神色,知道兹事体大,连忙去办。 祠堂大门“吱呀”一声关闭了起来,门扇掀动的冷风吹了过来,油灯的火苗暗了下去。 赵正跪坐在草图上,双手扶膝,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脑海里复习军事工程学上讲过的阵地构建理论。 平凉村的西北五里是周集,西南是光秃秃的后山,山高二十丈。大通河自东北蜿蜒而下,从东、东南至西南挽成一个河套区域。 平凉村在河套的中央偏西南。一面背山,两面临水。 和桦岭被山包围起来的地形不同,整个河套区域,地形起伏不大,放在眼下,极易受骑兵冲击。 所以赵正做的第一步,是限制骑兵的冲击能力。 堡垒化改造,在村外挖一道反骑兵沟是至关重要的,它能限制敌人的侧翼突入渗透能力,如果要断绝马匪从不起眼的角落里窜入平凉村落腹地,这条沟不仅要宽,还需要一定的深度。 沟内要放水,水里要布置长钉马刺,以杜绝敌人涉水。 这是外围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防线。 但这不是重点,历史多次证明,再无懈可击的固定防线,都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牢固。马匪一旦找到了突破口,那后果依然是灾难性的。 所以,整个平凉村的堡垒化改造,重心必须放在村内。而想要在村内大做文章,赵正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鱼篓…… 正文 32、哨卫 , 阵地构建,军事工程学中归类于筑城专业。包括军事堡垒、指挥部、临时阵地、永备工事的建设。 这类学术的实践,首要考虑的就是保存自己,然后才是利用阵地大规模地杀伤敌军。 阵地构建的目的,通俗易懂地讲,就是因势利导,因地制宜,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发挥自己的特长,对敌人进行大量放血。 从古至今,无论国内还是国际,利用阵地构建从而达到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进而实现战略战役目的的战例数不胜数。 远的说,希腊三百勇士扼守温泉关,阻挡波斯铁骑的温泉关之战。困守水陆天险,击毙蒙古可汗、阻挡蒙古精锐长达五十年之久的襄阳之战以及美国历史上最惨烈,伤亡最大的葛底斯堡战役。 近的说,二战太平洋战场上毙伤美军两万余人的硫磺岛战役。朝鲜战争中毙伤联合国军两万余人的上甘岭战役…… 所以赵正对平凉村堡垒化的构思,不仅仅是考虑到保护自己,还出于业务需求地把怎么消灭敌人也一并考虑了进去。 把自己武装成一只刺猬,始终只是让人不想动你。过于被动,而且也不现实。 这世上,只听说过有人千日做贼,没听说过有人千日防贼的。所以最好的防守,就是让敌人失去进攻的能力。 渔网之所以能打鱼,因为它有网眼,鱼钻进了网眼,越挣扎它便越无力。但那样的捕鱼方式太过刚硬,碰上个头大的鱼,容易刮破渔网。 鱼篓则不同,一只回型鱼篓放进水里,只要鱼进了篓子,想要再出来,难度基本等同于登天…… “咄、咄、咄…”祠堂外响起了梆子声,赵正从冥思中睁开了双眼。 寅时了。 赵金玉在外巡视了一圈,几个时辰下来,围着全村的沟已初具规模,这进度下去,不用天亮,便能完工。 赵大柱扛着一捆削尖了的木棍往沟底插,木匠老张则推过来两具拒马,直接扔了进来。 “用这玩意,这玩意好使,沟里进了水,不会飘。” 赵大柱道,“没事,老张你扔你的拒马,我插我的马刺,你哪里缺了,我就插哪里……” 赵金玉站在岸上问,“吉利呢?回来了吗?” “没见着!”赵大柱问道,“他去干啥了?” “放水去了!”赵金玉算了算时辰,赵吉利带着人去渠口扯板子放水已经去了快有四个时辰了,按理说这个时候早该回来了。 他怕渠口有什么纰漏,又跑到灌溉渠边查看,只见渠水此时已然涨了许多,水线离渠顶不到一尺了。 “两个时辰前我来看的时候就已经涨水了。”跟过来的张纯茂说了一句,“吉利许是碰到了什么事。耽搁了。” 赵金玉联想起赵正说的马匪,心道不会如此倒霉吧,连忙转身去了祠堂。 到了祠堂,赵有锄刚刚见过了赵正,正领了任务出门。 “爹!” “你累不?累就睡会。”赵有锄摸了摸赵金玉的头,问。 赵金玉道,“不累,大家都在忙,我又如何能去歇息。” 赵有锄欲言又止,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摇了摇头,还是走了。 “有事?”赵正仍旧在草纸上画图,抬头看见赵金玉一脸的担忧。 “吉利还没回来。”赵金玉道,“去了四个时辰了!” “水放了吗?” “放了!”张金玉如实道,“如今只需通了村边新挖的壕沟,水就能灌满。” 赵正揉了揉太阳穴,“吉利出去太久了,我有些担心,你跑一趟,让大柱去找找。” …… 此时的赵吉利,跑得有点狠,上气不接下气。一同来的几人也都跑不动了,直往地上瘫。 赵吉利利用最后的力气,站到了一处高地,趁着微弱的月光向远处俯瞰。 他从渠口追周奎追了不知道多久,此时到了哪,也是两眼一抹黑。 背后有人道:“吉利哥,追了这么久,也没见着人,是不是看错了,这出来得够久了,要不咱回吧!” “是呀,反正渠口都已经冲开了,也不用咱们动手。” “他娘的!”赵吉利使劲地喘了几口粗气,骂道,“我也想回去啊,可这黑灯瞎火的,他娘的是哪呀?” 几个脑袋露了出来,纷纷向四周望去。 “这不是追到富安来了吧?”有人眼尖,远远地似是看到十几里地外有灯火。 赵吉利舔了舔嘴唇,“啧”了一声,“不能吧,我们都已经跑了二十几里地了?” “要不去看看吧,好歹去打口井水喝。” 赵吉利一想也是,这跑得浑身都在冒烟,早就两只眼睛发花了。 于是众人下了土包,也不知哪里是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十几丈,赵吉利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吉利哥?” “嘘!”赵吉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蹲了下来。 几人不知道赵吉利发现了什么,连忙也跟着蹲了下来。 有声音! 赵吉利抓了一把土,又抬头看了看周围。 只见月光之下,附近阴影重重,层峦叠嶂。 这哪是富安…… 这他娘是山里! 赵吉利的后背顿时冒出了许多冷汗。 方才看见的那几盏灯火,此时似远似近,似乎在飘。 饶是赵吉利再大的胆子,此刻也变成了惊弓之鸟。 天上有一朵乌云飘来,遮住了那弯本就不太光亮的月瓣。 伸手不见五指。 紧接着,一声马嘶忽然响起,就在前面不到三十丈的距离。 赵吉利吓得往地上一趴,好家伙,什么灯火?那是被人拿在手里的火把! 这是哪? 这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 什么人会藏在这种地方? 是马匪!? 赵吉利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赵正说的马匪。 那群屠了整个桦岭的贼人! 突然,一堆篝火跳跃地亮了起来,然后是两堆,三堆…… 不一会儿,土包下一片两里见方的谷地中,已是篝火旺盛。 一群短袄皮帽装束,手执各种锐器的人不知具体数量,在篝火和阴影下,铺着羊皮毡毯,一边说说笑笑,一边露天而卧。 营地里靠远处,有人把马匹串了起来,缰绳压在了石头下。 赵吉利默默地数了数,足有数十匹之多。 正点完马,余光蓦地瞟见另有两条人影,挎着刀自营地而出,往山包而来…… 哨卫!? 赵吉利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他转头,朝身后的人打手势。 别出声,一个一个地往后退! 可几人不知道赵吉利什么意思,纷纷睁大了双眼,望了过来。 黑暗里几双眸子闪着询问的光,赵吉利叹了一口气,直捂脸…… 正文 33、迷路 , 赵大柱赶到渠口,发现渠口已经被冲开了一个大口子,心说赵吉利这货也是个勺子,放个水都他娘不会放,气急败坏地一转身,又见岸上插着一只火把,那火把样式和平凉的不一样,心里一惊,暗道真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发亮,赵大柱跳到渠对岸,见湿泥里有几双凌乱的鞋印子,往北去了。赵大柱顺着鞋印子往北追,追了二里地,上了官道,官道上泥土翻着,很新鲜,看鞋印样式,除了赵吉利带着的三个人外,应是还另有两人。 赵大柱站在官道上向北眺望,只见荒野上浓雾笼罩,看不真切。正打算继续往北去寻,却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跑到哪了?” “鬼他娘知道!老子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跑哪算哪吧!” 只见朦胧雾气中来人身影逐渐清晰,赵大柱定睛一看,赵吉利吐着舌头,拖着两条腿跑得气喘吁吁。身后跟着的三个同伴,也是一脸苍白,头顶冒烟。 “吉利!你们跑哪去了?” 赵吉利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人,看身形原来是赵大柱,顿时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摊着四肢就往下倒。 “恁他大娘的!大柱,你就是我亲爹!” 其余人也已濒临崩溃,互相抱着往地上溜,两条腿筛糠似的不停地抖…… 赵吉利在一处不知名的山坳里发现了一群可疑人,趁没被发现,他带着平凉的几个后生不敢上山脊,顺着月光照不到的阴坡悄悄地绕了好远一段路,终于逃出升天,四人辨不清方向,闷着头凭着感觉就是一阵狂奔。跑了快有大半个时辰,赵吉利终于听见了水声,探头一望可不就是亲切的大通河么? 于是众人顺着大通河一路南下,又跑了有半个多时辰,直到碰见赵大柱。 赵大柱背上背一个,手里扶两个,等赶回平凉时,天色已经大亮。 赵金玉等在村口的官道上,见了众人顿时喜出望外,赵吉利顾不上吹牛打屁,直问赵正在哪? 赵金玉带着他到了村口,只见水宽两丈的沟壑纵横,偌大的村口曾经能并排跑八辆车,如今却左右各挖了个水塘。水里七零八落到处堆的都是拒马,拒马间空隙较大处,全是锋利的马刺。 那两口水塘往村里而去,但是看不清楚,因为挖出来的土方都顺着塘边和拒马沟一路往里堆,站在村外,只能看到半截屋墙。 赵吉利目瞪口呆,这一晚上平凉都干了啥啊? 几人顺着村口留下的路往里走,赵吉利越走越陌生,他记得以前只要站在村口,一眼就能望到祠堂的屋檐,可眼下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环境实在是陌生,若不是进村的时候还能见到那棵老槐树,他都怀疑走错地方了。 曾经的路没了,两边的水塘夹出来的路延伸到了两边的屋脚下。赵正就在那,指挥着赵有锄几个在推墙。 “让开些!”赵有锄站在屋顶上喊,屋下三四人每人拿着一柄锄头,对着那墙使劲一顶,顿时泥土飞扬,一阵腾云驾雾。 赵正从泥雾里跑了出来,大咳了几声。 “元良!”赵吉利喊了一句,赵正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压了压手掌,“祠堂里去说!” 赵正在前领路,赵大柱扶着赵吉利跟在后头。 却见原本屋宇错落的平凉此时如被洪水冲过似的,到处都墙倒屋塌,没处下脚。 裸露的屋椽子倒在路边,一堆一堆的墙砖散落在那,一人多高。乱砖后面是屋子,被遮挡了视线,连后山都看不到。 以前往来交通的巷道如今也被堵了个结结实实。赵吉利环顾四周,貌似整个平凉目前就只有脚下这一条路。 但其实并不如此,也有一些巷子没有堵死,那些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也还留着,不过小路的尽头,却不通向任何一处,那些都是死路。 三人似乎在路上兜圈子,走了半刻钟,还没到祠堂! 莫说赵吉利,便连赵大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赵吉利惊呆了下巴,“元良,你他娘还懂阵法?” 赵正没吭声,只是笑。这可是他到这世界后第一次接触专业对口的业务,虽说代价确实是大了些。半个平凉被夷为平地,近六十多户人家失去了栖身之所。 最后过了一片瓦砾,祠堂才终得见到了真正面目。 晒谷场上堆满了东西,家具、厨具、农具,不一而足。 赵吉利走进了祠堂,只见里面按户为单位,以布幔隔离,打满了地铺。赵正领着众人过了內厨,去了偏屋。 打开门一看,内里杂七杂八的物事全都已经被清理一空,只摆了一张条桌,几条凳子。靠侧的一面墙上,张贴着画着各种横线竖线弧线的图纸。 “怎样?晕不晕菜?” 赵正问。 赵大柱和赵吉利一同点头,老实说,晕不晕菜另讲,一脸懵逼倒是真的。他们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是怎么到的祠堂。 不一会儿,赵有锄和几个叔伯也干完了活,到了祠堂。来的时候,手里还捧着一只木箱子,看上去怪沉的。 赵正让大家坐,几人不分上下,也没分大小,找着位置就坐了下来。 赵吉利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发现的情况如实说将了出来…… 话分两头。 却说周奎两人被赵吉利追了半个晚上,也是没有分清东南西北,翻过官道夺路狂奔。赵吉利追得紧,周奎跑得也不慢,这一路跑下来,是哪里难走周奎就往哪里跑。 跑了不知多久,等身后听不见赵吉利的声响后,周奎却发现周大丁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周奎眼望四周,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远处似乎有山影,可祁连山的分支多如牛毛,他也不知道此处到了哪里。 定了定神,周奎寻思着若是找着了官道就能找到回周集的路,于是背着山,认着一个方向走,可越走却越不对劲,这山势似乎围了过来,脚下没走几步平地,就又上了一处山脊。 周奎站在山脊瞪圆了双眼,观察着地形,这怎么就迷路了? 正自纳闷时,忽听身后有人大喝一声:“谁!?” …… 正文 34、阵法 , 冷风吹脸上吹来,一把钢刀拍在了周奎的脑袋上。 “当!” 一声响。 周奎觉得半边脸都麻了,右边的槽牙顿时也松了几颗。剧痛钻着脑仁,周奎抱着脸“嗷”一声倒在地上滚…… 篝火旁围了七八个粗壮的汉子,提着斧头、瓜锤、锐刃,一个个凶神恶煞。 “拖起来!” 有人上前,抓着周奎的两只手,用绳索把他栓在了一棵白杨树上。 漫天飘起了飞絮,火光印在周奎的脸上。 “哪来的?” “周……周集……”周奎动弹不得,肿了一边的脸上老泪纵横。 “可是平凉村旁的周集?”那人又问。 周奎使劲点头,想开口,嘴里突然一紧,一只破布团子塞了进来,只剩下“呜呜呜”的声响。 询问的那人看了他一眼,啐了一口,转身回到篝火旁。单手抚胸,恭恭敬敬地行礼。 “达布伦钦!不像是细作,像是个真泥腿子。” “曲贡,你且看清楚,是方才窥探之人么?”火堆旁坐着个年轻人,裹着羊皮,戴着棉帽,脚上穿着一双马靴,手里握着一柄匕首,正面无表情地削着手里的肉干。 “不像!”一个汉子摇头,道:“方才我去查了,窥探的人至少有四人,而且都已逃遁。这汉人来的不是一个方向,应是迷了路,才误闯进来的。要不干脆杀了,省的夜长梦多。” “不可!”火堆边被称为达布伦钦的年轻人摇头,“我达布不是朗日,他靠杀人立威,我却没什么兴趣。此行我只要抓修渠的人,能不杀人,便就别再杀人!” “伦钦!”身旁的曲贡道:“我们与大唐迟早还要兵戎相见,可老赞普年岁已大,你和朗日始终有一人要坐上赞普的宝座。王庭里有人说你闲话,说得最多的便是你心地太善良,不适合统兵作战!” “统兵作战又不是拼谁没有人性,更何况,我也没想去做赞普!”年轻人嚼了一口肉干,道:“如今河西除了这半个凉州以外,已尽归我吐蕃。我们与大唐打了十几年仗,死伤无数。如今唐廷打不动了,我吐蕃又何尝打得动?此番历练,朗日尽管去杀他的人,我却不与他相争。大唐右武卫此时正在河陇道驻防,朗日那个蠢货闹得越凶,我便越安全。” 说罢,达布站起了身来。 东方已露鱼肚白,太阳即将升起。 营地里浇熄了篝火,四十多名吐蕃骑兵翻身上马,随着达布一同步上了山脊,看远处一片白雾茫茫。 “伦钦!为何此次历练你非要找那个修渠的?” “因为我们新得了河西,而我不仅掌管青海,我还是河西伦钦,我的子民需要休养生息。对于河西来说,养牦牛不如种地,种地就需要水渠。” “那绑着的那汉人呢?” “带上他,给他一口吃的。”达布策马前行,“他了解平凉村!” “是!” …… “哈欠!” 赵正使劲打了个喷嚏,感觉鼻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往里钻,于是随手抽了两张草纸使劲地撸了一把。 “可是受了风寒?”赵金玉关心地问道。 赵正摇了摇头,“无妨,来,接着说!” 今日上午,县府快马送来了告警文书。赵正大致看了一眼,文书上对桦岭惨案只聊聊几笔带过,重点是通告各乡各村,苍宣县内匪情突发,且匪贼手段残忍,行踪不定,在右武卫军未达之前,望各村坚壁清野,做好预防。 但眼下正是春耕,撒下去的稻种也已发苗,过不得十数日,便是栽种的时节。在此节骨眼上,苍宣县却突发匪患,对于各村来说,都面临着二选一的难题。 要么按文书所说坚壁清野,等待平匪,今年歉收一季; 要么不管不顾,冒着生命危险继续耕种。 赵正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他没有放弃春耕。该犁的地还得犁,该开的荒地还得开。只不过在此基础上,他把视线往村外二十里地外延伸了出去。 村里的老人孩童,分东南西北而出,时刻注意广袤原野和大通河对岸的风吹草动。并且设置观察哨,总哨在后山。只要见到马匪,依次放倒消息树,后山再树一片红色旗帜,一旦确认消息属实,便大摇旗帜,到得那时,全村人便须立即停下所有事务,按照赵正在图纸上的部署全力抗贼! “全村十四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丁壮统计一百零四人,除去身带残疾不能杀敌的,还剩八十八人。”赵金玉算了半天,道:“按元良说的,村里有四处要害、六处必守,分别是村口一处、村东南大柱家后院一处、村西一处,村东一处,这四处要害有漏洞,暂时无法补齐,已做伪装,但为防万一,需要派人盯着。村内巷道五处设计杀敌、祠堂一处是最后死守之地。” “是不是说,若是让贼人到了祠堂,我们就完了?”赵吉利问道。 赵正点头,“祠堂里都是老弱妇孺,是平凉最后的庇护所。所以各位叔伯弟兄,贼人不来则以,来了,就不能让他们靠近祠堂。村内的巷道,无论死路、活路,都要变成贼人的不归路。” 众人齐齐点头。 昨夜赵正回村让所有人起床挖坑,许多人都觉得他反应忒大了些。今日县府送来的告警文书也没怎么提桦岭,但凡是稍有阅历的都知道情势有些严重。 几十年了,县府还是第一次下告警文书。 就连那些年内乱加边乱,边军卫军抽调一空,也没见哪股土匪能有这样的待遇。看来赵正说得不错,桦岭被屠村这件事,可能真是惨得有些让人接受不了。 更何况,赵吉利已经探明,这伙贼人离平凉只有两个时辰不到的脚程。 骑着马,一个冲锋便到了…… 赵吉利在图纸上看,指着离村口最近的一个点:“我去这!” 赵大柱连忙凑热闹:“我也去!” “你两个不能在一起!”赵正否定道:“村里叔伯大多在战场上负过伤,行动不便,我已安排他们守最后两处,眼下靠前的,还须你们扛各处大梁。且还得记住几点……” 泥腿子哪里懂得所谓的“阵法”,就算打过仗的叔伯们,对着画的乱七八糟的图纸一开始也是懵逼的不行,赵正深入浅出,只告诉他们如何守,如何退,从哪里逃生,逃生之后去哪里。 光是讲解阵地,赵正就花了有两个时辰,等各人都大概听明白了,领了各自的任务去跑现场时,赵正发现已是下午时分…… 正文 35、响箭 , 赵正睡了一觉,做了个梦。 梦里面平凉被马匪攻破,自己被吊在村口的大槐树上。 晒谷场上,赵吉利一柄长枪突刺扫砸,单枪匹马以一敌十,却被一箭射中面门,口吐鲜血愤目倒地。一骑人马杀向了一旁的赵金玉,被赵大柱一棍子砸翻,紧接着数十杆长枪一齐把两人捅成了蜂窝。 整个平凉到处都充斥着惨叫声,尖叫声,烈火熊熊燃烧起来,姜氏衣衫褴褛地从祠堂里跑出来,后面跟着两个面目狰狞的壮汉,周盈和周春持着匕首被人逼到墙角,自尽而亡…… 有张长满胡须的络腮脸出现在赵正的面前,肆意狂笑。 “你就是里正?” 说着,便用弯刀在赵正的肚皮上划了一刀。 鲜血喷涌而出,内脏流了一地。 不觉疼痛,但触目惊心。 “狗日的!”赵正开口骂道,却觉得满是大汗的头上有人在轻轻抚摸,赵正一激灵,便睁开了双眼。 “元郎。” 周盈和周春二人环伺身侧,正用冷水给他敷额。赵正惊魂未定,一把抓住周盈的手,想起身却浑身没有力气。 “元郎别动!”周春摁住了他,给他盖上了一层棉被:“你昨日受了风寒,下午睡下后便一直胡言乱语。大发叔来帮你看过了,说你昨日铺画构筑图久坐未动,导致气血运行不畅,被风寒趁了空隙。他为你煎了药,嘱你莫要起身。” 赵正感受到了两人手上传来的温度,一颗狂跳的心渐渐地安稳了下来。此时便觉头晕目眩,抬头看去,只见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 赵正长出了一口气,“村外如何?” 周盈道:“村外暂且安好,今日金玉代了你里正之责,布置了明日的农活。” “那便好!”赵正闭着眼睛,感觉天旋地转。 这风寒来得也太凑巧了。 “元郎,你且先喝了汤药吧。”周盈端着药碗,扶着赵正坐了起来。赵正喝了一口碗里的汤药,感觉一股热流窜向四肢,整个人都麻了。 实在是太苦了。 刚想拒绝再喝,却忽见周盈的脸上似是方才哭过,于是忙问怎么了? “没甚!”周盈下意识地摇头,周春却道:“什么没甚!元郎你这一躺就是一天,阿姐都快急死了。” “我只是受了风寒,又不会轻易死掉,急什么?” 周春嘤嘤嘤地啜泣:“说的又不是你,阿姐担心的是周集……” 赵正刚刚回暖的身体“呜”一下顿时又凉了一截,自嘲一笑,原来是普信了。 平凉如此大动干戈,周集却悄无声息。周二和让所有人家把粮食、金钱都藏了起来,然后便坐等马匪上门。 不是他们不愿意动,他们实在不知如何动。 不是每个村都有个赵元良,周二和只能用自己的脑袋和身家性命去保护周集的父老乡亲。虽说平凉已经把马匪的踪迹告诉了附近的村庄,还派人去县府报官。但如今苍宣县守城府兵总计不到一营人马,除了搜山的,还得留一半守城,以防马匪滋扰。 各村顶多也就安排丁壮巡守,实际眼下各村真正能动弹的没几个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毫无搏杀经验,若是几十个骑马的匪贼杀到,与躺平等死基本没有任何区别。 桦岭就是例子。 桦岭的丁壮自发反抗,现场却惨不忍睹。 可偏偏奇就奇在一点,老古带着卢县尉顺着桦岭一路向北循着马蹄印去搜,还真让他们发现了贼人的踪迹,县府守军还与他们交了手,但情形不容乐观,不说一触即溃,也是被对面打得狼狈不堪。不过好在官军人多,眼见打不过于是就在各处设卡,打算围得对手弹尽粮绝…… 只要卫军的骑兵到了,这些人还有何处可遁? 所以眼下的情形是,就算有第二支可疑的人马,县府也根本就没办法抽出兵马支援,各村只能自己硬抗。 赵正深吸一口气,握着周盈和周春的手:“是我疏忽了,如今周集有愿意来平凉的,尽可举家前来……” 周盈却摇头,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我爹他不允……周集父老……他们也不愿委身于平凉的屋檐下……” 周春也道:“若是没有盈仓渠之事,来便来了。可如今平凉与周集龌龊横生,我爹和众叔伯们又好面子,怎会答应……元郎,可如何是好?” “我亲自去说罢!”赵正爬起身来,直觉得头重脚轻,周盈和周春连忙上前搀扶,“元郎,你身子此时虚弱,不可走动!” 赵正伸手扶着木门,门外便是祠堂的正厅。 厅里挤满了平凉百姓,三百多口。 周集有多少人? 满打满算,比平凉少不了几个。 这么多人,他根本回护不过来…… “元良……” 突然有人带着风从祠堂外一路狂奔进来,赵正打开门,却见一身皮甲,腰挎横刀的赵吉利手握一支箭簇,箭杆上插着一卷羊皮纸。 “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赵吉利有些紧张,“方才我在村口巡守,就听见有马蹄声,还没看清来人,就听见一声带响的箭哨,那箭射得极准,咄一声就扎在我面前的据马上……” 赵正连忙接过箭簇,桦木杆子,乌鸦尾羽。箭身上刻着一些奇怪的文字,赵正看不懂,丢在了一边,只打开羊皮卷纸,凑着屋内的油灯仔细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平凉里正赵郎元良台鉴:悉闻台下精通农事灌溉,今修盈仓一渠,达布心中敬仰,望与台下于明日辰时初在大通河湾一晤……” 大通河湾? 赵正看向了墙上,大通河湾指的不是打鱼的河湾,而是一处几户人家的小村。 离平凉二十里! “何人?”赵吉利见赵正皱着眉头,出声问道。 赵正摇头,此信用语恭谦,不像是一般打家劫舍的马匪能写出来的。这信上提了一个名字,达布…… 听上去像是吐蕃人。 这伙人应该和赵吉利发现的是一拨人,吐蕃地处高原,他们日常的标配就是穿皮袄戴皮帽子。 正文 36、暴徒 , 两个中年夫妇被赶到了柴房里,达布坐在一间茅屋的炕上,两个壮汉正在往炕膛里添柴。 曲贡从外面进来,一脸的风尘仆仆。 “达布伦钦!” 达布喝了一口热水,“怎样?信送到了?” “送到了!”曲贡坐了下来,“伦钦,我们为何就停在此处?不再往前了?“ 达布道:“前处有平凉暗哨,我们白日只需再往前一步,就要被人发现了。” “暗哨?”曲贡吃了一惊,“伦钦是说平凉是军镇?” “倒也不是,只是普通农户之村罢了。”达布说:“那汉人说平凉原本穷困,只是他们的里正赵元良是个有本事的,今日我远远望了一眼,那盈仓渠所灌之农田俨然,却如传闻所说。” 曲贡想了想,道:“伦钦,今日我去送信,见村口火光边有一穿甲之人,瞧形制似是大唐安西军骑兵轻甲。这平凉村,是有安西军后人?” “这你也瞧得清楚?” “臣眼神好!” “我差点就忘了,你是我下勇武军第一神射!”达布笑道,“如今因河西阻隔,对于大唐来说,安西已是飞地,安西军尽是老弱病残,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已毫无十余年前说射你左眼便不射你右眼的豪气了!你别怕。” 曲贡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却听身后门响,两个武士押着周奎而入…… 达布让周奎画平凉村的地形图,周奎哪里会清楚平凉具体是个什么模样,只凭记忆用炭笔画了一副潦草的示意图,达布皱着眉头看了许久,总感觉和白日里看到的平凉不一样。 总体轮廓倒是差不多,可就是不清楚哪里不一样。 送封信给平凉,只是表明自己的善意。但若是赵正不来,他到底还是要进村抓人的。到那时,少不得要杀几人立威,达布甚至想,若是要杀人,得挑些什么人来杀才好?唐廷如今犹如西下斜阳,时日无多,就这半个凉州,迟早也是吐蕃的。 这么算来,平凉的村民,以后也会是吐蕃的子民。 达布叹了一口气,这大好河山塞上江南啊,要是打得太烂了,重建起来又着实头疼…… 却听门外一声“哈哈哈”粗狂的笑声,曲贡连忙起身,恭敬地行礼。 达布抬眼一看,却见一个身高九尺,浑身铠甲,满面胡须的大汉不请自到,顿时便皱紧了了眉头。暗道,他怎么来了? “朗日伦钦!”曲贡行了礼,识相地退了出去。 不错,来的正是屠了整个桦岭的朗日伦钦。 “达布!兄弟!”那人张开双臂,拥了过来,达布一伸手推开,“朗日,你怎么从北边跑来了?” “左右都是打猎,在北打或者在南打,有何区别?”朗日用肥硕的手指捻着胡须,一眼看见蹲坐在一旁的周奎,“这汉人你抓的?正好用来磨刀……” 说罢,朗日便“锵”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周奎眼见此人魁梧雄壮,内心已是颤抖不已,此时见利刃出鞘,当即吓得腿软,瘫倒在地,一惊之间,只觉一股热流在两股之间激荡,竟是尿了出来。 “别胡来!”达布使了个眼色,两个武士提小鸡似的把周奎提了起来,捉去了屋外。朗日哈哈大笑,“都说汉军满万难敌,没想到汉民却如此不堪一击。前日我扫了一个村子,一百多人全杀了,没一个能打的!” “你把唐军引来了?”达布侧目望去,这蠢货尽干些没有人性还坑爹的事情。 谁知朗日竟摇了摇头,“唐人一百多人正在搜山,我留了十几个弟兄与他们周旋。听说你要来抓个什么修渠的,我就来帮兄弟你助助威……” “我的事,你别掺和!”达布不满地说道。朗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我就看看,给你壮壮声势!到时你从凉州回河西,我与你也一同回去……” “你去河西做什么?” “听说河西有汉民反叛,我去帮你平叛!” “几个乡民歉收抗税而已,轮不到你的人去帮我。你该回吐谷浑就回吐谷浑,唐廷二皇子此时正在陇右,你也不怕唐军抄了你的后路?” “啧啧啧啧啧……”朗日翻着嘴唇,“你是在怪我抢了你的吐谷浑?还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你做不了赞普?几个乡民抗税,杀光便是,都如你这般心慈手软,我们还怎么和唐廷打仗?” 达布闭着眼睛,不说话。 心里巴望着这蠢货早点死了算了,真的坑爹坑兄弟…… 卯时末。平凉。 天色已明。 因为那封信,赵正最终还是没能去周集。之前他还心存侥幸,但现在他确定了,有钱有粮的平凉,是马匪的必来之处……不,可能不是马匪,而是吐蕃的正规军队。 只是没想到,来人不是奔着钱粮女人来的,而是奔他赵正来的。 他们可能和屠村的那伙人不同,但从行事作风来看,的确也像是军队所为。 赵有锄之前收集了全村可用的武器,弓、弩、横刀、斩马刀、拍刃,这些都是平凉家传的古董。便连最缺铁器的时节,也没人会把父辈留下的兵器拿去铸成农具。 西凉人尚武,从古至今都是悍兵骁将的出身地,不说家家户户都有刀枪剑戟,但凑个几十把还是不成问题。 弓箭和弩箭是现成的,赵有锄那几个铁匠师傅日夜赶工,正好有一批军械营的存货。张纯茂带着几个人连夜削切了两百多支箭杆,又改造了十几张手弩,几张能穿甲的重弩,又修缮了七张弓。按个人专长,将武器发放了下去。 赵吉利穿着他父亲留下来的皮甲,左腰佩刀、右腰挂弩,背上背着弓和箭壶,手里还握着一杆柄短刃长的拍刃。这拍刃初时已是锈迹斑斑,毫无金铁之色,赵有锄花了一个时辰重新锻打,张纯茂又给它新铆接了桦木刀柄,此时拿在赵吉利手里,顿时寒光四射,锐气逼人。 赵正还是头一次看见这兵器,只见此刀身长八尺,刃长便五尺有余,刃宽四寸三分,刃型似剑,中隆剑脊。 “元良,我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赵吉利提着这二十四斤重的大家伙走了过来,一身披挂活像个暴徒一般…… 正文 37、走你! , 周盈和周春仍在熟睡当中,赵正特意挑了天还未全亮的时辰出门赴约,就是不想让大家跟着担心。赵吉利连赵大柱都没喊,因为村里总共只有两匹马。 谁知赵正骑着马才到村口,却被巡守的赵金玉拉住了马缰:“你可想好了,你这一出去就有可能回不来了!” 赵正道:“对头点名要找我,我不去,会拖累你们。我且先去看看,情况不对,我就跑。” 赵金玉指着一旁的赵吉利,“就这货身上披的挂的,你指望他能跟你一块跑回来?” “你看不起谁呢?”赵吉利吹胡子瞪眼,“我爹安西军游击将军……” “追的!你爹死的时候充其量也就是个从六品的振威副尉而已!”赵金玉不放,眼里湿漉漉的,大声道:“贼人定是要拿你开刀,你若没了,平凉怎么办?叔伯弟兄都等着你带他们吃饱肚子呢!元良,我已经派人去军械营求援了,你有病在身,这一趟做兄弟的替你去,左右他们都不认识你,大不了替你挨了这一刀便是……” 赵正从马上下来,扶着赵金玉的肩膀:“军械营虽是辅军,但终归是驻军,没有调令,他们是不敢动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要兄弟去为我扛刀,我赵元良做不到。我若是没回来,记住按我说得去做,坚壁清野,无论谁敢来犯,照死里招呼!” 赵吉利嘿嘿地笑:“你杀头一个,就当是为元良报仇。你杀第二个,就当是为我报仇。” 赵正点头,“时辰不早了,我走之后,你再去一趟周集,让我丈人以大局为重。还有,别告诉我家娘子。” 赵金玉顿时就憋不住了,憋嘴哭了起来:“赵元良你这个憨货,去送死都不告诉你婆娘……你若是真死了,我怎么跟她们交代?” 赵正上马,扬鞭而出,“有什么可交代的!大丈夫马革裹尸,是大豪情!我凉州先辈战死沙场者众,为大唐流尽了他们最后的血。百姓家家披麻,户户戴孝!平凉虽只是凉州一隅,但也不敢丢了先辈的豪气。金玉,让哨卫撤回来,全员备战,我和吉利去去就回……” 赵吉利看了赵金玉一眼,嘴角一咧,笑了笑。然后转身“驾”一声,身下的马撒开四蹄,追着赵正而去…… 早晨寒冷,达布穿上了羊皮裘,端坐在马背上。 数十吐蕃武士左右排开,刀出鞘,弓上弦。眼看太阳升了起来,卯时刚过,辰时已至。 赵正还没到。 达布抬头看了看太阳,“前进!” 战马嘶鸣,马队在河岸边踱步,呈一字前行,朗日追了上来,“达布,便让我来做你的先锋吧!” “放心,该让你出手时,我会的。”达布皱起了眉头。 “伦钦!大人!你放了我吧……我不能让他们看见啊,大人!” 周奎被一根马缰拖着,束着双手在荒原里一边踉跄一边恳求。 “再嚎,我就把你扔进平凉,等他们杀了你,我再去找赵正。”达布的双眼里流露着鄙视的神色,语气变得冰冷。 曲贡背着一柄精铁战斧在前引军,此时高呼口令:“旗下!奉伦钦符令行事,左右互持,留意飞矢,接敌怯战者斩,无令退战者斩,进村滥杀、奸淫、掠夺者,斩!” 朗日撇嘴冷笑,“又不是两军交战,对面都是一帮泥腿子,你何以军令约束?” 达布不做理会,大队人马前行数里,忽闻斥候飞骑来报。 “达布伦钦,朗日伦钦!平凉两骑人马已近百箭之地。” “还是来了!”达布一笑,果然还是小瞧了这个叫赵正的汉人。吐蕃骑队勒马停驻,达布手遮额头眺望,不一会儿,只见百步开外地形起伏之处,两人两马越过盈仓渠沟,正策马而来。 朗日瞧了一眼,“啧”了一声,道:“安西骑军形制?披挂倒是有模有样,哈哈哈哈,老熟人了!色托!” “在!”一名小千总踱着马步而出。 “你去试试他们的成色!” “是!伦钦!” 那小千总脱下皮袄,露出内里穿着的皮甲,两手交叉抽出腰间的两柄弯刃,两腿一夹,“驾!” 胯下的战马长嘶一声,撒蹄狂奔,奔着赵正二人就杀了过去。 赵正此时手无寸铁,眼见百步之外吐蕃骑兵中冲出一人,手举双刀,肃杀而来。却听身后一声吼:“元良让开,我去会他!” 只听一阵风响,赵吉利从马褡上取出拍刃,拍马迎战。至二十步,赵吉利纵身下马,拖着拍刃直步上前,跳将起来,双手抡起二十四斤的拍刃自上而下,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寒芒。 那叫色托的小千总初时还未将赵吉利放在眼里,此时战马已近一丈,却见空中寒芒将至,如雷霆劈落,才知自己托大轻敌,但战马前冲势大,距离太近,想要驻停转向却已是无能为力,于是惊呼一声,连忙滚落马下躲闪。 那战马便倒了血霉,硬是用脑袋接住了赵吉利的全力一拍,只听“咚”一声金铁交鸣般闷响,战马登时头骨崩裂、颈骨折断,往前窜出没几步,便四蹄跪地,七窍流血,倒毙而亡。 赵吉利一拍得手,并不停歇,脚下一踢刃部,“嗡”一声响,双手再借力一抡,身体半转,那拍刃照着滚在地上还未爬起身来的小千总就横扫了过去。那色托反应不可谓不快,听见劲风扫来,连忙矮身一躲,只感觉头皮一凉,头上的皮帽子被削了个正着,“呜”一下分作两半飞了出去。 “走你!”赵吉利大吼一声,再借拍刃横扫之力,双手一拖一带,又一个半转身跳起身来,将拍刃引向空中,照着已经无处可躲的小千总便就拍将了下去…… 那色托瘫坐在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砰!” 赵正捂住了眼睛。 赵吉利这一拍刃,竟是把色托的脑袋当做了西瓜,直接拍得脑浆四溅,骨渣横飞。小千总哼都没哼一声,当场去世。 “好刀法!”不说赵正,就连在一旁观战的达布和朗日都看得目瞪口呆。赵吉利只用一合,身体仅是转了一圈,便就将吐蕃勇武军的一个小千总拍成了人马俱碎…… 正文 38、留下 , 赵正看过赵吉利练哨棍,扫劈刺挑,像模像样。他以前就觉得这货耍起长兵来应该是把好手,没料到他是牛刀杀鸡,将哨棍当做了拍刃来耍。 马队后瘫坐在地的周奎也是亲眼目睹了赵吉利的凶悍,想起当日在周集,十几个人围着赵吉利被他耍猴一样打得狼狈不堪,现在想想,人家是留了力气,若是如今日这般,怕那十几人,早就血溅五步了。 见色托被杀,朗日的脸上从惊讶变成了阴鸷,胯下的马似是闻着了血腥味,不安地踢踏着四蹄,蠢蠢欲动。 朗日环视左右,高声道:“取那泥腿子首级者,赏钱两百贯!” “来来来!你们谁来,爷爷就在此等着!”赵吉利冷眼看着不远处那一队吐蕃骑兵,哈哈大笑。 达布带来的人没动,曲贡望向了达布,用目光询问着。达布干脆转头看向了远处,没有搭理。曲贡提着战斧的手紧了紧,终于还是没有吭声。 朗日的手下却是按捺不住了,四骑人马齐声杀出,向赵吉利而去。 “弓来!”达布伸出手,接过了宿卫递来的角弓,张弓搭箭,抬起手,朝着两方人马中间射出了一箭。 那箭矢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噗”一声扎在了赵吉利身前一丈处。箭身没地三寸,箭尾兀自“呜呜”摆动。 “吐蕃武士越此箭者,斩!”曲贡的声音洪亮,便连赵正都听得一清二楚。冲上来的四个吐蕃武士也连忙勒马停步,转身向朗日看去。 “达布,你这是做什么?”朗日见达布不帮忙就算了,还要阻止他杀人,顿时胡须都飘了起来,“死的是我手下,你不心疼,我还不能报仇?” 达布道:“难得见到安西军的拍刃刀法,此人如此勇猛,我要了!” 朗日瞠目结舌,张口就是我要了,怎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 达布策马上前,对远处的赵正道:“赵郎,如今打也打过了,这第一阵,本钦认输!” 赵正心说这货看上去有些绅士,地位还不低,听吐蕃人都叫他伦钦,也不知是个什么官职,但绝对小不了。于是做了个揖,道:“伦钦远道而来,可曾知会大唐边府?如此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地,可是大不敬!” 达布哈哈大笑了一声,“吐蕃与大唐数年前已订和约,约定河西四郡尽归吐蕃。如今凉州半地却仍在大唐手里,不知对我吐蕃来说,是敬还是不敬?” 赵正也跟着哈哈大笑:“吐蕃原本地处高原,世代牧牛种草。受大唐册封,历代赞普才有了西海郡王的世袭。吐蕃先赞普松赞更是我大唐侄婿,吐蕃与我大唐,见面都得喊一声叔父。河西与安西历来是我大唐经营管辖,吐蕃先是吞了大唐属国吐谷浑,后是趁大唐内乱侵我安西、河西、陇右。做侄子做到你们这种六亲不认的地步,还有何脸面谈敬这个字?简直让天下人耻笑……” “贼厮你敢骂人?”达布没有说话,身后的曲贡却顿时听得是火冒三丈,提着巨斧就要去劈了口出狂言的赵正,却见赵吉利横移两脚,挡在了中间,手中拍刃一杵:“侄儿,你尽管放马过来!” 朗日起先还气势汹汹,现下见达布被个唐廷农户一顿骂娘,心里登时又痛快了不少,手指捻着胡须,脸上带着笑。 “住手!”达布一声呵斥。 曲贡一脸愤恨:“达布伦钦!” “再妄动,军法处置!”达布冷声道:“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 朗日趴在马背上笑:“达布兄弟,让你别读汉书,别读汉书,你看你现在,是真的迂腐,照我说,先踏平了这两个小子,我们再杀进平凉,屠他个鸡犬不留!” 达布仍旧没有理会,暗暗地摇了摇头,“赵郎,第二阵,我又输了!” “无妨!”赵正拱手,“胜败乃兵家常事,伦钦莫要放在心上,输着输着,说不定就赢了!” 达布被赵正嘲讽,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又上前了两步,“我约你来,是想请你去河西,做域本的……” “什么是域本?” “一地之长官,十几万河西子民的父母。” “那不是刺史?”赵正瞪圆了眼睛,随即又摇头道:“不过有些不太凑巧,我现在是汉臣,而且河西我又不熟。你们吐蕃的官职拗口,吐蕃官文又晦涩难懂,我怕会水土不服!” “赵正!”达布就算再好的耐心,此时也是被赵正阴阳怪气地消磨殆尽,“我就想要条水渠,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与我,当真不把我吐蕃武士放在眼里?” “哼!”赵正鼻孔里出气,冷笑一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你今天就算说出一朵花来,说到底也改变不了你们是强盗的本色。桦岭是你们屠的吧?” 达布闭上眼睛,“是!” “不是你!”赵正却道:“屠村的人,没你这么墨迹!能把一百多人当猪羊屠宰的人,也不会跟我说这么多废话。”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叠草纸,“你既是来要水渠的,我这便给你就是。” 达布闻言一惊,却见赵正把那叠草纸丢了过来,他伸手接住打开一看,只见图上遍布横线竖线弧线,再一细看,还配有文字标注,如何选址,如何测量,如何开挖,不一而足,且一一详尽。 “这是……” “盈仓渠图纸。”赵正道:“有了这张图纸,你尽可在河西寻找相似的地形。至于你说的域本,我没兴趣,也望伦钦你不要强人所难。” 达布拿着图纸的手有些抖,面前的赵正不骂人的时候,忽然就有一丝让达布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是!”谁知赵正的脸色却突然一凛:“交出桦岭血案的凶手,我自放你离去!” “……” “图纸你带走!”赵正指着朗日,一字一顿:“他留下!” 达布的手颤抖了一下,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此事没有回旋余地?”达布面无表情,转头看向了仍旧还在看热闹的朗日。然后回过头,问道。 “杀人偿命!”赵正摇头,“我是大唐里正,算你赶上了,缉拿贼匪也是我的本职。” “伦钦!”曲贡迎了上来,“这厮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达布叹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图纸,终于还是默默地卷了起来,仔细地束好,向赵正扔了回去。 “赵郎如此,本钦便就只有得罪了!” 赵正拿着图纸点点头,“图纸我自挂好,等伦钦亲自来取!” 说罢,赵正向赵吉利使了个眼色,赵吉利会意,翻身上马。赵正最后朝达布做了个揖,然后带着赵吉利,转身调头,策马离去…… 正文 39、铁甲 , 两人向来路而去,赵吉利回过头,看见吐蕃人已经着手开始整队。 薄雾已经散去,天空中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春天的白杨树开始飘絮,像初冬的小雪,纷纷扬扬。 从大通河边穿过杨树林,越过长满了野草的荒原、鹅卵石密布的古河道,再顺着盈仓渠一路南下,过了一处山岗,远处便是平凉。 赵吉利赶了几步,追上了赵正,两人顺着官道,并肩驶入了村口。 “元郎!” 赵正一眼便看见了胡三大身后的周春,他翻身下马,把马缰交给了胡三大,“金玉呢?” “方才才从周集回来!” 周春迎上前来,“元郎,爹爹还是不肯来!阿姐听了之后,又自己去了!” “胡闹!”赵正拧着眉毛,转身又要出村。赵吉利却没有下马,“还是我去把嫂嫂带回来吧!” 赵吉利转身,却见远处一架马车,车上坐着三个人。定睛一看,赶车的是刘怀东,车内坐着周盈,还有一个穿着红衣裳的女子。 赵正拍了拍赵吉利,让他下马,回去准备。 “元良!”刘怀东远远地就朝赵正打招呼,赵正也顾不上礼数,只问:“刘叔怎么来了?” 刘怀东叹了一口气,道:“前日里听说你们发现了马匪的踪迹,富安村里鸡飞狗跳,跑的跑,躲的躲。一村人竟是跑了大半,我觉得不安全,听说平凉不是早一步做了打算吗?我就把盼儿送来,躲在平凉我心安……这不路上碰见侄媳了么,就一并带回来了……” 赵正两眼望天,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但此时多说无益,说话间吐蕃人就有可能杀到跟前,此时再赶刘怀东父女走,怕是回去的路上更不安全,于是赶紧让胡三大带人去祠堂。 刘怀东见赵正神色有异,心里顿时犯了嘀咕。以为他不太愿意收留,可进了平凉村之后,他才觉得貌似自己走错了路。 平凉如今面目全非,村里丁壮各个披甲配箭、往来调度,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于是便问胡三大:“这位小哥,平凉今日为何如此?” 胡三大也是个口直心快的人,当即便说:“刘里正你来得不巧,贼匪立时便要杀来。你父女二人赶紧去了祠堂,我这会儿送了你们,还要去村口值守!” “什么?”刘怀东倒吸了一口凉气,“元良坑我啊!” 赵正问了旁人,知道散落在村外住着的村民也都已经被收拢回了村里。见人都齐了,便让人把村口也封了。 两只带着钢刃的据马左右一摆,便即封了进村的路。 周盈的脸上还挂着泪水,抱着周春两人盈盈啜泣,赵正走上前去,想安慰两句,却发现说什么都没用。周集还是那个周集,周集父老骨头硬,他赵正啃不动。 “走!” “元郎!”周盈握着周春的手,只是不肯动。赵正一手抱一个,“你们现在姓赵,不姓周。就算想死,也要与我赵正死一块。” 周春在赵正怀里挣扎,“元郎!你无情!” “对,我不仅无情,我还挺无耻。”赵正懒得跟她们废话,拖着两人直接回了祠堂。只希望那个达布伦钦还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想要过招奔他平凉来就好,不要殃及了周集。 倒不是说赵正甘愿牺牲,想当一块火力磁铁,只是周盈姐妹担心父母,赵正又何尝不是担心打完了仗还要去周集奔丧…… 曲贡率先登上了能眺望平凉的山岗,随后达布和朗日也一同站在了离平凉只有二里地不到的高处。 六十余名吐蕃骑兵紧随左右,持刀枪静静地看着那座静悄悄的村庄。 双方都在互相默默地注视着。 朗日拢着光仔细地观察了一阵,然后“啧”了一声,“怎么跟个刺猬一样?” 达布道:“应是早知道我们来了,所以做了一些布置。” 眼前的平凉和他所认知的汉民村落完全不同,村前左右两条渠,就像护城河一般紧紧地把平凉村包裹了起来,唯一能过马的地方,还有拒马桩。 城池要塞谈不上,但真像是个军镇。 站在此处看不清村里的全貌,只有上了村后的山,才有可能一窥村内的真容。 “左右不过就是一个村子,几个泥腿子还能翻出什么浪来!”朗日轻蔑地冷笑道,“费那大事干什么?达布你就在这等着,哥哥去看看那个赵元良到底是不是真有本事!” 达布点头。 朗日一直吵吵着要踏平平凉村,既然如此着急,就让他去吧。 “披甲!!” 曲贡呼号下令。 吐蕃武士依令下马脱去短袄,从马背上挂着的甲囊里取出锁子甲和铁盔,穿戴在了身上。随即,刀、枪、斧、锤、弓等各式兵器也纷纷亮相。 朗日一马当先,手中长槊遥指平凉,“随我杀入平凉,让那些愚蠢的汉民尝尝我吐蕃钢刀的滋味!” “追随伦钦冲阵!”十余骑人马齐声呼应,紧随其后,顺着官道杀向了平凉村口,马蹄翻着新泥,隆隆作响…… 赵正刚把周盈姐妹安顿好,便突然听见了村口传来的急促梆子声。 赵金玉跳了进来,语气急迫,呼吸短促:“元良,他们来了!” 赵正压了压手掌,抬脚出了祠堂,边走边问:“人都到位了?” “都到位了!”赵金玉道:“胡三大守村口,引他们进来。吉利和大柱分头阻截,截断他们的首尾,扰乱他们的阵脚……” “那我也去了,你守好祠堂。”赵正提起了一柄横刀,才走两步,迎面却见赵有锄捧着他的那只木盒子上来。 “元良,杀阵凶险,你把这个穿上!” 说着,便打开木盒,赵正定睛一看,却是一身铁甲。顿时吃了一惊,“怎地还有铁甲?” 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 几把弩不要紧,可私藏铁甲却是重罪。 赵有锄却道:“这明光铠是我父亲留下的,不是私藏,是战功赏赐!” 赵正心说这几十斤的铁往身上一挂,这小身板他扛不住啊。 “没那个时间了,等吉利退下来之后,给他穿吧!” …… 正文 40、破绽! , 朗日一马当先,率领武士已然是跳过了平凉村口的拒马。 达布看着那十几匹人马顺着水塘旁的路往里杀去,转过一个弯,便没了踪迹。 冷风一吹,头脑忽然清醒了过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一个时辰前,他被一个泥腿子骂得有点难堪。然后朗日在身边叨叨叨地使劲撺掇,要屠光平凉。紧接着身边所有人都嗷嗷直叫,不杀了赵正誓不罢休。 这个叫赵正赵元良的人,原本他可以和他的子民平平安安地继续耕种着他们的土地,等待秋天的收获,有了盈仓渠,他们能开出二百多亩的荒地来,如果他们想,甚至还能把大通河的河湾处变成他们的粮仓。 他们可以自由地在这些土地上种粟,种麦、种稻、也可以种菽。吃不完的,他们还能拿到凉州各地贩卖,换成钱或者牲口…… 未来的凉州,没有旁人比平凉会更加富饶。 他们原本应该充满对生活的向往,而不是因为几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被朗日屠戮,从而选择与吐蕃武士对抗…… 达布尝试站在赵正的角度去思考,他怎么也想不太明白,为什么赵正会选择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他说他是大唐的里正…… 他或许不太清楚,就算是大唐的军队,在吐蕃武士面前,也是负多胜少。 放眼望去,整个河西也没有哪个里正喜欢把自己和全村人的脑袋送到屠刀面前。 达布暗自揣测,这货可能是个疯子。 而自己,从河西跑了几百里路,喝凉水,啃肉干,就是为了来凉州杀一个里正?也许,自己也是个疯子。 “一队驻留,二队、三队前进,准备接敌!” 朗日走后,曲贡仍然在布置人马,吐蕃武士摩拳擦掌,准备用三轮冲锋踏平平凉…… 却说另一头,朗日骄兵猛进,带着先锋人马越过了平凉村设在村口的拒马,迎面就是左右两个水塘,水塘中间有一条路。朗日顺着这条路拐个弯往里走,却突然看见一个骑马的汉人立在路中间,端着一张弩,“嗖”一声照着他射了过来。 朗日侧身一避,箭矢贴着脖子飞向了身后,刚说侥幸,却听闷哼一声,转头瞧见身后的吐蕃骑兵捂着被射中了的脸,翻身落马,一头栽进了满是锋利马刺的水塘里。 那汉人射了一箭,也不恋战,调转马头就往里跑。 “贼汉休走!” 身后有人张弓还了一箭,但那骑马的汉人已经消失在了路的尽头,箭矢没了目标,没入了一堆乱砖中。 转眼间马队就已经过了水塘,朗日发现两侧的房屋和倒塌的屋墙形成了障碍,视线忽然受阻,大路也不知从何处不知不觉地开始变窄,骑队被拉成了一字长蛇。待到了尽头转弯处,眼前豁然出现了三条小巷的岔道,目测哪条都不是大路,只能容两马通过。 朗日心里顿时暗道一声糟糕,这村子似乎有点邪门。 可再想调头已是来不及了,只听身后高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朗日心里一跳,回头便见一个粗壮的大汉挥舞着一柄八尺长的拍刃忽然从一侧的屋顶跳将了下来,势大力沉,“嗷”一声,当场就拍翻了最后一个骑士。 紧接着,路边房屋窗户的格栅里,“嗖、嗖”地射出了几支弩箭,距离实在太近,骑兵的目标太大,就算有锁子甲护身,仍有人被射中掉下了马来。 “别停下,留下三人断后,其余人继续往里冲杀!”朗日毕竟身经百战,知道此时若是停下,必定还要遭暗箭暗算。于是随便选了一条巷子,“驾”一声往里闯去。 有人调转马头去对付从房顶跳下来的赵吉利,有人跟随朗日,也有人到了岔路口失了方向,只好随便选了一个巷口。十余人刚进村已折损了两人,留下三人断后,余下的七八人在三条巷子里左右奔突,队形已乱,接着变故横生。 两侧屋顶和乱砖后的房屋窗户里不断有弩箭朝他们飞来,打在铁甲上叮叮当当,身下的战马却没有防护,结结实实地被扎了一身的血。 有人中箭,有马倒地,混乱中却见一杆长枪从斜刺里刺出,一枪便捅在了马肚子上,马上的吐蕃武士一脸震惊地瞧见一根腰粗的原木椽子带着呼呼的风声,横着朝自己扫了过来,躲闪不及,一声惨叫,当场便被砸落下马。 朗日躲过了几支暗箭,顺利地到了巷子尽头,前面一片开阔,顿时心里一亮,两腿一夹,战马加快速度冲了出去。 可转过巷口,却忽然发现前面空地的不远处,立着一道门板盾墙。 二十几个四、五十岁的汉人手执长枪、弓弩,早已严阵以待,但见了从巷子里窜出的人马,先是一轮弩箭,然后一声齐吼,盾墙前进,手里长枪从缝隙里递出,跟着朗日一起杀出来的三名骑士一人被射翻,两人被当场刺成了蜂窝。 这是…… 安西枪阵! 朗日年少时曾与军中远征安西,亲眼看见过大唐三千拍刃手击溃吐蕃一万步骑兵,也见识过结阵的唐军盔甲鲜明、长枪林立,如墙一般杀得吐蕃武士一日退守三百里…… 时至今日,他仍然能想起那日天上掠过的箭矢,迎面射来的弩箭,也不曾忘记大唐骑兵的马槊,和枪阵里刺出来的长枪,捅在吐蕃人身上发出的“噗嗤”入肉声。 他已顾不得身上到底中了几箭,调头便往回逃,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的安西,脑子里全是吐蕃人的惨叫声和哀求声。 可恨的是,达布他没有跟上。 两队吐蕃骑兵停驻在了离村口仅一里的稻田里,曲贡回头,达布正在向他招展旗帜。 不要从村口进去,绕行两侧,有破绽可趁! 曲贡看见了达布身边站着的周奎,那汉人正向达布说着什么…… 正文 41、重弩 , 赵大柱手里抱着原木椽子,照着脑袋,两下把一个掉下马的吐蕃骑兵砸成了饼,却听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朗日双眼通红,夺路而逃,跳上一处矮房,再往下去时,又是一条巷子。 定眼一看,看见了这巷子里转过身来的赵大柱。 赵大柱比赵吉利要矮上半头,却比赵吉利更加壮实,此时见朗日身上穿着的链甲和普通骑兵不同,情知大小是个头目,是赵正嘴里嘱咐“擒贼先擒王”的重点人物之一,当即大吼一声“哪里走!”,硕大的手掌一翻,挺着原木椽子就扑了上来。 两人电光火石之间对视了一眼,朗日心道这汉子眼神好生犀利,心里已是凉了一截,不敢正面对敌,手里弯刀掷了出去,趁赵大柱躲闪之际,从旁掠了过去。 赵大柱势大力沉的一椽子抡了个空,返身之时又听一声破空之音。朗日骑在马上回身张弓搭箭,射了出去。赵大柱已是躲闪不及,护腿皮甲当即被射穿,踉跄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朗日消失在了巷道出口…… 赵吉利利用地形与三名断后的吐蕃骑兵周旋,胡三大则从一旁的窗口跳了出来,手里端着弩,从后面一箭射倒一个,低头上完弦再抬头时,赵吉利已经一拍刃结果了最后一个吐蕃人,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你大爷的胡三,你怎么不躲到天黑再出来!”赵吉利气喘吁吁地骂,“还好老子身手矫健,不然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胡三大一边抽出箭矢往弩上挂,一边道:“你是全然不记得元良跟你说让你不要恋战,打完就从路边的窗户跑,我自会接应你。你倒好,倒是杀得兴起,你几个战成一团,我又如何助你?好在这些贼匪后面没有援兵杀来,否则我就真的帮你收尸了……” “多大事!?”赵吉利擦了擦额头的汗,刚想吹几句牛逼,却见路的尽头朗日冲了出来。 “让开!”赵吉利一把将挡在面前的胡三大扫到一旁,“这货是元良指名要的!我去弄死他!” 朗日刚从赵大柱的手底下死里逃生,此时早已经是惊弓之鸟,他出了巷口,顺着来路一路狂奔,转个弯就看见了赵吉利。心里不由一慌,他怎么还在? 赵吉利的勇猛朗日是领教过的,比起在巷子里挥舞着原木椽子的赵大柱来说,赵吉利才是朗日心里的那一点阴影。他那柄拍刃耍起来气势磅礴,大开大合,沾者非死即残。此时见赵吉利拖着拍刃直冲而来,朗日毫无恋战心思,拖了一把马缰,那战马嘶鸣一声,转身就往路旁的乱砖堆上冲去。 这里是推到的砖墙,本不高,朗日踩上废墟之后,眼瞧前面就是一座矮墙,矮墙外是阡陌交通的田野,当下心中大喜,手里拿着的弓使劲往马肚上一拍。 “驾!” 战马似是也知情形凶险,扬开四蹄奋力一跃,竟是跃出了两三丈远。 可堪堪跳过了矮墙,却不料落地之处是村外的护城河,河里遍布拒马和马刺,战马一落水,便被几支马刺刺穿了肚腹,动弹不得。 朗日只好下马涉水,却感觉腿脚刺痛,手里一摸,摸到了水底拒马边挂着的铁刃。抬起手来一看,满手的血。 “贼汉!贱奴!无耻!” 朗日顿时气得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三尺多远。 他这一辈子活了快三十年,就从没见过有这么不要脸的敌人。和唐军交手打不过,那是因为唐军兵甲犀利、气势如山。在平凉村吃的这一瘪,则完完全全是因为敌人的阴险歹毒。 朗日狼狈地上了岸,抬腿一看,腿脚上全是流着血的口子。 战马已经倒毙在了水里,朗日抬头看向那堵矮墙,心说今天彻底栽了,也不知道跟着自己杀进村的吐蕃武士如今怎样? 细细地算了一番,朗日顿时心灰意冷,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远处的山岗而去。 可还没走几步,却听一声马嘶,侧头一望,只见平凉村的村口跃出了一骑人马。马上那人身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衫,头上胡乱地挽着一个发髻,手里端着一柄重弩。 一言不发,直冲而来。 待到二三十步时,朗日定睛一看,却是平凉里正。 赵元良! 赵正知道赵吉利这人好勇斗狠,是个不要命喜欢玩花活的宝器,怕他恋战被人围困,第一时间就翻了几道墙,穿过了两间屋子,最后从窗户里跳了出来,结果就见胡三大追着嗷嗷直叫的赵吉利,两人往墙边去。 赵正拉住胡三大问:“炸呼呼地,怎么个章程?” 赵吉利见赵正到了,于是懊恼地说:“他娘的,那个满脸胡子的,跑了!” “哪个满脸胡子?” 赵吉利站在一堆乱砖前气急败坏,“你点名要的那个!” 赵正恍然,知道是哪位了。他只是没想到,这人看上去地位不比达布要低,怎么还干起了先锋官的营生? 大将亲自冲阵,吐蕃果然豪迈! 即是如此,我赵正送你一程又何妨! “胡三,弩给我!”赵正把手里的横刀一塞,提着胡三大上好了弦的重弩就到水塘边找到了一匹吐蕃战马,踩着马镫一翻身,手里马缰一松,“驾!” 那战马起步飞快,顺着水塘回到了村口,赵正一提马缰,战马“咻”一下便跃了过去,赵正转头看去,只见一百多步开外,拒马沟边,朗日正自踉踉跄跄,当下二话不说,策马直追而去。 山岗上看戏的达布此前在朗日冲进平凉之后就意识到了不太对劲,他从来没见过有哪个普通的村落如眼前的平凉一般,静悄悄的,总觉得隐藏着无边的杀机。 他使劲睁眼去看,却看不穿村里任何一个角落。 感觉十分不好,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好。 直到朗日跳墙而出,从水渠里爬起来的时候,达布看见从村口冲出来的赵正。 他知道,朗日此刻竟还被人追出村来杀,果然是输得一败涂地。但此时原本聚在村口的两队骑兵已经分左右去了平凉村的后山方向,他身边此时只剩下一队人马。 正文 42、中箭 , 朗日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拼了命地跑,赵正就拼了命地追。 余光瞥见山岗上飞奔下数骑人马,赵正知道是达布派人来救朗日,但此刻朗日就算再能跑,他也决计不可能在救兵到来之前跑过赵正胯下的马。 从二十多步追到了十多步,赵正抬弩瞄准,眼前那个背影一边回头一边大吼,“你射啊,你射啊!” 赵正忍住没射,因为他只有一次机会。 朗日眼见赵正越来越近,嘴上虽硬,但心里仍在盘算赵正何时发箭,可身后的赵正却一言不发,只等追到五六步的距离,怼他脸上便要扣动弩机…… 再见! 不料赵正刚要动手,斜刺里却突然飞来一支箭矢,直冲他而来。赵正听见箭矢带来哨音,但此时已是骑马难下,知道错过这次机会再想杀前面的朗日,那便就不可能了。于是顾不上是谁射来的这一箭,咬牙硬扛。 那支箭角度及其刁钻,计算落点分毫不差,一箭便直中了赵正的左臂肩胛。箭矢余力未消,差点将赵正带下马去,赵正觉得自己半边身体都麻了,随后左臂肩胛骨处传来一阵钻心般的剧痛。 但他左手仍然死死地拉住缰绳,嘴里大吼一声,右手奋力地再一次抬起了手里的弩。 朗日离他,就剩三步。 因为负伤,赵正根本没法细瞄,抬手就扣动了弩机。 粗短的弩箭带着劲风脱弦而去,射穿了朗日后背的链甲,把他重重地带倒在地。 达布闭上了眼睛。 他身边的人无能为力,唯一能救朗日的只有曲贡。曲贡也没辜负达布的期望,及时发现了朗日的险境,赵正追朗日,他便在后追赵正。只是原本他离村口就较远,奋力追赶也始终差了一百多步的距离。 眼见朗日要遭,曲贡在情急之中只好射出了那支差点要了赵正小命的箭。 赵正一击得手,丢下了手里的重弩,右手一拉马缰,躲开了吐蕃骑兵对他的拦阻路线,插在他们和曲贡之间,一路向北逃去。 曲贡在后追了赵正两里地,但赵正轻骑策马,速度极快。眼看便要追不上了,于是曲贡又连发了两箭,却都没能命中。 曲贡一时性急,知道若是追不上赵正,回去定会受到责难。于是把弓一挂,索性在马上动手卸甲。 赵正看了一眼肩膀上插着的那支羽箭,一张脸煞白。 没想到在高速跑马的过程当中,吐蕃人里居然还有如此厉害的神枪手。 此时他的左臂已然整个麻木,手掌机械地握住马缰,不住地颤抖。头脑里也一阵眩晕,几次跳跃差点把他颠下马来。赵正心说此时后面还有追兵,不能晕过去,嘴里上下牙齿狠命一咬,舌头一痛,昏沉沉的脑袋顿时通透起来。 双方你追我赶,一追便追出了十几里地。曲贡的战马耐力极好,越追越近,待跨上一道起伏地形,曲贡勒马而停。 赵正就在前方。 曲贡跳下马,喘匀了呼吸,然后取下了弓箭。 这个距离,他有把握把这个张狂到极致的汉人射下马来。 但视线里突然飘出了一面旗帜,赵正奔跑的方向,一队头戴缨盔、身着重甲的全甲骑兵赫然映入眼帘。 旗手手执黑色镶边军旗,流苏迎风飘展,赵正定睛一看,旗上黄底黑绣,一个硕大的“唐”字。 左武卫! 赵正嘴角一笑,双眼一闭,翻下马来…… 曲贡远远望着唐军骑兵列阵,知道大势已去,于是赶紧拨马回转,去找达布。而此时的平凉,却险些万劫不复。 周奎告诉达布,平凉虽然新挖了渠沟阻挡马队冲锋,但平凉的地形有高有低,他们不可能像刺猬一样,毫无下嘴之处。而那些地势稍高之处,就算有沟,也不会很深,弃马步战,说不定能出其不意。 达布对周奎说的深以为然,他之前也想到了这些,猜测从村口冲进去可能要糟,只是他没有时间去佐证。既然周奎熟悉平凉外围的情况,那他一定也知道哪里是破绽,于是便让他跟着曲贡,分兵左右,寻找可以潜入的地方。 曲贡去追赵正,周奎便领着吐蕃武士绕到了赵大柱家一侧。众人弃马涉水,虽然水里有些铁刃、蒺藜之类的暗招,但也只是稍作阻挡。吐蕃人手持兵刃爬上了墙,眼见过了一片房屋便是一座祠堂。 周奎趴在墙头,一眼就看见了在祠堂门外张望的周盈和赵金玉,于是指着祠堂道:“那里都是老弱,你们去劫了,平凉就败了!” 吐蕃人也观察了一番,知道周奎所说不假,便从墙上跳下。周奎想跑,却被人拎住了后衣领,让他带路。十几人在乱屋群中穿梭,被巡守的人发现,梆子声一响,吐蕃人却已是杀到了祠堂前。 赵正手里人不多,兵器不足,他把主力都布置在了通道工事里,对于侧翼的防范,主要着重于预警,而且经过他的布置,敌人想要走捷径到祠堂,要么直接从一座一座的屋顶上跳过来,否则就只能在一堆瓦砾和围墙中转来转去,想要找到一条正确的路,不容易。 但是虽然平凉经过了改造,周奎却就只认一个方向,有路走路,没路就翻墙爬坡,饶是如此,也是走错了几次,但有他在,吐蕃人省去了不少麻烦。 好在赵金玉见了吐蕃人虽然意外,但反应甚是敏捷,连忙推着周盈进了祠堂,口里呼号,祠堂里众人惊慌中总算齐心协力关闭了大门,上了粗大的门栓。 吐蕃十几人晚到一步,没带攻城器械,想要破门又谈何容易,他们在门前砸门砸不开,于是周奎便想绕到祠堂后面去找侧门,结果一转头,却见晒谷场上一众缺胳膊少腿的平凉籍安西老兵,端着弩,握着枪,举着门板,肩并肩结成了步阵。 少说四、五十人。 人虽是即老又残,但他们眼里流露出来的神色,是周奎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 那是大唐铁军在战场上目空一切的士气。 腿上插着一支箭的赵大柱从一侧走来,手里仍旧抱着他那根原木椽子。 他看了一眼略显慌张的周奎,冷哼一声,手中椽子往地上一竖,指着那群戒备的吐蕃人,放声道:“放下兵刃,饶尔等不死……” 正文 43、参他 , 三个月后,长安。 作为帝国的政务中心,正对朱雀大街,大兴宫南共有五座城门。除御道承天门外,每日卯时准点打开永安、广运、长乐、永春四偏门,供朝官上班出入。 四品以上京官,每五日的朝会则由长乐、永春门进宫,过皇城二进恭礼门前安检后,在门下省外的待漏院等待圣人视朝,至辰时,朝班列队,穿过皇城三进延明门,按左文右武、品秩高低的顺序依次进入太极殿,面圣议政。 今日是五月初三,按例朝会。但天公不作美,大清早连下了两场暴雨,待漏院外地势低洼,有些积水。 恭礼门前没有飞廊,一个身穿四品朝服官员小心翼翼地提着袍子,在隆起的地砖上左右横跳,但朝靴早已湿透,走了两步,眼见是没有干的地方了,踌躇了一会,于是干脆一脚踩进了水里。 “前几年就上贴子让礼部修缮了,修到今年,连砖也不补一块!今日我定要参他一本,晦气!” 守城门的金吾卫面无表情,抬了抬那官员的袖袍,“王中丞,要不你自己甩一甩吧!” “甩甚甩,我袖囊里有奏折有朝板,你摸摸就是,左右我总不至于藏把匕首。”那官员脸色神烦,闭着眼睛抬着双臂站那接受金吾卫的搜身。 却听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渠让,你今日又有奏折?要参谁?” 王中丞转身,却见不远处一个锦衣青年背着手,丝毫不顾地上的积水,踏步而来。正是大唐二皇子,赵硕。 王中丞脸上的阴晦顿时化作了惊喜的笑容,一边作揖一边道:“二郎!你何时从河陇回来的?” “昨日!” 赵硕年初领了皇命,代君父去往河陇巡视军情民情。先是在兰州停留了几日,过问了去岁税收及民生情况,后去了凉州考研农田垦荒和流民安置,接着又马不停蹄去了陇右边塞石堡城,视察了唐军工事和战备情况。 此一行,赵硕足迹踏遍了河陇之地,辗转六州十八县。长篇大论写了数千字的奏表,着重对河陇民情、婚恩令、农事税收现状、河西边军及六州府军战力进行了深入评估。 这奏表中,还特意提到了一个地方,和一个人。 王中丞王渠让曾是赵硕儿时的伴读,如今供职御史台。两人关系亲密,此时见了赵硕,王渠让当然高兴。只是赵硕询问他要参谁的时候,王渠让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我这次朝会,就参他营州都督康六。” “康禄?”赵硕“啧”了一声,“康禄这人不挺好吗?凡是过年过节就跑来贺喜,来不了还专门让人送礼物,朝中上下都在说他好话,挺会做人的,你参他作甚?” “二郎!”王渠让拉着赵硕到了一边,“我要参的就是他勾连朝官,意图不轨!” 赵硕盯着他看,良久,才说道:“我劝你不如把折子扔水里去。” “为何!?” 赵硕看了看四周,道:“怎么我走了四个月了你还没长进?你要知道你参的是一州军长,谋反的大罪!除了给朝中大员送礼之外,你还有其他实质性证据吗?” 王渠让摇头,“没有!” “哎!”赵硕叹了一口气,拍了拍王渠让的肩膀,“其实我也不太喜欢他,但是架不住我父亲喜欢他啊。我眼下尚且拿他没办法,你御史台参一本上去,顶多也就是今年收不到他的礼物罢了。” 他摆了摆手,“丢了吧,折子丢了……走,去待漏院,我跟你说个人……” 两人过了恭礼门,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宫墙下并肩而走。王渠让感觉鞋子里进满了水,走起路来“跨吃、跨吃”地直响…… 赵正躺在新做的躺椅上,被大槐树的阴影笼罩,敞着衣领子感受着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肩上的箭伤已经痊愈,但伤筋动骨一百日,这三个月过得着实让他难受,吊着个手啥啥也干不成。 曲贡那一箭射碎了他的左肩胛,清理碎骨渣那是硬上啊,生生地麻药都没打。那种痛比拔箭的时候要痛上上万倍,把他痛得晕过去六回,险些没被射死,而是痛死过去。 赵吉利扛着锄头出现在了视线里,龇牙咧嘴。 “这他娘的鬼天气,太热了,直要疯!元良,赶紧给口水喝!” 赵正从椅子下提起一个茶壶,给他空碗里倒了满满一碗冰凉的井水,“生水,你少喝点,太凉了!” 赵吉利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喝完又自己筛了一碗,蹲在那道:“明日周奎处斩,你去吗?” 赵正闭着眼睛摇头,“杀人有什么看的,怪血腥的。” 赵吉利一脸震惊,“你杀的人还少啊?吐蕃四队人,被你杀了三队半啊!达布跑得那叫一个快,人左武卫都懵了,追都追不上啊!” “胡扯!”赵正骂:“人又不是我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被曲贡追杀十几里,我跑得比达布还要狼狈,还不是你和大柱两个狗日的太狰狞,把人丢进磨盘里碾……” “天地良心!”赵吉利指天发誓:“这事真不是我做的!” 赵吉利说话的时候手都在颤,那日冲到祠堂边的十几个吐蕃人真是太惨了。被平凉的一帮老兵当成了糖葫芦,被门板盾墙怼在墙上,那场面弓弩齐飞,长枪乱刺,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一个,还被赵大柱拖到了村口。 当着达布的面,赵大柱一刀砍下了那货的五个手指头,然后叫赵吉利抬磨盘出来。赵吉利也不知道他什么章程,跑去把磨盘抬出来,赵大柱就把那五根手指头丢进了磨盘里,碾成了粉骨糜肉。 赵大柱抓着那把血肉模糊的物事,嘴里叫得响亮,“狗爪子不去放牛,抓起刀来就知道欺负弱小。记住你大爷我说的话,来一个,我碾一个,来一双,我碾一双。我看是你吐蕃的爪子硬,还是我大唐的磨盘硬!” 达布没敢吭声,因为曲贡跑回来了。左武卫一路掩杀,来不及跑的吐蕃兵当场被撞翻了二十多人,大唐骑兵杀气腾腾,赵吉利骑上马也跟着追,一路砍瓜切菜,直追出了苍宣地界。达布停下来一转头,身边就只剩下了不到半队人马。 连朗日的尸体都没来得及带走…… 正文 44、后日 , 平凉一仗,说实话,赵正还真得感谢赵硕。 赵硕带着左武卫巡视河陇,到了凉州盘桓了几日。那几天到凉州城外看州府搭的窝棚,里面住的流民熬粥煮稀,衣不蔽体。窝棚左近有个乱葬岗,有人跟他说,这一整个冬天,到了凉州的流民至少饿死了六成,还有许多人根本没到凉州城下,都死在了路上。 此一去河西,沿途伏尸遍野,更加惨不忍睹。 面对这样的情况,赵硕顶多也只是督促刺史多放粮赈灾,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良策。可凉州城中百姓如今也是勒紧裤腰带,吃了上顿没下顿,府库早就空空如也。就只剩市面上一些紧俏的米面,普通人家还吃不起。 若是朝廷还不送粮来,怕是要民变。 赵硕听着听着就沉默了下来,心里着实不忍,便连在流民面前都不敢说自己是皇子,怕被人拖下马来打。 回到了州府,赵硕坐着坐着就忽然想起了赵正来。 如今的河陇之地仿佛就苍宣的情况要好上许多,祁县令跟他说,苍宣县辖内,如今过得最好的就是平凉。平凉这个地方,原本比谁都要穷困,可是他们打鱼、制胶,生生地扛过去了,而且还有余力招丁,还挖了一条灌溉渠,打算开春垦荒。 赵硕这一路走来,先到的苍宣,后去的州府,属实没想到情况已然恶劣至此。 没到凉州城之前,他还觉得除了那条渠,平凉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村落而已,也是个啥都没有的穷乡僻壤。当时他对平凉的印象,就只有那条盈仓渠。可如今细细想来,这个叫赵正的平凉里正,似乎比别人更有本事。 想了几个时辰,赵硕忽然就明白了。 可不是嘛?别人都在摆烂,就他风生水起。 别看平凉人穿得破破烂烂,衣衫褴褛,但没有一个面带菜色,还都个个生龙活虎。这种反差让赵硕意识到,他有必要找赵正来细细问问,这是怎么做到的? 否则他回长安后,奏表要怎么写?总不能跟着凉州府下各县一样,大家一起都来摆烂吧? 伴护的左武卫抽调了一伙人马,从凉州城一路向东南而下。谁知等到了苍宣县,带队的队正便见到了县府下的匪祸文书,知道苍宣境内此时正在闹匪。 队正怕平凉出事,毁了赵硕的差使。于是不敢耽搁,天不亮又急匆匆地启程,可没想到半路上又碰到了赵金玉派去军械营请援的人,那人一见卫军,顿时拦路大哭,队正一听正是平凉村遭劫,立时让人顶盔贯甲,招展军旗,全速驰援…… 结果到了地头,却见吐蕃铁骑勇武军。 发现居然是老熟人,左武卫和吐蕃人同时吃了一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这还是在大唐境内,唐军二话没说,冲上去就是一轮弓箭招呼,紧接着挺着长枪斧锤和马槊一顿乱锤。 吐蕃人在平凉连连吃瘪,此时赔兵折将,心里正虚,眼见唐军打了鸡血般疯狂冲锋,当下也是二话没说,干脆调头就跑。 赵硕没等来赵正本人,却等来了左武卫的战报,着实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凉州腹地,居然出现了吐蕃骑兵,于是凉州府也呆不住了,带着剩余的左武卫一路又到了苍宣,果然在苍宣县衙里见到了躺在床上,面如金纸、浑身是血的赵正…… 然而更让赵硕吃惊的是,平凉单挑吐蕃骑兵,阵斩二十七人,生擒三人。 其中据说还有个身份不一般的。 但认尸的人对着朗日看了半天,都纷纷摇头,不知道姓甚名谁,何方神圣,可能也就只是比普通吐蕃人穿得好一点罢了,左右不可能是伦钦吧? 赵硕也亲自去看了一眼,深以为然。问可随身配有标识?众人摇头。赵硕捂着口鼻,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了一句:“既然都不认识,那就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赵正直昏迷了九天,醒来的时候赵硕已经去了陇右石堡城。但他留下了军医,妥善地为他处置了后续的医治杂务。只说是二皇子让他静养,等回了长安,定会亲自为他请功。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平凉开了三百亩地,在赵正的口授下,沤了近四千斤农家肥。到五月初三这一天,河湾边的七十亩河滩也开垦了出来,赵正站在河滩边,远远地看着胡三大带着人,在那黑色的河滩地里笑得跟朵花一样。 “吉利,你说周奎明天处斩?” 赵吉利摇头,“是我记错了,是后日。” 赵正掐指一算,后天五月初五,端午节。 真是个好日子。 “周集的人去么?” 赵吉利接着摇头,“你丈人嫌丢脸,不去。还说周集的人一个都不要去,让周奎被县衙的人随便丢到乱葬岗里,周家不为他收尸。” “哎!”赵正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起初他还不觉得周奎是个坏人,没想到这货差点害得他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他现在回想赵大柱跟他说的情形,若是让吐蕃骑兵冲进了祠堂,就算最后把他们全杀了,那也定是血流成河…… 真是该死! 这种挖自家墙角的汉奸,真是年年都有,哪哪都有。 回到家里,却见琳儿捧着一碗面扇子,吃得满头大汗。 “元良哥哥……”琳儿嘴里呜呜地叫了一声,周春从灶间出来,“回来了?元郎要吃些什么?” “这面……”赵正指着琳儿碗里的面扇子,周春道:“这是金玉给的,说马上过端午了,村里每家都发一些面,让大家自己做着吃。你要吗?我做馍吧!” 赵正摆了摆手,他到平凉来正好半年时间。虽然这半年里他始终想着以后让大家每天吃三顿,顿顿吃白面米饭,餐餐有羊肉鸡肉。可是不知怎么过着过着,反而是自己适应了一天两顿的习惯。 理想和初心都在,可关键是现在他不饿了! 赵正抱着琳儿逗弄了一会,突然才发现周盈又不在家。周春说她去了周集,还拿了些面。 赵正点点头,周春嗔道,“她拿我们家的面,你不气啊?” “拿就拿了嘛!难不成我再去抢回来?”赵正想起了点什么,放下琳儿,道:“琳儿,你想不想吃饴糖?” 琳儿欢呼雀跃,“琳儿想吃!” 周春一听有糖吃,连忙凑了过来,“在哪呢?” 赵正指了指县府的方向,“明天我们去苍宣玩!” 正文 45、折柳 , 赵正从赵金玉那支了几贯钱,趁天色刚亮,便带着周盈周春和琳儿赶着马车去了苍宣县城。 琳儿还从来没有出过平凉,到富安时,见沿途绿意盎然,草长雀飞,景色怡人。又见远处苍山碧绿,雪峰飘渺,顿时心旷神怡,陶醉起来。 “元良哥哥,琳儿还从未想到,富安离我们平凉就几十里,可却完全不同呢。我们平凉站在大通河边往西看去,便是连片的戈壁,连树都不长一棵。不像这富安……嫂嫂,那是什么树?” “那是柳树!”周春抱着琳儿,认真地说道。 赵正顺着琳儿手指的方向,笑吟吟地看去,却真是一林杨柳。 苍宣在陇右与河西的交界处,苍宣往东南,经陇右直到黄河之内的关内道,这里沃野千里,气候宜人,兼具水分充沛、日照充足,乃大唐京畿的粮仓,同时也是抵御吐蕃的三道战线之一的东部前线,是长安京畿的西北门户。 而顺着祁连山脉下的河西走廊往西,经过凉州武威、甘州张掖、肃州酒泉、沙洲敦煌等河西四州郡,再过玉门关、阳关,便到了安西。此一路直至大唐版图最西端的碎叶城,期间数千里,则是黄沙漫漫、遮天蔽日,是抵御吐蕃三道战线之二的西部前线。 而大唐东西两厢交映,气候变化、风景更迭,便是从平凉与富安的差别开始。 “元郎,驻车!”周盈忽然叫了一声。 赵正连忙勒马停车,却见周盈跳下马车,径自跑到柳林边,伸手折了几枝。 “好好的柳树,你折它作甚?”赵正问。 周盈跑回来坐上了马车,将手里的柳枝一人一枝发给了众人,道:“周集原本是从兰州迁来的,元郎可知招魂柳一说?” 赵正摇头,闻所未闻。 周盈便道:“相传上古时有个王君叫重耳,他曾遇难在外流浪,途中险些饿死。好在有一个追随他的臣子叫介子推,其人忠肝义胆,割股奉主。后来重耳回朝称君后,介子推不求做官不愿领赏,带着母亲隐居山林。重耳为了让他出仕,竟以放火烧山相逼。谁知介子推死不退让,与母亲抱着大树宁愿活活烧死……后来,兰州人为了纪念他,便每逢五月初四,就在家中门前插柳,这便是招魂柳的由来……” 琳儿听得认真,一双眼睛噙着泪水,“那这个介子推为什么不愿做官啊!?” “哪有什么为什么!”赵正“驾”一声,催动马车,嘴里却道:“因为他蠢。” “元郎!” 周盈嗔怪地道:“那是先贤,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赵正便使劲点头,道:“我错了,娘子。” 正值午时,马车进了县城,赵正去栓了马匹,停了车,便带众人在城中游玩。周春吵着说要去刑场看周奎,却被周盈骂了一通。赵正也不想让琳儿见了血腥,绕着弯躲过了刑场。 远远瞧见一队府兵戒严,城中百姓把刑场围得水泄不通,不多时,便听见有人高呼一句:“砍了!砍了!”人群轰然一声,掩面的掩面,惊呼的惊呼。 赵正却好整以暇地要了两盘羊肉,点了一份面扇子,招呼着众人吃喝。 周春与琳儿伸长了脖子,眼见刑场那边人群散了,周春黯然道:“阿姐,奎哥哥就这么死了?” 周盈知道赵正虽然面无表情,可对周奎却定是充满了恨意,要不然他也不会正好在午时到了此处。就是为了看周奎怎么死。 于是周盈便使了个眼色,试探地说道:“春儿,一会雇几个人把奎哥哥收了送回周集吧。” 春儿点了点头,想起儿时周奎带她到田间地头捉鱼捕蝉的往事,眼里瞬时沁出泪来了。 “雇人的时候,记得别露财。”赵正抱着琳儿,脸色有些冰冷,“虽说朝廷解了灾荒,救了黎民。但县城里龙蛇混杂,不要被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吉利不在,我肩伤也才痊愈,打架我决计是打不了的。是吧,琳儿!” 琳儿转过头,伸手去摸赵正的脸,“元良哥哥,我们不打架。” 周春听出了赵正心里不快,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正踌躇间,忽见得铺子前一男一女走了进来。女的身材丰硕,穿一身红布新衣,男的身体健壮,身高八尺有余。 赵正也见了二人,嘴角一弯,嘴里立时蹦出了一句话来,“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赵吉利带着刘盼儿刚从刑场看完周奎行刑,人头落地,血溅五步的场面,把刘盼儿着实吓得够呛,赵吉利却在一旁撇嘴,这他娘算个鸟。 人群散的时候,刘盼儿仍旧面有菜色,赵吉利寻思着先找一处铺子歇歇脚,等刘盼儿醒过神来了再接着逛,谁知一进铺子,就迎面看见了赵正一家四口。 当时就愣了。 “元良,你不说不来吗?” “我说了吗?” 赵正看看他,又看了看刘盼儿,说实话,他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时勾搭上的。难怪这些日子刘怀东也不去平凉纠缠修渠的事了,他可能是觉得赵吉利配不上刘盼儿,怕见了赵吉利会忍不住上来抽他,伤了两村的和气。 周盈吩咐店家加了一张条凳,赵吉利扶着刘盼儿坐下,眼睛里闪着光。赵正斜着眼睛看着这对男女,女的富态丰盈,男的魁梧雄壮,看着就是天打雷劈的绝配。 “啥时候好上的啊?” 刘盼儿脸上瞬时窜起两朵红晕,“嘤”一声,就靠在了赵吉利的肩膀上。赵吉利嘿嘿嘿地笑,“那日与吐蕃人决战,我被吐蕃骑兵划伤了手,是盼儿照顾我,帮我上药的……” “哦!”赵正站起身来,一脚就踢在了赵吉利的腰上,“你作死啊你!媒人请了吗?聘礼送了吗?你啥啥都不准备,你是不怕刘怀东提着枪杀上我平凉啊!? 赵吉利捂着腰眼子使劲求饶,“哥哥哥……回去就办,回去就办……” 赵正气笑了,重又坐了下来,“缺什么说,我让金玉紧着你操办,我平凉如今财大气粗,平凉第一猛将娶媳妇,老子要让全苍宣都知道!” …… 正文 46、开府 , “凉州第一人?哈哈哈哈哈……” 大唐兴庆皇帝的寝宫甘露殿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赵硕立在兴庆的右手边,抬头望天,他对面站着的,是刚被立为太子的赵家大郎赵琨。 发出那毫不在意的笑声,高声呼号的人,便是太子殿下。 兴庆帝手里拿着昨日赵硕递上来的奏表,脸色喜怒不形于色,他侧眼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赵硕,又看了看笑得前仰后倒的赵琨。 “大郎,别只顾着发笑,你二弟举荐之人,你有甚说甚便是!” “是,父皇。” 赵琨用袖袍掩了掩口鼻,笑声虽是停了,可眼角却仍然带着不屑的笑意,“臣只是一时没想起,凉州都督薛岩宗,凉州刺史赵末,驻留凉州右武卫领军将军庞元堂。此三人久未入京便也罢了,可今日忽然听凉王你居然说起了凉州第一人,什么苍宣县平……什么村的里正赵元良,一时间险些以为我大唐重镇,就只有一个村官里正了……一时不忍,便自发笑……哈哈哈哈……” “是平凉村,太子殿下!”赵硕拱手,纠正道。 “都好好说话!”兴庆帝眉头微蹙,手里的奏表扔在了案上,“你兄弟二人自小便随我征逆讨贼。大郎你善军阵,二郎他善案牍,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可你兄弟间却始终阴阳怪气,是嫌我大唐太过安定?” 两位皇子连忙齐齐跪倒:“臣不敢。” 兴庆帝叹了一口气,道:“凉州的战报与二郎的奏表我都看过了,二郎你举贤心切,我知你拳拳之心。可大郎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泥腿子,家世品秩皆无,名不见经传。就算立了些许小功,也犯不上钦命封赏。自以你凉王身份,多赏他些银钱便是。” “父皇!”赵硕见兴庆有息事宁人的意思,连忙道:“臣举荐赵正赵元良,并不只是因为战功。此前臣巡视苍宣县时,平凉村已修浚灌溉渠三十里,开垦荒地数百亩。如今大唐百废待兴,农事又尤为重要,值此用人之际,又岂能坐视不理?父皇,臣夸其人乃凉州第一人,并非妄言,臣……” “够了够了!”兴庆帝摆了摆手收,打断了赵硕的发言。 “这天气太热了,来人!” 宫门外几名内侍搬来了几柄蒲扇,女官们左右而立,摇着巨大的扇叶子,热风汩汩而来,吹在了赵硕的脸上。 兴庆帝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捋了捋唇下的胡须,想了想,道:“二郎,你巡守西北前线四个月,我知你看了许多,也懂了许多。眼下可知道你曾在朕的牙帐下只管些案牍之事,有多轻松?” 赵硕正色道:“臣知道!臣此次巡守河陇,亲眼看见百里流民,伏尸遍野。也曾见州府府库空空荡荡,颗粒无存。在陇右前线,将士雪夜巡查,却只有一碗热水解饥,边军军械陈旧,弓弩不备。府军流民充数,战力之低下实在令人发指。若是不做改变,来日面对吐蕃侵扰,定是一溃千里,京畿亡矣!” 赵琨跪在一旁,默不作声。 这些情况,东宫早已知晓。只是河陇之地本身太过复杂,面对吐蕃两面夹击,没人敢拍着胸脯说能一劳永逸。大家都知道,大唐前一战,因兵员不足而败北,凉州重地也一并划给了吐蕃。只是西凉之地,原本就是大唐的军马牧场,又是陇右的侧翼,就算是毁约,也不能轻易相让。 吐蕃再次入侵,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现在大唐面临的问题,是谁去扛雷,谁去背锅。 眼下除西北边患外,东北还有室韦、契丹见大唐羸弱,虎视眈眈。大唐稍有不慎,三十年之苦心经营,便就毁于一旦。 而这个时候,赵硕却还在举荐一个里正。 这让兴庆帝十分地失望。 他拍了拍桌子,干脆直接问道:“二郎,你觉得谁去接任河陇,才能定军心、安黎民?” 赵硕低着头,思量着兴庆帝的意思。 看来,有人想要他走,不仅要他走,还要他离得远远的。 要他去河陇背锅。 赵硕看了一眼赵琨,后者垂首,仍旧一言不发。 良久,赵硕抬起了头,“陛下!臣,凉王硕,愿意就藩!” 兴庆帝点了点头,“不仅仅是就藩,你如今面对的是什么,你心里可有数?” 赵硕郑重其事地点头,“河陇之地,大唐与吐蕃早晚还有一战。此战端若开,便是大唐二百年来之绝无仅有,是国运之战。臣,皇子之身,愿代君父御驾亲征,攻克乃还!” “好!”兴庆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二郎坚毅果决,我便予你开府之权,仪同三司,节度河陇!来人,叫中书省来个舍人,我要制召!”…… 远在苍宣县城的赵正此时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居然一度成了大唐最高权力中心讨论的对象。 虽然赵硕说过要为他请功,可是在赵正看来,他眼下最需要做的事情,是继续带着平凉走向致富的康庄大道。 要说功劳这种荣誉他不想要,那是扯淡,可他赵正区区一个里正,评功受奖他又能去哪里? 去抢上平镇耆老的宝座?还是去县府里当个武装部副部长? 这是大唐,典型的士族阶级封建体系社会。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功名,没有家世的泥腿子,顶了天,就只能到这个地步。 旁人问一句,你哪位? 你回答,赵元良! 旁人再问一句,可是陇右赵家? 你摇头,平凉赵氏! 旁人便一脸嫌弃地走了。 格格不入! 与其如此,不如多要些实惠的,比如赏赐个白银几千两,缗钱几万贯! 就当我平凉当了一回打手,你大唐王朝也该给些辛苦费,花差花差。 周盈见赵正一路游逛却不买不看,似乎有心事。便问:“元郎,今日可还回平凉?” 赵正在前头走了数步,忽又折了回来,“娘子,你说如果你有了几万贯,你要怎么花?” 周盈吃了一惊,“元郎可是病了,怎说胡话?莫说几万贯,如今在县城花的钱,可还记在村里的账上呢!” 赵正却不理,啧了一声,“你会磨豆腐吗?” …… 正文 47、熟了 , “兴庆二年夏,天下大稔……” ——《正唐.兴庆中兴》 六月,凉州进入初伏天气。 但其实大漠里的热浪早在五月中就翻越了祁连山脉,跨过了玉门关,从漠北与河西吹上了黄土高原。夜晚虽然仍有寒意,但白天的气温却已上了一个新台阶。 赵正挥汗如雨,将挑选过的黄豆装袋扎紧,然后装在了马车上。 赵金玉在一旁与古县丞对完了数,恭恭敬敬地交了一笔种子费。 古县丞把钱丢进了箱子里,随口道:“元良,你们要这么多菽种,下半年不过了?全种豆子?” 赵正擦了一把汗,摇头,“不影响,刚开的荒地收成不行,种一茬粮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再勉强去弄那便真的是浪费人力物力。而且今年看架势是个丰年,村里交完了税,剩下的米粮吃到明年不成问题。” 老古便笑道:“你们平凉财大气粗的,倒是不愁!” 赵正嘿嘿嘿地也笑了起来,凉王殿下半个月前让人送来了一车铜板,堆在祠堂里,跟座山似的。要说震撼还是真的震撼。 押送赏钱的右武卫喝水的时候眼睛都没敢离开那堆铜钱,直到双方交接点验完毕,那队正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恭敬地递给了赵正。 “凉王殿下原本是要亲自来的,无奈就藩开府事多,就派了我等前来护送,这封信是凉王殿下亲笔所写,里君还请细阅。” 赵正展开那羊皮纸卷,只见其上满满当当地写了数百字。 赵正大概看了一眼,赵硕的大概意思是这次回京确实是为赵正请了功,但碍于朝堂的复杂形势,所以这功绩没法以战功量度,只能以翔鸾阁的名义表彰,区区十万贯,希望赵正不要介怀等等等等…… “十万贯呐……”老古插着手使劲地眨眼睛,一脸的羡慕表情,长叹一口气,道,“凉王大手笔啊,这哪里是赏赐,这是要买人啊!” 赵正把最后一袋黄豆种子抬到了车上。 谁说不是呢。 受朝廷赈济影响,苍宣粮价在五月大幅下降,从每斗八十三文掉到了五十文。眼看夏收将至,市面上粮价再次跳水,斗米不过三十八文,等夏收过后,怕是要跌出眼泪来。 在以粮价定物价的时代,能一口气买下二十多万石粮食的十万贯钱,怎能说不是一笔巨款? 对于平凉的泥腿子来说,这十万贯跟天文数字一般。 赵正拿着钱,其实心里也十分地忐忑。老古没说错,赵硕确实点了名让他去凉州,做他的幕僚。但赵正以平凉为借口,委婉地拒绝了。 至少现在不行。 二月的时候,为了挡住吐蕃人,平凉村的土屋子被他推了一大半,遍地废墟便是到了六月都还没清理干净。 他新造的砖窑连轴转了三个月,后山都被平凉人砍秃了,可砖窑的产量还远远不够给全村人盖火砖房。 更别说赵正还在规划猪圈,垃圾池。他原本还想弄条深埋的沼气管道,但一想到这年头用火极不安全,没什么防范措施,万一谁家沼气池炸起来,怕是方圆几十米都要上天,想了想还是算了。 如今平凉的景况和一个月前又不一样,拒马沟回填为地基,其上变成了高一丈,上宽八尺,下宽一丈六的防护墙。祠堂也翻修了一遍,全砖石构筑,扩建了一倍,还设了角楼,成了名副其实的堡垒要塞。 一般的军镇,怕是都要相形见拙。 无他,平凉人被吐蕃人吓着啦,怕他们不甘心再来寻仇。 一村老少几百口,多少还是让赵正操了不少心。 回平凉的路上,赵金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赶着马都险些把车翻到沟里去了。 赵正赶紧让他到车里去坐,自己亲自上手,驾起了马车。 “元良,你真要走?”赵金玉一脸的不好相与,“平凉好不容易看到些希望,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们这些弟兄,自己去谋前程?” 赵正没回头,手里马鞭甩了出去,“谁告诉你我要走了?” “哪有人给赏赐一次给人堆一座钱山的?”赵金玉道,“凉王这分明是看上你了,拿钱砸我们呢!可我们不了解他啊,谁知道他让你做些什么?大唐少你不少,可平凉没了你,以后怎么办?” “我还没成亲呢,元良!你不是说要帮我找个形象好,气质佳的女子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赵金玉眼睛泛红,说着说着,脸上便挂不住,要哭出来。 赵正默默地赶着马车,过了萧瑟的周集,走在官道上。 远远瞧见远处金灿灿地一片即将收获的稻田。田边几个平凉女子说笑着,正蹲在盈仓渠旁浆洗,她们手里挥舞着木杵,溅起来的水花迷了她们的眼睛。 水里漂着几只纸船,孩童们追逐着,高兴地欢呼雀跃,张婶子拿着藤条追赶,嘴里咒骂着,可当心着,掉下水去冲了你们,我怎么跟你们爹娘交代? 墙边,男人们正在做夏收前的最后工作,镰刀是新铸的,打磨过的锯齿上闪着寒芒。旁边堆着十几只刚做好的打谷桶,摆着一排排脱粒的连枷…… 一派生气与祥和的景象。 “金玉,菽怎么种,你心里有数吧?”赵正收回了目光,问道。 赵金玉坐在车里点头,“你跟我说过的,新开的地里种两年菽,可以肥田,等到第三年再种粮。剩下的菽种,就种在田埂上……” 赵正道,“我在县里和镇上都租了铺子,我们平凉的粮食,豆,打的鱼,吃不完的都可以拿去卖。卖的钱,多换布棉丝麻,冬天要……” “要过冬,还要给男丁娶婆娘,要备好女子们出嫁的嫁妆……我知道了!”赵金玉深吸一口气,道,“这些事你说了好多次了,你烦不烦?” 赵正只好闭嘴,闷着头赶车。 马车行到村口,却见一行人马等在村外。 虽然没有披甲,但赵正一眼就看出了,领头的是就是右武卫押送赏钱的队正。 赵正下了马车,迎上前去:“梁队正,你何时来了?” 那队正连忙作揖,神色急切:“里君你可回来了,凉王殿下等你多时了!” …… 正文 48、墙角 , 听说赵硕来了,赵正便把马鞭交给了赵金玉,自己去了祠堂。 “呸,没心肝的死样子……”赵金玉看着赵正急匆匆的背影,啐了一口,刚好喷在了从地里回来的赵吉利脚边。 “怎么了这是?一脸的怨妇模样?” 赵金玉对着右武卫呶了呶嘴,“被人挖墙角了!” “谁挖你墙角了?就他们啊?哪家姑娘啊?”赵吉利一听,当时就不干了,“下定了吗?你们谁啊?知道先来后到吗?” 梁队正一脸茫然,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面前就来了个凶神恶煞的大块头? “你看我干甚呢?”赵吉利锄头一丢,“怎么个章程啊?仗着人多还穿得好啊?我跟你们讲,爷爷我这人这辈子就一个优点,我就不怕人多……” 赵吉利一点就着,对面右武卫也是被挑衅地有些上火,心说哪来的愣头青,上来就想一打十?当即有人骂道:“你这贼厮,你他娘是谁爷爷呢?” 赵金玉一看大水冲了龙王庙,连忙上前拉架,“错了错了!我说的是元良,你个憨货!” 梁队正也拉着自己人,使劲使眼色,好歹大家是禁卫军,犯不上跟个乡野痞夫斗气,打赢打输都不好看,到时候反倒让边军那帮乡巴佬看笑话…… 赵正到了祠堂,却没见着赵硕的人,正纳闷的时候,却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赵正一回头,却是赵有锄。 “元良,有个贵官人去了书塾,正在那和琳儿扯闲篇呢!张先生让我来寻你……” 赵正一听就知道是赵硕了,可他堂堂一个大唐凉王,跟个八岁的女子扯什么闲篇?于是连忙赶到了书塾,却见张茂纯揣着手,站在门口焦急地左右踱步。见了赵正,张茂纯赶了过来,龇牙咧嘴,“祖宗啊,你算回来了!这里面是王公啊,还是伯侯啊?” “凉王!”赵正压了压手掌,让吃了一惊的赵有锄和张茂纯稍安勿躁,自己踱了几步,进了屋内。 这间书塾是赵正为了消灭村里文盲而造的,地基夯了整整三天,墙面用的是最好的砖,房顶架着瓦,房内屋高椽粗。 屋外烈日炎炎,屋内清凉爽快。赵硕坐在一张案旁,全然不顾屁股下垫着的稻草。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怀里抱着琳儿,正笑嘻嘻地问着什么。平凉七、八岁的孩童有十几个,此时围着绕着,把个身穿锦缎,脚踩绸鞋的贵公子围成了水泄不通。 虽说凉王只来过平凉一回,但赵正一眼便看出了来人的样貌,确是凉王无疑。 “这是谁教你画的啊?”赵硕指着手里的纸问。 “是张先生!”琳儿道:“张先生说,大唐强敌环伺,这是河西舆图,他让我们记在心里,说这是大唐失去的土地……” “是呢是呢!”边上的一个满脸泥污的小子赶忙应和道:“张先生还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就是匹夫,张先生是老匹夫,我等就是小匹夫……” 赵硕听得顿时哈哈大笑。 赵正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张茂纯,给七、八岁的孩子说这个,他们听得懂吗?这会儿不该背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之类的么? 张茂纯一张老脸通红,脚指头在布鞋里尴尬地都快扣出二亩三分地了。 赵正摇了摇头,回头走上前去,“都围这干甚呢?今日下午休课了,都滚出去玩泥巴!滚!” 他一脚踢一个,把村里的孩童都轰出了书塾。 孩子们天性好玩,让他们坐在书塾里两个时辰便早就呆不住了,若不是这位贵郎君,他们此时此刻还在听张先生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种高端营养话。 “殿下!”赵正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孩童无礼,还请殿下莫要责怪。” 说着,伸手就去抱琳儿,可赵硕却不放手,抱着琳儿站起来,道:“这女子长得可爱,打扮地也仔细,是先生你的什么人!?” 赵正吃了一惊,连忙道,“不敢,元良乃平凉里正,虽无品秩,却也是大唐臣子,殿下一句先生着实捧杀了,元良实不敢当。琳儿是臣邻舍之女,说起来,算是族妹。她父母去岁冬天饿死在家中,我便让我家娘子代为照看……” “元良高义!”赵硕也不纠结称呼,扭头看着琳儿,“你叫琳儿?” “回郎君的话,我叫赵琳儿。”琳儿见赵正在这大郎君面前毕恭毕敬,知道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可言语中却透着一股淡定自若,不卑不亢,语气也是沉着舒缓,像春日的百灵鸟般悦耳动听。 “琳儿,叫殿下!”赵正纠正道。 “无妨,就算是殿下又怎样?我左右也不是个女子,叫声郎君便是没错!”赵硕被琳儿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开怀大笑,随后从腰里解下一块珏来,“琳儿,你喊我一身哥哥,我便送你这块玉……” 琳儿看了看那块足有她巴掌大的珏,又看了看在给她使眼色的赵正。 于是摆手拒绝,“张先生说过,无功不受禄,琳儿不敢受。” 赵硕却不依,说道:“你喊元良为哥哥,为何?” “因为……”琳儿想了想,道:“因为他姓赵。” “巧了!”赵硕笑吟吟的点头,“我也姓赵。” “你骗人!” “骗你是小狗……”赵硕毫无架子,“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叫你一声妹妹,你看怎样?我不吃亏,你也不上当!” “殿下!”赵正觉得赵硕这玩笑开得有点过了,这要是让言官知道了,还不参他一本胡言乱语、愈乱礼制? 谁知琳儿却是对赵硕颇有好感,此时又见赵硕英俊的脸上笑容真诚,表情和蔼可亲,当下也顾不上赵正还站在一旁,甜甜地一张嘴,“哥哥!” “叫我叔德哥哥!” “叔德哥哥!” “大声点!” “书!德!哥!哥!” “诶,好琳儿!” 赵硕拿着那块掘在赵琳儿面前晃,“这块玉,采自极寒的昆仑神山。是老神仙修练的法宝。琳儿,哥哥看你面容秀丽,举止端庄,日后定是逐龙飞凤。这块玉,哥哥且送与你……” 琳儿毕竟年少,心性随心。初时见珏晶莹通透,雕饰繁华,便早已心中喜欢,此时被赵硕一顿好哄,顿时招架不住,开开心心地把珏捧在了手心里摩挲,脸上也跟着荡起了一片欢快的涟漪。 这场面却把赵正看得直捂脸。 心里连道:完了完了! 还真是只要锄头舞得好,哪有墙角挖不倒! …… 正文 49、坦诚 , 赵硕到平凉来仿佛视察,随便问了一些平凉如今的情况,农事、民事,当然还有灌溉渠。 赵正对这些事了如指掌,不需要簿册便如数家珍。 目前包含新开垦的荒地,平凉共有田地五百八十八亩,其中四百六十亩用来种稻,五十八亩种菜,还有七十亩是河滩新地,正在育肥,九月以后种麦。 至于小米之类的杂粮,平凉不打算种了。 产量不高是其次,主要是难吃。 人口上,平凉如今有九十三户,三百七十八口,丁壮一百一十四人。比去年这个时候,户数总体减少,一是因为去年冬天饿死了许多人,还有一部分人逃荒,导致户数减少。二是受婚嫁诏的影响,村里鳏寡为了少缴税,重娶的重娶,改嫁的改嫁,这样又减了一些户数。 好在年前招了二十丁户,总的来说,人口还算平衡。 赵硕一边听一边点头,忽然问道:“我听说你们村在用一种曲辕犁?形制如何?有何特点?” 赵正道:“之前春耕时我和村里的铁匠、木匠一起改的曲辕犁,比之前的直辕犁要小,更轻,人畜都省力,非常适合在山间、峡湾里耕作。我把这个报到县里去了,古县丞亲自操弄了一番,也觉得合适,说是夏收过后就在全县推广。” 赵正让张茂纯把琳儿牵走,和赵硕两人上了防护墙,赵硕站在墙头停了下来,远远地看着村里的祠堂,那里有角楼,角楼上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正自眺望远方。 “你这还有哨卫?” 赵正笑笑,道:“殿下送来十万贯铜钱,我平凉日日焚香跪拜,上下却着实提心吊胆,生怕贼人惦记,就设了这角楼!” 赵硕“啧”了一声,气笑了,“好好说话!” 赵正嘿嘿嘿笑道:“就是防贼!不是自夸,平凉如今情形在苍宣算一枝独秀,我怕贼人来抢。不过平日里站岗,却是为了防灾,眼下天干物燥,怕走水。” “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贼人敢惦记你平凉?”赵硕轻“哼”了一声,道:“你之前与吐蕃人交手的构筑草图我看过了,你懂军阵?” “殿下何时看到的?” “你没回来之前,我在祠堂里看到的。” 赵正定了定神,他没想到自己的阵地草图被人看了去。被赵硕一问,想着该怎么说,要说自己军神转世,还是说天赋异禀,好像都有点跳大神的嫌疑。 正心忖时,赵硕忽然深吸一口气,道:“不过也确实,平凉安西老兵多,你们年轻人也都是安西军的后人……懂军阵不是理所当然吗?“ 赵正便使劲点头,“正是!” …… 两人站在墙头,语气平缓、神色泰然地友好沟通了一番,双方就平凉发展、老兵近况等一揽子问题坦诚地交换了意见。 毫无主题、东拉西扯将近半个时辰,眼见不早,赵硕便要告辞,说是凉州开府,翔鸾阁新建,家中诸多事宜需要亲自打点,就不叨扰了。 赵正不知道赵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赵硕要走,便毕恭毕敬地礼送出村。 赵硕翻身上马,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元良,翔鸾阁这名字如何?” “甚好!”赵正心不在焉地回答。 赵硕哈哈笑了几声,策马扬鞭,带着右武卫绝尘而去。 望着在官道上渐行渐远的那行人马,赵正眨了眨眼睛,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赵金玉问道。 赵正摇头,心中隐隐觉得凉王在下一盘大棋,就是他这起手式不走寻常路,让人摸不着头脑。 之前还没见到赵硕的时候,赵正心里想的全是如何应对凉王殿下的幕府之邀,他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被绑去凉州的准备,早就把不去的理由都编排好了。 从小的说,他赵元良拖家带口,心有牵挂。从大的来说,平凉仍旧遍地残垣,亟需重建。这些陈词滥调上回就托梁队正转达了,这回不一定有用,但是只要拉着赵硕到村里到家里转一圈,却也是实情。 相信赵硕这人不会以权势压人。 结果凉王殿下在平凉呆了两个时辰,对征召赵正入幕府的话却只字不提。赵正提前准备的话术瞬时便没了用武之地,憋在肚子里的话变成了一股气,此时扰得他心绪有些不宁。 段位有点高! 赵金玉见赵正愁眉不展,心道莫不是凉王提出了什么非分的要求,于是安慰道:“元良,你若是真想去凉州,做兄弟的也想通了,你去便是了。不过休沐了,你可记得回来看看。” 赵正看了赵金玉一眼,哎! 你不懂,我赵元良岂是攀炎附势之人…… 幕府?哪有赚钱逍遥!我脑海里还有一堆计划,肥皂、香水、皮蛋、火药、诸葛连弩、钢管、枪械、火炮、飞机、导弹、火箭,黑弹头…… 还有太空飞船,银河舰队……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哉! 赵正摆着手回了家。 一进门,却看见周春兴高采烈地在那比划,手里拿着一匹绢。周盈则一脸惆怅地坐在一旁,双手撑着脑袋,若有所思。 “这绢……”赵正指着桌上堆的、周春手里拿的高档布料,“谁送的?” 见赵正回来,周盈起了身,“午时,来了几个戴展翅幞头的郎君,看上去就非富即贵,他们说,这是凉王殿下赏给我和春儿做衣裳的……郎君,这个凉王找你作甚?” 赵正长呼了一口气,这是打算砸死他这个里正啊! 等着吧,他肯定还要来…… 天色稍黑,经过两个多时辰的快马加鞭,赵硕一行总算在关闭城门前赶回了州府。在都督府外,王渠让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见了风尘仆仆的赵硕,脸色也不太好看。 “二郎,你这一走就是一天,都督府你不要了?” “别废话,过来扶我一把!”赵硕在马上感觉两股打颤、肺腹倒置。这一路狂奔着实辛苦。王渠让赶紧上前,搀扶着赵硕下了马,“那个赵正见着了吗?人呢?没跟你回来?” 赵硕一摇三晃,黑暗里,脸上笑得十分得意,“见着了,不过我没提这事。” “怎么就不提了呢!”王渠让吃了一惊,“你来回四五个时辰,就是为了去平凉看稻花?” 赵硕坐在都督府的门槛上,喘匀了呼吸,良久,才道:“越没本事的人,就越赶着来凉州。越有本事的人,就越多理由不来凉州。我且熬着,我不能先乱了主宾。拭目以待吧,渠让!有朝一日他赵元良要来,不是我请来的,是他自己开口哭着喊着求我带他来的……” 正文 50、养猪 , 夜时。 周春把家里收拾妥当,用新扎的扫帚清理了屋内的灰尘,然后换上了两床新被褥。 琳儿在隔壁已经睡熟,周盈从偏屋出来,赵正刚好烧了一大桶水。木桶坐在院子里,抬头便能望见星辰,赵正脱去了衣裳,感受着微风里带来的凉意。 凉州的夏天虽然燥热,但夜晚却格外静谧和凉爽,在微凉的夜里,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热水澡,驱赶一日的疲劳,此间再无胜这美妙之事了。 周盈拿着帕子走过来,帮赵正挫着背上的污垢,捂过那黝黑的左肩时,赵正“嘶”了一声。 “怎么?还疼吗?” 赵正点点头,“伤好了,但肩膀不太给劲。用力摁时,还是会有些许疼痛。” “我轻些便是。”周盈拂起了温水,缓缓地浇在赵正的肩伤处,“前日,我又去了周集看了我伯娘,奎哥哥死后,她也老了许多。这些日子她过得不好,被村里人赶到村外窝棚里住。每逢下雨,就到处漏水……” “她是你伯娘,该看还是要去看的。”赵正闭着眼睛,道:“家里还有些面,你改天得空了,一齐送去吧。反正我们吃喝都在祠堂,也不差这一口两口。” 周盈连忙摇头,“我已经送去许多了,我爹也会送,我伯娘她一个人年岁大了,脾胃不好,吃不下多少……眼看,就没几天活了……” 说着说着,周盈的语气越来越低。 赵正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周盈放在肩膀上的手,“周奎咎由自取,可老人家大限注定,你也别太难受。真等到那天,你阿大会收拾妥当的。若是周集人不允,我便准你在赵家祖地边寻块地方,安葬了就是……” “元郎……”周盈泣不成声,“你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 “拿家里的米面周济伯娘。” “宗族情分难以割舍,你予伯娘尚且有如此孝悌之义,我又怎忍心怪你。区区几斤米面,又值得几个钱?这世间,能用钱买到的,都不重要。”赵正转过头,搂着周盈的肩膀,道:“不能用钱买的是时光!娘子,我们不去想这许多,有什么随他去便是。今日你也辛苦,此时此刻,长夜漫漫,不如随我一同泡个澡?” “死样!”周盈擦着眼泪笑:“说正经事呢,你又撩拨我……” “我正经着呢!”赵正一把将周盈拖进了木桶里,手里三下五除二,就将娘子除了个干净,拥在怀里,赵正对着周盈飘散的长发使劲嗅了一口,道:“别想不开心的事,明日我给你造块香胰子……” 六月初九,丙午年丁未月辛丑日,小暑。 今日宜采收。 清晨,平凉村四百多亩粮地上,二百多人站在齐踝深的泥里,只等村头站着的赵正“当”一声敲响了手里的破锣,随着赵有锄一声苍劲有力的吼声,众人齐刷刷弯腰,挥动起了手里的镰刀。 “开收!” 自二月十一日播种以来,直至收割,整整经历了一百二十三日。 金黄色的稻子被一簇一簇地放倒,整齐地拢成堆。八、九岁的半大小子,十几个一伙,拖着一只沉重的打谷桶梭进了收割后的水田里。女子们一堆一堆地抱起禾拢,踩着两脚泥,将它们交给了叔伯们,四五十岁的平凉汉子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禾拢,重重地拍打在了打谷桶的桶沿上。 “啪、啪……” 熟透了的金黄色稻粒脱苗飞出,落在了木桶里,有人便拿着麻袋,用扒爪用木斗甚至用双手将稻粒扒起、装袋、捆扎,随后,这一袋一袋的稻谷便被送到田陇装车,接着鱼贯地运至晒谷场,卸车、铺平、晾晒。 晒干后的稻粒便要过称,以此计算产量和税。 镇上的户长一清早便到了平凉,坐在祠堂门口淡定地喝茶,陪同的赵正也有督税的义务,但眼下却不是纳税的时节。 那是晒干谷籽以后才干的事情。 “元良啊,古县丞走了!”户长提了一嘴。 赵正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呢?” “前几日!” 赵正闻言咽了一口唾沫,感觉眼睛有些干涩。他依稀记得老古那张三十岁的脸上,写满了时代和岁月的沧桑,他可是个好官。 “埋哪了?夏忙之后,我买斛酒去祭祭他。” “什么埋哪了!”户长“呸呸呸”连啐了几口,手指朝天,“上调了!” 随即觉得用词似乎有些不妥,于是补了一句,“去凉州赴任了!” “干刺史去了?”赵正心说不对,没有升这么快的,却听户长道:“去翔鸾阁任职了,凉王殿下亲自点的卯,都督府司农。祁县令也有擢升,不日便要去鄯州赴任。” 赵正“哦”了一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户长道:“新县令下个月初到任,你别说我没提醒你,到时约了周集、富安的几个里正,一齐去拜会拜会吧!” 赵正点头称是,但拍马屁这种事赵正做不来,左右随缘吧,有空去看看,也算好歹给个面子。 赵金玉在村口忙着计数,满身满脸的汗,手里的簿册也湿了,却见赵吉利牵着刘盼儿一蹦一跳地映入眼帘。 “你啊混呢?赵吉利?” “金玉哥哥!”刘盼儿嘴比琳儿还要甜,张嘴就喊得赵金玉责问不下去了。 “你别喊他,在那拎根鸡毛当令箭的货,给他得意的!他管得着吗?我都有一百六十几工分了!”赵吉利嘿嘿嘿地笑,“你当督工,我却也是领了差事的,元良呢?我找他说事。” “陪户长喝茶呢,你就别凑热闹了。”赵金玉把笔架在耳朵上,见没车进村,便躲到树荫下吐着舌头,“你去干甚了?” “去了一趟富安,元良说要让富安帮忙买猪苗,说他们认识人!盼儿家有几个佃户帮忙收稻子,闲得无事,她就跟我一起来了,正好说说养猪的事。” 刘盼儿也点头,“我有个族叔,在兰州养了几年猪。” 赵金玉叹了一口气,“养什么猪啊,放羊不好吗?猪肉多难吃,臊腥地慌。” 赵吉利道:“猪长得壮,肉多,元良说,猪啥都吃,好养活!羊就吃草,后山树都被我们砍光了,羊再把草一嚼,到年底西北风刮起来,还不飞沙走石,要了亲命!?” 赵金玉一想也是,难怪赵正着急忙慌地要在夏收前把猪圈盖起来,原来早就想到了今天。三人正自扯着闲篇,却听角楼上传来一阵梆子声,赵金玉站在槐树下的石头上一看,只见远处尘土飞扬、马蹄隆隆,似是来了一队人马…… 正文 51、试探 , 赵正陪着户长扯闲篇,猛然听见头顶上的梆子响了起来。有人喊:“村外官道一行人马,三十余骑!” 赵正连忙登楼眺望,却见五里之外鲜衣怒马,似是穿便服的右武卫。 “自己人!” 赵正摁住了哨卫要去敲锣的手,感觉如今的平凉似乎有些草木皆兵了。一边下楼一边想狼来了的故事,结果出了村,却见赵硕正领着一班右武卫准备下田干活。 “殿下!” 赵正吃了一惊,迎上前去,“你这是要作甚?” “元良!”赵硕拉起袍子塞进了袴子里,卷着裤管子然后扎了束袖,一边往泥田里踩,一边对赵正道:“二月初二那日是农耕节,那天就算是陛下,也是要亲自下地操犁干活的。今年的农耕节我在河陇巡视,没赶上趟。今日是夏收第一天,我便来你这补个缺。” 赵正心说你闹呢!鞋也顾不上脱,下了地就把他往田垄上拉,“君子不器,况且我这不缺人!” 赵硕却不理,指着已经接了镰刀在田里割稻子的右武卫道:“这些都是大唐勋贵子弟,平日里疏于农耕,你多教教他们,我这不用管,给我备壶茶水,凉的。” 说罢,便挣脱了赵正的手,拎着镰刀又要往田里走。 眼看劝不住,赵正只好把赵金玉喊来,让他去制备凉茶水,自己随便找了把镰刀,跟在赵硕的后头,看看这凉王殿下唱大戏要唱到什么时候。 却不料,赵硕的农事根底相当足,只见弯腰左手反手一握,右手镰刀跟上“嚓”一声,一拢稻禾便整整齐齐地倒在了田里,这娴熟的动作竟是比赵正都不遑多让。 “殿下,干过啊?” 赵硕拢起一堆稻禾,摆放在身后,点头道:“陛下在剑南潜邸之时,家里农田四百多亩,我大哥……皇太子那时在陇右打仗,便是我带着众弟弟妹妹忙农活的,这一眨眼都十年了……” 他直起身来,叹了一口气:“终究是生疏了许多。” 赵正没接茬,他不太清楚皇家的事情。但知道大唐景中皇帝当年内乱逃出长安,是如今的兴庆帝在剑南道举十万农兵击退了追击的叛军,稳定了局面。 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如今的兴庆朝吧。 赵正心不在焉地割了几镰刀,越割怎么觉得越难割?赵硕在一旁笑他:“元良,你这割稻的手法和旁人不大一样啊?” 赵正低头一看,才发现手里的镰刀竟是拿反了。 老脸一红,辩解道:“臣这半年,心思都不在镰刀上。” “我又何尝不是!”赵硕忙着手里的话,嘴里道:“从前在剑南时,天天想着去哪玩耍。你听过吗?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 赵正摇头。 赵硕接着道:“我那时就想,成都多好啊,山好水好女子好,我长大了就要当个纨绔,欺男霸女的那种。父皇知道了就每天揍我,儿臂粗的棒儿,照着脸就抽啊。” 顿了顿,赵硕又叹了一口气,“谁曾想啊,打仗了,纨绔当不成了。还跟着我爹从剑南打到关中,出了潼关一路还杀到了海边……那时一天天的,看折子,看簿册,看的眼都快瞎了。如今跑到这河陇来,抬头就是两座山,一座祁连山,一座昆仑山。像是越不过的天堑,整日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赵正一边帮着整理禾拢,一边听赵硕倾诉。 明明是占了偌大的便宜,可赵硕说起这些来,却像是苦大仇深般,丝毫没有凡尔赛的意思。 见赵正不吭声,赵硕道:“你呢?” 赵正抬起头来看他,赵硕接着问:“你这半年来又是修渠,又是灭匪的,你就没点想法?” 于是赵正便咧嘴道:“有!” “说说看!” 赵正道:“给臣个宰相当当。” 赵硕停下了手里的活,一脸的震惊。 “殿下莫要这般看我,说大话又不触犯大唐律法。”赵正哈哈哈大笑了几声,道:“臣是吃哪碗饭的,臣心里清楚。” 赵硕“哼”了一声,气笑了:“闹了半天,你是觉得我翔鸾阁的庙太小?” 赵正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不敢,臣是个俗人,说话未经考量,殿下你莫要责怪才是。” “罢了!”赵硕摆了摆手,“我就当你本事通天。” 赵正知道赵硕此时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内心应该多少是有些气愤的。再说下去,怕是不好收场,于是就此作罢,不要招惹太过。 双方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 赵硕摆出这副亲近随和的姿态来,无非是想招揽一个得力的帮手。在看他来,赵正是个人才,也是个怪才。 不是说大唐没有人才,也并不是凉州没有人才。赵硕在户部挂过职,他看过全国各地许多的奏表,他心中对农事有一个很系统的概念。 大唐开国二百年,前一百三十年兴建水利工程多达一百六十余处。彼时江南、淮南、关中等地沟渠纵横、塘库遍布。但经历战火之后,这些地方早已沟塞渠闭、塘埋库豁,荒废多时。更别说像凉州、兰州、鄯州、河州这等西北边塞。 赵硕来凉州之前,他就有一整套振兴河陇,强军富民的策略。这套计策中,首当其中的就是兴农,他看不上平凉这三十里水渠,但是他看得上赵正修渠的能力。 赵正修的盈仓渠,看似一条简单的渠,区区三十里而已。可其中牵扯到的诸如宗族声望、人丁口粮、地形测绘、土方计量、人力调配,从开工到引水,短短二十天完工。就算是州府想要如此利落,也须在物资充盈、劳力充沛的情况下才能做到。以赵正这般年纪,平凉的这般效率,可想而知有多难能可贵。 而赵正是个怪才,怪就怪在这人他听宣不听调。里正说好听些是个官,可实际上他并未在朝廷官职品秩当中,一介草民,只要不触犯律法,他不想做的事,就算亲王又能奈何? 难不成,当真绑了去? 正文 52、团练 , 至于赵正心中所想,却和赵硕南辕北辙。 从心底来说,赵正不是一个沽名钓誉、矫情至死的人。他也不会想去学介子推宁愿抱着母亲活活烧死,也不肯下山帮重耳的光荣事迹。 但他学的军事工程学也教会了他许多道理,在这门学说里,虽然存在没有条件必须创造条件的极端例子,但最讲究的其实是因势利导、水到渠成。 一处毫无起伏的开阔地带,他适合造房子开荒挖渠种地,你若是非要在这四面透风的开阔地上建阵地,喜欢被人围着圈殴打,那便是违背了军事工程的原则。 大唐并不比后世,这个世界门第森严,阶级分明。普通草民想要跻身官僚门阀,其中艰难后世根本难以想象。举贤制虽然并没有完全废除,但在大唐想要正常爬,唯二的两条出路,一是读书科举,二是战场建功,这还都只是半条腿顶开了一道门缝而已,不举数世之余烈,想要跨步跃入上层阶级门槛,至少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赵正脑子不够用,字还写不全,更别说景秀文章、惊艳诗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至于战场立功,如今大唐国势衰弱,而且冷兵器战争样式对于赵正来说,陌生地像是古人开飞机,难度太大,还容易赔本。 古县丞跟着赵硕去凉州,那是老古有功名,有前途。赵正跟着去做幕僚,虽然可能会有出头之日,但前期也顶多做个没名分没编制的狗头军师,日常绞尽脑汁跑腿卖力,迎来送往跪舔各路神仙? 更何况是去修水渠,这种对赵正来说买椟还珠、毫无技术操作难度的活计。 那不是他的理想。 与其如此,安安稳稳地当个富家翁,多娶几个嫡妻,不行再纳几个妾室,生他十七八个大胖小子,不比皇帝来得逍遥自在? 两人在田里各想心事,却也比着赛似的不耽误农活,不大一会儿,一垄地便到了头。 “歇歇吧,殿下!” 赵正多日没下地干活,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赵硕也在硬撑,见赵正劝,便就坡下驴。 两人光着脚上了岸,赵正擦了擦脸上的污渍,然后帮赵硕也拂了拂他衣服上的湿泥。赵金玉早就让人送来了茶水,还搬来了一张毡子,准备了一些吃食。 赵硕也不客气,坐在毡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吃了些糕点,然后双手抱膝感叹道:“还是你单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赵正嘿嘿嘿地笑道,“臣其实许久没下过地了,这两下,差点要了小命。” 赵硕嚼着嘴里的食物,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怕死吗?赵正?” 赵硕突然严肃,赵正不知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大开杀戒? “怕!”赵正回答,“这天下,谁人不怕死?” “本王以为你毫无弱点!”赵硕笑了笑,站起身来。 “平凉里正赵正听封。” “殿下!” “开府仪同三司河陇节度采访处置使凉州都督左右武卫领军大将军凉王令,平凉里正赵正听封!”赵硕执出了佩剑。 “擢升苍宣县上平乡平凉里正赵正赵元良凉州团练副使,令到奉行!” “殿下!”赵正吃了一惊,“这是个什么官?” “同六品!”赵硕答道,坐下来便让随从拿过纸笔,随手便给他写了张书,然后盖上了大印。 “你既不愿入幕府,我亦不愿你在此穷乡僻壤虚度光阴。此书是节度使令,不是朝廷任命敕书。不过你既懂些军阵,便每年农闲时替我在苍宣县编练农兵吧。” “殿下!”赵正还想拒绝,赵硕却道:“执此令,苍宣县内见官大一级。你安心在平凉种你的地,但也别忘了我给你的差使!” 赵正拿着册书一脸茫然,同六品是个什么东西? 赵硕没有理他,挥了挥手,把还在田里干活的右武卫召集了起来,“回吧!” 右武卫们满身泥污,此时大多累得断腰,一听赵硕要走,顿时面露喜色,“殿下,不割了?” 赵硕看了一眼赵正,“留着他自己慢慢割吧,这破地方,我是再也不想来了!” 众人上马,赵正光着脚去送,“殿下,天色不早,吃了饭再走吧!” “吃饭?你也是个神!本王早就吃饱了!”赵硕回头道,“记得,农忙之后,每十日到凉州去述职,你再不待见我,凉州团练使你总是要去看看的,那是你上司!” “殿下!”赵正心说我懂个锤子练兵啊?却见赵硕头也不回,自己骑着马便跑了。右武卫们朝赵正行了礼,也急匆匆地追着凉王而去。 赵正拿着册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赵硕这是恼羞成怒,挖坑给他跳啊。 团练,平时不打仗时,在农闲时征召农民进行。打仗时,这些经过团练的农民就要编为团结兵,主要担负运输辎重、粮草的任务,必要时直接编入府军、边军甚至卫军。 可是大唐三十年战乱下,兵都不够,团练就更是名存实亡。虽然制度沿旧,团练一直也都有,但这几十年来却从来都没有实行过,都是哪里需要增补兵员了,直接拉走。 而且农户放下农具,参与团练是要算徭役的。每个丁农每年二十日的徭役期,县府都嫌不够用,哪有时间给团练? 赵硕给赵正戴了一顶硕大的帽子,同六品啊!让他顶着这个光环去跟马上要到任的新县令抢丁农的徭役期,然后坐在凉州都督府里,笑看风云。 赵正哭笑不得,仿佛自己马上就要上演一出暗鹾鹾的官斗戏。 赵金玉接过赵正手里的册书看完,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元良,你这是得罪他了呀!” 赵正叹道,“他这是在逼我上梁山啊。” “梁山?怎么讲?” 赵正长吸了一口气,道:“他想让我知难而退,老老实实地就范!” “那怎么办?要不然不接吧。”赵金玉笑不出来了,道:“这是军职,挑剔点说,你若是不按他说的做,他能直接砍你脑袋!” 怎么办? 赵正抬头看向了大槐树的树冠,还能怎么办?不接他还能来!谁知道他下次再来会是个什么动静?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正文 53、计数 , 赵硕回到都督府,屁股还没坐热,王渠让便送来了两份军报。 “陇右前线传回来的。” 赵硕对着跳动的灯光,拆开了火漆封着的信封,打开一看,却是左武卫领军将军皇甫隆云发来的军情汇总。前后两封间隔五日,第二封用的是四百里加急,所以几乎和第一封同时到达。 “是石堡城。”赵硕便看边道:“陇右斥候十四日前在莫离、树墩一线发现了吐蕃增兵三千多人。四日前,又在百谷城发现了大片吐蕃军帐,预计有一到两万人,战马八千匹。” 两人起身,在挂在背后的羊皮舆图上找。 “此三处,距离石堡城均不足百里。”王渠让比划了一下,道:“石堡城乃陇右、河西与吐谷浑的三岔路口,大唐与吐蕃在此地交手七回,输多胜少。景中议和时,因它始终在我们手中,吐蕃还与大唐使臣起了争执。” “不用你说。”赵硕道:“石堡城至关重要,没了它,吐蕃就能居高临下直面鄯州,进而与河西连成一片。丢了它,我们在鄯州便无险可守。大唐历代以来与吐蕃交战,石堡城战况均是八百里加急直达天听。” 赵硕在陇右前线总共只有左武卫一个军一万余人,算上各军镇边军三千人,鄯州府军两千人,堪堪一万五千人。而吐蕃在石堡城前线,原本就铺排了六千人,加上此次增兵,约莫共有三万人。 离鄯州最近的是凉州的右武卫,只需越过大通河,跨过大通山再直行五百里,就能到达陇右前线,但凉州是河西之地仅存的最后一处据点,右武卫要盯着河西肃州的达布伦钦,不可轻易调动,否则达布一旦在河西发难,只剩半个的凉州也便即不保。 “不如……”王渠让沉吟道:“不如向陛下求援吧。” 赵硕闭着眼睛摇头,“如今能打的只有卫军,但左右千牛卫拱卫长安,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就剩个空壳子,均动弹不得。左骁卫在幽州、右骁卫在漠北同室韦、契丹对峙,鞭长莫及。左右威卫在剑南防吐蕃东下,也动不得。左右领军卫在南召监视,甚远。想要援兵,只有陇右各州的府军。” 如今的大唐,不仅衰微,还强敌环伺,风雨飘摇。 王渠让叹了一口气,道:“各州府军如今也名存实亡。我今日翻看各州呈上来的平安表,这几年陇右府军剿匪尚且战力不足,若是拉上前线,怕是要哗变。” “是。”赵硕对此深有体会,别说陇右其余内州,即便是凉州,地处河西边陲,本该积极备战防备兵乱,可在二月苍宣县近三百府军围剿十几个吐蕃骑兵,也还折损了三十余人马。 由此可见一斑。 他当初在河陇转的这一圈,所见各州军备松弛,府军里大多都是流民充数,战力之低,大唐二百年来无出其右。 如今吐蕃虽然与大唐有和约在前,可毕竟凉州还剩半个没有割让出去。而且大唐与吐蕃之间所签和约拢共八次之多,但每一次吐蕃人都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撕毁和约。 双方都知道,唐蕃之间迟早还有一战,只是这一战谁也不知道何时开打,如何开打,在哪开打。 赵硕曾预判凉州是吐蕃首选之地,毕竟此地开阔,适合吐蕃骑兵机动。而且大唐“理亏”,吐蕃师出有名。所以他将都督府设在了凉州,以便随时掌握军情,也方便调动兵马。没想到吐蕃人虚晃一枪,宁愿选择山高路险的陇右,青海高原与黄土高原的交界处。 “我初来乍到,吐蕃人便要与我一个下马威。眼下我是没时间强军富民了,至于府军哗变不哗变也管不了那许多了,石堡城不容有失!”赵硕深思熟虑了一番,良久又道,“渠让,以河陇节度使的名义下道军令,廓州、河州、兰州十日内整军六千,半月后到鄯城。临州、洮州离得远,让他们整兵五千,徐兵西进,月内到湟水。” 这么一来,大唐以卫军一万、边军三千、府军一万三千,计两万六千余对吐蕃三万余,不论质量,总算在人数上并不显得太过吃亏。 而且石堡城赵硕去过,此处是险地,三面绝壁,只有靠大唐一侧才有小路能上。只要左武卫能顶上去,吐蕃想要拿下石堡城,不丢下上万乃至几万具尸体是根本不用想的。 吐蕃人再骄横,再善战,也不会轻易拿几万人的命来赌一次。 话虽是这么说,可赵硕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在榻上辗转反侧,眼看三更时分了,却丝毫没有睡意。他爬起来去看舆图,要说哪里不对,可能就只有凉州是他心头大患。 如果唐军重心都扑在陇右,那河西的达布他会做什么? 达布手里有一万吐蕃精锐下勇武军,六千吐谷浑步骑兵,还有数万汉人、回鹘人构成的仆从军。就算达布还要分兵去把守玉门关和阳关,防止安西军和回鹘汗国联军从背后袭扰,那他至少还有两万人马来打凉州。 两面临敌,着实头疼! 正自伤神之时,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渠让慌慌张张地到了门前,使劲地拍着房门。 “二郎,陇右八百里加急!” 赵硕直吃了一惊,连鞋都没穿,披头散发地打开门,王渠让满头大汗,急声道:“石堡城,丢了!” …… 赵正食指和中指并成剑型,和拇指夹着最后一簇稻苗,将它们深深地插进了放了水的田里。 “还有吗?” 身后的周盈摇头,“没了!” 赵正直起身来,喘匀了两口气,回头望去,只见平凉四百多亩的粮田里,一片绿油油的颜色一眼望不到头。 总算种完了! 周春拉着琳儿,两人手里拽着几朵野花,光着脚丫子在田垄上跑。赵金玉从远处走来,兴高采烈的样子。 “元良!” 赵正点了点头,周盈知道他们有正事要说,便小心翼翼地从禾苗行中上了岸,追周春和琳儿去了。 “怎么样?算出来了吗?”赵正在沟渠里洗了脚,坐在毡子上喝茶。赵金玉一屁股坐在沟边,一边泡脚,一边拿出了一本册子,交给了赵正。 赵正打开一看,顿时喜笑颜开。 平凉村这一季夏稻,五百余亩,居然产了将近十三万斤稻。 赵金玉道:“还是新地拖了后腿,否则产量还要涨三成。” 赵正心说何止,今年是因为挖渠,他没办法沤那么多肥。等下半年买了猪苗,到了秋后到后山再去挖他十几个大的化粪池,冬天里把人粪、猪粪混着泥土往池子里一埋,明年春耕,这就是十几池子的生物有机肥。 把这些肥和秸秆灰混一混,当追肥洒在地里,就算只种三百亩稻,明年第一茬的产量也会比眼下的十三万斤高出一大截来。 哎呀,顺风顺水,天随人愿! 赵正一时得意,区区亩产两百六十斤算什么本事,等明年亩产能到四百斤,加上一百五十亩豆子,五十亩菜,还有河湾边今年九月要种的七十亩麦子。 那平凉就真的富了。 赵金玉算了一比帐,平凉夏收之后,不算河湾七十亩地,原本应交税五百一十八亩,各种税加起来,合亩税三十八斤,总共要缴一万九多千斤税。减掉这部分税,还剩十一万四千余斤稻子。 赵正掐指一算,有一个算一个,平凉人均三百斤稻谷。去壳碾成精米,也有两百四十多斤。 这一茬,吃一年都没问题了。 而且秋收还一茬,冬天税收新政要落地,到那时,要缴的税就更少了,对于平凉人来说,有第一茬粮食在手,剩下的税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 更何况,平凉手里还有十万贯赏钱堆在祠堂里。 至于什么糠饼、什么麸皮粥,有他娘多远就滚他娘多远! 可不知怎么的,原本应该挺高兴的,但赵正面对着冷冰冰的数字,心里越来越没有了什么起伏。 仿佛这些都是应该的。 赵正在心里说,这本来不应该吗? 我平凉上下近四百口,团结一致,勠力同心。在田间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忙活几个月,结果却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了,那才是奇怪吧? 赵金玉也从方才的振奋当中缓了过来,此时一脸的平静,他看着远处看不见的周集方向,道:“不过周集今年实惨,我听说他们今年才收了两万多斤粮食,还有一部分小米,交完税,就没几口吃的了。昨天有一家四口,一起吊了脖子,说是家里两个女子,交不起婚嫁税……” “那也不至于!”赵正没有细算,但今年是丰年,两个女子虽说要多交六成税,可也不至于上吊寻死。就算没有米吃,但换些糠和谷子,撑到年底税改,也不是问题。 赵金玉冷哼一声,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忘了?去年村村都欠税,我平凉加起来,刮了米坛子的底都还欠了两千多斤。周集那家人去年就没什么收成,说好今年还税,可算上婚嫁税,他家今年收的那点粮食,就算下半年不吃不喝,都还倒欠三十斤。一时想不开,就手牵手一起去了!” 赵正也望向了周集方向。 说起来,他此时应该幸灾乐祸的。但是他想起去年平凉的情况比这家人好不到哪去,一时有些感同身受,心里多少有些同情。 赵金玉却道:“也是活该!” 赵正点头,“活该!” 夏收过后,刘怀东来了一次。来的目的有两个,主要是来说猪苗,说是兰州有,问赵正要多少。赵正当时伸出三个手指头,把刘怀东吓了一跳。 第二个目的,是商量赵吉利和刘盼儿的婚事,富安村今年头茬收成还不错,但刘怀东一早就拉着赵吉利去开了婚书,上了民册,所以他家免了三年税。婚书是有了,但是礼还未成,所以想来问问赵正的意思。 赵正觉得当初自己娶妻时碍于条件没法隆重,但赵吉利的婚事必须大肆操办,哪怕铺张浪费一些都好。倒不是说他飘,姜氏对赵正对琳儿没说的,那绝对是视如己出,比自己的婶子都好。而且,这是平凉自从他来之后有条件操办的最大的喜事,赵吉利又是他得力的干将,出钱,赵正是绝对舍得的。 他就是要让人看到,平凉如今有这个条件,他赵正也能做到一句话。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赵正穿了鞋子,和赵金玉一起回了祠堂。 在堆成了山似的那堆铜钱面前,两人核对了全村男女老少这半年的工分记录。 从下河捞鱼开始算起,除去残疾老兵和年老、年幼的婴孩不参与计分外,平凉共有三百三十人有工分记录。小到琳儿这般年纪,大到六十岁的老人,每人平均工分九十四分,总分三万一千零二十分,按每分三斤,乘以个人工分总数,就是每人应得的粮食。 赵金玉对着这堆数字一脸茫然,这算法虽然听起来十分公平,但算起来工程量巨大。乘法?不读书都算不来! 好在身边还有个赵正,手把手教他九九乘法表。 这等上古时期的算数口诀倒是好记,赵金玉也聪慧,只不过对着乘法表算了一个下午,才算了一百来人,正气馁想找帮手时,却看见赵正顺着墙根要跑。 “你大爷的赵元良!你去哪呢?不来给我算算?” 赵正回头,“去凉州述职!” “这个时候去凉州?天都黑了啊!骗鬼都不带你这么骗的!” 赵正一看祠堂外,天色已擦黑,心道也是,只好躲了回来。 两人吃了饭又点了灯,对着那堆数字直怼到了深夜,才堪堪算了个明白。 赵金玉累得两只眼睛发花,此时把笔一扔,“好嘛,赵吉利一人,四百九十二斤!娘诶!” 赵正和赵金玉这等决策后勤人员,都按平均分九十四分计数。可算来算去,赵正发现周盈和周春两个加起来,都没有九十分。再一看琳儿,当初在砖场抱砖坯都抱了六分。 当时便就捂了脸,心里不由骂道:这俩好吃懒做的败家娘们…… 正文 54、谁? , 平凉把谷仓都塞满了,却仍旧还有一大半谷子没办法塞。眼看一山钱加几山粮把祠堂都快要填满了,人吃饭都得到祠堂外面摆桌子。 赵正觉得这不是办法,于是第二天便干脆让弟兄几个开仓发粮,各人按算好的工分把该领的粮全领完,然后一声令下,解散食堂。 从今天开始,劳作仍旧是集体劳作,但吃饭,就不要到祠堂里来凑热闹了。 自己回家做去。 祠堂毕竟是个神圣的地方,莫要扰了老祖宗休息。 至于领到的粮食,是自己吃,吃不完的拿去换去卖,该怎样各家自己拿主意,赵正不干涉。顺便,赵正也让赵金玉拿出三万贯钱来,扣除租用蓄力、还给县府的铁矿、豆种、稻种钱以及这半年来外出公办必要的花销外,按人丁不分男女平均发下去,作为半年分红。 每人能分到大概八十贯左右。 这可是一笔巨款! 还剩的粮食除了按需发给老兵外,其余的全部进仓,作为储备粮。 钱则专门空了一间砖房存放,等过一阵子买完了猪苗,再买些蓄力,打几辆马车作为交通和劳作工具。再去镇上、县里多收几个铺子,卖豆子、豆干、豆腐、粮食、鱼干什么的。除此之外,赵正还要去买纺布机,送女子们和娘子们去城里学纺布、裁缝手艺。 带工分脱产的那种。 至于没成亲的女子们要多交的税? 去他娘的吧,老子给的起。 至于空出来的地不够人种,也不用担心,大不了招佃户。相信过了这一茬,平凉便是凉州所有无产者心中向往的圣地。 赵正一边想着这些美事,一边喜滋滋地骑着马去了凉州。 毕竟赵硕给了他差事,按他说的,每十日去一趟州府,就算没空团练,也得去拍拍刺史大人和凉王殿下的马屁。 赵正午后到了州府,在街市上买了些看上去还不错的茶粉,又去糕点坊称了两斤死贵的桂花糕外加两斤酥糖,两手提着打听了路,就往都督府而去。结果一脚踏进府门,迎面便撞上了一脸紧张的老古。 “元良!”老古见是赵正,讳莫如深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 “老古!”赵正拎着东西不好行礼,只好点了点头,嘴里笑着打趣:“多日不见,古大人越发丰硕了!” “快别扯淡了!”老古没心思去纠正赵正的称呼,摆了摆手,“你来干甚了?” “找凉王啊!”赵正于是把凉王随手给他写了一张任职书的事当笑话说了出来,谁知老古一愣,道:“你不知道?” “知道啥?” 老古连忙把赵正拉进了屋内,关上了屋门,道:“陇右开战了!” “扯淡了么不是!”赵正心说这么大个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大唐和吐蕃之间才太平了几年?合着这割地赔款的和约也就是茅坑里的厕纸,屁股上画完就扔啊? 而且这一路走来,四海升平海晏河清的哪像是开战的样子? 老古仰天长叹,“还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凉州军政,不!整个河陇如今都乱了。凉王殿下前脚收到了加封河陇道行军大总管的敕令,后脚就带人去了鄯州。如今都督府在唱空城计,就剩王渠让王长史坐镇了。” 赵正认真地看老古,似是不像说谎的样子。 “那河西呢?凉州怎么办?” 老古叹了口气,“凉州刺史安郡王赵末领了河西道行军总管的职,眼下正在右武卫那商议凉州边防事宜。” 赵正闻言,提着的一颗心瞬间落回了肚子里。 右武卫没走,还好。有右武卫在,凉州至少还有一战的能力。 可是转念又一想,不对。 右武卫才一万人! 加上凉州府军,才一万三千人。 算上河西边军四个军镇,每个军镇五百人,顶天一万五千人! 陇右一万五千人大约是够了,那地方到处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就算被打进来了,吐蕃也是举步维艰。可凉州不一样,凉州往西,就是开阔的戈壁滩,无遮无拦直对肃州,骑兵一个昼夜就能兵临凉州城下。 虽然从河西杀上黄土高坡是仰攻,但架不住凉州这鸟地方四处透风,易攻难守。右武卫的确兵甲犀利,重甲一披所向披靡,但人重马重,机动性太差,这点兵力容易被人牵着鼻子,顾此失彼。 要是吐蕃人随便有个几百骑兵渗透到了苍宣,那他赵正岂不是要第一个挨打? 还真有这个可能,就凭那个叫达布的让他去河西当域本便能看出,他得罪的可能是吐蕃高层领导。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人,到时候怕是要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平凉如今虽然堡垒化接近完成,但它毕竟只是一个村子,刀枪不备,人员不训,根本架不住上了规模的正规军围攻,而且一旦打起来,那肯定没有上一次走运,极有可能要孤军奋战,真的没有任何援军。 不行不行!遭不住,遭不住! “老古,我先走一步!”赵正连忙起身,心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满村妇孺和那一屋子铜钱。 老古见赵正满脸的焦虑,知道他也是担心吐蕃人打凉州,老古是从苍宣县府调来的,知道苍宣这地方确实不太安全,附近没有驻军,只有往西几十里外有个军镇。而军镇那点人,真不够吐蕃人塞牙缝。 于是老古也不挽留,交代赵正小心行事,回去安排后事。 赵正心说这什么话呢?提着东西刚想走,却见屋门“叽呀”一声响,进来个白面净须,书生一般的年轻人。 “王长史!”老古见是王渠让,连忙行礼。 “这是……”王渠让一眼看见赵正左右手都提了礼物,以为是来找老古跑关系的,脸色有些不悦,道:“如今情势如何,古司农当真不清楚?” 老古何等精明,一听话风便知王渠让误会了,于是赶紧解释:“长史,这是平凉里正赵元良,也是凉王殿下亲封的凉州团练副使……” 赵正反应也不慢,放下东西也做了个揖,“王长史!” “谁?”王渠让吃了一惊,放眼打量着面前的赵正。这个看上去肤色如麦,眉眼间隐隐透着一股精明,头扎一帕方巾,身着皂袍脚穿布鞋的人,就是二郎嘴里一直念叨的那个修渠的怪才? …… 正文 55、关系 , 赵正不知赵硕是如何与王渠让说的,但见王渠让此时眼神玩味,透着一股好奇,并没有厌恶,便知至少赵硕在旁人前还是说了些他的好话的,心里不由得对赵硕又多了几分好感。 王渠让道:“百闻不如一见,元良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以为元良该是一个长着山羊胡,面若重枣,眼神利落、身材魁梧之人,此时却知错得离谱。赵郎身材纤长,眉如柳叶,双目清亮,唇薄齿白,当是能说会道,机敏聪慧!” 赵正道,“元良乡野匹夫而已,抬头三亩薄田,低头两个粗妇,日夜为生计发愁,说的都是柴米油盐,当不得王长史如此谬赞。” “元良,此时不是自谦之时!”王渠让摆手道:“你不是外人,我实话与你说。今日元良不来,我也要去苍宣寻你。如今陇右战事突起,凉州也是岌岌可危。殿下走之时已飞马往漠北回鹘右部请援,在援军到达之前,右武卫会主动寻敌,与之周旋。如此,前线军器、药草、粮食输运之责,全得指望元良操持了!” 赵正吃了一惊,“可是殿下之命?” “正是!”王渠让道:“如今大敌当前,凉州刺史安郡王身为河西道行军总管,总揽事务繁杂,抽不开身。且苍宣、休鸾二县团练副使只你一人,凉州军械监造营又在苍宣。元良,此等要责,万不可推辞!” 赵正眨了眨眼睛,说打就打便罢了,可自己却一点准备都没有。凉王殿下也是心大,后勤辎重运输如此重要的担子,他不委派一个信任得力的干将,却直接甩手一个二手团练副使。 真不知道他是过分抬爱,还是不太重视。 却听王渠让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在河陇根基本就不深,哪来那么多的信任又得力的干将?此一战后,定会有人祭旗,有人崛起。元良,你可要把握机会!” 老古也说道:“如今大唐国势虽是弱了些,但军势却未落下风,西北边军已颓,但卫军尤其善战。吐蕃人虽多,不过乌合之众罢了,元良你且无需担心。” 赵正心说我信了你的邪。 战场瞬息万变,势如流水。听王渠让的意思是,右武卫打算放弃城池,要主动出击与吐蕃人野战。 端的是气势磅礴,目空一切。 好消息是右武卫前出河西,寻机决战,唐军重甲骑兵在戈壁上威力强大,正面对决把握甚大。如此一来,战场不在凉州,那平凉也短时无虞。 可凡事分两面,一旦唐军战败或是战局胶着,援兵又迟迟不来,吐蕃凭借手里人多势众,拖也会把唐军拖死在河西走廊里。 到那时,整个凉州就处在一个不设防的状态。 是坚守城池,固守待援,还是主动出击一劳永逸,唐军显然选择了后者。哪种方案合理,赵正不敢说,他能做的,只能是全力支持。 不然投降吗?然后被吐蕃人当成猪羊一样屠宰? 赵正不想被祭旗,但也没刻意想过要崛起。可如今这局势,不论是他,还是平凉,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已经绑在了大唐的这架破战车上…… 陇右战势不明,河西也阴云密布。右武卫已经着手抢占有利地势,先发制人。河西开战已是不可避免,后勤辎重等一应物资更要加紧筹备。赵正拿到了王渠让给他的调书,让他直奔苍宣军械营,协调后勤事宜。 军械营接了调令也立时开始整备物资,赵正还要筹备护送人手,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先去了富安,见了刘怀东。 刘怀东有些迟疑,拉着赵正问:“当真要打仗?” 赵正没时间与他多费口舌,道:“我比刘叔你还不愿见到大唐开战,但此一时彼一时,富安男丁多,刘叔可别扯我后腿。” 刘怀东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问了些何时整备,何时出发,需要多少人等细节,赵正便一一相告,双方约定了时辰,便自回了平凉…… “啥?要开战?”赵吉利一听凉州要与吐蕃开战,顿时双眉倒竖,一脸的兴奋,“何时开战?我去参军!” 赵正一巴掌把他嘴巴上叼着的稻草杆子拍了下来,“还轮不上你,府军已经去了,你们跟我去送辎重粮草!” 赵吉利“哦”了一声,脸上十分不情愿。 赵金玉“啧”声骂道:“好死不死的,刚过上两天好日子,又要打仗!这一天天的,打来打去,先人打了后辈打,老人打了后生打,为了几块破地方,不死不休。” “你别去了,你坐镇平凉!”赵正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渠让说,吐蕃前几年占了大唐的便宜,野心膨胀。这几年碍着刚签了和约,没好意思和大唐动手,但也没有消停。 吐蕃六茹(六个部落)兵出六路,除在剑南、河陇与大唐对峙外,有一路在安西与回鹘汗国打生打死,要吞下整个西域来。 另有两路前年翻山越岭灭了天竺,然后跑到大漠去和大食抢骆驼。结果被大食杀得屁滚尿流,损失了三万多人马。 而在安西一路虽然占了些便宜,但回鹘人也不是吃素的,双方有来有往如今还在焦灼。 现在吐蕃突然对大唐动手,大约是想找个软柿子捏一下,看还能不能榨些油水出来。若是侥幸能打进河陇,打到关内,说不定能让大唐再多出些血。 像这种穷兵黩武四处树敌的作死行为,赵正不认为吐蕃现在还能有多大战争潜力。若是他此时在江南淮南,只需泡一杯茶静待佳音便可。可眼下这一仗与平凉关系甚大,他已被卷入其中,再想保持好整以暇的姿态,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没见过大唐军队作战,对双方都不直观,不好判断。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把赵硕给他的差事做好,不出纰漏。为了大唐胜利,确保平凉无虞,他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只要大唐需要,赵正甚至可以披甲上阵。 正文 56、三个 , 赵正躺在床上,把行军路线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右武卫西出八十多里,他们要抢占河西走廊最窄处,一个叫墨宣的地方。此地横宽仅十四里,两侧是山,北边翻过合黎山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南边翻过祁连山脉便是青海高原,吐谷浑。战场选在这,对兵力不多的大唐来说,最合适。 右武卫前锋,一千轻骑,两千步骑今日就出发,明日卯时前攻占墨宣。大军明日卯时后出发,骑兵午时前抵达,步军携带辎重午夜子时前抵达。连夜以墨宣为据点,左右各置军寨四座,堵死吐蕃人从河西走廊东进的路。 军械营和粮车从苍宣晚一日出发,过三十里草原,下戈壁滩。第一日在玄水军镇整备后,第二日便要在戈壁滩上宿营,此时离前线墨宣只有二十里。 安全抵达右武卫军寨,团练和军械营就能返回苍宣,紧接着要准备第二批物资,等河西行军总管安郡王赵末的军令。 赵正闭着眼睛,心里止不住地希望右武卫前锋能顺利拿下墨宣,大军西进途中不要出幺蛾子,落营下寨不要被吐蕃人偷袭。也巴望着吐蕃人都是智障,在墨宣这个战略要地上不要囤兵过多。 首战只要能胜,对唐军来说就是定心石。是击溃是歼灭倒是其次,先把吐蕃人打到喊娘最重要。 窗外的角楼上,梆子声“咄、咄、咄”地敲了五下,眼看已是五更天了。 周盈转了个身,睁开眼,却见赵正两眼炯炯有神,枕着头,看天花板。 “元郎,还没睡呢?” 赵正翻了个身,侧对着她,“睡不着。” 周盈笑了笑,钻进了赵正的怀里,用脸摩挲着他的胸膛。赵正没把他要去战场的事跟婆娘们说,不是他不想让女人担心,而是心里压着事,没心情跟人炫耀。 “元郎!过两日我想去一趟苍宣县城。” 赵正抚摸着周盈的头发,心不在焉:“去县城作甚?” 周盈吃吃一笑,道:“我听说县城有个先生,算卦可准了。我想去让他看看,我何时才能给你生个儿子。” 赵正定了定神,“啧”了一声,心道也是,这都半年了,周盈一点动静都没。按说这不应该,赵正的身体赵正自己心里清楚,虽然看上去不如赵吉利孔武,也不如赵大柱魁梧,但应该没什么大毛病,至于周盈,看上去也不像是个有隐疾的人。 不过这谁又能说得准? “生儿子这事,看卦象可不准。”赵正抱着周盈道:“得找郎中,不如去找大发叔看看?” 周盈皱着鼻子,道:“郎中顶甚用,大发叔开的方子,治个风寒都不行,哪懂得生儿子的事……” 赵正笑了起来,“合着你嫁给我,就是为了生个儿子呗?” “一个不够!”周盈爬了起来,“得要三、四个!” “生那么多你也不嫌累?”赵正摇头,打心底他喜欢的是女孩儿,可在这世界,生女子可凄惨了。 爹没本事,女子从小就要被人欺负,年纪不大,十四岁没长开就要嫁人,嫁人赔嫁妆还要贴本,嫁过去了就要改夫姓,婆家好便罢了,婆家不好男人撑不住,三妻四妾是常态,大妻二妻三妻加个妾,刚好凑一桌麻将。 “元郎,你陪我去呗?”周盈坐在赵正身上,使劲地摇他手臂。 赵正只好点头,“明日吧,明日我正好去县城。” …… 一大清早,赵正便套了马车。周春听说两人要去县府,嚷嚷着也要去,赵正只好应了,左右三人走了,琳儿也没人照看,干脆一家人整整齐齐,坐着车就出发了。 俗话说一个女人约等于五百只鸭子,两个半女人便是一千二百五十只鸭子。 这一路上少不得吵吵闹闹,让想着正事的赵正好一顿惆怅。 到了苍宣,赵正赶紧让她们带着琳儿去逛,约定了在城门见面的时辰,自己则去了县府找祁县令催人手。 结果祁县令一早就出了门,说是县里如今没有县丞,祁县令亲自带人去休鸾镇催粮了。大军西进,苍宣县府库的军粮储备只有二十万斤,祁县令怕不够吃。 赵正只好自己出了门,在街市上闲逛,然后便在一处算卦摊上偶遇了自家娘子。 那摊子一侧树着卦幡,幡下靠墙坐着个两眼全瞎的老者,银发须白,身穿一身打满补丁却浆洗地干干净净的粗布袍子,两手形同枯槁,那模样与上平镇耆老有得一拼。 都像是行将就木之人。 许是这老者还有些本事,摊子边围得人挺多,七嘴八舌地很热闹。 赵正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但家里两大一小三个女子兴致勃勃,他也没想打扰她们的雅兴。反正一卦三文钱,便宜。 于是赵正便站在人缝边,抱着手在一旁看,没出声。 “诶!各位乡亲,老儿仆卦准不准,你们出门左拐打听打听。说升官发财,生男生女,人生运势,家中安平……不灵不要钱,给多给少你看着办,三文不嫌少,万贯不嫌多……诶!摸骨算势,见仁见智,劳驾男左女右,男左女右!” 那老者像说相声一般,逗得旁人哈哈大笑。 周盈等了前边的人让开了位置,便坐了下来,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老者面带笑容,顺手便摸了上去,突然就住了声,嘴里“嘶”了一声,“这位娘子,你算财势还是算子嗣?” 周盈脸色微红,“老先生,我算子嗣。” 那老者深吸了一口气,良久,又“啧”了一声,“不知这位娘子,你郎君可陪你来了?” “没,他去办事了!” 老者点了点头,松开了周盈的手:“娘子骨相倒是富贵,甚好,甚好!” “那……”周盈见周围人多,有些羞于启齿,小声问道:“能生几个?” 老者伸出三根手指头,摆了摆。 “多谢老先生!”周盈见状面露喜色,从绢帕包着的钱里数了三个,想了想,又数了三个,一齐交到了老者的手里。 那老者却推辞道:“娘子,三个足矣!” 正文 57、孩子 , “我也要算,我也要算!”周春见姐姐算完,便立时补了上去。 那老者呵呵一笑,“先来后到,先来后到,这位小娘子,烦请伸出你的右手!” 周春大咧咧地一坐,“先生,我也要算子嗣。” 赵正莞尔一笑,十五岁的丫头片子,凑什么热闹。 那老者倒不嫌周春年纪小,手指轻轻捏着周春的手骨,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了笑容,“这位小娘子与方才那位娘子可是共嫁一夫?” “那是我阿姐!”周春道。 周围人群便又起了哄,“哪家小子啊,如此有福气,娶得姐妹二人!” 赵正心里诶了一声,这老伙计有点东西啊。 那老者放下了周春的手,做了个揖,“夫人前程似锦,子嗣却不旺盛,只有一子一女……” 周春闻言,顿时便皱起了鼻子,“老先生,为何我才一子一女?” 老者笑道,“天机如此,老儿不敢胡言。” “哼!”周春极不情愿地丢了三枚钱,拉着琳儿过来,“给她也算算吧!” 琳儿一时茫然,“嫂嫂,琳儿还小,不算子嗣!” 周春便道:“那便算气运,我看这老头儿能编出啥瞎话来!” “行了行了!”赵正见这婆娘有些气急败坏了,连忙挤了进来,劝阻道。周盈见了赵正,极为惊喜,“元郎,你怎么就来了?” “人不在,我就想来先找你们!”赵正一手拉着周盈,一手拉着琳儿,脚底下轻轻给了周春一脚,“走啦,丫头片子!” 周春当时就憋不住了,哼哼唧唧地就要发作,赵正连忙松开一只手,捂了她的嘴,“大街上,好看么!?” “元郎你就偏心!”周春呜呜呜地抱怨道:“凭什么阿姐能生三个,我就只能生一个!?” 人群也“轰”一声大笑起来,有人道:“这位郎君,小娘子娇羞可爱,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哟!” 赵正连忙摆手,“诸位好走,诸位好走!” 身后算卦的老者忽然道:“这位郎君,你不算一卦?” 赵正心说算你大爷,再算我就要开幼儿园了,嘴上却道:“没带钱,家里穷!老先生后会有期!” “这位郎君,我不收你的钱。”那老者不依不饶,赵正连连告饶,连拉带拽地把三个女子从哄笑的人群中拖走。 几人寻了一处面馆,叫了四碗羊肉面,坐着吃完,赵正数了四十八个钱,付了账对三人道:“今日我还得去军械营有些公事,一会我雇人驾车送你们回平凉。” “元郎不走么?”周春问:“那我们把车驾走了,你又如何回去?” 琳儿抱着赵正,“元良哥哥,琳儿跟你走。” 赵正把琳儿抱在怀里,“元良哥哥要去办正事,办完就回。可不能带着琳儿,一会哥哥去给你买饴糖,不许做跟屁虫,知道吗?” 琳儿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往周春怀里钻,“那琳儿便和嫂嫂走。” 周盈道:“就别雇人了,我与春儿都会驾车,你既有正事要办,便自去吧。夜里风凉,记得雇个带蓬的马车回家。” 赵正叹了一口气,拉着周盈走到一旁,小声道:“这几日不回了。” “怎么了?”周盈看出赵正是真的有事,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事,一时脸色有些僵硬,“元郎在县城有相好了?” “你嘴里就蹦不出象牙来!”赵正遭不住,便把要打仗的事跟她说了,反正今天早上这就已经不是国家机密了,此时说说也无妨,“我走之后,你要照顾好春儿和琳儿,如果前线战事不顺,我定会托人转告与你,那时,你便收拾些细软,去兰州寻你们周集的族亲。” “元郎!”周盈深吸一口气,眼睛里却已是有了泪水,“要走便让春儿带着琳儿走,我定会在平凉等你。” “没到那时候呢!”赵正心说不至于,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怎么搞的要生离死别了似的。 周盈却坚定道:“我不管,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元郎在哪,妾便在哪。元郎活着,妾便活着,元郎若是死了,妾便陪着你去阴曹地府走这一遭。” 赵正有些受不了周盈那眼神,连忙低头认错,“娘子,是我不对,我不该吓你。你好好的,在家呆着,少则半月,多则三五月,我便回来了!” 周盈点点头,“此事我不与春儿说,可有机会,你也要让她知道,她也是你娘子。” “是是是是!”赵正一边用衣袖擦周盈眼角盈出的泪水,一边使劲点头,“有机会抽空回家我再细说。” 赵正把三人送到城门口,周春驾着车,一步三回头。周盈给了她一个爆栗子,小心看着,琳儿在车上呢。周春憋着嘴,想骂又没骂出来。 马车过了护城河,往西向平凉而去。赵正看着马车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中,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正自摇头时,忽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赵里君?” 赵正一听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转头一看,却是军械营的曹司仓。心道正好睡觉缺枕头,直问:“曹司仓,骑马来的还是坐车来的?” “坐车!” “那好,一起,我正好要去军械营!” …… 入夜时分,赵吉利和赵大柱带着平凉十几个后生开十一路到了军械营。 赵吉利远远地看见赵正站在军械营的辕门口,一个人孤零零的,就嚷嚷:“元良,这良辰美景的,你在这唱空城计啊?” “……” 赵大柱凑了过去,“我们来的路上碰见嫂子了,你让嫂子她们自己回村啊?你多少送送啊!” “有甚送的,这狗日太平盛世,国家中兴的!”赵正懒得解释,凑着辕门口火把的光,瞅了一眼赵吉利和赵大柱身后,都是平凉十四五岁的小年轻,吃了一惊,嘴上不由地骂了起来,“叔伯们呢?你们带二娃这群半大小子来干蛋呐,虽说不是冲锋陷阵,可这也是打仗啊,兄弟伙!” 谁知人群中的赵二娃跳了出来,“叔伯们年纪都大了,他们打完了他们要打的仗,这回轮到我们去了!” 平凉弟兄个顶个的,营养好,身体棒,十四五岁虽然不如叔伯强壮,但都在乡下种地摸鱼,也不差到哪去。只是赵正一想到这年纪,就想起了周春,这不都是孩子么? …… 正文 58、背锅 , 戌时初刻,刘怀东亲自带领富安三十六丁壮赶到了军械营。 戌时三刻,县府府库第一批军粮二十万斤运送到位,驷马大车满载两百二十余辆。 戌时末,军械营二十二万支弓弩箭矢、两千支火箭、两千套铠甲、一千五百套皮甲、两千柄横刀、两千七百柄槊、三千支矛、三百柄拍刃、五百张八斗弓,八十张一石二弓,六百具手弩,两百具重弩以及相当数量军械零件装车。 另有床弩十三具,攻城抛石车八架。 凉州府休鸾县赶在天黑前,又送来了四百匹驮马。大车装不下的军械、药草以及绷带,全负于驮马之上,等整顿完毕,已是亥时末了。 祁县令亲自押送着粮车而来,看得出来,这位即将调任鄯州的苍宣父母官此次来回奔走,劳苦功高。 进了军械营,祁县令见到了军械营营正白孝生、司兵金阿贵、凉州团练副使赵元良。此三人正准备枕戈待旦,顺便商讨接下来三日的行军事宜。 大军行动自是不易,但后勤辎重的运输也并不是一蹴而就。此次河西之战,战场随时变换,军械营随同运粮队驷马大车便有三百余辆,两马和一马小车也有数百辆,光车队延绵就得十数里。 这还不算驮马质量造成的车队延伸效果,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动辄就要拖出几十里的一字长蛇阵来。这是一个十分不好的现象,一旦有吐蕃人哪怕只有几十人渗透进来,对运输将会造成毁灭性打击。 所以赵正研究了半天地图,觉得一天最多走三十里,再多就要乱。王渠让已经说了,右武卫自带的粮草辎重,紧着点吃用,完全能在前线消耗五六日。 赵正管不着要运什么,他只负责把物资送到前线,收拢、交接,开拔回城。 但他眼下缺的是人手。 赶车喂马的马夫用不着他去张罗,祁县令已安排妥当。随行的工匠、郎中、军役也不用他操心,军械营自是早已有编在册。 他缺的是护送的人手。 军械营管有两队护营甲士,归金司兵统领,满打满算倾巢而出也只有区区三百人,更何况军械营大本营还须有人值守,所以这三百人又要打个七八折,能随队护送便只有二百出头。 苍宣县府军四百人,此次随辎重队去前线,倒是一股生力军。只是府军战力低下,还多是去年流落而来的流民,若是让他们打顺风仗,自是顺风顺水。但后勤辎重运输队哪里来的顺风仗打,一旦在途中接敌,用脚趾想,便也知道那绝对是硬仗。 余下的就是赵正手里的团结兵,这个不说还好,一说就让人捂脸,不忍直视。 平凉民兵赵正知根知底,有赵大柱和赵吉利在,再熊也有个赵正能触及的底线。平凉人或许曾经太过勇猛,在安西折损了许多精锐,回来的叔伯也多是伤残不能自己。所以此时能来的不多,算上赵正自己,统共十六个人。 刘怀东带来了富安三十六壮丁,算是狠狠地支援了一把。 除此之外,上平镇治所上平乡来了二十七人,各村除了胡杨孟顺两个吐谷浑人的村子,来了六十三人。周集闻讯,也由周大丁带了十二人凑数。 除此之外,便是全江镇各村的八十八丁壮。 二百三十人,这是赵正手里团结兵的全部数字。 不,这些人压根就还不是团练,而且河西大战的最终战果,会直接影响到整个苍宣未来的命运。他们能来,完全是看大唐律法的面子罢了。 这些人,也许就比赶车的马夫要年轻些,力壮些。 仅此而已。 至于这些人在真正的战场上能有什么表现,赵正几乎都不抱希望。 祁县令进营之时,正是赵正捂着脸不愿说话之时。 白营正见祁县令亲自来了,又命人去舀了一斛酒,让他三人围着桌案团团而坐,自告不胜酒力,早早歇息去了。 “白营正坐镇营部,筹备后续辎重。”金阿贵解释道,“毕竟有领了节度使令的赵守捉在,军械营不能令出二门。一切调度,皆听守捉之令便是。” 赵正闻言苦笑一声,这黑锅背得倒是干净利落,毫不牵扯旁人。 祁县令“哦”了一声,叹道:“但凡能多给元良一个月时间,此间之事或许便没如此棘手了!” 赵正方才已是喝了一顿,此时脸色微红,笑了笑,道:“祁县令谬赞了。在座的原本都是元良的上官、前辈。多少都有领兵打仗的阅历,且不说一月之内能练出什么兵来,就如今这局面,我一人想拿根鸡毛当令箭,如臂指使地调动这八九百各路乌合,也是不易……” 金阿贵便不愿意了,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被赵正地图炮激怒了,当即便红了脸,说道:“赵守捉说说旁人也就罢了,但军械营的甲士,某可是日夜操练,便就卫军也是不遑多让。某愿领军械营甲士三十打头阵,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赵守捉你只管居中策应,某手中马刃,便是守捉手中之刃,军械营将士若有不听号令、临战退缩者,你尽管砍了便是,我金阿贵绝无二话!” 赵正看着金阿贵,吃吃吃地笑出了声音。金司兵这个人,面冷心热赵正早就知晓,但不知他喝了酒后还如此话多,一激便燃,一点就着。 当下便道:“金司兵是经历过大阵仗的,元良此前只是区区里正,不懂掌兵之事。金司兵战历丰富,是军中翘楚,又曾在陇右执掌帐前中郎,此次行军,元良还想拜托金司兵执中军拍刃,与我一道中路并肩而行,以免让吐蕃贼人砍了我的脑袋才是……哈哈哈哈哈……” 祁县令毕竟是在官场扑腾之人,虽说还远未到老谋深算的地步,但只听赵正与金阿贵只见的谈话,便知道赵正是在找人和他一起背锅。 中军执拍刃者,便是督军,也是中郎。所谓督军,指的是监督军纪,执行战场纪律之人。所谓中郎,便是牙帐保安,拱卫中军之人。 在这群乌合之众中,最有威望,最能弹压不利局势的,非金阿贵不可。毕竟正经行伍出身,有在陇右建功的经历,军械营护军又是主力,赵正不找他,能找谁? “某,便应了赵守捉便是!” 祁县令看了一眼拍胸脯拍得咚咚作响的金阿贵,又看了看一脸醉意趴在案上的赵正。 心中暗道:这年轻人,城府有点深。 正文 59、闷热 , “兴庆二年六月初八,吐蕃毁约,攻唐陇右石堡城……蕃人夜负绳索,攀绝壁潜入堡内,袭杀俘唐军凡四百三十余人……至六月十三日,吐蕃再下鄯州宁边军。六月十四日,河陇节度使凉王硕斩左武卫前军主将白范石,令领军将军皇甫隆云十日内克复失地…… 六月十四日卯,唐右武卫突袭河西甘州墨宣寨,至巳时,城破。唐军斩七百余级,夷吐蕃遗民三百余……吐蕃苏毗茹达布伦钦自肃州引兵两万六千,亲赴甘州督战……” ——《正唐.西北边乱》 …… 六月十五日,卯时。 刚下过一场阵雨,天色已微亮。 赵正亲笔在木牌上写下了“先锋”二字,端起吹干了墨,交予了一身铁甲的赵吉利。 “赵吉利,领全江镇团练八十八人随向导、府军一队开路,引队至玄水镇下营。各路口留人导调,日夜斥候探路,遇敌情速报!” “唯!”赵吉利拱手作揖,将令牌挂在腰间,“元良,不听话的怎好?” “斩了便是。”赵正头也没抬,接着写下了“后军”令牌,“赵大柱!领上平镇团练二十七人随府军一队、军役五十人、大车三辆、小车二十辆殿后,收拢伤残、移装军资。” 赵大柱吸了吸鼻子,“元良,让我跟在你身边吧,我和吉利都走了,你边上都没人了。” “不用!”赵正呶了呶嘴,赵大柱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旁手执拍刃,站得一丝不苟的金阿贵正好也斜眼看了过来,与赵大柱双目对视,鼻孔里“哼”了一声。 赵吉利与赵大柱两人互看了一眼,点点头,各自找齐人马向府军报到。 “咚、咚、咚、咚……”三通鼓响过。 军械营外,各部已拆除营帐,开始收拢人员。县里招募的军役们也着手收拾完各自的工具,背着装了口粮和水袋的包袱,然后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等着骑马的甲士将他们分成了几队,按前、中、后的顺序匀称分布在车队中。 卯时三刻,营中一声号响,拔队令旗挥下。 赵吉利顶盔贯甲全身披挂,马挂弓弩,腰佩横刀,手握拍刃,“驾”一声,两腿轻夹马腹催马前行,在前引路。身后跟着皮甲护身刀枪在侧的团练与全副武装的府军。 马夫们紧随其后,甩响了手里的马鞭,县衙的丁差拎着哨棍站在路旁,簇拥着县府的司仓点验着一辆一辆路过的粮车和马匹。 打完仗,这些车马都要计算损耗,及时归库进行增补。 祁县令和白营正在营前摆了一桌酒,只等赵正从令台上下来,才一齐迎上前去。 “元良,此次说远不远,但西行一路不易,为兄盼你早日凯旋。”祁县令举着举杯,高喝一声,“干!” “祁县令!”赵正接过酒杯有些犹豫,喝了一晚上,虽然酒的度数不高,但架不住量多,一早上跑了两趟茅厕,再喝马都骑不成了,颠簸之下,怕是尿会更多。 却不料祁县令先干为敬,一连三杯。 赵正只好吹了一口气,闷头连饮了三杯。结果酒杯还未放下,白营正又凑了上来,“赵守捉,军械营便交予你了!只是酒杯太小,不够豪气,我俩换碗!” 说罢,便端出一叠碗,“噔噔噔”地就摆了一桌,拎起一坛酒,哗啦啦地全满了起来。 赵正吞了一口唾沫,端着酒杯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干!”白营正自干三碗,赵正跟着干了三碗。 祁县令哈哈一笑,“却是我小气了!” 话音落下,也举起了碗。赵正连忙摆手,回来再喝,回来再喝!祁县令却不依,两人又连喝了三碗,这才作罢。 赵正卯时前喝了一碗粥,此时又连干了六碗酒。上马之时都还不觉着有什么不对,可出了辕门,随队往官道上一走,雨后风那么一吹,便顿感头重脚轻,肚子里也晃晃荡荡,全是水。 金阿贵跟在身侧,见赵正似乎有些醉酒,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颇似关心,“赵守捉,你可还好?” 赵正摇了摇脑袋,“微醺。这些酒无妨,主要是昨晚喝得太多。” “打不打旗?” “大唐律,行军必有旗。” 金阿贵道:“某问的是守捉可有旗号?” 赵正看了看他,心道如此重要的事都忘了,此前看电视电影,凡军中主将,军旗旁必有自家旗号飘展,什么张王李赵、刘林徐韩的,战旗一甩,端的是威风八面。 于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正飘着的,是大唐军旗。心中暗道,回头就让平凉的娘子们为他绣一面“赵”字旗,可再转念一想,这旗帜绣与不绣他有差别吗?他姓赵,正唐王室也姓赵,别到时候战场上一亮“赵”字旗,吐蕃人一瞧,嘿,打的就是你赵家人! 那还不跟打了鸡血一般? 不行不行,低调些。 赵正叹了一口气,道:“某家要什么旗号,都是为了大唐,有唐旗足矣!” 金阿贵眼见赵正面色变换,却不知他心中所想,暗道此人虽有凉王照拂,看上去年轻气盛,张口闭口斩了便是,实则内心低调,谦虚谨慎…… 赵正让弱马在前,压住整个队伍的脚程。但第一日行程官道居多,马队车队两个时辰已是走了十七八里地。 等过了大通河,大队便顺着年久失修的官道踏上了草场。赵正望向了西南方向,那边有山,大约翻过了山,就是平凉。此时路已难走,坑洼的官道上也长满了草,积水较多,太阳一晒顿时蒸汽腾腾。 车队踉跄而行,等花了大力气出了三十里草甸,再往西去,便是一路下坡,又待约莫一个时辰后,才看见远处一片黄沙漫漫,热浪滚滚中,一座军镇映入眼帘。 赵正忍不住地怀疑舆图出了错,虽然第一日行程是比三十里要远,可是走了一天,貌似远远超过了三十里这个范围。 从下官道后开始起算,至少走了四十里! “总算到玄水军了!”金阿贵看了看西斜的太阳,舔了舔险些被草场水汽与戈壁热浪蒸干的嘴唇。 赵正身着几十斤的甲胄,一路被热浪洗脸,此刻觉得两根裤管生火,腰背和头顶津津湿地如坠热泉,浑身闷热得难以忍受,便唤来传令:“吩咐下去,全队玄水军扎营,各队埋锅造饭,告诉各队领,日落后升帐。” 正文 60、跑圈 , 好在戈壁上日落后便会干燥凉爽。 赵正卸了甲,扯开衣领子,坐在案前喝了两碗米汤,看着饭团却实在下不去嘴。玄水军军头送来了几只西瓜,说是自家种的,日间右武卫路过时,领军的将军带走了大部分,眼下就剩了五只。 这是赵正来到这世上第一次看见西瓜,虽说这西瓜的瓜皮黝黑,子多瓤绵,远不如后世的品种瓜好吃,但聊胜于无,两口吃过,顿觉神清气爽,一扫白日过草甸时的闷热烦躁。 赵吉利最后一个到了牙帐,一掀帐帘就看见赵大柱和几个队正正在啃瓜,一时骂骂咧咧地就上来抢,“日狼腿子的,这一天走得我是邪火乱冒,胯下明明骑得是良驹,可还得数着车轮子转的圈,踱着步子马都不乐意了,一停下来就哼哼唧唧地……” 众人哈哈大笑,赵吉利蹲在角落里吃了几口,忽然抬头道:“不是升帐吗?要不差几个人拿水火棍来,立两旁喊一声威武?” “升帐又不是升堂!”赵正气笑了,敞着衣领子斜靠在案边,“各队随便说说就是,好的赖的。丢了多少人,折了多少马?我今日看路边有几架车坏了,粮食物资都移装了么?” 赵大柱便点头,“都移装了,今日后队收了十七匹瘸马,四架坏车。草场路不好走,许多马都是陷坑里摔瘸的,还有三个军役中暑,医治及时,没出人命。” 赵正点头,情况不算太坏。这队伍车多马多,人还多,区区几匹马,几个人而已,这点折损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赵正又把军头喊了进来,核对了明日行军路上的歇脚点、水源位置。再往里走,想要像在苍宣那般横冲直撞却不容易了,大通河在远处山脚边延伸而去,离行军路线有些距离,戈壁摊上只有绿洲能维系大队吃喝。 谁知正说着话,忽听帐外一阵嘈杂。赵吉利坐在门边,当即便出门查看,却见牙帐不远处的河滩边,黑乎乎的夜幕下,似是有人斗在了一起。赵吉利喊了一嗓子,却不顶用,抄了横刀走了两步觉得不妥,“锵”一声横刀还鞘,又提起了一根哨棍,走下去一看,原来是赵二娃和周大丁打起来了。周围围了一圈平凉和周集的人,一个个扯着脖子在那加油助威。 “毛没长几根,眼睛都到头顶上去了!大丁,弄他!” “你们周集这群野狗,还敢跳到我们平凉肩膀上来……” “闲得蛋疼了不是?” 赵吉利二话不说,一根棍子左右横扫,当时便打倒了几个起哄的,然后赵二娃和周大丁两人一人挨了一棍子。 见杀神赵吉利来了,周集的人顿时哑了火,平凉的小子却也不敢再跳。赵吉利瞪圆了眼睛,“滚回去睡觉,谁再闹,四十军棍!” 人群顿时做了鸟兽散,周大丁和赵二娃想趁乱跑走,却被赵吉利一手拎一个,掼在了赵正面前。 几个府军和护军的队正不知道平凉与周集之间的纠葛,只见赵正此时脸色不善,于是都拾趣地纷纷告退,回各队去准备明天的行程。 金阿贵却站在一旁,用眼神询问赵正,那意思是:怎么说?要打还是要杀? 赵正摆了摆手,“家事而已,金司兵你也退了,去歇息吧。我这一人就能调理。” 金阿贵点点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两人,径自退出帐外。 “说吧!”赵正看着周大丁和赵二娃,“什么事非要打?” 赵二娃年纪小,显是吃了大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周大丁嘴角歪在一边,似是也受了重创,见赵正问,周大丁哼了一声,道:“周集是出了个周奎,可族里已是将他除名,连他娘都被赶出了村外。这事我以为都了了,谁知你们平凉得理不饶人,逮着这事就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一路上就在扯东扯西,阴阳怪气……” “赵二娃,你呢?有什么说头?” 赵二娃情知理亏,可脖子却硬,“周集人险些害我平凉妇孺血流成河,赶走一个周奎算什么?他周集里正还是周奎的亲叔叔,也不见他们周集到我平凉说一个对不住!” 赵正抬头看天,那他妈也是我丈人啊! 赵大柱冷眼看着,见两人都说了话,此时便站了起来,走到二娃面前。 “出来之时我与你说甚了?” 二娃抬头看他,赵大柱忽然伸出手,揪住了赵二娃的头发,吼道:“说!” 接着抬手便是一巴掌,带着劲风,扇在了赵二娃的脸上。 赵大柱长年在大通河里撒网捕鱼,在后山张弓搭箭,练得一身横生腱子肉,手脚力气颇大,这一巴掌直扇得赵二娃闷哼一声,嘴角飙血,一个把持不住,便即躺在地上,眼前金星乱冒,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柱子!”赵正给赵大柱使了个眼色,谁知赵大柱一巴掌打完越想越气,抢过赵吉利腰间的佩刀,就要砸过去。赵吉利连忙一把扯住了他,“打一巴掌就够了,这是你亲堂弟!你婶子过世后,你家就你两个相依为命了!” 赵大柱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指着地上的赵二娃道:“来时我便与你们都说了,我平凉人少,不可扯元良后腿。军营之中,私斗乃是重罪,杖责都算是轻的。你想过我没有?你想过元良,想过平凉没有?你有这力气,你参军啊,去和吐蕃人打啊!” “够了!”赵正知道赵大柱这是在护短,只是护短方式和旁人不同,他不想让赵正难做,干脆手下重些,堵了旁人的嘴。 可这不是办法。 在平凉,顶多不与周集人打交道,双方隔着一道土梁子各过各的没什么不好。可现在虽说只是区区一支运输队,但他们此时的确就在军中。 军中最怕的就是同袍之间横生嫌隙,若是顺风顺水倒也罢了。可一旦情形有变,要直面吐蕃骑兵之时,那这仗还没打,队伍就已经散了。 周大丁一脸的不服气,赵二娃被赵大柱一巴掌扇得不辩东西,此时只低头跪坐,虽是没哭出声来,但眼泪水却是滚滚而落了。 “其余人呢?” “我都赶去睡了!” “睡?”赵正冷笑一声,“平凉和周集的团练都别睡了,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喊得起劲,劲头足得很吗?都他娘轰起来,滚去跑圈……” 正文 61、跑废 , 金阿贵坐在玄水军的墙头上,看脚下一群团结兵嗷嗷叫地绕着营地跑。 玄水军二里多围长,镇外营地绕着它,少说一圈也有五六里。玄水军两个边军抱着枪站在军镇门口兴高采烈,嘴里吹着呼哨,脸上带着嘲讽。 “你说这团结兵什么时候还有跑圈这个说法了?” “哎,都怪吃得太饱,撑得难受。方才没见他们在河边打架?闹哄哄的跟劫营似的。这回送军械粮草的是个叫赵正的团练捉守,听人此人说有些手段。” “跑圈叫手段?猪羊你赶他一鞭子,他跑得比你快!不过团结兵跑这么快也好使,哪天被吐蕃人射一箭,怕是还恨阿大阿娘少给他们生了两条腿……” “哈哈哈哈……” …… 金阿贵在墙上捡了快土疙瘩,扔在了两个哨卫的脚边。 “夜里风大,小心说话闪了舌头!” 两个哨卫抬头,凑着火光,只见头顶立着个甲胄不离身,身高六尺有余的大汉,看甲胄形制至少是个队正,于是闭了嘴,老老实实地退到了阴影下。 赵正不知从哪里找了面废旗,披在身上出门,看金阿贵站在墙头,于是也兴步登了上来。 “金司兵,他们跑几圈了?” 金阿贵转头,见是赵正,行了一礼,“三圈。途中有段路没有营火,有人摔倒,崴了脚,我已让郎中去看了,无甚大碍。” 赵正点点头,拉着金阿贵坐了下来,“还别说,都挺能跑。” “本就是在乡下种地,平日里来往,全凭双腿讨活,这几里路,不在话下。” 赵正看着硕大的月盘子,心中冷笑,不在话下? “停了吧!” 赵正等着跑到第四圈,对着那群已经有些吃不消的团结兵喊了一句。 顿时军镇门口躺了一地,赵正下了墙,到了他们跟前,为首的赵二娃和周大丁双目圆睁,虽是气喘吁吁,却仍旧一脸互相不服的表情。 方才跑圈两个村就比着赛跑,此时一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也一脸嫌弃地各自分开,找到自己人的角落,或坐或躺,等赵正指示。 “看来跑得还不够。”赵正点点头,“那便接着跑。” 赵二娃和周大丁同时吃了一惊,但既然赵正都这么说了,赵二娃也没有违抗,站起来踉跄了几步,就开始往外跑。平凉子弟以赵正为尊,又有赵吉利、赵大柱两人耳提面命,不敢拖平凉后腿,纷纷爬起来,跟着赵二娃跑。 周大丁使劲地眨眼睛,没完没了了这是。可肚子里咽不下这口气,输给赵正赵吉利他们便就罢了,没道理连几个小崽子都比不过,当下便一声怒吼,“周集的,还能喘气的就动起来!” 周集人趴了一堆,十分不情愿,可周大丁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眼看就要拳打脚踢,无奈只好跟着爬起来,望着平凉人的虚晃晃的背影,脚底拌蒜地开始追。 赵正好整以暇,就站在军镇门口,眼见一刻钟过去了,才见赵二娃领着人又跑到了门口。 “来!” 赵正招了招手,团结兵们又一起涌了过来,不等赵正喊停,都瘫软了下去。 周大丁爬了几步,远离了一旁的平凉人。 赵二娃看在眼里,嘴里骂道:“都说周集扶不上墙,才这几里地,就成这副死狗模样……” 周大丁歪着头,有气无力地反驳道:“小子算你嘴利,你但凡给我周集两个月的饱饭吃,今日都必赢你平凉!” “怪谁啊!?”赵二娃咳嗽了几声,“一条渠你们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们周集有一个算一个,活该催的,我说的!” 周大丁这回没反驳,吸着鼻子使劲地呼吸了几口冰冷的戈壁滩带着牛马粪味道的空气,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想要骂人的表情,却骂不出口。 周集人此时情绪十分低落,平凉人也好不到哪去,任谁一口气跑个几十里,模样也不会好看。 可是赵正却不依不饶了。 “歇够了?”他站在两拨人中间,“歇够了就再去跑……” “赵元良!”周大丁鼻涕都喷出了二尺远,一脸愤懑,“你是要把我们跑死在这玄水军吗?” “平凉也去跑。”赵正面无表情,“二娃,事是你两个惹出来的,你麻利些……” “元良……”赵二娃使劲喘匀了两口气,赵正他就站在这,就像他当初站在祠堂门前装尸体的车上,那般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赵二娃忽然便想起了那时平凉村里的惨状,自己母亲临死前的痛苦,那生生饿得塌下去的眼圈子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模样…… “是!”赵二娃吃力地站起身来,心里全是从平凉出发时赵大柱跟他们说的话。 “别扯平凉的后腿,别扯元良的后腿……平凉有今日,是元良带着我们全村的男女老幼,用血和汗水一道换来的……” “我平凉父辈骁勇善战,他们死在陇右,死在安西。金戈铁甲却马革裹尸,他们保的是大唐吗?他们保的是平凉啊!” “我平凉再穷,不能穷骨气。父辈没打完的仗,我们接着打,父辈没做完的事,我们接着做!天下没那许多生生死死,若是有,拍着胸口问一句自己,为了平凉,怕吗?” 平凉! 赵二娃嘴唇掀动着,抬起像灌了铅的腿,甩手往外跑去。随后,地上有人也爬了起来,一个、两个,接着五个、六个。平凉弟兄互相搀扶,从冰冷的沙地上爬起身来…… 周大丁叹了一口气,输了!彻彻底底。 “元良,错了,我们错了!” 赵正伸出一只手,“平凉没有孬兵,更没有孬种。周集呢?” 周大丁握着赵正的手,艰难地起身,“周集也没有!” 看着赵正,周大丁补了一句:“周奎不算。” 赵正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大丁大吼一声,“跑起来!” 周集人似乎受到了感染,打心底也佩服平凉的这些小辈,当下也都相互搀扶,起身追去。 这一回,赵正足足等了两刻钟。 然后便见到赵二娃和另一个同伴,搀扶着周大丁出现在了视线里…… 正文 62、注视 , 赵正没说任何一句大道理。 但赵二娃和周大丁两人同时意识到,但凡有人还活在各自的小圈子里,这玄水军的圈怕是要跑到天亮。 跟在赵正身边,作为赵正的亲卫。平凉与周集的年轻人也终于意识到,赵正要的不是谁输谁赢,他想的是把两股人拧在一起。 看似简单粗暴的跑圈,让这群年轻人撞在了一起,双方都不觉得此时此刻已然重新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但潜意识里互相扶持却是还能做到。 周大丁与赵二娃气喘吁吁地倒在了一堆,这回,两人都没有嫌弃对方。 赵二娃眼泪哗哗地流,“元良哥,我知道我错了。” 赵正看着眼前摊倒一地的平凉与周集的子弟,深深叹了一口气。 “别躺着了,都起来,走动走动!” 赵正让玄水军的火头烧了几大锅水,又做了些吃食,让那些刚跑完圈的小年轻泡完脚再吃些东西补充体力,这才轰他们回营睡觉。 金阿贵跟在赵正的身后寸步不离,此时佩服地五体投地。 “赵守捉这法子可比打军棍要好用!” 赵正笑了笑,打军棍那是水平不行才能干出来的事。 金阿贵也跟着笑了笑,治军理念虽然不敢随意苟同,但同时也表示只要有效果,怎么来怎么对。 赵正哈哈笑道:“对,别管是黑猫还是白猫,能抓老鼠便是好猫。” 金阿贵仔细地揣摩着赵正这句话,想了想,道:“下回我军械营若是有这等龌龊,我也让他们跑,穿着甲跑!” …… 三更。 赵吉利起身,披挂甲胄兵刃,出了军帐。 玄水军镇的岗哨自由玄水边军去管,但在玄水军外的营地岗,还得由自己来管。 到了营地西南角的哨前,两个府军在那抱着刀枪枕在车轮子上呼呼大睡,赵吉利走上前去,一人给了一脚。 “别睡了!” 两人悠悠地醒转了过来,一边伸懒腰一边起身。 趁着月光,赵吉利环顾了四周的景象。黑乎乎的祁连山脉下,影影绰绰。玄色的大通河就在不远处弯出了一个套,河滩上几棵沙棘树。 月光明媚,视野开阔。赵吉利回过头来,“可有异常?” 一个府军摇头,“回先锋,并未发现异常!” 另一个道:“这荒僻的戈壁滩上,跑匹马几里外都能听见了。再说,右武卫不是已经堵了吐蕃人的路了吗?这会儿,哪里还会有什么动静?” 赵吉利“啧”了一声,道:“那也别睡太死,就算吐蕃人不来,来几个偷儿,你两个也跑不掉。” “唯!”两人不以为然地拱了拱手,赵吉利叹了口气,转身去别的哨卫巡视。 两个府军悄悄地啐了一口,口中悄声骂道:什么玩意儿? 接着睡。 赵吉利又去查看了其余几个岗哨,除了军械营护军的岗哨外,其他的情况都一般,无不是睡得昏天暗地的。赵吉利正自无奈,走了几步,迎面却来了个人,定睛一看那身形,却是赵正。 “吉利?” “是!”赵吉利迎上前,“元良,你怎知是我?” “长得跟个大狗熊似的,三里外就知是你了。” 赵吉利嘿嘿笑着道:“深更半夜的,睡不着?你若是睡不着不如你去查哨,我去你牙帐躺躺?” “你想得倒是挺美!”赵正摇头,“你这转了不少时辰了吧?都看到了些甚?” “有甚看的!”不问还好,一问赵吉利便满脸的怨气,“府军不听我们的调遣,说话下手又重不得。睡在那跟摊泥似的,一脚都踢不清醒。吐蕃人要是真来了,等摸到你牙帐去,他们都还不知道。要不换人站这哨岗吧,我怕我睡半夜莫名其妙地就被吐蕃人抹了脖子……” “等我去和金司兵说说。”赵正道:“其实换谁都差不多,也就军械营的护军军纪好一些,可他们人手也不足。” 两人上了一堆沙丘,赵吉利见赵正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打趣道:“想嫂子了?这才出来两日,你三个能不能别那么腻歪?” 赵正坐在沙堆上,叹了一口气,“倒不是……” 赵正这一晚上都辗转反侧,一开始想的是行军的事,算上工匠、郎中和军役,这支队伍臃肿庞大,一千多人,还都不好管教。走在戈壁滩上,自己骑着马,拿着马鞭,可像是赶猪放羊的人?这么一想,赵正又想到了平凉。平凉猪圈是盖好了,三百头猪苗也拜托刘怀东去办了。有了猪,平凉就有稳定的肉食,吃不完的还能卖。 等赚够了钱,再把平凉修整一番,让大家能住上砖瓦房,村里也铺上砖石路,那样下雨就不会踩两脚泥。可又一想,烧砖就要砍树,后山的树已然不多,再砍山都要砍秃了。山秃了,冬天没柴火又要怎么过? 也不知道凉州有没有煤矿。 要不去捡马粪?可平凉附近也没几匹马。要不再到草场上养一圈马吧?马如今便宜,只要这场仗打的时间不长,那只要花十几贯就能牵一匹小马驹回来…… 一想到打仗,赵正的思绪又折了回来。 明日行军的宿营地在月牙泉…… 赵吉利坐在一旁吃吃地笑,“你一晚上没睡觉,想的就是这些有的没的?” 赵正“啊”了一句,“不然呢?” “你怎么不想想,要是吐蕃人来了,我又不在你身边,你能打几个?” 赵正眨了眨眼睛,真到那时候,不知投降来不来得及? 两人对视着,赵吉利嘴一咧,笑骂了一句“臭不要脸。” 赵正笑笑,抬头看向了远处的祁连山脉…… 他却不知道,此时的祁连山上,也有一双眼睛,正在悄悄地注视着玄水军。 曲贡从光秃秃的山坡上滑了下来,接过了一席皮裘,裹在了身上。寒冷从四周弥漫过来,曲贡搓了搓手,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雾气,便是六月的祁连山,想老老实实地呆几天,也着实不容易。 山谷里没敢生火,五百多吐蕃骑兵蜷在马肚子上,依靠身体热量互相取暖。 “千总!”有人在黑暗里凑了上来,“可是唐军辎重?” 曲贡闭着眼睛点头,取了一块带着体温的肉干扔进嘴里,用唾沫浸润,道:“等了六日,总算等来了!多杰,叫人都过来。” 正文 63、有狗 , 赵正一早起身,右眼皮子狂跳,捂着都不好使。 赵二娃送来了一盆水,赵正随意洗漱了一番,穿了甲出门,只见戈壁滩上金光万丈。太阳从脑后冉冉升起,冰冷的沙砾缓缓地开始发热。 “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末了!”赵二娃道:“吉利哥天没亮就已经带人去了月牙泉,他说是你吩咐的!” 赵正点头,“月牙泉周遭地形复杂,不过你不懂,我与你也说不上,金司兵呢?” “去整军了。”赵二娃说:“周大丁他们今早在你帐前徘徊了许久……不过被金司兵赶走了,说是牙帐前不能聚集。” 赵正笑了笑,“他们想做甚?” “周大丁说这次回周集后,想让我们平凉出些人手,帮他们挖渠。” “这事他做不了主。”赵正道:“你有空去同他说,今时不同往日,没好处的事平凉不干。” 赵二娃急了,“他说可以用粮食换……” 赵正呵呵笑道:“你要是说周集有人我信,可你说周集有粮,我不信。” “那这……” 赵正定了定神,“回头再说!你告诉他,此事我心中有数。” “好勒!”赵二娃面露喜色,端着水便自离去。 第二日行军前,赵正故意没有点卯,他昨晚在床上没睡好,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想事情想得太多,可后来在与赵吉利在沙堆上坐着聊了半个时辰天之后,他突然就有了一种被偷窥的强烈感觉。 说不上哪不对,就是第六感。 于是临和赵吉利分别前,叮嘱他带一队人马卯时先去月牙泉,沿途多布斥候,大队则晚一个时辰出发。 正收拾着披膊,金阿贵拿着一卷羊皮纸走了过来。 “赵守捉……” “金司兵莫要如此生分,叫元良便好!” 金阿贵愣了愣神,递上了纸卷:“元良,安郡王军令!” “安郡王?”赵正吃了一惊,作为行军总管,安郡王赵末此时应该随同右武卫在前线。此时来信,定是关于辎重运输的要事。 于是拆了火漆,打开信一看,赵正顿时又吃了一惊。 “如何?”金阿贵见赵正神色有变,以为战事不顺。 赵正道:“右武卫昨日午时前就攻下了墨宣。” “这好事啊!” “好个锤子!”赵正忍不住爆了粗口,“昨夜,右武卫前锋追着吐蕃人往甘州去了……大军今早拔营,也要弃寨而去!” “谁的军令?”金阿贵也吃了一惊。赵正仰天长叹,“安郡王!” …… 却说右武卫按战前计策,先拿下墨宣做立足之地,随后建立军寨,在河西走廊内形成屏障,以防吐蕃大军来袭。 前日,右武卫前军三千人摸到了墨宣城寨下,次日卯时发起突袭。城内吐蕃守军不敌,付出千余人伤亡后,余众皆西逃而去。甘州闻讯坚壁清野,派出信使西往肃州请援。达布伦钦连夜点齐两万余人马,星夜兼程驰援甘州。 昨夜,吐蕃援军前军六千骑兵在甘州土城前下营八座,便就在立足未稳,步军脱节的空档下,唐军前锋三千重骑突然而至,结阵的全甲重骑在戈壁滩上横冲直撞,一个时辰唐军便阵斩两千,大获全胜。吐蕃残军或是西逃,或是入城,却不料唐军尾随掩杀,攻入了甘州城内…… 安郡王闻讯,立时便调整了军策,既然拿了甘州,那大军便再前移四十里又何妨? 甘州大捷! 所以赵正又要多走四十里路。 这四十里对于骑兵来说,慢点跑也就一个时辰。可是开着十一路还推着满载的大车,在满是石子沙砾的戈壁滩上,这四十里就是一道无形鸿沟…… 稍有些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在复杂敌情条件下,徒步补给的极限纵深,不超过五十公里。 而现在,这条补给线生生地被拉长成了地图上的七十公里。 而且这不是赵正想快就能快地了的,戈壁滩上不比苍宣县内,走哪都能停,到哪都能歇息。戈壁滩上水源稀少,太阳一晒水分蒸发尤其快。人多带几个水囊也能凑合,可马呢?两千多匹马喝什么? 金阿贵哪能不知其中道理,这凭空又要多走一日倒没什么,唐军想要速胜也没什么不对。可如此一来,战场就会变得千疮百孔。唐军堵不住走廊,吐蕃小队就能来去自如。 赵正甚至恶作剧地想,若是甘州城内没有足够的粮草,唐军此次怕是要吃大亏了…… “元良,走一步是一步吧。”金阿贵原本想安慰几句,说不定吐蕃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善战,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下去了,他在陇右和吐蕃人是真刀真枪拼过的,深知这班蛮夷不但能打,还十分狡猾。 但是,更坏消息还在后头。 大队卯时末便从玄水军出发,赵正一步三回头,看身后只剩空架子的玄水军寨。从此往西九十里路,一旦遇袭,便就进退失据。 却不料怕什么来什么,才走了二十里路,赵大柱忽然从后队跑了过来。 “元良,有狗!” 赵大柱殿后出发,直走了十五里不到,却忽然瞥见身侧远处的沙丘上,立着一骑人马。 赵大柱初时以为是甘州牧民,并未在意。可走着走着一回头,那骑人马还在,跟着车队不紧不徐,就吊在队尾两里远的位置。赵大柱立时让人前去盘问,可人还没到,那骑人马便拨转马头,望后跑走。如此往复几次,赵大柱才意识到来者不善,于是连忙来找赵正。 金阿贵闻言脸色一变,斩钉截铁道:“是吐蕃人。” 吐蕃人的斥候便是如此,大摇大摆地跟在身后,像狼一样。只要有吐蕃斥候出现,那附近定有吐蕃骑兵。 “那他们为何不动手?” “他们忌惮的是我们背后的玄水军,玄水军原本有驻军五百,河西边军又善马战。他们怕战场太近,玄水军闻讯来援。”金阿贵道:“可他们不知道玄水军此时已然跟着右武卫去了前线。若是没猜错的话,大队的前后路,已然是被他们断了,他们在等一个时机,等我们到一个玄水军也鞭长莫及之处,便会动手。” “由此可见,他们人也不多!”赵正镇定下来,心里估算吐蕃人到底来了多少,三百?五百?或是八百一千? 想着想着,暗道不对,猛然发觉此事另有蹊跷。 战线拉长,吐蕃人奔袭唐军补给线这事不奇怪。奇怪的是唐军刚从前线拔营,破绽初露,便有一支吐蕃骑兵出现在唐军身后五十里的地方。 神仙也做不到! 赵正梳理着线索,如果真的是吐蕃骑兵,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河西之战,吐蕃人早有准备! …… 正文 64、死地 , 曲贡背着他的弓,徒步爬上了一座沙丘。 脚下的戈壁滩上,一骑头插飞鸟尾羽的信使从远处疾驰来报。 “曲贡千本,五道节度兵马都统群牧大使达布伦钦军令!” 立时便有两名武士上前,将信使从马上扶下。曲贡下了沙丘,众人围了上前,信使的胸前中了一箭,此时已是气若游丝。 “飞鸟使如何受伤了?” 那信使道:“达布伦钦派出了十六骑飞鸟,从十六路突出唐军堵截,但只有我一人到了此地……” “快,取药来!” “千本莫要浪费药草!”那信使使劲地喘了几口气,道:“达布伦钦嘱我送来军令……” 信使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羊皮纸张,“唐军已攻入甘州,达布伦钦佯装败退,已在肃州棉和立住阵脚……哇……”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那信使抓住曲贡的护臂,“达布伦钦道,唐军……唐军已入圈套……待明日日出时,可尽……尽烧唐军粮草辎重……” 信使握住胸前的箭矢,话音未落,又一连吐了几口血。曲贡让人将其抬了下去,打开信纸,却是一片空白。 “千总……”多杰皱着眉头,“伦钦送来一张白纸,这是何意?” 曲贡叹了一口气:“达布伦钦派出十六路飞鸟使,已是知晓此行必定有唐军阻截。军令若是明明白白写于纸上,唐军便会洞察先机。军令,实乃口令……” “那么说,有了军令,我们便可以动手了?”多杰面露喜色:“太好了!达布伦钦料敌如神,早知唐军会舍了凉州主动西出。我等在此处潜伏多日,吃冰咽雪,勇桂们早就想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了……” “不,再等等!”曲贡道:“你也听见了,达布伦钦令我等明日日出动手。” “为何一定要等到明日日出?我等一动,唐军必然发觉,不趁他们行军动手,非要等他们到了月牙泉结阵?” “因为这是军令!”曲贡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下令:“索伦,领一旗人马动身去月牙泉外,伏于暗处,但见向西求援的唐兵,格杀勿论。明日日出后,见月牙泉火起时,便依令旗行事!” “是!千本!”三十人从河边牵了马匹,纵马而去。 “甲央,领两旗人马监视玄水军来人方向,不可放过一个向东求援的唐人!明日日出后,向西往月牙泉汇合!路遇唐兵,皆斩。” “是,千本!” …… 吐蕃武士分东西两个方向去堵唐军辎重,切断赵正的前后两路,断绝车队与前线、玄水军的联系。 但赵正鬼使神差地让赵吉利领了半队府军早出发了一个时辰。 天还没亮前锋就骑了马,这三十多里路,比大队开十一路推着车走要快了许多,天刚刚亮就跑到了头。 赵吉利站在三十丈宽的月牙泉边,阳光正好从高处洒了过来。赵吉利手搭凉棚向四周一望,嘴里“啧”了一声,骂道:“这鬼地方怎么是个谷?” 赵正担心月牙泉的地形不适合大队人马扎营,到了地方赵吉利才发现赵正的担心不无道理,这谷地虽然平坦,不过想容下一千多人两千多马也有些费力,若是非要挤一挤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到时候营帐一扎,怕是连脚都插不下去。 这四周只有两条路,一条进来的一条出去的,再就是左右两面绝壁,刀削斧劈般少说七、八丈高,就像有天神拿了一把斩马,在戈壁滩上自东向西一刀劈出了一道痕。 也正是因为地势低,所以周围的地下水都从月牙泉涌出,形成了这一汪碧蓝的清泉。 “来几个人去探探路!” 府军们在冰冽的泉水里灌装水囊,赵吉利喊了两声,没人理他。赵吉利只好自己抬脚往谷外走,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不对,这条往西出谷的路仿佛长得很,两边的绝壁越来越紧,走了快有四里地,绝壁越来越矮,但路却变得只能容两车通过,赵吉利心里暗暗地有些发怵,总觉得这阵势在哪见过。 再一抬头,只见出口黄沙漫漫,却是到头了。 赵吉利叉着腰站在谷口回头望去,整个月牙泉谷地,就像是一个口小肚大、前后高中间低的喇叭。泉水弯成了一弯新月状,横卧在这喇叭的中央谷底。 死地啊这是! 赵吉利挫了一把脸,觉得有必要回去告诉赵正,这鬼地方不能呆人。 他一路小跑下到了泉水边,几十个府军已经卸甲,开始洗漱,还有人不怕冷,脱了衣服往泉水里跳。 一阵水花飞溅,几个府军哈哈大笑起来。 赵吉利心说这些人没救了,牵过自己的马骑了上去。 “军爷们!你们慢慢洗,我先回了!” 领队的伙长抬头笑问,“这一路飞沙走石的,赵先锋不一起洗洗?” “不奉陪了!”赵吉利拱拱手,“军令在身!” 说罢,便往来路飞驰而去。 伙长也觉得往水里跳过分了些,于是抬脚往泉里踢出了一块石头,“都抓着点紧,洗完去探探路,各伍往西往南找方向多走走,别让人趁了空隙!” 水里的人顿时不乐意了,“伙长你也忒小心了些,这个赵先锋看着人高马大的唬人得不行,可却连兵都没当过,纯纯的泥腿子,你可别被他吓着了……” “就你们他娘的事多!”伙长骂了一句,“也不怕军械营的金司兵一刀斩了你们的狗头……” 众人咋咋呼呼,伙长不经意间一抬头,却见来路上赵吉利又回来了。 心说怎么个弄?却远远地见赵吉利坐在马背上,正在往弓上挂弦,随后从箭壶中抽出了一支箭,回头就射了出去。 “吐蕃人!” 赵吉利射完一箭,转头大声地吼,“吐蕃人来了!” 伙长愣在了原地,水里的府军也一脸茫然。但见几支流矢从赵吉利身侧飞过,呼啸着扎在了沙地里,箭身入地三分,尾羽兀自颤抖…… 人群顿时“轰”一声,水花带着尖叫,府军们四脚并用地爬上了岸,纷纷地往身上开始挂甲。 正文 65、底细 , 赵吉利往东去找赵正,才一上月牙泉,便见三十余骑人马带着风沙翻过身侧一座沙堆,滚滚而下。 吐蕃人顿时吃了一惊。 他们没料到唐军居然已经趁夜先到了月牙泉。 赵吉利也吃了一惊。 他还没来得及打量来人的装束,却见对面已经有人朝他发了一箭。 箭矢带着劲风迎面射来,赵吉利一矮头,心里大骂一句,这不就是他四个月前打过的吐蕃骑兵么? 赵吉利连忙调头往泉边跑去。吐蕃人兵分两路,十余人追着赵吉利,另有十余人去堵月牙泉的出口。 “是唐军的斥候,杀了他!” 赵吉利边跑边上弦,顶着背后射来的箭矢,混乱中往回射出一箭,但战马奔跑中准头不足,那箭偏了些许,望天上而去。 赵吉利转头一看,泉边的府军还在发愣,嘴里不由大叫“吐蕃人来了!” 吐蕃骑兵近在咫尺,披甲已是来不及了。下了谷的吐蕃人转眼一看,只见水边还有六七十个唐兵,当即放过狂奔的赵吉利,转头向府军冲去。 伙长被一箭射中咽喉,抱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慌忙挂甲的府军也被一轮齐射射倒十几人,崖上去堵赵吉利出路的吐蕃人见唐军人多,怕自己人吃亏,又分出了几人从入口下谷帮忙,只留两人继续去堵赵吉利,其余人等就地张弓搭箭,朝毫无防备的府军射去。 泉水边的唐军一片混乱,崖上百八十步开外飞来的箭矢又准又狠,专挑想要拿弓捡弩的唐军招呼。眨眼间便又有数人中箭,倒在了湖水里。谷地的吐蕃骑兵围着月牙泉纵马奔袭,铁蹄踏处,寒光闪过,挤在一堆避之不及的府军兵士被马踏刀砍,瞬间倒了一地。 顿时,鬼哭狼嚎声响彻起来。箭矢带着风射向泉水对岸,想要夺路而逃的府兵被放倒,随后再被马蹄踏过,一时间,遍地横尸,鲜血如注。 赵吉利冲出了月牙泉谷,却不料迎面一柄长枪刺来,紧接着侧后一记破空声响。吐蕃人两面夹攻,赵吉利躲过长枪的捅刺,却再躲不开背后的冷箭,他左手夹住刺来的铁枪,右手“锵”一声,从左边马褡里扯出横刀撩断了枪杆,再照脸朝当面的吐蕃骑兵顺势劈去。 一刀便连人带甲劈成了两片。 却不料身后飞来的箭矢力道十足,“噗”一声闷响,立时便射穿了背甲,赵吉利只觉右背右胸一麻,知道自己中箭,心中之火不由腾腾窜起,转身就把手里的横刀扔了出去。 那刀在空中划着圈朝七八尺外射冷箭的吐蕃人飞去,吐蕃骑兵不敢怠慢,回头转身一避,横刀擦着脸飞向了远处,却不料马前一声怒吼,余光里只感觉一个庞大的阴影冲到了面前,头顶紧接着顿生妖风,苍劲灌耳,抬头一看,却是一柄双刃拍刀已自头顶雷霆而下。 “当!” 赵吉利一拍刃砸翻了不要脸的吐蕃射手,转眼望去,泉边府军已是颓现覆没之势,心知此刻不能恋战,于是双腿一夹马腹,拨转马头向东南方向跑去。 “旗总,那斥候跑了!”吐蕃人很快发现了在戈壁滩上狂奔的赵吉利,知道不能放过一人,否则曲贡千本定是要军法从事,于是连忙又分了几人,策马去追。 赵吉利翻过了一座沙丘,见往西南方向一片坦途,当下便不管不顾,直往车队来的玄水军方向跑去。身后的吐蕃骑兵连放几箭,却终究因为赵吉利跑得太远而未能射中…… 曲贡冷眼瞧着唐军辎重从玄水军出发,不疾不徐,显然是刻意压住了全军的步子。这也让这支看上去臃肿的队伍显得更加地紧凑,前中后三军分明,相互呼应,两百骑兵拱卫军旗,旗下一个盔甲鲜明之人,却因太远看不清样貌。 曲贡抓了一把垂在脑后的狐尾,道:“这速度,没有四、五个时辰到不了月牙泉。” “倒不像是急于赶往前线的模样。”身后的小千总多杰道:“千本你说对了,唐军像刺猬这般,我们也下不去嘴。还是等明日日出之时,在月牙泉动手比较好。” 曲贡点头道:“一直以来,蕃唐之战我们赢就是赢在唐军的骄横上,输却是实实在在输在军阵上。这支车队一群乌合,其余的我都看不上眼,但我不得不说,这中军的两百骑兵,可能会比较棘手。我们此时无论动哪头,他们都能随时驰援,这领军的不是个饭桶,他知道怎么在行军途中防备我们。” “我们还是人少了!”多杰道:“再多百人,我有把握引唐军骑兵出阵,那时千本你便可趁虚长驱直入了……” “别太高估我们,也别太低估正唐人!”曲贡又抓了一把脑后的狐尾,脸色有些阴郁,“唐军满万不可敌……” 曲贡说着说着,脑海里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了平凉来。 唐军满万不可敌不是神话,但平凉的那群老兵,并不满万。就是那么一群人,怕是连走路都费劲,再加上一个看上去貌似憨厚实则阴诈的赵元良,合起伙来送给了达布和自己一人一根狐尾。 这火红的狐尾吊在脑后,晃晃荡荡,远远的就能看的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可这不是装饰品,这是吐蕃勇桂战败后的耻辱标志,是懦夫的代表。 这狐尾来自远在千里之外的逻些王庭,老赞普亲手从两只狐狸的身上剪下来,然后专程派飞鸟使送来的…… 朗日之死,让吐蕃上下震怒,却又碍于颜面未能大肆声张。趁着六月融雪,朗日的丈人、吐蕃大相结赞尚钦亲自举三万哀兵复仇,势要一举拿下陇右,杀大唐一个血流成河。达布对此极力反对,但出于战略考量,他不得不对唐军“窜犯”河西做提前部署。 “曲贡千本!”多杰见曲贡说话说了一半,眼里还流露出厌烦的情绪,以为他是对脑后的狐尾多有埋怨,于是劝道:“此一战,我定助千总斩那唐军主将,相信达布伦钦也早布下天罗地网,没了右武卫,大唐就不得不坐下来和我们谈判。到那时,我们就算不开口要凉州,他大唐皇帝也不敢不给!” 曲贡收回了思绪,叹了一口气,“多说无益,多杰,派人跟上去!我要试一试这支唐军的底细……” 正文 66、上菜 , 紧接着,便是赵大柱发现了跟在队伍后面的吐蕃斥候。 吐蕃人死死地咬住车队,他们要等唐军自己露出马脚。月牙泉是最好的战场,那里地势低狭,不利于唐军展开。若是分兵,人少的吐蕃就有机会各个击破。若是不分兵,吐蕃人就能以高打低。 曲贡能赌,因为他断了唐军辎重的求援路线,他现在有足够的机会来试错。赵正却赌不起,他押送的是关乎甘肃前线一万余将士的生计,只要失误一次,那不仅是唐军的末日,也是凉州的末日。 这是万丈深渊。 赵正皱着眉头,把眼下的形势分析了一遍。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从玄水军出发已经过了快三个时辰,可是十余里外的月牙泉却还没有消息。 右眼皮又在突突突地跳。金阿贵让全队都停了下来。 “元良,我去月牙泉看看?”赵大柱道。 赵正摇了摇头,心里那股不妙的预感再一次涌起:“吉利一定是出事了,月牙泉有变。” 赵大柱急声道:“那我便更应该去看看!” “不!谁都不能动!”赵正摆手,“吉利冲动,但也不是蠢货。他没回来,应该是被吐蕃人拌住了手脚。传我军令,后军变前军,撤退!” “什么?”金阿贵和赵大柱同时吃了一惊。 金阿贵拉住赵正的手,低声正色道:“元良,虽说安郡王多给了一日,可我们如今也只剩下两日期限!两日后若是军粮器械未送达前线,你我人头不保!” 赵大柱也劝道:“若是我们撤退,吉利怎么办?他们在月牙泉可能还等着我们!” “多说无益!”赵正斩钉截铁,“撤退!” 金阿贵咬牙捶胸,“赵守捉,前线等着我们的军粮啊。” 赵正抽出了腰间的佩刀,“这是军令,金司兵执行便是!有任何差池,我赵正一力承担!” “哎!”赵大柱使劲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暗道一声“完了!” 金阿贵只站那不动,定定地看着拨转了马头的赵正,闭着眼睛摇了摇头,终究还只是个泥腿子,只顾自己保命,却不懂得军势凶险,军令无情。 背负令旗的传令兵往来奔赴,大声传达赵正下达的军令:“全军前队变后队,撤回玄水军!” “全军前队变后队,撤回玄水军!” 马蹄翻着沙砾,传令声此起彼伏。 队伍里顿时窃窃私语,这眼看还有十里就要到月牙泉了,怎么突然就要撤退了呢?往玄水军有二十里路,一来一回一天就没了! 车队开始调头,赵大柱前锋,领着大队往回开始移动。可在一堆沙丘后,吐蕃人却坐不住了。 斥候飞报,唐军稍作停留后,突然撤退。 曲贡闻言也吃了一惊,脑子里在想这是为什么?多杰听完却哈哈大笑,“撤得好,他们怕了!此一撤,甘州和肃州的唐军就断顿了,我们便就胜了!” 曲贡闻言也是点头不已,这么一来,不用打,就能断了唐军的补给,着实是不战而曲人之兵的典范! 可想着想着,曲贡突然念头一转,不对! 唐军这不是撤退,他们这是在请援! 唐军已然意识到了前后路被断,既然小队人马可能突不出吐蕃人的堵截,那干脆便就全军一起去请援! 背后就是玄水军,玄水军有河西边军五百人。 若是两军对垒,五百人并不是多大的优势,可眼下的情况是,曲贡手里所有人加一起,也就五百人,这五百人除了看守玄水军的两旗人,还分了一路去找唐军从月牙泉边跑掉的那个斥候。 曲贡不能让他往西去找右武卫,不然这仗就真的没法再打下去了。所以他分出了相当一部分人手去追堵,好在此时已然发现了他的踪迹,只是这斥候十分狡猾,先往东后往南,躲过了堵截后,又往北跑走,一直在戈壁滩上绕圈子。 追他费力不说,关键此人还贼能打。 如今在曲贡手里能调用的,也就四百人不到。 可唐军军中还有两百精锐骑兵,加上玄水军驻扎的河西边军,在人数上就超过了七百。 这还没算上那些杂兵。 所以,一旦让唐军的辎重回到了玄水军,那时再有河西边军一起护送,曲贡再想打主意,那就为时已晚了。 “整军,备战!” 曲贡想通了这一节,立时便站起身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唐军辎重队见到玄水军的城墙。 多杰一脸茫然,“曲贡千本,达布伦钦给的军令怎么办?”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曲贡打定了主意,就算唐军裹得像只刺猬,他也做好了被扎一身刺的准备。 “此一行,皆是我苏毗精锐,我四百人对唐军八百乌合,只有胜,没有败!多杰,走,随我去烧光他们的粮草……” 大队人马弓上弦,刀出鞘,呈两路跑出了祁连山的阴影。在距离唐军辎重只有五里之地时,斥候忽然来报。 唐军出了沙丘地带,调整了队形,此时在戈壁滩上加快了撤退速度。两百骑兵已弃中军,在前军开路,车队逶迤已失了阵型。 多杰哈哈大笑:“曲贡千本,唐军已是慌了,他们要夺路而逃!” 曲贡爬上一处高地,眺望而去,果真见到北面的唐军正在加速逃遁。骑兵跑得飞快,追着的车队哪里还跟得上他们的步伐。 曲贡长长地呼出了胸中的郁结之气,唐军乱象横生,此战必败无疑! 果然确实只是杂兵。 “多杰,领一百人马佯攻唐军前锋,不可恋战,只需拖住唐军骑兵!其余人随我杀向队尾,工匠马匹留命,其余四条腿以下的,杀无赦!” …… 来了! 五里地外的沙堆上三百吐蕃骑兵呼啸而下,一面烈焰棕马战旗飘扬起来。 “苏毗人!” 后军的车队中,金阿贵眼神极好。 他冷眼瞧着远处杀奔而来的吐蕃骑兵,喊杀声缥缈传来。 “苏毗下勇武军,既然亮了战旗,便必定是达布的精锐!” “客人来了!”身边的赵正卸去了府军的衣甲,抱着卫军崭新的甲胄,跳到了车上,“弟兄伙!上菜!” …… 正文 67、来了 , 赵二娃有些手忙脚乱。 身甲、裙甲、披膊、护腕、护腿、护裆、兜脖、面甲……几十斤重,真的厚实。周大丁走上前来,帮他把披膊系紧。 “赵家小子,一会躲我身后!” 赵二娃啐了一口,“我平凉打前阵,等我平凉死绝了,你周集再上!” “有我周集在,还轮不到你平凉的半大小子冲锋陷阵!你也别怕,有军械营的护军在,吐蕃人冲不进来!”周大丁最后帮赵二娃裹上了铁护腰,又端端正正的把兜围给他套上。五尺余高的一具铁人,手持重弩,腰胯横刀,出现在了周大丁的眼前。 周大丁抿着嘴唇拍了拍赵二娃的肩膀,铁甲哗哗作响。 “别忘了,周集的父辈,也曾是安西的铁骑!” 吐蕃人已冲到了车队前三里地,地面传来了隆隆的声响。 赵正换了一身右武卫的光耀凯,身后的两百护军也都整装完毕,此时正在往五十匹焉耆马上套甲。 “列阵!”…… 吐蕃骑兵距离二里地,开始加速。曲贡抬眼一望,只见那耀眼的阳光下,一面“唐”字军旗在唐军的后阵中竖起,旗下闪耀着一片刺目之色。眯眼定睛一看,那是……铁甲的寒光! 大队身着崭新右武卫战甲的全甲唐军正自车队中涌出,持枪垮弓,正在结阵。那车队后,似乎还有骑兵正在上马,唐军几十骑重骑整装完毕,蓄势待发。 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出哪怕丝毫的慌乱。 曲贡心里一突,顿时拿不定主意了! 是右武卫?还是穿了右武卫军甲的杂鱼? 可那是货真价实的具装重骑,连战马都被铁甲捂得严严实实。吐蕃人在安西曾被大唐重骑狠狠地撞伤过自尊。 中计了! 曲贡顿时便就想明白了这事的前因后果。 唐军佯装撤退,并不是为了回玄水军,更不是为了寻求河西边军的支援! 无论这群乌合是不是右武卫,他们想的竟然是要引吐蕃骑兵露面,进而一举灭之!就连这散乱的车队,都是演出来的一出好戏! 他们,怎么会!? 又怎么敢…… 赵正的撤退命令不仅让金阿贵一时想不明白,也彻底地麻痹了曲贡的思维。让曲贡一度认为唐军主将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赵正预判了曲贡的预判,随后便卖了一个天大的破绽。 他赌对了! 乔装的府军穿上了护军的铠甲,骑上了护军的战马。而军械营的护军穿着府军的扎甲随着赵正一同拖在了看似娇弱的后军。 赵正预判了吐蕃人的战策,面对重兵拥堵的前军,人数并不多的吐蕃人定会佯攻骚扰,让前军不能轻易支援。真正的致命一击,一定会出现在防范最为松散的后军。 曲贡震惊之余,却发现自己已是冲到距离唐军军阵不足一里之地。此时骑兵冲势已起,坐下战马也在奋力向前,再想调头,却是不能了…… “上弦!”赵正骑在高大的焉耆战马上,听见了金阿贵闷雷似的男低音突奔绕耳。 两百多人的军阵一阵弦响,身强力壮的弓手张弓搭箭,拉满了手里的角弓。赵二娃用脚蹬住弩臂,双手拉住弩弦,手脚一起用力,屏气咬牙地将弩弦扣在了弩机上。 握了握颤抖的手,赵二娃从腰上挂着的箭壶中取出一支弩箭,安在了弩槽内。 “紧张吗?”周大丁问。 赵二娃摇头,嘴里却大气都不敢喘。周大丁嘴角抽搐了一下,“你骗鬼呢!你看你身边的弟兄!” 赵二娃转头四处望去,平凉和周集的子弟一个个噤若寒蝉,端着弩的手无不是微微抖动。 “说实话!”周大丁的粗短气息喷在了赵二娃的面甲上,“我也害怕,不过我刚才看了元良,他也好不到哪去……” 赵二娃回头望去,只见赵正端坐在马背上,一声不吭,只是拿着一张弓,抽了几下,都没抽出箭壶里的箭来…… “他也是第一次!”赵二娃转过头来,说,“我们村,说打架这事,吉利哥才是最厉害的。但是元良,是吉利哥的主心骨……” 周大丁点头,赵吉利他是见识过的,有一说一,这个人确实是个怪物。 二百五十步,吐蕃骑兵近在咫尺。 “稳住!” 金阿贵开满手里的角弓,抬起弓身,“嗡”一声,一支箭矢破空而去,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稳稳地落在了阵前八十步的位置。 “元良,我去了!” 金阿贵收了弓,取下了马槊,“这里便交予你了!” 赵正点点头,“冲他们的后路!” “晓得!”金阿贵单拳抚胸,一拉缰绳,战马“聿”一声,踱步去往了骑队。五十骑人马早已立在一侧空地,只等金阿贵到来。 “还没当过重骑兵吧?”金阿贵哈哈大笑,“今日,咱就当他娘一回!走!” 赵正目送着金阿贵率领五十骑往侧后空地而去,回头时,吐蕃人已越过了金阿贵射出去的那支箭。 “放箭!” 后队弓手齐齐抬高手里的弓,只等令下,便一齐松开了扣住的弓弦。 “曲贡千本,唐军骑兵!” 曲贡余光早已瞄到了唐军的骑兵已经在拉开距离,知道他们随时可能发起冲锋,眼下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力战,他已是放弃了要全歼这股唐军的打算,只巴望着能有机会一把火烧掉唐军押送的粮草,那样,就算是中计导致全军覆没,也是值得了! 却见空中一阵呼哨声响起,一蓬箭雨兜头落下。 马队在冲刺中阵型极为松散,但仍有人中箭落马,紧接着,第二轮箭雨袭来,又倒下去了十几人。 唐军弓手射完了两轮弓箭,吐蕃骑兵已近四十步,于是丢掉了手里的弓,抄起了背着的拍刃。 “收缩军阵!”赵正大声道,“怯战者死!” 话音未落,吐蕃人第一轮箭雨也跟着袭来,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羽箭如暴雨般落下。唐军军阵前后左右紧缩一团,人挨着人,肩并着肩,准备迎接骑兵冲击。 阵前两排枪矛手盘腿而坐,夹在肋下的枪矛斜刺伸出,一丈余长的枪矛立时布成了如墙一般的枪阵。枪阵后,三排重弩蹲、站、架,从人缝里递出。 阵中叮叮当当地挨了一轮弓箭,赵二娃抬起的手臂上跟着一痛,箭矢插入了铠甲的缝隙,刺入了皮肉,手里不由一紧,弩箭“嗖”一声,便率先射了出去…… 正文 68、车阵 , 唐军三轮弩箭随后射出,数十支弩矢破甲极为犀利,已近三十步的吐蕃骑兵瞬间倒了一地。 结阵的唐军不是刺猬,是豪猪。 突袭战打成了阵地战,吐蕃人着实被射成了刺猬。 曲贡连忙挥手,从两侧绕开! 但不消他说,下勇武军身经百战,安西河西陇右,哪里都有他们战斗过的足迹,此时一靠近唐军军阵,立时便有人要往两翼牵扯。唐军甲重,转向不便,只要扯开了空档,就能杀入阵中。 但他们似乎忘记了军阵的后面,还有一支骑兵。 军械营虽是护军,但以金阿贵为首,无不是从陇右安西河西战场上下来的边军、卫军老兵,此战规模虽小,却是唐蕃两军精锐的直面冲突。 金阿贵见时机成熟,手中马槊挥动,“跳荡队,随我冲阵!” 唐军重骑从侧后两百步开外瞄着吐蕃骑兵的后路催动了马匹,马蹄声渐起,卷着戈壁上的沙尘,隆隆作响,焉耆马高大雄壮,越行越快,只一百多步,骑队冲刺速度便已达巅峰。五十余骑散开队形,照着吐蕃人的后队便直插了进去。 骑兵参战便直取后路,曲贡心中一凉,唐将这是要走斩尽杀绝的套路。知道此一战已是凶多吉少,远远望了一眼唐军阵后一车车军粮,不由暗暗打定心思,就算身死,也要烧它个精光。 抬头瞧去,只见唐军军旗之下,一人身着耀目银光铠甲,跨骑高头焉耆大马一动不动。料定这便是唐军主将,心中恨意陡升,于是一边纵马插向唐军侧翼,一边摘下弓箭,朝那人射了出去。 箭矢呼啸而出,直取赵正而来。 曲贡乃是苏毗茹第一神射,这一箭又不过四五十步,手中一旦二的强弓拉满,只要射中,必死无疑! 吐蕃人第一波冲击撞在了枪阵上,被尖锐的钢枪硬矛刺穿喉咙和肚皮的战马痛苦嘶鸣地倒在地上,马上的骑士摔入了阵中,然后被一阵闪过的寒光砍成了一地的肉块。 赵二娃单手抬起手弩迎面射倒了一个摔进来的吐蕃骑兵,周大丁上前就是一刀,跟着不知从哪里又来了几刀,那吐蕃骑兵哼都没哼一声,原地去世。 少数几个走运的吐蕃兵摔地远了些,起身一看正自庆幸,谁知转头却猛然见到一群膀大腰圆的唐军拍刃手…… 赵正坐在马上指挥调度,拾遗补缺。随着他的一道道军令下达,身边的一队甲士纷纷加入战团,去填补阵线上出现的漏洞。 赵二娃杀得兴起,刚安了一支弩箭,却忽然听见侧边破空声响起,随即身后传来一声闷哼,转头一看,却见赵正已被一箭射落马下。 “元良哥!”赵二娃顿时就慌了,顾不得身边落下个吐蕃骑兵,丢了手弩就扑向了赵正。护卫赵正的拍刃手们也吃了一惊,顿时牢牢地围了一圈,几拍刃将要冲上来的吐蕃骑兵砸倒在地。 赵二娃冲到赵正身边,却见赵正俯卧在地,右肋侧中箭,虽是有铁甲护身,可箭矢已入三分。 “元良哥!”赵二娃情急之中差点哭出声来,不料却看赵正动了动手,“别喊,快扶我起来!” 赵二娃连忙止住了掉落的眼泪,伸手要去搀扶,谁知两手往赵正肩上一用力,赵正却纹丝不动。 “翻过来!翻过来!”赵正脸埋在沙子里,气急败坏地使劲拍地。赵二娃掰着赵正的肩,心中暗数三、二、一,憋气一用力,赵正这才仰面朝天,砸了一地的沙土腾起。 “元良哥,你这是……” 赵正一脸的灰,连啐了几口,自言自语地骂:“日狼腿子的吐蕃狗,好在老子穿了三层甲!” 赵二娃破涕为笑,伸手就去拔赵正身上的箭矢,但那锚型重箭射穿了两层铠甲,已是牢牢地钉死在那。赵二娃拔了半天没拔出来,只好抽出刀,斩断了箭身。 赵正坐在地上晃了半天神,落马的那一瞬间,只觉得两百多斤的重量直往下坠,不敢伸手去撑,怕手臂都要折断,只能用脸去接。 好在这戈壁滩上沙地松软,加上头上有盔,面上有甲,否则这一摔,不死都要摔去半条命。 赵正穿着一百几十斤的铁甲,爬几次都没爬起来。赵二娃连忙喊了两个拍刃手上前帮手,赵正一边卸甲,一边问,“如何了?” “吐蕃骑兵冲进了车阵!” “一个都别放过,知道是谁射我的吗?” 赵二娃点头,抬头在乱军当中寻了一圈,而后伸手指着远处的曲贡,“便是他!” 赵正眯着眼看去,可眼前发花,看不清人,嘴里便恶狠狠道:“拿弓来!” …… 曲贡射了一箭,便带队冲进了唐军侧边的车堆里,想找条路直杀入粮车边。可是走着走着却忽然感觉这路越走越偏。 两侧的大车五尺多高,其上装满了唐军的军械。看着摆放凌乱随意,实则想跳都跳不出去。曲贡在车缝里穿来穿去,越走越慢,越走离粮车越远,等眼前一开阔,却见几十个吐蕃骑兵在前方和他一样,满脸茫然。 赵正也就随便摆了个“八”字雁型车阵,唐军堵住了八字车阵的上口子,吐蕃军队想绕侧翼,却一头扎进了车阵里。 骑兵讲的就是速度,这车阵虽然不甚严谨,但在内里行走却失了最大的优势,而没了速度的骑兵,立那就是个靶子。 几支箭矢飞来,两个吐蕃骑兵摔落下马。更多的唐军蜂拥而来,手里端着弩,隔着大车,照脸就呼。 “调头,快走!”曲贡听说过中原有阵法之说,虽然与唐军作战多年还未亲眼见过,但现在困在车阵里,他知道大概和传说中的阵法没什么两样。 吐蕃骑兵一百多人,困在了左右两个相距两百多步的车阵里,唐军弓手甚至都不需要细瞄,动作迟缓的骑兵目标硕大。立在车边上,高出半个身子,一张一张惊恐的脸上,写满了迷惑两个字。 金阿贵解决掉了吐蕃后队,一身鲜血正想率队回援,却见唐军军阵已稳,阵前吐蕃人马横尸遍地。一骑人马飞来,道:“赵守捉军令,金司兵不必回援,立即奔赴前军,协助赵大柱前锋!” …… 正文 69、尖叫 , 唐军以伙为群,拍刃手掠阵。强弓硬弩专打吐蕃集群目标,冲出车阵的零散骑兵,三五个拍刃手一起上前,拍马的拍马,斩人的斩人,围杀了事。 军械营的护军虽只是偏军,但军阵娴熟,配合默契。 远不是赵正手里那群乌合所能比拟的。 平凉子弟因赵正被射落下马,此时不敢远离,与弓手一道护在了左右。周家后生原本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此刻赵正落马,没人约束,又见吐蕃骑兵败势已现,于是周大丁大声吼道:“光宗耀祖的时候到了!周集的,随我上!” 二十余人端弩挺枪,从后队直冲上来。众人冲上大车,结果还没站稳,却见一丛弓矢迎面扑来,吐蕃人一轮齐射当场射倒了五个。 周大丁怒吼一声,挺身飞入吐蕃马队中,手里横刀连甩,立时斩落两骑人马。步战接敌,吐蕃骑兵渐渐聚拢,周集的弩手蹲在车上与吐蕃人对射,三两个回合,周集又有六人被射下了马车。 曲贡在车阵中正自晕头转向,抬头却见唐军已从四面八方围杀而来。心中一急,手里缰绳一紧,战马“聿”一声,跳上了唐军的一辆军械大车,可还未来得及看看这周围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却忽然感觉有人在注视自己。曲贡转头望向唐军军旗下,却见方才被自己射落下马的唐军主将正弯弓搭箭,“嗡”一声弦响,朝自己一箭射来…… 三十步外的赵正一直在找朝他射冷箭的人,但此时唐蕃两军已在车阵中短兵相接。眼前到处都是人,空中满是飞来飞去的箭矢和弩矢。不断有人中箭倒地,有人怒吼挥刀。丈余长的枪矛从大车的缝隙中穿过,被刺中的吐蕃骑兵纷纷倒地。 不甘心做困兽之斗的吐蕃人想从车阵中逃脱,他们弃马步战,爬上大车,然后再被唐军一排弩矢射成蜂窝…… 却就在此刻,赵正瞧见一人一马忽然出现在了视线中,那骑人马突兀地立在大车上,马上一人披裘挂甲,头戴扁檐缨盔,一张阔面上惊愕中带着疑虑,赵正此时神智已清,定睛看去,不料却是一个熟人。 曲贡! 达布身边那个粗壮勇士,百步开外一箭射碎自己肩胛骨,还追了他十几里地的吐蕃武士。 “元良哥哥,就是此人!” 赵二娃手一指,“就是他射的元良,平凉的,给我剁了他!” 平凉子弟都知道赵正是受过箭伤的,没想到此一战再次被人一箭射落下马,此时此刻心中都对突施冷箭之人咬牙切齿,不用赵二娃多说,十几人齐声怒吼,舍了赵正,就往曲贡扑去。 赵正心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让你射了一箭也就罢了,今日又来一箭,若不是有所防备,岂不是要被你这一箭射回二十一世纪的老家? 手里此时正好扣了一支箭,赵正抬臂张弓,屏气凝神,眼中只留了曲贡那缓缓回头的身影,两人对视了一眼,赵正毫不犹豫,松开了扣着弓箭的手指。 拉圆了的弓臂失去了弓弦的拉扯,立时带动着弓弦急速回弹,箭矢被弓弦推动,强大的力量让箭杆都变了形状,锚状的箭头撕开了空气,直朝目标而去。 “咻!” 破空声还在耳旁旋绕,曲贡却已经一头栽下了马车。 箭矢射穿了皮裘,然后射穿了锁子甲,重箭强劲的侵彻力余势未消,在曲贡的胸前钻开了一个血洞,而后直透背甲三分。 “千本!”乱军之中有人呼喊了一声,“曲贡千本!” 唐军见敌军主将落马,士气顿时大振。周大丁此刻浑身是血,手脚皆伤,杵着刀被人往后拖,回头却见军械营护军的枪阵已经逼入车阵腹地,周围数十支弩一轮齐射,被唐军和车阵逼成一堆的吐蕃人又倒下了十几个。 “降者不杀!”枪阵齐声向前一递,负隅顽抗之人顿被扎成了糖葫芦。有人在车辆缝隙中寻出了一条路,见远处一群唐军驮马后,是一车一车的唐军军粮,便不管不顾,一边撒开腿跑,一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可这距离实在太远,没跑出几步路,便被远处飞来的一丛弓矢射倒在地。 赵二娃站在大车上,拎起已经昏迷过去的曲贡,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蕃人听着!降者不杀!” “曲贡千本!”吐蕃人见曲贡已是生死不明,心中既怒又怕。 唐军停止了进攻,长枪围阵,弓弩怼脸。 赵正爬上了大车,从赵二娃的腰间取下了手弩,看也没看,一箭放翻了最靠前的一个吐蕃兵。 “只说一遍,放下兵刃,饶尔等不死!吾只数三声,三声过后,斩尽杀绝!” “一……” 赵正一边数,一边上弦。却见吐蕃兵卒一个个面露慷慨赴死的模样,满脸鲜血瞪圆双眼,手里刀刃不仅不放,且都各个放声大吼。 “唐贼,有本事就杀光我们!” “只有战死的勇武卫,没有跪着苟活的吐蕃人!” “吐蕃勇桂以战死沙场为荣,以贪生怕死为耻……让逻些的金光照耀我们,苟且之人只配遗臭万年!” …… 赵正上弦的手抖了一下,稍滞了一会,往箭槽里安上了第二支箭。 “二!” “前进!”唐军枪矛手齐声怒吼,压住吐蕃人的嘈杂,长枪往前递进三尺,直抵吐蕃人的胸膛。 赵二娃看了一眼赵正,赵正的脸上毫无表情。 杀人这种事,没什么值得称道。打心底来说,赵正不想杀人。但在战场上,别说是敌人,就算是自己人,该杀时,赵正一刻都不会手软。他身边的拍刃手,主要是为了贪生怕死的唐军准备的。 既然走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那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没有例外。 “三!”赵正朝天射出了一箭,而后转身,跳下了马车。 “放箭!” “前进!” 身后传来唐军的军令,紧接着,弓矢声响起,唐军枪阵突刺脚步声紧随而来。 惨叫声和呼号声伴随着金属入肉声不绝于耳。 刹那间,金铁交鸣,鲜血尖叫…… 正文 70、喝药 , 是夜。 月牙泉。 赵正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抬手朝立着的一块布靶上射出了一箭。 箭矢擦着靶杆,“咄”一声扎进了土壁上。 脱靶。 赵正“啧”了一声,明明今天射曲贡的那箭有如神助,初时还以为是原本就具有如此神技,不料到了月牙泉让人摆了靶子,一连四、五箭,不说正中靶心,便连靶子的边都挨不上。 赵正屏气凝神,刚想再来一箭时,忽听远处似是有马蹄奔跑之声,转头望去,见营火照耀下,却是赵大柱从谷口跑马而来。 营门哨卫拦下了马匹,赵大柱气喘吁吁地跑步而来。 “元良,吉利找到了!” “在哪?” “在大通河边,受了伤,我让人抬回来了。” 赵正吃了一惊,“伤势如何?” 赵大柱摇头,“身中三箭,腿上有刀口,四分深。一只手被钉锤砸了,似是断了。” “找到就好!”赵正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丢下弓箭,和赵大柱一起上了谷。两人站在寒冷的西北风里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远处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赶来。 赵正迎上前去,见赵吉利被人绑缚在背上,众人连忙上手,把人扶了下来。赵吉利龇牙咧嘴,想喊,却没了力气。 “元良,元良……你小心点,我腿,我腿……” 赵正扛着赵吉利的腿,伸手一摸,黏糊糊的全是将干未干的血渍。浓烈的血腥味随即扑鼻而来,赵吉利道:“我一个打二十几个……” “行行行了!”赵正摆摆手,把赵吉利背在背上,快步地往谷底营地去。 营里早就烧了一大锅热水,郎中带着药草也侯了多时,只等人一放下,便立时上前查看伤势。赵吉利披头散发地躺在那,被人一层一层揭开身上的血衣,顿时撕心裂肺,鬼哭狼嚎。 “日狼的吐蕃狗们……阿爷我与尔等誓不罢休!” 赵正在帐外听得头皮发麻,拳头握得咯吱直响。 车队今夜到达月牙泉时,便见到了泉边被吐蕃人扒光了衣服,钉在壁上的七十三个府军。像宰羊一样,开膛破肚,血流满地。 后生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赵二娃当时就吐了。赵正之前在桦岭见过桦岭里正一家被屠的场景,那时只觉得惨,现如今,这七十三具尸体从谷口一路钉到泉水边,让他意识到吐蕃人对待敌人不仅凶狠,而且还真的是毫无人性。 当时受伤被俘的十几个吐蕃俘虏就被团结兵和府军们从车上拉扯下来,一顿拳打脚踢,当场就打死了七、八个。 此战,虽说是击溃了来犯的吐蕃骑兵,但车队的损失也十分惊人。府军在月牙泉边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除此之外,在与曲贡的交锋中,周集六人阵亡,十二人受伤,周大丁伤势严重,还未清醒,平凉有两人也死在了吐蕃人的弓箭下。 吐蕃人佯攻赵大柱的前军,两轮箭矢,却另人咋舌地死了三十人之多。 府军一触即溃,有近一半死于自相践踏,还有四个临战怯敌,被赵大柱一刀一个,砍死在了阵前。若不是金阿贵率骑兵驰援及时,前军拥挤的三四百人怕是要被一百吐蕃骑兵切成肉片。 连全江镇的团练都知道躲在大车后面射箭,身穿护军战甲的府军,却是烂泥扶不上墙,见吐蕃战旗飞来,只知保命,丢下辎重同伴就要转头撂脚跑路。赵大柱将将稳住阵脚,却被自己人撞翻在地,当时杀心顿起,劈头盖脸就连斩数人…… 赵正坐在沙地上,握起一把散碎的干沙,让西北风吹散在了空中。 郎中从牙帐中出来,一身的血渍。 “怎样了?” 赵大柱和赵正同时起身,一齐问道。 那郎中脸上露着一丝欣慰,道:“还好,箭伤虽深,但也未伤及肺腑。腿上刀伤倒是皮肉之伤,手骨断裂,静养数月亦可痊愈。只是此时失血过多,气血两亏,已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军中药草虽足,但前方军势未卜。赵守捉,不如差几人,将人后送吧。” 赵正点头,“有劳先生了。” 两人目送郎中回了营,然后才进了帐。裹着一只手的赵二娃蹲在炉火边炖煮着汤药,榻上躺着的赵吉利一脸金纸之色,唇齿无光,还咧着在笑。 “元良,大柱……” 赵正连忙摁住了他要动的手,赵大柱啐了一口,“怎么没把你死在大通河边?” 赵吉利嘿嘿嘿地虚弱地不行,“你别咒你阿爷我,我是真的差点儿就死在了河边了……” 却说赵吉利从月牙泉边逃出,原本是要返回车队向赵正预警,却不料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赵吉利被一箭射中了肚子,连忙调头往南边祁连山方向跑,一路上三十多吐蕃骑兵接踵而至,赵吉利情急之中下马步战,一柄拍刃连杀数人,夺了一匹吐蕃战马又往北去,他知吐蕃人已对辎重车队有了想法,情知万不能让敌人得逞,否则无论赵正还是平凉,都将万劫不复。于是千方百计想找条路去右武卫寻求支援。 谁料之前在月牙泉边的吐蕃骑兵也往西堵了去路,赵吉利咬牙硬挺,单骑冲阵,在马上斩了数人之后,又中一箭,身挨数刀,好不容易冲出了一条血路,抬头一瞧,却是跑错了方向…… 最后到了大通河边,赵吉利又累又渴,下了马想喝口水,却终因体力不支,倒在了河边。 赵吉利将这一日的经历娓娓说来,苍白的脸上却满是歉意,“元良……我是想去墨宣的……” 赵大柱背过身,使劲地抹泪。 赵正死死地握着赵吉利的手,感觉心里有只两磅锤,在使劲地砸。他能想象地到,赵吉利生死一线,冲出了重重围堵,最后跑到了墨宣,却不知大军已然前移。 面对空空如也的墨宣城寨,那时的赵吉利,该会有多绝望。 “不说了!”赵正感觉自己的眼泪有些不受控制,滚滚地掉。端着赵二娃递上来的汤药碗,手不听使唤地直抖。 “喝药!” 赵吉利却咧着嘴,嘿嘿嘿地勉强地笑,“死样……” 正文 71、兵败 , 金阿贵追着吐蕃骑兵跑了一夜,到五更时,追得上的都砍了,追不上的都跑了。此时月已西斜,渐渐地没入群山之中。 天色黑了下来,有些伸手不见五指。骑队点亮了火把,眼瞅天都快亮了,金阿贵决定打道回府,去月牙泉边与赵正汇合。不料未走一半,却见远处官道上一行火光。 金阿贵追逐上前,护军也立时散开队形,占领高处,准备发起攻击,却听那火把处,有人高喊,“沙丘上是哪路人马?” 护军中有人听得是大唐官话,于是高声回应;“大唐凉州都督府下苍宣军械营护军在此,你又是哪路人马?快快报上名来,否则刀兵相见!” 那边便道:“我乃大唐右武卫鹰扬郎将旅帅梁珅!” 金阿贵点点头,护军一人催马上前,查探真伪。官道上也飞来一骑,双方在沙丘脚下碰了面,验过军牌,互相确认了身份。 金阿贵随后跟上,护军五十余骑身穿着右武卫的光要凯,倒是让对面显得有些吃惊,一人身着银凯,便是旅帅梁珅,见了金阿贵,便上前问道:“何至如此?” 金阿贵见了礼,便将辎重队遇袭之事一五一十合盘告之。那梁旅帅听后便更加吃惊,急问道:“赵正赵元良中箭了?” “旅帅识得赵守捉?” “何止识得!”那旅帅道:“前些日子,我还随凉王殿下去平凉割了稻子!那时我还是队正,没成想这一别才短短十数日,他成了守捉,我却也补了旅帅的缺。” 金阿贵点头,“赵守捉无碍,便是他教我等逐杀吐蕃余孽,此时应是已在月牙泉下营了。” 梁旅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那便莫要耽搁,我率右武卫一队,便是来接应车队的。” 金阿贵闻言未敢耽误,领着队伍向月牙泉赶去。 到得营地时,天色已微亮。却见泉水谷上旌旗林立,营寨遍地,牢牢堵住了谷口。谷下泉水旁以车为障,军马、粮草、军械等一应辎重均护于其内,井然有序。 梁珅叹道:“临行前,安郡王特意嘱咐我,说吐蕃人或许已做了准备,他怕辎重粮草恐有怠倦,让我星夜兼程赶来,便是告知这月牙泉谷地不可驻留。没想到赵守捉已有成竹在胸,我倒来得不是时候。” 金阿贵笑了笑,没有接话。大队人马在军辕前下马,值夜的护军将士见是金司兵回营,顿时面露喜色,“司兵回来了!” “赵守捉可在牙帐?”金阿贵急于复命,却听泉边有一人高喊,“金司兵,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金阿贵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穿着布袍衬衣,手提一只盛满了水的木桶,不是赵正又是谁? “梁队正?你怎么来了?”赵正一眼就看到金阿贵身边站着的梁珅,顿时喜上眉梢,“右武卫知道我被吐蕃人摁在地上打了?” 梁珅哈哈大笑,举手见礼,“赵里君……不,赵守捉!” 赵正对梁珅的印象挺不错,两人年纪又相仿。何况梁珅几次跟着赵硕去平凉,又往赵正家里送过锦衣绸缎,周盈姐妹说去的是官家子弟,温文尔雅,无形中让赵正对他的印象又高了几分。 此时见面,赵正有意亲近,便道:“叫元良便是!梁队正未随同凉王殿下南下鄯州前线?” 梁珅摇头,“原是要去的,但殿下南下仓促,只带了三五个随从。且河西又要用兵,便让我追随安郡王左右,护其周全。昨日肃州大战,三营旅帅左恩施阵亡,我便顶了他的缺……” “旅帅啊?”赵正原本还想恭喜一番,却见梁珅面露悲怆,心知卫军的一营长官阵亡,非同小可,前线战局可能真的有些不顺。 “别提了!”梁珅摆了摆手,“吐蕃人狡猾异常,以奴军诱我前锋。我军三阵皆胜,斩敌过六千,便有些骄横了。阵型散乱地追了七十多里,都快追到肃州城下时,却被四千吐蕃重骑、六千吐谷浑骑兵南北两面合围,又被七千甲士前后堵了去路,这一仗战了三个多时辰,八营全军覆没,三营、六营精锐尽失……前锋三千重骑,只回来了不到八百。” 说罢,梁珅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还好,安郡王留了后手,还留了三千人接应。否则,右武卫会一个不剩,全栽在肃州城下……” 赵正和金阿贵听得浑身冰冷。 这才三天,河西之战居然已经发生了根本上的逆转。 赵正看了一眼周围的辎重大车,这败仗打得惊天动地,那眼下这些军械粮草,现在是送呢?还是不送呢? 梁珅却道:“不送去,前线就真的断顿了!” “甘州呢?甘州没有军粮?” “甘州?”梁珅冷笑一声,道:“安郡王就是因为在甘州没有找到一粒米粮,这才疑心吐蕃人在耍阴谋诡计!如今大军新败,甘州也呆不住了。还好,前日在墨宣筑了城寨,此时守住墨宣,吐蕃人也定无可奈何。只是这一仗,想胜已是做梦了。” “好一个诱敌深入!”赵正仰天长叹,从前他对游牧民族的印象,概括起来大概就是历史课本上机动性强,打完就跑,趁虚而入,劫财劫人这些表面肤浅的字词。没想到他们打起仗来,居然还会熟练地使用中原兵法。 达布这个人看上去有些憨实,就他在平凉的言行,也勉强算个君子。谁料他用起兵来,也是个臭不要脸的。抓住唐军想要速胜的致命弱点,就往死里招呼…… “你见过达布?”梁珅吃了一惊,“何时?何地?” 赵正于是把在平凉和达布交手的事也一起说将了出来,这事之前没人问过,赵正也没再提。赵硕那时想问,但没等到赵正从昏迷中醒来就回了长安。后来赵硕回到凉州着手开府,也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赵正不爱显摆,反正十万贯赏金到手了。 不过,主要是怕说了也没人相信。 堂堂一个伦钦,带着几十人跑到凉州一个偏僻的村落前,点名道姓地要他赵正跟他去河西做域本? 这事谁信啊? 说出去没人信不止,还要被人笑话。一个小小的里正,自抬身价在国内找个有名有姓的人抬抬就算了,可这碰瓷碰得连敌国伦钦都不放过,就多少显得有些丧心病狂了。 这回是因为唐军吃了达布的亏,赵正觉得有必要说上一说。 谁知梁珅和金阿贵同时震惊了。 “什么!?你说你杀了朗日?” “啊!是杀了!”赵正点头,难道不是因为平凉杀了个叫朗日的,所以朝廷才给了十万贯赏金那么多么? 正文 72、赵末 , 梁珅没有向赵正科普吐蕃王子死在大唐境内的后果是什么,停也没停,回头就骑了马回墨宣去见安郡王赵末了。 在右武卫的护卫下,就算残余的吐蕃骑兵还有想劫唐军辎重的想法,也失去了那份雄心壮志。少有几个不甘的,才刚刚摸到月牙泉边,便被哨卫发现,金阿贵带人追上前,一顿乱刀当场砍死。 这样一支残军败寇人人喊打,就连府军都想上去踩两脚。 已是不成气候了。 赵正让伤亡惨重的府军带着伤员和阵亡人员回了苍宣,车队第三日行程照旧,卯时拔营起寨,车队穿过戈壁,路过绿洲上的村镇,顶着头顶的烈日,终于在申时末到达了墨宣。 大漠中黄沙漫卷,热浪携带着沙砾直扑而来。在风沙中,墨宣的土墙映入眼帘,斑驳的城墙被风沙侵蚀,横纹上布满刀枪斧痕,墙上零零落落插着的羽箭落去了毛羽,箭杆上被风沙蚀出细细的孔洞。 与黄沙一色的角楼上,飘着一面黄底黑绣的大唐军旗。 隔着三里地外,赵正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他裹紧了嘴上捂着的黑幔,耳边听着大风灌进缨盔“呜呜”的声响。 车队向一条蜿蜒的巨蛇,从沙丘间盘桓而出。墨宣城内响了三声号角,随即城门大开,梁珅带着人马出城接应,把赵正和车队迎进了城内。 赵正跨过城门,抬头便见城墙上吊着一百多具吐蕃兵士的无头尸体,已被风沙吹得半干。城内一片狼藉,土屋土房倒塌殆尽,烈火燎过的黑色沙土遍布视野。倒塌的屋椽下,俯卧着死去的吐蕃遗民。一队右武卫步卒跑步路过,将尸体清理出来,然后堆在一起,架起柴火,丢入干的马粪和驴粪,接着一把火点燃。 汉民和回鹘人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吐蕃人作战,不分前后。男人在前打仗,女人和孩子便随军跟来,运送物资,缝补军甲,铸造军械。蕃军每每出征,以千户为单位,号称数千甚至数万人,实则老弱妇孺便占六分。千户之总称千本,千本既是行政文官,又是军事主官。千户平时为农,战时成军,军中拖家带口,裹挟奴隶,每到一处便殖民一处。 是以唐军一旦攻克吐蕃经营据点,便少不得会对帮助吐蕃军守城的吐蕃平民动手。但一般对于放下武器,愿意归降的百姓,唐军始终还能网开一面。毕竟大唐西北的百姓,并不只有汉人,还有回鹘人、吐谷浑人、吐蕃人。往安西去,还有西域三十六国人,比如龟兹人、疏勒人、莎车人、姑墨人…… 无论是谁,只要认同大唐,便是大唐子民。 火焰带来的高温让赵正有所不适,便脚夹马腹,随梁珅快步前往中军府。车队另有人引领,城内早已空出辎重营地,右武卫各营都有专人等候,只等造册完毕,便各自领了粮食药草和军资,出城回各寨补给。 大军昨夜已从甘州回撤,在墨宣城前五里处以骑兵、步阵布置了一道新防线。吐蕃军队今晨试探进攻了两次,均被唐军击退。右武卫领军将军庞元堂亲临前线,唐军士气大振。 赵正在墨宣平顶阔门的镇厅上见到了安郡王赵末,之前他以为的凉州刺史赵末,该是个和赵硕一般年纪的皇室贵胄,穿绸戴幞,一脸弱不禁风的书生气质。再不济,也该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后来,唐军主动出击墨宣,前锋所向披靡,其战法之大开大合,非气势大开大合者不能运用。赵正便又以为安郡王应该是个满脸胡须,大声大气的中年男人。 却不料,从镇厅里屋走出来的,是个身穿圆领布袍、发须皆白的老人。赵正打眼一瞧,安郡王这年纪,便是上平镇耆老大概都不太赶趟,没有七十也都六十有余了。 赵末未戴幞头,头上只挽了个髻,插了根茶色的木簪子。见赵正有些发愣,便开口问道:“你便是赵元良?” 赵正赶忙点头,“平凉里正赵正赵元良见过安郡王!” “既是在军中,互称军职就是!”赵末道,“赵守捉,你既领了节度使令,在凉州境内,便是苍宣守捉使,与老夫是从属关系,你尊我一声公,却也不折煞你这小辈。” “是,赵公!”赵正恭恭敬敬地行礼。 赵末哈哈大笑,“不管这繁文缛节了,你姓赵,我又见你面善。往后再见,你也不必拘束,来,过来坐下!与我说说你与达布、朗日之间的种种,还有,你抓了达布的一个千本?此时又在何处?” 赵正不敢隐瞒,从头开始说起,直说到达布与朗日合兵一处,六十余吐蕃勇桂兵临平凉,要踏平村寨,却被赵吉利一杆拍刃连毙数人,逼得朗日跳墙而逃,赵正骑马追杀,一弩将朗日射翻。 赵正本就能说会道,此事又是轻身经历,此刻摆事实讲道理,口若悬河。直把吐蕃人的骄横与平凉老兵的英勇描绘地淋漓尽致,听得赵末不住地啧啧称赞。 又问月牙泉之战,问赵正是如何判断敌军动向,唐军辎重返回玄水军,断了前线补给,不正落吐蕃人的下怀?又怎知蕃军会半路而击? 赵正摇头,兵势如水,无形无色。料敌先机这种事虽然有迹可循,但主要还是在赌。吐蕃人忌惮玄水军,是因为他们人少,也是因为事先侦测敌情不明。他们半途而击,是在赌。赌玄水军里有五百人,赌唐军辎重车队军心涣散。 赵正率队返回玄水军,引吐蕃人不得不半途而击,也是在赌。赌吐蕃人真的少,赌他们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车队重新回到玄水军。 一切的关键就在玄水军和吐蕃军的人数。 吐蕃人做多玄水军,所以畏首畏尾,分兵严重。赵正则做空吐蕃军,然后直钩钓鱼,进而一劳永逸。 末了,赵末意犹未尽,啧一声道:“我大唐安西有后了……” “侥幸!侥幸!”赵正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赵末却转身拿出张舆图来。 “你来看看……” 赵正凑上前去,图上地形不甚明了,但有鄯州、廓州之地、凉州、陇右雏形,图上有军寨标志,大概就是河陇道的行军图。 赵末指着图上的石堡城,看着赵正,“元良啊,你可知你摊上大事了?” 正文 73、祭旗 , 如果说唐军在河西是主动作为,有战略目标,有阶段计划的话。那么在陇右,吐蕃人兵出石堡城,乱拳打死老师傅,把左武卫冲得是七零八落、外加一脸茫然,致使折兵数千,还赔了个领军副将。 当头挨了一顿痛打,却不知为何。 吐蕃大相结赞尚钦亲自领兵,气势汹汹,追得左武卫和陇右边军杀得是血流成河。唐廷只道是吐蕃人言而无信,又要吃个瓜落。此时听了赵正的亲口叙述,安郡王赵末却是了然于胸了。 “结赞尚钦是朗日的丈人,这事你可知道?” 赵正摇头。 “朗日是吐蕃赞普的七郎,还是吐蕃王位日后可能的继承人,这事你可知道?” 赵正仍旧摇头。 赵末捻着胡须,道,“结赞不仅是朗日的妻父,又是朗日登基最大的支持者。朗日登上吐蕃王座,结赞家就能继续把持吐蕃最高权柄。这其中关键你总想得明白吧?” 赵正点头,这事毫无争议。 赵末亲自帮赵正点抹了一碗茶,递上去,道:“你一箭将他射杀,结赞又怎能善罢甘休?就算是一个借口,吐蕃这回也借得天经地义。倘若是我大唐皇子死得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唐军也定会屠他满城,鸡犬不留。” 赵正无奈摊手,这事怪我咯? 赵末端着两手,两只拇指不住地绕着圈,摇摇头,“啧”了一声,“这事挺难办的!” 赵正连忙放下茶碗,正襟危坐,想接着听下文。 却听赵末道:“老夫沙场征战五十余载,与吐蕃打交道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法理上来说,唐蕃之间是叔侄关系。可自松赞赞普始,你我龌龊连绵上百年,但每每冲突,最终还是握手言和,坐下详谈。双方将士需要抚恤,损毁城池需要修缮,花钱劳命之事暂且不说了。可这其中双方开战端者,谈了之后要么罢用,要么祭旗,可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赵正细细地咀嚼着安郡王的话音,不知他扯这有的没的,背后到底有什么实意? 赵末见赵正不吭声,又道;“如今河西之战已陷困顿,是老夫轻敌了。陇右也传信来,凉王殿下也是进展皆无,双方在石堡城徒增伤亡,这仗就快要打不下去了……” 说罢,又看了一眼赵正。 这回,赵正听懂了。 既然仗快要打不下去了,那接下来就是两边要坐下来谈判,商讨罢兵停战的事宜了。 停战当然得有条件。 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想要停战,得有胜负。否则在战场上争取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别想做梦。但眼下唐军唯一能有优势的河西战场如今也陷入了防守困局,达不到打击一路屈服另一路的战略目的,而吐蕃在石堡城下又与左武卫打得焦灼异常,双方为了一谷一山头的得失,动辄便是数百人的阵亡。 双方在陇右河西两个战场上,谁也奈何不了谁。 除了伤亡数字不相上下之外,其实根本就没有胜负之说。 吐蕃人怎么想的赵正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强弩之末的唐军一定想谈判。 吐蕃还未倾尽全力,但唐军早就捉襟见肘了。府军不堪,唐军没有援军,再加上连年饥荒,河陇粮草不济。 就算唐廷想打,他也打不了多久。 打不下去啊! 若不是石堡城太过关键,其实赵硕根本就懒得多看哪怕一眼。 这种情况下,实际唐军已落下风。想要实现停战,就必定要堵了吐蕃人的嘴。 至少要堵住他们用来发动战争的借口! 怎么堵? 只有献祭战端开启者——平凉里正赵元良! 毫无道理可言,但事实有可能就是这般让人心凉。 安郡王又是拉亲近,又是拿地图,苦口婆心地一顿威胁,赵正细细一捉摸,顿时全都通透了,这是个老狐狸啊,拐着弯要给自己下套啊…… 他若是真要拿赵正祭旗,进城就直接绑了,然后往陇右一送,不敢说吐蕃人立刻退兵,但战局立解绝无毛病。毕竟吐蕃也是个国,他也是要脸的。大唐亲手送上战犯,他便没理由再继续打下去了。 可赵末并没这么做。 …… 赵正从镇厅中军府出来,看大漠落日余晖。 爬上城墙,远处唐军营寨俨然,营中锣鼓声响,军士披甲挂弩。营前步阵挪移,马队往复。再远处,吐蕃军阵已立,营帐连绵十数里。飞鸟使各营传令,日落前集结各千户兵马,再夺一阵…… 夜色降临,唐军营寨点亮篝火,抛石车和床弩被抬上了前线。夜幕中看不清远方情景,但听得军鼓声响,号令起时,马蹄隆隆,喊杀震天。一蓬一蓬的火箭自唐军军阵中飞起,落下时泯没在了一闪即逝的吐蕃骑兵阵中。 不断地有伤兵抬入墨宣城中,郎中们和汉民忙前忙后,营地里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骂娘声。 赵正接过了城头军士递来的火把,循着台阶拾级而下。几个回鹘人抬着唐军战伤兵士正自城门口而入,见了穿校甲的赵正,为首一人还单手抚胸,向他行礼。赵正点了点头,抬步也跟着去了医所。 曲贡早已被除了军甲,此时躺在一处僻静的角落,被右武卫单独看押。他的胸口扎着绷带,绷带上盈出的血渍正是拜赵正所赐。 “曲贡千本。”赵正盘腿坐了下来,递上了刚从郎中那拿来的一壶烈酒,“喝点吧,喝点就不疼了。” 曲贡咧着嘴笑,摇头道:“当日在平凉,我就该听朗日伦钦的,先斩了你。” “多说无益!毕竟你是达布的千本!”赵正苦笑一声,“你说我用你,能从达布手里换些什么?” “贼汉!你休……”曲贡大声骂了一句,但一张嘴便牵扯了伤口,胸口顿时钻心般地疼痛起来,却又忍不住地剧烈咳嗽。 赵正捂着他的伤口,使劲地压住他因咳嗽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另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败军不言勇,你射我两箭,我却只射了你一箭。你好好活着,说不定未来在战场上,我还得还你一箭!” 曲贡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都要炸了,想骂却又骂不出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捂着赵正的手使劲地颤抖…… 正文 74、大活 , 赵正从医所出来,迎面却碰见个赵大柱。 团练明日要返回苍宣,准备着手护送第二批军粮。军械之类的暂且不用,工匠郎中都已经送到了前线,所以第二次来,只有粮食。 这样的话,护送队伍就单纯了许多,而且此时唐军稳固了阵线,右武卫专门有一队人马来回扫荡,擦除吐蕃余孽,再来时,应该是一路坦途了。 赵大柱说,右武卫换下来的旧甲修补修补可以给团练用,团练穿上,狐假虎威也能唬住个别宵小。 最主要的是,明日便可回平凉了。 赵大柱说到此处,便嘿嘿嘿地笑。 却见赵正抬头望天,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赵大柱碰了碰赵正的手臂,“元良,你怎么不高兴啊?” 赵正扭过头来,“我回不去,下回送军粮,祁县令亲自来!” 赵大柱吃了一惊,“怎又回不去了?安郡王让你上阵打仗?那不如我去啊,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你能打个毛?” “是啊!”赵正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揪,按赵末的说法,不仅是要赵正亲自撸袖子上场干仗,而且战场还不在河西。 赵末说,赵正这一仗不仅要打得漂亮,最好还能打得吐蕃人生活不能自理,不得不主动要求停战和谈。 赵正站在城头想了一下午,绕来绕去,想达到这个目的,就只能去陇右劫了吐蕃人的后勤补给线。 让他们吃不上饭,穿不上甲,刀枪坏了没法修,更没法换。 可这事,赵硕做不来。 因为吐蕃人占了石堡城,左武卫绕不过去。 这事,赵末也做不来。 因为大敌当前,右武卫新败,没有多余的人手大动干戈。 这事,得赵正亲自来。 许是赵正吹牛吹得赵末深信不疑,既然懂得军阵,又有被劫辎重的经历,此时应该印象深刻,理所当然地便也应该知道军事补给线上的致命弱点,懂得如何在吐蕃人屁股插上这一刀。 这话乍一听,也对! 所谓寇可往,我亦可往。 既然吐蕃人先劫唐军的粮道,那为何唐军就不能劫吐蕃人的粮道? 更何况,赵末虽未明说,但那话里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此锅你赵正不背,谁人来背? 背得好,升官发财。 背得不好,乘早拜拜。 左右死马当做活马医,仗打得越久,对平凉就越不利。只有速战速决,凉州才有发展的喘息机会,平凉也能安安稳稳地再过上几年。 到那时,莫说等唐军兵甲齐备,军粮满仓。就赵正都觉得手里的团练,都要比如今的府军高上几个档次。 再打?那就不怕了! 赵正左思右想之下,这任务,接了! 只是赵末明确地告诉赵正,兵甲、马匹应有尽有,想要多少给多少,想拿几套拿几套。但是人,有一个算一个,河西行军总管帐前护卫,全归你调遣,再多,就不要想了。 赵正掰着手指头细细一算,赵末的帐前护卫统计五十人。 曲贡五百人,被赵正手里的乌合之众打得差点全军覆没。唐军五十人深入敌后,正面冲突怕是给吐蕃塞牙缝都不太够…… 赵大柱听完,眼睛都瞪圆了,“甚?你要去陇右?怎么去啊?翻山越岭啊!?” “墨宣往南,翻一个山头,便是去陇右石堡城的路。”赵正点头,石堡城本就坐落在河西、陇右、吐谷浑的三岔路口。只是通往河西的路,一百八十余里,山高坡陡,不利于大队快速行军。 “有吗?”赵大柱吃了一惊。 “有啊!”赵正很肯定地点头,对于河西走廊的了解,没来大唐之前就有所涉猎。从河西走山路去陇右,翻过祁连山,直达海拔三千米的青海高原,当面就是青海湖,也就是大唐的西海。 石堡城就在青海湖的东南,群山环绕,易守难攻。 赵大柱眨了眨眼睛,“算我一个!” 赵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若是赵吉利还好好的,此战他定是异常兴奋,早就嗷嗷直叫了。可眼下手里能用得惯的熟人不多,赵大柱便是想跑赵正也决计不会让他跑的。 不是赵正不拿自己弟兄的命当命,这种舍身堵枪眼的活计其实能不带自己人便就最好不带自己人。 但赵正威望不足,右武卫又不易调遣,何况还是赵末的帐下卫军,有没有本事另说,平时这群人跟着赵硕就眼高过顶,虽然有赵末的军令,但背地里又能把他一个平凉里正抬高到哪里去? 此战悠关生死,赵正必须从长计议。 首先,他需要有一支自己如臂指使的人马,赵大柱为首,平凉子弟赵二娃也得上,周集月牙泉一战表现亮眼,周大丁虽然身负重伤,但也还有一两人赵正看得上眼。 至于赵末的卫军,得从前线把梁珅调回来。 他是凉王殿下的亲卫,只有他能弹压住河西行军总管帐下的中郎军。 人手解决之后,其次是物资。 如今虽是盛夏,别看在大漠上被晒得眼都睁不开,吐着舌头都觉得浑身滚烫。可一旦上了海拔三千米,气温骤降如同过冬,他需要御寒的皮裘,这东西平时倒是好弄,伸个手去,赵末能送几大车。但唐军夏天在大漠作战,顶多带几件厚一些的衬衣夜晚御寒,哪里又会带冬天的衣服。 所以他要在墨宣城里搜刮一番,需要时间。除此之外是粮草,几十人虽然不多,但近二百里的高山行军,又不能埋锅造饭,只能吃肉干。右武卫没吃这玩意的习惯,也吃不太起,需要时间筹措。 至于哪里才是吐蕃军队补给线的致命弱点,这事急不来,得先找到那条线才能计划万全之策。 赵末答应了赵正的所有条件,但对他只需要二十人的想法有些吃惊。 赵正却笑,若不是知己不明,平凉第一猛将不在,赵正甚至都只想带五个人。别说五十人,二十人都觉得目标太大。而且五十人能干的,二十人将就将就也能干。 一旦暴露,左右不过是给吐蕃人塞牙缝,五十人塞还是二十人塞,除了多死三十人之外,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还有,最重要的。 此战九死一生,无论胜败,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请安郡王多多照拂平凉。没事就别抽平凉的粮和丁了,让平凉安生几年,赵元良也就死得其所、含笑九泉了…… 正文 75、台阶 , 周二和一早起身,便听村外的树上停了一群乌鸦,叽叽喳喳地聒噪。 心绪不宁时,回身到自家水井里打了一碗水想喝,又却见碗里一层泥沙,浑浊不堪。 周二和把水倒回了井里,端着空碗坐在井沿上,发了半天愣,随即又叹了一口气,叫余氏:“老婆子,有甚消息没?” 余氏正往陶罐里倒小米,闻言呛到:“你要甚消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平凉没动静,那便是好消息,当初送大丁他们上战场,你是一家一家地敲门,一个一个地劝。修渠你都没这么卖力过,我以为你是给元良撑场面,到最后还是为了周集的脸面!这下人才走了三天零一个早晨,你就一天天的疑神疑鬼……怎么?良心发现了?” “你个败家婆娘,你懂个屁!”周二和闭着眼睛往地上啐了一口,拿着空碗默默地起身,出门而去。 夏收夏种刚过,但周集的田边地头和平凉种满了六月豆不同,野草已经窜起一尺多高,长得比稻苗还快。几只瘦小的泥蛙“呱呱”叫着,从干涸的水田中跃上田陇,当着周二和的面,又蹦进了田边同样干涸的沟渠里。 “老钟,你家地里该放水了!” 周二和扯着嗓子喊,可静悄悄的没人回应,整个周集像死了一般。周二和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后,转身跨上了土坎,站在官道上,看远处的平凉。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喜欢站在这里看平凉。 就隔着一条官道,那边生气勃勃一片绿意盎然,男男女女在田间劳作,充满了欢声笑语。再转头看看身后,除了一片荒瘠,就剩下一幕死气,跟闹鬼一样。 “活该啊,活该啊……” 周二和摆着手,一脸自言自语,往路边的窝棚里去了。 自从周奎伏法之后,他阿娘蔡氏就被周集除籍,赶出了村。周二和于心不忍,在村口外的路边上给她打了个草棚,还在沟边开了几分地,让她种着,聊以糊口。但这地方,想随便就种活点什么庄稼却着实不易,水不好弄,土也不肥。 周集的孩童还常常跑来,拔她的苗,扯她的秧,更有甚至,还有拾土块石头砸棚子砸人的。蔡氏几次补种,几次都被糟践地没有一根好秧。草屋子也被石头砸地一个一个的洞,刮风下雨,满屋漏风,摇摇欲坠。 周二和掀开草帘,蔡氏躺在草垫上,有些衣不蔽体。周二和连忙转过头,“嫂嫂……” 蔡氏咳嗽了几声,眼神有些涣散,“叔叔来了……” 说罢便要起身,周二和背着身连忙伸手,“我就来看看,嫂嫂朝食吃了么?” “吃了!”蔡氏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往自己身上扯了一把草杆子,“昨日春娘子从平凉送了些糜饼来,妾昨夜吃了半张,今晨又吃了半张。” 周二和低头一看,果然见草垫边放着一只藤条篮子,篮子里用布帕盖着的,大概就是周春昨天送来的糜饼。 蔡氏咳嗽了几声,略带歉意道:“妾身子不便,不能起身见礼,叔叔莫要责怪才是。” 周二和的脸色不太好看,背对着草垫坐了下来,“哎”了一声,“嫂嫂嫁到周集这些年可是吃了苦头了,兄长走了,周奎又不争气……如今周集自身难保,做弟弟的,想帮却帮不上什么忙。” 蔡氏勉强笑了笑,道:“逆子背宗离祖,妾不奢求周集原谅。但妾还有一句话,叔叔定要听上一次。” “修渠的事?” “正是!”蔡氏缓缓道:“妾一个妇娘子,嫁到周集前,虽未经农事,但也知道灌溉对于庄农来说,是何等的重要。从前逆子还在之时,妾便也教了他其间道理。只是良言难劝,妾也管教无方……” “还说这些作甚!”周二和拍着大腿,使劲地叹了一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周奎落地如此下场,怪也只能怪兄长从小便没管教好。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与你一个妇娘子却关系不甚大。眼下修渠之事,我也已有了决断。等元良回来,我便亲自去说。只是你……” “叔叔且放宽心……”蔡氏摸索着,从草垫里拿出了一块红绸,“盈娘子在镇上为妾找了份工做,帮人绣绣绢,能换几文铜钱。只是,这屋里有些暗,妾眼神不太好使,绣工又多年未使,还需些时日来适应……等能多绣了,吃喝便就有着落了。这些日子,可多亏了叔叔和两位娘子……” 周二和接过红绸,却见其上堪堪才绣了半朵牡丹。凑在阳光下仔细看,只见花绣施针匀细,针脚细密平整,各色丝线繁复套绣,花朵粉艳欲滴,花叶花茎色彩斑斓,栩栩如生。 周二和不识刺绣,却识得美。从前他去耆老家中做客,也看过一些精美的绣品,那时只觉得好看,除此之外便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此时见了蔡氏的绣品,在脑海里一对比,竟觉得耆老家的那些绣品不仅缺了一丝大气,还少了一份温婉。 “嫂嫂女红如此了得?” 蔡氏摇摇头,“多年未绣,生疏了不少。这半朵牡丹,已是绣了三日……” 周二和眨了眨眼睛,心中暗道,这何尝不是一条出路? 听说平凉要送女子们去学纺线织布和刺绣,既然蔡氏懂得其中技巧,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一来也让蔡氏有口饭吃,不至于凄惨地饿死在周集村口。二来还能找个由头,借此拉近两里关系…… 周二和长“嘶”了一声,觉得此法可行,既不丢了周集人的脸面,也能让赵正有个台阶可下。当即便安抚了蔡氏,嘱咐她莫要过度用眼,小心藏好这昂贵的红绸绢。随后便出了村,要去平凉找周盈。 谁知才到平凉村口,却听赵氏祠堂的角楼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梆子声。 周二和立在高处遮眉一看,只见远远的,从大通河对岸过来一行车马,打着唐字军旗。 周盈和周春从村里奔来,见了周二和,周春道:“阿大,你怎么来了?” 周二和没答,问:“是元良回来了?” 周盈摇头,“是伤兵……” 正文 76、剃头 , 赵正眼皮子跳了一上午。 早晨喝了一碗粥,吃了块饼。坐在军帐中温度越来越高,有些呆不住,出门一瞧,赵大柱浑身冒汗,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 “元良,我带人去搜过了,皮裘倒是有,不过要么脏,要么破,穿不了!” “找人补。”赵正叉着腰看天,万里无云,烈日当头,“去找几个娘子来,把那些能看能穿的都拢拢,裁裁补补的,我还不信凑不齐几十套皮裘。” “打补丁的行吗?” 赵正瞅了一眼赵大柱,“你看你像穿整皮的啊?打,有多少打多少。” “好勒!”赵大柱领命,只是不走,盯着赵正的脑袋吃吃吃地笑出声来。 赵正光着膀子,露着一身精瘦的肌肉,此时被赵大柱盯着头看,便总觉得脑袋顶上冒风,伸手一摸,才想起昨晚上已让匠人把天灵盖的头发都剃了,只留了两侧能扎六根小辫的发量。 这发型是根据吐蕃人的发式现学来的,剃头匠人捣鼓了半晌,愣是没剪出一刀来。赵正只好随便去抓了个吐蕃人来,让他照猫画虎。 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眼下要深入敌后,这也是权宜之计。也不知吐蕃人的发型本来就不怎样,还是军中剃头匠人手艺不太求行,剃完了赵正端着镜子一看,当真是丑得令人发指。 边上几个唐兵路过,一脸好奇地看着扎了一脑袋小辫子的赵正,光着膀子在那捶胸顿足,有人犹豫地往来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问道:“吐蕃人?” 赵正扭头,“可像?” “白了些。”那兵士立时摇头,伸出一只手,“军牌呢?” 赵正从腰上摘下军牌,递了过去。 兵士见那军牌上写着赵正的名讳和官职,连忙见了礼,“赵守捉!营中例行巡视,不料冲撞了!” “无妨!”赵正没心思跟人犯怼,收了军牌,又回营帐里取了块护心镜,拿衣袖擦磨一番,往眼前一竖,险些又把自己丑哭了。 午后,梁珅接到了调令,一刻没敢耽误,将营内军务交给了营副,骑着马从前线回到了墨宣。 离得远远地,赵正都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血腥味道。 两人没什么废话,梁珅甲都没卸,直接进了赵正的军帐。端着头盔和兜围,大马金刀往案上一坐,当头就问:“元良你要去吐谷浑?” 赵正给他倒了一碗水,点头:“正是,战局胶着,我要去断吐蕃人的粮道。梁队正……” “叫我守道便是!”梁珅打断了他,喝完水,道:“昨夜我就接到了安郡王的书信,让我做好准备。我还寻思什么事呢,没想到今日就接到了你的调令。” “事急从权,我也没有办法!”赵正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说了出来,末了,脸色诚恳地说道:“我在军中毫无根基,没有你梁守道,这趟差事我干不成。这回,你正,我副,只要端了吐蕃人的后路,了结了陇右的危机,我们这仗,就不用再打了!” 梁珅却没答话,此时的视线被赵正的新发型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何以至此啊!元良!” “深入敌后啊!” 梁珅哈哈大笑两声,当时就差点一口水喷在赵正脸上,“元良你可知道,吐谷浑也是有汉人的啊……” 赵正早在剃完头后,就听人说过这事了。吐谷浑的人组成不比河西简单,那里也是吐蕃人、汉人、吐谷浑人、党项人杂居聚居。吐蕃曾经推行过易发令,也推行过吐蕃语。但终是因为汉人太多,这法令没法推行下去,吐蕃王庭也就作罢了。 可那时头发已剃,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赵正叹了一口气,梁珅连忙摆了摆手,说正事,说正事。 梁珅负责找人手,但他第一个反对找中郎军。他以前便在凉王牙帐下供职,他知道中郎军里都是些什么人,无非就是王室贵族,功勋子弟,让他们穿甲摆摆依仗都算勉强,真让他们上战场,麻杆打狼,不太靠谱属于是。 梁珅“啧”了一声,接着说:“我军中有三五好友,不是队正就是营副旅帅,要人,我可以找他们。你若是不急,且等我些时辰。” 赵正点头,“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说什么时候动身,我们便什么时候动身!” “你打住!”梁珅连忙伸手,“和你一起背锅便就算了,你却别想做你的春秋美梦,让我帮你扛大旗。事是你挑的,头也得你牵。我去没问题,但怎么做我不管,我只听你招呼。你是六品,我从六品,不赶趟!” “你不鹰扬郎将,三营旅帅么?” “屁的鹰扬郎将,那都是装门面糊弄鬼的,不给个高衔,我在营里调得动谁?只要朝廷一日不下这公文,我军衔就还是从六品。” 赵正于是也没再坚持,原本调梁珅回来送死本就有些不太仗义,还指望他背锅,就更显得阴险了些。既然梁珅不答应,赵正也就顺势放弃了这个打算。 梁珅问了赵正时辰,只说是今夜出发,便也不再耽误,穿了甲就到前线找人去了。 其间赵末又让人送来了一小车肉干,另按要求,送来的还有几十斤火药。这玩意右武卫也不太多,平时军中的火药主要是捆在箭上,齐射出去用来照明或者纵火使的,真正意义上用来杀伤爆破,玩一窝蜂,却没有先例。 赵正一开口就要数百斤,把老头子吓了一跳。搜刮了半日,也就只有这几十斤能随时调用。 赵正看着那一小袋一小袋的火药,叹了口气,聊胜于无吧。 日落时分,赵大柱也回来了,一下午赶工,一车皮裘总算是补丁打补丁,能复命交差了。 赵二娃跟在赵大柱的身后,还有周集的两个后生,周六,周福来。辎重队今日一早已经在返回苍宣的路上,赵正身边此时只剩这最后四人。 “二娃,伤势如何?” 赵二娃拍着受伤的手道,“无妨,一点皮外伤而已!” 赵正点了点头,站在他们面前打量来打量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想,道:“去,都把头剃了!” 正文 77、重赏 , 吃晚饭时,梁珅从前线回来了。 吐蕃人今日打了三阵,此时偃旗息鼓,无力再战。唐蕃双方如今都骑虎难下,唐军人少,但扼守要地。蕃军人多,只是奴军甚众,精锐也才一万出头。 是以战局越来越焦灼。 梁珅从各营抽了二十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其中吐谷浑人有六个,羌人两个,回鹘人两个,剩下的都是汉人。赵正没意见,这帮人看上去就是特别能打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杀气。毕竟是面对面与吐蕃军作战的唐军一线卫军部队,那股气势是中郎军不能比的。 找梁珅算是找对了人。 赵正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身材魁梧,扎着小辫的吐谷浑人。为首一人还是个队正,叫段柴,和梁珅关系甚好。 众人在营地里换装吐蕃军甲,又特意选了擅长高原行军的青海战马和蒙古马。将能带的粮草、皮裘、火药都挂在马上,再从军械营里选了各自擅长的兵刃,弯刀、短枪、马槊、角弓、锤、斧等不一而足。 段柴还在问梁珅此行的一些细节,梁珅却道说来话长,路上慢慢再叙。赵正走上前去,道:“安家费五十贯,战伤两百贯,战死一千五百贯。” 话音不大,却引得众人侧目。 对于丘八们来说,卫军的待遇最高,但一月军饷也就区区两贯钱,打仗负伤算上汤药抚恤也就十几贯,就算阵亡,右武卫最多赔给不到一百贯。赵正开口就是五十贯安家费,让人有些措手不及,更别说战死了给一千五。 对比米价来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两个回鹘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赵守捉,这可是九死一生?” “十死无生!”赵正便笑,“怎么?怕了?” 段柴摇头,“家里还有两个兄弟,上阵打仗就从来没怕过。只是这钱……” 赵正道:“我已造了名册,五十贯安家费会以凉州都督府的名义按各位籍贯所在直接发下去。战伤战死的抚恤,等各位回来之后,安郡王自会兑现。” 众人踌躇了一会,看了看赵正,又看了看梁珅。 赵正没有接着说话,他留时间给他们考量。是要钱,还是要命。这事他必须提前说清楚,毕竟此去吐谷浑,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他连自己都不能保证一定能活着回来,就更加保证不了能把人带去,还能把人活着带回右武卫。 但他能争取到最好的福利,赵末一开始也觉得一千五百贯太多了,只是赵正就要二十人,所以总数并不是很大。 军费里随便扣一些,这钱就能省出来,都不需要向凉王殿下上报,他安郡王便能做这个主。 营里一片寂静无声,赵正踱着步子,走到了营外。梁珅跟了过来,道:“你倒是真狠,恨不得把死字给人贴脑门上。” “那可是你找来的人。”赵正回头看了一眼里面那群人,他们还在默默地整理着各自的甲衣和武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守道,这年头当兵的,谁不是想吃口饱饭?” “我就不是!”梁珅歪着嘴,看赵正:“我知道你也不是。” 赵正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如果有得选,他还是更喜欢坐在平凉的村口,一边喝茶一边看稻花。打打杀杀这种事,这辈子做一次就够了。 不知怎么的,赵正忽然就想起了赵硕来。如果不是凉王殿下赶鸭子上架,他现在肯定泡在温润的井水里,抱着周盈一起聊些生儿子的事。哪里会跑到这荒凉贫瘠的大漠里来,为了赵末嘴里那莫须有的罪名,打生打死? 赵正心里暗想,等仗打完了,就去凉州找赵硕。不就修渠嘛,我干就是了。往后带兵打仗这种事,还是另请高明吧。 专业不对口,干不来!干不来! “在想甚呢?”梁珅见赵正满脸都是惆怅,以为他在担心行军的事,“别太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没想那许多,我就想我那三百头猪苗了。”赵正握着腰间的刀柄,又和梁珅说起了平凉的种种。赵正其实别的都不想念,就想念平凉的人。活生生的,刻在脑子里,入木三分。 梁珅点头称是,这种时候,大概是个人都会想家。他指着赵正身后的那群糙汉子,不光你会想,他们一样也会想。 这一千五百贯的价钱开出来,怕是他们各个都悍不畏死,争相抢那阵亡的名额。 不是命不重要,这天下也没有哪个蠢货会不惜命。只是赵正给的实在是太多了,这么多钱,足够能让他们的家人过上别人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米价才多少? 夏收过后,已是跌到了十七文一斗。 两人感慨了一番,却听营门外有人来报:“赵守捉,城外有个自称从平凉来的人说要找你!” 赵正吃了一惊,从平凉而来,又会是谁? 赵正连忙跟着过去,到了东门,站在墙上一看,只见火光照耀下,胡三大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 “三大,你怎么来了?” 胡三大在城下吃了快有半个时辰沙子,此时听见赵正的声响,不由地抬头,高兴地道:“元良,前日月牙泉回了人报信,说是你们遇袭了,弟嫂担心你,让我来看看!” 赵正心说闹哪样,脚底下却撂得飞快,去中军府请了开门的军令,又跑到东门,让守门兵士打开城门,放胡三大进来。 胡三大下了马,脸上全是沙子,嘴却笑得甜。他从马褡上取了一个包裹,递了过来,“我今日一早就从平凉来了,只是马跑不快。我路上碰见了伤兵队,看见吉利躺板车上半死不活的。他说你在墨宣,我就又往西跑,结果又碰到了平凉的后生,可没找到你。知道你还在,就连夜来了。” 赵正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结果打开包袱一看,居然满包袱都是吃的。米饼、饴糖、炸果子…… 赵正不禁捂脸。 “三大哥,你哪个弟媳让送的?是春儿吧?” 胡三大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赵正吃吃笑出了声,除了她还有谁会兴师动众让人骑一天马,跑上百里路,就为了送一包袱吃的? 这不孩子么? 正文 78、用心 , 胡三大说着说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定睛一看,却见赵正穿了一身吐蕃人的军甲,头上还扎了一脑袋的小辫。 愣了愣,道:“元良何以至此?” “一言难尽,进营再说!”赵正把包袱提在手上,领着胡三大回了营。刚进营门,迎面便撞上了剃完头回来的赵大柱他们。赵大柱一眼就看见了胡三大,“嘿”一身,跳了过来,“老三,你又是怎么来的?” 胡三大打眼一瞧,只见赵正的营里二十几人,都是一色的吐蕃武士的打扮。当下把来的事说了,又听赵二娃说了要去吐谷浑的事,便拉着赵正走到一边,“元良,还要人么?” 赵正斜着眼睛看他,“你凑什么热闹啊?” “给个机会,五十贯也是钱啊!跟着你走就有五十贯,这钱不要白不要啊!” 赵正“嘶”一声,“此行万分凶险,你还有老娘,有族弟。五十贯是不少,但犯不上卖命!你别看那些人,那些人都是吃这碗饭的!” 胡三大却不依,“他们能行,我就能行。我从前在河东,也是进过折冲府的!” “你当过兵!?” 胡三大点头,“弓手!十五岁就是弓手!” 赵正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胡三大这话倒不假,他这身板子,挖渠连赵吉利都赶不上,强壮有力,天生就是开弓的好材料。可这…… “行了!”胡三大斩钉截铁,“弟嫂让我来,就是知道你手无缚鸡之力,让我照顾你来着。你去哪,我去哪。钱不钱的都后说!” 这会儿,连钱都后说了,赵正顿时就没了脾气,赵大柱也凑了过来,“要不带上吧,吉利不在,二娃也顶不上趟。三大他有力气,当你个贴身护卫,总是不错的!” 赵二娃也使劲点头,带上,带上,路上人多好作伴。 赵正听这话怎么觉得那么不吉利呢?那边赵大柱就已经拉着胡三大去穿甲领兵器了。 一旁看热闹的梁珅呵呵呵地笑,瞅着胡三大那敦实的身材,脸生羡慕,“元良,你平凉真是藏龙卧虎啊!” 赵正摊着手,撇嘴耸了耸肩。 胡三大最后领了一张一石二的角弓,一张三石的铜背铁胎弓。又领了重箭三十支,取了一柄长刀。出门时,腰上还挂了一张弩。 倒是把段柴也吓了一跳。 众人窃窃私语,一石二的弓就算了,三石的弓拿了去作甚?军中虽然也有用三石强弓之猛将,但用它来杀敌的却是凤毛麟角。 赵正把一顶羊皮毡帽扣在了胡三大的头上,眼光扫过其余人等。 不管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大唐,至少没有人临战退缩。 都到齐了。 上马,出发! 段柴在前,赵正一行二十二人,自营中而出。唐军守夜哨卫怕是从来没见过大摇大摆的吐蕃骑兵就在眼前堂而皇之地晃过,一时之间有些愣神,却又见一队唐军甲士左右开路,护送着这队人马直往东门而去。 眼看时辰已到,赵末也穿戴整齐,披甲到了城门口。 他特意摆上了一桌壮行酒,举着碗对众人道:“此战,凉州拜托各位虎贲了!” 梁珅拱手,“为了大唐!” 赵正点头,行礼道:“定不辱安郡王使命!” 众人齐齐喝完了手里的酒,赵末甩碗一砸,大手一挥,“开城门!” 守门兵士“叽呀”一声,打开了墨宣城寨的厚重木门。段柴一马当先,“驾”一声,青海马撒开四蹄,望城外奔走。 赵正紧随其后,梁珅伴随身侧。赵大柱殿后,二十二人鱼贯而出,出城之后,直往南边祁连山而去。 大漠风沙未停,夜幕圆月仍盈。 幽暗的月光洒在大漠的苍凉之上,弥漫的黄沙铺卷而来。二十二骑人马在沙丘中穿行,众人捂了口鼻,脚下健马翻卷着沙砾,渐渐地消失在了赵末的视线中。 “郡王,他们能成吗?”右武卫领军将军庞元堂也出现在了城头,看着人马消失的方向,问道。 “成与不成,对于大唐来说至关重要。但是对于凉王来说,其实并不重要。”赵末摇摇头,又道:“对了,达布今夜送来了和书,约老夫明日在阵前一叙。” 庞元堂冷笑一声,道:“这个达布,倒没我想象地那般强硬。” “达布又不蠢!只是他不想与我等缠斗,让旁人渔翁得利而已。”赵末道:“吐蕃六茹并非铁板一块,其中龌龊比起大唐朝堂来不遑多让,而且河西之地又是块烫手山芋,达布心里清楚地很,只要没有在肃州占得太大便宜,他迟早还是要和我们坐下来谈的。” “那总得有个由头!否则吐蕃大相还不在赞普面前参他一本里通外国?” “他想用三百大唐将士换他的一个千本。”赵末道:“不论和不和,这个买卖倒是可以做。” “月牙泉边抓的那个曲贡?”庞元堂转身看向了西面,“既然能和,郡王为何还让赵元良去陇右?我听说凉王殿下可是很看重这个人的。” “正是因为凉王看重,我才要试试这人的成色!”赵末道:“凉王在陛下帐内不理外事,朝中根基尚浅,可用之人寥寥无几,眼下能依仗的只有右武卫,还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族叔。他日要与太子一争高下,凉王身边没人可不行,庸人更不行。我观赵正,其人看似憨实,地位低微,实则胸中似有乾坤。能治民,能统军。” 说罢,赵末话锋突然一转,“但这还远远不够!与日后朝堂那杀人不见血的争斗相比,此去吐谷浑根本不值一晒。到底是金是石,唯有替凉王试过才知。左右不过是个泥腿子,大浪淘沙,生死两用。结果对于凉王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郡王用心了!”庞元堂深深一躬。 赵末笑笑,叹了口气,“我老了,该找人接手了。元堂,有你在,右武卫我便放心。太子想动凉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还须多帮衬帮衬老夫!” 庞元堂正色道:“右武卫定护凉王周全!” “此事不再说了!”赵末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转身道:“走,回营。陪我去念段经文,遥祝吐谷浑之行马到功成……” 正文 79、山谷 ,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虽然白日里站在墨宣城上,看南面的祁连山近在咫尺。可正经跑起来,也跑了赵正将近一个多时辰。 马队跨过几条涓流,湿沙地后突兀地拦了几片沙枣。战马踏过一丛一丛茂盛的骆驼刺,终于抬头向上,开始爬山。 光秃秃的山地无遮无拦,大石块混着小石子,马蹄子踩上去打滑。风化的岩石被踩成粉末,被西北风一吹,便迷了赵正的眼睛。 山上没有路,越往上越陡。赵正便让所有人都下了马,牵马步行爬山。爬过了一个山头,前面还有四五个山头,只有越过了这片山地,才能下到山谷,找到去陇右的路。 山里寒流渐盛,隔着一望无际的山势,足足几十里路,赵正能清楚地望见远处的祁连雪峰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低头再看脚下,却黑乎乎的一片。 段柴走在最前面,在悬崖和峭壁间找了一条安全的道路,不知道翻过了几座大山,马队踩在狭窄的山间小道上,蜿蜒着往山下走去。落石从头顶飞下,砸在数十丈深的沟里,摔得无声无息。一条奔腾湍急的水流自雪山上而来,激荡在落石上,冲刷下石上的沙粒,混着水里的泥沙,蜿蜒向西,又往大漠送去…… 赵大柱最后一个从峭壁上下来,落地时,已是一背的冷汗。 “元良,这是大通河的水吗?” “是吧!”赵正坐在水边的石块上歇脚,转头看着四周黑乎乎的群山,像似张开了深渊大口。 梁珅往山谷前后派出了哨卫,走过来说道:“这是大通河的分支。别看大漠干得冒烟,但地下水系发达,水流在低处汇聚,然后找个口子,就从大通河往外流了。” 赵正拿出舆图,但天色太黑,什么也看不清。梁珅想点个火把,被赵正制止了,“吐蕃人占了石堡城,如今从石堡城到河西的这条路上,说不定会有他们的斥候。能不点火就不要点火了。守道,今晚不走了。山谷里没有月光,看不见路,也不知哪里有坑,哪里还有谷,就算没摔死摔伤,磕着碰着了也不划算。” “行!听你的!”梁珅估算了一下时辰,此时也快五更天了,只要再等一个时辰,天就能亮。段柴安排了哨卫顺序,众人便各自找地方支起了毡帐。赵二娃给赵正寻了一处背风之地,利用岩石麻利地搭了个避风所,胡三大背着装弓的弓韬挤了过来,手里端着一张饼,一边吃,一边兴奋道:“元良,这地方挺凉快啊!” 赵正半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打盹,“这才哪到哪,不是受够了大漠的干热吗?明日我再找个凉快的地方让你躺躺。” 胡三大裹着皮裘点头,“听说山上挺高,吐蕃人和吐谷浑人住那上面,每天不都得在山上爬来爬去?难怪他们要打下来,是我我也呆不住!” 赵二娃笑,赵正撇了撇头,刚想说话,段柴刚好路过,道,“山上是平的,不仅能放牛放羊,还能种地。” 胡三大一口大饼噎在了嘴里,瞪大眼睛看着赵正,黑暗里赵正也在笑,“别想这想那有的没的,抓紧睡一觉,早起还要赶路!” “哦!”胡三大把吃了一半的饼揣进了怀里,滚一边去支毡帐去了。 睡了不知道多久,赵正似乎听见梁珅在收拢人马,刚想睁眼,忽然感觉怎么身下湿漉漉的,定睛一看,天色已经大亮,却不知什么时候地上涨水了,水从沙石地里缓缓地渗了上来,冰冷冷地刺骨。 赵正赶忙拍醒了身边的赵二娃,摸着石头站起身一看,原来是下来时天太黑看不清地形,赵二娃又只管找能睡的地方,都不知这一躺就躺在了山谷里的低处。溪水两个时辰涨了半尺高,来势又更加汹涌了,来不及顺流而下的雪水,只能渗入泥沙,再从低处汇聚而出。 赵正摸了摸自己的袴子,已经湿了半个屁股,摸了一手的水渍,嘴里不由骂了声“晦气”。赵二娃撅着屁股跑到太阳底下去晒,被赵正一个大脚踹在了石头上。 “晾蛋呢?走啦,走着走着就干了!” 虽然还没到山洪爆发的时节,但每年四、五月间祁连山开始融雪,六月时水势便已大了许多。一年未经水流冲刷,山谷里的大石干燥开裂,来年融雪时再被大水一冲,便被冲地满坑满谷,全是嶙峋的大块碎石。 乱石滩上不便骑马,众人便一边嚼着肉干,一边喝着冰冷的雪水,挽着马缰一路向东攀爬步行。一路不停走了四五个时辰,到能骑马时,水边和山坡上出现了一丝绿色,此时地形已逐渐抬高,而且越往东南石堡城方向就越高,赵正估摸着这里的海拔已经上了两千,周围的山势开始变缓,抬头就能看见雪山。 冷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赵正打了个冷战。摸了摸屁股,袴子是早就干了,只是穿得仍旧有些单薄,别说再往上了,就今天夜里,就得多加两条衬裤。 走在最前的梁珅折了回来,两人凑在一起,翻出羊皮舆图来看。赵正对着这抽象的军用地图看了半晌,也没看懂自己现在在哪。梁珅喝了几口水,冷得嘴唇打颤,道:“今日走了大概六十里路。前边可以骑马,最晚后天一早,我们能到日月山脚下。” 日月山? 石堡城就在日月山东侧山谷里。 赵正心说河西前线离陇右前线这么近的吗?可赵硕从凉州去鄯州,弯弯绕绕都要走近五百里路。 梁珅咧嘴一笑,“元良你想得太美了!这路近是近,但却真的不好走。日月山山势更是陡峭,而且从日月山西边到东边的石堡城,还有四十余里上上下下的山路。不然吐蕃人为什么造这石堡城?若是能轻易绕来绕去,那造它有何意义?” “石堡城是吐蕃人修的?” “啊!”梁珅道,“大唐开国那时,公主入藏与吐蕃赞普松赞和亲,走的就是日月山。自陇右经吐谷浑去到吐蕃,也只有这一条路。早二十多年前,吐蕃人占了吐谷浑后,立时就在这修了石堡城。如今啊,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 正文 80、生火 , 对于梁珅所说的日月山山势陡峭,山路难走,赵正起初是没有什么印象的。上了高原,绿色反而多了起来,比之河西的大漠,山上开始有了野花。一朵朵,贴着地,红的,黄的,只是稀少。 第三日晚上,小队到了日月山的山脚下。 赵正裹了三层毛裘,脖子上围了狐狸皮。 然后一座入云的雪山挡在了众人的面前。 梁珅龇牙咧嘴的坐在地上直喘粗气,挽着的马似乎也走不动了,窝在草窝子里,一脸茫然地打着响鼻。 赵正回头看去,二十一人无一例外,全倒在了路上。 赵大柱拄着手里的刀,有些想扔,但又舍不得。一步三晃地走了上来,嘴里喷着雾气,“元良,这地方邪门啊……我喘不上气来,头也痛地厉害。” 赵二娃在地上抱着脑袋打滚,咿咿呀呀地说胡话。身边的回鹘人跪在那,不住地朝雪山磕头。 赵正也觉得进气没有出气多,他躺在马腹上,捏着鼻翼使劲地深呼吸了几口。 他觉得他现在需要一个海拔高度表,这鬼地方高原反应如此强烈,没有五千都有四千五。 “不走了,不走了!”有人赖在地上就不愿起来,在山地中长时间地行军,看上去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八十里,实际上这三天骑马加步行走了快有三百里。 赵正张着嘴喘匀了呼吸,转头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应该已经处于青藏高原的第一阶梯,祁连山的腹地,山间地势平坦是平坦,就是风大。 白天太阳照在脸上,火辣辣地跟快要烧着了一样,身上恨不得脱得就剩件单衣。晚上却又跟闹鬼似的,阴风阵阵,让人躲都没地方躲。 平凉冬天的风虽然也大,但还有停歇的时候,这儿不一样,晚上那风刮起来没完没了,横着吹,吹在脸上跟钢刀一样,一层一层地刮。 赵正被这风吹了一阵,渐渐地头也开始疼了起来。 觉得这鬼地方是个风口,不能呆,再呆要出人命。于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喊:“别躺下,找个避风的地方!” 梁珅说话都有点不太利索:“再往东南走,走三十里就是下山,山下就是石堡城!” “不下山!”赵正摇头,“弟兄伙加把劲,今天先避风,等日出了,翻山过去!” 他就不信了,区区一个青海高原,能高到哪去!只是眼下正在祁连山脉中,山里的海拔高,空气稀薄,他坚信只要翻过了眼前的雪山,就一定能看到壮阔的青海湖。 众人也知道这开阔地上呆不住,赵正只催了两遍,便都起身扯马。段柴找了一处洼地,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总不至于直接被风怼脸上。二十多人把剩下的御寒皮裘顶在脑袋顶上,裹在冻得发麻的腿上,一个挨着一个,蜷在洼地里瑟瑟发抖。 梁珅问还要往外派哨卫么,赵正打着哆嗦直摇头,爱谁谁!这明显零下的温度,人都还没适应过来,暴露在外面冻一个时辰,能原地直接冻死过去。 但段柴还是主动地去了,披了好厚的裘。 他怕这二十几人被吐蕃军队一锅端走。 右武卫常年在凉州,虽然其中也有吐谷浑人和吐蕃人,但他们大多数都已经定居在了雍凉地域,已许久没有感受这种极端的恶劣天气。但吐蕃军不一样,他们常年生存在这种环境下,早就适应了这要人老命的地理条件。 赵正也没反对,有人去总比没人去要好。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然后莫名地又醒来,头昏沉沉地晕得很,皱着眉头转个身,想接着睡,却感觉有人盯着他看,一睁眼,赵大柱一双铜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静静地看着他。 “头疼,睡不着。” 赵正只好又转过身,胡三大那满脸胡茬子的脸差点怼在脸上,“元良,我想下山!” 赵正气笑了,爬起来看天,月亮还高高地挂在那,三更都不到。 耳边呜呜的风声一直没有停下,天上的星星稀疏地一颗一颗,硕大的模样。一颗流星拖着粗长的尾焰从眼前划过,跟信号弹似的,渐渐地消失在了雪山的另一边。 赵大柱说:“点把火吧!这里低,吐蕃人看不见!” 赵正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坚决不行。但一转头,却看见所有人都朝自己看了过来。 “赵守捉,点把火吧,太冷了!” “是啊,赵守捉,这样睡一觉,都等不到明日的太阳。” 赵正感觉自己的一双脚都快冻地没了知觉,只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立时便有几人从洼地里弹了起来,纷纷地去马褡里掏火把。赵二娃取了一把马嚼料,几人分了,然后五个火把一堆分了三堆,用火折子点着干草,小心翼翼地护住火苗,塞到了火把下。 火苗窜起的那一刹那,营地里瞬间都活了。胡三大巴不得把脸贴到火苗上,被赵大柱一把拉住了后衣领子。 段柴从哨位上跑了下来,一边跑一边低声喊:“捂着,捂着!高处点火,火光老远就看见了!” “别咋呼了,再把狼引来!快,过来烤个火!”赵正也低声地喊,他伸手指了指头顶,众人会意,又取了各自的长短兵来,撑起皮裘,挡着火光,尽量不让它外溢。 暖流在人群中缓缓地积攒起来,赵大柱脱掉了鞋和袜,光着脚就往火上怼,胡三大掏出了怀里的饼子来,咬了一口没咬动,只好“当当”几下砸成了两块,一手拿一块,放在火上烤。 这时最好有口热汤喝,没有汤,哪怕有口热水也行。 赵正舔了舔嘴唇,取了水袋摇了摇,还好,能摇得动。赵二娃则一声不吭,扯着皮裘上的毛,往自己的鞋子里塞。 什么时候睡着的,赵正已经完全没了印象。等再冻醒的时候,火已经灭了,天却还没有亮。只是启明星已经冉冉升起,离天亮已是不远。 趴在洼地的边缘往东南看去,梁珅蜷在一处石堆里,裹得和个粽子一样,正死死地盯着石堡城的方向。 赵正捡了块小石子扔了过去,梁珅回过头。 “还活着吗?” “你大爷的赵元良!”梁珅骂了一句,转头继续放哨…… 正文 81、到了! , 赵正看不见鄯州的主战场,他不知道赵硕打得有多痛苦。 从凉州绕道兰州,再擦着兰州,一路南下到鄯州,赵硕用了五天时间。行程五百余里,先后经过威容军、白水军、宣威军,到达左武卫驻地鄯城。换马补充歇息了后,马不停蹄又往西直奔一百三十里,到达定戍城,这才终于抵达陇右前线。 那时,赵正还陪着周家姐妹在苍宣县城里算命。 左武卫将军皇甫隆云满身是血,跪倒在地。 赵硕二话不说,立时升帐,先让人把镇守石堡城的边军校尉抓到跟前,询问石堡城是怎么没的。那校尉说吐蕃军趁夜偷袭,从绝壁上攀爬入城,又在小路举大军突袭,石堡城五百守军拼死抵抗,但终究失了先机,又寡不敌众,突围之时,只剩十余人。 赵硕又转头问皇甫隆云,“卫军呢?” 皇甫隆云道:“定戍城三千卫军接到军令后,未加延误,直赴石堡,但途中遭吐蕃军伏击,虽拼死向前,可到得石堡城时,堡垒已易敌手,只在乱军之中抢得边军十数人。” “谁驻守定戍?谁领的援军?” “左武卫副将白范石。” 赵硕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人在哪?” “……”皇甫隆云一时语塞,满是血污的脸上顿时刷下两行泪来,“白范石前日率军抢城,被滚石所伤,落崖而亡!” 赵硕长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咬牙切齿,“陇右与之大唐,犹如城池之门,石堡城与之陇右,有如门之铁闩。明知吐蕃整军备战,尔等边军疲废,不加巡守,不加提防,死有余辜。卫军既知吐蕃异动,不早做打算,只坐等军令,致使贻误战机。来人!” “将石堡城校尉拖下去,斩了!左武卫领军副将军白范石挖出来,斩了!” 左右中郎便即上前,拉着脸色煞白的校尉出了军帐,“臣愿戴罪立功,殿下杀我,不如给我一支枪,让我去抢城……” “殿下!”皇甫隆云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左武卫领军副将军白范石早无全尸,殿下,三思啊殿下……” 赵硕怒道,“河陇百姓十一万户,四十三万口!今日我大唐战旗后退一步,来日我大唐百姓就要死伤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他白范石的脑袋用来祭旗我已是难消心头之恨,不把他挫骨扬灰便是我最大的仁慈!皇甫隆云,你莫要再说,本王限你十日内破城,克复失地,否则军法从事!” …… 大唐凉王殿下亲临前线,临敌不过十数里。 只半日时间,左武卫便疯了一般不分昼夜狂攻石堡城防线。 蕃军在石堡城以东的五千前锋,分别驻守七处山头与六处山谷,另有六百人驻守前沿宁边军,不到两日,便被左武卫拔得干干净净。整个石堡城防线变成十余处大小战场,双方寸土必争,互不相让。唐军每攻下一处,都要付出至少二、三百人的代价。 整队甚至整营地伤亡,伤兵和尸体堆满了山谷。 山中铁骑冲不起来,唐军便与蕃军步战。铁甲不便,便裸衣而上,中箭的人抱着敌人滚下山崖,滚石和擂木用完了便推下同袍的尸首。白日里唐军攻下的阵地,夜里蕃军便又强夺了回去。蕃军夺回去的阵地,唐军又不惜一切代价地抢夺回来。 战至第四日,蕃军终于挡不住唐军如潮的攻势,不得不放弃了前沿宁边军,全军退回了石堡城的西侧,依险而守。 第五日,皇甫隆云亲率大军强攻石堡城。大唐二皇子赵硕将唐字战旗立在了最高处,亲自督战。 唐军两队人马顺小路攻城,其余大队顶着石堡城内射来的箭矢与滚落的石块和擂木,硬顶城堡两侧的吐蕃精锐,仰攻向上,双方在狭窄的通道内你死我活,尸体堆成了山,战马踩着鲜血和碎肉和成的稀泥,踏碎敌人和同袍的尸首。 马上的骑兵被乱箭射成刺猬,落下时摔在尸堆上,再被铁锤、斧头和狼牙棒砸得面目全非,筋断骨折。但更多的骑兵越过了尸墙,长枪和马槊捅刺着面前成堆的敌人,而后再被一阵乱箭射倒,战马也被斩断了马脚,痛苦哀嚎地倒在了地上。 头上不断地有人落下,那是强攻石堡城的唐军,他们被箭矢、飞石和原木击中,连人带马一起滚落山崖…… 第六日。 蕃军奄奄一息,唐军也终于无力再战。 日月山下,两军隔着石堡城连营遍野,但整整一个上午,都没再敲响一声战鼓,也没再吹响一次号角。 双方安静了下来,然后各自蜷缩在各自的营阵中,舔舐着各自触目惊心的伤口。 五日激战,左武卫带兰州、鄯州、廓州府军战死战伤八千多。 吐蕃人也并未好上多少,算上宁边军的守军,光战死就已经达到了六千四。吐蕃人被唐军爆发出的超强韧性所折服,唐军也被吐蕃军队誓死守城的精神所震撼。 伤兵被源源不断地运往战场后方,粮草也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运到前线。 赵硕和结赞尚钦也同时意识到,再打下去,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这场仗,怕是要打不完…… 赵正埋着头,四肢并用地在地上爬。 这一天他不知道在山上爬了多久,眼前裸露在外的石头越来越少,身边已经出现了皑皑的白雪。 赵正喘匀了呼吸,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战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紧随其后。赵正紧了紧手里的马缰,想站直身体,抬头却忽然看见山楞线上,梁珅在朝他招手。 赵正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顺着山坡上踩出来的脚印,绕过了头顶似乎不可逾越的山峰,转过一个弯,山势忽然向下而去。 远处,湛蓝的天空飘着一朵一朵的白云,空荡荡地再也没有了遮拦,往下看,一片无际苍茫的绿色跃入眼帘,那碧绿的草原上,是成群的牛羊,顺着一弯碧蓝的湖水,正徜徉着脚步…… 正文 82、松女 , 一大早,达念照例背上了篓子,出门去采松菇。 红松林在日月山的山脚下,每年到了六月时,林中的松菇便会多起来。 去红松林采的松菇,新鲜的最美味,但却不值钱。东岱市场上只有干松茸, 往年卖给大唐的商人能换上不菲的报酬。只是今年又开始打仗,两国断了商贸来往,去东岱只能用松菇换些皮料,药材和大麦。 但大麦如今十分昂贵。自家半个月前收的大麦还没捂热,就被征收去了百谷城,兄长也跟着千本去了前线,如今生死未卜。 家里还有重病卧床的阿爹, 每日只能喝羊奶度日。好在青海湖边水草繁盛, 家里养的几只羊还算膘肥体壮, 这让十六岁的达念心中多少还有些期望。 去红松林的路上,路过西海时,达念捡了些干牛粪。这些天不怎么下雨,草场上的牛粪干地很快。达念一路捡来,到红松林时,已是背了半框。 松林边缘已长了许多松茸,达念手忙脚乱地正自高兴,却忽然听见林中深处传来了一声马嘶。随后,一个高大的吐蕃武士骑着马从松林中闪出了身影,他手里提着一支铁斧,脸上的表情凶神恶煞。 达念心里一跳,手里捏着的松菇掉落在了地上。她赶紧跪了下来,伏低道了一声,“军本。” 那武士逼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三个汉兵,两个吐谷浑骑士, 武士粗声粗气地问了一句,“松女,此处离最近的东岱还有多远?” 达念不敢抬头,“千鸟东岱就在此地西南三十五里!”武士点头,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围着达念打量了一圈,汉兵站在一侧,目光阴冷。 那武士忽然道:“你是苏毗人?” 达念道:“早年前,松女一家就已经迁入了吐谷浑。只是在打扮上,还留了苏毗的风俗。” “你家在何处?” 达念回过头,指着数里外的一座松木屋,刚想开口,那武士却已经伸出两只手指,掐住了她的下颌。 吐蕃武士蹲了下来,鹰隼般的目光直照在达念的脸上。 他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深红的脸颊上,因为吃痛,此时已淌下了两行泪水。武士面无表情,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热流,一只手握住刀柄,缓缓地将腰间的弯刀抽了出来。 “别杀她。” 林中不知什么时候又踱出了十余骑人马。一个面色白净, 柳眉凤眼却捂着嘴的年轻武士出声喝阻道, “让她带我们回去,我们需要找个落脚的地,吃点热的。” “是!千本!”拿住达念的武士松开了手指,那力道一泄,达念便瘫软地倒在了地上,背篓里的松菇滑落了出来,露着篓子里装着的干牛粪。 那被唤作千本的年轻武士似乎叹了声气,右腿一跨,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他招了招手,立时便有两个汉兵过来,搀扶着达念站起。另有个十四五岁的小武士,弯着腰,将地上的松菇一只一只拾起,重又丢回了她的背篓里。 千本做了个请的手势,达念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又看了看身边的年轻武士,嚅嗫着嘴唇,语气像是快要哭出来了:“我兄长……我兄长也在军中……” 千本闭着眼睛,语气肯定:“别废话,带路!” 达念双手紧紧地抓着羊皮背带,走几步,便回头看看。吐蕃骑兵都骑在马上,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离那松木屋还有二里地时,千本让达念停了下来。随后,三骑人马飞奔而去,围着木屋绕了一圈,然后向大队吹了口哨。 达念看见他们抽出了短刃,然后下马,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木屋。 谷跡 “千本!家里只有阿爹,他已经得了重病,求千本不要杀他……” 那千本却是不理,骑在马上只一伸手,抓鸡似的就把瘦弱的达念抓上了马背,将她摆在了自己的身后。 “抓紧了!” 吐蕃武士从两侧飞奔而去,千本催动着马匹,健马打着响鼻跑动了起来,马背上异常颠簸,达念怕摔下马去,两手只好死死地抓住了那年轻千本身上裹着的羊皮捍腰。 到了木屋前,两个汉兵上来帮手,将达念扶下马去。 达念连忙冲进木屋,却见屋里一个老者,安然地躺在羊皮裘中,只是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阿爹!”达念哭了出来,扑在老者的身上。 千本跟着走了进来,看了父女两人一眼,然后四下里转了转,用手里的刀鞘拨了拨柴堆和干牛粪,又到榻前掀了掀裘褥,发现并没有锐器和兵刃,便吩咐身边那高大的武士,“段柴,哨放五里之外,另留二人看门,哨位一个时辰一换,其余人,留屋内休整。” 那武士“唯”一声,立时带人又出了门。 达念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年轻的武士,心中狐疑,却感觉阿爹在拉自己的手臂。 “是汉人。” 达念吃了一惊,对那千本道:“你们是唐人?” “老人家眼神挺好!”那千本脱下了狐裘围脖,露出了嘴,不是赵正却又是谁? 他盘腿坐了下来,“当过兵?” 那老者点头,“旧年在石堡城入役,却是与你们唐军杀过两阵。” “谁赢了?” “唐军!”老者道:“我的一条腿,就是在那丢的。石堡城,也是那年丢的。你们从哪来?又要到哪去?” “你想知道?”赵正摇头,一把抓过了达念,用肘弯将她锁在自己怀里:“我若是说了,你们就都得死。” 达念死死地抓住赵正的手臂,张着嘴想喊,却喊不出来。喉咙被锁得很紧,呼吸渐渐地跟不上来,头脑里也有一阵一阵的眩晕袭来,达念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松开一只手,想要去抓赵正的脸。 却在此时,梁珅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抬头却看见赵正怀里抱着达念,一时间脸色有些古怪。 他张了张嘴,“元良,你出来一下!” 赵正看着老者,松开手。然后伸出食指,在达念的脖子上轻轻抹过,“我不想杀人,但我不介意杀人。” 达念赶紧躲开,蜷在那堆皮裘中,抱着膝盖,只定定地盯在赵正脸上,老者却没说话,转过头,径自睡了下去…… 正文 83、吃肉 , 赵正出了门。 赵大柱和赵二娃正在生火,准备煮些吃食,他们翻箱倒柜在松木屋里找到了一小袋炒过的糌粑,可煮成糊怕是都不够二十二人分着吃。 赵大柱便提着刀去羊圈里抓羊。 “元良,我得去一趟千鸟东岱。”梁珅道。 赵正看着羊圈里一阵鸡飞狗跳,赵大柱拖着一只羊一刀就捅了在了脖子上。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达念哭喊着冲出了门, 冲向了赵大柱,然后被赵大柱一手就晃倒在了地上。 赵正转过头来,问梁珅:“去东岱作甚?” 梁珅道:“千鸟东岱离石堡城不到四十里,唐军早就在这安插了细作,我去摸摸情况。至少我们得知道吐蕃军队的粮道从哪来,走哪条路。” 赵正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散碎银子,丢给梁珅,“守道,顺便去换些青稞麦。” “换多少?”梁珅掂了掂手里的银袋子,哗啦啦的响,足有十五、六两之多。安郡王一共给了五十两碎银,赵正把自己身上带的全都给了梁珅。 “你再带个人去,能驮多少便换多少。” “好!” 梁珅随意点了个人,两人骑上马就往东岱而去。 羊圈边的争执却仍在继续,达念命都不要了,就要她的羊。赵大柱被她抱住了腿,甩了几次都没甩开,举起手想打,余光却瞥见赵正恰好往这边看。 “军本,我阿爹就靠着羊奶活下去了,求你放过它们吧……” 赵大柱踢了几脚,达念纹丝不动,双手圈着赵大柱的大腿,也不喊痛, 就只是哭。 赵正走了过去, 拎起达念,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布袋子,“拿着!” 达念极不情愿地抹眼泪,手里却又不得不抱着赵正给她的袋子。这个汉人虽然长得不凶,但不知为何,达念就是怕他。许是方才在屋子里被他锁着喉咙差点晕阙过去,又或者是因为眼前这些凶徒,都听这年轻人的话。 赵正给赵大柱使了个眼色,赵大柱立时便拎着羊,去了一旁的灶屋内,大卸八块。赵二娃和另两人上前帮忙,在河里打了水,点了几块牛粪,架上松木柴火,一边用瓦锅煮羊汤,一边将塞不下的羊肉放在炭火上炙了。 羊汤还未得,炙羊肉却已经能吃了。赵二娃给赵正端来一盆羊扇骨,赵正分了一半, 往达念和她阿爹的面前推了过去。 “贼汉!”老者气得使劲地咳嗽, 赵正没理他, 从达念的手里又把那只布袋子抓了过来, 从里面取了一小把砂砾般的白色晶体,撒在了羊肉上。 “吃!” 赵正把刀架在达念的脖子上。 老者只好抓起一根羊骨,扯下羊肉,放进了嘴里,一边看着赵正,一边嚼嘴里的肉。 赵正收起了刀,站起身往外走,“肉都吃完,盐巴留给你们,当是交换。不够也没办法了,我们得吃肉。” 说罢,赵正便没回头,出了屋门。 谷峝 达念摸摸地捡起了那只布袋,用手指轻轻地沾了些盐,往嘴里送去。抿了抿,达念的眼泪瞬时就滚落了下来,“阿爹,是盐。不是湖水晒的,也没掺沙土……阿爹,真的是盐。” “……”老者早已尝出了咸淡,眼神渐渐地明亮,他颤抖着双唇,一时语塞起来。 赵正搬了一截松木桩子,和众人一道,围着碾麦的磨子,坐了一圈。一大锅水煮羊肉端着放在了磨子上,也不管烫不烫,烂没烂,十几双黑乎乎的手就往锅里杵。赵二娃抢到了一只木勺子,打了一勺汤便顾不上烫嘴,就往嘴里送。 “香……香……”赵二娃说话都说不利索了,“哇,我从来没喝过这么香的汤。柱子哥,你尝尝。” 赵正心说怎么都跟饿死鬼似的,不就羊汤么,一没放盐,二没放姜葱香菜的,能好吃到哪里去。赵二娃翻箱倒柜又去翻了几只木碗,洗也没洗,就盛了几碗汤,一碗给赵正,其他的留给放哨的弟兄回来喝。 赵正尝了一口,没啥味道,就只有一股淡淡的甜。 不对,赵正又尝了第二口,也不膻,只有一股奶香味。 抿了抿,挺鲜。 赵正长长地端详了一眼,这是羊肉? 再喝一碗尝尝看…… 众人喝汤吃肉正自快活,忽然听东南高处一声呼哨。赵正转头一看,只见哨位方向,放哨的弟兄策马而下,一边奔跑,一边挥手。 “吐蕃人,八骑人马!”段柴一嘴的羊油,此时喝得浑身大汗,敞着衣领子,译道。 赵正点头,“我看懂了!” “抄家伙!”赵大柱第一反应便是吐蕃骑兵,当即放下羊肉,转身去找马。十几人也都停了嘴里的活计,转着圈开始找武器。 “不慌!”赵正喊住了众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们也是吐蕃人!” 他压了压手掌,让大家都坐下,接着吃喝,接着对段柴道:“这儿不可能有吐蕃大队,我们见机行事。一会你安排人手,第一看着马匹,第二人看人,一人看一个,别太明显,等我大喝为号,不可放跑一人!” “唯!”段柴点头,开始布置人手。 胡三大啧吧着嘴,问道:“屋里那两人呢?” 段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干脆杀了吧。” “来不及了!”赵正摇头,“先留着,左右他们人少,我们人多。屋里那对父女若是聪明,就不该招惹我们。若是不聪明,就一块干掉便是。” 段柴也觉得有理,便也没再纠缠,众人都把趁手的兵器放在顺手的地方,一边吃喝,一边默默地等吐蕃人找上门来。 八骑人马很快出现在了东南山头,顺着倒淌河一路而下,直奔松木屋而来。 赵正舀了一碗汤,余光瞥见他们此时已近三十步。他点了点头,段柴站起了身来,抄起没有出鞘的弯刀,众弟兄也都放下了碗和肉,转头凝视而去。 对面的人分明也看见了屋外围坐一圈的赵正们,他们勒马而驻,停下了脚步。双方隔着一道溪流,面对面互相打量起来…… 正文 84、动手 , “苏毗人?” 对面首先问话,领头的是个身披鱼鳞甲,头戴金翅的小千总。他见赵正这群人当中,不仅有吐蕃人还有吐谷浑人、回鹘人甚至汉人,第一想到的,就是苏毗茹。 吐蕃是个奴隶制部落联合王国,苏毗茹便是六个部落的其中之一。在吐蕃王朝中, 苏毗茹是女主问事,有大小两个女王。为加强吐蕃王庭的中央集权,王朝任命皇室成员出任茹本,名为协助女王处理政事,实则是为了掌握苏毗茹的经济和军事命脉。 苏毗茹人英勇善战,上、中、下勇武军所向披靡,上勇武军在剑南、中勇武军在陇右, 下勇武军在河西, 是与唐庭作战的主力。但其人员组成也因作战区域变得更加复杂,尤其是下勇武军,先在安西,后在河西,收编了大量的精锐汉军和回鹘军人,一眼看上去,特征就是各式各样的打扮,五花八门。 赵大柱也斜着眼睛打量他们,眼见这八人中有个头戴金翅,身着鱼鳞甲胄的人,便小声问道:“这人头上插个黄鸡冠,来头很大?” 段柴道:“卫茹的,看形制是个小千总。” “卫茹?” “便像是唐军左右千牛卫,御林军来着。”段柴解释道。 赵大柱和胡三大恍然,贵族啊? 赵正让大家继续吃喝,别理他们。 那八人下了马,踱步走了过来。那小千总看也不看赵正一眼,直盯着段柴几个吐谷浑汉子, 道:“阿柴奴,去烫锅奶来!” 赵正明显感觉身边几道目光抬起,段柴为首的吐谷浑人向着那小千总怒目而视。 阿柴奴是吐蕃人称呼吐谷浑人的贱称,大意便是狗奴才。 “看什么?”卫茹的几人见他们还敢抬头,当即就有人一脚踢翻了盘子上的木碗,赵正想弹压都弹压不住,赵大柱立时埋头,要去抄身边的兵刃。 却听身后一声“军本!” 众人回头,却见达念哭哭啼啼地从木屋内冲了出来,“军本……他们,他们抢了我的羊……” 赵正心里一跳,这女人果然还是留不得。身边众人也都按之前的布置,开始寻找各自的目标,只等赵正大喝,便要将这八人制服。 谁知那小千总转身见了达念,却丢下赵正几人。 “松女何以大哭?” 小千总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达念,便要往木屋里拖。达念惊惧不已,在那小千总身上手推脚踹, “放开我,军本你放开我!我兄长……我兄长也在军中……” “你兄长在哪呀?” “在石堡城!” “石堡城战死战伤十之四五,你兄长怕是早就不在了……”那小千总哈哈大笑,“你们苏毗人不都是女人当家吗?让我看看,你这家当成什么样了?” 其余七人也哈哈大笑,有两人还跟在后面,去扯达念身上的衣裤。 达念扒着门,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谷瀸 可这哭喊没能让吐蕃武士住手,反而让那小千总更加地兽性大发。他一巴掌扇在了达念的脸上,直把达念打晕了过去,三人掰开达念死死抓住门框的手,又大笑着往里屋而去。 “动手吗?”赵大柱义愤填膺,早已急不可耐,那表情便是立时就要把人碎尸万段的模样。 赵正吃惊于吐蕃的军纪涣散,连自己后方的百姓都不放过,前线的将士这仗又怎么打得下去? 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段柴,段柴那表情很明显。吐谷浑人在吐蕃人眼里,算个屁。就算是苏毗茹的人,在卫茹眼中,也就比吐谷浑人仅仅高那么一丁点……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赵正。 赵正摇头,再等等。 身边五人仍在监视他们,马匹都在他们的控制范围之下。 松木屋门外,还有两个看门狗。 木屋里一阵叮呤当啷的混乱,间或,又听见了老人的怒吼和那小千总的呵斥声。吐蕃人的目光都被木屋的动静吸引了过去。 赵正见时机已到,便歪头呶了呶嘴。 “动手!” 立时便有三个身影长身而起,怒吼一声扑向了马匹。手里“锵”一声,段柴抽出刀一刀就捅倒了看马的人。身边五人听见声响回头,却猛然见到赵大柱铁塔一般的身形,他手上拎着磨青稞麦的磨子,“当”一声响,就把其中一个连人带甲砸得头骨碎裂,横尸当场。 剩下四人还想抵抗,却早已被众人安排,围着一顿刀光剑影,拳打脚踢。 赵正拎着弯刀直冲木屋,身边赵二娃胡三大各分左右,门口两人见变故忽起,想要进屋关门,做困兽斗,却被胡三大一箭射倒一个,赵二娃“啊”一声尖叫,挺着手里的短枪就冲了进去,迎面一刀砍了过来,赵二娃横着一挡,再被人一脚踹在肚皮上,立时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他“蹬蹬蹬”地往后急退。 这一迟滞间,屋门却是再也关不上了。唐军阵中又有两人抢步上前,在赵正面前乱刀将那堵门的吐蕃兵砍死在地。 赵正跟着人走了进去,屋里一片狼藉。 榻上皮裘纷乱,鲜血横流。达念的阿爹被割了喉咙,已是不救。墙角边,那小千总拎着昏迷过去的达念,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别过来,你们这群阿柴奴!” 段柴从屋外进来,见赵正询问,便点了点头,道:“杀光了。” 赵大柱抱着磨盘子也进了屋,身上全是吐蕃人身上迸出的鲜血,一张脸上尤为可怖,红的白的,满脸都是。 “去洗洗!”赵正皱着眉头歪嘴,赵大柱气喘吁吁,望着那浑身颤抖的小千总,“那他呢!?” 赵正接过了胡三大递来的弩,抬手一箭就射在了那小千总的脑门上,“杀了就是!” “娘的,费那事!”赵大柱把磨盘子往地上一扔,啐了一口:“这帮狗别看穿的光亮,却真是比府军还脆,呸!” “比正经吐蕃骑兵好打多了,一个个都是外强中干,不经砍!”段柴也喘着粗气,上前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小千本,确定是死透了,回头道:“就是这鬼地方不能乱动弹,一动弹就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正文 85、启程 , 梁珅回到松木屋时,赵正刚好让人挖了两个坑,一个大坑,一个小坑。 八具吐蕃人的尸体被丢进了大坑里。 段柴和他的吐谷浑同胞一边咒骂,一边往他们身上推土。 赵正把挖断了的两柄木锄也一并丢了进去,一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去年冬天的平凉。 赵大柱则把达念她阿爹的尸体用皮裘裹了几层,再用绳索绑了, 放进了小坑里。任由达念哭天抢地,双臂拢着土一耙,便把那瘦小的老头儿埋了一半。 “怎么个章程?”梁珅吃了一惊,“吐蕃人来过?” 赵正点头道:“你们刚走没多久就来了,也不知道什么路数。听说是卫茹的,怕节外生枝, 全杀了。我们得赶紧走,省得夜长梦多。” “那她呢?”梁珅看着脸都哭肿了的达念, “一起杀了?” 赵正摇头, “她带我们去百谷城。听说那里是吐蕃人的军粮都在那。” “直接去百谷城?” “不然呢?”赵正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水,“吐蕃人的粮道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而来。你无从选择,也无从下手。而吐谷浑征来的军粮,全在百谷城。便连卫茹从吐蕃运来的粮食,也都在百谷城……” “她说的?”梁珅又看向了那苏毗少女,脸上不无担心:“你不怕她把我们卖了?” 赵正果断地摇头,这少女要恨,也只会去恨杀了他爹的吐蕃人。 “你呢?去东岱问了点什么?” 梁珅道:“千鸟东岱那边情报有限,所说也都如你所知。有一点这松女倒是没有骗你,吐蕃军粮的确就在百谷城。从上月起,吐谷浑的青稞麦成熟采收,吐蕃人就着手开始征收一年的军粮。这回他们像是要和大唐敞开了干,还从吐蕃本土运来了不少粮食。” “军粮加马草,十二万石。”梁珅伸出了食指,接着道:“吐蕃人还专门修了个粮仓,由卫茹重兵把守。” 赵正眨了眨眼睛, 十二万石,人均三百斤,比唐军土豪多了。 打什么仗需要给每人准备三百斤粮食的?而且还在运。 石堡城前线,总共就三万人的规模,减去伤亡,十二万石不得吃到明年? 赵正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掰手指,蕃军这是要建个后勤基地?还是说他们还有援军?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吐谷浑的百姓日子并不好过。他们的青稞麦大部分都已经被征收一空,如果不是要打大仗,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吐蕃军队还有大队人马未到前线。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等他们的援军到了,就不怕没饭吃了。 至于能来多少人,不仅王渠让分析过,安郡王分析过,就连赵正自己都分析过。吐蕃人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各茹早就不满了。苏毗人是精锐尽出了,上中下勇武军有多少人, 投入了多少人,早就在唐军掌握之中。上下象雄远征大食元气大伤,上下约茹在安西与回鹘和大唐安西联军也是打得焦灼不清。 眼下能到前线的,只有卫茹。 这也符合吐蕃大相结赞尚钦的身份,毕竟中央王庭的大员,带的当然就是中央王庭的禁卫军。可卫茹又能有多少人?除去不能动的,举全家而来,满打满算不过两万兵马。 谷銢 这么一算,十二万石粮食就能解释地清了,大概能够四五万人吃上两至三个月。 梁珅苦笑一声,娘的,右武卫得了二十万斤粮,前线将士都高兴了一整天。 唐军是真的穷,手里没粮,打起仗来都慌地不行,所以想速胜。 但欲速则不达,这一仗如果真的如赵正所说,吐蕃人一时半刻不想罢休,而左武卫又丢了石堡城,想以血肉之躯挡住数倍于己的吐蕃精锐,怕是痴人说梦。 一旦挡不住,凭府军那帮乌合又派不上用场,吐蕃一旦突破唐军湟水防线,杀入陇右,再多的军粮也无济于事,最终受苦的还是大唐百姓。 赵大柱把土埋实了,还特意从河边铲来了几块草皮,铺在了新土上。 所有人收拾东西准备趁夜上马赶路。 达念牵着她那几只羊,就远远地看着。 赵正扯着马缰,踱步过去,“你牵它们作甚?” 达念却道:“羊是松女最后的依靠。就算是死,我也要和它们在一起。” “大柱!” “在呢!”赵大柱转身下马,从腰后扯出了刀子,气势汹汹地就奔那羊去了。达念不敢动,但眼看着又要哭,赵大柱看着她那可怜兮兮的眼神,顿时神烦,举着刀子愣了愣神,转身对赵正道:“左右就几只羊,不如放了吧,让它们自生自灭去就是。” 赵正没表态,就看着达念。 达念想了想,抽了抽鼻子,一阵天人交战,终于做了妥协,把缰绳松了开来。赵大柱拿着刀背往羊屁股上拍,那几只羊顿时“咩咩”叫起,撒开四蹄在广袤的湖滩草原上狂奔起来。 这里到处都是水草,它们饿不死。 达念背上了赵正给她装着咸盐的包袱,上了战马,一步三回头,看着羊群消失在了黑暗里。 远处打了几声闷雷,六月的吐谷浑天气多变,眼看就要下雨。达念手里缰绳一松,两腿一夹马腹,“驾”一声娇叱,身下的战马立时恣意奔跑起来,吐蕃人天生便是骑士,轻盈的马步在草原上登时“嗒嗒嗒”地响起。 少女的身后,二十二骑大唐虎贲越过了倒淌河,离开了日月山脚,向东南而去。 梁珅马上还挂着一百多斤青稞麦,那是赵正让他去千鸟东岱用碎银子换来的。这原本是赵正作为那锅羊汤的交换,给达念父女两人留下的口粮。 但达念并没有要。 阿爹已死,兄长在前线凶多吉少。家已经没了,达念藏在内心最后那一丝丝生活的希望也随着赵大柱埋下的那捧碎土一道,烟消云散。 达念望着远处的乌云,在昏暗的月光下缓缓地变幻着。 这该死的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啊?如果能让它停下来,那该多好…… 正文 86、要钱 , 跨过树墩东岱。 躲过了吐蕃几队巡哨,马队便一路畅通无阻。 青海草原上人烟稀少,几十里地不见一个村落。草场上奔跑着野驴和野牦牛。狼群出没,跟了马队一阵,便被胡三大几箭吓退而走。 越往东南,气候越温润。天上下过了几场雨,月亮升起的时候, 乌云也都消散而去。冷风从北面而来,南面的雪山轮廓也渐渐地消失在了地平线下。 赵正裹着狐皮围脖,默默地计算着脚程。 达念说今晚就能到,但过了草原,还有翻两座山,过几条河。山势较缓,但河却不易蹚。青海高原上的河流比之大通河要更加湍急,河流落差较大,上下游直落超差数百尺, 平缓的河湾水却最深,暗流激涌,河水冰冷,泅渡不得,只能寻河窄之处骑马越过。 赵正没到过高原,对达念说的这些也不尽了解。只道女子说的,多数都夸张了一些。 可谁知到了龙羊峡,情形却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源自当拉山的黄河水自五千多米的海拔奔腾而下,蜿蜒千余里,大浪淘沙,奔腾呼啸。 达念举着火把,站在河谷的对岸。马队与她,隔着一道鸿沟,沟底是黄河,沟壁垂直无路,沟顶两岸相距三丈有余。 深不见底的山崖下, 只闻涛涛水声,黑漆漆的如渊而临。 赵正站在崖边,感受着谷底翻腾的河水溅起的冰冷空气。转身看去,梁珅与赵大柱都面露菜色。 “跳!” 他说。 赵大柱骂道:“这女子引的什么路!这能跳过去?” “她方才就跳过去了!”赵正翻身上马,拉马后退了几步,准备冲刺。达念从这里跳过去的时候,谁也没料到这沟如此宽,当即便有人连人带马一头栽进了深渊,不见了踪影。 “她方才已经说了,小心着点!” 赵正从达念加速起跳的位置又后退了几步,却被赵大柱一把扯住了缰绳,“元良,这婆娘没安好心,要不我们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路!” “不可能再有其他路了!”赵正知道这是哪,这是龙羊峡。想绕过龙羊峡,鬼知道还要绕多远。 “过来吧!过了龙羊峡,再走二十里,就是百谷城。”达念站在对岸道:“从下游也能绕, 但是离石堡城太近,有巡值。” “你住嘴!”赵大柱大吼一声, 回头对赵正道:“元良, 你听我的,你不可犯险!” “躲开!”赵正一扯马缰,战马打着响鼻,踱着四蹄,“莫要拦我!” 赵大柱“诶”一声叹气,也跟着上马。 “元良莫急!”梁珅劝道:“达念能跳,是因为马轻。我等兵刃甲胄粮草加一起,两三百斤,怕是凶险。你莫要先跳,我让人试试如何?” “旅帅,我先上!” “还是我来吧,一千五百贯我先领了!” 身后数人跃跃欲试,只等梁珅点名。 赵正却道:“这一路走来,何处不凶险?马跳三丈原本不足为虑,只是天黑看不见水底,大伙心里没底。你几个也别争着抢着上去送死,还没到送死的时候。” “都莫要争了,左右不能让你先跳!”赵大柱啐了一口:“只要我能过,你都能过!元良,我且去了!” 不等赵正说话,便见赵大柱勒马兜了半圈,马鞭往马腿上一抽,“驾”。 那马吃痛,甩开四蹄急奔而出,距崖边只数尺,赵大柱大吼一声“走!” 谷霩 手里马缰一扯,战马屏气一跃,四蹄伸展,望着对岸达念手里的火光而去。 赵正坐在马上,远远地见一个身影稳稳地落在了达念身边。 众人欢呼不已,大声喝彩。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凉了!”赵正大声道:“大唐国运,在此一举!女子能做的,男子岂能退缩!跟着我,跳!” 赵正紧随其后,赵二娃也不甘示弱。几骑人马随即越过了龙羊峡,赵正落地,直感觉身后便是深渊,回头望去,果然见马蹄塌落飞石,滚滚向下,心中不由一阵后怕。战马打了个颤,后腿一蹬,跳离了险地。 马队在对岸集结,梁珅点了人马,只剩下了二十一骑。 赵正深吸一口气,正想提振士气,却听有人道:“安郡王的一千五百贯飞了。” 阵中响起了轻笑声,有人答:“莫急,等端了吐蕃人的粮仓,再回来时,怕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等逃至此处,安郡王还得再飞几个一千五百贯!”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达念忽然踱步过来,勒停了马,问赵正:“军本,他们说的是什么?” “与你无关。”赵正摇头,驱马前行。 达念却跟了上来,“百谷城外卫茹有一千人,你们人少,不成事的。” “那是我们的事。” 达念道,“那你们会死。” 赵正停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他们死了就死了,可你不能死。”达念一本正经地说,“没有我,你们就要多跑几个时辰,是也不是?” 赵正点头,这不错。如果没有人带路,他们可能一晚上都到不了百谷城。大河流域地形复杂,绕一段路,说不定就是一天。 赵正没有多余的一天,每多在吐谷浑待一天,他就要多面临一天的风险。 赵正感觉身后的目光有些热切,他转过头,见黑暗里达念的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你想要钱?” “我阿爹没了,我兄长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连我的羊也……” “行行行了!”他在怀里摸了摸,忽然想起身上带的碎银子都给了梁珅。 “你要多少?” 达念不说话。 赵正道,“你可知,若是你帮我,你兄长有可能会因此丧命吗?” “你救我,我帮你,与我兄长没关系。” “那你还问我要钱?” 达念倔强地点头,“我帮你与我问你要钱,也没关系……” “够了!”赵正打断了达念,叫来梁珅,“守道,你那还有碎银子吗?” 梁珅不知道赵正要钱干嘛,便道,“还有二十七、八两。剩下的,买了两百多斤青稞麦,你不知道,贵……” “全拿来……” 正文 87、回家 , 达念从衣裙上撕下了一块布,将二十七两碎银子包好,绑在腰间,贴身存放。 赵正看着这女子放下衣摆,仔细地抹平,便心生好奇地问道:“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买羊。” 赵正笑道,“这钱可买不了几只羊。” 达念不理, 趁着天色微亮,她指着前方,道:“顺着这个方向走,二十里,就能看到百谷城了,我就不去了。” 赵正心道上阵杀敌带个女人确实不方便, 眼见就要天亮,过了龙羊峡想来也没有什么地势险要之地,也不需要向导。当即便道:“也好!” 他把梁珅喊了回来, 将他马上驮着的一百余斤青稞麦挪到了达念的马上,“这些粮食够你吃一阵了,回去时若是有人问起屋后那八个卫茹兵来,你只说是我们做的。他们再问你我们去了哪,你就说不知道。” 达念坐在马上点点头,赵正转头补充了一句:“还有,别说我们是唐军。” “我知道。”达念看着赵正,赵正也看着她,他的手握在刀柄上,攥得很紧。良久,赵正松开了刀柄,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 “军本!” 赵正停了下来,达念问:“军本的家乡在何处?” 赵正回过头,“凉州,平凉。” “离这远吗?” “不算太远, 翻过祁连山就到了。” 达念笑了笑,说:“我就在这, 我不动,等你们回来,和你们一道回平凉。” “神经病。”赵正气笑了,翻身上了马:“回家去吧!” 达念望着赵正的背影,大声说:“苏毗人到哪,哪里就是家。” 赵大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达念,转头向赵正道:“真放了她?” “不然呢?”赵正边催马,边笑。真把她带回平凉其实也成,赵金玉就喜欢能扛木头的女子。 胡三大抽出一支重箭,“要不杀了吧。” “你省支箭吧!”赵大柱嘿嘿一笑,道:“元良要是想杀她,都轮不到你动手。你方才没见他在马下磨蹭了那许久,刀柄都差点被他掰断了。哎呀,杀是不杀,天人交战啊!回头我就与嫂嫂们说,赵元良与敌国女子暗通款曲,还要带她回平凉……” “闭了你这臭嘴!”赵正哈哈大笑, “通什么款曲,我要通也得找他们苏毗女王通啊。” “是这么个理,通得好,你就是苏毗男妃了。”胡三大咧着嘴起哄,“那这仗还打个屁啊,就是弟兄们与你一道爬山卧雪,着实不值了些。” 前后众人听得清楚,此时也哈哈哈地一齐笑出了声来。 “多大事,赵守捉要是做了苏毗男妃,我等也不回大唐了,再有吐蕃王女,我等也正好尝尝咸淡。” “啊呸!咱这身价还是省省了事吧,要不去石堡城,把赵家二郎绑来送到苏毗女王那和个亲,这粮仓我们也就不用烧了……” 谷锠 “哈哈哈哈!那老太婆也配!?送头猪给她,我都嫌丢了大唐的脸面。” 众人越说越离谱,赵正寻思着他们再说下去,就得出声喝止了,想了想还是没理,疾赶几步,追上了在前开路的梁珅和段柴。 天色大亮之时,赵正踩上了百谷城护城河上的吊桥。 吐谷浑人原本是从中原、漠北和东北迁来的青海,原本与中原的关系便就甚深。在作为大唐属国的那些年里,许多汉人也跟着一道来了青海。所以城池修造的也与中原相似,四墙为郭,城上设有鼓楼,四角又设了角楼。护城河围城,河水自黄河引来,穿城而过。 因为百里之外石堡城战事正酣,城里各路兵马也拥挤许多。 比那些插着金翅,穿着黄甲的卫茹兵来,赵正一行显得并不打眼,众人寻了一处僻静之所,赵正坐下想买几碗奶茶解渴,却突然发现银钱早就给了那松女,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不曾剩下。 正自懊悔,却见一路人马骂骂咧咧地走进了茶水档,丁零当啷地一阵砸,为首一人叫道:“有活人吗?来几碗奶茶。” 小老头儿从铺子里出来,陪着笑脸行礼,“军本,就来就来。” 不一会儿,店家便端上了几碗煮好的茶水,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那几人喝完,嘴一抹,钱也不给,撂着脚板子径自而去。小老头儿也不敢问,只跟在后面不断地鞠躬。 赵正心说还能这样?刚想如法炮制,却听身边“啪”一声,段柴拍案而起,“我们的呢!” 那店家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什么时候边上还坐着二十几个大汉,悄无声息?顿时就抹汗,“军本稍等片刻,稍等片刻……” 一路马车从城门外而来,车上横七竖八地躺的全是吐蕃伤兵。街面上行人驻足,纷纷议论着前线战况。 有的说唐军已经攻下了石堡城,蕃军连损三员大将。 但更多的人说,唐军不中用,哪里还打得下石堡城,蕃军有一猛将,以一敌百,杀得唐军哇哇大叫。 赵正一边喝奶茶一边听了一耳朵,尽是些毫无营养的谣传。 他的视线越过了人群,远远地投向了城门外的一座角楼。 大概有三四里远。 吐蕃人的粮仓修在城外,那角楼便是外围吐谷浑人的哨楼,角楼再往里就是卫茹兵。粮仓占地颇大,但是拢不近边。靠近外围,便要出具调粮军令。否则就算是亲爹,都不给面子。 想混进去,除非跟着运送粮草的车队。可押送军粮的吐蕃人怎么可能让他们跟着混?半道劫了他们,然后乔装冒充一番?显然也不是他们这二十人能啃下来的。 赵正也不知吐蕃人的调粮军令该怎么写,不然左右也给自己写一张。 眼下能掌握的情报不多,从龙羊峡下来时,站在高处远远地打量过一眼,整个粮仓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军帐、栅栏隔开。吐蕃人设置了拒马,还挖了深沟。 这鬼地方和平凉差不多,想强攻打个突然,然后放把火就跑,显然也是不现实的。 说难听些,就算为了一千五百贯想去送死,吐蕃人的这个粮仓都不怎么给他们机会。 赵正又抿了一口奶茶,放下碗。 心里暗道:要不,走水道吧…… 正文 88、弄他 , 赵正学的是军事土木工程,深知对于一处基地来说,除非是临时性的,否则一定有水道。尤其还是军粮重地,修建这样一处囤粮粮仓,必首先考虑走水问题。 便连苍宣县的军粮粮仓,都花尽心思挖了一条渠, 更何况储量十二万石的吐蕃粮仓。 古代没有消防栓,只能从水道汲水防火,所以这水道,必然离仓区不远。 只要找到它,顺着它进,大概率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功潜入。 但其实想要偷袭一处防范严密的重地,把吐蕃人想成傻子也不现实。水道也不可能像普通人想象中那般好走。 唐军军营的水道,都是经过强化加固, 堡垒化的。拿军械营来说, 他们的水道引进营中,其上盖有原木,方便来往,水里每隔一段,便有木栅。水位高时,渠水半淹盖木,想要从水底进入军械营,怕不是被木栅一拦,又没处透气,直接淹死。 何况北方人不善水,想要泅渡更是难上加难。 赵正皱着眉头考虑对策,一晃眼间,已是喝了三碗奶茶。众人也喝了不少,铺子里的小老儿则躲在一旁,抹泪不止,不时瞟一瞟这帮坐着不走的军汉, 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句娘。 梁珅打探了消息回来,一坐下来就“咕咚咕咚”地干了两碗奶茶,喝完抹了抹嘴,一个劲地摇头。 “不好弄,细作说点子太硬,没有三千人,别做春秋大梦!” “这里也有细作?” 梁珅悄声点头,道:“此处不方便说话,我们是出城还是找个地方呆着?” “出城!”赵正不想节外生枝,左右都要去会一会,看看吐蕃人到底能不能把这粮仓修得滴水不漏。 众人见段柴使了眼色,纷纷地丢下了碗。起身跟着赵正往城外而去。 临走前,赵大柱还跑进铺子里,舀了一碗奶茶。喝完还没忘说声“多谢。” 小老儿满脸勉强,一个劲地点头。等人走远了,便招呼老伴儿,“关门吧,再来几波军本,这屋子都不够赔了!” 梁珅一路上给赵正汇报,吐蕃人修这粮仓, 不仅仅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军阵严谨。他这营中设了许多马障,横七竖八挖了十几条深沟。 别看从外往里, 直对着粮仓也就方圆几里,可真要硬闯,弯弯绕绕的都是栅栏和拒马,暗处还有绊马索。高处有角楼,站得高看得远,营里有何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神射手的眼睛。 二十一个人,真的不够他们塞牙缝。 赵正远远地望着吐蕃粮仓那竖起的一座座角楼,暗道那便真的是没办法了,说什么都要去试一试那水道。 众人找了一处隐秘所在,放出了斥候哨。其余人等躲在山坳里,喝些水,啃些肉干。 胡三大掏出身上最后一块饼子,嚼在嘴里,感觉跟嚼干粉一样,渣得不行。赵二娃递来了一块牦牛肉干,胡三大直摇头,吃不惯,费牙。梁珅又取了些熟的糌粑,没有酥油,和着水当成糊给胡三大吃了。 马匹在山坳里四处吃草,赵大柱拎着盐袋子,给每匹马喂了一些。 赵正凭着记忆在地上画图,琢磨着水道的走向。模拟着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布置这些水路,可凭空臆测不是办法,赵正越模拟越觉得不对,吐蕃人也没学过土木工程,怎么可能会按自己的想法来。 赵正把手里的干树枝一丢,必须要去现场勘察。 但是去现场勘察又不得不做好被发现的打算,一旦被吐蕃人警觉,那便连水道也走不了了。 所以赵正十分地清楚眼下的情况,水道只能走一次,无论成功与否,都不可能有预演。 上阵既是决战。 这相当考验赵正的临阵决心。 众弟兄中,倒也有人还有闲情逸致扑在草皮上逮虫子。只有梁珅眼巴巴地等在赵正的身侧,等他拿出个章程来。 打不打,怎么打?水道如今是唯一能下手的地方,大伙爬山卧雪,历经五、六日,行程数百里。眼看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也摸到了吐蕃粮道的命脉,可眼下却跟个刺猬一般下不去嘴。 不甘心。 哪怕远远地射一箭也好。 梁珅招了招手,把胡三大喊了过来,“你三石弓能射多远?” 胡三大一边吃糌粑糊,一边嘟囔着嘴,“也就两百来步!” “快别扯淡了!”赵正打断两人,“病急乱投医,别说站在外面射不到那么远,就算能射到,你能放多大的火?” 梁珅一想也是,这么说那就啥也别想了,就今晚,全队挺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赵正一拍巴掌,直娘贼,就这么干,侦查个屁,今晚就弄它。 没有啃不下来的骨头,也不可能有完美到毫无破绽的工事。 我平凉老子亲自上手,还能漏洞百出让吐蕃人杀到祠堂前。他区区一座粮仓,老子就不信它是铁桶盖顶。 就算铁桶盖顶,挖个坑,也要钻进去弄他。 众人见赵正如此果决,也顿时摩拳擦掌。左右成了的话,活着回去,升官发财。不成的话,死了也有一千五百贯安家费。 多大事!? 梁珅点人过来,听赵正布置。 赵正收集了所有人的水袋,将火药装了密封。剩下的空水袋,分给了赵大柱、胡三大、赵二娃和段柴。他自己也拿了两只,以备不时之需。 其余人等也各有安排。 梁珅带十人在外策应,一旦等赵正五人成功潜入,便佯攻吐蕃军营,四处放火,吸引守军视线。剩余五人隐于暗处,只等粮仓起火,便入阵接应。 去时走水道,出时抄近路,利用乔装身份尽量减少与敌周旋。 无论成不成,粮仓火起后全队撤离。先撤的不要管没撤的,后撤的不要寻先撤的,先撤的甩开追兵,在龙羊峡来处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无论是谁未归队,大队必须撤回河西。 连夜走,不许回头。 赵正望着众人,一字一顿,“听明白了?” 所有人都收起了笑容,正经起来,纷纷点头。 后撤的固然凶险,先撤的也并不能立时逃出生天,吐蕃骑兵不好惹,这是场绝户仗,打不好,便是全军覆没。 正文 89、暗道 , 赵正把行动时间定在了三更子时。 虽然拂晓才是偷袭的最佳时辰,但如果失去了夜幕掩护,大白天被吐蕃人追击,大队便会无处遁形,逃生希望会将至低谷。 赵正布置完了一切,便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来到这世界他已经习惯了这般天地为庐的野生生活状态,靠在马腹上, 倾听着自己和战马的心跳律动。 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脸上。让赵正在梦中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海滩,穿着沙滩裤,挂着人字拖,在躺椅上透过墨镜窥视那一群一群的比基尼,手里端着冰凉的可乐, 吸一口, 透心凉、心飞扬…… 赵正啧吧着嘴,转了个身。 胡三大拍了拍他,“元良,元良!下雨了!” 赵正从美梦中醒来,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在了他的鼻尖上。冰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晦气。 天色已黑,但离子时尚早。 赵正用皮裘盖住了头,感觉有点冷,又披了件皮裘。 胡三大正在一百多箭矢中仔细地挑箭,只是他挑箭与旁人不同,闭着眼睛用手摸,一脸老神在在的模样。 “元良,下雨了这火还点得着么?” “点不着也得点。”赵正深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天上没了月亮,潜入成功率大增。 坏消息是这雨要是不停,点火难度会增加不少。 但高原的天气就跟开玩笑似的, 这雨下了一阵,便就没了踪影。 只是天上的乌云还在, 这让赵正阴郁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马匹衔草, 用革裹了蹄子。从山坳里出来之时,赵正便带着赵大柱、赵二娃、胡三大、段柴和接应五人与梁珅分道扬镳。 临别之时,众人没有说话。梁珅只默默地注视着赵正,站在马下深深地做了个揖。 赵正点点头,“小心些!” 梁珅深深舒了口气,感觉胸口跳得厉害。 头一次这么打仗,太刺激了。 赵正拨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腹,战马轻跳着四肢,在草原上慢跑起来。在吐蕃军营东北角,赵正找到了水源。一道自黄河引入的溪水顺着山势直往蕃军粮仓而去,心想大概就是这条了。 于是众人在上游栓了马匹,背了水袋,取了兵刃。仔细装好火种,顺溪而下。 不到三里地,便是吐蕃军寨。溪流在军帐中弯绕,营地里营火通明, 辕门内外,哨队往复。 赵正留下了接应几人, 嘱他们见机行事。众人应了,便藏于暗处。赵大柱开路,赵正、赵二娃、胡三大、段柴紧随其后。涉溪到了营寨边缘,这里有一轮木栅,赵大柱铁钳一般的双手一举一抬,便轻轻地将那木栅抬起,几人穿过木栅,抬头便见脑袋顶上有个角楼,楼内两个吐蕃射手正望着远处,不知他们能看见什么。 谷榮 赵正竖着食指贴着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赵大柱钻过木栅,再缓缓地将其重又放入水中。 水流湍急,冰冷刺骨,激荡拍打着土壁,声势颇大。赵正在水里蹚了几步,眼前却一黑,胡三大跟了上来,靠在哨楼看不见的一侧渠壁,看见前方水流已入暗道,渠上铺了原木,还盖了土。 胡三大指了指,赵正点头,呶了呶嘴,这暗道才好走,明着在水里晃,迟早要被发现。 胡三大做了个抹汗的手势,你大爷啊,这暗道有多长?水有多深?有没有换气的地方?赵正没跟他们说过。 却见赵正取了一只空水袋,怼在了嘴上,朝他做示范。 遇见水深没顶,没空隙换气之处,便用这水袋换气。 胡三大连忙点头,还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好主意!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暗道,赵大柱殿后,护着赵二娃摸着黑往暗道里钻去。 赵正在暗道里摸了摸头顶盖着的原木,吐蕃人将它们嵌入了渠壁,想顶开它们怕是白日做梦。就不知粮仓里,这样的暗道有多长,但肯定有出口,因为吐蕃人要汲水防火。 胡三大端着弩在前蹚了不知多久,忽见前处有光,走到抬头一看,却是已深入吐蕃军寨二里多地。 有人在头顶走动,胡三大连忙闪身缩了回来,站在水里打了个冷战。 赵正此时双腿已经冻得快要失去了知觉,偏偏身上穿着的铁甲还冷得刺骨。几人蹲在渠壁边,瑟瑟发抖,互相大眼蹬着小眼。 好不容易脚步声消失了,胡三大悄悄地探了探头,回头做了个手势,是巡哨,已经走远了。 赵正抬头瞄向了高处的角楼,营寨里的角楼看不见人,恐怕是这个时辰都在睡觉。他招了招手,众人顺着他的脚步,贴着渠壁一侧,慢慢地通了过去。 此一路,明渠暗道相互交映,躲躲藏藏直在水里蹚了快有一个时辰。眼看就要到了粮仓,渠水又进了暗道。 但此时水路已经不太好走,暗道里的水位明显升高。赵正蹚了几步,觉得头已经贴着渠顶的原木了,水却淹到了脖颈处。心道要完,不知前面还有没有换气的地方。 他取出了空水袋,拔下了塞子,准备情况不对时,就往嘴上怼。 伸手不见五指,前路不明,后路已黑。耳边只有水声,嗡嗡嗡地。渠壁上的湿泥落在了脖子里,又从衬衣的口子掉到了胸前。 水没了上来,淹住了口鼻,赵正仰着头,再走几步,便有一阵水花直入口鼻。 赵正感觉有人在扯他,口含着水袋嘴回头,却什么也看不清。 一股皮革的味道直冲而来,赵正慢慢地吸了几口气,刚走没几步,忽然摸到了开路在前的胡三大。 胡三大被水里一道木栅拦住了去路,此时正在用力地抬。 但水里使不上力气,那木栅又是被钉入了泥里。胡三大力气再大,也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水袋里的气越吸越少,胡三大使劲喘了几口,水袋都瘪了,眼见不行,鼻子里呛了几口水,便从那木栅边逃离,往回游走了几步,连忙探头仰着口鼻,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泥腥味和原木味的空气。 不一会,赵正也露出了水面,嘴里喷着水花,低声骂道:“简直丧心病狂!” 正文 90、爬啊 , (友情提示:本章内容易引起不适) 赵正不自量力地去抬了抬那木栅,那木栅用的木头足有腿粗,木与木之间间隙十分狭小。赵正使了吃奶的力气都没能撼动分毫,一时间呼吸便跟不上来,嘴里含着的羊肚水袋呼哧呼哧地全是废气。 他连忙转身游了回去,摸着胡三大的腿,爬了上来。 吸了第一口气, 张嘴就飚了国骂。 只走了这一遭,他基本就对吐蕃粮仓的给排水系统有了个系统的认识。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水会越来越深了。 引来的黄河水在木栅这里受到了阻力,抬高了水位。 这就说明粮仓的地势有些低,吐蕃人为了控制水流,采用了堵截和分流的方式。 一部分水流通过木栅的缝隙流入仓区,然后流入防火的储水水塘, 水塘出口的口子开得高, 也开得大,单位流出水量比单位流进水量要大,所以既能保证一定水位的储水,又不会形成内涝。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有储水水塘,便不怕下雨或者突然涨水。 防火当然重要,但是防水也是重大课题。赵正读书时看过农村里那些用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排水系统,那时几乎每个村落都有数口水塘,便连祠堂里也会有排水水塘。 后来城市化发展扩张,埋了水塘,堵了沟渠,导致一到暴雨便立刻内涝,想要解决,除非掘地三尺,重新规划出一整套给排水系统。 给排水工程看似简单,无非就是进水口,然后再找个地方挖个出水口。但是从专业的角度来说,给排水的工程包含干渠、支渠、疏解渠、储水池。后世的给排水工程用管道代替了沟渠,但原理基本相通。 赵正知道他现在面临的是什么,前路既然走不了, 那就只能寻找旁门左道。吐蕃人堵了水流,就必定还有疏流,不然河水在此处越堵越多,就会侵漫而出,淹没低地。 赵正一百二十分肯定,这条渠沟里必定还有许多他没注意到的分渠。 赵大柱又试了几次,浮出水面的时候,使劲摇头。 赵正已经适应了暗渠里黑暗的环境,转头四处看去,几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他想说话,但是水声太大,说轻了怕他们听不清,说重了又怕隔墙有耳。 众人也不知要找什么,赵正只好深吸一口气,自己下水去找。 可顺着渠壁摸了一圈,赵正一无所获。心道不应该,支渠肯定就在这附近。他刚想往回走, 赵二娃却忽然拉住了他。 “兄长,你在找甚?” “找渠口!”赵正贴着赵二娃的耳朵,大声说。 赵二娃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衣领子, “是找洞吗?我方才摸到了一个,我拉你,你没理我。” 赵正一喜,“在哪呢?” 谁知赵二娃却道,“太黑了,方才我也没记着在哪。就记着在右手边,靠上。” 赵正二话没说,顺着右边的渠壁开始摸。 谷嵄 摸了好半天,终于在离木栅十来尺的地方,摸到了一个三尺宽、两尺高的洞。 是这没错了。 赵正顺着这洞口摸了一圈,开口在渠壁高处,就是为了泄洪的。此时的水位堪堪没过了洞口一半,水流哗哗地在往里分。 赵正估计这样的疏解渠应该不止一条,看来,吐蕃人当中并不像达布所说,挖条灌溉渠都要千里迢迢地跑到凉州去请人。 至少,设计这条双防渠的人,就是个高手。 “我来!”赵大柱拉开赵正,从洞口爬了进去。这条渠前路也不算明朗,他怕前面还有木栅,那时堵在里面进退不得。他来开路,比赵正开路要方便得多。 渠口堪堪能容下赵大柱庞大的身躯,赵大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总算爬了进去,水流摩挲着铁甲,铁甲剐蹭着泥壁,赵大柱四肢并用在狭小的疏解渠沟里往前爬。他头上还盖着原木,直不起身来。 胡三大把一壶箭扔进了疏解渠,然后推着段柴的屁股,最后一个爬上了渠口。往前爬了大约有三五十丈,队伍突然不动了。 赵大柱摸到了一道闸,但既然是用来泄洪的,那这闸必定不会像主渠那般丧心病狂,只是赵大柱趴在水里不好用力,腾挪了好一会,才调整了一个能使力的姿势。手抓着那木栅枝条,三两下拆了个干净。 再往前爬,突然就明亮了起来。 赵大柱踢了踢身后的赵正,赵正抬头一看,却见前方似乎有出口。赵大柱早被这暗渠折磨地快要失了智,此时瞧见希望就在眼前,顿时心里一亮,手脚加速往出口而去,谁知爬着爬着,却突然感觉不对。 有一股冷风从前面吹来,赵正细细一闻。 恶臭无比。 那味道便向是当初挖千年老粪坑,掘下那第一锄头时闻到的味道,一时间,赵正满脑子就是满坑的黄的绿的,直冲脑门子。 “哇!” 赵二娃当时就吐了。 赵大柱脸都瘪紫了,也顾上那出口是否安全,三下五初二,便爬了过去,抬头一瞧,这他娘不是茅厕吗!!! 爬出来的赵正当即便直呼高手,没料到早在奴隶时代,吐蕃人就用上了冲水茅厕!赵二娃满脸菜色,被赵大柱拖上来的时候,捂着嘴还在吐。 赵正趴在茅厕的门板上往外看,门外没有生火,光线来自外围的吐蕃军营。他能看见一垛一垛的马草,隔着不到五十丈,便有一座储粮的粮仓。 一队卫茹兵从粮仓边经过,赵正蹲了下来,伸手摁住了众人。 这地方大约离储水水塘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有人想接着从茅厕的水道往里爬么?赵正如果没猜错的话,再往里爬,就是干湿分离的储粪池,液体从储粪池上的口子流入水塘,干的就沉淀下来,一年挖一次的那种。不会游泳没关系,这粮仓吐蕃人才建没多久,底下应该不会很深…… 赵二娃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赵大柱和段柴也捂着嘴,使劲地皱眉头。 赵正也不想爬了,这辈子都不想爬了。 浑身湿漉漉的,此时一离开水,顿时瑟瑟发抖。但是他发誓,这辈子他也不会再像只老鼠一般,从阴暗的坑道里爬出来。 正文 91、起火 , 粮仓的图纸赵正没有,但是根据他的观察,他能大概确定几座主仓的位置。 他首先给自己定了个位,白天站在高处,他能看到房屋、木棚,那时他不知木棚底下有什么,但现在看了一眼, 基本就清楚了,那是堆放马草料的地方。 有了一个参照物,赵正便很容易的把自己定在了粮仓东南角。再回想一遍他们顺着沟渠一路走进来,路程、时间,方向,粗略地验算可得,大略位置是东南没错。 从这里出去, 抬头就是一座角楼。角楼下两个存放马料的露天仓区, 过了这里,就是六座前后互相间隔三十余尺的粮库。粮库两侧有驻军,人数不详。 但赵正估计人不会很多,外围围得和铁桶一般,核心区人多反而容易坏事。而且仓区禁火,有许多照明死角,方便潜入。 进是进来了,剩下的就是摸到粮仓,放一把火。 但这也并不容易。 众人默默地开始整备兵刃和甲具,检查了藏在水袋里的火折子,还好,只有赵二娃的水袋漏水,灭了一个。赵正把备用的一个给了他,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快……”一直在望风的段柴刚想回答,忽然一矮身,住了嘴,比划着低声急道:“有人!” 赵正一拉坐在门边的赵二娃,两人刚闪过身,茅厕的门“叽呀”一声打了开来。 来人背着月光, 谁也没看清长成什么模样,赵正才感觉到他身上的甲片反射出的幽冷月光,门对面躲着的段柴就一把将他撂倒在地。 躲在一旁的赵大柱立时一个泰山压顶,用身体堵了那货的口鼻。那蕃兵瞪圆了眼睛,被铁甲贴脸,呼吸不畅,顿时拼命反抗,可赵大柱这身体一压,哪里还能动弹半分,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又被胡三大控制,只剩两条腿往门上踹,赵正眼疾手快,只让他踹了一下,便抱住了他的腿。 “弄死他!”赵正龇牙咧嘴,感觉手里抱着的那双腿蛮力十足,快要弹压不住。段柴空出一只手,抽出短刀, 绕过铁甲, 顺着他的肚子往上攘去。 赵正抱着的拼了命地踢,赵二娃也压了上来, 举着一支箭簇就往他档里猛扎,也不知扎了多少下,赵正终于感觉这人软了下来,腿脚也只剩下了抽搐。赵大柱不敢放松,直压着那货又等了一会,段柴这才拍了拍他,死了! 赵大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起身借着火光一看,身下这蕃兵还挺强壮,若不是五个人一起上,想不动声色地弄死他,怕是难。 赵正知道再不动手就要暴露,眼下也管不了什么时辰了。挥了挥手,众人将尸体丢进渠沟里。胡三大头阵,赵大柱殿后,出门查看附近并未发现吐蕃巡哨,便顺着茅厕的木墙转过了角,趁着水流的声响,摸向了仓区。 角楼上两个蕃兵还在望着远方,赵正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没入了黑暗之中。隔着一道栅栏,外围的吐蕃军寨里,营火烧得正旺,跳动的火光下,有人绕着营寨巡哨。 但他们没有往这边看,大概没有人会想到,此时此刻,唐军已有五人闯入了禁地。 赵正打着手势,各自去找各自的目标。赵大柱和段柴摸向了远处的粮仓。赵二娃也想单独走,却被赵正拉住了。 他指了指火光照不到的一处木栅栏,做了个刨的手势。赵二娃没弄懂,赵正一巴掌拍在他的缨盔上,比着口型,“挖条道出来!!” 谷祫 赵二娃点点头,刚想走,又被赵正拉住了,他递了一把短刀过去,“趴着挖!” 赵二娃使劲点头,揣着短刀找了条黑乎乎的路,往赵正指的方向去了。 胡三大蹲在仓库边,往箭杆上绑着油纸包着的火药包,赵正四肢并用地爬到了墙角,伸头看见吐蕃的巡哨正朝这边走来。 赵正深呼吸两次,吹亮了手里的火折子。 胡三大扣着火箭,将引线凑了上去,导火线“嗤嗤”燃烧起来,胡三大抬起弓身,瞄着五、六十步外,木棚下的那一垛一垛的马草料,屏气凝神,松开了手指。 箭簇带着火光直扑草垛,胡三大没有细看,转身又扣了一支火箭,赵正把火折子递了上去,一点着,胡三大第二箭便又射了出去。 马草料烧得极快,借着风势瞬间就引燃了五六垛。 如此第三箭过后,角楼上的蕃兵终于发现了暗箭射来的地方。一时间,梆子声响顿时急促地敲打起来。 “唐军偷营了!” 吐蕃军寨里顿时炸了锅,各处巡哨纷纷向起火地赶来,但却不料西南角忽生骚乱,一排箭矢射在了营地里,连营烧着,火势顿起。 高原上夜里风大,那火一着起来,便就呼啸乱窜。 这火光中,一队具甲骑兵排开了阵势,梁珅一刀砍倒了辕门处的卫哨,十一骑人马踏着铁蹄冲了进去,在营中横冲直撞,马刀长枪大开杀戒。吐蕃一队巡哨一个回合便被撞得七零八落,从帐篷里逃出来的吐蕃军士没空披甲,被远处射来的一支火箭直钉在熊熊燃烧的火里。 喊杀声四起,混乱在火光下蔓延。 吐蕃军这回,真的炸营了。 胡三大和角楼对射了两箭,火药点燃了角楼。 赵正拍了拍胡三大的肩膀,“我走了!你见机行事!” “你走你的!”胡三大头也没回,一箭放倒了一个要去救火的吐蕃兵。侧头一看,又有十余人提着木桶扑向了水塘,胡三大箭无虚发,在黑暗里连狙数人,却被一蓬乱箭射得又退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角楼,上面的火已然烧大,有人顺着角楼往下爬,胡三大连发两箭,将其射杀。再摸到转角,更多的吐蕃军士已然提刀赶到。水塘边也聚集了不少人,终于有人提着水到了马草边,可此时草垛已是面目全非,十几大垛被引燃,火势盖天而去。 胡三大不敢恋战,射倒一个救火之人,丢了弓,转身就往仓区跑。但吐蕃兵围了过来,胡三大牢记赵正说的,无路可走之时,便寻机撤逃。他躲过了两面夹击,带着一大队吐蕃甲士围着一座木仓转了半圈,最后眼看逃无可逃,便直奔赵二娃而去。 正文 92、生天 , 结果到了木栅栏边,胡三大只见到栅栏底下被挖开了一块,却不见赵二娃的身影。胡三大当即没有多想,顺着那空档往外围爬去。 身后追兵紧至,胡三大顺着沟一路跑,抬头却见一个人影正猫在角落里往蕃军外围帐篷上点火。 “走啊!”胡三大喊了一嗓子。 赵二娃这洞挖得轻松,白天下过的那一阵雨湿润了草地, 草地下又是沙地,三两下就挖开了一个能爬人的空档,赵二娃转眼一瞅,发现粮仓大火已起,便就自己爬了出去,到处放火。 一水袋火药被倒了个精光,正点最后一处时, 却听身边一声大吼。转身一看,胡三大身上插着两支箭, 健步如飞。 “我兄长呢!”赵二娃一边跟着跑一边问。 胡三大道:“大概要死里边了!” 赵二娃心说你也忒不仗义了,却见胡三大龇牙咧嘴地把身上的箭拔了出来,然后卸甲,两脚跑得快,就是不往外边跑,就顺着木栅栏一路跑到了仓区的东南角。 满营区都是乱窜的吐蕃兵,见没有唐军攻进营寨,便都开始提桶灭火。追出来的蕃军满眼都是人,顿时就失了目标。正自茫然,却听“轰隆”一声巨响,蕃军吓了一跳,立足看去,却见仓区里又起了几阵大火。 赵正趁马草料起火,吐蕃人注意力全被胡三大吸引过去的空档, 趁乱摸到了一座粮仓, 想推门而入时,却发现这门上居然还上了锁。当即哐哐两脚, 那门不仅屹立不倒, 还纹丝不动。 赵正心里暗道一声活见鬼,眼看来不及了,便从门边跑开,抬头看见了一扇半开的木窗,只是离地有些高,赵正跳了两次,但身上太重,没能跳上去。 于是开始卸甲,连兵刃都丢了,就挂着两个水袋,使了吃奶的力气纵身一跃,手指堪堪勾住了窗沿,两腿扒拉了半天,总算是翻进了仓库。 仓库里堆着一袋一袋的青稞粉,黑暗里看不着边,摞了却有七八尺高,这是蕃军用来炒糌粑的食材。赵正估摸着, 少说十数万斤。 赵正来不及细想,拔掉装了火药的水袋塞子, 就围着圈开始倾倒, 手里火折子一点,那火就窜了起来。 隔着木仓的缝隙,赵正看见隔壁的粮仓此时已熊熊燃烧,知道赵大柱他们也得了手。此时累得有些虚脱,便即顺着仓壁滑落而坐。 救火的蕃军很快便赶了过来,来不及开门,便有人使劲地砸。赵正心里骂了一句娘,到底还是因为帮胡三大点火耽误了些时间,此时粮仓里的火势并未大起,赵正知道如果让吐蕃人冲进来,这把火就算白放了。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赵正扯开装着青稞麦粉的麻袋,爬到顶上,照着火烧着之处就扬。可不知这麦粉是不是磨得太粗,还是这空间太大,一连扬了几袋子,它就是不炸。眼看吐蕃人就要破门而入,赵正气急败坏地跳下来,扯开两袋青稞粉,一手一袋,扬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蕃兵从窗口爬了进来,一落地,便抱着赵正,扭打在了一起。那门也终于撑不住了,“哐”一声倒了下去,更多的人冲进了粮仓,赵正默默地摇了摇头,把手里最后半袋子青稞粉甩上了天。 认命了。 谷紁 但就在此时,眼前突然火光一闪,紧接着双耳“嗡”一声便既失聪,脑海里一串金属交鸣声长长地响起。火焰围了过来,双眼紧跟着一黑,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蕃兵身上传来,两脚随即悬空,浑身被热浪包围,推着他就往后砸去。 这粉尘爆炸威力十足,当场便把扑上来的几个蕃兵掀上了天花板,靠窗的那侧仓壁被砸出了一个洞,赵正一个没顶住,一口鲜血就喷在了面前那蕃兵的脸上。 火势一暗一起,烟雾缭绕盘旋。炸了之后的粮仓,火势一灭一明,便烧得更加猛烈了。门外还没进仓的吐蕃人也都吓得不知所措,只炸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没人见过这爆炸,也不知唐军用了什么了不得的武器,没被炸的一时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赵正脑袋里一片浆糊,茫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但他看见眼前一个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的蕃兵,知道关键时刻有人做了替死鬼,但此时不逃,就真的逃不掉了。于是硬撑着最后一口力气,没让自己昏死过去。拨开身上的尸体,和一地的碎木片。旁边就是储水池,趁着烟雾阻挡,他翻身滚进了水里。 这把火他用尽了全力,能烧多久,能烧多少,他已是不关心了。 在水里找到了进水口,赵正爬进了暗渠,任凭外面天翻地覆,他只找逃出生天的道路。 在渠水里踉跄了数十步,眼前出现了三条道路。两条大的通往其他的储水池,一条小的不用想,便是储粪池。 赵正没得选择,他不可能再去怼那主渠的木栅,于是矮身一爬,进了臭烘烘的粪水渠。跳进粪坑里,努力地憋着气,没让自己呛几口粪水,搭着茅厕的入水口,奋力往上。 好在此时蕃兵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茅厕里还会有人,他们都忙着救火。 赵正翻过了茅厕沟里的尸体,在如鸡肠一般的疏解渠中爬行。等到主渠时,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赵正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摇晃着越来越昏沉的脑袋,在水里起起伏伏。 营地里的火还没有完全扑灭,打水的蕃兵眼见一人浑身漆黑地从暗渠里出来,一时惊异,再一瞧,此人还是个吐蕃人,问他,那人只道是方才不知哪来一声巨响,他便掉进了渠沟里,也不知这渠是怎么修的,走来走去,差点没走出来。说罢,他还上前帮忙,提着水去灭火。 营地里早就不辩真假,赵正又是灰头土脸,也没人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赵正浇了一桶水,便趁人不注意,提着木桶,摸到了一匹跑散的马,等混出了辕门,便跨马而上,顺着水流一路向外跑去。 角楼上的两个弓手,满脸震惊地望着不远处的仓区,不敢相信。 角楼下,栅栏外的洼地里,静静地躺着两具尸体。 那是接应他们的五人中的其中两人,赵正此时都没记清他们的名字。再一回头,粮仓仍旧黑烟汩汩,眼看已是不救。 赵正嘴角挂起一抹微笑,转头策马,望龙羊峡跑去。 正文 93、信我 , 赵大柱进粮仓比赵正容易太多了。 他摸到了最靠里的一座仓库,只等马料场起火,随即一肩膀便撞在了仓门上,那挂在仓门上的铁锁,顿时就断成了两截。进门抬头一看,仓内堆满了粮食,还混了干草。 这把火点的也比赵正轻松愉快, 火药撒在干草和青稞麦上,火折子一点起,大火顺势便从外往里烧。 仓里火势愈发凶猛,赵大柱都站不住了,出了仓门一瞧,却见五个吐蕃兵往这赶来, 两方见面都不由吃了一惊。赵大柱二话不说, 抡起从仓内拉出来的车架子,怒吼一声,当即便扫翻两个。 车架子丢了出去,赵大柱跟着往前冲,一巴掌扇晕一个,抬起手来硬挡了一刀,抓住那砍他之人,脑袋便就往对方鼻梁上怼,哼都没哼一声,那货便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最后一个蕃兵眼见赵大柱这铁塔一般地倾倒而来,一照面就干掉四个同伴,当即慌了神想跑,却不料赵大柱几个大步跨了过去,只一推,那蕃兵就飞到了储水池里。 赵大柱往水塘里一跳,炸鱼一般掀起一阵水花,手里把着那蕃兵的脑袋直往水底下塞。那蕃兵慌张地呛了几口水,挣扎了一会, 便就不动了。 赵大柱弄死了五个吐蕃兵,爬上岸想去找赵正, 却看对面的粮仓也起了火。 段柴也被吐蕃兵堵了个正着,他虽没赵大柱神勇,但毕竟也是右武卫队正,战阵娴熟,临敌经验加之技战水平颇高,闪挪腾转砍倒了两人之后,躲开了蕃兵的刀枪,转身又进了粮仓。 此时仓内的火势蔓延开来,段柴却被堵在里面出不得。情急之下,他在滚滚浓烟中摸到了后墙的木窗,翻身挂在窗上,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看见赵大柱从水里爬了起来。 “这呢!这呢!”赵大柱也看见了他,发辫都被大火燎得冒了烟。 见赵大柱来接自己,段柴心里一安,便就想往下滚。正就在此时,忽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段柴感觉浑身随着木仓屋一起颤了起来, 滚落在地, 就连赵大柱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人在火光映衬下面面相觑,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是段柴反应快,不管发生了什么,赵正说的,得手就撤。 赵大柱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烧的那粮仓,火苗已是窜出了窗外,一伙蕃兵从远处赶来,心说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 两人还没从爆炸中清醒过来,踉跄地爬起,趁着混乱跑到木栅边,段柴却说,不是这! 他指着东南角外围一座被点燃的帐篷,“赵二娃把火都点到那了,往那走!” 赵大柱也没主意,拖着段柴大步流星,在栅栏边狂奔。跑到东南角却不见有路可走,正自惊异,却听远处有人喊他。 “大柱,这!” 赵大柱定睛看去,只见胡三大在三十余尺外朝他招手。当即跑了过去,“元良呢?” “元良机敏,莫管他,我们先走!” 赵大柱愣了愣神,心中一想胡三大是和赵正一块行动的,既然胡三大都出来了,赵正应该也应该混出了营,当下也不纠缠,钻过了栅栏。众人在乱营之中寻了西南角的方向。那边梁珅正在佯攻,场面更加混乱。 四人摸到吐蕃西南营地,正见马匹乱走,于是一人牵了一匹,骑上就往外冲去。赵大柱扯下了一支吐蕃战旗,卷起呼呼生风在前开路,挡者披靡。段柴也抢了一支矛,紧伴左右挑捅突刺,四人一路杀出,顺便救下了被吐蕃兵围攻的四、五人。 谷瞺 梁珅满身是血,瞧见四骑来救,知道大功告成,于是一声唿哨,也一并跟随撤退。 众人出了东南营,便即按之前说好的,四散而开,让吐蕃追兵没了方向。赵大柱更是绕了军营半圈,又绕了百谷城半圈,确定身后没了蕃兵,这才向龙羊峡而去。 等到了龙羊峡,天色已是微亮,赵大柱远远地望见梁珅几人已经到了。 赵大柱策马跃涧,刚落地,梁珅问道:“赵守捉呢?” 赵大柱吃了一惊,“他没回来吗?” “柱子哥!”赵二娃显是刚才哭过,此时见赵大柱身后没有赵正,顿时流下了两行泪,“元良兄长没了……” “放你娘的屁!”赵大柱怒目斥道,一把扯过胡三大:“不是跟你一块么?人呢!?” 胡三大神色有些萎靡,只是不敢吭声。梁珅想去拉,却被赵大柱一手晃出了四尺多远,“今日找不着元良,你胡三大就是赔命,我都要将你挫骨扬灰!” 他把胡三大往地上一掼,骑上马,便要回头。 “绑了!”却听梁珅一声令下,顿时扑上来四个右武卫,拉腿的拉腿,抱手的抱手,赵大柱一时不察,竟被拖下马来,刚想破口大骂,嘴里忽然塞进了一团破布,赵大柱双目赤红,上下牙一推,把破布团吐了出来,“放开我,元良若是没了,我有何颜面再回平凉!” 梁珅一把刀架在赵二娃的脖子上,“元良说过,先撤的先走,这是军令!” “胡三!你这个孬种!”赵大柱歪过头就骂道:“元良待你不薄,你为何撇下他一人逃走!” “这怪不了他!”梁珅道:“这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买卖,战场上谁死谁活,只有天注定。我等又不止死伤一人,我右武卫此次精锐尽出,哪个不是以一当百的人物,若是都像你这般寻死觅活,那这仗还用打吗?段柴!” “唯!” “带他走!” “是!” 段柴走上前去,道一声:“对不住了!”便就往被五花大绑的赵大柱嘴里再塞了一团破布,扛起他来,放在了马背上。 赵二娃仍旧哭天抢地,被梁珅拎着上了马,胡三大望着远处缓缓升起的太阳,一时间,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梁珅蹲了下来,拍了拍胡三大的肩膀,道:“你莫要自责,那松女已去寻了。” 胡三大回过头来,眼神里带着一丝希望,梁珅点了点头,道:“她没见着元良,就自去了。她比我们方便,元良吉人自有天相,信我!” …… 正文 94、停战 赵正昏迷了几日,低烧不断。 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厚重的石磨,喘不上气来。 也不知在哪,也不知睡了多久。 他在一处山坳里,最后一眼见到的,便是达念。 那女子蓬头垢面,从马上滚落而来。 彼时的赵正, 双手双腿都已起了水泡。便就算有人挡在他的面前,抵挡了爆炸的冲击,但粉尘引燃的大火仍然灼伤了他的四肢和后背。从蕃军营中逃出来时,他已是强弩之末,甩开追兵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龙羊峡的去路也被封了,赵正只好掉马转向,寻了一处青草芳菲之地。 他倒在了草地上, 任那战马自顾踱蹄而去。 眼前的藏红花开得满山遍野,远处的雪山影影绰绰,在面前不断地变幻着,重叠着。 那时他便想,如果真就死在了吐谷浑,不知安郡王能不能遵守与他的约定。 平凉啊,怎么就如此地惦记着平凉啊…… 一张张面孔在脑海里闪过,赵金玉、周盈姐妹、姜婶子、友锄叔、还有赵吉利十二岁时舞着一根水火棍,暴打周奎的场景。 这是赵元良的记忆啊…… 身体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走吧,走吧,闭上眼睛就能回家了。 赵正挣扎着想让自己躺在一个更舒服的地方,但抬起头来,便就见到了达念…… 从昏迷中醒来时,达念正在往他烫伤的身上抹着黑乎乎的药膏。小心翼翼,生怕将他从梦中吵醒。 “这是何物?”赵正感觉能说话了,胸口仍然有些沉闷,但头却没有那般昏沉。 “你醒了?”一身泥污的达念面露喜色, 跪在赵正面前, 道:“红花、雪莲、棘豆、大黄叶、铁棒锤……好多好多……” 赵正也不知道这些是什么玩意, 就感觉那热乎乎的膏药贴着伤处,热辣辣地疼。 “有几味药材有毒呢,军本你忍忍。” 赵正趴在地上,转头看着自己烧伤的手臂,水泡没了,就是黑乎乎地还在渗着黄水。 “我采了些药草,只是不够,便就去百谷城又买了些。”达念轻声道:“军本这伤棘手地很,虽说烧得不重,可却毒侵六腑了。是以松女用药重了些,军本此时可还头疼?” “叫我元良吧……”赵正实在不习惯“军本”这称呼,知道达念救了自己,心里好感增了几分,他想转身,达念却不许,背上的灼伤最轻,但得通风,压不得。 赵正只好作罢, 只是胸口实在闷了些。只有说话时, 肺部张合起来,才让他好受一些。 “你叫什么?” “达念,达念卓班。我阿爹喊我阿念。” “阿念……”赵正咀嚼着这两个字,当初要是一刀把她砍了,这会儿,自己也该化成泥了吧。 “元……元良……”达念有些拗口,起身说:“我去端汤药。” 谷溚 赵正这才注意到,他正趴在一处遮了干草的土屋子里。这土屋子像是许久都没人住过,四处漏风,门框上什么也没有,门外生了一堆火,火上吊着一只瓦罐,正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 达念背对着赵正,蹲在火边,小心地将瓦罐里的汤药倒进了一只碗里。 赵正看见她赤着脚,脚上都是泥。 “鞋呢?” “骑马跑掉了一只,还有一只是在拖你的时候不知掉在了哪里。” “你不是有银子吗?怎么不买一双?” “给你买药草了。石堡城打仗,药草少,很贵。我找了好久,才买齐了这些……”达念把药端到赵正面前,道:“元良能自己喝药么?” 赵正点点头,仰着脖子试了试,可那滚烫的汤药还没进嘴,就全顺着嘴角溜在了地上。达念连忙伸手托住了赵正的下巴,“军本就知逞强。” 她转身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草杆,呶了呶嘴,赵正不知所以,却见达念将草杆的一端塞进了他的嘴里。随即便含了一口药汤,对着另一端缓缓地送了进来。 那汤药过了一道嘴,已是不烫了,只是温润。 赵正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可达念面色肃然,毫无扭捏,让赵正的心里好一阵感动,不由得又有了几分好感。 一碗汤药喝完,赵正问道:“我昏迷之时,你也如这般喂我?” 达念点头,“那时可不好喂,你又咽不下,我只能抱着你喂药汤。” 赵正闭着眼睛,手指握拳轻锤地面。 这人情欠得实在太大了。 青海藏地的草药对赵正身上的烫伤似乎有奇效,才几日,黄水便干谒没了踪影。烫伤的伤口也在慢慢愈合。达念煮了一回糌粑,赵正吃不惯,达念便又去买了些米,给他熬了粥喝。 赵正已是能翻身之时,达念用最后的钱买了一只羊,在水边杀了,将肥膘熬成羊油,待冷却了,便往赵正四肢愈合的伤口抹,说是能祛疤。赵正凭她摆布,眼看一日好过一日。 羊肉炖成了汤,羊油又用了六七日后,赵正便能起身走动,每日除了大解,便就吃喝不动,此时感觉身上又有了些力气。 除了后背,换药、抹羊油也不再需要达念上手,只是达念不允,仍自上手。这半月多来她早已习惯被烧得衣不蔽体的赵正,便连睡觉也躺在赵正身边,同盖一床毡被,也并不介怀。 那日,达念扛着羊皮去百谷城换药草,赵正等了许久,不见她回来,心中不由一紧,刚想起身去寻,却不料远远地看见达念一路小跑而回。 “马呢?” “卖了!”达念捧着一包碎银,脸上挂着微笑,“元良,我与你说个天大的好消息!” 赵正睁大了眼睛,如今还有什么消息是好消息? 达念拉着赵正的手,欢呼雀跃道:“停了!停战了!” “真的?”赵正一时也兴奋了起来,“石堡城呢?” 达念却深吸一口气,“前日,被唐军占了。” 赵正吃了一惊,石堡城的险要赵正早就听王渠让说过。只道吐蕃三万人马,硬顶唐军左武卫一万人,怎么说也不该再丢了回去。赵硕本事再大,他也不可能点石成兵…… 正文 95、相见 兴庆二年六月二十一,唐军夜袭百谷城。烧蕃军囤粮,十去八九。 唐军士气大振。 六月二十五日,陇右洮州、临州五千府军进抵湟水,到达陇右前线。唐河陇道行军大总管凉王赵硕整军一万八千,七月初三再攻石堡城。 七月初八,唐军攻占石堡城。兵锋推入吐谷浑六十里。 蕃军士气早衰, 后援、粮草皆不继,退守婉秀、莫门城。七月初八夜,唐连克二城,再斩两千三百余级。 七月初九,吐蕃大相结赞尚钦持节牵马,亲赴阵前乞和。 河湟之地失而复得, 唐蕃陇右大战再一次落下帷幕。此役,唐军死伤一万五千余, 蕃军尽失勇武精锐逾两万…… 赵正头皮上的青茬已显, 于是他把打了结的小辫拆了,头发拢在脑后。 达念给他梳了头发,重又编了两条辫子,用簪子别了个后髻,然后望着他的新发型,吃吃地笑。 赵正不知道自己该有多丑,连忙找了顶毡帽,扣在了头上。 达念把钱都给了他,两人在百谷城逛了一会儿街。赵正找了一家做鞋的铺子,看掌柜的羊皮靴子做的不错,便给达念和自己一人买了一双。 吐蕃骑兵正在往西后撤,大队人马穿城而过。 城里一阵鸡飞狗跳,但百姓的日子依然得接着过下去。无论唐蕃双方谈得如何,没了婉秀和莫门城,一向作为后勤基地的百谷城便又处在焦点之上。城外的粮仓早已成了一座废墟,蕃军营帐也于数日前撤走。 赵正揣测蕃军此时无险可守, 百谷城只能拱手相让。 一队吐蕃兵临街抢了数家店铺,抱着抢来的细软, 还使劲地往地上啐。但他们终究还是有风度的,历史上许多败军临撤离之时,焚城屠城的不在少数。为的就是坚壁清野,不给敌军留下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 哪怕这城中百姓还有自己的同胞,不能带走的,杀了也不给敌人留下。 赵正把达念抱在怀里,躲在了小巷角落里,街面上的蕃军一波接着一波,扫荡了一番又一番。直至夜幕降临,这才骑上马,扬长而去。 达念躲在赵正的怀里倒显得安心,趴在那厚实的胸膛上,结结实实地还睡了一觉。等赵正喊她时,天色已是大黑。 两人在黑暗中大眼蹬着小眼,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 “一个多月没洗澡,阿念你也睡得着!” 达念咯咯咯地捂上了嘴,道:“苏毗人一辈子也就能洗三个澡。出生之时洗一个, 成亲之时洗一个,到老死时再洗最后一个。” 赵正吃了一惊,细细闻着达念身上的味道, 倒还真只有羊膻味。当即便皱了眉头,“走!” “去哪呀!?” 赵正拉着达念出了藏身之处,“回家,烧水,洗澡!” 谷丣 “那能洗吗?四处漏风。”达念双手拉着赵正的手,拖着脚步不愿动,“元良,不洗行不行?” “不行,左右迟早要洗,现在不洗,回平凉你还是要洗。”赵正在空无一人、满是狼藉的大街上不依不饶,迎面却忽然见一阵火光。 一队人马穿过了城门,举着火把踏蹄而入。赵正心里一跳,怎地还有没撤走的吐蕃兵,当即想躲,却听来人一句呼唤:“前面可是赵守捉?” 那喊声中带着兴奋,快马加鞭“驾”一声赶了过来,赵正一听这动静有些耳熟,趁着火光定睛一看,却是梁珅。 当即便吃了一惊。 “守道?你怎还在此?” 穿着唐军军甲的梁珅见真是赵正,顿时笑中带泪变成了老泪纵横,直从马上滚落下来,拉着赵正就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我就没走!”梁珅道:“这半个多月,我一直在寻你。只是蕃军防范极严,我一直无从下嘴。只是蕃军在军仓前悬挂的尸首中,并没有发现你的踪迹,我就猜你定还活着……” 赵正被他一顿熊抱,脸被甲片磨得生疼,想推开,内心又不忍。这是他这半个多月第一次见到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的战友,心里也是极开心。 “守道,你怎么先进城了?凉王呢?” “凉王还在婉秀,明日进城。”梁珅把赵正扶开,认真的打量:“数日前,左武卫反攻石堡城得手,我便去见了凉王殿下。他知你还在百谷城,便许了我一队人马,今日蕃军撤走,我等在粮仓废墟中又寻了半日,挖地三尺都没找到你,没想到这一进城就给了个天大的惊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走,随我去见凉王殿下!” 他拉着赵正,赵正却拉着达念。 梁珅眨了眨眼睛,当即会意,便哈哈大笑,回头道:“来人,备两匹马!” …… 婉秀军营中,赵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石堡城之战,唐军损失十分严重,死伤之众也是他远未料到的。虽然当日只给了皇甫隆云十日克城期限,但他也知道左武卫此战倾尽了全力。便只在期限到时,降了皇甫隆云半级,让他仍领左武卫统军作战。 好在河西右武卫偷袭百谷城得手,让蕃军没了依仗。 拿下了百谷城,从人数上来说,唐军其实仍有余力继续进攻。只是府军不堪重用,打不得逆风。而且朝廷也无力再战,粮草、援军均不见踪影,赵硕这才同意陇右停战议和,坐失了百年良机。 只怪大唐如今国力不盛,只怪凉州来得太晚,只怪手里无可用之人,只怪手里无可用之兵…… 正自捶胸之时,忽闻中郎来报,说是梁珅求见。 赵硕闻言一惊,梁珅此时应在百谷城,深夜来见莫不是有了赵正踪迹,当即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赵正可能还活着,怕的是梁珅带回来了赵正的尸体。 于是鞋也顾不得穿,披了羊裘便冲出了牙帐,左右一瞧不见梁珅踪影,再一看帐下,赵正牵着马,正朝他拱手作揖。 “殿下!赵正复命。” “元良!”赵硕紧追了几步,双手扶着赵正的肩膀,不让他鞠下身去,“元良你也忒冲动了些……” 正文 96、决心 , 当日安郡王飞使来报,说赵正领二十骑人马奔袭五百里,去断吐蕃粮道。赵硕本还不信,赵正是有些军阵本领,但说他能率区区二十人便就敢直冲吐蕃军粮,这听上去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在焦灼中苦苦等信,忽有一日却闻斥候说, 蕃军粮草不济,军心大乱。这才知道赵正已然得手,下定决心整军再战,克复石堡。 左武卫固然英勇,但定心丸是赵正亲手递上来的。 后来又听梁珅说了此行种种,从陇右长途奔袭,走涧谷、爬日月山, 伏杀卫茹骑兵, 再跳龙羊峡, 于百谷城外排兵布阵,只五人潜入蕃军粮仓放火。 赵硕听得认真,心中却波涛澎湃,只道赵正这人浑身是胆,又棋走险着,出敌不意。却不知为了烧吐蕃人的粮草,赵正是怎么活下来的。 “走,今日你我秉烛夜谈!”赵硕拉起赵正的手,“我倒要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赵正苦笑一声,能想什么呢?不来吐谷浑,安郡王真能把他卖给吐蕃人。虽然只和这老狐狸交谈过一次,赵正就看穿了这人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资深政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骑虎难下而已。 也正是因为走了这一遭,这半个多月养伤期间,赵正终于大彻大悟。 平凉里正算个屁。 团练副使算个屁! 别人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有军功如何?在安郡王眼里, 捏死你如同捻死一只蝼蚁。 但你能说安郡王是个坏蛋?人家只不过是从大局出发, 牺牲一个赵正,也许就能让吐蕃退兵。 他错了? 他没错。 错的只是自己,错在没有权势,没有能力。 赵正也终于明白了,赚钱养家糊口只是副业,就算他把平凉建成如长安城般的宏伟雄壮,他也还只是别人手中随时可弃的棋子。 只有站在大唐的决策层中,他才能摆脱如此这般的命运。 就如他从疏解渠中钻出来那时发过的誓般,这辈子他都不想再活在阴暗的下水道里。 赵正的脸色有些阴郁,摆了摆手,道:“凉王抬爱了,元良浑身污秽,实在难登牙帐。此番吐谷浑之行,不过侥幸,也无甚可表。只是死伤的弟兄,元良还须安抚家眷,只盼给一骑快马, 明日便回凉州。” 赵硕见他脸色肃然,知道此行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一想,也罢,来日方长。于是便道:“你回凉州也可,左右在百谷城我也呆不了几日。等回了凉州,我再寻你,一醉方休。” “唯!”赵正做了个揖,低头见赵硕光着双脚,便道:“吐谷浑夜晚寒冷,还望殿下爱护身体。” 赵硕哈哈大笑,“我心中捉急,一时不顾,让元良见笑了。” “不敢!”赵正正色道:“那臣便告辞!” “去吧!”赵硕大手一挥,喊来一旁的梁珅,“你且空一座营帐出来。” 梁珅原本想拉着赵正和自己一块睡,但赵正身边还有达念,此时又有赵硕吩咐,当即便说:“臣下军帐可空给元良,收拾收拾便能睡了。” “也好!”赵硕点点头,从腰上摘下一只玉牌,递给了赵正,自让两人离去。 看着赵正那有些单薄的背影在营火中变得影影绰绰,赵硕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月亮,叹了出来。 一月不见,这位平凉里正似乎又有了一些变化。说话表情神色之中已带城府,完全不似在田间地头那般开朗。 安郡王着实下了一招狠棋,让赵正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来人!摆酒!”赵硕大吼一声,转身回去了牙帐。 谷嘊 …… 达念一直等在了辕门口,直到赵正亲自把他接进了唐军营寨中。 “这什么人?” “不知道呢!拿的是凉王殿下的令牌。” “听说了吗?是这人烧了蕃军的粮草?” “他?不会吧,长得也不像啊……” “你知道个屁,人梁队正说的,知道梁队正是谁吗?凉王殿下的亲卫,右武卫来的……” “右武卫?啊呸!右武卫算个鸟!右武卫怎么不见来石堡……” “闭了你们的狗嘴,好好站哨!” 哨卫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位吐蕃人穿着打扮的一男一女,窃窃私语之中,被带哨的将军抽了几马鞭,顿时鬼哭狼嚎。 赵正回头看了一眼,轻轻一笑。 达念蹙着眉头,抱着手里的包袱,眼神也是小心翼翼。 “你害怕?”赵正问道。 达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是不肯说话。赵正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唐军在她眼中,就如蕃军在平凉百姓眼中一般。 达念的兄长,在石堡城便是与眼前的这班人厮杀。 让她完全放下戒备,却又谈何容易。 “元良……”达念站在帐篷门口停下了脚步,看了看梁珅,又看了看赵正,欲言又止。 “怎么了?”赵正拉了拉,达念却不动。 “元良,我想去寻我兄长。” 赵正愣了愣,梁珅却道:“这么晚你去哪寻你兄长,先进帐篷再说。” 达念摇头,看着赵正,眼里流出泪来:“我以为我能与你回平凉的……” “你住口!”赵正一把将她拖进帐篷,把梁珅一脚踢了出去,放下帐帘,赵正道:“若是你没救我,便也罢了。如今你想走,却是不能了!” 达念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圈着两手抱着赵正,“我不想走……可我还有兄长……” 赵正端起她的脸,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手指缝掉落下来,浸润在沙地上,“你兄长我来寻。” 梁珅从帐外伸出个脑袋进来,“元良寻不着,我替他寻。” “你走开!”赵正道。 梁珅嘿嘿嘿地笑,“左武卫我虽不熟,但我与凉王说了,凉王定会帮了这个忙。” “真的……?”达念泪眼婆娑地看向梁珅,“军本可是逗我?” 梁珅两只手指并剑,指着天道:“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子寻什么亲?你自安心与元良回家,这里便交予我就是……” 赵正连忙点头,“他说能办,那边能办。” 达念破涕为笑,抹着眼泪,道:“那我去平凉得买羊……” “你买牛都行!我又不差钱!”赵正伸手刮了她那脏兮兮的鼻子,话锋一转道:“不过,你得先洗澡……” 正文 97、恩人 第二日,赵硕交还了玉令,按之前说好的向赵硕讨要马匹。凉王很爽快,不仅给了马,而且还派了一队亲卫护送。赵正推辞不过,只得受了。 亲王出行,不过二十四骑亲卫。赵正回家, 赵硕却批了十二骑护送。赵正知道这是凉王给的最高礼仪,只有心腹才能有的待遇。 用了军中朝食,赵正率左武卫将军及将校恭送赵正出了辕门,皇甫隆云亲扶赵正上马,道:“左武卫多谢赵守捉相助,此一行路途甚远, 赵郎好走,改日定去凉州拜会!” 赵正坐在马上向众人拱手,凉王点了点头, 挥了挥手:“元郎自去,此一行鄯州、兰州、凉州我已派人知会,沿途各驿定有专人相侯。到得平凉,代我向娘子们问好,还有琳儿,我亦许久没有见她了……” “凉王有心了!”赵正心里感慨,知道面前这皇家二郎放下身段,对他礼遇有加,往后入了幕府,只有唯他马首是瞻,以报知遇了。 达念却有些受宠若惊,上马前脸上肃然,小手不住微微颤抖。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婉秀军寨,向东而去。军士们披甲执旗,一面曰“唐”、一面曰“赵”。唐字军旗黑底黄绣, 赵字号旗黄底黑绣。甲胄鲜明,旗帜飘展,招摇过市。 马队过了黄河,在日月山脚下只见谷地里一处高台,石堡遥遥而望。城上军旗飘扬,守城军士目送着这队黄甲骑队自谷中穿过。 赵正抬眼望去,战场早已打扫干净,只是各处仍有黑色血渍,谷里青草不生,处处都有刀痕斧影。石堡城下的崖上布满了箭矢,崖下滚石原木成堆。赤着胳膊的唐军正顺着小路,抬着岩石巨木吃力向上,从此时起,这里又便是唐军天险。 远处山谷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堆成山的尸体正在焚烧,空气中传来了焦糊味道。 赵正最后扭头看了一眼河西方向,那里雪山入云,想起当日爬山之时种种,内心又不免一阵唏嘘。 原本此行九死一生,如今想来不知是侥幸, 还是有人庇佑。此种战法, 便是再来一回,赵正也仍无把握活着离开。 心中不由暗道,自己毕竟不是领兵冲阵的良将。往后若是还有此等差事,还是得躲远一些。 容易赔本。 赵硕给了最好的马,日行百里毫无问题。马队过了石堡城,在定戍军稍事休整,军士给战马喂了些马料、盐和水,便未过多停留,直奔湟水城过夜。次日绕道兰州,沿途驿站不敢怠慢,更换马匹用的都是四百里加急驿马。 赵正归心似箭,便连兰州城也不入了,第三日上路,就直奔凉州。 过了大通河,官道一路往下,两侧高山耸立,热浪扑面而来。在苍宣过夜,赵正给达念换了一身唐制丝绢宽襟襦裙,自己也买了一身长袍。 在苍宣大街上,看着满街的大唐百姓,一向不拘礼节的达念反倒拘谨了起来。 “元良……”达念紧紧地拉着赵正的手,“明日便到平凉了?” “是啊!”赵正脸上带着笑,领着她找了间铺子,叫了两碗羊汤,两只胡饼,“下了山,阿念就不说话了,可是紧张?” 达念点点头,小心翼翼:“我第一回来,还要去见你家末蒙。心里慌,和做贼似的。这一路我都想逃走,还是回山上放羊算了。” 谷睦 赵正呵呵笑了一声,“平凉地广,草场丰茂,想放羊,那里正合适。而且我家娘子又不吃人,只是让你背井离乡,委屈了。” 达念摇摇头,“苏毗人在哪,哪里就是家。” 说罢,便端着羊汤,细细地酌了一口,手里拿着胡饼,却不知该如何吃。 “给我!”赵正把她手里的胡饼接了过来,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泡进了羊汤里,达念吃吃一笑,道:“你们大唐人吃饼,还有讲究。我们吐蕃人,照着就啃……” 但这顿饭达念吃得并不习惯,她还是想念吐蕃的酥油,还有炒过的糌粑。只是看赵正吃得满头大汗,不想坏了他的兴致,把碗里的吃食吃了干净,抹着嘴就对着赵正笑。 “好吃。” “别勉强了。”赵正道:“以后你想吃什么,和我说便是。青稞平凉没有,但你能种些麦子,味道不比青稞麦差。” 达念使劲摇头,心中暗道既然到了大唐,那便是大唐人,大唐人吃什么,她便吃什么。平凉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元良吃什么,她也吃什么。 赵正不知祁县令还在苍宣,只道他是去了鄯州,便未去县府打扰。但祁县令早就知道赵正要来苍宣县城。想出门去迎,但是赵正却住在了城外的驿站,到了驿站又一问,赵正却是已然进了城。祁县令在城里找了一圈,却不见赵正踪影,眼看城门已关,祁县令只好作罢,只等第二日天不亮,便带人一早赶到了驿站。 可他仍旧去地晚了些,赵正起得比他还要早。 祁县令追了二十里,也没追上赵正的马队。心里不禁有些失望,拨马转身回城去了。 过了柳林,在有三十里就是平凉。远处风沙漫卷,颇有遮天蔽日的架势。路过富安,再过周集,漫布田野的稻苗已有一尺来高。盈仓渠水顺着官道一路延伸而去,渠水拍打着渠壁,像枝蔓一般在田野中四处扩散。 总算回家了。 赵正心旷神怡,不免得快马加鞭。 隐隐约约听见了平凉角楼的梆子声传来,赵正眺目一望,便见平凉村口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 赵吉利单人单马,立在前路,只见骑队到了,便大喊一声,“赵元良,你还舍得回来啊!?” 说罢,哈哈大笑,直冲而来。赵正在马上被他一个熊抱,差点摔下马来。他那七尺之躯,虽不如赵大柱强壮,但那压迫感十足,便是赵大柱也要望尘莫及。 两人笑得眼泪横流,赵吉利拍着赵正的肩背,深吸一口气,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转眼一看,却见一脸紧张的达念。 “恩人!”赵吉利当即便下马,作势就要跪倒。 达念吃了一惊,想阻止时,赵吉利已是叩了一头…… 正文 97、相聚 全村老少大概都在村口了,赵正如英雄一般,被人簇拥着进了村。 赵有锄几个叔伯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匹红绸,就要往赵正身上挂。赵正拗不过,只得裹了一身大汗。 周盈两姐妹原本还带着笑,见了赵正,却禁不住地哭了起来。 “元郎!”周春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贴着赵正就往他衣服上蹭,“他们说你没了……我和阿姐日日哭泣,每天都去祠堂上香,让赵家先祖保佑与你……” 周盈红着眼睛,面色幽怨:“活着也不知早些回家,若不是凉王殿下差人来说, 你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赵正点点头, 看着人群里站着的赵大柱和胡三大,还有一直不敢过来的赵二娃。都回来了, 回来就好! “吐谷浑可好?”周盈推开赵正,问。 “有甚好的,白日里晒死了,夜里冷死了。”赵正打了个哈哈,却不料身后又伸了只手出来,拽着他的衣角。 “元良……”达念紧紧地跟在赵正身后,知道周盈姐妹就是他的末蒙,此时便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阿念!”赵正介绍道,“没她,我回不来。阿念,这是我家大娘子和二娘子。” 周盈早也看见了赵正身后的女子,只见轻纱遮面,一席淡蓝色绢裙,看身材眼神,似是比周春大不了多少。虽是心里略有失落,对这女子并无十分好感, 可她也知道是这女子在吐谷浑救下的赵正,脸上便就笑了起来,落落施了一礼:“妹妹。” 达念连忙双手交叉垫在胸前,微微一弯腰,“末蒙!” 周盈不知这末蒙是为何意,但见达念神色虔诚,礼数虽异于大唐,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敬意,于是伸手扶住了达念,“妹妹远道而来,一定累了,且虽阿姐回屋,我三人详谈。” 周春却撇着双眼,皱着鼻子嘟嘴不肯动,拉着赵正的手就是不放。周盈扯了她一下,周春“哼”了一声,直面赵正,逼问道:“元郎可还记得家里有我与阿姐?” 赵正知道这丫头估计又要说他偏心,此处放眼望去,他平凉父老都围着看他四人热闹,眼神玩味, 嘴角带笑。 尤其姜婶子, 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身边的赵金玉那张脸上,写满了蝇营狗苟的暧昧神色。便连赵大柱,也抱着手,看起了热闹。 “元良,你这回家,嫂夫人不得让你跪椽子啊?哈哈哈哈……” 赵金玉也跟着起哄,“春嫂子,别跪木椽子了,回头我让我阿爹给你备支狼牙棒,他若是敢厚此薄彼,你便让他跪在那背楚辞……” 赵正心虚,老脸微红,对周春挤了挤眼睛,“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元郎就是偏心,偏心!”周春不依不饶,“她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我也是十五六岁。元郎是不是与她有了什么事情……” 赵正叹了一口气,搂着周春的肩膀,细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谷鵢 “不理!羞死人了!”周春气呼呼地转身,却见达念摘下面纱,向她也施了一礼,“小末蒙!” “哼!”周春顿足,回头看了一眼赵正,抹着眼角方才留下的眼泪,似是想了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气急败坏地转过头去,对达念道:“既是来了,那我便是你阿姐。” “她大!”赵正道。 “不管!我先进的赵家祠堂!”周春头也不回,拖起达念一只手,“我们不与元郎说了,回家,阿姐做了好吃的……” 达念一时无所适从,看着赵正,赵正呶了呶嘴,去吧。周盈安慰道:“妹妹放宽心思,你是元郎的救命恩人,便也就是我姐妹二人的恩人。” 周盈说得真切,达念却有些受之不起,“末蒙……” “别说了,回家!” 三人一起往家里去,达念一步三回头,想在人群里找到赵正。但此时的赵正早已被人浪淹没。 赵大柱直上前去,一把又将赵正抱在了怀里,一旁的胡三大和赵二娃两人泣不成声,如不是周遭人多,下不了身去,他两个早就跪在了赵正面前。 “元良兄长……”赵二娃瘪着嘴,想说些什么,却被赵正一把拉了过来,他看着胡三大有些犹豫,大声骂道:“胡三,你杵那干甚呢?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过来!” 胡三大不敢动,当日从百谷城跳过了龙羊峡,一路内疚不已。虽说梁珅让他宽心,可越走胡三大的心就越紧。他怕赵正真的死在了吐蕃军仓中,又怕他逃出来了,达念却找不着,他想随梁珅回头,但梁珅却没有应允。 梁珅怕的就是平凉弟兄为了赵正铤而走险,那时若是有个闪失,而赵正又完好无损,他没法向赵正交代。 这事梁珅也跟赵正说过,赵正却十分理解当时的情势,换做是他来做这个决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知道梁珅是未了平凉,也是为了赵正。就算赵正他死了,至少他梁珅还为平凉留下了几人。 几兄弟抱头痛哭,在战场上都未留下一滴眼泪的赵大柱,此时哭得却是最厉害。 赵有锄见状,便高声道:“没事就都散了吧,留他几兄弟叙叙旧。这半个多月了,我平凉日日哀歌,此时此刻,大喜临门,还不回家杀羊宰鸡?今夜祠堂摆席,不醉不归!” 人群又“轰”地一声炸了开来,半大小子跑的飞快,就要去逮羊捉鸡。长辈们站在圈外也吟吟而笑。 元良回来了,真的是平凉今年最大的喜事。 一时间,整个平凉鸡飞狗跳,好一阵闹腾。 赵金玉在祠堂里清出了一间偏屋,把众弟兄都迎了进去。几人围着赵正,咋咋呼呼地让他说出是怎么从吐蕃军仓中逃出,又是怎么被达念救下之事。 赵正一扫阴郁的心情,当即站在桌案上,口若悬河,把自己如何引爆了粮仓,又是如何滚进了水池中,又是怎么混出了吐蕃军营一五一十,添油加醋了一番,合盘托出。赵正口舌如簧,说得又是绘声绘色,直说得众弟兄一阵一阵地惊呼。 当真舍命相博、浑身是胆…… 正文 99、喝酒 姜氏炖了三大锅羊肉,只放了咸盐。 肥美的羊汤和雪白的羊脂在火光下格外诱人,大块羊肉在汤中颤动跳抖,羊肋把在手里,骨肉用刀剔了,在醋碗里涮过,就着洗得干净、翠绿喜人的芫荽, 喝一口羊汤,嚼一口羊肉。 赵金玉没有吝啬,酒管够。 不管这酒甜不甜,赵正喝了许多。平凉老幼不管辈分,一家总有那么一两个代表,排着队挨个来敬。 直到实在喝不动了, 赵正的肚子撑起了一个弧度。 堪堪将叔伯弟兄、姑嫂姐妹打发,村外又来了一行人马。 听说赵正回了平凉,军械营白营正、金司兵、曹司仓也闻着风便来了。路上正好碰上没追上赵正折回县城的祁县令,几人一寒暄,得了,别撑着了,一起去平凉吧。 如今的平凉可不是一般的平凉。 赵元良是凉王殿下看重的人,这层关系大家都不陌生。但那时的赵元良也仅仅只有个名声,旁人看来,他不过就是修了一条盈仓渠,杀了几个迷了路的吐蕃兵而已。真要说有什么本事,不见得。 但现在不一样。 河西粮草辎重运输,赵正直钩钓鱼扫灭吐蕃五百精锐,别人不知道,军械营护军是主力,他们最清楚。军械营白营正躺在床上立大功,司兵金阿贵少说升三级。营中护军人人有赏,各个记功。 谁不感怀平凉赵元良? 陇右石堡城之战,赵元良率轻骑二十, 星夜奔袭五百余里,凭一己之力火烧蕃军粮草十数万石, 使得陇右战局立解,让左武卫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不说,还釜底抽薪解决了大唐的边患危机。 凉王殿下派亲卫护送赵元良回家,还沿途飞马传信,各驿驿臣穿戴整齐,站在路边肃立作揖,恭迎恭送,放眼整个河陇,哪个里正还有如此待遇? …… 几人进村就朝赵正作揖,倒把出门迎接的赵正整不会了。 祁县令更是唏嘘,揣着手就叹了口气,“哎,元良啊,我这追你可是追了七十余里啊……” 赵正深深鞠了一躬,“元良何德何能,多谢诸位贵人抬爱了。” 金阿贵几个军械营的将校连忙还礼,白营正笑道:“元良见外了, 我等知道元良从吐谷浑归来, 屁股冒火, 哪里还坐得住, 便邀约一道,前来讨杯水酒,你可不能藏私才是……” “言重了言重了!”赵正当即哈哈大笑,吩咐人下去宰羊,再去备了几坛米酒。又让赵金玉去收拾了几间瓦房,准备床榻被褥一应物事,只道祁县令、白营正看得起,今夜就别走了,不醉不归。 “正是如此!” 众人就在祠堂的偏房里又摆了一桌,推杯换盏,吃肉喝汤。赵正陪着他们又喝了十七八碗水酒,这回是真的再也喝不下了,开始头昏眼花起来。 赵吉利、赵大柱几个知道赵正这一路奔波,应是劳累异常,于是各个自告奋勇,上前敬酒。军械营的糙汉们与赵吉利几兄弟都是战场生死弟兄,此时见他们跳将出来,便伸手挡在一边,拎着坛子便要分个高下。 祁县令看得咪咪直笑,直夸平凉卧虎藏龙,此战之后,平凉在凉州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几人互相吹嘘了一番,赵正又敬了几碗酒,却是再也撑不住了。 两只眼皮打架,眼前人物景象摇晃重叠,赵正晃了晃脑袋,一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吐谷浑,临死前看那雪山影影绰绰,重重叠叠……知道这水酒入口虽甜,但后劲十足。若是再喝下去,怕是明日都爬不起来。 于是只好伸手告饶。 谷凶 祁县令倒也不拦,道:“元良一路风尘仆仆,本该早些歇息。今晚就别喝了,来日方长!” 一旁等着的赵金玉赶紧扶起赵正,踉跄着脚步出了酒局。 那木门关上,赵正听祠堂里传来赵大柱酒令喝杀的动静,有些不太真切。赵金玉一边走一边埋怨:“元良你也不知示弱,你可知你一晚上喝了多少?” 走到祠堂门边,赵正扶着门站定,转身摸着赵金玉的脸,喷着酒气,吃吃地笑,“金玉啊……这才哪到哪,你该学着习惯,往后这般应酬,只多不少。” “那你也不能往死里喝啊!” “死?”赵正呸了一口,“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到我们平凉来?……” 赵正蹲了下去,“哇”一声把肚子里的酒水喷了出来。 他一边吐一边指着天,没有哪个贵人会颠颠儿地跑到平凉这穷乡僻壤来陪一个泥腿子喝酒。他们这酒,只是为了凉王殿下而喝。 但和他们不同,赵正这酒,却是为了自己喝的。 如果连喝酒都不知道为何而喝,那这酒喝下去就是浪费粮食。 赵正敬自己,安郡王让他很清醒地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的未来和前方要走过的道路太过曲折,也充满了一般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凶险。 他再也不能做他富家翁的美梦。 因为从此以后,他的身上就刻上了凉王殿下的烙印。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如今就站在凉王赵硕的身后,他们将要并肩面对的,是一整套大唐帝国的法理秩序,以及就算丢掉性命也要维护这套法理秩序的满朝文武。 他得敬自己一杯。否则很有可能再敬自己时,便是他赵氏九族数百口一道跪在刑场上时。 这酒怎能不喝? 就算喝死又怎样? 赵正摆了摆手,金玉啊……你不懂…… 他一摇三晃地回了家,摸着黑舀了一瓢凉水,漱了漱口。 “元郎回来了?”周盈从里屋出来,麻利地开始烧水。他知道赵正极爱干净,每日从外回家,必定沐浴更衣。 赵正走到灶间,看周盈在灶膛边忙活的身影,禁不住地抱了上去。 “娘子……她们呢?” “都睡了。”周盈放下手里的瓢,转头道:“元郎洗完后与阿念睡吧……她初来乍到,你别让她寒心。” 赵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把头枕在周盈的肩膀上,“多谢娘子了。” “你谢我作甚。” “谢你通情达理……”赵正苦笑一声,看那炉火熊熊窜起。 正文 100、加封 七月十六,河陇节度使河陇道行军大总管凉王赵硕,作为大唐和谈使臣在百谷城与吐蕃大相结赞赏钦商定了停战和约。和约中约定,吐蕃让出百谷城,并自百谷城退兵六十里。河西以目前双方实际控制为准,各自退兵叁十里。 脱离接触。 和约经双方使臣签字画押,再呈递长安与逻些, 经大唐兴庆皇帝与吐蕃索朗赞普用印后送回百谷城。 八月十叁日,和约生效。 八月十五,吐蕃卫茹两万人马自吐谷浑回撤逻些,左武卫同一日撤回鄯州驻地湟水,鄯州府军与陇右边军接替防线,固守百谷、婉秀、莫门、石堡四城。河西吐蕃苏毗部达布伦钦自十六日开始布置撤军事宜,只留五百人筑四水军寨为前哨,其余部曲回撤肃州。墨宣城亦于八月十六撤军, 安郡王赵末留河西边军五百守墨宣城寨, 右武卫大队回撤凉州驻地。 大唐与吐蕃的此轮边境冲突正式落下帷幕。 赵正骑了一天的马,到凉州时,恰好碰见进城的梁珅。 梁珅毕竟还是右武卫的叁营旅帅,赵正回平凉没多久,他便自吐谷浑回了河西,前日右武卫从墨宣班师,他的叁营护送军资晚了两日,今日交接完毕后,也了结了旅帅之责,赵末便让他回都督府。 两人没有寒暄,梁珅连揖都没作,披着甲搂着赵正的肩膀,一脸兴奋,“一早在兵驿起身之时, 我右眼皮就总跳, 想着有何喜事,不料就在城门口碰见了你。元良,此来凉州, 可是去见凉王殿下的?” “凉王回来了?” “你也是个神!”梁珅斜着眼睛看赵正,“殿下前日就回凉州了,昨日还说怎么赵元良还不来?” 赵正打了个哈哈,道:“这才刚刚停战,殿下日理万机,怎有空惦记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平凉地处偏僻,消息闭塞。我要不是恰好赶在今日进成述职,我也不知殿下回来了。” “诶!”梁珅用身体撞了赵正一下,眼色暧昧:“朝廷赏功敕书下月就到,你就不想知道你前途如何?” “你有消息?” 梁珅眨着眼睛摇头,“你别问我啊,王长史家里关陇高门,手眼通天。旁人不知,他总是知道的。不如你一会也帮我问问,看看我能升几级?” “……”赵正拨开了他的手,心道你这枪手找得好啊! 两人相视哈哈一笑,一齐进了凉州城。 赵正原本是来找赵末复命的,毕竟差事都是安郡王给他的安排。而且听说赵末昨日也回了凉州,正好今日闲得没事, 来凉州一并述职。但梁珅却不依,扯着他先去都督府,去见赵硕。 赵正一想也行,左右两位王爷同城办公,耽误不了多少时辰。于是欣然应允,随同前往。 谁知一进都督府,还没到厅上,隔着一堵墙,两人便听一声瓷器碎地的声响,随后传来赵硕的怒吼:“什么玩意儿!” 赵正一愣,这是谁把凉王给得罪了,侧着耳朵一听,却听赵硕道:“我河陇道此战死伤数万,战死将佐就有数十人,左武卫几乎打光!我赵书德督战,恨不能把帅旗插在前军将士脑袋上!他竟还在陛下面前说我河陇空耗粮饷,消极应敌?” 说罢,抓起桉上的一封书信,“擦擦擦”地扯成了碎片,捏做一团飞了出来。 那纸团恰好就落在赵正的脚边,梁珅呶了呶嘴,你不看看? 赵正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捡? 梁珅便嘿嘿嘿地笑,我又不傻! 这种书信大概率就是朝中眼线写来的密函,赵硕乱扔也就罢了,旁人乱捡就是麻烦了。 果然没一会儿,王渠让一脸叹气地追了出来,一眼看见赵正和梁珅二人。 “稍候,稍候!”王渠让压了压手掌,低头把纸团子捡了起来,揣进了袖兜里。转身入了厅,劝道:“二郎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赵硕深深地叹了口气,“谁在外面?” “赵元良与梁守道。” “他两个听了就听了!”赵硕没好气地抬了抬手,“来都来了,杵在外面作甚?进来吧!” 梁珅耸了耸肩,当即走在了前面。赵正跟着进了议事厅,一起见了礼。 赵硕原本因为朝中的龌蹉正在气头上,此时见了二人心情好了不少。 “都听见了?” “听见了!”赵正也不隐瞒,像这种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你在后面捅我屁股的龌蹉事,说小不小,但说大也就那般大,实在不用太挂怀。 相反,以赵硕的身份和他的资历,朝廷里没人捅他屁股,那才是怪事。 就算太子殿下不屑于这等下叁滥的手段,他手底下那一帮太子党羽又怎会安安分分地看着凉王赵硕独领功劳。 2k 左右武卫原本不属于太子嫡系,但跟凉王也绝扯不上关系。如今凉王督战,整合左武卫,一举拿下了石堡城,朝廷里虽然表面大肆肯定赞扬,背地里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嚼舌根子。 “哎,不说了!”赵硕实在没心情再去讨论这乱七八糟的腌臜事,眼下吐蕃人是打发走了,接下来他得做很多事情,以前他倒是觉得河陇之地流民甚多,农事最为重要。可眼下打的这一仗,让他意识到若是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他什么也干不了。 但卫军此战损伤惨重,朝廷没法给他补充兵员。他只能在六州府军中抽调精干,整合备战。这事情看上去不大,但麻烦,遴选、征调哪项都要亲力亲为。要不就得找个信得过的,得力的人去做。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赵正,正想着让人把他找来,没想到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修渠了?”赵正呵呵一笑。 “不修了,等年底再说这事。”赵硕把事情说了个轻重缓急,道:“加封你为凉州守捉使,即日就把这事办了吧。” 赵正却不动,道:“这事不急,殿下!” “怎地不急?”赵硕道:“左武卫急需补充,否则吐蕃再战,我拿什么去守陇右?” 正文 101、分析 赵正并不急于表态,只在三个方面说明问题。 其一,吐蕃为何要与大唐签订和约。不是因为丢了石堡城,也不是因为唐军太能打。 石堡城原本就在大唐手中,吐蕃敢打第一次,就敢打第二次。 石堡城地势险要,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但也并不是打不下来, 无非多死人而已,拼的就是消耗。吐蕃是奴隶制帝国,吐蕃六茹尚且区分三六九等,就更别说还在之下的吐谷浑人、羌人、汉人等其他民族。死多死少对于吐蕃来说,只是数字增减而已。 而且吐蕃精锐勇武军,勇悍程度并不逊色于唐军。吐蕃崇尚勇武, 征战之时以陷阵战死为荣。 吐蕃大相阵前乞和, 回了逻些免不了要在脑袋后面坠一条狐狸尾巴。这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但他能忍辱负重,持节牵马,其实就一个原因——粮草不继。 蕃军赖以为生的军粮以青稞为主,吐蕃西海等地的青稞每年五至七月间采收。每年夏收之后,是蕃军最能打的时候,一旦拖过了七月,吐蕃人必定偃旗息鼓。 赵正一把火烧掉了吐蕃十二万石军粮。 这十二万石对于整个吐蕃来说,或许并不多。但是对于吐谷浑来说,却几乎是一年的征调总量。没了它们,蕃军想要接着打,他就必定要从吐蕃本土征调军粮。 而从吐蕃本土输送军粮,一是山高路险,运输不便。二是距离太远,补给不畅。这便像是大唐,河陇之地的军粮一夜之间尽毁,再想打仗,必须从关内、京畿抽调军粮。日常应急或许能行, 但想以此作为大规模征战补给, 却是万万不能。 其二,吐蕃在陇右的中勇武军此战伤亡过甚。吐蕃苏毗茹部上中下勇武军虽然善战,但分剑南、陇右、河西三个战场。部署在陇右的中勇武军中,苏毗茹部男丁几乎悉数上阵,军中更多的是吐谷浑人。石堡城一战,唐军阵斩超两万,蕃军中勇武军便与左武卫一般,伤亡惨重,再想开战又谈何容易? 除非卫茹亲自上阵。 但卫茹拱卫逻些,便如千牛卫与之长安,轻易不能动弹。卫茹上阵,都城逻些便告空虚。此战两万卫茹兵回撤逻些如此干脆,无非便是他们打不起消耗战。一旦陷入与大唐的战争泥潭,东南有南诏国,西南有倪泊尔,西边有天竺。 这些国家虽弱,但一旦趁虚而入,哪个都能让他头疼万分。 卫茹不能动,盖因象雄在大食被打残、约茹在安西仍在焦灼, 骑虎难下。卫茹势单力孤,翻不起浪来。 至于河西的下勇武军与剑南的上勇武军,问问他们,敢动吗? 双方棋已走死,任何一方想要改变现状取得优势,岂是一时半刻就能立竿见影? “是以!”赵正深深一躬,总结陈词:“此战之后,一年之内,无论从兵员还是从补给来说,吐蕃,不足为虑!” 议事厅上鸦雀无声。 谷悊 梁珅立在一旁,此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这些东西,他完全插不上嘴。 赵硕深吸了一口气,赵正说的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吐蕃狂在骄兵四出,要说他们想大打,也不符合他们当前的利益,此战如是。他们只不过是想趁大唐积弱,通过一些强硬手段,想争取一些利益。只是没想到一脚踢在了钢板上,不仅损兵折将,还让自己陷入了被动。 只是赵硕没有把吐蕃整盘完全考虑进去,只道吐蕃还有能力再战,却没想到在赵正的嘴里,吐蕃如今其实比大唐还要被动。 “元良……”王渠让搬了张胡凳,“你这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且先坐下,我去让人烧水煮茶。” “多谢王长史!”赵正点了点头,也不客气,看过赵硕,赵硕压了压手掌,“都坐!” 梁珅嘿嘿一笑,道:“殿下,我就不坐了。殿下有何差使,臣先领了去办吧。” “也好!”赵硕在案上埋头写下一张纸,交给了梁珅,“你且去一趟刺史府,请安郡王今晚过府议事。” “唯!”梁珅揣了纸条,回头看了一眼赵正,嘴角带着笑,默默地伸出个大拇指。 在军中呆久了,四肢是发达了,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像赵正这般既能上阵杀敌,还能坐而论道的,梁珅打心底是佩服的,当下对赵正又有了一丝崇敬。 不一会儿,王渠让亲自端了茶水来,用铜勺舀了,递到了赵正的手里。赵正点头感谢,端着茶碗抿了一口,只觉茶香盈口,方才说干了的嘴里顿时温润起来。 “接着说。”赵硕不打算让赵正歇息太久,他知道赵正说的三点,还有一条肯定与大唐有关。赵正其实心里是有三点,但第三点,说起来有可能会让自己落下个意图不轨的名声,一时之间有些支吾。 “这其三……”赵正放下茶碗,看着王渠让。 “你且说来便是,渠让是本王自小伴读,元良不必避讳。” “既如此,那我便直言不讳了!”赵正心一横,左右说与不说,他都已经说了,不让赵硕死心,他还是要去整军。不是说整军不好,而是整的这军,要有意义。 大唐军制,左武卫是卫军,属兵部,遥领陇右六州的府军。从军制上来说,卫军本身其实是一个空架子,是没有一个兵的。按军制来说,他的兵都应该是从陇右府军抽调上来的。所以凉王让赵正去整军,整的就是陇右府军,整完之后,这些府军将直接补充进左武卫。 但其实,赵硕他对左武卫并没有直接指挥的权利。只有当他受封了“行军总管”之职后,他才能给左武卫下军令。就算是节度使,也不行。 左右武卫的实际指挥人,是皇帝陛下。而行军总管这个职位,每次打仗才会任命,打完仗之后便收回。陛下可以任命凉王赵硕为行军总管,当然也可以任命皇太子赵琨为行军总管。 如果将陇右府军精锐都补充进了左武卫,一旦朝局有变,左武卫不受控制,那赵硕的手里,就更加没有一支可用的力量了…… 正文 102、慢走 , 所以,整军,不如扩军。 赵正从袖兜里掏出了一卷羊皮纸,递了上去。 赵硕脸色有些难看,打开纸卷,眉头皱得更深了。 王渠让凑过去一瞧,只见羊皮纸卷上, 歪歪扭扭的写满了字。当头一题:河陇募兵制。 赵正一甩衣袖,站起身来,走到厅中,拱手道:“殿下!河陇边军、府军俱疲,此事不须臣多言,殿下游历河陇三月有余,自是早便看在眼里!凭卫军一力,不能扛巨鼎。河陇之地, 攸关大唐京畿安危,不能困坐守成,必须勇勐进取。而两万卫军防守有余,进攻不足,且朝中掣肘甚多。如今想要一劳永逸,唯有扩军一途,来日整顿再战,收复河西,再取吐谷浑。压制吐蕃逻些,教他永不得翻身,唯此正解!” 赵硕和王渠让二人一齐抬头,看向了赵正。 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元良竟是如此激进?”王渠让道。 赵正咧着嘴角,“激进一些,不好吗?” “啪!”赵硕一拍桌桉,“我险些就信了!” “殿下都信了, 陛下定是也会信的。”赵正正色道:“若是在前二年, 大唐战乱方平,百废待兴。此等主张定是痴心妄想。但如今不同, 殿下就藩,节度河陇,陛下恩准开府,也定期望殿下在河陇有一番作为。若仅仅只是守住京畿门户,圣人又何须让殿下劳师上千里亲自跑到这河陇边陲?殿下只管将饼画大些,不管信与不信,圣人必定全力支持。” “元良啊……哈哈哈哈!”赵硕也站了起来,“你倒是自信地很啊……” 赵正摇了摇头,吹牛逼嘛,当然是捡好的吹,吹得越好听,别人越喜欢听。大唐被吐蕃压制了多少年了,河西之地动辄被断,陇右也总是开仗。京畿之地与河陇近在咫尺,唇亡齿寒,哪个上位者一想到陇右不是夜不能寐? 但从前大唐摊子太大,与吐蕃只能较一时之长短,不能陷泥足而立。如今安西已成飞地, 河西失陷已过十年,大唐西北已无甚可再失去。谋中兴, 没有武功却是白搭。 所谓邻居屯粮我屯枪,邻居就是我粮仓。 不过赵正也不全是吹牛画饼。 大唐想要偏安,自我富足,那是痴人说梦,无非就是另一个大宋,迟早要完。 只有狠下心来打死打残周边一个最跳最强的,才能震慑宵小,彻底稳住西北乃至天下大局。 此番唐蕃河陇之战,唐军新胜,吐蕃示弱乞和。给了唐庭一个必胜的信心,能让他们看到未来的希望。 所以,他笃定扩军的主张,或许会有争议,但皇帝陛下定会鼎力支持。 只是赵正提倡的募兵制代替府兵制,他要架空卫军力量,消弱朝廷掣肘,让河陇之兵尽皆听命与节度使。这在根本上是行不通的,与谋反无异。 所以他要抬出一个宏伟雄壮的目标,来堵住朝廷的嘴。能让赵硕不会过分招来非议。将影响降至最低。 只要能照赵正给的解决方桉,三年之后,赵正有把握能交出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且完全不需要朝廷的一钱一粮…… 赵硕拿着那羊皮纸卷,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他看着面前站着的赵正,仔细地打量。想从他那张越来越不显得憨实的脸上看出些不同的端倪。可赵正大大方方地就那么抬起头,迎着赵硕的目光,不卑不亢。 那意思是,用,或是不用,你且看着办吧。 赵硕舒张着鼻翼,缓缓地吸了一口略带茶香的空气,他看了看王渠让,王渠让看了看赵正。 几人沉默了下来。 良久,府外传来了“咄咄咄”的梆子声。 酉时了。 “殿下……”赵正打破了僵局,道:“时辰不早,元良还要去刺史府述职,便告辞了。” 赵硕心里正自摇摆,不能决定,又见赵正脸上略带失望,知道赵正今天怀策而来,已是义无反顾决定投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免落下个优柔寡断的印象。 王渠让也在一旁使眼色,左右成与不成,做与不做,都须得拿出个章程来。 “此事……”赵硕张了张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似是天人交战。赵正拱手等待,却忽听赵硕肯定地说道:“渠让,此事今夜整理成表,明日呈与内廷,请圣人定夺!” “唯!”王渠让顿时面露喜色,当即欣然领命。 赵正长揖到地,高呼英明! 赵硕却摆摆手,直摇脑袋,“元良,你这可是在给本王挖坑啊!此事一露,朝中定是弹劾声四起,圣人寝殿,怕是都要被三省大员踏平不可……” “不如,臣再出个馊主意!” “你说!” 赵正咧嘴笑道:“殿下,你也大可不用听臣胡说八道。今日开始,日日焚香沐浴,祈求上苍垂怜我河陇大地。自此与吐蕃相敬如宾,彼此不侵……再选一良辰吉日,呈表一册,告之圣人。自请辞去都督之职,削蕃去节,回去长安,安享清福!” “……” “好你个赵元良!”王渠让面色一变,骂道:“你敢辱没凉王殿下!” “不敢!”赵正道:“臣只是想让殿下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坐在河陇唐蕃必争之地,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若是凉王殿下不喜臣之忠言,便权当元良口无遮拦,放了一屁!要杀要刮,自是悉听尊便。” 赵硕连忙拉住了王渠让,“忠言逆耳,古来如此!元良不必如此凛然。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河陇之地,我定坐他个天翻地覆!” “如此,元良便真就告辞了!” 赵正欣然一笑,刚想离去,却听赵硕喊了一声“元良慢走!” 赵正回头,王渠让快步赶了上来,赵硕道:“元良你可还记得让我找的人?” 赵正一时茫然,什么时候让凉王殿下帮忙找人了,却见王渠让使了个眼色,“赵元良你良心都喂狗了,殿下日日记得你的请托,在吐谷浑挖地三尺帮你找个吐蕃人,你却堂而皇之跑来挖苦嘲讽一番……” 赵硕气笑了,“渠让,好好说话!” 王渠让“哼”了一声,啐了赵正一口,“且随我来!” 正文 103、无愧 都督府分内府、外府、门房三进,以院墙相隔。外府处置公事,内府是赵硕生活起居所在。内务与外府之间有飞廊相连,蜿曲飞廊两侧有假山、水池、树林。 夏日正盛,但院内杂草不染,假山水流相互交映,林中莺啼虫鸣, 倒也恬静。只是这院子并不显大,没走几步,飞廊到头,两个亲卫披甲持刃,正自警惕。 赵正穿过院墙,匆匆打量了几眼。内府也不大,毫无曲折,有护军专门的住地。 王渠让在前引路,边走边埋怨:“你赶紧把人接走,送来的这两天,我日日提心吊胆。” 两人到了护军住的偏院,只见四个军汉全神戒备,他们身后的那间屋子,门上上了锁,木窗也用板子钉了。 看那架势,似乎是看押要犯。 赵正站在门前,忽然就想起了达念。 他转头看向王渠让,后者正在掏钥匙。 “谁?我大舅子?” 王渠让“哼”一声,“你是真的神!一句话便让左武卫翻了半个吐谷浑。结果你猜怎么着?” 赵正摇头,王渠让将钥匙捅进锁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大舅子,在石堡城就被俘虏了。” “还活着?” 王渠让打开了门,赵正伸头左右打量了一眼,没见人。 “本来还活着!”王渠让道:“只是送到凉州就剩半口气了。” “打的?” 王渠让没正面回答, 只带着赵正进了屋,到了内里,赵正闻见了一股血腥味,走近一看,却见榻上躺着一个浑身都包扎起来的“木乃伊”。胸口几道血痕,头上一处钝器伤口也触目惊心。一条腿上了夹板,另一条腿血渍渗出了绷带,湿乎乎地一片。 那人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脸上血污还未清理干净。 赵正上前,探了探鼻息,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了。 眼看撑不了多久。 王渠让叹了一口气,“怎说?” 赵正摇了摇头,“一个将死之人,王长史你把他关得如此严实,又是作甚?” 王渠让“嗤”一声,“严实?你可知把他从陇右送来,左武卫差点哗变?” “有这事?” 王渠让点头,“这货射死了三个旅帅, 用石头砸死了左武卫领军副将军白范石!眼看就要破城,就是这货,身中十二箭,还堵在石堡城的小路上,一人力挽狂澜。左武卫在他手底下,少说也有上百条人命……” “嘶——”赵正直感觉自己牙疼,这传闻神乎其神,赵大柱在他面前都不配提鞋啊。达念看上去娇小玲珑,她阿爹也不似这般雄伟强壮,怎地生下的儿子如此骁勇? “哎!”王渠让背着手晃脑袋,“找到他的时候,他就这副德行了。被左武卫吊在旗杆上暴晒,半死不活。殿下要是再晚一刻,你都见他不到了。左武卫不依不饶,昨日还来了人,说是请殿下拉他去祭旗,以慰左武卫战死英灵。” 赵正捂上了脸,两军对垒,几万人马交战。总有些凶悍勇猛的,令人映像深刻、咬牙切齿的敌人不奇怪。但像大舅子这般让人非要挫骨扬灰的,可不多见。 把他拖回平凉,不管是死是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让左武卫的人知道了,不定要怎么跑到平凉来讨理会。 谷孥 但是不拖他回去,让他自生自灭,达念那他又不好交代。 毕竟这是她的亲兄长。 “怎说?”王渠让又催了一句,“要不你带回平凉去,让他们兄妹二人见上一面?” 赵正深呼吸一口气,“王长史没有弄错人吧?” 王渠让摇头,“名册在呢!怎会错!郎多秦卓班嘛,殿下让人专门对了的!” “就没重名的?” 王渠让接着摇头,“没。” 赵正默默地点头,那没辙了。朗多秦嘛,像山一样强壮的男子,达念当时就这么说的。 王渠让如释重负,说道:“殿下这一路都吩咐让人用参汤吊着他的性命,就怕不能活着把他带回来。今日总算不负请托,不管死活,元良你可得念殿下对你的好。” 无需多言,赵正当然懂。 当日只让梁珅帮着找找,原本赵正并没有抱任何希望。若是有名有姓的将佐倒也好说,可乱军之中要找一个敌兵,谈何容易。 凉王殿下,是真的用了心。 赵正做了个揖,对王渠让道:“此事与我来说,至关重要。大恩不言谢,还请王长史替我向殿下道个谢!” “省得!”王渠让道:“元良自去准备马车,明日一早便送回平凉吧!” …… 赵正觉得耽误不得,一晚上都不敢拖下去。当即便出了都督府,在市集上租了一辆带蓬的马车,几个军士小心翼翼地把人从后门抬出来,跟做贼似的塞进了马车里。赵正给了车夫三百个钱,而后在前带路。 王渠让不放心,还专门派了四人护卫。趁城门未闭之时,连夜出城赶回平凉。 马车不敢颠簸,走得便慢。一行人马走了四五个时辰,直到东方破晓,才总算赶到了平凉村口。 赵正让众人去祠堂歇息,自己带着马车去找了赵大柱和赵吉利,两人一听是达念的兄长,也没问,就把人抬了下来,放在了偏屋里。 屋里的几个女人都被这动静吵醒了,周盈姐妹不知发生了何事,从里屋出来的达念却只看了那人一眼,两行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淌。 “兄长……”她捂着嘴,跪在炕前,泣不成声。 赵吉利最受不得这般情景,找了个借口就拉着赵大柱先走了。 周春则抱着达念,默默不语。 周盈拉了一把赵正,赵正跟着走出了屋子,周盈道:“元郎可是好心办了坏事。阿念的兄长若是没有寻着,那她始终还有些希望……可这人眼看就不活了,你让阿念以后如何是好?” “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赵正叹了口气,他若是不管,那朗多秦必死。拖回来,至少能还达念一个心愿。至于救不救得活,先救了再说。 王渠让送了许多珍贵的药草,再说达念也是懂一些医术的。她能把自己从鬼门关前拉回来,说不定也能把她兄长拉回来。 再说了,无论治不治得好。他至少没有骗达念,日后说起来,他也问心无愧。 正文 104、造孽 赵金玉听说赵正弄了个半死人回来,手里筷子都拿不稳,一张脸就绿了。 “你作死啊你,赵元良!”赵金玉一脸恨铁不成钢,“非本宗人士,死也不能让他死在我平凉啊!” 赵正端着碗喝汤,摇头, “我平凉死的吐蕃人还少了?” “得,你开心就成。”赵金玉道:“要些什么?药草啊什么的,大发叔那有。” “那倒不必了,我带了些回来,都是好药。方才我去请了大发叔,不过阿念自己也会医术, 他老人家帮不上什么忙。”赵正放下碗筷, “我来你这说正事。” “正事?”赵金玉翻了个白眼,“你回来都快一个月了, 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说正事这两个字。你往炕上一趟,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脑袋下还枕一个,你是满足了!一村老少,农事家事的都往我脑袋上堆,你这回良心发现了?死样!” 赵正没接茬,只问道:“昨日有人找我?” “啊!你丈爷来过。”赵金玉起身,又给赵正盛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道:“问我们绣坊布坊的事,说是趁秋收前,看着能不能安排一下。” “周盈她伯娘?”赵正知道这回事,从吐谷浑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周二和就来找过他。当时抚恤的事情挺繁重,赵正跑了右武卫,又跑苍宣县, 跑了上平镇,又跑了全江镇。这次辎重运输团结兵战死战伤不在少数,一笔一笔的抚恤金让赵金玉算了又算,一个都没落下。 安郡王彼时还在河西与达布对峙,赵正便先从平凉的钱库里支出了这笔钱,挨个地发下去。 等忙完了这些事,已是大半个月过去了。周二和见赵正忙前忙后,一时也不忍打扰。直到昨日,周盈回了一趟周集,说起赵正的抚恤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他这才又急急地跑了过来。 倒也不全是为了绣坊布坊的事。周集这回不仅跟着去吐谷浑的周六、周来福都上了功表,连周大丁也赫然在列。听说朝廷的赏功敕书也眼看着要来,周二和明里暗里是想来谢一声,只是当着赵金玉的面,他也说不出口,只有见到了赵正,他身份摆在那,好说话。 可不成想,赵正又不在。 周盈留他在赵家吃了一顿饭,老头儿对着达念碎碎念地问东问西, 可达念在外人面前从来不多言语,问着问着却把周春给问烦了。当即便道:“阿爷你就别问了,并嫡呢!不纳妾!元郎不纳妾!” 周二和当即气得胡子冒烟,坐在炕上就骂赵元良没良心。周盈还好言相劝,周春却不依不饶,给周二和揣了两张糜饼,就往外撵。 达念都拖不住。 其实此时周集与平凉的关系早已改善,周集的后生都感念赵正,若是没有赵正,这些人都回不来。是以不用平凉如何做,周集自己就有想往平凉靠的意愿。 只是冰冻三尺,想要彻底解开这个结扣,始终还得赵正亲自出马。只要赵正肯站在周集的村口喊一声:弟兄伙!周集的年轻人立时便能肝脑涂地,一往无前。 赵正给了他们一个光宗耀祖的机会。 人不是傻子,去吐谷浑烧吐蕃军粮,赵正为何要带周六与周来福?左右都是没有打过仗的菜鸡,他带两个平凉子弟有何区别? 这是赵正拱手送给周集的大礼。 赵正若是能封侯拜将,周集的人也能在旁人那吹下海口——那也是我周集的一份荣耀! 周二和走在路上,想着想着就老泪纵横。赵正啊,可是周集的女婿啊…… 这大半年,周集又干了些什么啊…… 周二和一脸落寞地回了家,往炕上一躺,便是一夜无话。却不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晌午边,余氏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你还睡个甚呢?摊尸也得挑个时辰吧!快起来,元良来了!” 谷岬 “他来作甚了?” “挑人!” “挑人?”周二和吃了一惊,翻了个身,挑什么人?余氏一巴掌扇在周二和的背上,“元良在苍宣城里盘了几座宅子,挑些女子去学织布!给钱的!” 周二和一激灵,从炕上爬坐起来,脸也没洗上一把,踢踏着鞋子就往外走。 到了村口,却见平凉一群后生,正与周集的后生聚在一块,都是当初跟着赵正运送辎重的人手。领头一个身高七尺,站那跟座山似的。不是赵吉利又是谁? 周大丁站他跟前,就跟只鸡似的,仰着脖子在那笑。 见了周二和,众人齐齐打拱:“里正叔!” “元良呢?”周二和心说怎么没看见赵正,却听身后一声大呼,“阿爹,我在这呢!” 周二和转身,看见赵正正被周集人围成了水泄不通。一群老娘们和小娘子,拉拉扯扯地把赵正和赵金玉晾来晾去,赵金玉拿着簿册,更是被人堵在一堆女子当中,动弹不得。 “金玉,多大能去啊?我家二女子才十三,能要么?” “我家三个女子,可能一起去?” “又不是开善堂,你们几个饿疯了吧,金玉!金玉!我家女子十八……” “金玉,听说你尚未成亲啊……” “金玉……” “别挤,别挤!都能去!”赵金玉满头是汗,左冲右突,感觉哪哪都是肉,浑身都是手。 几个粗壮的大娘子就差上手抱起这货往自家里抬。缺了牙的老人在人群外嘿嘿嘿地笑,一个劲地使劲点头。 周集有活路了。 赵正甩开了一只拉扯衣袖的手臂,从人群里爬了出来,周二和连忙赶了过去。 “造孽啊这是!” “贤婿……贤婿……” “阿爹!”赵正抓着周二和的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还有人想要挤过来,赵正连忙一指人堆里的赵金玉,“找他,他是我们平凉的账房,他招人!” 人群又“轰”地一声往赵金玉那涌了过去。 两个村的后生揣着手,远远地在村口,或坐或站,在那看热闹,笑得跟不是自家事似的。 “去屋里说?”周二和扶着赵正,关切地道。 赵正摆了摆手,吞了口唾沫,“不去了,不止是布坊绣坊的事,我这还有一些事,得过阿爹你的眼……” 正文 105、大礼 赵正预计秋收之后,自己的事情会有很多。 像富安刘怀东就肯定不会放过他,盈仓渠就算不从周集过,刘怀东一定也会让他从上游挖口子。 这回赵正不会再拒绝了,因为他本就打算从上游开个渠口。 他如今是凉州一州守捉使,唐蕃和约,凉州四县系数归还大唐。墨宣、苍宣、休鸾、青鸟四县团结兵, 由他一手操练。 调取凉州民册,凉州四县加在一起,有户两万余,口八万余,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丁男近三万。按他呈给赵硕的计划,这三万人除去家中独子、残疾、有恙在身的, 还有一万三千人左右,必须全部参与团练。 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工程, 与以往团练摸鱼不同, 赵正还需准备场地,打造军械。凉州地广人稀,但适合建造团练军营的地方却不多。赵正勘察过周边景况,也只有平凉所在的大通河河套区域合适。 地方够宽敞,不占用农地,有水,有平凉稳定的军粮供应。 而这块地方,就在盈仓渠上游。 古河道上有石头,两旁有木材,用于建筑不须舍近求远。而且盈仓渠二期工程扩改以后,就算是冬天,也能如常引水。只不过平凉的灌溉渠就变成了支渠,主渠自团练营往富安延伸,再接孟顺、胡杨,汇入苍宣县的护城河内。 兜一个大圈,最后回到大通河下游,一举解决苍宣境内十数个村落的用水问题。 赵正让周二和过眼的, 就是盈仓渠的二期走向。 依然没有经过周集。 周二和老脸通红,但又不好发作,蹲在那看赵正把面前的泥地画得横一道、竖一道。 “阿爷?” 赵正喊了一声。 “嗯……”周二和有些尴尬,“元良要挖渠,可是需要周集做些什么?” 赵正嘿嘿嘿地笑,“阿爷可是在想,我怎么把周集给忘了?” 周二和看了赵正一眼,没吭声。 赵正郑重其事,“周集和平凉共用一条渠。” 他把地上的轮廓图用脚抹了,又画上了盈仓渠,在靠**凉的中游,横出一道细壑:“这便是我今日来的目的。从盈仓渠引出来的分渠,小婿帮不上忙,也给不了钱。只能你们自己挖。要挖多长,得你们自己定。” “不给补钱了?” 赵正摇头:“不补了!” 周二和陷入了沉思。 他回头看了一眼仍在聒噪的娘们,又转头看了一眼村口默默看戏的后生。一时间想起村里因为交不起婚嫁税吊死的一家数口。想起夏收之后,全村连那可怜的秕谷都没剩几担,一村老少饿得眼泪都流不下来。 “元良……”周二和欲言又止,“秋收过后, 能不能借我一些粮?我们周集……” 赵正不置可否, 只问道:“这渠,阿爹挖么?” “挖!”周二和使劲地点头,今年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拦他,这灌溉渠他也一定要挖。他看了半年平凉,就这半年,让周二和知道了什么叫人定胜天。赵正完全没必要跑来与他周二和说这些,他是在给自己机会。 最后的机会。 半年多前,平凉求着周集帮忙,周集人却占着地利优势没有给平凉后路。可平凉宁愿多挖十几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面对平凉满仓的粮食,周集人眼红、嫉妒、不甘心。但那不能当饭吃。 谷偳 想让自己吃饱饭,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 如果时至今日,周二和仍然左右摇摆不定,拿不定主意,摆不平乡亲,那赵正也算是真正的仁至义尽。 他这回,不出一人,不出一钱,挖不挖,随你便是! 翁婿两人都明白,平凉与周集,就是这条渠的关系。只要这条渠通了,那两里之间就再没了隔阂。 “我去叫人!”周二和站起身来,一脸的踌躇满志。 “不急!”赵正却拦住了他,道:“离秋收还有些日子,阿爹你再斟酌斟酌。我这段时间要常跑凉州府,手里事情繁杂。有些事若是你捉摸不定,可到平凉去找金玉。” “州府还有事?”周二和心里一阵失落,小农小户不知道一州军事有多繁杂,赵正这还是没有赏功,若是朝廷赏了功,他怕是会更忙,根本顾不上这小小的盈仓渠。 赵正也自惆怅,王渠让家里关系确实硬朗,明里暗里有意无意地都在暗示赵正,这回在吐谷浑,可能闹大了…… 九月初三,距离秋收不到半月。 自长安皇城内飞出一骑,背负令旗,策马扬鞭,在朱雀大街上引起了一阵骚动。公文信使自京畿奔关内,再自关内到陇右,一路穿州过府,趟河翻山,四百里加急,数日行程上千里,直抵凉州都督府而来。 公文自圣人授意、中书兵部编撰,门下审核签发,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签认。 河陇之战,自凉王赵硕以下,共计四十八人晋爵,一千七百人增补晋职、三千六百一十二人赏功。 赏功敕书分了三卷,一卷送去左武卫,一卷送去右武卫,一卷留在了都督府。 赵正率平凉赵吉利、赵大柱、赵二娃、胡三大,周集周六、周来福悉数在列,凉州府院的空地上,黑压压地全是人。 王渠让身着绯红朝服,头戴展翅幞头,在东侧焚香的桌案边,展卷宣敕。 “敕曰……” 冗长而又枯燥。 圣旨的遣词造句,赵正是一个也没听明白,只大概知道圣人一番夸赞,而后又是一番告诫,心中猜想无非便是给个萝卜,再举个大棒威慑一番,让立功之人戒骄戒躁,再图进取。 他躲在阴影之下,仍然浑身是汗。扭头看向左边,和他同样一脸茫然的平凉周集子弟,此时动也不敢动。扭头看向右边,梁珅正在地砖缝里默默地扣泥巴。 宣读圣旨是大礼,不相关的回避,衣着不整的赶走。除双手奉旨之人,其余相关人等都得跪。 不仅得跪,还得跪三次。 大约跪了半刻钟,王渠让总算是双手一拢,合起了卷轴,口中三呼:“叩首!谢恩!” 于是赵正就跟着所有人一道山呼:“万岁……” “起!” 王渠让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扶着赵硕起身。 赵正站起看着梁珅,梁珅也正好看着他。 “这就完了?” “不然呢!?”梁珅哈哈大笑,“走啊,领功去!” 正文 106、赏功 凉王殿下亲手把王渠让连夜抄好的敕书郑重地交到了赵正的手里。 “敕曰:国家大事,唯赏与罚。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自景中首乱,中夏不安,蕃戎乘危,侵败封略,朕未尝一夕忘怀……蕃贼侵我河西, 扰我陇右,尔凉州兵练苍宣守捉赵正,卧雪爬冰,舍生忘死,破敌五百余里,扭乾坤于危难,赏爵晋职理宜然也。兹特赏卿苍宣县伯, 食邑三百户;加封游骑将军,授骑都尉司兵以参军事, 领凉州都府兵练之职。钦哉!” 敕书如右,符到奉行。 赵正连看了两遍,似乎确定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苍宣县伯,正四品爵位;游骑将军,五品散衔;骑都尉司兵,从五品军职。 “赵伯爷!”凉王呵呵呵地笑,虚拱双手,面带恭贺之色。 “殿下折煞了。”赵正连忙合拢手里的敕书卷轴,回礼作揖,寻思着这就算加官进爵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 俸禄呢?一年发几贯钱? 食邑三百户?那岂不是要撑死?遥想数月前在吐谷浑的种种,赵正“嘶”一声,难怪大唐丘八善战,朝廷立功赏爵派官那是真大方。也就烧了个粮仓,没想到摇身一变, 就从泥腿子成了伯爵。 瞬间高富帅。 梁珅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跟你算过了, 赏田七百亩,一年薪钱五十贯、粮二百八十石。” “哪有那许多!”王渠让满脸冷汗,道:“那是旧制,兴庆元年就改了。元良是四品爵,俸钱五十贯没错,但俸田也就三百亩,俸料没了,全靠田产。而且食邑三百户也就是个虚赏,不作数的。” 赵正心说田不田的无所谓,左右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但一年五十贯俸钱也太少了。比起赵硕赏给平凉的十万贯这般的大手笔,真不够塞牙缝。 他却不知大唐勋贵家里本就富裕,从来不靠俸钱吃饭。赵硕赏的十万贯,是自己的私房钱。若是朝廷赏功给的,金不过数百,银不过上千。 关键是心意。 而且爵位这东西,多少人行伍一辈子,刀口舔血,就为了争那半爵之名而不得。 有了爵位,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门阀, 至少在凉州地界,有爵之人屈指可数。只要不是谋反等十不赦的大罪, 终身享用。 往床上一躺,一动不动,就有三百亩田产,五十贯俸钱。省省还是能过的。 赵正一想到这里,也罢,虽然县伯听上去没有国公郡王之类的霸气,但好用。凉州府下,他从此以后还不横着走? 梁珅本就是勋贵子弟,此次战场建功,也赏了县子爵位。但在长安时,所闻所见,满地爬的都是各种爵。此次赏爵不过是完成家族任务,爵高爵低不说,总算在祖宗灵前好歹也有了个交代。 就算此刻辞官,回了长安,他也是勋贵! 一时间,赵硕的书房里一阵欢腾。 赵硕看着几人笑谈,一时也按捺不住,让人撤了茶,摆上了酒碗。 王渠让捅了捅赵正,眼神暧昧:“此次封爵,你可得敬殿下一杯……” 赵正当然知道,功表是都督府上呈兵部的,里面怎么写,官职爵位怎么赏,是凉王殿下在吐谷浑谈判之时百忙之中抽身,亲自参详的。 但赵硕却不领这个情,直摆手道:“与我无甚关系,元良能封爵,是安郡王的功劳。” 给赵正什么赏赐,凉王思虑了很久,原本是担心朝中纠葛,太子从中作梗。给赵正个实职更加稳妥,日后再有大功,再行请赏。但安郡王赵末及时送来了一封书信,让他定下了心思。 赵末极力主张大赏,而且料定陇右军争,朝中争议不会太大。正值用人之时,陛下又是行伍出身,只要赏功册表呈上,他定全力支持。 赵硕知道,安郡王随陛下征战二十载,他对陛下的了解有独到之处。他若是这么说,就一定是有恃无恐。于是安心表功,至于怎么定夺,就交给朝堂。 没想到兴庆皇帝加了码。 原本赵硕只为赵正讨了子爵,谁知陛下大手一挥,直跃两爵,让赵正凭空飞升,成了伯爵。 敕书到时,王渠让一边抄,赵硕一边疑惑。安郡王却只是捻着胡须笑笑,凉王殿下,往后的路还长,二郎你且学着这平衡之术…… 赵正连干三碗,赵硕也一一应了。让人把赵吉利几人也都喊了进来,只见几人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便哈哈大笑,直言道:“有平凉在,凉州便有了屏障,从此无虞。” 几人诚惶诚恐,又连连敬了几碗水酒。赵硕高兴,竟是喝醉了过去。 王渠让扶着赵硕去了卧房歇息,众人一起跨出了都督府的门槛。赵正正吩咐几人去租车回家,却听身后有人招呼。 王渠让追上前来,对赵正道:“殿下喝多了,但还有一事未说。” “团练营的事?” 王渠让点头,“团练营事关凉州军事根基,殿下既是用了你的兵策,也赋权与你。营地、军资等一应造价以及人事、调佣等事,便也交予你了。” “都督府不参与?”赵正心想别的倒是好说,人力调用可以找四县徭役,但造价这块可是个棘手的数据问题,偌大个都督府,也不给个会计之类的。 “瞧你这话说的!”王渠让气笑了,“元良如今不是都督府的人?方才领了都府司兵之责,怎地这一会儿出门就忘了?” 赵正恍然大悟,此时此刻,他已然和王渠让一般,是正牌翔鸾阁人士了。 “哈哈哈哈,元良一时不察,王长史莫怪!此事我自尽心竭力。只是府库钱财调用,还望长史大开便宜之门!” “好说!”王渠让拱拱手,“若有差使,定全力施为!” 赵正也行了一礼,便即告辞离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都督府出来,在凉州城里又逛了半日。赵正原本想直接回平凉,但赵吉利几人却不依,好不容易来一趟凉州府,怎么说也得去逛逛。 赵正心说这有什么逛的,抬眼一瞧,却见左近一间“红潇楼”…… 正文 107、雅间 赵吉利笑起来,嘴角在脸上裂开,露着一口大板牙,两只眼睛扇忽着,一双眉毛舒展而开。 赵正瞥了他一眼,“你可是有家室的!” “不相干!”赵吉利嘿嘿嘿地笑,望着红潇楼的牌匾, 道:“听说凉州府的勾栏妓馆,多是胡女,善歌舞,尤善西域音律。从前也就流流口水,如今有了官身,自得去逛逛。” 赵正看向了其他人。 胡三大吃吃一笑, “就听听曲,也未尝不可!” “柱子?” “嗯!”赵大柱背负双手, 一脸正经,“元良说去,那便去就是了。” 赵正暗道我何时说了要去?去见赵二娃一脸通红,直摆手道:“我便不去了,各位兄长,我先回平凉吧。” 赵吉利给了赵二娃一脚,“十六了吧?” “上月刚满十六!” “那就够了!”胡三大勾着赵二娃的肩膀,“虽然没领职,但好歹你现在也是翊麾校尉了,吉利那个七品云骑尉也就比你大半级。七品官……官你知道吗?” 赵二娃摇头。 “三妻四妾啊!兄弟伙!一会进了红潇楼,看中哪个,让你元良兄长帮你买了!回家修个屋子,纳她当个妾室!” 赵吉利冷哼一声,“你大爷的胡三大,我平凉哪个不是良家子弟……“ “行了没?”赵大柱怕是忍不住了,“还去不去啊?” 四人一起望向了赵正,周集两个后生互相看了一眼, 身上没钱,略显尴尬, 于是拱了拱手,告了一声,便自离开了。 “这两个货不会回了周集就跟人说我们逛窑子吧?”胡三大眼神一凌,看着赵正,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沉声道:“要不杀了吧!” 众人哈哈大笑,赵吉利道:“也好,三哥你打头阵,我等与你掠阵!” “失了心的一帮疯玩意儿!走啊,酒没喝够,我请你们再喝就是!”赵正呸了一口,抬步上前,率先进了红潇楼。 西北红楼,比不得江南。没有多少莺歌燕舞,少了一些文人骚词。但端的是异域风情,走的是粗犷豪迈的路子。 赵正一行原本受敕而来,专门做了几身新衣裳,沐浴洗香,一派官人打扮。 赵正腰上还挂了银鱼符, 门口两个小厮又怎敢怠慢, 当即扯着嗓子大号一声,“贵客到……” 门内立时便挤出两个穿红披绿的老妈子,赵正打量一眼,不过三十来岁,身材丰腴,面施彩妆,脸上刮腻子一般扑了厚粉,顿时兴趣减了大半。 只是几个泥腿子还未进门,便闻见了那满堂脂粉香气,早已陶醉其中,赵吉利尤其喜欢丰腴女子,此时已是吃吃流涎。 “几位郎君,可有相熟女子?”老妈子们嘴上说着话,却一齐簇拥着赵正。 赵正呶了呶嘴,让她们问身后那几个货。 谷刀 赵大柱老脸微红,瓮声道:“什么相熟相生,妈妈自去备桌酒席,上几个好菜。再叫两个歌姬。我等吃吃喝喝,听听小曲……” “好嘞!”妈妈们听说来人又要喝酒又要听曲,自是欣然而去,找包房,找姑娘。 赵正一低头,“大柱你是来过?” “不曾!”赵大柱正声道:“只是听周集人说起过,周奎不就大善此道么?” 赵正心说晦气,此时提个死人做什么。 大厅内坐着几桌客人,厅中正中央有一舞池,池内竖有大鼓两面,一女持鼓槌敲击,一女以胡琴呼和,另有数女浓妆艳抹,衣衫清凉,正自起舞。也不知跳的是什么路数,身姿僵硬,动作迟缓,乍一看,似是仕女飞天。再一看,不过庸姿俗粉,照虎画猫。 赵正欣赏不来。 门房引路,带着众人上了二楼。 楼上雅座临窗,坐在胡凳上眺望,半条街便映入眼帘。街面上贩夫走卒来来往往,车马如龙,随着人群川流不息。 毕竟是州府,比之苍宣那般萧条,显得更加热闹。 小厮上了酒菜,一大条盆炙羊肉,一瓦驴下水,一叠水煮菽豆。酒水用瓦罐盛了,每人面前一只碗,一双著,一把还算精巧的匕首。 小厮侯在一旁只顾倒酒,赵正端起一闻,尚可,没有掺水。于是便举碗问道:“怎么喝?” 赵吉利正抄着匕首割肉,嘴里一边吃一边嘟囔,“你几个去吐谷浑建功立业,把我抛在平凉日日哀嚎。怎么喝都轮不上我来说话,你们自罚三碗,算是补了我这个缺憾。” 胡三大和赵大柱互看了一眼,这次赏功,他两个一个振威校尉,一个飞骑尉,都是六品,都比赵吉利七品衔高。 “行了,能活着回来不错了!”赵正道:“什么七品六品,我都不稀罕,你们较个什么劲?河西还要打仗,吉利你一门心思要参军建功,机会多得是。我说的!” 赵吉利嘿嘿一笑,手里把着羊骨,道:“王八蛋才在乎。就他们这几个,我随便砍个伦钦,就能追回来。等着就是!” 几人一同点头。 赵吉利倒不是虚夸,别说平凉,就算是右武卫,也没几个比赵吉利能打。他是受了伤没去吐谷浑,他要是去了,不定能把吐蕃人杀成什么样。那拍刃一竖,人马皆碎。着实是领兵冲阵的一把好手。 众人吃肉喝汤,又饮了几碗酒。眼看肉都吃了大半,可叫的歌姬却始终未来,赵大柱放下酒碗,拍桌怒吼,“你们红潇楼的女子都死绝了吗?还是看不起我等?” 那小厮吓了一跳,连忙去催。 许是这群人各个一脸凶相,不太好惹。不大一会儿,老妈子便慌里慌张地带了两个胡女,进得门来。 “对不住了,各位!今日客人多,姑娘们也都忙,妈妈我也是催了许久,这才找了两个尚可的胡姬。你等先吃喝,听听曲,一会还有好的,我再换!” 赵正倒不计较,出来喝酒听曲,图的就是开心。呶了呶嘴,赵二娃便从褡裢里拿了一贯钱,赏了妈妈。 胡姬坐下,调了琴弦。可还未开口吟唱,却听门外一阵嘈杂。 有人到了门口,似是与方才的老妈子有了冲突。赵正还未听清因为何事,雅间的门就“砰”地一声,被人一脚踹飞了…… 正文 108、冲突 茶寮酒肆的氛围相对和谐,因为在座的身份都差不了多少。几文钱一盏茶,聊聊国事,聊聊家常,气氛融洽。几十文钱一斛掺了水的酒,加上小菜,喝死也就几百钱, 上千的都少。 都是穷人,谁也不会难为谁。顶多喝大了有了摩擦,几拳几脚的互相招呼,打输的在地上躺一会儿,打赢的撂脚板跑路。 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 但勾栏的龌龊可不简单。 西凉之地民风彪悍,自古便出骁兵猛将, 论挑茬打架, 伤人行凶,大街上天天都在演, 只要不死人,州府都懒得管。 但在风月场,敢如此造次的,却少之又少。能上楼开单间听曲的,还能上门找事的,在凉州地界,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势。莫说红潇楼的打手,便是随意哪个贵人,就能让好勇斗狠的普通屁民吃不了兜着走。 能在这种地方发生冲突,莫不就只有一个原委。 诶,赵正还真碰上了。 “谁他娘脸那么大啊!?我们世子叫的姑娘,怎么就跑你们这来了?” “谁啊!脑袋顶上长眼睛了?” 来人有四、五个, 穿着皂袍,戴着软脚璞头, 一看便知是哪家府里的仆役兼打手。身材说不上魁梧,但气势汹汹, 他们挤在门框上, 一眼便瞧见屋里坐着的五人。 倒是没把五大三粗的赵大柱和赵吉利放在眼里,口吐狂言,眼冒怒火。伸手就要去拎那两个唱曲的歌姬。 谁知“嗡”一声,一只酒碗掷了出来,去势极快,“当”一下砸在一个叫得最凶的脸上。“哐啷”一声,陶碗炸成了几片,碎裂飞散。 “瞎了你阿娘的狗眼!”赵吉利大吼一声,手里飞出一只碗,又抓起了盛酒的瓦罐,七尺高的身躯长起,如猿臂一般的胳膊抡了半圈,“当”,连酒带瓦罐就砸在了另一人的脸上。顿时瓦罐炸裂,酒水瓦片飞了一身。被砸之人闷哼一声,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还想上前,却听身后赵大柱一声“让开!”赵吉利便侧身一躲, 赵大柱端着那扇被踹塌的门板, 带着“呼呼”风声, 懒腰就扫。 两个铁塔一般的人让还站着的四人大骇,没料到这屋里尽是硬茬,一时反应不及,只能靠墙而立。可雅间里的木墙哪经得住赵大柱这势大力沉的一击,当下便如纸一般,几人连着门板飞了出来,带着满天飞的木板子木屑,倒了一地。 痛苦哀嚎。 “留手!” 赵正怕赵大柱和赵吉利这两个货分不清轻重,万一出手太重打死人了,那就得吃官司,于是掸了掸新衣裳上溅到的酒水,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胡三大。出口劝阻。 这动静着实是大了些,楼下的歌舞停了下来,有人尖叫,有人跑动。酒客们酒也不喝了,纷纷仰头看向二楼那破了一个大窟窿的雅间。二楼雅间里也有人出门看热闹,一时间把过道走廊挤了个水泄不通。 老妈子脸上肿了一边,从人堆里挤了进来,一个劲地给赵正施礼。 “郎君,可莫要生事了。这些人是西海郡王府里的,你可惹不起。左右就是两个歌姬,让她们去了便是……我再找两个更好的……” 那两个胡女此时正蜷缩在角落里,抱在一团瑟瑟发抖。 赵正看了看她们,闭上了眼睛,这他娘叫什么事? 西海郡王?慕容清波?吐谷浑流亡国主? 不是六十来岁了么?这一把年纪还有心思跑到红潇楼来消遣? 不至于! 方才来人说了“世子”,大约就是慕容清波的衙内。赵正对衙内的印象特别不好,一想到这两个字,脑袋里就全是《水浒传》里高俅的那宝贝儿子。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慕容清波委身大唐,不见得会如此高调,但他家的公子哥却是棘手。若是发起疯来,打又打不得,不打又难脱身。 赵正冷眼偷偷地扫了一圈围观的人群,也没见有什么穿着打扮神情面貌特别的人。 心里稍安,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于是便使了个眼色,赵吉利当即便就明了,大声嚷道:“西海郡王?西海郡王贤良淑德,手下怎会有如此仗势欺人的部曲,定是有人冒充,我且去州府击鼓告发,看是哪个不要脸的吃了熊心豹子胆!” 说罢,便拉了一把茫然的赵大柱。 “走啦!” 赵大柱还想说什么,胡三大却从后面推了一把,悄声道:“惹不起,撤了!” 几人当即便走,赵二娃从褡裢里拿出了几贯钱丢在了桌上,脚下生风,跟着大步流星的赵正,一路小跑,下了一楼,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红潇楼。 众人也不言语,直奔东市马场。牵了各自的马,骑上便就狂奔出城。直跑出了州府地界,几人才放缓马步,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赵正回头看了一眼,幸亏跑得快。也得亏西海王家的那个纨绔没有强出头,否则这会儿还真不好收场。 一个偏安郡王虽然地位不高,但身份摆在那,起了冲突,就算他是伯爵,也绝讨不了好。朝廷里随便谁参上一本,就连他上司赵硕都要躬身自省一个月。 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以后还是少惹为妙。像红潇楼这般风月场所,最好就断了念想吧。 赵吉利却是满脸的兴奋,毫不在意,“什么狗屁西海郡王,一天到晚就哭着喊着要收复失地,手里没钱没兵,指着我大唐帮他克服河山,结果却养出一个如此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狗世子。这是元良好不容易有了爵位,若老子还是泥腿子,今天就要揍得他满地找牙!” “行了,狠话谁不会说!”赵大柱回过味来了,冷哼一声,道:“毕竟他是客座大唐,我们凉州境内还有许多吐谷浑的子民。一个不慎,元良要如何自处?” 赵吉利闻言点点头,“啧”了一声,摇了摇头,心里颇不服气。 但现实就是这么个现实,想要不被人仗势欺侮,唯一的正道就是比仗势欺人者权势更强。 只是如今的平凉,还没这个资格。 ( 正文 109、希望 赵正默默不语,赵吉利到底还是单纯了一些。一个西海郡王而已,不惹他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但往后呢,往后还会有这个公、那个王。那正经八百的大唐勋贵,动辄便是开国功臣之后,关陇世家大拿,跺一脚, 朝堂便要震三震,有哪一个又是轻易惹得起的? 以武入仕,说到底还是军中丘八。单挑群架自不在话下,但有朝一日站在朝堂上,唇枪舌剑,阴招迭出, 像赵吉利这般,怕是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赵吉利见赵正的面色越发阴沉, 也不敢造次, 于是闭了嘴,默默赶路。 军马脚程快,一百余里紧赶慢赶,便有四个时辰,平凉就已在望。 毕竟受赏是大喜事,赵金玉老早便排布了好了酒席,只等众人归来。此时站在村口,眼见众人回村,当即便敲锣打鼓,唢呐梆子齐鸣。“当当当”“呜呜呜”地奏起了乐。 不知奏的什么路数,呜咽燥燥听得人心情大好。 赵正笑着看赵吉利,“平凉的曲他不好听吗?” 众人会意一笑,自马上下来。赵金玉道:“元良,圣旨呢?” “你要作甚?” “祠堂里供起,日日焚香!” “记得每日三跪九叩,早晚请安!”赵正哈哈大笑, 从兜里把敕书拿了出来,塞进了赵金玉的怀里。 赵金玉到底是识字的,展开卷轴只粗略地看了一眼,便大喜过望,“伯爵?元良赏了伯爵!” 村口顿时一片哗然,众人齐齐跪倒在地,我平凉祖宗保佑,赵氏传家二百年,为大唐征战四方,死伤无算,如今总算老天开眼,鸡窝里飞出一条金莽,日后飞黄腾达,家族振兴,指日可待! 赵正诚惶诚恐,一个个去拉。 叔伯们却不肯,直说是平凉有望,赵氏甚幸! 对着那卷圣旨,几十人便就“咚咚咚”地连连顿首。赵有锄还抹了一把眼泪, 拉着赵金玉, 对赵正道:“元良啊, 金玉不识战阵,且立不了战功。但你我一脉,军中若是有用,你拉着他便去就是……我平凉崛起,叔伯们帮不上忙,但弟兄伙却是你最好的依仗!” 话音未落,周遭便“呜”一声围满了人。 “是啊,元良!你若是飞黄腾达了,可不能忘了了你的弟兄伙!” 赵正连连点头,心里感慨万千。 他们是怕自己有了爵位,有了军职,便要抛下平凉,个人单飞。但赵正知道,他能有今日,全靠平凉乡亲。否则去年冬天,他便已然是饿死了。 这县伯,不是他一人的功劳。 但好话不靠嘴说,既是自家人,也不需要过度安慰。赵正让众人回了,有话等晚上酒里再说。 弟兄们也知道赵正不是这样的人,于是纷纷帮腔,把人都劝散回家。 乡亲们走时,都一步三回头,脸上带着希冀。 赵正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良久。平凉人淳朴善良,勤劳团结。就算没有他赵正,大概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赵正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村里唯一的希望,但是此刻他突然发觉,他们值得更好的归宿。 只是这条路上,一定充满了坎坷。 但那没关系,有这么多人做他的后盾,他便有信心去做得更好。 周盈烧了一炉火,周春抱着柴火往里填,琳儿则坐在一旁,拿着吹火筒,嘟着嘴,憋红了脸,使劲地将那冉冉的火种吹旺。 赵正一回家,便见柴房里满满一垛码放整齐的新鲜木柴。 “元良哥哥!”琳儿满脸乌黑地冲上前来。 “琳儿!”赵正嘿嘿一笑,把人抱在了怀里,“烧火呢?” “元郎回来了?”周盈放下案板上的面团,擦了擦手,给他舀了一碗水。周春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拿着一方冰凉的帕子,一边给赵正擦脸,一边幽怨地道,“元郎,阿姐都不让我去迎你!” “女子迎什么圣旨!”周盈拍掉了周春放在赵正脸上的手,“阿念的汤药熬了没?没熬你在这作甚呢!?” “去就去,凶什么凶!”周春嘟着嘴,将手里的帕子丢给了周盈,转身又去了火边。 赵正呶了呶嘴,“谁劈的柴?” “阿念她兄长。”周盈接过了琳儿,放下她让她自己去玩,接着道:“昨日就在劈,今日晌午又劈了些,你回来之前,一担一担挑来的,怕我们码着费事,就又堆成了垛。要不你去看看吧,阿念这些日子照顾她兄长,又不要我们帮忙,可是吃了不少苦。” 赵正点点头,达念看上去柔弱,但性子刚硬,倔强。她在平凉过得小心,平日里做小伏低,逢人便主动问好,对周盈姐妹更是恭敬有加,只要在家,家中之事便争着抢着去做,从不多言一句 。也就只有赵正在的时候,这女子才会开心一些,多说一些。 赵正接过帕子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便出门而去。 赵正给了达念一笔钱,让她采买一些她想要的草药。但是达念却没舍得用,除了一些平凉没有的需要去县里买,其余的都是自己上山去采。 赵正在后山里找了一圈,果然就看见达念挎着药篓子,正闭着眼睛,拿着一株大黄在鼻尖上闻。她的脸上带着笑意,许是朗多情伤势大好,让她一直阴郁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一时间,赵正便想起当初从日月山上下来,在松林便遇见达念的情景。当时她正捧着一株松菇,脸上也如这般洋溢着希望的笑容。也就是那笑容,让赵正心生恻隐,没有舍得让段柴对她下杀手。 在这样一个世道,希望总是难能可贵的。 “阿念!”赵正从身后抱住了达念,深深地嗅着她身上带着的花瓣香味。她非常喜欢赵正送给他的花香胰子,每日都要擦抹沐浴,便是周春那个爱干净的娘子,都追她不及。 “元良!”达念起初吓了一跳,听是赵正的声音,便顿时惊喜异常,干干净净的脸上瞬间如花一般绽放,转过身,勾着赵正的脖子,便把脸贴再赵正的胸口蹭,“何时回来的?” “方才!”赵正道:“你兄长如何了?我记着他前几日才堪堪能下得炕来。” “好多了。”达念道:“久躺之人,要多活动筋骨。我兄长外伤痊愈了,只是有些内伤还须调养。昨日他帮我们劈了柴,你见了吗?” 赵正笑了笑,“倒是没呢!” 达念推开赵正,一时急了:“我兄长……我兄长……” “我知道啦!”赵正哈哈大笑,用手指刮了一下达念的鼻子,“不许急!带我去见他!” 正文 110、灭黑 六月种下的菽种,在平凉的田间地头蔓延,苗色已黄,豆荚经过四十五天的成长,成熟后又经烈日的暴晒,此时已爆裂而开,金色的豆粒落在泥地里, 再被拾起,丢进了背篓中。 赵吉利抓着一棵豆苗晃了晃,枯黄的苗叶落了一地,豆荚“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熟了。 黄豆太早收割,豆粒尚青,且多秕豆。再晚一些时辰收获, 大部分豆粒便会从爆裂的豆荚中掉落,原本第一茬产量本就不高, 再落在泥里一些,那这茬豆就算白种了。 此时收割正值时宜,再过几日便是秋收。 赵大柱连苗扛起一捆菽豆,“嘿”一声,丢在了马车上。然后用手压压实,拍了拍马屁股。 “走!” 赵二娃回过头,手里马鞭一扬,“啪”一下打了个响鞭。瘦高的驮马打了声响鼻,低头迈开四肢,装了数百斤菽豆的马车一晃,车轮子向前缓缓地动了起来。 赵金玉依然守在村口,记工分,算车数。一辆一辆的马车自田间马道上而来,顺着村口的池塘,一路进了晒谷场。 周盈领着全村的婆娘们一起上阵, 帮着将从地里收来的菽豆脱壳、晾晒。晒好的黄豆都已经全部称重并且储存了起来,元郎说有大用。 稻田里的水已经放空了, 晒得几日, 泥地干涸,禾苗也方便收割。 进入九月,盈仓渠的水位一落再落,有些地段已经断流。温润的南风也不再刮起,取而代之的便是越来越频繁的西北冷空气。 站在平凉,便能远远地望见祁连山上下了雪,白茫茫的皑皑一片。河滩上也到处落满了金黄的杨树叶子。 炎热的初秋过去,深秋接踵而来。 等杨树成了光杆,乌鸦从塞外飞来,冬天也就到了。 赵大发几个正在制作陶缸,两抱粗的缸,齐腰深。陶土是从后山挖的,挖的时候还塌了一段,差点把赵有锄埋在里面。还好朗多秦正好也在,及时将他从泥里拖了出来。 混水制作而成的缸坯摆满了砖窑外的空地,第一批烧制而成的陶缸有一半都不合格,有的裂了,有的垮了。赵大发和几个泥瓦师傅调整了泥土和水的比例,又叫人往砖窑里加了柴, 准备烧制第二批。 赵正说要烧三百口缸,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烧这么多, 但既然说了,大家也就一一照做。 不能参与田地劳动,也干不了体力活的叔伯姑嫂们则都集中在了祠堂,剁肉拣菜,准备全村的农忙膳食。每七日一顿羊肉饺子,便是全村人改善伙食的大日子。姜氏和孟氏虽然仍旧互相膈应,但彼此间配合倒是默契了不少。 她们一个烧水,一个生火,不一会儿,内厨里便升腾起了一阵一阵白茫茫的水雾。 “阿娘,元良呢,看见了吗?”赵吉利从门外进来,问。 姜氏一边往水里下饺子,一边摇头,“晌午就不见了,你没问问金玉?” “他也不知道!”赵吉利“啧”了一声,伸手去锅里拈饺子,被姜氏一勺子敲在脑袋上,“还没熟,你去看看,地里怎样了?要不让金玉停了吧,准备吃饭。” 孟氏的余光瞟了过来,“吉利啊,我家金玉前阵子感了风寒,你别让他在村口站太久,西北风凉,帮他带件袍子!” “诶,知道了。”赵吉利嗦了一口占了饺子汤的手指,有些念念不舍地离开。随便取了也不知是谁的皂袍,刚要出祠堂,迎面赵吉利走了进来:“看见元良了吗?” “你也找元良?甚事?” “明日菽豆就收完了,后日开收稻子,要不要把城里的女子们都喊回来?” “也就不到三十人,喊她们回来顶什么事?有我们不就够了吗?不行去周集喊人,左右他们也没几分地要收。回头不是还得借他们粮食吗?这点活不得帮忙干干!?” “也是!”赵大柱恍然,赵吉利急着去送袍子,跟赵大柱打了个招呼,便就往村口去。不料还没到村口,忽然从侧面跑出个一身乌黑黑的人,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那黑人拦着赵吉利,一脸灭黑,眼睫毛和眉毛都看不见了,就露着两个大眼珠子,还有上下两排牙齿,笑得跟个二五八万一样。 “吉利!” 赵吉利吓了一跳,差点就一巴掌扇上去了。定睛一看,却是胡三大,当即就爆了粗口。 “你大爷啊,胡三大!” 胡三大拉住赵吉利的手,“走,元良喊你!” “去哪?” “后山!” “我给金玉送袍子呢!” “送你大爷,赶紧走!”胡三大拖着赵吉利,赵吉利不知道赵正在搞些什么鬼名堂,正好看见刘盼儿,于是把她喊到跟前,让她去送袍子。 刘盼儿也被胡三大吓了一跳,一张丰满的脸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胡三哥,你这是从哪出来的?怎么一身都是乌黑黑的?” “一言难尽!回来再说,弟媳妇儿!”胡三大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晃了晃脑袋,掉了一地的碎黑渣,他抄了两柄铁锄,分了一把给赵吉利。 太阳正往山那边落去,天色已是不早。 赵吉利跟着胡三大一脚深一脚浅,在山里直转到天色转黑,这才进了一处山坳。赵吉利转个弯,站在高处打眼一瞧,只见前面的山体不知什么时候被挖了一个洞,有个比胡三大还黑的人影,正背对着来人的方向,勾着腰,跪在那,正在洞里掏。 一蓬一蓬的黑色碎渣被掏了出来,赵大柱走上前去,踩了满脚都是。 “这甚啊!?”赵吉利一脸茫然。 “煤啊!”洞里那人听赵吉利在问,嘟囔了一句。 “甚!?” “甚你大爷啊甚!”那人从洞里退了出来,喘着粗气爬起身来。 赵吉利使劲地瞅了一眼,脸是看不清了……不,是根本看不见了,比胡三大还要灭黑。只不过身材摆在那,那一言一屏,一举一动,不是赵元良又是谁! “何以至此啊,元良!?”赵吉利蹲在地上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 正文 111、喝汤 赵正能发现平凉后山的煤,实属偶然。 这一年烧柴火把赵正烧成了平凉土著。有时候他偶尔也会怀念起煤气管道,煤气炉灶。但这玩意不是太过高科技了么?至于煤炭,若不是今日满山找能烧缸的陶土,他也压根没有想过平凉会有。 煤的应用时间其实能在大唐再往前追溯上千年。但至于为什么没有成为取火主力,干不过木炭甚至柴火,其实也挺无奈的。一个是古时人少林多, 不缺燃料。二是煤的开采、运输成本双高,用它来做生活燃料,太奢侈也昂贵。三是在没有焦炭前,炼铁都用木炭。煤的杂质多,虽然温度比木炭要高一些,但练出来的铁韧性不足, 比较脆。 但煤对平凉不一样。 平凉边能砍的柴其实并不多, 烧砖窑的时候, 赵正就已经发现了,后山上的柴火越来越少,若是没有再生性补种、林木保护,再有个三五年,大约就要告罄。往后再想找柴火,就要跨过大通河,到河对岸去。 而且一年当中西北风刮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前几天还刮了一场沙尘暴,风沙越过合黎山,从河西走廊铺卷而来。劈头盖脸地落了平凉一地,沙子埋了几分厚。 听老人们说,如今凉州比往年入冬更早,风沙更大。 气候变冷,土地沙化,这是大环境使然。只是端倪还不明显, 假以时日,林木尽毁,沙丘东移,再配合上越来越冷的天气, 那平凉就真不能再住人了。 赵正原本其实也挺无奈。 生存和自然,在他面前,只能二选一。在改善平凉生活这个前提条件面前,唯有稍稍牺牲一些环境。但既然他发现了煤这玩意,那后山的树林当然就能保存下来了。 三人挖了两担末煤,赵正用黄土把煤窑洞口给盖了,隔绝空气,以免氧化和自燃。 怎么利用这些煤,赵正还要从长计议。对于燃料工程来说,赵正是个外行,顶多也就能提出个概念。练焦炭,起高炉还要去寻有慧根的高手,这种高手,不知军械营里有没有。 赵正混了些黄泥,加了点水,把末煤和成一坨一坨的煤饼。湿漉漉的煤饼往灶膛里一丢,顿时烟雾缭绕, 刺鼻的煤味扑腾而来。 达念连忙躲在了一边, 皱着眉头看赵正。 “经烧!”赵正一脸煤灰,指着火塘里快要被煤饼盖灭了的火,“信我!” 周春死死地抱着手里的那碗羊肉饺子,埋怨道:“元郎,这太呛了!这火烧的东西,还能吃吗?” “瓦锅里的当然能吃,你别把肉放在上面炙烤就成。” 赵正一本正经地坐下来,拨弄着火苗。琳儿拿着帕子给赵正擦,一擦,那帕子就黑了,“元良哥哥,我信你。” “乖。”赵正把琳儿抱在怀里,扭头看身后那两个女人,“大娘子呢?” 周春撇嘴,道:“阿姐去周集了,去了半刻钟了。” “又去周集作甚了?” “阿娘去求了道符……” “都快一年了,阿姐肚子还是瘪的……”周春看了看达念,接着道:“就算平凉人不说什么,可周集都有人说闲话了。阿娘便去了道观里请了一道灵符,说是烧成灰化水喝,有奇效。” “胡闹!”赵正“吃”一下笑出了声来,“辛苦了一日,饭都不吃,去喝符水?你阿姐是要成仙了么?去,骑我的马,把她喊回来!” “我不去!”周春噘着嘴,“我去了,我也得喝!我阿姐没怀上,我不也一年了,没动静么!” “那能一样吗?”赵正气笑了,“你同我又没圆房!” “人家又不知道!”周春道:“谁能料到你娶了我与阿姐,却不与我同房?这事又不怪我,为何让我回家喝那脏兮兮的符水,我不去,就不去!” “我去吧。”达念见周春发了小脾气,连忙把事揽了过来。 “你别去了。”赵正一把拉住了她,左右都是小女孩子,天都黑了,让她们走这几里路也确实不太放心。于是起身道:“还是我去吧。” 这一天天的。 周春追在赵正的身后,“元郎,你先吃饺子呀。” “不吃了!” “不能饿肚子呀!” “饿不着!” 赵正气急败坏地上了马,临出村前,刚好碰见赵大柱。那货显然也是感觉到了赵正身上传来的杀气,于是便问:“干啥去呢?天都黑了!” 赵正没好气地笑,“去丈爷家喝汤,你去么?” “失了心!”赵大柱白了他一眼,一巴掌拍在了马屁股上。战马聿一声,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到了周集,赵正栓了马就直奔周二和家。一进门,周盈正好端着碗,要往嘴里送。见了赵正,脸上顿时就笑了。 “元郎,你怎么来了!?” 赵正没理她,周二和和余氏迎了上来,赵正作了个揖,“大人可都吃了?” 周二和连忙点头,“吃了吃了,元良有心了!” 赵正踱步走到了周盈面前,端过她手里的碗,瞅了一眼。碗里一碗混汤,汤面上飘着几片烧残了的草纸。 “元郎。”周盈站了起来,有些局促。 “好喝吗?” 周盈抓着衣角,眼神闪烁:“……” 赵正闻了闻那汤的味道,一股硫味和草烧焦了的味道,皱了皱眉眉头,抿了一口。 “元良……”余氏连忙劝道:“这可不兴喝啊……这是……” “我娘子能喝,为何我就喝不得?”赵正摁住了余氏伸过来夺碗的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一口把碗里的水喝了个干净,末了,抹了抹嘴唇,道:“阿娘往后还有这好汤,可记得喊小婿一道喝。生不生儿子,阿盈一个人喝了顶什么用?” 说罢,他把碗“叮当当”地丢在了案上。 周二和蹲在门槛边,伸手抓住了有些不快的余氏。赵正拉起周盈的手,“走了,回家吃饺子。” “元郎……”周盈脸上带着笑,偷偷地给赵正使了个眼色。赵正会意,转身向周二和与余氏又作了个揖,“女婿家中还有事,须得阿盈打点,就不多留了。二位大人还得多注意身子骨,多加餐饭,高枕好眠……” 正文 112、傻货 出了村口,赵正感觉胃里烧得晃,蹲在地上张嘴一扣,便把喝进去的符水吐了出来。 周盈小心翼翼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脸上写满了歉意。 “元郎,你怎就那么傻……” 赵正憋红了脸,回头看她, “那玩意能喝?” 周盈轻笑道:“妾也不想喝啊,可不就是没能给你生个儿子么。” 赵正啐了一口,抓过周盈手里的马缰,把她扶上了自己的马,两人同乘一骑,往平凉踱去。 周盈靠在赵正的身上, 感受着那强有力的砰砰心跳。她歪着头,看见赵正脸上一本正经,于是笑道:“别这般正经嘛……我阿娘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农户人家,哪里知道那许多的好歹。只听人说了有效,就算花上一些钱,也是舍得的。你倒好……” 赵正点头,“你倒是知道这东西没用咯?” 周盈咯咯咯地,“知道呢!前岁周集就有个娘子,喝了稳胎符,谁料没过两日就掉胎了……从那时起,我就不信这灵符了。” “那你还喝?” 周盈认真地看着赵正,伸手去抹赵正的脸:“那如何呢?谁让我这快一年了……都没有半分动静。元郎,哪怕喝这符水有一分希望,妾也绝不皱一回眉头……” “蠢货!”赵正叹了一声,默默地摇了摇头。 周盈却问:“知道我阿娘为何如此急迫么?” “为了少交税?” “才不是!”周盈的语气有些幽怨,“因为阿念。” 赵正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北斗七星在列, 个个明亮。 达念的闯入,让周家人感受到了威胁。周家姐妹和达念,都是赵正的妻室,不分嫡庶。但她们生下的第一个儿子,必定就是赵家的嫡长子。 从前赵正没有爵位,嫡不嫡子倒是无关紧要。可此一时彼一时,以赵正如今的地位和日后的前景,嫡长子意味着什么,就算是个普通农户,心里也是门清的。 赵正没有说话,周盈也不吭声了。 赵正不想解释,他和达念的关系,其实和与周春的关系并无二致。都是下过了聘礼,入了民册户籍的。 只是与达念的婚礼,还没有操办而已。 还没圆房呢,不知周家人紧张什么! 一路无话,两人各怀心思,回了家。 赵正往炉膛里填满了湿煤,在中间用棍儿扎了个足够通风的孔洞。火苗微微地从孔洞中窜起,火光映衬在黑暗的夜里。 赵正洗了个热水澡,擦干往炕上躺的时候,左手一摸是周春, 右手一摸是达念,他走到炕的另一侧,一手又摸到了周盈。 琳儿躺在周盈和周春的中间,睡得正香。 赵正站在炕边愣神,我睡哪呢? 几个女人一人盖一床被子,把炕都占了。 接下来整个冬天大概也都会是眼前这局面,三个婆娘加个妹妹,这家里能让赵正立足的地方,也不多了。 赵正深吸了一口气,真是冤孽。 他出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一人坐在院子里的灶膛边,闻着让人陶醉的一氧化碳,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兴庆二年九月十八,平凉开始收割今年第二茬水稻。 金灿灿的稻穗压弯了禾苗,一眼望不到边际。 与收割夏稻时不同,田里的水早放了几日,此时一脚踩下去,地里的泥也硬实。 琳儿和小伙伴们提着木桶子,满地扣泥洞,挖起了黄鳝和泥鳅。稻草堆被他们当做了城堡,十七八个同龄孩童吵吵闹闹,在那“城堡”里钻来钻去。 收割事宜全权交给了赵有锄与张纯茂负责,点收斤两,规划打晒、储存场地。十数个粮仓全开,一斗一斗、一担一担的稻谷颗粒归仓。 周集也派了人来,周大丁领衔,来的全是壮劳力。赵家祠堂里多摆了几张条桌,三五十个周集后生起着哄,抢羊肉饺子。 后厨人手不够,达念也去帮忙。收稻子她不在行,但是煮吃食却是拿手。她把磨成粉的面炒熟,再用自己做的酥油拌匀。就着醋汤、奶茶下嘴,是田间地头不仅能果腹,还很美味的珍馐。 这是吐蕃人的美食,但大唐人也喜欢吃。 猪圈里的猪也有了些模样,黑色的皮毛,蒲扇一般的耳朵。哼哼唧唧地让前来参观的周集弟兄羡慕不已,嚷嚷着从明年起,周集也要养上几圈…… 氛围十分和谐。 赵正却顾不上今年秋收的收成景况,他手里还有一堆足够让他抓耳挠腮的棘手事情。 赵金玉的面前堆满了图纸,图纸上还有一堆密密麻麻的数据。 拨着算盘珠子,两只眼睛直打架。 “算好了吗?”赵正用棍儿撑着自己的眼睑,趴在桌上哈欠连连。 屋外农忙的喧嚣终于告一段落,天色已黑。 油灯的火苗亮了暗,暗了亮,赵金玉最后拂了一把算盘珠子,闭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算上吃饭、工钱,采买物料。一万四千六百贯……” 赵正吓了一跳,“你坑爹呢?” 赵金玉摇头,“我这还没算你要打造的军械、军甲……” 赵正拿过数据仔细地核对。 建造团练营,从挖渠开始,布置营地水道。再到采伐树木、夯实地基、造屋子、平整训练场地,预计第一期工程是六十日。 从秋收结束开始算起,一直要干到腊月为止。 土方工程量,渠十九里,宽七尺,均深四尺五,两万七千方。 六个蓄水池,六个废水池,十二个化粪池,三千六百方。 平整场地,取土填土六千六百方。 土方工程粗算三万七千方。 这些坑渠,预计二十五天完成,日均摊算一千五百方。 然后便是建营十二座,军械仓两座、马仓六座、粮仓六座,草料场三处…… 伐木量还没算。 往后还有石墙、角楼、军令台……等等等等。 赵正拿着数据,“啪啪啪”地直扇自己的脸。这约等于便是造了一座军镇啊…… “要不……”赵金玉也直摇脑袋:“这仓那仓,这池那池的,少弄几个吧……” “不行!”赵振斩钉截铁,哪怕这工作量平凉摆不平,就算拉壮丁,招流民。这些配置也一个都不能少。 这是赵正规划的玄甲军营地,凉州的旗帜,平凉的壁垒。再抠唆,也不能在这里抠唆…… 正文 113、吹风 团练营虽然还在图纸上,但好在平凉如今地位今非昔比。否则赵正发往各县与州府的公文,都要亲自跑腿去送。 州府在平凉设置了驿站,驿卒、驿臣、马匹都顶格配置。 秋收这些天,赵正每日都能接到各地来往的信件。走信的规模日益增加,便是青鸟、墨宣的其他公文,也都逐渐由平凉中转。甚至都督府发往河西边军各寨的军文, 也由平凉驿站转发。 一时间,各地信使汇聚平凉,官道往来尽是背负令旗的各种加急。 秋收过后,赵正让姜婶子在村口大槐树下摆了个茶摊,一开始只免费给来往驿卒提供些茶水,后来做些糜饼、醋汤,几文钱一份, 薄利多销,深得人心。再后来连炙羊肉、羊杂汤也安排上了。偶尔有东西来往的客商经过,还能打个尖,吃些炸果子、酥油糌粑,再花上几十上百钱,喝上一斛平凉自酿的酒水。 平凉人淳朴,所酿之米酒绝不掺假。客商们吃喝得高兴,便口口相传,西去河西之地,平凉是个好地方。错过了平凉,再往西便就只能喝西北风,吃漫天黄沙了…… 赵硕坐在大槐树下,翻看着赵正给的账簿。 平凉的这个村口茶摊,光卖茶水果子,日流水最高时居然已过十贯之多…… “你这是闷声发大财啊!”赵硕惊叹道,“河西之地还未开放商禁,若是有朝一日真的放开了商路,你平凉不得原地起飞?” 赵正嘿嘿嘿地笑, “殿下若是真的开了商路,我平凉定是日日高香供奉。” “我说的顶什么用。”赵硕摇了摇头,叹气道:“大唐丝绸、瓷器、茶叶是重利,可安西还在打仗,这些东西送不出去,蕃人也不要。他们和回鹘人要的是铁,要的是盐,此两样就算朝廷敢开禁,我凉州敢放?” 赵正点点头。 赵硕接着说。 禁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河西之地如今贩运来的大多都是些过冬的棉花、运走的也都是一些不太值钱的大练。真要是涉及到国本的铁矿、盐等违禁物品,有一个抓一个,来一队砍一队。 资敌嘛,这个罪名无论唐蕃,除非走私的亡命徒,否则谁敢乱来。 不过话说回来,西域是个好地方,别看黄沙遍野,但那里其实不缺高纯度的铁,而且还产黄金。只不过西域人如今大小数十国,各种龌龊, 空有冶炼技术,铁矿还得从大唐进口。 若是能收复河西, 摆平安西, 重新打通河西商路。建立与大食间的贸易走廊,大唐的经济便能迅速地起死回生,平凉崛起,就真的不是做梦…… 赵正喝了一口酒,“啧啧”有声。 赵硕看出赵正有话,却不愿意说,只道他有什么歪点子,一时兴起,便问:“元良似乎有妙策?” 赵正笑了起来,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其实这年头重开商路并不是个好事情,反而对于如今的大唐来说,商路看似美好,但却是把双刃剑。东西交互,带来的贸易顺逆差暂且不谈。就说要维护商路畅通,便要花费过多的军费、想象不到的人力、物力去维持一支庞大的边军力量。 国家实力凡强者,商路自通。 国家实力不济,勉强开通商路,也不过就是与人送菜上门,不是长久的买卖。 大唐二百余年,强时上锤匈奴,下笞西域诸国。看似穷兵黩武,实则军事服务于政治,服务于民生,不打,不通。越打,越通。 一旦放弃扩张,想要守成维系,却是处处受制、处处挨打。 可是,国啊,凡兴于强,亦亡于强。 没有谁能一直强盛,摊子硕大的大唐,尤是…… 吐蕃与唐,建国二百年,争战二百年。此消彼长,此长彼消,便像是颗嵌入大唐胸口的竹钉,拔之,流血不止;不拔,发脓瓮疮。有它在,莫说重开商路,便是想要偏安,都是做梦…… 赵正端着酒碗望着远方的祁连山,一字一顿,“得弄死它。” 赵硕坐在胡凳上,静静地听赵正说完。此刻,深吸了一口冰凉的西北风,再从鼻腔里喷出两道带着浓烈酒味的热风。 兴于强,亦亡于强。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概括了大唐这风雨二百载。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硕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元良,且干了这碗酒!” 赵正摆摆手,指着地上的几只空摊子,吃吃地笑,“不喝了,喝得太多了。再喝下去,平凉的酒就不够了……” 赵硕哼哼哼地也跟着笑了起来,自顾自地抽干了碗里的酒,而后“当”一声,把碗摔在了沙地上,站起身,舒展着四肢,通红的脸上杀气毕露。 他大声道:“平凉!缺酒吗?河陇如今七个州府,卿且看!谁如平凉富庶?我大唐西北边陲,若是有十个平凉,便是吐蕃再强,又奈我何!” “谬赞了谬赞了!”赵正连忙去扶,赵硕一把甩开他,寻着路登上了平凉的砖墙,迎面吹着西北刮来的冷风,远眺望不见的河西之地。 潸然泪下。 “我安西八千将士,断绝音讯十六载!我大唐安西战旗,何人招展,又是何人修补!大唐欠他们一条路……欠他们一条回家的路啊……元良!” 赵硕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王渠让牵着马站在砖墙下,被赵正拦住了去路。 “怎么了?” “大内邸报。”王渠让说:“陛下恩准了你的军策,河陇扩军所需兵源可从各道各州招募,诏令不日便到。” “各道!?” “是!”王渠让一脸的肯定,“全国各道!” 赵正闻言,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脸。 准了,真的准了。 不仅准了,而且又加了码。 赵正草拟这份军策之时,也苦苦思虑过兵源问题。陇右不过六州,河西如今仅存凉州。七州合户十一万,口不过四十三万。 太少了! 王渠让探了探头,问:“殿下怎么了?” “喝醉了。”赵正往上指了指,“让他吹会儿风。” 正文 114、概念 赵硕沉沉地睡了一晚,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睁开眼,头顶是做了夹层的木质天花板,四周的墙上刮了白灰,窗口用油纸封了,木栅的影子斜斜地映在油纸上。 这是平凉啊? 掀开盖着的缎面羊绒被褥,爬坐起来, 赵硕直感觉头晕目眩。捂脸晃了晃头,他记得昨日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只是有些不太记得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只隐约记得王渠让来了。 赵硕坐在床沿愣了会神,然后闭着眼睛“啧”了一声。 鞋榻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他的靴子,长期随军征战,让他养成了自己穿衣穿鞋的习惯,只是踩在水磨石地面上, 仍旧有些宿醉的炫目。 房门“叽呀”一声开了一道缝,初晨的冷风从门缝里裹了进来。 “书德哥哥!”琳儿探出一个小脑袋,见赵硕醒了,脸上便挂满了笑容。 “琳儿啊!”赵硕系好襟扣,招了招手。琳儿蹦蹦跳跳地进了屋,赵硕抱起她,感觉脚底还有些虚浮,便坐在床沿上。 “你元良哥哥呢?” “元良哥哥在烧水。”琳儿指着门外。 “那走,我们去找你元良哥哥。”赵硕起身,出得门去,却见门口站着的梁珅似是没有睡好,站在门口打哈欠。 “殿下起身了!?”梁珅伸手去抱琳儿,赵硕没给,只问道:“赵元良呢,把他找来。” “在烧水呢。”梁珅道:“殿下唤他何事?若是急的话,我喊人过来替我。” “倒是不急。”赵硕摇头,道:“我就想问问他, 何以平凉的水酒后劲如此大?” “许是平凉的酿酒手法有些不一样。”梁珅一边说, 一边又伸手去抱琳儿。 却听身后有人进了院子,转头一看,赵正提着一只水壶,拎着一个木盆走了进来。 “哪是手法不一样,殿下昨日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拉都拉不住。”赵正放下物事,做了个揖,“琳儿,下来!出去玩。” “是。”赵琳儿瘪了瘪嘴,从赵硕的怀里溜到了地上。朝赵硕盈盈施了一礼,便就出了院门,找人去玩了。 趁着梁珅兑水的空档,赵硕在院子里转了半圈。这里是平凉的客院,是赵正专门为接待上官建的新房。屋墙、院墙用的都是红砖,院内三栋房屋,均是砖瓦构造,墙上砖缝用白灰填了, 地上铺了鹅卵石、水磨石, 看上去规整干净,地面一尘不染。 院里靠墙边种了些花草和树木, 只是如今这光景,光秃秃、蔫耷耷的,不见绿色。 赵硕觉得这地方挺好,虽然没有都督府宽敞,但玲珑精致,开门便是烟火气,出了村,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空气清新,连马粪味道都淡了许多。 心里便想,不如把都督府一起搬过来吧。 王渠让没有赵硕清闲,昨日连夜回了州府,只留下了手抄的邸报。赵硕一边吃着肉粥,一边看完了邸报,胃里暖洋洋地舒坦,连脸上也都洋溢起了笑容。 “招募的事,让他去办就好了。”他合上纸张,交给了赵正,却又忽然道:“元良,平凉还有地方建府么?” 赵正连忙摇头,心道莫要坑爹,就算要建个亲王别院,至少都得五进门院吧?平凉砖墙范围内,早已经规划地没有空地了。嘴里便说:“若是殿下的府邸,却是不能了,平凉着实小了些。” 赵硕一想,也是。这穷乡僻壤的,塞个府邸却是夸张了些。便转移了话题,问道:“团练营的人呢?你打算如何调配?” 赵正一听来了正题,便端端正正地从袖兜里拿出了方案。赵硕本来昨日就是来问团练营诸事的,只是光顾着喝酒了,正事没说一件。 团练营所调配的人选,营正为凉州都督府下军械监造营司兵金阿贵。其人战阵经验丰富,军械营护军此次护送军资,战功丰著,金阿贵功不可没。营中各司,既然是交给赵正一手操持,那用的也都是平凉人。 司兵赵吉利,掌兵士、军马,落实团练职责。司仓赵金玉,掌钱粮、军仓、后勤辎重。司功赵大柱,掌功绩、人事升贬。司法胡三大,掌刑罚军法,中军护卫。 赵硕看了连连摇头,“你用平凉人用得顺手我不说甚了,可军阵凶险,没有军中历练,怕是难以承担大任。” 赵正却笑,“殿下,你可是忘了,臣此前亦无任何军中历练!” 赵硕看着他,叹了口气,“若都如元良一般,本王便连平凉都不用来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赵硕道:“为何这策案上,不见元良名讳?” 赵正叉着腰,道:“臣吃几碗饭,心里是清楚的。臣太冲动,不是领军的将才。立的那些军功,实属侥幸。若不是有我家三娘子,我连回都回不来了,又哪敢横插军务。” 赵正提出的扩军军策,根本是充实河陇军力。而组建玄甲军的目的,则是取根本之精锐,锻河陇之锋芒,要的是强机动、强战力、强防护,不受任何军府节制,只听任节度使军令。这支重甲骑兵,人数可能不多,但要成为河陇诸军的急先锋。 它要能正面突击,能迂回包抄,能长途奔袭,能以一当百。 跳荡陷敌阵,无惧。 斩酋于千里,无畏。 用它,便是一锤定音。 可选人、操练之事,不是赵正擅长的领域。 至于成军之后,军阵排布之事有金阿贵,其人曾在陇右常伴牙帐,军令通行有先天之姿,谨慎果敢有大将之才。 冲锋陷阵有赵吉利,赵吉利粗中有细,懂得进退。殿后护持有赵大柱,赵大柱稳当,犹如定海神针。 此三人,再加梁珅副将主情报参谋、段柴胡三大主战场纪律,众人拾遗补缺,便是赵正目前能拿到的最优解配方…… 赵正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门清,玄甲军没有他赵正,金阿贵怕是弹压不住赵氏子弟。 赵硕呵呵呵地笑,这倒是大实话。这玄甲军名义上归他凉王节制,但成分却很单纯。 这是平凉赵氏的一杆旗帜。金阿贵只是区区军械营司兵,想融入这个圈子,若是没有过人的资本,怕是罩不大住。 “三夫人呢?可还过的习惯!”赵硕忽然问。 赵正连忙摆摆手,不提了不提了。家里貌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 “殿下,请移步!” “如何?” “玄甲军尚早,还是去说说团练营的事吧……” 正文 115、皮蛋 赵正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 通开暗红色的火膛,又加了一块煤饼,然后坐上了赵有锄新打的铁水壶。 冰冷的水花溅在了脸上,赵正顾不上抹去,他抄起了角落里的一根木棍儿,学着赵吉利的把式, 先耍了一套打狗棍法,随后又演了一套独孤九剑再加华山剑法。以金鸡独立的收手式结束了剑法演练,随即便又坐下,闭眼掐诀,运气十二个周天,直通任督二脉,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元郎,你这是……”达念颇为担心地摸了摸赵正的额头, 一旁坐着的水“咕咚咕咚”地翻腾开了。 “晨练呢!”赵正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 面带笑意,“朝食吃什么?” “米粉丸子。”达念端着木盆,里面装着一些磨碎了的米粉,因为脱壳工艺的原因,那米粉中还有许多被碾碎的谷壳。 赵正叹了口气,看着达念混了一些麦粉,又兑了些水,揉搓起面团来。 面团子湿哒哒的粘手,达念占了些酥油在手掌上,将面团又团搓成一个一个光滑的面球。最后将这些面球整整齐齐地摆在蒸屉上,恰好火也旺了起来,隔水蒸了不到一刻钟,便就熟了。 水蒸气弥漫在赵正的脸上,达念打开蒸屉,米粉丸子一个个的晶莹剔透。赵正拈了一只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上下牙轻轻一咬,顿时便觉得米香盈口, 绵软弹牙。 “怎样?” “尚可。”赵正嗦着冷空气, 降低口腔的温度。这吃食是赵正教她们做的,目前来说,达念做的最好吃。 “你慢些。” 屋里的三个女子也起了身,闻见了米粉丸子的香味,琳儿连衣裳都没穿齐整,咿咿呀呀地就跑了出来。达念给她晾凉了几只丸子,端着一碗豆浆让她坐在案边吃。 “元郎安好!” 周春却没有空好整以暇地坐着吃喝,施了一礼,便着急忙慌地揣了几只丸子就要往外走。 “去哪啊?” “上工呢!”周春蹙着眉头埋怨:“夏收时我就四十几分,秋收多一些,不过也就六十几分,才分了不到二百斤粮……阿姐打理家里杂务,阿念又不喜抛头露面,我再不去上工,元郎你该骂我了。” “多大事,我们家还有三百亩永业田啊。”赵正气笑了,“不差你这几分!” 周春却没理,开了门就出去了。 平凉的豆腐坊、酱坊秋后开的工。豆腐坊里产出的豆腐,是平凉人餐桌上最爱的一道美食。吃不完的豆腐压成豆干,送到上平镇去售卖, 一斤五文钱,倒是门庭若市。 不过比起苍宣县里平凉豆腐坊的产量,村里产的豆腐都只能算洒洒水。权当是赵正为了丰富乡亲的菜篮子留下的自留地。同时也让像周春这般不太能干体力活的小娘子有个赚工分的场所。 达念有些尴尬,不是她不愿抛头露面,实在是她能干的活太少了。秋收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农闲,地里除了几颗白菜就没有要打理的作物。 酱坊都是有些年纪的男人,干的还都是体力活。 也就豆腐坊要人,只是豆腐坊里的娘子深秋天的就穿个夹衫,起料煮料大开大合,眼前满是晃荡的肉。而且平凉的婆娘聊起天也总喜欢挑些让人脸红的事说话。做了几天,达念便做不下去了,只静静地呆在家里,打点一家大小的吃食。 其实她也还能赚一些,给姜婶子的茶摊练酥油,帮赵大发采草药。 只不过赚的工分少而已。 赵正吃着米粉团子,看着达念的一张通红的脸,吃吃地笑,“阿念,她们到底跟你说了些甚啊?” 达念不吭声,双手捧着碗,并着双膝,只是埋头喝粥。 一双明亮的眸子躲闪着。 “还能有甚?”周盈抱着琳儿,道:“你们平凉从前穷,什么人会嫁到你们平凉来?不都是四六不着调的?昨日我去了一趟豆腐坊,还被她们挤兑了。” “说的什么?”赵正的兴趣顿时就来了。周盈的脸蓦地红了半边,有些支支吾吾,“还不就是闺帷床底之间的私密事……” 达念抬起头来,“她们说……说元郎夜里喜欢和谁……” 说了一半,便就住了嘴,脸上却更红了。 琳儿睁大了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阿念嫂嫂,你们说的是什么呀?” “女子家家,不许打听大人的事!”周盈夺过琳儿手里的空碗,“去找怂娃他们,今日你们不是要去挖泥鳅吗?去吧,挖着了我给你做泥鳅羹……” 赵正哈哈大笑,这有什么难为情的。那帮老娘们,平日里一个两个就喜欢听墙根,嚼嘴皮。这会儿好了,把她们凑一块儿,就算是条狗从边上跑过去,怕是都要心惊胆战吧? “没多大事,不喜欢去就别去了。”赵正拍拍手,起身从屋里端出个瓦罐。 这瓦罐赵正弄得挺神秘的,连周盈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赵正笑嘻嘻地打开瓦罐,只见罐子里一层混着谷壳的草木灰。一个个圆圆的,似是包裹着些什么东西。 赵正取了一个,轻轻地扣了扣上面的灰层。灰层破裂开来,涌起一股白灰的味道,有些刺鼻。 两个女人凑了上来,周盈好奇地问道:“这个是咸蛋?” “你吃过咸蛋?” “不曾。”周盈皱着眉头道:“这些年鸡都养不起,谁家还能藏下蛋?只是听周集人说过,说从前有这么个吃食。” “这不是咸蛋。”赵正眨着眼睛,嘿嘿嘿地笑,手里已经剥掉了泥壳,露着点点黑斑的蛋壳。 “这是变蛋!”赵正一边剥壳,一边道:“这三十只蛋来头可不小,从苍宣托人带回来的。来年等我去县府落实了家里的三百亩地,我们也养一圈鸡来生蛋吃。阿念,弄些芫荽来,再去舀些醋。” 达念似乎对变蛋有天生的好感,雀跃地便去了灶间。不一会儿,就端着一只陶碗,碗里有新鲜的芫荽叶,也有晒干的芫荽碎,碗底下面是一小勺米醋。 “试试!”赵正用匕首切开了手里的皮蛋,占了醋和香菜碎,然后一人喂了一口…… 正文 116、干活 周盈不喜欢皮蛋的味道,只细细一抿,眉头便皱得更深了。碍于鸡蛋确实值钱,又不能吐了,强忍着那味道,使劲咽进了肚子里。 琳儿也吃不惯,吃了一口便从周盈的怀里跳了出去, 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 “元良哥哥,这好难吃呀。” “是不是啊!?”赵正心说不至于啊,制作皮蛋的办法他是从家里学的,他妈以前就这么做的。 于是自己拌了些醋,沾着香菜把一块皮蛋送进了嘴里。淡黄琥珀色的蛋白q弹紧实,咬一口,醋味扑鼻,绵香悠远,流质蛋黄在颊齿之间蔓延。不一会儿,醋味变淡,略有淡淡的石灰味道涌入鼻腔…… 除了没辣椒的刺激,挺不错的。 “蒸煮一下或许好些。”赵正回味地啧吧着嘴,洗了两个蛋,丢进了瓦锅里,蒸煮一下能去了那股石灰味。或者下次再做的时候,多放一些茶水去和泥,也能冲淡一些冲鼻的气味。 达念却很享受,吃完了嘴里的,又自己剥了一个,只是不太喜欢吃芫荽,沾了醋吃得很开心。 周盈看了直摇头,这太遭罪了。 一旁的琳儿喝水都冲不淡嘴里的味,流着眼泪差点就哭了出来。 达念连忙取了些饴糖, 才让小姑娘破涕为笑, 蹦蹦跳跳地去找怂娃挖泥鳅去了。 一家人吃得各有滋味。周盈见赵正和达念吃得美味,起了一些小心思, 缠着赵正让他教怎么做。 如今鸡蛋不便宜,一斤算下来,合每个将近四文,比一斤米还要贵上两到三倍。若是做成皮蛋,那每个应该能卖上六文。去县里一天卖一百只,就能赚两百文钱…… 赵正看着周盈掰着手指算账的样子,吃一下笑出了声来,“哪有你这么算账的。一只蛋四文钱,你做成变蛋卖六文。折本啊娘子!” “能赚两文不少了!”周盈道:“元郎可知如今普通人家,一年也就两贯钱的收入。像我们农户,还要少。” 赵正摇头,伸出手指弹了弹周盈的额头,“娘子算账倒是算得快。可娘子却不知,制作变蛋也须材料。茶叶、白灰这些,虽然不贵,但也是要钱的。收来的蛋,都是人家舍不得吃的, 藏在家里也不知多久。这些蛋中,不知有多少是坏的, 折损算不算钱?娘子辛辛苦苦忙上大半个月, 再运到城里去贩卖,人工要不要钱?运输要不要钱?市集税要不要钱?两文钱,你能赚几钱?” “那就再加两文,卖八文钱一个!一天就能赚四百文!” “漂亮!”赵正竖了个大拇指,脸上带着戏谑:“娘子也知道普通人一家一年也就两贯钱的收入,合摊每月不过一百七十文。你一个蛋卖八文,一天卖一百个?你能卖几天?人家不吃饭就光吃蛋了?给你,你会去买这八文的一个蛋么?况且,这皮蛋的口味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你如何保证你的蛋卖得出去?卖不出去你做好的蛋怎么办?没做好的蛋又怎么办?” 周盈闻言,脸色黯淡了下去,叹了一口气。 也是,鸡蛋如今本身就算是高价值商品,卖得太便宜了没有赚头。卖得太贵了,普通人又吃不太起。苍宣县里不是没有有钱人,可不多。 赵正端起碗来,把里面的芫荽送进了嘴里,一回头,却看见达念的眼睛盯着自己,在闪着光。 “阿念你怎么了?” 达念撑着下巴眨了眨眼睛,“元良说的我一听就明白了。苍宣卖不了,只能做些自己吃,可是凉州府能卖啊!” “……” 赵正顿时无语望天,感觉胸中一股气来回激荡。 这俩败家娘们,怎么就说不明白呢!? 卖什么破鸡蛋,有这个精力,呆家里绣两朵花不好吗? 就算什么都不要钱,让你一天赚四百文,一年顶天也就一百来贯钱!能卖几年?老夫堂堂四品伯爵,家里两个娘子却心心念念,起早摸黑,只为了区区一百来贯钱?这钱还不是给自己赚的,一分一文都是平凉的财产。就算提个技术分成,又能有多少? 格局呢? 赵正气急败坏地收拾起烂摊子,要出门透气,达念却亦步亦趋,“元郎,一百多贯呢……让我试试嘛!” 赵正摆摆手,气笑了。 “去试,去试……” “那我去找金玉支钱。”周盈一听有戏,雀跃而起。 赵正却道:“晌午后再去,金玉那忙着算团练营的帐,我一会还要去找他。” 说罢,赵正头也不回,逃跑似地出了家门。 叔伯们都去了酱坊,女人们都去了豆腐坊,抽的丁壮全去了古河道里挖渠,大的小的男童女童都聚在村外的田间地头挖泥鳅黄鳝,此时的平凉,安静地像是大白天闹鬼。 赵正在村里转了一圈,然后去酱坊里闻了一会豆香味。第一批豆子已经入缸发酵,叔伯们忙得不可开交。赵正没有多呆,还想去豆腐坊里转转,但一想到豆腐坊里的老娘们那些碎嘴,心道还是算了,转着圈便就去了祠堂,找赵金玉…… 古河道里人声鼎沸,上平镇六百丁壮排布开来,沿着河道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鹅卵石是挖渠最大的阻碍,一锄头下去,火星四溅。遇到稀碎的石子密布的河段,只得上手去耙。装满了石子的筐挑运二十里,在平整过后的场地里倾倒,混着泥沙夯实,能做地基。 赵大柱绷紧了全身,双手嵌在一块数百斤的大石块下。微曲双膝,咬牙切齿“嘿”一声,那石块便就合抱而起。脚下走得几步,便又将石块轻轻地放在了马车上。 却听远处一阵喧闹,赵大柱抹了抹汗抬头看去。只见延绵的河堤上出现了一大群人,正挑着空担,扛着锄头,闹哄哄地涌了过来。 足有数百人。 “是休鸾县来的夫役。”赵吉利跟在赵大柱的身后,道。 赵大柱笑了笑,“来得倒是比全江镇的还要快!” “一天二十个钱呢,这帮孙子肯定跑得快……”赵吉利“吃”了一声,杵着手里的木耙叹气道:“你说咱两个……都是官身,又不用服徭役,还没钱拿,辛辛苦苦的,凑他娘什么热闹呢?” “快闭上你的鸟嘴!”赵大柱瞪了他一眼,“元良的事,你说凑什么热闹?干活!” …… 正文 117、蛀虫 为了赶工期,都督府对团练营下了血本。 一年征收上来的粮食,还有盐、铁、丁各种税,全部做成了扩军的预算。按赵硕的话说,就是这稀碎的日子,老子也不过了! 夫役原本每年二十日的徭役期,别说工钱, 连口粮都是自带。可是赵正觉得这种征役,每个镇几百人,四个县合起来数千人,工地到处都是人,河道两边全是毡帐,看上去热闹非凡,其实也不过就是磨洋工。 想要在六十日的工期内完工, 就得把钱当成水泼出去。 赵金玉算小账,王渠让算大账。算来算去,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直呼“败家子”。 赵正把平凉的激励模式照搬到了工地上,首先喂足口粮,不惜花费大量粮食养役三日,让平日里吃不饱的人能吃饱,平日里劳累过度的能有几日休养生息。 而后实行底薪加绩效的用工机制,以镇为单位,挖渠、伐木、搬运、挑土、夯土、砌墙,划分每日任务量。完成任务的,发放基础奖励。超额完成的,每超一成多发两成奖励。奖励以粮食为主,金钱为辅。 除了各县的夫役之外,还大量招募流民劳力,以工代赈。 都督府下文一封,厘清各县、州府府军成分。辖内无田者,全数充入夫役营。待遇与夫役同等之。 段柴、胡三大则各领府军一队, 监管各营各镇每日钱粮发放, 无门槛接受夫役投诉。遇贪墨钱粮、中饱私囊之人, 无论身份,无论官爵,当即便就拉到工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斩首示众。遇分配不公、徇私舞弊者,杖二十,扣薪三日。 以军法代管,以重典治赃。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在杀了几个民愤最甚之人后,夫役营的风气明显改善,工程效率突飞猛进。 那些因为没饭吃而去州县折冲府当兵充数,混吃混喝的人,不知从哪里听说凉州要招募军户,都督府更是要远出河东、河北、山南、剑南、淮南之地招揽无田可种的农户,充实河陇人口。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赵正骑着马在工地上巡视了一圈,对于施工进度颇为满意。不过十月下旬,水渠已经成型,砖瓦、木料也都整备到位。团练营场地平整完毕后,夫役们正在加班加点夯土打地基。 只是天气越发地冷了起来,工地上风洞效应明显,冷冽的西北风顺着古河道吹进来,在工地各种堆料之间来回激荡。赵金玉刚刚拉来了一车破旧的衣物, 赵大发又拉来了几车药材。 各营领了今日的钱粮,又去领了一些御寒的皮草和汤药料。 十几个民夫躲在四尺多高的石墙下,升着火煮着一锅黑乎乎的不知是何物事。 赵正意兴阑珊地走了过去,拿起木勺剜了一勺子,只见汤水淅沥中,是一锅混着肉菜的合罗面。 火边的夫役都是青鸟县来的,今年九月之前,他们都还在达布的辖下,河陇大战之后才又重新归入大唐。这几年达布还有些人性,吐蕃人倒也没有把他们赶尽杀绝。 只是青鸟县原本就在戈壁滩上的绿洲,常年养些牲口,种些不多的口粮。日子过得本就紧巴巴地,吐蕃人又连年搜刮,比之大唐这些年对凉州的税收更要夸张些。村子里冻死、饿死的人远比苍宣多太多。 苦不堪言。 “伯爷!”夫役知道面前这年轻人姓甚名谁,就是他,第一天便监斩了一名休鸾县的役头。看热闹的夫役们第一眼就在案台后看见了这个披着皮裘、头戴幞头、柳眉凤眼的年轻人。 凶神恶煞的段军法和胡军法当时便就一左一右地分立两旁,更有一个身长七尺,手持丈长拍刃的高大汉子护卫左右。 便是后来凉王殿下亲临,也和这年轻人有说有笑,同坐一张案,同饮一壶茶,谈笑风生。 由此可见,这年纪轻轻的苍宣县伯,他的地位该有多高。 “我可能用?”赵正不顾地上的泥土,只衣袖拂了拂,便坐了下来,他指了指一旁摞着的碗,问道。 “这……”夫役们诚惶诚恐,那叠碗都是从青鸟带来的破烂家当,缺口的缺口,开裂的开裂。有人在里面翻找了好一会儿,连一只完整的都找不出来。 “没事,这只就好!”赵正挑了只碗口上缺了一大块的陶碗,用木勺舀了一碗合罗面,见他们都站着,于是压了压手掌,“都坐!” “伯爷!你吃,我们站着。” 赵正笑了一声,“让你们坐便坐,你们都站着,我怎么吃?” 众人只好都坐了下来,赵正拿着勺子,给他们盛面,众人顿时感激涕零,端着碗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赵正和众夫役边吃边聊,聊的都是一些家常。然后又问了些工地上的琐事,主要是钱粮发放,还有吃不吃得饱,夜里怎么睡,工程量大不大,做起来吃不吃力。 赵正问得随意,夫役们也越来越放松。有人便道:“伯爷,我们都是穷苦人,有饭吃就不错了。工地上也不苛责,每日虽然量不小,但做起来不吃力!” “不吃力就见鬼了!”赵正哈哈笑道,“每日要挖三五丈,泥土里还尽是鹅卵石。我也挖过渠,可我那时挖的是沙土,比不得你们如今。我当初在古河道这一锄头下去,火星子直烧眼睛……” “哈哈哈哈……”众人听得赵正现身说法,不由都放声笑了起来。赵正又喝了一口面汤,问:“平日里有病有痛,可会去看郎中?凉王殿下仁义,知道你们日子不好过,所以看病吃药都不要钱,这个你们都知道吧?” “省得!”众人异口同声,便有一个年轻人道:“郎中营里有个女郎中,长得好看,穿一身狼皮夹袄,说话轻声轻气的,对我们这些夫役也好,可是厉害了……” “那是我娘子。”赵正嘿嘿嘿地抹了抹嘴角,“啧”了一声,还想吹个牛,忽然听见身后有马嘶声,回头一看,却见胡三大寻了过来。 “元良!你怎在这呢?可是一顿好找!”胡三大手里拿着马鞭,看了看围了一圈的夫役,又看了看赵正手里的破碗,“借一步说话!” “有事?” 胡三大靠了过来,贴着赵正的耳朵:“抓了个大蛀虫……” 正文 118、没了 夫役营没有专门关押犯人的场所,只圈了个马棚,作为临时羁押地。进了马棚的人,只等罪名查实,要么打板子,要么斩首,一般都呆不到第二日。 但段柴却让人准备了铺盖, 半车稻草。马棚里也安排了府军看守,进出三处哨岗,每轮哨巡八人,严密程度堪比牙帐。 赵正下了马,一边走,一边吹着冷风听胡三大汇报。 今日飧食前, 来了一批粮草,一万斤整, 是赵金玉对的帐。账面上的数字是二十五车, 每车四百斤。 夫役营的粮食都由各县、州府府库供应。都督府给各府下供应数量任务,指定时间送达凉州。经由凉州府清点交接之后再送达平凉,粮食送抵后,交由团练营核对清点,团练营的司仓是赵金玉。 团练营关系的是河陇安全,是凉王殿下督办的重点项目。除了战乱免征之外,河陇七个州有四十一个县都有粮草任务分派,米面草料不一而足。各府怕运粮途中人吃马嚼折损过甚,一般都会多运一些。粮食送达凉州后,也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超额。 凉州州府转运各府粮食已有二十多日,赵金玉起初还每车过称,后来发现多此一举,便就抽样过称。 没想到今日送来的第十批粮食,就出了问题。赵金玉抽样时发现有一车少了七十斤,还有一车虽然足量,但米里掺了沙土, 根本不能吃。大惊失色之下,连忙仔细清点,居然发现少便少了一千一百多斤,更有数车掺沙土掺得丧心病狂。 赵正气得头顶冒烟,“每批粮食少则十几车,多则二十几车。我给金玉配了十个人,十几杆台秤,专事核对粮草。他玩什么抽检?人呢?” “在粮仓。”胡三大道:“去查往日运来的余粮。” “此次运粮的是谁?” “州府仓吏徐垚。” “一个小小的仓吏,他没那么大的胆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背后肯定有只大手,我便就来找你了。” “审了吗?” “州府的人,咱们无权过审,只能交给州府去审。” “州府?”赵正忽然停了下来,直感觉后脑勺冷风直窜,凉飕飕地惊得一背白毛冷汗。不知怎么地,就觉得此事不太对。 细细一想,州府是安郡王辖下。安郡王赵末这个人虽然不地道,但他是赵硕少有的铁杆支持者。赵正的扩军军策,安郡王是鼎力支持的。团练营的重要性,旁人不清楚, 安郡王又怎会不懂? 州府的人, 又怎会拆安郡王的台? 此事有蹊跷。 赵正叹了口气, “三哥,你去找王长史,如实禀报。” “现在?” 赵正深吸一口冷风,说道:“若只是有人贪墨,都好说。若是有人使坏,不仅金玉要完,安郡王也要完。” 胡三大睁大了眼睛,“不能吧。就十批粮食而已,少也顶多就少个几千斤,补上便是。怎么就完了?” “此时说不着。”赵正挥了挥手,道:“你拿着我的鱼符赶紧去,连夜到州府,今晚就睡城外驿站。明日城门一开,就去都督府。无论是谁,不要搭理,只找王长史。” “唯!”胡三大见赵正连团练营鱼符都拿出来了,顿时便知兹事体大,于是以军令待之,不敢耽误,骑上马就奔凉州州府去了。 赵正到了马棚前,伸出一脚,便踹开了马棚木门。可还未适应内里的黑暗,鼻子里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 棚内关着几匹前几日受了伤的驮马,驮马围栏便堆着草料,草料里躺着一个人。 鲜血染透了草杆,顺着草料的缝隙渗透到了沙地上,黑黑地沁湿了一大片。 赵正走上前去,那躺着的人穿着皂袍,戴着幞头,浑身鲜血浸透。撒开的手上一柄匕首,脖子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子。 赵正伸出了食指,探了探那人的颈动脉,又沾了沾早已凉透发黏的血渍。 闭着眼睛,捂着脸,“来人!” 门外的府军走了进来,看见这般场景,顿时便惊了。 “苍宣伯,这人怎么没了……” 赵正气笑了,“这话不是我该问你们的吗?人都死了快有半个时辰了,你们还杵在门外守着一具死尸?人没了,早凉透了!” “我们……我们……”两个府军脸色煞白,一时之间便连手里的矛也握不住了,当即便跪了下来,扣头如捣蒜:“伯爷明查,我们也才将将接岗。我们也不知这人怎么就没了……” “一群神仙!”赵正袖袍一甩,走出门外,招手喊来了一队巡逻的府军,“去把段柴叫来。” “唯!” “剩下的人,即刻封了司法营,没有我的手谕,任何人许进不许出。” “是!” …… 众军士都是跟着赵正往墨宣运送过辎重粮草的,对他奔袭五百里奇袭蕃军粮草的壮举也是佩服不已,背地里莫不以在赵正麾下引以为荣。见赵正有令,当下便都动了起来。一时间司法营内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营中休班的一队军士立时便就把不大的司法营堵了个水泄不通。 段柴带着人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收敛了起来。 “苍宣伯!”段柴行了一礼,皱着眉毛摸了摸那尸体上的血渍,“怎会如此?” 赵正坐在马草上,摇头。 这事棘手地很。 这仓吏徐垚是州府的人,虽然他有莫大的嫌疑,但毕竟事情来龙去脉并不清晰,如今被人一刀杀死在司法营里,他赵正便就不干不净,牵扯不清。 “匕首,长四寸四分,宽一寸两分。”段柴蹲下来仔细勘察了死者的伤口,而后站起来,脸色都变了,“刀口自下往上,说明不是自尽,是有人谋害。” 赵正沉声道:“司法府军都回来了么?” “都回来了!”段柴点点头,说:“苍宣伯是怀疑府军的人干的?那我现在就去清查。” “去吧!”赵正叹了一口气,看着段柴出了马棚,赵金玉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元良,没了六千余斤粮食……” 正文 119、追查 粮食少了多少,有多少是掺了土不能吃的,赵正眼下并不关心。 缺的粮食平凉可以贴本去补,甚至可以花钱去买,平凉有这个能力来弥补账面亏空。赵正现在所担心的是,有人利用这些粮食大做文章。 河陇道节度使赵硕有全权处理本道之内财政的权利,所征收的钱粮不用上缴国库。粮食如何调配, 如何使用,凉王殿下的都督府就能全权做主。原本少了几千斤粮食,只要把事情查清楚,抓出蛀虫,案情如实呈上,这就都不算事。 但现在运量的仓吏徐垚死了,事情就变得阴谋了。 赵正不是个阴谋论者, 但眼下的事明摆着就是冲安郡王和平凉来的。 赵正的扩军军策是凉王递给长安的,其中涉及到的军国大事,是经过朝会议政同意的,是皇帝陛下下发了诏令的。盖上了玉玺,发了四百里加急,拿到手后,便是大唐河陇的军国大策。这已不单单是河陇或者凉州的大事,而是上升到了国家层面。 作为扩军的前锋阵脚,团练营在凉州如今是重中之重,作为凉州刺史,安郡王赵末御下不严,辖下有人贪赃枉法,破坏军国大策,罪名一旦坐实,御史台必定要参上一本,皇帝陛下就算不想动他,谏院再出面,再参一本,不想动也必定要动了。 紧跟着就是赵正。 所缺之粮草, 账目补是不补?补了, 说赵正隐瞒造假。不补,说赵正管理不善。而且左右补与不补,赵金玉都难逃干系。 这都还算小事,大事是仓吏死在了赵正的手里。他这一死,便就死无对证。无论是谁杀的人,赵正都会落得一个杀人灭口、隐瞒真相的罪名。 赵正暗自揣测,自问他眼下还未强大到让人动杀心的地步。这大概是朝中有人要对安郡王下手,顺便搂草打兔子,给平凉一个教训。 目的是什么?目的是为了剪除赵硕的羽翼。 赵正自顾自地喝了一壶酒,越想越觉得这个事从一开始就不对。他的扩军军策是以凉王殿下的名义上呈长安的,若是有人针对凉王,必定百般阻挠。毕竟赵硕是要扩军,扩军就意味着军权的变更,有了军权,赵硕就是威胁。 其实扩军军策能顺利通过,赵正一开始也是非常意外。他都打算如果朝廷否了军策议案,便就打算用第二套方案瞒天过海。没想到朝堂上的那一班文臣武将,对军策不仅同意,还一反常态大开绿灯。 因为兴庆皇帝支持, 所以他们表面上也鼎力支持, 背地里却想方设法来削弱赵硕的势力。 好一个一石二鸟的阳谋,都在这等着呢。 “这可如何是好?”赵金玉显然没想到这事情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一时间便就慌了神。 赵正压了压手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且坐下,稍安勿躁!” 赵金玉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左右开弓,在自己的脸上连扇了几耳光,“元良,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有人会在粮草上动手脚。这祸事我便自己担了,绝不牵扯与你。” “说的什么胡话?”赵正沉声道:“你是平凉子弟,是我赵正的族弟。我一力引荐你,我便是失察。你死我也得脱层皮,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金玉,团练营行的是团练之名,但实则乃河陇军事精锐所在,粮草调配均按军中法度,与军粮调配无异。所谓军令如山,若是此事安然渡过,怎么都好,只望你日后能引以为戒,不可再掉以轻心!” “元良,我自是省得!可如今事情已出,凉王殿下若是不追究则罢,若是追究下来,可不能怪在你的头上!” “我自有分寸!”赵正拉着他起来,递给他一碗酒。心里暗暗道,这事可大可小,只要能抱住赵金玉,就算削了他这个苍宣县伯的爵位,也在所不惜。 却听段柴从马棚外急急走来,人未卸甲,拱手道:“苍宣伯,找到了。” 从苍宣县调来的府军共有两队,每队五十人。每一个人,都在折冲府名册上登记在案。段柴把所有人都归拢在了一起,对着名册一一验过,最后发现跑了两人。 有人便回忆,便是这跑掉的二人,正是案发时站的马棚哨。 此二人,具有杀人的一切条件。 段柴清点马匹,发现二人离开时并未骑马,于是当机立断,便带人撒了出去,追查二人踪迹。直追查到了大通河边,这才发现了两人的尸体。 显然,又是被人杀了灭口。 线索到这里,便就全断了。 赵正亲自到了河边,查看案发现场。这里比较凌乱,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围杀二人的人不少,足有五六人之多。他们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是在一旁又发现了一个早早就挖好了的坑,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把人埋了。 赵正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段柴。 段柴摇摇头,道:“许是我们发现地早,他们来不及埋吧。” “不可能!”赵正道:“你们找着的时候,他们应该都死了很久了。” 折冲府校尉、苍宣县卢县尉听说府军犯了案子,连忙马不停蹄地连夜赶到了平凉工地,众人打起了火把,又搜了一大圈,却再没有任何收获。 “卢县尉,此二人你可熟悉?” 卢县尉一张脸煞白,使劲的点头,“都是折冲府的老人了,一个叫丁苗,一个叫常会。二人平日里并无劣迹,且身家清白。说实话,不像是能做下此案之人。” “查,查他们家眷,查金钱来往。”赵正心说老子还就不信这个邪了!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除了老天爷自己来,否则谁能做的天衣无缝? 卢县尉领命而去,段柴又带着人扩大了搜索范围,寻找蛛丝马迹。赵正坐在河边看那滚滚的大通河水,却听身后有人来报,说是安郡王来了! 赵正回头,远远地在河堤上发现一行人马举着火把,自工地方向渐行渐近…… 正文 120、苦心 自在都督府赏功一别后,赵正便就再也没见过安郡王了。 赵末是凉州刺史,皇帝陛下的堂兄。在河西,他是抵御吐蕃的代表人物。也是景中年间与吐蕃谈判疆域划分的大唐代表,更是一力主张赵硕坚决扩军的中坚力量。 其人耄寿之龄,征战沙场已有五十余载。在大唐内患边乱、情势最为危急的时刻,便是他坚守河西门户, 呕心沥血守护大唐西北大门,为唐军争取了有利时机稳定了西北局势。 但赵正其实对他的观感并不太好。 在他眼中,赵末恰恰就是“老而不死是为妖”的代表人物。虽然身上功绩显赫,但这个人阴险毒辣,是个非常难缠的角色。 好就好在,他与自己是一条线上的。 赵正起身迎接,安郡王仍旧一身宽袍,头上挽了个发髻, 横插一支朴素的玉簪。白色胡须一尺余长, 在西北风的吹拂下,飘飘然地不像个领兵打仗的郡王,倒像是个深山老林中走出的修仙之人。 “安郡王!”赵正拱手作揖。赵末呵呵一笑,翻身下马。 “元良,天都黑了,你在这作甚呢?” 赵正也不隐瞒,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合盘托出。他倒想看看,精于算计的赵末面对这般局面会有怎样的态度。 却不料赵末哈哈大笑起来,“哼”一声,道:“此等拙劣伎俩,实难登大雅之堂。元良可查出了什么?” 赵正摇头,“不曾。” “那便收了吧。”赵末道:“听闻你平凉的米酒甚好,可否请我这个糟老头子喝一杯?” 赵正心说你真是个神,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喝酒。 也罢,既然直接靶标安郡王自己都不急,那他这个被搂草打了的兔子又急什么。于是便搀扶着赵末重新上马, 让段柴收队回营,又让赵金玉看好府库,明日再作计较。 自己在前引路,带着安郡王回了平凉。 到了客院,安郡王屏退了左右,让他们自在门外把守,只留赵正一人,为他烫酒。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家常,而后赵末又问了些团练营的事。赵正没什么心情应对,聊着聊着便“啧”了一声,“安郡王当真如此泰然?” “不然呢?”赵末轻轻一笑,给赵正倒了一碗水酒,话锋一转,道:“苍宣伯认为,此事何解?” 赵正道:“此事看似简单,但越查我越觉得复杂。” “怎么说?” 赵正道:“也不知怎么说,就觉得怪异。如这般明目张胆地缺斤少两,怕是一般人干不出来。还有米里掺沙土这种事,能瞒几日?仿佛……” “仿佛做这事的人就怕你不知道?是也不是?”赵某补充道。 赵正连忙点头,“所以就觉得蹊跷。若只是贪墨,我也就认了。可这明摆着还有后手, 想对付安郡王和平凉,不应该做得更隐晦一些?他这么做,不就打草惊蛇了?” “你说我是蛇?”赵末呵呵道:“还是说你赵正是草?” “……” 赵正暗自摇头,赵末这个人,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惧,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 “福来祸所倚,祸去福必至。”赵末道:“老夫何等手段没见过?何等手段没用过?无论阳谋阴谋,元良,你能看清本质,老夫心中甚慰。” “安郡王!”赵正无语:“这可是冲你来的!” “那又如何?”赵某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元良你经历地还太少,再过个几十年,怕是要与老夫一般,风轻云淡了!只是有一问,元良可能告知?” “安郡王言重了,但问便是。” 赵末端着酒碗,盯着赵正,眼里收起了笑意,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河陇之策,元良认为何处为重?” “吐谷浑。”赵正想也没想,径直答道:“河西达布是疥癣,吐谷浑才是命脉。” “苍宣伯还请细说。” “不敢!”赵正道:“河西断了大唐与安西的联系,表面上看,是如今大唐最大的隐患。我看过朝中的邸报,提议对河西用兵的人多过对吐谷浑用兵的人。在他们眼中,收复了吐谷浑,只是为慕容家做嫁衣。而且吐谷浑地处高原,大唐将士不适。河西与吐谷浑,河西攻为上,吐谷浑守为上。然而,吐谷浑一日不在大唐手中,吐蕃便能直接威胁京畿要地。随时还能切入我河陇腹地……” 赵正喝了口酒,接着道:“只有稳固吐谷浑这个大后方,我河西用兵才能不束手束脚。甚至我认为,先折服吐蕃,才能立足河西,进而打通安西之地。” 言罢,赵正看向了安郡王。 “喝酒!”安郡王却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只是端起碗,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五后日,我便放心走了。”放下碗,他说。 “安郡王要去哪?” 安郡王摆了摆袖袍,正色道:“长安!” 赵正大吃一惊,“刺史无皇命,不得离开州府,否则视同谋反!” “无妨,我是负荆请罪,且今日已往长安呈了罪己表。”赵末风轻云淡:“我这一走,可能就回不来了。河陇军事,苍宣伯要费些心思了。” “……”赵正刚想开口,赵末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道:“别问老夫为何请罪,本王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河陇。河陇军情复杂,凉王殿下遇事不决之时,你须得替他做出决断。其中军阵之事有元良也不懂的,可问右武卫庞元堂,他是自己人。” “安郡王!”赵正脑子里顿时一团浆糊,他这是要甩摊子走人了?他说的为了河陇负荆请罪,说的又是哪一遭? 难道…… 赵正隐约觉得自己又陷入了赵末的圈套。 赵末眼神坚定,面容肃然:“凉州州府仓吏徐垚,我已备送钱粮,安抚家眷!苍宣府军丁苗常会,我亦有所慰抚。明日,凉王殿下会有手谕,夺了你凉州守捉之职。至于你平凉司仓赵金玉,将会押赴凉州府,罪名是贪墨军粮……” “郡王殿下!”赵正脑袋里“当”一声,像是被一柄五磅锤直击天门,又觉得被一根棍儿插进了脑浆里,正使劲地搅。 这是为何啊? 赵末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河陇之地,大唐朝野目光所至,一举一动,尽皆凉王硕。我不自残,朝中定有黑手。待那时,便就被动了。元良啊,我时日无多,在朝中尽量为你争取三年时间,三年后,元良定会知我苦心。还望赵郎能以大局为重,不以位卑而弃,当竭心尽力,辅佐凉王殿下!” 说罢,赵末双手合抱,深深一躬…… 正文 121、同宗 ,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安郡王给赵正深深地上了一课。 赵正甚至开始怀疑,当初河西大战,以赵末的阴谋算计,右武卫为何会先胜后败?怕不也是权衡了利弊之后,认为河西之地占之不如守之吧?否则赶跑了达布,打通了安西, 凭唐军这点家底,不仅要防备苏毗茹的反扑,还要直面吐蕃在安西的上下约茹。 到那时再败,就进退失据,万劫不复。 老狐狸啊! 赵正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来自阴谋的威胁,那是一种自上而下, 从头到脚的包裹感。人在其中, 如坠冰窖, 冷汗连发,心头涌起的阴霾,挥也挥不去了…… 可如今平凉百余户,近四百口,莫不以赵正为尊。这一年来平凉人披荆斩棘,舍生入死,为了平凉的前途披肝沥胆。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赵正不愿意牺牲的。 更别说让赵金玉去背上一口如此沉重的黑锅。 贪墨军粮,是不赦的死罪! 若是让赵金玉去死,他赵正还有何面目去见平凉父老?所谓的大局如果让他赵正深陷不义,那这大局还要如何去顾全? “元良可是有所顾忌?”赵末见他一时之间天人交战,迟迟不肯表态,便道,“平凉只是少了一人而已,可你日后的前途却不可限量!做大事不拘小节,必要的牺牲才能换来稳固的环境。我已建议凉王殿下重用平凉,你的几个族兄弟,将来必将出人头地。假以时日, 他们领兵数道,节度四方有何难?而你,以平凉众兄弟为根基,未来封侯拜相,权倾朝野,权势滔天又有何妨?” 赵正闻言一惊,抬头去看那赵末,却见这安郡王端着酒碗,缓缓地往嘴边送。脸上看不出表情,眼神里却凌厉异常。 这话术,是在劝说?还是在敲打在鞭笞? 安郡王赵末,从凉州州府星夜而来。坐在平凉的客院中,捏着赵正的软肋火力全开。赵正再不懂,他也就不配坐下来接着喝下去了。 赵正起身,长揖到地,正色道,“臣本农户。承蒙凉王殿下抬爱,数次躬身亲临, 赵正心存万分感激。河陇之战,不过侥幸使然,不敢贪天之功。凉王殿下以高官厚爵待臣,臣本应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知遇。然则!封侯拜相并非臣之本愿,家中兄弟与平凉生活虽然清苦,但和睦美满,兄友弟恭。若是臣只问前程,不惜舍得兄弟性命,是为泯灭人性之大不义!不义之人,又何谈尽忠?安郡王,不如臣自请削去这苍宣县伯的爵位,以抵赵金玉这莫须有的罪名。自此以后,平凉世代躬耕,不再与河陇军政相闻!” 说罢,赵正挥了挥衣袖,“安郡王,夜已深。尽早歇息,臣告退!” 赵正抬脚便走,心里暗道,你大爷的,试探来试探去,有话不明说,尽使歪着邪术。 老子不奉陪了!谁想去接这烂摊子,谁尽管放马来就是了! 权倾朝野?不来个玄武门兵变,赵硕都自身难保。安郡王还有心情试探他平凉的忠心? 啊呸!还受你这鸟气? 却听安郡王哈哈大笑,“元良冲动了,冲动了!且慢走一步,听老夫把话说完!” 赵正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要掀桌子的冲动,转过身,“安郡王还有何指教?” 赵末压了压手掌,道,“你且坐下!老夫给你赔个罪!” 说罢,便作势又要站起来。 “安郡王言重了!”赵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v,方才已经让安郡王做礼了,此时再让他起身作揖,这事就矫情了。 毕竟是个七十岁的老人,又是大唐的郡王。能谈,大家就好好谈。闭门说事,若是非要故弄玄机,把人当棋子丢来丢去,那就免谈。 赵末不住地点头,“唉”一声,眉目舒展,道,“来之前,老夫可是想了许久。若是把你惹急了,该如何收场。” 赵正不说话,接着听下文。 “还好,元良没让老夫失望!”赵末道,“若是元良真就卖了自家兄弟,老夫这一去,就真的不能安心了!” “……”赵正端坐着,鼻孔里喷出两道热流。舔了舔嘴唇,压着火气,把涌上嘴边的恶毒话语吞进了肚子里。 赵末端起酒碗,似乎打算明着说话了,“不过,我为官数十载,想要让老夫轻易相信一个人,却是办不到!老夫此去长安,斗的是朝中一众肱骨老臣,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我一走,河陇之地空虚,而元良你是要掌新军大权的,若是元良有朝一日有变,我便鞭长莫及。是以才深夜试探元良,实乃无奈之举……” 说罢,赵末碰了碰赵正的酒碗,而后仰脖,一饮而尽。 这么说话,赵正的心里就明朗了许多。心情也好了不少。于是也端起碗,抽干了碗里的酒水。 “无论元良是否能体谅老夫的苦心……”赵末一打开话匣子,便就没打算关上,“河陇不仅是凉王殿下的,更是大唐的基业。老夫于河陇,小心翼翼五十载,又怎会看到有人会成为河陇乃至大唐的威胁?尤其这个人还是赵郎你!” “因为是臣提出的扩军之策?” “正是!”赵末道,“无论元郎如何掩饰,老夫都知道元郎是个有野心的。” “那安郡王又为何支持?” “因为河陇确实需要扩军!而元郎没有背景,没有资历,确是也是扩军的最佳人选。” “那岂不是自相矛盾?” “所以,我才来了平凉!”安郡王郑重其事,脸上却又像在苦笑,“老夫此生戎马,一生未娶,膝下更无子嗣,百年之后便就连个哭丧之人也没了。俗话说将死之人,其心也哀……” 赵正心道,怎么突然说到这上面来了,难不成老狐狸要收他赵正当个义子? 却听赵末问道,“平凉赵氏可是太原迁来的?” 赵正点头,族谱上是这么说的。 赵末哈哈大笑,“本是一宗,那便顺理成章了!” 赵正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与皇室一宗,那不就是…… 正文 122、嗣子 , 赵正从客院出来,感觉跟做了个梦一般。 一路摇摇晃晃,回到家中,打开门,却见灯火通明,炉膛边坐了一圈人。 周盈抱着熟睡的琳儿,周春和达念裹着一床毡毯, 正自瞌睡连连。赵大柱,赵吉利,赵金玉三个,则夜不能寐,睁着各自双眼,端坐在那, 似是等了许久。 众人见赵正回来, 顿时“呜”一声, 围了过来。 “元郎,怎样了?” 赵正环视着众人,周家姐妹满是关心,达念拉着衣角,脸露焦虑,赵金玉一脸自责,赵大柱赵吉利则满眼怒气。 赵吉利道,“元良,这事你可跟安郡王说清楚了?这不关金玉的事,都是他州府惹出来的祸事!” 赵大柱也说,“我平凉不差这几千斤粮食,说到天上去,金玉也不可能背了这口黑锅!元良,这事你得有打算才是!” 赵金玉眼看都要哭了,赵正摁着他的肩膀,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金玉, 阿爹阿娘知道么?” “没敢跟他们说。”赵金玉摇头。 “跟他们说说吧。”赵正拉着他坐了下来,“回去收拾收拾,哎,也不必收拾什么……” “元良!”赵吉利瞪大了眼睛,“怎地?你真把他卖了?” 赵正捂着脸,“能卖个好价钱,为何不卖了了呢?平凉哪有说三道四的资格!” “赵元良,你大爷的!金玉是我们兄弟!”赵吉利双目通红,指着赵正的鼻子就骂,“我怎么就没发现,你赵元良还是个卖弟求荣的怂货?这事摆明就不是金玉做得,我平凉就算不干了,也不能出卖弟兄!这事让人知道了,你赵元良该如何在平凉立足?” 赵大柱没吭声,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走。 “站住!”赵正喝道。 赵大柱停了下来,一脸失望。 没人说话,或者都在等人说话。 赵金玉留着眼泪,摇头,“这事确是是我一个人的错,哥哥们是有官身之人, 且不可因我伤了和气!我走之后, 平凉还要靠诸位哥哥!就算去了酒泉……” “去他娘什么酒泉?”赵正打断道,“让你收拾收拾,跟安郡王去长安!” 赵吉利吃了一惊,“去长安?莫不是圣人要监斩?不至于啊!” 赵正气笑了,“监什么监?斩什么斩?从明日起,赵金玉,就是安郡王嗣子,你两个给我老实些,日后见了金玉,得喊世子了!” “……” 一地眼珠子乱蹦。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这个……”赵大柱眨着眼睛,摆着手,“不行,许是太累了,我去睡一觉,去睡一觉,等睡醒了再来……” 赵吉利高大的身躯正自风中凌乱,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成这样了? 他转过身,握着赵金玉的手,“咱粗笨,咱不会说话。金玉啊,你等我回去想想,我要说些什么。” 赵金玉完全不知所以,只问赵正,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赵正便把事情来龙去脉,和安郡王谈的话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赵金玉吃了一惊,“他要找个哭丧的嗣子,怎么不找你赵元良,扯上我又是怎么回事?” 赵正郑重道,“找我?若是非要找一个,我倒是乐意。但找我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金玉,你也别太高兴……” “王八蛋才高兴!我有爹有娘的,找吉利啊!” “我懂了!”赵吉利恍然大悟,“安郡王哪里是找个儿子啊!他这找的是人质啊!” “不算蠢啊!”赵正点头,他这一句话简直切中了所有的要害。安郡王老奸巨猾,平凉坐大是趋势,既然不能遏止,那便遏制。让赵正与平凉投鼠忌器,不能生出二心。 阴魂不散。 但这事对赵金玉其实是个好事。 虽然郡王的爵位传不到赵金玉的头上,但他能继承安郡王的人脉和家业。而且等安郡王死后,按照大唐的爵位制度,赵金玉起步就是个国公。 比之平凉众兄弟出生入死,才堪堪只有个芝麻官身来说,赵金玉飞黄腾达,只唾手而得。 赵金玉却不领情,“我不去!让吉利去!或者大柱去!” “你当这是买菜呢?”赵吉利看得通透,道,“我和大柱,是能上阵打仗的。元良的玄甲军,少不得我俩。金玉你天性良和,为人谦虚,又是读过书的,去做这世子,再合适不过了!有你在,我等日后沙场征战,朝中也多少有些照料。我看安郡王多少有些本事,你可要学着点!” 赵正点头,“吉利说的对。长安复杂,金玉你小心应对,多看,少说。这些事安郡王也定有交代。你只按着他说的去做,找两个靠得住的,有事你知会我们一声,平凉以后,便是我们在前冲锋陷阵,你在我们身后,盯着点朝中动向!” 赵金玉有些扭捏,却被赵正一脚踢出了家门,只好哭哭啼啼地去找赵有锄和孟氏。 周盈见事情解决了,便想抱着琳儿去睡。却不料赵正道,“你也帮忙收拾收拾琳儿的行李……” “怎么琳儿也要去么?”周春一听便不依了,嚷道,“金玉去就算了,琳儿去又算怎么回事?元郎,琳儿孤苦,可不能再让琳儿去长安了!” “不止琳儿,怂娃也要去。”赵正说,“平凉七八岁的孩童,都去!安郡王要在长安开学堂,以后平凉子弟,琳儿这一代,便能科考入仕做官了!” “他这是要干甚呐?”周盈皱着眉头,“这是要绝平凉的后吗?” 赵正“哼”一声,“老狐狸做事,你可能猜测一二?” 他这是釜底抽薪,但又不得不说,安郡王下得一手好棋。 往后十数年,平凉孩童中若真有天姿者,谁说不能成为赵正的左右臂膀? 为了赵硕,安郡王赵末,真是义无反顾啊!安郡王自有手里的算盘,拨算盘珠子拨得哗哗直响。他怕平凉坐大威胁赵硕,但又不得不以一己之力扶着平凉坐大。 像这般自相矛盾的做法,赵正虽然并不十分认同,但既然能互相利用,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是赵末对平凉的最后绝招,从今往后,平凉就只能将后背交给这老狐狸了…… 简直夜不能寐! 正文 123、放手 择后日吉时,自平凉祖宗牌位前焚香三炉。斩猪羊牛,杀鸡鸭鱼,大小三牲供于案前。平凉赵氏男女凡二百七十六人,以酒食祭祖,位前三跪九叩。 “继嗣宗礼!跪!” 赵正身着绯色朝服,展卷宣读。 “平凉赵氏,起于太原,兴于河陇,今分数支,兴旺昌繁。溯源追根,凡三百年,百血千脉,宗清典明。尊皇忠节,源宗同本,不服昭穆,不分疏亲。赵安郡王,公讳名末,耄寿高龄,七十有二。沙场征伐,五十余载,体国克忍,膝下凋疲。平凉有子,郎曰金玉,二九舞象,体健貌扬。讳公恩求,平凉谦授,宗本一体,可承嗣业。列祖列宗,晓情以达,惟愿玉郎,锦服荣华。承继家祠,挂记平凉……” “毕!起!”赵正合上卷轴,接过点燃的香火,郑重其事地交到了赵末与赵金玉的手中。 安郡王能屈能伸,面对平凉赵氏宗位,手里奉香,毫不犹豫地跪在了蒲团上,恭恭敬敬地虚扣三个头。 一旁站着观礼的赵硕,也深深一躬。以示皇家赵氏的尊重。 双方交换了籍册继书,孟氏抱着赵金玉,两人哭得像个泪人一般。 安郡王送了一对玉如意,一箱五十两黄金。外加绸二十四匹,锦二十四匹。 赵硕把赵正拉到一旁,笑着问,“这文你写的?” 赵正点头,“写不来骈文,让殿下笑话了。” “你这也敢叫骈文?”赵硕差点笑出声来了,“我看也是该让你去好好学学怎么写文章了!” “殿下莫要说笑,臣不是写文章的材料。”赵正倒不是谦虚,这种严肃的文字,真是学不来。 两人看着赵金玉一家似生离死别般,一时唏嘘不已。赵硕用胳膊肘捅了捅赵正,问,“你们平凉果真从太原来的?” 赵正一脸震惊,“族谱在此,还能造假?” “倒不是造假。”赵硕若有所思,“安郡王老谋深算,一早就把你平凉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他说三百年前是一家,那便是一家。” “二百八十七年,不到三百。”赵正纠正说道,“弄半天,平凉还是望族后裔。臣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赵硕笑笑,“你也别怪他,我堂叔这人,就喜欢先斩后奏,这事我也是昨日才知晓得。渠让起初还寻思是太子殿下从中作梗,绕一圈下来,又是安郡王。不过这样挺好,以后你平凉也算是朝中有人了!” 赵正摇头,“朝中有没有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赵金玉一走,我平凉与团练营的烂账谁来摆平!” “我给你补粮!” “臣要的是人!” “补!” “补三个!” “我给你补十个!” 赵正眼前一亮,“殿下说话当真?” 赵硕“吃”一声,“你想得美!我手里能算账的都没十个,你才只有平凉与团练营的账,我呢?本王的河陇何尝不是一笔烂账?年中与吐蕃一战,阵亡将士的抚恤都还没算清。更何况还有各州秋收之后的税账。渠让还要督办招户的事,手底下没人,各司曹还缺了两个,这回安郡王让我明里夺了你团练守捉之职,你眼下是闲人一个,不如来州府帮帮我?” 赵正嘿嘿嘿地笑,“行啊,团练营我不管了!我去帮殿下挖渠啊!” “差不多得了啊!”赵硕斜着眼睛道,“免了你这事,是做给朝里看的,免得有人觉得你我太滋润了,横生风波。虽然我不太同意安郡王的做法,但他说的没错,如今河陇,需要低调!” 赵正心说信了你的邪,横生风波?安郡王这不叫横生风波?抓了我平凉七八个童男童女,拐走了我平凉账房当嗣子,他这不叫横生风波?管这叫低调? 赵硕知道赵正仍旧心中不快,便转移了话题,“你这也帮我看着点。我翔鸾阁如今,门庭凋敝,你有可用之人,别藏着。” 赵正点头,“殿下说的是,臣别的没有,就一条命。要的话,你拿去!我平凉没招谁,没惹谁,求殿下,就此放过吧!好不容易吃了几天饱饭,禁不住折腾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赵硕忽然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说。 赵正就受不了赵硕这面目,贵为亲王,节度一方,从不谈争权夺位,还就偏偏国家大义,一套一套。 吃不消。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两人交流了一番,赵正本想追问个明白。新军日后到底是个怎样的终极方向?打完了吐蕃,是挥师东进呢还是马放南山? 若是马放南山倒好说,留下百战精锐,充实河西安西。其余人发钱解散,他赵正落个安边攘内的美名。若是要挥师东进,挣个前程,那又是另外一个章程。 只是话到嘴边,赵正还是忍住了,这话明着问出来,让人怕不是以为这是个傻子? 而且赵硕也是装得一手好糊涂,话锋不对便立即转移话题。 两人越聊越没有营养,赵正要人要不到,要钱也要不到。干脆什么也不说了,看着赵金玉一步三回头,跟着安郡王出了平凉赵氏祠堂。 众弟兄送了赵金玉最后一程,站在平凉的村口,周春抱着琳儿埋头痛苦。琳儿一双眼睛哭肿了,嘴里不住地喊着“元良哥哥!” 赵正抱过她,在她稚嫩的脸上亲了一口,道,“琳儿,你且与怂娃他们先去长安。为元良哥哥寻个好住处。等过段时间,哥哥便带你嫂嫂们去与你汇合!” “我不要!我不要!”琳儿根本不依,扯着赵正的耳朵,“元良哥哥说过的,谁也不能把琳儿赶走!元良哥哥,琳儿不走,琳儿要留在平凉……” 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赵正心里堵得慌,他看了一眼安郡王,赵末背对着村口,站在车边,闭着眼睛。 这老狐狸真的擅长打蛇打七寸,赵正不得不服! 有那么一瞬间,赵正在心里赌咒,让这老妖怪早死早超生! 侍女们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直待琳儿哭累了,趴在赵正的肩头熟睡过去,这才伸出手,“伯爷!时辰不早了!” 赵硕走了过来,拍了拍赵正的肩膀,深吸一口气,道:“元良,放手吧!” …… 正文 124、有了 赵正一连几个晚上,做梦都梦见琳儿走时那满是泪水的脸。 他只好安慰自己,像琳儿这般苦命的孩子,过继给了安郡王,去了长安,或许真的因祸得福。 有金玉在,有怂娃陪着, 这女子该是有好命的。 说不定假以时日,待再见面时,这爱哭鼻子的赵琳儿也是大唐的县主、郡主也说不定。 窗外呼啸的西北风吹得油纸哗啦作响。赵正翻了一个身,耳畔传来沙沙的响声。 爬坐起来,透着那窗外角楼映来的火光,一片一片的雪花飘舞纷飞, 落在油纸上,化作了一朵一朵的水花。 “下雪了!”周盈披着棉衣, 从背后抱着赵正。 “五更了!”赵正叹了一口气, 又是一夜未眠。 左右失眠睡不着,赵正干脆穿了衣裳,披了一顶带斗篷的皮裘。起身下得炕来,把屋子里的煤火捅了捅。 “盈儿,烧石碳别把门窗关死,要出事的。” 周盈点头,“我自省得。这个事你都说了许多回了。” 赵正点点头,要出门。 “元郎,你又要去金玉家么?” “金玉走了,孟婶和有锄叔就只剩我们兄弟几个了,这儿子,我们不做,谁做?” 赵正摁了摁周盈的肩膀,“你再睡会,我没那么快回来。等天亮了,让阿念别去工地了,今日大雪,不上工。” 周盈却也起身穿衣裳, “醒都醒了,妾也睡不着了,不如今日就跟你一块去吧!” 赵正想了想,点了点头。出门去看了隔壁周春与达念,她们二人的屋里炭火烧得还好,门窗通风。于是放心,小心翼翼地出来,周盈便已穿戴妥当。 两人顶着大雪,踩在有些冷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往外而去。 周盈掺着赵正的手臂,把脑袋躲在他的斗篷里,细声道,“元郎,等雪停了,我们去一趟苍宣吧。” “去县里买什么?让吉利去买就是了,吉利反正要去军械营公干,要买什么跟他说。” “不买什么!”周盈笑了笑, 道, “去还愿!” 赵正看着她,“你还许了愿?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不告诉你!”周盈卖了一手好关子,捏着赵正腰上的一块肉,狠狠地揪了一圈。 赵正身上吃痛,呲牙咧嘴地嗷一声嚎了出来,“疯女子,敢捏你夫君!” 说罢,伸手就插进了周盈的怀里,去挠她的胳肢窝。 周盈吃不住,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元郎轻着点,别碍了我的身子!” “你想得美!”赵正哪里肯放过她,举着她就往身上箍。周盈盘腿夹着赵正的腰,伸出手指抵住赵正的额头,“元郎不许闹了,我有身孕了!” “……” 赵正一时就愣了,双眼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蠢货!”周盈嘤一声,“妾有身孕了!有身孕了!” 赵正深吸一口气,任凭雪花落在张开的嘴里,头脑中一片空白,多巴胺极速分泌,直冲四肢百骸。 幸福的眩晕感觉随即而来,赵正呼吸都变得不太顺畅了。 有身孕了? 我要当爹了? 赵正感觉嘴唇有些颤抖,他想捂脸,却发现他还抱着周盈,于是连忙将人小心放下,脱下自己的皮裘,裹粽子一样裹在周盈的身上。 “你怎么不早说?我要是知道你有身孕了,我都不让你出门!走,回去!” 周盈却拉住赵正的手,道,“我也是昨日才知的,阿念给我把了脉。” “那她怎么不与我说?” “我让她别说的,就三个月,还早呢!”周盈脸上红扑扑的,“我身子硬朗,不冷不冻的,多走几步,不碍事!” 赵正心里高兴,又不想累了周盈,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于是牵着她的手,“走,去见有锄叔和孟婶子!” 两人兴高采烈,到了赵金玉家,却见怎么灶间生了火。走进一瞧,确是赵吉利和赵大柱两个。 他们一个生火,一个淘米,准备给赵金玉爹娘做饭。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赵吉利看见赵正,一脸的埋怨,“大雪天的,也不知早点过来生个火!” 又见身后跟了个周盈,赵吉利连忙收起了责怪的表情,堆着笑问好,“嫂子,你怎么来了?” 赵正嘿嘿嘿地笑,脸上写满了捡到宝贝的表情,“我有了!” “你有什么了你有了?”赵大柱瓮声瓮气,“嫂子,元良有喜了?” 周盈不语,只是笑。 “我呸呸呸!”赵正连啐几口,“我,赵元良,有后了!” “你大爷的,赵元良!”赵吉利哈哈哈大笑,刚想臭骂两句,忽然觉得不对,看了看赵正,又看了看周盈。 周盈点点头,“嗯!” 赵吉利感觉瞬间缺氧,扶着赵大柱,脚下有些站不稳,七尺高的个子,差点晕在了当场。 “大柱,我先走一步!”赵吉利道,“我回家问我娘要些钱。” “要钱干甚?” “买红纸,买蛋!” “问安了吗,就走?” “就差你赵元良了!”赵大柱看着赵吉利的背影,“啧”一声,“要不,我也去买些什么吧?” …… 赵正牵着周盈,跪在了赵有锄和孟氏的炕前。 “大人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赵有锄连忙上前搀扶,“元良快起来,侄媳妇快起来!” 孟氏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啜泣着。 周盈盛了两碗熬好的米粥,递到二人的手里,“叔,婶!金玉是元良的兄弟。他走了,元良就是你们的儿,妾便就是你们的儿媳!往后,元良不在,周盈便就代元郎日日问好。若是大人有所差使,只管知会!” “使不得使不得!”赵有锄夫妇感动得热泪盈眶,哪里还敢接周盈手里的粥。 赵正不依,按子辈礼仪,扣头问安。平凉叔伯,均是父辈,兄弟子侄,皆为手足。今日的平凉,既有父辈的血汗,亦有手足的团结。 往后的日子还长,众弟兄自是仍须砥砺前行。而金玉在长安,亦是为了平凉。 赵正眼角含泪,长揖伏地。 阿爷! 阿娘! 正文 125、太平 达念不去郎中营,便就在家腌制皮蛋。 周盈有身孕,赵正不让她搬那些坛坛罐罐。周春搬得闹脾气,嘟着嘴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直到赵正往她嘴里塞了一口饴糖。 赵金玉走后,平凉的账册只有交给张茂纯。张茂纯毕竟也是读过书的,赵正只带了两天,便就轻车熟路。只是平凉加团练营的账目比较杂,小到一个鸡蛋,大到几千人的米粮,一个人弄确是有些吃力。 原本村里的孩童都去了长安,平凉的村塾便要关张。张茂纯也能干回木匠的本职,可面对这些要命的账本,有前车之鉴,张茂纯又不敢怠慢,熬了几个通宵,眼睛都快瞎了,才总算上了道,清爽了起开。 工地上的坑坑渠渠早已完工,只剩下了修整工作。大雪过后,造屋子的木料也整备到位。十六座砖窑日夜开工,日产火砖数万块。 掺杂着糯米汁的石灰砂浆作为砌墙的粘合剂,一块一块的火砖刚从砖窑里运来,便被砌成了砖墙。粗木椽子架在房梁上,锯好修平的木板子铺钉在木梁上,稍稍隆起成人字形,在其上再覆以泥瓦片,最后装上对开的门,糊上窗纸,一座营房便利就大功告成。 团练营营区规整有序,渠水自营中穿过,盖了渠顶后,不会成为交通障碍。 赵正还从吐谷浑学回了冲水茅厕的技术,依样画葫芦,给每座营房都配了一间。 只是水道错落,用水废水分流处置,进行了很大的优化。这些让人看不太懂,赵正也没有过多解释。 这些事专业对口,赵正干起来格外地得心应手。只是羊皮卷纸上用炭笔画出来的工程图,被赵硕拿到以后便就没再打算还给赵正。 见识了营区内的水道布置,亲身体验了一番冲水马桶,感受到强劲的水流从身下涌过,赵硕的心情就变得十分复杂。 “国之重器,不可轻易示人。”赵硕道,“你脑子里记得就好。图纸我会交给工部。往后城池营建,军营扩改,这便是法宝。” 赵正就笑,“不至于,殿下!吐蕃人早就会了,只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臣当日在吐谷浑,就是借了这水道,才烧了吐蕃的粮草。是以日后建造太平仓,殿下可要小心提防。莫让人循着我的路数,趁了空隙才好!” 赵硕哈哈哈地也笑了起来,赵正在吐谷浑的经历他早就得知,特别是钻了吐蕃人的粪水渠这一节,让王渠让笑了赵正许久。 “元良乃神人也,这天下之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赵元良了!吐蕃人到如今,怕是都不知元良是如何进的粮仓,又是如何逃脱的。” 赵硕夸赞了一番,背着手又在营中巡视了一圈。石墙也已砌好,墙上大唐军旗树了起来。 两人爬上了墙头,从此处可远眺平凉的后山。赵硕转了个身,看着大通河对面的广袤草场,忽然叹了一口气。 “元良,军马场一年能出多少军马?” “这个主要还是看殿下投入多少。如今河陇军马皆为农户代养,都督府能省下不少钱。只是代养的军马品质参次不齐,而且让农户的负担大了不少。前几年便有军马饿死的现象。”赵正道,“臣提出的军马场其实与太平仓是一样的,关键还看殿下的投入。” 赵硕“啧”了一声,摇了摇头,“军马场暂且搁置吧。等渠让招户之后再议。至于你说的太平仓,便又是为何?不都是储藏粮食的么?各州各县都有府仓,为何要多此一举?” “不然!”赵正解释道,“府仓的粮食是上交后的余粮,储存起来,是应急的。太平仓虽然也有应急的作用,但主要还是平抑粮价。而且府仓的规模都不会太大,太平仓依投入而言,投入大则大,投入小则小。” 赵硕看着他,皱着眉头,“你说点我能听明白的!” “是!”赵正点头,从头说起。 对于河陇来说,军政一体是趋势。兵出于民,民依于府。既有扩军意愿,自然要从财政、民生、经济等各方面入手。河陇自治,牛皮已经吹出去了,不费朝廷一钱一粮。河陇扩军,招募军户,择地屯田,虽然能解决一大部分军队的粮草吃喝问题,但都督府却没有额外入账。 因为军户不税。 而农户纳税之后,余粮便就攥在自家手中。河陇尤其是凉州,早些年饿得太惨,没有人愿意把余粮拿出来买卖。都喜欢屯粮。 都督府从各州征收来的税粮能有多少? 能否填满一座十万石的仓库? 不能! 大部分的税粮其实都在各州各县的府库中! 不是说藏富于民不好。而是河陇不适合这般模式。 赵硕前年巡视河陇,河西饿殍遍野,亡者无数。州县各府库没放粮赈灾?放了!但凉州的存粮不够救灾。只能从各府筹调。各州各府调了吗?调了!而且不遗余力。但饿死的人少了吗?并没有! 原因便是粮食分散,各州各府反应不灵。等到京畿道救灾粮食调入凉州的五月,廓州救灾的粮食都还有在路上跑的情况。 救灾如此,打仗呢?打仗时军粮调配就及时吗?并不是! 河陇之战,苍宣县第一批军粮二十万斤,是库存军粮的全部,调入墨宣战场后,第二批军粮二十万斤,是从各镇筹措的。 费时费力。 河陇如今缺粮吗?不缺! 可真要是在吐蕃忽然不宣而战,大唐仓促应敌的情况下,能同时往陇右河西两个前线同时运送各十万石粮食吗? 一旦遇上大灾,河西流民加河陇灾民齐聚一州,能保证河陇能连续不断地供应灾粮三个月而不需朝廷支援吗? 一旦军户征战,家中因缺少劳力导致田地荒芜,河陇能养的起那眼见庞大的人口吗? 赵正一连三问,句句直插赵硕的心窝。 “殿下,军政一体,首重民生!只有解决了后顾之忧,无论征战,赈灾,抚籍,只要我们手里有粮,心中便就不慌!” 正文 126、来吃! 赵硕被赵正说服了。 尤其在赵正阐述了太平仓如何平抑粮价之后。 今年河陇夏收,粮价跌至十七文一斗。秋收后,粮价再跌,最低已下探至十四文。 若照此以往,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凉州的粮价将创三十年之历史新低,能不能守住十文, 还有待商榷。更何况陇右,那是大唐的粮仓。一旦明年大丰收,粮价之贱可想而知。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粮食价钱不是越低越好。所谓粮贱伤农,自古有之。粮价低意味着农户收入减少,成山的粮食卖不出价, 市面铜钱流通率就低。进而导致税收减少, 造成经济萧条。 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平仓之所以取名太平,并不是为了好听。而是为了维护太平, 引导太平。 太平仓能吸收滞销粮食,有太平仓在,市面存粮就相对减少。粮价便会回复正常。反之,若是市面上存粮过少,粮价就会过分上扬,此时的太平仓便能及时补充,达到平衡粮价的目的。 以手段调控经济,又能解决粮食调运困难的问题,此一举两得的办法,赵硕怎能不心动? 可是钱从哪来? 都督府年税不过六十万贯,可以说穷得只剩下一堆铜板叮当作响。就算赵硕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也不能一次性到位。 “不急!”赵正摆摆手,笑了笑。毕竟不是做善事,虽然最终目的是为了民生经济,服务军事。但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要有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想法。 反正选址, 设计,建造, 调派守军,任命仓守人事都需要时间。而且河陇下一步的重点是安排从各道招募来的军户,没有过多精力去管太平仓的事,便就拖上一拖,慢慢来。 赵硕见赵正的嘴角带着一抹阴笑,知道他又在想歪什么坏主意了。安郡王走的时候专门找赵硕谈过赵正,言辞之中对赵正非常看中。 他这位王叔阅人无数,经验丰富,一般看不走眼。他说赵正有治国之才,也并不是空穴来风。从平凉治理,领军打仗足以以小见大,看得出赵正其人果敢刚毅,有奇策良谋。扩军军策一出,安郡王对赵正便就一锤定音,懂大势,知布局。 只是缺乏了朝堂斗争经验。 不过此憾无解,初生牛犊不畏虎,必须得让他多吃几次亏,以他的天姿, 日后成就定不亚于管乐诸葛。 “元良是说,等明年夏收过后?” “秋收过后吧!”赵正不知道安郡王是怎么讨论自己的。心里还在暗搓搓地挖河陇农户的墙角。 十文一斗的粮价虽然低,但对于习惯屯粮的河陇农户来说,影响没有说的那么大,而且如今铜钱值钱,相对价值高。 大唐铜币铸造正在逐渐恢复,现阶段仍处在通货紧缩的口子。中原大地的经济复苏需要时间,但河陇的粮价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预计后年,粮价还能掉。 至于能不能掉到盛世时四文一斗这个赵正不敢赌,但到七八文,毫无问题。 一个铜板买一斤粮食还有余。 之后随着经济回暖,粮价会有一波拉升。而后看河陇经济和铜币铸造情况,最后稳定在一个十几文的正常价位。 赵正要帮凉王省钱,就要选一个粮价价位偏低的时候,所以,明年秋收之后最合适。 一个是风险可控,能规避许多不可预料的风险,比如吐蕃忽然要开战,造成河陇粮价大涨。第二也是有一点点私心,若是真的等掉到了七八文时,平凉也会损失惨重。 所以,十文这条线,赵正决定死守。 赵硕听完赵正该说的,不该说的,当即便深吸一口凉气,直呼高手! 赵正哈哈大笑。 毕竟明里官职已夺,只剩虚衔,如今虽然是团练营的幕后黑手,但能上台面的职务却依然只是平凉的里正。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多为平凉考虑,也不是大错! 赵硕对赵正的坦诚十分吃惊,但赵正却心道,他平凉如今有钱有人有手段,若是抛开国家大义,想发个国难财,还不是手到擒来! 只是这番心思却真的不能明说,容易召开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两人趁着天色未黑,离开了工地。 工期虽然延误了几日,但紧赶慢赶,终于可以在过年前交付验收了。接下来营地移交给金阿贵,他现在接替了赵正凉州守捉的位置。 军械营虽然是在都督府治下,但却属兵部库部司。金阿贵早年间在河陇跟的是左武卫将军,是牙帐中郎军。而左武卫当年在陇右作战,是受秦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子赵琨直接指挥。 等同于明面来说,金阿贵是太子的人。 安郡王用金阿贵直接堵住了太子党的嘴。 但实际上如何,其实只有安郡王知道。 赵正根本就没问。 以他对老狐狸的了解,金阿贵就算不是中立党,也绝对是太子那边的二五仔,又或者,安郡王已经捏住了金阿贵的软肋。 不需要他来操这个心。 同是老狐狸的棋子,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到了平凉,赵正请凉王吃了一顿凉拌皮蛋。 那是阿念亲手做出来的第一坛皮蛋,自己都没舍得吃一个。赵正亲自上手,绊上了醋和蒜,放上芫荽和葱花,用热油一浇,顿时异香扑鼻。 只是没辣椒,多少缺了一些滋味。 赵硕起初见那蛋黑乎乎的不敢动筷子,却架不住赵正一口一瓣,吃得痛快。于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蛋黄,啧吧了嘴,顿时便就眉开眼笑。 “绵!糯!好吃诶!” 赵正嘿嘿嘿地笑,“明日给殿下捎上一坛子。” 赵硕点头,“此蛋为何长安不见?” 赵正心想长安此时有皮蛋的话那就真见鬼了,笑着道,“平凉特产,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是臣闲得无事,胡乱捣鼓来的!不过这一坛,却是阿念做得。” “好好好!”赵硕一连又吃了几瓣,又喝了温好的水酒,心中顿觉痛快,便道,“元良不如再割爱几坛,我送回长安,让圣人也尝尝!” …… 正文 127、没钱 趁着还没过年,平凉利用枯水期将盈仓渠进行了二期加固。团练营砖窑里的火砖又便宜,熬的糯米汁不用白不用。 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看似阴柔,抓握不住,可经年累月地冲刷,对水渠的破坏力却相当强大。盈仓渠有数段堵塞,有数段垮塌,还有些地方冲出了豁口。 花了六天平渠,清淤,填补,又花了七八天砌砖。等年前二十六,平凉才终于歇了下来。一些薄弱的点和主支节点扩宽了渠道,填了片石,砌了砖墙,确保明年无虞。但想要让盈仓渠整个变成砖石渠,还要利用明后年的秋冬天来做。 三、四期工程规划提上了平凉的年计划,在赵正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中,渠是基础,但赵正已经不用亲自动手了。赵有锄、赵大发几个叔伯就能胜任。平凉走的是先富后强的道路,在赵正的规划中,豆腐坊之类的都是其次,酱坊、锻铁坊、布坊、绣坊才是赚钱的单位。 依靠与赵硕的关系,平凉拿到了粮食军供的肥单。不光是米,还有酱、醋。赵正把目光投向了大通河对岸,那边大片的荒地还需要开垦。其中有三百亩是朝廷赐给的恩田。只是还要花心思打理,烧荒、挖渠,育肥,种菽,然后才能种粮食。 其实挺麻烦。 原本苍宣县应该拨给赵正一些无主的荒田。打了几十年的仗,像这般的田地有很多,但要么离平凉太远,要么田地资质够呛,要么缺肥,要么缺水。赵正连县府都没去,就直接否了。 与其到处找,不如自己开,反正恩田又不用交税,三百亩田产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不过平凉附近,大通河河套地区能开的地不多,再想找三百亩地,除非去占周集的便宜。可周集人雄心勃勃,不好轻易插足,也没这个脸面。 能搞的,就真的只有河对面。 离得近,再架座桥。到那时,车马往来,人流如梭。田中金光灿烂,天上日落西斜,阡陌中房屋井然,炊烟袅袅…… 赵正端着碗,想入非非。脸上一时挂起了笑容,脑海里出现了“一江两岸”的壮美盛景,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来。 金阿贵坐在他对面,看着赵正心不在焉地把酒倒湿了衣襟。 “苍宣伯!?” “失礼了失礼了!”赵正回过神来,抹了抹衣领上的酒水,把身边的炭火挪了挪,“说到哪了?” 金阿贵一头冷汗,一大早赶到平凉来,跟赵正讨要团练营练兵军策。吧啦吧啦地说了半天,不料赵正坐了土飞机,心思都到天上去了。 只好从头说起。 过完年,农忙之后,各镇团结兵就要来平凉报到。按赵正的要求,剔除掉老弱病残和独子,初筛只剩八千多人。但若是全来,团练营它也塞不下。没地方住的人怎么办?接着睡毡帐? 这是一个大问题。 但还有一些人力问题,比如团练营眼下只有将佐,没有军士兵卒。就算赵吉利赵大柱再能镇得住,每人带几千人?这也不现实。 金阿贵是有练兵的本事,但那也只是局限在军械营中。军械营再怎么放羊,护军也是正经八百的大唐兵士。懂军令,知法度。 可八千团结兵犹如过境的蝗虫,离平凉又近,他们懂个屁的军法。万一有人不长眼,冲到平凉来找乐子,这事就大了。 金阿贵说的挺隐晦的。赵正却听得明白。 一群乌合之众,确实让人防不胜防。 “调各县府军。”赵正道。 金阿贵吓一跳,“调多少?” 赵正心里盘算,团练营春练两个月,有个三百府军就差不多能镇住了。 “三百太少了吧?” “你说的是团结兵人多吧?”赵正呵呵笑道:“金守捉想想办法,第一日先撇掉两千,第二日再撇掉两千。这不就结了?” “怎么撇啊?”金阿贵心说还能如此操作? “喝酒!”赵正端着酒碗道:“老金你该知道,团结兵不是重点,我要的也不是人多。兵在精而不在多。你只须留给我三百精锐即可。春练我没有别的要求,你就可着劲地折腾……” 见金阿贵不是很理解,赵正道:“来的第一日就拉他们去行军,从团练营蹚河过草甸,奔玄水军去,一路七十里。能不能甩掉两千人?” 金阿贵点头,赵正接着说:“第二日剩六千,是也不是?” “再行军回团练营,再甩掉两千人!”金阿贵笑,举一反三地让赵正颇感欣慰,可赵正却道:“第二日加码,跑步回营。” “……” “平日里吃不饱饭的,需要时间静养。让他们回家去。还有那些有隐疾跟不上队的,不适合大队行军的,也让他们也回家去。”赵正道:“左右不管你怎么训,我只要三百人,他们未来是玄甲军的主梁。” “原来如此!”金阿贵融会贯通,当即就拍着桌子喊了一声好。只是再一想,不对。 这年头也没人愿意当兵啊,这么一弄,不都哭着喊着要回家弄庄稼?谁还留在团练营里遭这个罪? 赵正笑着伸出一只撑开的手:“军饷每月五贯,足斤足时发放。受伤的能看郎中,训练而亡的有补贴……” 金阿贵睁大了眼睛,“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左右武卫才每月两贯钱, 粮食一斗十二斤,才十四文! 普通农户,一年能有五贯纯收入就相当不错了。 看来这玄甲军,当真入王长史说的那般,往后就是河陇的拳头。别说团结兵,就算是府军、护军甚至卫军,有这待遇还不嗷嗷直叫?只是这么一来,花在玄甲军头上的钱,那就真的不少了。 三百人,一月也要一千五百贯。往后扩到三千人,就是一年十八万贯。都督府税收才多少?不过也就几十万而已。 金阿贵“啧啧”有声,凉王这是不过了呀! “何止呢!”赵正摇头,掰着手指头,道:“这才只是给人的饷钱。我再给你算一笔账。按每人三匹马算,就是九千匹战马,一匹战马按十五贯算,十三万五千贯。军甲每人两副,算上损耗,用铁一百余斤,不算人工,两贯钱,六千副军甲就是一万两千贯,算上人工,三万贯。兵器呢?你是军械营的,你该知道用度。再加上军旗、鼓号之类的杂物,成军之后,第一年投入就要过四十万贯!” 这都还没算粮秣。也没算上损耗、增补。而且一旦打起仗来,那花钱才是真流水。 整个大唐,如今也不过就一千余万贯的岁收。 年中河陇这一仗,打掉了大唐三年的收入。 多吗? 其实就是穷。 破家值万贯,但若是不破罐子破摔,仍旧敝帚自珍的话,往后花在对吐蕃的岁贡,会更多。想想景中二十八年唐蕃议和,大唐给吐蕃赔款就三千万。还有每年的牛羊、布匹、粮食?五年前的大唐,刚刚打完所有的仗,每年朝廷进项才多少钱?不过区区四百万贯! 为了那三千万和数万牛羊,数百大车布匹,以万论石的粮食,大唐从圣人到贫民,那几年吃了多少苦头?凉州和剑南百姓吃糠咽稀,都堵不上吐蕃的那个破窟窿。 所以别怕花钱,只要花得值,钱算什么? 粪土而已! 金阿贵老老实实地双手扶膝,静静地听赵正说完。 逐渐点头,内心也跟着一起澎湃。 他现在终于知道凉王殿下为什么会如此大方,那是因为架不住身边有个赵元良。 这个年轻人,说的话煽动性极强。让人听了之后深以为然,别说每人每月五贯,再翻一倍,凉王怕是都拿得相当利索。 听说殿下把长安的别院都卖了,八百亩地连带庄农,作价二十万贯。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赵正就捂脸。 二十万贯是挺多的,但那也是皇家庄园。赵硕跟着赵正的思路,夸下了海口,不要朝廷一钱一粮。其情可感,但确实败家。 这事得怪王渠让,身为凉王长史,该做的不该做的,也不劝着点。 只是赵正不好多说什么,因为他是花钱的那个。河陇赚钱的营生不多,纯靠税收确实有些捉襟见肘。 过几年吧,等河陇军政大局稳定了,再想办法帮他盘活一下经济。 赵正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铜钱,“啧”声暗道,平凉还有几万贯呢,也不知凉王在午夜梦回之时,后不后悔当初对平凉手笔那么大,一出手就是十万。想想那时他也还没当家,不知柴米油盐有多贵…… 不过达念的皮蛋似乎很成功,赵硕送了五坛去长安。圣人吃了很喜欢,着膳食坊仿作一些。但做惯了精致美食的御厨们哪知道这犄角旮旯的皮蛋怎么做,一时间就在长安城里找方子。只是找遍了整个长安,却一无所获。 最后只好派人来平凉。 皇家御厨来要方子,赵正也没捂着,写了就交给了他们。 原本平平淡淡的一件事,达念都不知怎么就在凉州传得沸沸扬扬的。苍宣的平凉店铺里,原本每日只能卖出十几只的皮蛋,突然一下就火了,八文钱一只,最高一天卖了两百只。只是达念做的不多,存量太少,卖了没几天,便就告罄。 达念一时就急了,揣着钱从苍宣回来,就火急火燎地要去收蛋。 赵正正好刚送完金阿贵,听了这事一把就拉住了她。 ”元良,一天能卖两百只呢!”达念捧着铜钱,兴高采烈,“那我多做一些,就能挣许多许多的钱。” “这不是个长久生意!”赵正叹气道:“皇家虽然会对方子保密,但毕竟有利可图,方子又不复杂,过不了多久,市面上就会有很多皮蛋。而且眼下买皮蛋的不过就是图个新鲜,想沾一沾皇家的喜气而已,过些日子,这股风淡了,销量就降了。你劳心劳力地准备多了,到时卖不出去,不是要赔本?而且鸡蛋也涨了价,多做无益!” “那如何是好?”达念一听便就泄了气,销量什么的,平平常常就好,只是鸡蛋跟着涨价,是她始料未及的。 赵正早就说过了,如今平凉人羊肉吃得欢,别人虽然没有平凉富庶,但几个鸡蛋又算什么。鸡就那么多,蛋也有个数,鸡蛋卖得出去价,藏的人就少了。鸡蛋少了,价钱又会更高。 凉州又没人开养鸡场,流水线作业产鸡蛋那是白日做梦。皮蛋本身卖价就高,没有多少上涨的空间。两项一加减,利润空间微乎其微。 只有等以后养鸡的人多起来了,才能接着平民化地卖皮蛋。 但那真不挣钱。 时间成本摆在这呢! 达念却不依,“松女在平凉,总是吃白食。兄长又不谙农活,只能做些苦力养活自己,元郎平日里对兄长体贴,送米送面,又帮他盖屋子。若是阿念再不养家,又有何面目呆在平凉?” 赵正气笑了,“你说什么蠢话呢,阿念,你是我的末蒙,堂堂的伯爵夫人!赚钱养家的事,本就是我的责任。” “那我也不管。”达念硬脾气又上来了,“你赚的是你赚的,我赚的钱除了交给平凉之外,余下的还能买些马和羊。松女与兄长是苏毗人,我能陪着元郎吃米吃面,但兄长天生是放牧的,不是种地的。” 赵正咬牙切齿,抱着达念,“蹬鼻子上脸了是吗?” “元郎!”达念瘪着嘴,“大阿姐有身孕了,达念还想买些名贵的药草,给她调养身子。不让我去赚钱,那你给我呀!” “行行行了!”赵正一听要钱,这就不友好了。 平凉有钱,但赵正穷。 不是他高风亮节不要钱,平凉分红,他那时一家三口分了也有两百贯,只是从吐谷浑回来,他的钱就全垫出去抚恤阵亡将士了。 那时候他是想着等安郡王回来,找他要。但这事是都督府的事,所有的将士抚恤都经王渠让的手。可都督府的情况赵正门清,赵硕连自己的田产带庄院都卖了。 王渠让的账都做了,但都督府的钱,赵正几万、几十万贯的往外花,这点小钱他不太好意思去拿。 还是卖皮蛋吧。 正文 128、焦炭 吃吃喝喝的过年无甚可表,辛苦了一年的平凉人按辈分礼仪坐了下来。 赵正让张茂纯支了一笔钱,给晚辈们派了红包,给长辈们发了孝敬。然后在饭前,便是喜闻乐见的一年一度的账目公布。 这和秋收时公布收成不同,年底盘账主要盘的是铜钱开支。 三四百人挤满了祠堂,连角楼放哨的都侧着脑袋听张茂纯那略带磁性的中年男低音一字一句地盘读。 今年平凉的进项主要就是五月凉王殿下赏的十万贯。和这些赏钱相比, 卖了六万斤粮食才得的七十贯钱都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目,达念卖了一千三百只皮蛋,都有十贯钱流水。卖豆腐倒是挣得最多的,足有四百贯。主要是豆干卖得好,连凉州府都从苍宣豆腐坊进货。而且豆腐的原材料便宜,平凉又多有自产, 所以利润也是最大的。 接下来是酱坊,酱坊的第一批酱有二百余贯进账,主要供应的是右武卫、军械营、各府等官方单位。普通人家买的酱, 都只论斤,唐军和府衙则论缸买。 村口的茶点铺,姜婶子为平凉带来了六十余贯的收入。卖的糜饼、酱饼、酒水赚的最多。其余的一些小进账,比如药材、草纸、鱼干等也都有数。至于夫役赚的钱、打仗伤亡的抚恤以及各人得的饷钱,这些都是各人的,不入平凉的总账。 零零总总归在一起,平凉年收入一千来贯出头。 别看钱不多,摊在每个人头上也就三四贯而已,但这是纯收入,而且是人均纯收入。因为平凉是工分制,上工、做活主要是以粮食结算。而铜钱,扣除掉大概的成本后,余下的只作为单纯的分红。 算作意外的收入,锦上添花。 当然,个人贡献大的分红也会更高。除了工分说话之外,还有赵有锄的铁器、姜婶子的茶摊、达念腌的皮蛋,都有一些额外的提成。虽然不会很多, 但也体现了个人融于集体, 集体突出个人的理念。 按照工分分红加上提成,赵正一家四口拿到了十八贯钱。这还是赵正率队出征,工分翻三倍算下来的结果。 主要一家人都懒。 好在王渠让在年前让人送来了赵正的伯爵年例,五十贯钱虽然赵正没开口要,但王渠让不能不给。这笔例钱是朝廷给的,不是都督府的。而且赵正的三百亩田都还在天上没落地,日子过得是紧巴了一些。 周盈小心地把钱放进了柜子里,然后仔细地锁上。钥匙贴身放好,不让赵正拢边。 家里的女人都知道,一旦让赵正拿到了钱柜钥匙,那这仅存的六十余贯钱,都会变成煮熟的鸭子,不知会飞到谁的手里。 赵正站在后边吃吃地笑,喝了酒的脸上露着贪婪的目光。 “娘子!” 周盈拂开了他抱过来的手,指了指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可不能乱来。” “可我想洗澡。” “你昨日不才洗过了么?这大冷天的,也不怕冻着。”周盈脸色微红,啐了一口:“我身子有碍,让阿念或者春儿陪你洗。” “春儿才十六!” “过完年就十七了!”周盈埋怨道:“就知算平凉的大账,自家婆娘多大心里都没数。” “那不也是孩子么!” “阿念呢?阿念过完年都十八了!” “虚的, 她也就比春儿大了五个月。”赵正恬不知耻,伸出一只手:“娘子,你身孕也有四个月了,不碍事的。就一回,一回!” “不行!”周盈羞得满脸通红,抱着被褥道:“你再说我回周集了!” “得得得得了!”赵正有些气急败坏,“你睡这,我睡隔壁。” 说罢,赵正就往外走。周盈站在炕边道:“也不知你娶这些有何用,哪有女子嫁人都一年了,还是黄花闺女的?去年上你家炕时,我也就阿念这年纪。元郎那时怎不说,妾还是个孩子?” 赵正被怼了一鼻子灰,闷头把门关了起来,让周盈自己睡。坐在院子里的炭火前,望了一会天。觉得挺无聊的,于是又温了一壶酒,就着家里的炒黄豆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周春和达念在祠堂帮忙收拾烂摊子,一时半会还回不来。赵正一壶酒喝完,周盈已是熟睡了。赵正不好打扰,就进了隔壁的空屋子,找了一床被褥倒头便睡了。 这屋子曾是周春的,只是冬天扛不住冷,又不好自己烧炕,便就去了达念的屋子里,两个女子挤一床。 可赵正睡得迷迷湖湖的时候,却感觉有人上了床。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是哪个,赵正伸手一模,摸到个光洁熘熘的身子在被子里钻。 鼻尖传来一阵澹澹的花香,掺杂着一些柔柔的奶香味。 “阿念?”赵正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达念不说话,蜷着身体躲在赵正的怀里。 “大阿姐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达念小声回答,“小末蒙陪大阿姐睡,可元郎只有一个人。” 赵正叹了一口气,兀自摇头。 达念伸出手,圈着赵正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元郎,阿念也十八了……” …… 第二日一大清早,周盈就煮了四个鸡蛋。 亲手端给了达念。 然后让周春去洗床单。 周春则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摔东西。 劝不好的那种。 赵正早早地逃离了是非之地,挨着平凉的砖墙转了一圈,想去给赵有锄与孟氏请安,却看见赵有锄在挖窑。 那是个煤窑,就在赵金玉家旁的一块空地上。 赵正让赵有锄试试能不能烧出焦炭来,用烧木炭的方法。赵正没弄过这些东西,不过猜想原理大概是相同的,反正都是干馏。 赵有锄没烧过焦炭,也不知道焦炭是个什么玩意。但他知道木炭怎么做,打铁的嘛,不知道木炭怎么烧还能是打铁的? 只是年前事情太多,又是修渠又是搬砖,一直没空。等闲下来想起赵正的托付,便就开了个小窑,烧了一窑试试看。 谁知第一窑没掌握好火候,一窑煤烧成了渣,填路都嫌硌脚。 第二窑又赶在了过年前,赵有锄连酒都没敢多喝,大年初一一大早,觉得这窑烧得也差不多了,天还没亮就起身挖。赵正经过的时候,正好第一铲子银灰色的碳石晶块新鲜出炉。 “有锄叔!”赵正推手作了个揖,“过年怎还在干活?” 赵有锄一脸灰黑,拿着碳石脸上有些兴奋,“元良,你来,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焦炭?” 赵正接过打量了一眼,可是这玩意认识他,他却不认识这玩意啊!不是说不认识焦炭,而是不知如何分辨这碳的好坏。 “我也不太明白,要不你试试,看看火力如何?” “好!”赵有锄迫不及待地就要去点火烧炉子,赵正也全然忘记了现在还在过年,他是来请安的。两人一个点火一个加碳,等火起来了就把焦炭扔了进去,赵正嫌身上的袍子太碍手碍脚,脱了外衣,卷起袖子就抽起那羊皮风箱。 火苗突突地窜起,先是赤褐色,而后变成樱红色。焦炭烧起来后,火苗逐渐转黄,赵正加速抽拉风箱,那火苗越来越旺,直接越过了微黄色,变得亮白起来。 赵有锄脸上表情肃然,但心里却是激荡不已。打了一辈子铁,这火的颜色,从来没见过啊! 他夹起一块铁料,放在火上融炼,只一会儿功夫,铁料便通体发白。赵有锄赶紧放在铁毡上捶打,打了几锤子,一脸不可置信:“元良,这都烧化了啊!” “烧化了好啊!”赵正哈哈大笑,“这烧化了的铁水,才纯啊!做些模具,把铁水往里一倒,都不需要锻打,不就成了吗?” “那不行啊,想要烧成铁水温度还是不够高。”赵有锄若有所思,“差一些火候啊!” “这都不是事!”赵正心说不就造个高炉么,虽然不太懂,但大概的构造也差不多知道,无非就是一个出水口,一个出渣口,反正过完年时间大把,让赵有锄找几个泥匠多试几次。 就算造不出来,有焦炭的火力,普普通通打个铁也方便很多。高温下铁的延展性要高许多,平常要敲一百锤子,如今可能只要敲几十锤就能得到想要的效果。 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赵正决定放手让赵有锄去试错。左右是划时代的产物,哪有那般容易。但是一旦让他试出来了,那后果就大了。 铁水能铸无缝管。 然后再把大唐的火药配方改良一下…… 这不就提前进入了火器时代了么? 枪不好说,但土炮开兮轰他娘……这就不是做梦了。 一瞬间,赵正脑子里就飞快地闪过了各种炮…… 然后忽然脸色就变了。 炮是好东西,它一旦出现,各种攻城武器就要退出历史舞台,像平凉这般的砖墙,一炮能打穿三层。固若金汤的城池,也就变得形同虚设。什么攻城锤、抛石机、床弩,有多远滚多远。 但是这玩意不应该现在出来。 因为平凉还不够强大,或者说赵正还不够强大。 武器是双刃剑,它能高效率地杀敌破城,但同时,也能被敌人高效率地利用。越犀利的武器,对自己的伤害越大。 所谓救死扶伤马克沁、悬壶济世加特林。 谁能想到重机枪的发明者,发明它们的初衷是为了减少伤亡? 可一战时索姆河战役狠狠地甩了他们的脸,一场战役五个月,双方伤亡一百三十万。英法联军开战第一天,阵亡两万人。 所谓的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打没了英国一代年轻人,打塌了一个日不落帝国。而大唐打了三十年仗,都没索姆河一仗死的兵多。 别以为你手里有的,就能轻易减少自身的伤亡。看似科技碾压的背后,是自己不能掌握大杀器的尴尬。 人为拖动进度条,加快战争进程,而自身没有匹配的实力和权力,很多事情都无法预料,一旦制炮工艺外泄,凭眼下的平凉,扛不住带来的反噬。 赵正甚至能想象,如赵吉利这般勐将,冲锋陷阵无所畏惧,手中拍刃所向披靡,正自仰天长啸,却忽然被远处飞来的炮弹,打成血肉模湖的一坨…… 遭不住!遭不住! 心情瞬间就掉落谷底。 而且炮兵理念过于超前,火炮一旦入列,火枪还会远么?这不是以赵正的意志所能转移的,人又不是傻子,举一反三都是个中好手。到那时,战争样式就要改变,军制就要大改,像现在的新军规划、训练大纲,就要全部作废,从头再来。有时候步子迈得太大,真的容易扯着蛋。 凭实力能用冷兵器在战场碾压,再弄幺蛾子就显得多余了。 但是虽然现在不能造,作为技术储备却一定要有,以防不时之需。 等过些天,再去军械营看看火药配方,还能不能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再改进改进。以后过年放个烟花,也是好的。 慢慢来,不急。 赵有锄见赵正一会开心一会犹豫的样子,哪里知道如今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赵正就已经想到了日后的战争模式。只道他是过于开心,有些患得患失。 不过焦炭真是个好东西,用来打造农具,事半功倍。 赵有锄喜滋滋地,去收他还没来得及挖出来的焦炭。 孟氏见赵正一个人站在炉边发愣,便搬了一张胡凳,让他坐下歇息,又烧了一盆水,给他擦抹身上的污渍。 “大过年的,元良这是作甚呢!弄得一身黑乎乎的……还没吃吧?你且先坐着,我去给你煮些吃的。” 赵正拿着帕子,摆了摆手,“婶子有心了,我还有事,就不留了。” 走路回家的半道上,赵正感觉身体有些虚,脚下有点飘。 扶着墙站了一会,深呼吸几次,喘匀了一口气,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昨夜和达念闹得有些狠,早上起来又粒米未进,这会儿就抽拉了几下风箱,便有些吃不消了。 赵正默默地摇头,色乃刮骨钢刀啊。这炮火连天的,往后还是悠着点吧。只是这身体,再不练练,就和废人差不多了。 正文 129、我要 大年十五,上元节。 按照惯例,从正月初一至十五上元节,凉州城取消宵禁。劳累了一年的凉州百姓,齐聚州府,逛夜市,通宵达旦。过年时虽然没有烟花爆竹带动气氛, 但架不住全城点灯。各坊市红的、黄的,花、鸟、风、龙,全是灯。 花上几文钱,坐在食坊的小吃摊前,一碗合罗面,一张胡饼,一边吃一边看灯。那灯火下,巡街游行的红萧楼女子,在花车上或坐或立,浓妆艳抹,风采照人,伴着乐曲翩翩起舞。乐师们吹拉弹唱,奏一曲胡琴,弹一支古曲,吟唱盛世之歌,寄风雅相思之情。 正所谓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 何四带着家小已在州府逛了整整一日,恰恰入夜时,城内钟鼓大鸣。人山人海之中,那红萧楼的花车已自城东而来。 家小们常年在休鸾县城,早些年听说休鸾过年也有花车,只是近年打仗,民生凋敝,连温饱都成问题,如这般大肆打扮,招摇过市的情景却是从未见过。 一家人兴高采烈, 站在路旁,看那花车从身边经过。车上的女子抛洒着干香花瓣,水袖曼舞之中,盈香扑鼻。 “阿爷,那姐姐好漂亮!” 小儿指着车上的粟特女子,大冷天的,只穿了一件轻纱。浓眉之下,一双媚眼如丝,伴着那胡琴乐声,扭动着纤细的腰身。 “走,跟上去看看!” 何四抱起小儿,领着家人随着车后的人流向前涌动。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洒钱了洒钱了!” 何四定睛看去,却见车上的女子拿过了一只花篮,秀手一抛,十数枚铜钱便四洒而开。那铜钱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当啷当啷响声,人群“轰”地一声涌了过来,纷纷弯腰抢拾。只是更多的人不知前面发生了何事,听声浪迭起,一心痒痒的跟在后边起哄。 何四护住了小儿, 可婆娘已抢得数枚钱币。 那钱币上绑了红细绳,绳上系着羊皮纸,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平凉坊。 听人说真有人洒钱,后边更多的人涌上前来。纷纷叫道,再洒一些呀! 这十几文钱原本不是大钱,只是讨个喜庆。抢到钱的眉开眼笑,将那羊皮纸扯了胡乱丢在路边,只是留着栓钱的红绳,挂在自家女子或小儿的手上。没抢到钱的也不恼,等着花车再洒一次。 却见歌舞忽然停了下来,花车上一个身穿锦袍、头戴幞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 他拿着一只喇叭状的纸筒,大声道:“各位相亲,稍安勿躁!今日喜钱尚有大把,各位且先听我借红萧楼宝车一叙……” 那男子长得俊俏,声音也非常洪亮。人群当中有好事者当即高喊,“车上那郎君,可是平凉苍宣伯?” 这声音顿时在人群中炸开,平凉苍宣伯,如今凉州谁人不知?河陇之战,赵正率二十轻骑奔袭五百里,自河西翻越祁连山,一战尽毁蕃军粮道,唐军借此方始大捷。凉州自古尚武,家家户户都有随军征伐之人,西北军中凉州更是猛将如云,如赵正这般善战者,自是女子倾慕,男子崇敬的偶像。 只是平凉离得远,不曾目睹苍宣伯真容。 传闻中平凉的苍宣伯身高九尺,长得魁梧雄壮,善使一柄五十斤的大斧,征战间杀伐果断,让吐蕃诸蛮闻者心惊,见者丧胆。 却不料眼前花车上那男子,柳眉凤眼,柔美英俊。 “骗人的吧!苍宣伯如何男生女相?” 人群中哈哈大笑,凉州人粗犷,犹如赵吉利赵大柱这般才是众人心目中的勇将。像这年轻男子这般,哪是能和烧了吐蕃粮道的苍宣伯相提并论? 却听先前那人道:“你们知道个甚?我曾与苍宣伯并肩而战,我两百护军将士,与月牙泉边全歼来犯的吐蕃三百精锐骑兵。” 质疑的人群发出了“嘶嘶”声,有人问道:“还未请教,兄台是……” “某乃苍宣军械监造营护军,贱名却不足挂齿,只是好心告诉各位,若是某眼还未瞎,车上那郎君,便就是大名鼎鼎的苍宣伯!” 赵正没料到这人群中还有人能认出自己。想当初送粮草辎重去墨宣时,自己身上三层重甲披挂,脸上面兜遮脸,自以为严严实实。却不知早有人连他的面貌、身形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时心中有些自得,看来还是低估了自身的名气。 只是此时亲自上阵,说来惭愧,就为了卖几只皮蛋,确实动静闹得太大,传扬出去怕是要徒增笑料。但不得不说,眼下效果拉满。伯爵大人现身说法,亲自带货,这种事别说凉州,怕是大唐都绝无仅有。 他拿着纸筒喇叭,定了定神,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元佳节,诸位乡里可还安好!?” “谢苍宣伯记挂,乡里安好!” “苍宣安好!” “青鸟也安好!” 何四也跟着众人起哄,“休鸾安好!” “好好好!”赵正连忙摆了摆手,“墨宣呢?墨宣可有人在?” 人群中伸出一只手,一个回鹘女童着急,抱着阿爹的手,跳了起来,“苍宣伯,墨宣安好!” 那稚嫩的童声惹得在场的人哄然大笑起来。 “好!赏!”赵正却大声喝彩,大手一挥,拿出一贯铜钱掷向了那女童,“我代凉王殿下,多谢诸位乡亲,有诸位父老的同心协力,凉州复兴,指日可待!” 那钱掷得极准,带着风就飞到了那女童的怀中。 大人们投来了羡慕的眼光,女子们则捂着嘴尖叫,看车上英俊的苍宣伯又抱过来一只花篮。 花篮中满满一篮系着红绳的铜钱,赵正抓起一把,道:“我与诸位一般,我也有家,我家在平凉。而平凉坊就在前方,过了这条街便是。整整一座平凉坊,四十间店铺,布、绣、食、灯,应有尽有。更有皇供变蛋,持铜线上写了平凉坊三字的羊皮纸,可享七折优惠……我代平凉,多谢各位捧场!看好孩童,洒钱了!” 说罢,赵正丢下喇叭筒,嗷一声,便把手里的钱洒了出去。 车上红萧楼的女子们也从花篮中拾起钱币,向四面八方如样抛撒。 场面顿时陷入了一片欢乐的汪洋,人群争先恐后,纷至沓来。更有人在回头,去捡方才扔掉的羊皮纸。可人群乌泱泱的,根本无从找起。 何四赶紧拖着家人躲在一旁,苍宣伯的喜气不占白不占,可是这场面太过混乱,可得仔细着怀中的小儿。 花车继续一路向前,赵正却下了车,在赵吉利与赵大柱的护送下,离开了乱糟糟的现场。车上的钱币撒了一波又一波,但更多的人,却已经绕开花车,直奔前面不远的平凉坊。 这平凉坊位置还不错,赵正之前为了买下它来,可是花了好大一笔钱。原就是为了卖平凉特产,只是之前平凉的产品并未上量,卖个粮食卖个豆腐,总不至于大老远跑上百里路,跑到州府来卖。 也就是为了让达念开心,赵正是卖了老脸,舍了命地强行上架,顺便把一些酱坊、绣坊、布坊、酒坊刚刚做好的东西一并拿出来,衬着卖。 千金难买美人笑嘛。 就算赔点钱,也是值了。 而且这钱赵正又不花,为平凉服务,走的当然是公款。 还有跟着过来的男男女女,赵正尾大不掉,只好陪着笑脸,让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里真奉陪不了。 倒是有大胆的女子,也不怕苍宣伯的高贵,站得近处,使劲打量。 然后被粗声粗气的赵大柱给喝退了,那如墙一般的身材,在灯火不太通明的街边角落,确实瘆人。 三人隔着人群老远,大冷天的,一身汗。 赵吉利抹着额头,直摇脑袋,“我的乖乖,元良,你这般出名吗?” “谁知道呢!”赵正也是纳闷,按理说像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在凉州应该是没什么市场。可架不住有人添油加醋,胡乱演绎。造成如今这想象与认知之间的差距,倒是有了让人倾慕的奇效。 反差美嘛。 “勇壮士变成俏郎君……”赵大柱看了一眼赵正,瓮声瓮气地揶揄,“元良,你真不打算再多娶几个?我看方才那些女子,各个家中非富即贵。怕也是哪家望族的掌上明珠……” “凉州哪来的望族!”赵正叹了口气,真正望族家的女子,敢这般打量一个伯爵,怕是家里大人要拿腿粗的棍子抽。 走了走了,绕个圈,回平凉坊。 何四也跟着人群到了平凉坊,只是脚程慢了,到的时候早就水泄不通。四十间店铺里挤满了人,各式精美的商品琳琅满目。 以布匹、绣绢最为抢手。一尺见方的绣帕,卖价一百三十文。帕上绣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缎面被衬,大朵牡丹,以蜀绣手法,针法紧实,针脚细密。那牡丹便如长在缎面上一般,鲜艳夺目。这般大作,只卖价一贯钱。 趋之若鹜。 不得不说,周家伯娘蔡氏的手艺真的不错。周集与平凉的女子也只在她手下三个月,如今各个都是绣家高手。 为了赶这批货,从过年到上架,四十多女子少食不寐,优中选优,次品货色都压了仓底,只上最优绣品。 何四挤在人堆里,给自己婆娘抢到了两方帕子,一方鱼虫,一方碎花。那婆娘笑颜如花,惊喜异常。这一百三十文,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是太贵了些。只是一年才过一个上元节,花上一些钱,也算是值得的。 一家人开开心心地拿着羊皮纸在柜台兑了七折优惠,出了门来,又逛了酱坊和酒坊,酱坊卖的醋饼便宜,何四手里还有三张羊皮纸,他买了一些醋饼和醋条,觉得有些少,又要了两斤酱。 一算,也就不到三十文。 何四高高兴兴地提着手里的平凉特产,才出了门,又被人群带到了坊前的空地上。那里人群围了个圈,圈内高挂各式花灯,灯下摆了桌案,案前一色精心梳妆打扮的平凉女子,各个光彩夺目。 在她们的手上,每人捧着一只雕花金漆陶罐,罐口以红缎封口,缎上琳琅满目,都上了花绣。 “第三十二罐!”有人在场中高声道:“平凉特产!皇供变蛋!圣人亲笔手书,如玉如璃,绵密奇香!以线分切,佐以葱蒜,拌以芫荽,热油泼之,美味异常!五贯,只需五贯钱,圣人都说好吃的变蛋……” 休鸾人没有苍宣人对平凉的认知,何四悄悄地问身旁的陌生人,“这位兄台,这卖的又是甚?何以要五贯钱那么多?” 那人道,“平凉的变蛋啊,兄台不知?” 何四摇头,变蛋又是什么蛋? 那人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在苍宣,平凉的店铺有卖过,只是那时卖八文一只,一罐有三十只。” 何四默默一算,那也只卖两百四十文,与眼下的五贯也相差太远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婆娘,那婆娘扯了扯何四的衣角,皱起了眉头。这也太贵了。 何四定了定神,打算看看再说。 谁知这一回头的功夫,那变蛋都已卖到第三十六罐了。 “恭贺这位郎君,拿下第三十六罐!郎君高姓?……州府许郎君,久仰久仰!可凭手中金罐,签字画押,去柜前领香胰两块。” 场上那人手里拿了个木榔头,每卖出一罐,便大敲铜锣,大声恭贺。 平凉卖变蛋,不按套路出牌。 一罐一罐地卖,还有附送赠品。 至于送的香胰为何物?那是平凉产的香皂,经过干花调制,清香淡雅。沐浴时擦抹身子,余香久留。 在平凉坊的皂间,一块售价一百五十文。 贵是真贵,但试过的人都说好。 何四捂了捂钱袋子,看向了场内抱着金罐的平凉女子。 只剩最后十罐了。 九罐了…… 八罐了…… 周围的人看热闹的挺多,但是买的人也不少。五贯钱几乎是普通人一年的收入,但愿意花上五贯钱去买一只金罐的,永远不是一年只有五贯钱收入的那群人。 赵正还是低估了凉州人,有钱人真不少。 花五贯钱买个金罐子,他们买的还真就不是皮蛋。 “最后两罐了!”场上的声音像通牒一般,“皇供变蛋,供货有限,只此五十罐,最后两罐了!” “我要!” 何四忍不住,终于伸出了手…… 正文 130、无妨 第二日,赵硕就拿到了一份五十人的名单。 这五十人,都是上元节当夜在平凉坊买了皇供金罐变蛋的人。姓名、籍贯详尽。 赵硕一直说他的翔鸾阁空空荡荡没有人气。维持都督府日常运转的六曹,如今古昕身兼司农、司仓。王渠让司户、司法,赵正司兵,尚缺司功。 遇有赏功,赵硕得亲自动手上表。 以前还有赵末在, 赵末手里的人赵硕其实也能用,但都督府与州府的用人是两套体系。都督府管的是河陇,州府只管一州事宜。赵硕一直在临时借调,实行的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只是河陇事体较大,有王渠让在时, 都还能顺利处理。一旦让他们单独处置,就各种意外。 去岁洮州从石堡城战场班师后,预备剿匪, 那时赵正尚未履新。表奏到了州府,派谁挂着司兵鱼符去督战却成了问题。州府的都是朝廷命官,但职事低。一个从六品的凉州职事官去指挥洮州的从五品折冲将军? 这不尴尬么? 朝廷命官有一整套体系,都督府也有一整套任命体系。严格意义来说,单纯的节度使与地方是没有从属关系的,也就赵硕还领了观察处置使。只不过临时安插、借调地方官员没有问题,但是想任命,太麻烦了。 要过吏部,要进御史台档案。一年一小考,五年一大考,往日没有功绩,没有声望之人,无缘无故想要借都督府曲线提品? 御史台参不死你。 这也就是当初赵正为什么领凉州守捉副职时,只是个“同六品”的原因。说起来挺霸气的,但实际上这背后充满了赵硕的无奈。凉州守捉副使这个职事,是正经八百的朝廷命官。 这事还都只能是个例, 适合赵正这般没有官身之人。若是以这种方式处置凉州官吏,提个同五品去盖压洮州折冲将军,其实也不是不行。但是打完了土匪回来之后呢?这同五品撤不撤?不撤你同僚如何自处? 大家都从六品,你五品? 你脸大? 若是撤了呢? 那这“同某品”不就是都督府放出来的一个屁?以后各州官吏谁还理你?而且升了又降,让领职之人又如何自处。 也就只有一种情况,那便是同某品时,有重大立功表现。吏部御史台考核过后,去了这个同字。 比如赵正。 但一般立大功之后,也不在这个位置了。 左右权衡之下,最后赵硕不得已,让洮州自行处置剿匪事宜了,这种事再大又能大到哪去?他总不能亲自跑去督功。此事都督府也无法评估功过,功表造册都是人家怎么写他便怎么签。事后派去的人,也真就只是个对着数字核对了事的闲差罢了。 关键是没人。 没有能信任的人。 河陇一向是太子的后花园,赵琨在河陇领兵打仗十余年,老树盘根,根深蒂固。 “凉王”这个王爵称号,早先也不过就是个遥领的虚爵。赵硕自己也明白,太子放心让他到河陇来充任节度使,正是因为河陇地方官员,甚至包括左武卫,都是他赵琨的人。 如今赵末也走了, 站在旁人的角度来看,凉州州府的官吏倒向哪边,谁又能说得准? 启用新人是赵硕目前唯一的选择。 赵正卖了一回皮蛋,就拿到了这五十人的名单。 不能说这五十人都是可用之人,但有一点至少能确定,那便是还是有人要巴结平凉。五贯钱对于非富即贵的人来说是不算什么钱,但有能力花五贯钱买皮蛋的人,你能说都是虚荣之人? 苍宣伯现身,背后站着的是凉王殿下。 看似一笔简单的买卖,其实后面全是人情世故。 否则这些人,为什么会如此痛快地签字画押,事无巨细? 王渠让对着名单端详了许久。 “倒是没有出乎元良意料,买这皮蛋的,几乎都是各县官吏。还有一些商贾,上不得什么台面。也就是沾沾苍宣伯的喜气。而且还就奇怪,明明七折就可买,偏偏这些买变蛋的,还就是要花足五贯冤枉钱。” “这些商贾,渠让给我留着。”赵正笑道。 王渠让白了他一眼,道:“元良你这是买卖做上瘾了?你就不怕御史台参你与民争利,吃相难看?” “元良一介粗鄙农户,只怕腹中无粮,手中无钱。御史台参不参,与我何干?大不了连都督府司兵也让他们扒了去,我好回平凉种地。” “差不多得了啊!”这话显然让赵硕有些难堪,他如今就是手中无钱,腹中无粮。 赵正的平凉坊,一晚上流水一千一百贯,着实刷新了赵硕的三观。今日他提着几块香皂、抱着一坛皮蛋找上门时,脸上都是得意的笑。 搞活河陇经济,还真的得靠这些低贱的商户。否则平凉人累死累活,他也走不出凉州地界。 只是这些买皮蛋的官吏,既然是抱有如此明显的目的,怕也只是因为有利可图。不乏一些投机取巧、剑走偏锋之人。 毕竟手段也是投机取巧,剑走偏锋了一些。 但架不住这样省事啊! 都督府眼下要的是能办事的人,至于是怎样的人,总归来日方长,日久见人心。 不行换就是了。 但若是你连来巴结的心思都没有,那还怎么用呢?清高有时候虽然不是坏事,但堵死自己的路可太常见了。赵硕没那个时间对待赵正一般去各个三请,他眼下要的就是快。 各道招募的军户落户问题、新军军制修订问题、各道粮草调拨问题,每一件都是挂牌大事。 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情。 “也罢!”赵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元良这法子虽然不太靠谱,但总算也是解了燃眉之急,多少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了。渠让,人员遴选,你负责吧。” “唯!”王渠让也没再纠结,拿了名单就下去张罗去了。 “来!”赵硕招了招手,让赵正过来坐自己身边。 赵正也不客气,盘腿坐上了案边。听赵硕叹气道:“喝酒吗?” “大早上的,就不喝了。殿下可是有事?” 赵硕摆了摆袖袍,眼神有些疲惫:“昨夜我一宿没睡。渠让说,军户招募,有计三万余。大多都是奴籍、失了地的农户。尤其以河东道、京畿道最甚。大唐这三十年仗,打得百姓流离失所。可大唐贵族,圈地兼并,愈演愈烈。” 赵正点头,暗道战争便是如此。历史上每回大战过后,就有大量土地被兼并。没了地的农民就成了流民,有如蝗虫一般。凉王殿下常伴兴庆皇帝左右,多少是有些不知人间烟火。这三万余户还只是冰山一角,相信各道流散的人户,少说还要乘以十。 只不过有些地方确实离河陇远了一些,想来却也是无能为力。 不过这事,不该凉王殿下操心。 于是便问:“他们什么时候到?” “已经在路上了。”赵硕摇了摇头,“我便是因此事才一宿没睡。京畿道的最快春耕前就能到河陇,河东道的大约四到五月。至于剑南、黔中等地的,还要晚一些。而且近日有说,吐蕃国内有变,河西还有三百多户人要往河陇逃。” “河西?”赵正吃了一惊,以他对达布的印象,其人还算是个有些怀仁的统治者,河西百姓在他的治理下,应该不至于流离失所。 赵硕却拿出一份书信,“梁珅送来的。” “哦?”赵正笑了起来,“我说许久没见他了,殿下把他派吐蕃去了?” “不是你说的么?”赵硕睁大了眼睛,“吐蕃军情专人打探,事无巨细,每月三报!?” “啊,是是是!”赵正忽然就想了起来,他那时就打算玄甲军组建后,梁珅专职打探吐蕃军情。摸清吐蕃各茹部署,包括各茹茹本动向。以及吐蕃、吐谷浑等地水草、作物生长丰减、特产分布。若是有条件,往各茹安插细作,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凉王殿下比他还要积极,玄甲军影子都还没出生,就把梁珅支使除去了。 赵正细细一想,最后一回见到梁珅时,是在赏功礼上,他貌似还真的就是吐蕃人的打扮。 人才。 “元良!”赵硕忽然皱起了眉头,“你当真建议先打吐谷浑?” “不。”赵正矢口否认,“臣想的是一劳永逸,先灭吐蕃!” “……”赵硕身体微向后倾,一双锐眼充满不可置信。赵正连忙笑了笑,“不过那也还早!先安顿军户,流转河陇经济。眼下没人没钱没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况且臣就是想打也没军权啊!” 一边说,赵正一边打开了梁珅送回的书信。 信中只说了一件事,达布即将调离河西,回吐谷浑整军备战。 “什么时候啊?” “什么什么时候?” “达布什么时候走?” 赵硕摇头,“大概快了。元良何以如此紧张?可是担心吐谷浑有变?” “非也!”赵正道:“达布这人谨慎,不是善开战端之人。而且就算要打,也得等今年夏收过后,没到六七月,吐谷浑不会有大变。臣担心的是河西墨宣。就是不知新到河西的是谁?吐蕃国内对达布去岁河西之战指摘甚多,说他和安郡王打默契仗。” “朝廷也有人说安郡王与达布打默契仗。参他的奏本都堆成了山,若不是你端了吐蕃军粮,陛下可能早就顶不住了。”赵硕笑了起来,赵正也跟着笑。 安郡王可能还真是打了一场默契仗。但这事没有证据,不好瞎说。 “右武卫春后前移吧。”赵正道,“万一吐蕃王庭派来一个疯子,墨宣得有所准备。”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硕叹了口气,“只是师出无名。与吐蕃议和,约定了唐军不得到墨宣,蕃军不得到四水。右武卫前移,恐落人口实,借此发兵,反倒遭了。” “无妨,以演兵为名,前移之前给吐蕃发函便是。” “还能如此操作?那岂不是此地无银?” “外交照会嘛,我又不针对他!”赵正一脸不要脸的表情,“五月是吐蕃粮草收割的季节,演兵自五月始、十月止。时间地点一股脑地不用保留,直告吐蕃便是。过了十月天寒地冻,谅他在河西也翻不起大浪来。此阳谋之事,朝廷也无甚可说。” 赵硕想了想,觉得也只能这样。倒是这明目张胆地把行军演兵路线事项告予敌方,也就只有赵元良能想出来。 赵正却不以为然,兵家之事,所谓难知如阴。可河西走廊两山夹出一通道,谁动一下谁又能不知?想要太平,不光要善战,还要能止战。大唐右武卫身经百战,只要不落人口实,不让吐蕃抓住借口,河西吐蕃下勇武军师出无名,而且他们哪里是右武卫的对手。 只要右武卫动起来,墨宣便无虞,墨宣无虞,河西便无虞。 赵硕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笑着摇头,“赵元良啊赵元良,来日攻伐吐蕃,你不做总管我都替你不值!” 赵正站起身,肃然道:“臣本不愿刀兵相见,但若真到那一日,臣定竭尽心力,以定河陇大局!” “可敢立军令状?” 赵正抬头,这也太早了吧! 赵硕却道:“安郡王与我说过,军中无戏言,元良若是有请,那必定是胸有成竹!” 赵正倒吸一口凉气,这赵末的阴影,真是挥之不去。 “好了,别杵在那了!”赵硕又招了招手,“来,说说你平凉,肯纳多少军户?” …… 达念忙了整整一日,脸上的笑容灿烂如春。那一车一车的钱币,总算都用红绳穿起了,堆在那扯上,摞得老高。 数了三遍,达念每一遍的数字都对不上账目。 可她就抱着账本,依依不舍,张茂纯都抢不走。 她的皮蛋卖了二百五十贯,元良说这个数字不好听,可达念觉得,这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二不二百五,有什么要紧呢! 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二百五十贯,她能赚不少呢…… “都装车了?”赵正从背后走了进来,平凉坊众人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给赵正见礼。平凉的女子们各个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 “走啦!平凉弟兄姊妹们,好好地听蔡娘的话,若是有人敢在她面前炸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赵正牵着达念,坐上了马车。 车上的钱都用篓子装着,盖了红布。平凉赵吉利赵大柱领衔,一票生猛壮士人人一匹高头战马,手持各式锐刃,拱卫车队前后。 蔡氏则站在一旁,笑吟吟地施了一礼,看着车队出了平凉坊,又呆呆地立了良久,末了,才抹了抹眼中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转身回去了绣坊。 苍宣县城里租的店铺已然全部退了,从今日开始,她便就是平凉在凉州府各坊的主事。 她还要学许多东西,尤其是生意上的事,苍宣伯不能出面的,都由她来谈…… 正文 131、开练 在大通河两岸选择相对较窄又平坦的位置,夯土以固,打牢地基之后,又砌了砖垛。然后赵正亲自去了后山,选了几棵一抱粗的桦木。砍伐下来,架通两岸,再以寸许厚, 一尺宽的木板钉固。 平凉花了七天时间,造了一座桥。 以原木为梁的桥面,可跑大车,核定通过重量不少于两千斤,初步达到了赵正的设计目的。虽然这桥的使用年限并不会太高,但是应付眼下的局面绰绰有余。 河对岸是一望无际的草场,架桥之前,纸坊就来收割了一波, 一尺来长的草晒干之后打成纸浆,是造纸的好原料。赵大柱就等这纸坊收完草料,便带人挖出了一道一道的防火沟。然后在旷野中点了一把火,便将那划定的范围烧得一干二净。 草木灰不仅能做皮蛋,还能肥田,是荒地第一茬肥料。等这边的灌溉渠挖出来后,引水到地里,沤上半个月,再等温度升高时,耕开硬地面,将草木灰肥与土壤拌匀,晒得半干继续发酵半个月。随后再撒上农家肥,最后种上菽。 种菽时再追几道干肥,那第一年的育肥工作就算完成,等到收菽的季节,再把菽苗也烧成灰肥,再以发酵充分的有机粪肥覆盖土壤,第二年翻耕拌匀, 继续种菽。 如此往复三年,土地肥力突飞猛进,第四年种上粮食,便就成了高产良田。 平凉原有的土地,今年春耕就已经施过了第二道有机粪肥。几十口沤肥的化粪池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发酵,一铲一铲地掘起装袋,一袋一袋的肥土被运到了地头,准备追第三道肥。因为养了三百头猪,还有一些鸡鸭,再架上村口两口池塘的塘泥,肥料肥力比去年此时要硬朗许多。撒下去的稻种子,才十余天,便就绿泱泱的长势喜人。 便就连天边地头的杂草,长得也比往年茂盛。间或还有一些长得好的野菜,平凉人不舍得铲除,摘得洗净,焯水凉拌,或煮成菜粥, 早晨吃上一碗,神清气爽。 赵正拿着图纸比对地形地貌, 河对面新烧的六百亩地在往后的三年是平凉酱坊、豆腐坊的原材料供应基地。但此时他要安排的是水渠、还有房屋建设。 他打算在这里建起一座移民村, 首批接纳一百户军户移民。 这是他向赵硕做出的承诺,一百户四百余口。这规模甚至比平凉自身要大上一些,村落布局、农田分布要亲自一一掌握详尽。 “元郎!”达念与周春一身灰土,见赵正站在河滩高地发呆,便迎了上来,“都晌午了,阿姐烧了菜,问元郎回去吃饭么?” “不吃了!”赵正皱着眉头远眺,“不饿,等晚上回祠堂吃饺子。你们饿了就回吧,这烧过的草场留不住人,当心些身子。” 周春抱着个瓦罐走了上来,给赵正筛了一碗温水,赵正端过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碗,摆了摆手,“先回吧,我去看看吉利他们。” 赵正穿过火场,远远地看见赵吉利带着人在清防火沟的杂草。大声道:“别清了,再烧三百亩出来!” “怎么还要烧三百亩?” “这里地势高,主渠要从这走。”赵正望着远处地处的一片水洼草地,左右都是开荒,没道理只顾着移民,忘了自己还有三百亩恩田仍在天上没落地。搂草打兔子,一并烧出来,来年从移民当中招些佃户帮忙打理,就不用再费心思去整这有的没的了。 最主要的是干渠从这里往低处走,能通大通河下游,往后再要开荒,也不用再花心思去挖渠了。只需扩宽渠道,便又是一条主渠。 赵吉利一想也是,当即便让大伙都停了手,带着人去一旁重新挖沟防火。 这火烧起来,直映红了半边天。赵正呆不住,提醒众人小心倒回火舌,自己跑一边休息去了。 春耕之后,便是大规模的动土工程。到平凉的一百户移民,都来自京畿道各府。虽然粮食都督府有调运供应,但那也只是保障基本生活,想要吃得好却是没门,只能靠平凉接济。 赵正手里的账本越来越厚,多少显得有些乏力。愈发地怀念起赵金玉还在的日子。有他在,只要提出规划,作价、调拨、分摊井井有条。张茂纯虽然也不孬,但用起来始终没有自家兄弟顺手。 赵正背靠着土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周围的草场散发着过火后的高温,一波一波地拍在他的脸上。赵正做了个玩泥巴的美梦,就在洼地的水塘边,砌起一座城堡,笑得正开心时,忽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梆子声。 赵正在梦里茫然地左右回望,却不见动静。刚想接着和泥巴时,突然就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赵正一激灵,醒了过来,真开眼开没适应光线,模模糊糊地只见面前似乎有个吐蕃人。 赵正吓了一跳,两手划拉着本能就去找兵器,却被人一下摁在地上。 “元良,是我啊!” 赵正定睛一看,却是梁珅! “梁守道,你大爷的啊!”赵正不辨东南西北,破口大骂:“我以为吐蕃人打来了!” 梁珅哈哈大笑,举着两只小巧的酒坛,“做甚美梦呢?我要真是吐蕃人,你人头不保!” 他给赵正递了一坛酒,两人拍开泥封,对嘴就喝了起来。喝了一口,梁珅道:“元良你可知,如今你的项上五斤半在吐蕃值几何?” 赵正“嗤”一下笑出声来,“几何?” 梁珅撑开五根手指头。 “五十两?” 梁珅点头,“黄金!” “哈哈哈哈……”赵正仰天大笑,看不起谁呢这是。嘴里却道:“你去吐蕃这半年,就打探了这无聊之事?” “还有好多。”梁珅盘腿坐在了赵正对面,甩着脑边的小辫子,说道:“吐蕃王庭的八卦听不听?” “没兴趣!” “剑南道上勇武军的听不听?” 赵正“嘶”一声,“学谁呢这是,别卖关子,你知道我要听什么!” “得了!”梁珅放下酒坛子,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叠装订成册的纸。赵正接过翻开一看,各种笔迹,各种纸张,合订在一块。其上记载的内容多是吐谷浑各地的风土、军情、人事。甚至还包括象雄、约茹的一些杂七杂八的情报。 比如象雄的湖盐产量、人口恢复,还有约茹北迁,在罗缚波屯聚、种植大麦、水稻等情况。 “给凉王报了么?” 梁珅点头道:“都抄誊汇报了。这些都是这半年来留下的原件,各地探子送到我手里的。” 说罢,梁珅叹了口气,然后接着说:“安郡王插得深,我也是省了不少力气。不过为了这些破纸,折损了许多弟兄。我在百谷城,也差一些被人当街捅了……” “你去百谷城了?”赵正来了兴趣,梁珅“啧”了一声,“可不止,我可是从陇右到吐谷浑再到卫茹再到约茹,再到安西,再回的吐谷浑。安郡王给我留了各地探道,巡检各处细作,疏整了一番各处内应。” “如何?” 梁珅摇头,“可用,但不可大用。这些探子毕竟常年呆在吐蕃势力范围内,有些老人都有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履历。” 赵正吃了一惊,安郡王这棋下得也太早了。 那为何去年吐蕃偷袭石堡城不见预警? “所以说!”梁珅道:“我们还得有我们自己的线。安郡王安插的人手,日后能用则用,但大事,还得我们自己的人,用得才顺手。” 赵正咀嚼着梁珅的意思,这是要钱还是要人?却听梁珅道:“有个事原本与元良无甚关联,但我觉得你该知道……” 梁珅去安西时,探得最大的事,不是上下约茹的部署,也不是安西军如今的窘况。 而是来自回鹘。 回鹘原本与大唐关系甚密,多次出兵帮助大唐平叛。在大唐国土内,回鹘勇士战死战伤不比唐军要少。后来河西被断,大唐安西军被隔绝在遥远的西域,凭四千老弱病残困守安西四镇。若是没有回鹘人,安西之地也早就被吐蕃占领。 上下约茹在安西焦灼不清,主要对手还是回鹘勇士。草原上的回鹘人同样也是游牧民族,勇悍程度不亚于高原上的吐蕃。双方数战,两强血并,死伤无数。 回鹘,原本是大唐在西北最能依仗的坚固盟友。 只是不知为何,从去年起,回鹘人收缩了战线。梁珅得到的情报是,回鹘左中右三部似乎有了嫌隙,回鹘右部忽然撤出了战场,回鹘王庭阿史那托部孤军不支,远遁了草原。如今约茹战线前移,大唐安西军不得不放弃了于阗、疏勒、龟兹,退守遥远的碎叶城。 “这个事……”赵正衡量利弊,虽说安西的事看上去确实与河西没有关联。吐蕃各茹各自为战,安西的上下约茹不一定会出兵河西,但回鹘一旦退了,总归不是好事情。 因为凉州北边,跨过大漠,是回鹘左部。 他们若是和吐蕃苟且,那原本是友军的回鹘左部,轻兵直下,河陇就面临被三面夹击的险境,左右武卫双拳难敌四手,而河陇新军,连襁褓都还没有。 凉州危矣。 这事赵硕没说过啊! 又或者,这本不关于河陇的军情,赵硕没有放在心上? “你就先吃萝卜淡操心!”梁珅道:“这事凉王殿下应该已是上奏了朝廷,河陇的手再长,还能伸到安西去?凉王肯定有自己的打量……至于朝廷怎么应对,让他们去朝堂上吵就是了。而且我觉得回鹘左部,不会给大唐使绊子。” “怎么说?” “凉王殿下的三王妃,就是回鹘左部的公主!两家的关系,硬着呢!”梁珅眨着眼睛,“元良你且杞人忧天了!” “这倒是没想到!”赵正哈哈大笑起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自己孟浪了。 有了这颗定心丸,赵正也就把这事当做了一个八卦来听。不是说有姻亲关系就保险,而是老丈人就算有异心,总不能挑着自己女婿在的时候撕破脸皮。 两人又聊了些河西的军情,只是河西之地确实也无甚可表。达布这一年似乎是铁了心地要耕耘河西走廊,迁移人口、动土破渠、广开耕地。如今虽然有传言他要走,但眼下的河西,各绿洲良田遍地,人口复兴。 如此一来,赵正还真不舍得达布离开。 到时在吐谷浑再见面时,可能就真的不死不休了。 也罢!时也,命也! 梁珅自有任务在身,此次回来凉州,仅为述职,春耕之后,他还要回吐谷浑整顿情报战线。那条暗线有多残酷,要死多少人赵正不清楚,但眼下,河陇新军这个重担,他才刚刚挑起。 不几日,春种开始。 至二月下旬,修葺一新的团练营开张。 赵吉利、赵大柱、赵二娃、胡三大、周大丁、周六、周来福系数披甲。 只是与府军、卫军的军甲不同。团练营将佐身上所穿,一色黑皮黑甲。竖起的军旗,也是黑底黄绣。 八千团结兵齐聚团练营操练场地,面前阵列二百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军械营护军。 护军前,赵吉利手持拍刃,睁圆双眼,一动不动。 远处,是一排一排整齐的新营房,房前,火头们正在一笼一笼地蒸着羊肉包子。那蒸汽弥漫中,肉香味迎面飘来。 天上艳阳高照,团练营里鸦雀无声。 团练兵们一早就被叫喊着在校场集合,但从那以后,就没人跟他们说话,八千多人就那么站着,直到身上沁湿了汗水。往来巡视的护军,见了那些撑不住想坐想躺的,用刀背、马鞭狠狠地教训。 有人倒在了地上,昏厥了过去,然后被人抬去了郎中营。 “几个时辰了?”赵正躲在远处,问身边的金阿贵。 “两个时辰了。” “抬走了几个?” “三百多人。” “够了。”赵正道,“出发吧!” “唯!”金阿贵身上的铁甲哗啦啦地响,转身出门,骑上了战马。 “全军听令!七十里行军,全军转进玄水军!” “全军听令!七十里行军,全军转进玄水军!” “全军听令!七十里行军,全军转进玄水军!”背负令旗的传令使奔突传令,马蹄翻卷着校场的黄沙,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不管饭啊!”团练兵顿时就炸了,哪有一来什么都不练,就直接行军七十里的!? “是啊,官长!朝食都没吃,吃了包子再走吧?” “眼下站了两个时辰,谁还有力气行军七十里?这草菅人命吧?” 人群在轰然声中炸了开来,当即一马鞭劈头盖脸的就往高声煽动的那人脑袋上劈去。 有护军高声道,“到了玄水军,自是羊肉包管饱。谁再咋呼,军棍二十!” 三百府军也开进了场内,各个手持长矛,腰挎横刀。 这些人显然是为了对付炸刺之人所准备的,如墙一般的矛枪所指,皆为想要炸营之人…… 正文 132、追啊 没有队形可言,团练营数千人就像一群要饭的流民,顺着大通河一路向东。 队伍里一开始还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只要没人煽动罢训,骑着马的护军和府军根本不愿多瞧上一眼。 起初,赫连云天混在这群人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像团练营这般,出训有钱拿, 祖祖辈辈也都是头一遭。往年徭役时,督工的府军手里拿着皮鞭,见谁偷懒就使劲地抽。也没听说有人能每个月给五贯钱那么多。 同村来的同伴说什么都不信,这年头出役,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从家里带来的口粮,都牢牢地绑在腰上。若是团练营说谎欺负人, 至少回家时路上不会挨饿。 昨夜在营地宿营时,明明有那么多的营房,宁愿空着, 也不让他们住。苍宣的晚上冷风直灌,同村几十个人蜷缩在喂马的草料堆里瑟瑟发抖。今早一起身,人都还没认清。便就在校场站了两个时辰,饿得前胸贴后背,还不让人消停。 这群当官的,什么时候把百姓当人看过? 赫连云天走几步,回过头,同伴们似乎是商量好了的,远远地落在了队伍的后头。身边只剩下一个要好的曹荣。 两人肩并着肩,踩着大通河边的鹅卵石上,随着拉得越来越长的队伍,龟速地向前移动。 曹荣也在回头,他看见团练营里驶出的马车就跟在队伍的末尾,“云天,我们要不也躲后边去吧。实在饿得不行了,车上有肉包。官长们不是说了么,实在顶不住了就上车, 他们会送我们回营地。” “那是给你坐的吗?”赫连云天目光向前, “那是为老弱病残之人准备的。你不是说在青鸟活不下去么?吐蕃人在的时候你不是盼着大唐军旗么?怎么?如今你就在这军旗下,却也想着和他们一道,全忘了你爹是如何死在吐蕃人的刀下?” 赫连云天越走越快,曹荣紧追了几步,“云天!你真信他们会每个月给你五贯钱?” “这不重要!”赫连云天道:“你昨晚没听官长说吗?我们河陇新军,就是为了打吐蕃人才建的。跟着这面黑色的军旗,我们不仅要收复河西,我们还要去安西。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们还要去吐蕃。吐蕃人杀了我们那许多人,你何时想过,我们有朝一日能报了这仇?” 说罢,赫连云天看着曹荣,“大荣,我早就指天发过誓,只要有这一天,就算死,我也不会放弃!” 曹荣默默地点点头, 叹了一口气。 说话间, 队伍跨过了盈仓渠。曹荣抬眼一瞧,视野顿时开阔。渠水一路奔腾向下, 站在渠边一眼,便就眺望到了满目的苍绿。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路边就是一尺余高的禾苗。 阡陌中马车、牛车穿行,往来奔跑的护军骑兵高声呼喝,此起彼伏:“毁坏稻苗者,杖三十,践踏田地者,斩!” 队伍哄地一声,齐齐地往大通河边靠,人群生怕被人挤进了稻田里,不约而同地在田地边留下了一条三尺宽的道路。 有好事者推搡着人群,高声发问:“这是哪家的田?何以下田者便要斩首?” “这是你该问的吗?”那宣读军令的府军当即一马鞭抽在了那发问人的脸上,“大唐军法如此,便是亲王纵马践踏农户粮田,也须斩了坐骑。你等不过团结兵丁,就算日后成了玄甲军一员,也须得时刻紧记,法不容情!若是有不信的,尽可下田一试!” 那人被马鞭抽得满脸是血,倒在了赫连云天的怀里。 曹荣上前帮手,两人扶着那人,赫连云天道:“兄台可好?” 那人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直盯着远去的府军,啐了一口,“神气个甚呢!?狐假虎威的玩意儿!” 见那人还能骂人,情知无甚大碍。赫连云天使了个眼色,曹荣也松开了搀扶的手臂。 两人继续向前挪动,那人却追了上来,拱手道:“休鸾青山镇胡一道多谢二位援手,敢问二位高姓大名?” “好说……”曹荣推手作揖,却不料赫连云天淡淡说道:“贱名不足挂齿,兄台也不必客气。” 那人吃了个闭门羹,却也不恼,“我看二位穿着打扮不似汉人,莫不是匈奴后裔?” “哪人不重要,重要的我们如今都是大唐子民。”赫连云天不愿多说话,此一行七十里,眼下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谁也不知今晚到了玄水军后还有什么幺蛾子,赫连云天想保存体力。 青鸟县离平凉甚远,一路走来已是花了五日。到得团练营,原本不多的口粮昨日就已然告罄。赫连云天饿了一天一夜,但其人性格倔强,不愿向同乡讨食。因为他知道,青鸟的情况其实大家都差不多,谁家也没有施舍与人的余粮。与其遭人白眼,不如咬牙再硬扛一日。 昨夜他在团练营见过一个身穿锦袍的郎君,那郎君信誓旦旦地告诉所有人,在团练营,不管是谁,不管出身。只要有本事,只要有毅力,酒肉管够。 别人信不信不知道,但赫连云天信。 因为那郎君是苍宣伯。 苍宣伯用过他的那只缺了一个大口子的碗,还和他一同吃过同一锅的合罗面。赫连云天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日在团练营的工地上,苍宣伯就像一个兄长,盘腿坐在他们这群夫役当中,和他们聊家常。 苍宣伯当时说,不仅要让他们吃饱,还要让他们吃好。于是,工地上每五日便有一顿肉食,每三日便有一顿白面或米饭。生病了有郎中,每十日有休沐。尽管工期拖了将近一个月,可在工地上没有人抱怨。 苍宣伯说的话,赫连云天深信不疑。 队伍在大通河的木桥上拥堵了起来。桥面上一次只能过四十人。八千人的队伍像放羊一般,拖了近十五里地。 等花了一个时辰,队伍才整个地渡过了湍急的大通河。 “就地休整,不可擅自离队,更不可扰民!” 府军们拦住了去路,堵在了河对岸。 团结兵们挤成了一堆,纷纷瘫坐在了地上。赫连云天看见,再往前,便是一处开阔的火烧荒地。荒地的尽头,是一处正在建设的村落。数百人不分男女老少,正在那夯打地基,架梁烧砖。连成片的破烂毡帐旁,是一群一群的外乡人,他们忙着整理着自己的铺盖卷,修葺着暂时的营地。 有那么几个人,揣着手站在高处,正往这边看来。他们对着河边的那乌泱泱一群团结兵,指指点点,似乎在说着什么。 赫连云天和曹荣两人并肩坐在了一处,喝了些水。 “那些都是新来的军户吧?” 赫连云天点头,都说平凉富庶,没想到平凉人不仅自身富庶,还有余力帮新来的军户打桩建房子。 曹荣面带笑容,捅了捅赫连云天,“云天,我听说只要过了春练,等秋天时,便是我们训这些军户了!” 赫连云天“嗤”一下笑了出来,“何其难!八千人里只要三百,谁也不知接下来会怎样!大荣,一会你跟着我,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曹荣把水袋栓在腰上,点点头:“你去哪,我去哪!咱就把团练营坐穿!越是看不起我们,我们便越要活出个人样来!来日并肩杀敌,杀上吐蕃,屠他个鸡犬不留!” 赫连云天的眉头舒展了开来,一拳锤在曹荣的肩窝上,“好兄弟!” 队伍短暂地停留了半个时辰,眼看晌午一过。可去玄水军的路程,还有四十里。 团练营将佐们踱马过了河,传令兵随即挥动令旗,府军们见旗如见令,纷纷站起身来,驱赶着或坐或躺的团结兵。 “营正将令!全军以营旗为号,营旗所指,便是行军所向。追上营旗者,赏金五贯!” 说罢,便有一骑人马,高擎黑色军旗,纵马自团结兵眼前飞快越过。 有人吹了一声呼哨,“在等什么呢!抓最后两千人,除役,回家!我们玄水军再见,热乎乎的肉包子在等着你们!” 顿时,团练营便又炸开了锅。 赫连云天在嘈杂声中没有听见军令说的什么,只见前面有一堆人起身就追着那军旗开始跑。府军催马而过,手里的长矛拍在了赫连云天的肩膀上,他对着仍在愣神的众人道:“都愣着干甚!每月五贯钱!军爷我都想跟着跑了!抓最后两千人,被抓着了,就得回家接着种地了!” “追军旗吗?”曹荣一脸茫然,那怎么追得上! “扶我起来!”赫连云天心道追不上也得追,被抓了恐怕真的要回家种地。可青鸟满眼黄沙,还有甚可种? 曹荣一把搀着赫连云天,却见眼前忽然就一片兵荒马乱起来。从后涌来的人群冲散了队伍,同村的几个同伴看也没看赫连云天一眼,丢下两人,嗷嗷直叫,推搡着,追逐着,就争先恐后起来。 “我呸!”曹荣使劲地啐了一口,“一个个嘴上硬得很,身体却是无比地诚实!” 五贯钱,这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别说了,追!”赫连云天深呼吸一口气,踩着早已被人踩实的地面,顺着乱七八糟的脚印子,甩开脚底板,就直追而去。 黑色的军旗越跑越远,渐渐地只在荒原的尽头留下了一个黑点。 马队紧随左右,不让那乱糟糟的人群冲撞了新移民的营地。护军们扯着嗓子喊:“行军打仗!跑都跑不快,你们还打什么仗!?吐蕃人追来,你们该恨的是你们阿爷阿娘没为你们多造两条腿。前面便是满地的金银,是成群的女子,是吃喝不完的粮食。等什么呢!等你们爬到跟前,太阳就下山了!蠢货们!” 更有甚者,护军们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面一面的锣,“当当当”地敲,喊一阵,敲一阵,没完没了。仿佛屁股后面有一群恶鬼追着他们,要活吞他们。 “知道吐蕃人的弯刀砍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吗?尝过被长枪一枪捅穿又是什么滋味吗?打不过,你们还跑不过吗?” 数千人都疯了。 赫连云天原是大漠里一把能跑的好手,自小猎狼打狐狸,在被晒得滚烫的沙砾堆中一跑便是一整日。 曹荣吐着舌头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越跑越快。 有人开始脱衣服,有人开始扔水袋。 赫连云天捡了一只还有半袋水的羊肚水袋挂在了腰上,回头望去,曹荣已是裸着了上身。 耳边带着风,脚下如车轱辘一般往复向前。 一群又一群的人被追上,然后被甩在了后头。 跑了快有五里地,先前鬼哭狼嚎的人群变得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蒿草剐蹭在衣裤布料上摩擦出的“沙沙”声响,脚下的泥地开始变得软烂起来。跑不动的人开始逐渐掉队,而穿着铁甲的护军们驾着车,踱着马,就跟在后边。 只要被护军追上,就等于淘汰。 “云天,我不行了,不行了!”曹荣一脸菜色,脚下开始踉跄。 赫连云天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说好了要并肩杀敌的呢!这第一日都还未过,大荣你怎敢放弃!” “想想吧,想想你死去的爹!他在天上看你呢!长生天在看着你呢!你可还记得,敢先背约者,受天不详!” “抓紧我,别放手,十里了!还有三十里,三十里过后,就有肉包子了!” 曹荣使劲地咳嗽,感觉肺都要炸了。 “云天……” “闭嘴!”赫连云天斥道:“受天与训,不可轻易言败!” 曹荣的脸色渐渐地苍白,双眼无神,虚弱地一闭一睁,只感觉眼前黑乎乎地一片。 脑海中无边困意席卷而来,此时此刻,只想挣脱赫连云天的双手,往那长满了蒿草的湿泥地里一摊,就算死了,也就舒坦了…… 可赫连云天并不放弃,死死地抓住了曹荣的手,见他脚步虚浮,眼见便要晕厥,赫连云天一咬牙,便将曹荣横着扛在了肩上。一脚深一脚浅地接着追逐军旗而去。 却不料身边追来一人,“兄台,放下他吧!你如此这般,定是到不了玄水军的!” 赫连云天一扭头,却是满脸血渍的胡一道。他喘着粗气没说话,只箍着曹荣耷拉下的腿,浑身用力,超前狂奔。 胡一道仍旧在劝,“你今日背了他,那明日呢?明日还能背他,那后日呢!?你又能背他几回?” “你莫要劝我!”赫连云天忍不住道:“我兄弟只是饿极才会如此,给他一口饱饭,这团练营中又有何人可惧!” 见赫连云天油盐不进,胡一道点点头,伸出一只大拇指。 接着,便丢下两人,自顾自地向前跑去。 赫连云天背着曹荣,一路又跑了二十里,直到筋疲力竭,眼前金星直冒。双腿有如灌铅。 军旗已消失不见,身后府军却越来越近。 眼看还有十余里地,赫连云天咬紧牙关想要做最后冲刺,无奈饿了一日一夜的身体发虚,脚下确实无力。没跑几步,便就两脚拌蒜,摔在了沙地上。 曹荣被甩出去了数尺之远,仍旧昏迷不醒,顺着沙坡滚将下去。赫连云天气急败坏,连爬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正自绝望时,却恍惚中见一人自不远处沙丘脚下转了回来。 “你大爷的!让你丢你不丢!”胡一道一遍骂骂咧咧,一边搀起了赫连云天,“你可能自己往前跑?” 赫连云天连忙点头。胡一道啐了一口,竖起两根手指,“这是几?” “二!” “赶紧些,转过这座沙丘,就能看见玄水军!”胡一道没再继续理会,趁着府军还没到跟前,一屁股坐在沙坡上,滑向了曹荣。等捡起曹荣,把他扛在肩上时,却见赫连云天没走,在那等着自己。 胡一道上去就是一脚,“你莫要让老子陪你一起被抓,跑起来!玄水军见!” …… 正文 133、唱曲 , 玄水军的河西边军去岁已前移墨宣,如今玄水军寨只剩下一些妇孺和老人。 八千人的团练营住不下这寨子,只能用提前运到的毡帐搭建营地。赵正与金阿贵到达之后,玄水军便寨门紧闭,护军也上了寨墙,防止有人不顾军法约束,深夜摸到军寨中骚扰良民。 黑夜降临的时候, 墙头上点燃了营火。金阿贵拿了一件皮裘,送到了赵正的房内。顺便向他汇报今日行军总结。 但此时屋内已经挤满了人,赵吉利几个带着府军几个军头正聚在一起喝酒玩骰子。金阿贵进屋时,赵正还倚在油灯下看梁珅给的情报册子。 见金阿贵来了,赵吉利问了声好。 “一起玩会?” 金阿贵摆了摆手,“俸钱都送回长安去了,家里六个娃, 还小。” “老金倒是顾家。”赵正笑了笑,收起册子呶了呶嘴,“不必行礼了,坐吧。” “多谢苍宣伯。只是身上披甲,不便盘坐。”金阿贵仍旧推手,微微一躬,“戈壁滩上夜里冷,这是我带的皮裘,去岁冬天新置的,苍宣伯先披上吧。” 赵正也觉得坐在屋内越坐越冷,虽然身上也穿了皮裘,但还是感觉从脚底直板冷到天门盖。当下也没客气,结果皮裘裹在了身上。 一股新皮革的骚味淡淡地萦绕,赵吉利刚好拿了一对至尊,通杀。一时间,呼喝声、惨呼声声声四起,声浪顿时盖了过来。 “出去!”赵正皱着眉头驱赶,“滚别的地方玩去!没见这有事么?” “诶,好!”赵吉利见好就收, 望了望屋外,道:“几时了?该我轮值了吧?不玩了不玩了,走走走,都走……” 众人又不敢强留,脸上憋的跟猪肝似的。回头见赵正看了过来,只能暗道一声晦气,纷纷向赵正告退。 金阿贵看着众人鱼贯出了屋,笑了笑,“苍宣伯体恤下属,知道夜里轮值,天冷。让他们在你这聚聚,还有些热气。” “没这事。”赵正道:“就是吃了飧食后无聊,有人在耳边吵吵闹闹地也好。正好该谁人当值,我也能有个督促。军寨外边呢?” 金阿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军寨外边自有大柱在,乱不了。” “行。看你披了几十斤的铁甲站这怪累的,没甚事的话就早些歇息吧。” “我夜里当值呢,这甲胄穿脱忒麻烦了一些。”金阿贵递上了册子, “苍宣伯, 这是今日行军的呈册, 你过目。” 赵正凑着灯光翻开一看,其上字体稍大,字迹工整,行列错落有致。从清晨整备、一通晨鼓开始,到物资运送、人员调配,再到行军沿途导调、护军府军各司其职,然后便是玄水军的前站建设,以及行军途中发生的种种,还有处置、军法引用。 一一例举,不胜详尽。 有数据,有案例,端得上是一篇好公文、好报告。 “苍宣伯慢看,下官告退了。”金阿贵见赵正看得入迷,便就告辞。赵正没抬头,只说道:“老金辛苦了,夜里还请多担待一些。” 金阿贵“唯”一声,拱手作揖,“自是下官本分。” 赵正挥了挥手,随即耳边传来铁甲甲片哗哗的摩擦声响,屋门打开又关了起来,一阵冷风灌进了脖子里。 油灯火苗跳动了一会,赵正伸出一只手,挑了挑灯芯,然后裹紧了身上的新皮裘,接着看行军呈册。 金阿贵毕竟是正经的卫军出身,对于唐军行军作战、军令传递、军帐调度等一系列章程掌握详实,远不是赵正这般半路出家的生手可以比拟的。而且也是他一再提醒赵正,团结兵的组成复杂,参差不齐。 并不是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只是一帮饿了几年肚皮的糙汉子,没有聚山成匪,打家劫舍,那也一定会有心地不纯、惯于浑水摸鱼、无事生非之人。 说不定,有些人还真的干过土匪的勾当。 说是今日行军,便有五人结伙,在来玄水军的路上碰见了青鸟县的一个牧羊女。几人趁四处无人,便生为非作歹的心思。 好在护军看护极严,见羊群四散,无人照料。才及时赶到,没有酿成大祸。 还有三人强抢了墨宣来的一个车夫,计抢得胡饼四张,铜钱二十文。人被打的昏迷,车上贩运的皮货,也散落了一地…… 赵正摸着下巴上长出的胡茬。 这等胆大妄为之人,古来有之。唐军的兵士虽然没有鼎盛时那般严于军纪,作战时也会有奸淫掳掠。但在自家地盘上还能干出此等龌龊勾当之人,又能有什么大的出息? 团结兵虽然不是正规军,不指望他们能做到令行禁止,但最起码的军规,就算不宣他们也该知道。 不杀,留着过年? 赵正翻着册子,金阿贵果然加粗笔墨,重点写道:飧食前,营前处斩。牧羊女及车夫,另加优抚。 不过换个角度,八千人里也就出了这几个败类,算是不错了。 好事也有,赵吉利也跟赵正说过,他看上了一个青鸟县来的汉子。那人背着同伴,跑了二十余里。虽然最后在眼皮子底下晕倒,被护军抓了最后一波,但这人,赵吉利想要。 这蛮子说:此人义胆,我赵吉利算是心服了。日后冲锋陷阵,有他在,后背不会发凉。 赵正当时就笑了,赵吉利难得对一个陌生人服气,开了口,那肯定是不依不饶的。 赵正对玄甲军的构想是游击锋锐,必要时须得深入敌后,对敌交通线、补给线实施遮断,乃至寻机展开对敌酋实施战略战术斩首行动。要想实现这个目标,玄甲军要做的就是狠、准、稳。插得准,打得稳,而且不但要对敌人狠,对自己更要狠。 按战场规则来说,背着一个将死之人,结果使得自己身陷险境,这不符合玄甲军的战术构想和要求。 但若是强行将人淘汰,赵吉利这货说不定要耍小性子,况且此人就算干不了玄甲军的活,也确实是一个可用的人才。现在不仅赵硕缺人,赵正这个司兵也缺人。赵硕缺的是干活的人,而赵正缺的是军中的基层骨干。 玄甲军的规模是三千人,而整个新军的规模除去玄甲军之外,是两至三万人的体量。打过铁的都知道,矛头再锋利,没有一杆好的矛杆子,这矛也是个不堪用的废物。 以点带线,以面带线。首批三百人是基础训练的骨干,由骨干带骨干,再由更多的骨干带动整个新军组建。 这过程将会十分漫长,要的就是基层稳健。而赵吉利要的人,正是基层要的人。说句掉鸡皮疙瘩的话,虽然行为在玄甲军不可取,但这般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坑里刨食吃的弟兄最看重的依仗。 于是想定之后,赵正向金阿贵讨要了军牌,让赵吉利直接去车队提人。 车队的营地另在一侧,除了车和车夫之外,剩下的人都是此行淘汰之人。 他们被圈在了一处,满营唉声叹气,怨声载道。 赵吉利皱着眉头,在车队乌泱泱的两千多人当中找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将黑快要放弃之时,才终于在一处水源找到了一起的那三人。 胡一道对赫连云天直埋怨到了天黑,一旁缩着坐在水边的曹荣,不吭不声,直盯着那静静的水面发呆。 原本一切都不会这样,只是赫连云天确实力有不逮,最后还有五里地时支撑不住,终于在太阳的暴晒下晕厥倒地。 眼看玄水军的城墙就在面前,胡一道踢了赫连云天一脚,后者毫无反应。看着越来越近的护军,胡一道一时间内心天人交战。他想丢下曹荣,自顾自地跑去营地。但是当他放下背上的曹荣时,却听曹荣醒后忽然道了一句,“兄台,你背上我兄长吧!他能跑,能打。我不成了,你俩做个伴,日后上了战场,替我照顾着我兄长……咳咳……他定会以命相待……咳咳……” “我照顾你大爷啊我照顾,我要他的命有甚用?可能当汤药喝?省省事吧!”胡一道咬牙切齿,抽开曹荣抱着的手臂,从赫连云天的腰上解下了水囊,自己喝了两口,然后打开就往两人脑袋上浇。最后剩下的水扑在了自己脸上,暴晒下的皮肤感受到了滋润,凉爽从双眼开始弥漫。 “能动吗?”胡一道扯着曹荣,曹荣使劲地点头。 “老子前世不知是欠了你们的米还是欠了你们的钱,还让今世还来着!” “长生天保佑……” “闭嘴!”胡一道一手扛起曹荣,然后弯腰又把赫连云天捡了起来,一人挑着两个汉子,步履蹒跚,望那城墙挪去。 护军踱着马步都比胡一道“跑”地快。 还有三里地时,身后的护军终于追上了胡一道。几个军士下马搀扶,胡一道浑身脱力,此时双手一摊,气得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抓起沙土就扬。 “不走啦,老子认命啦!” 几个护军看着眼前这三人两个躺着,一个坐着,个个都灰头土脸。想笑,但是又挺感动,脸上笑不出来。他们从马上取了干粮,又拿了一袋水,丢在了三人的面前。 汉子倒是几条好汉,只是规则如此,只得忍痛淘汰…… 胡一道只要一想到这茬,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抹了抹眼角,却感觉身后有一股强大的威压。转头一看,却见一个七尺高,穿着黑色铁甲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赫连云天?” “不是!”胡一道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伸出一只手,指着一旁坐着的赫连云天。 他才是…… 被赵吉利看上,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好事。 但其实团练营的噩梦,还远未正式拉开序幕。 第二日。 团结兵丁卯时清点人马,用过朝食之后,卯时二刻整队,继续行军返回团练营地。 两日的行军是为了筛除身体不适、对行军不适的人群。这一举措,将会有大量营养不良、身患隐疾的人退出队列。如此大浪淘沙还只是初试,在赵正的行军大纲里,最后,他们将会徒步来回翻越祁连山脉,利用山地特性,锻炼整个团练营的高原适应性以及恶劣环境下的生存适应性。 第二日的行军,已没有了昨日的喧嚣。队伍虽然仍旧稀疏,延绵十数里。但明眼可见,人少了近乎三分之一。金阿贵没让大队继续跑步回营,昨日勉强撑下来的人,今日就算慢走,也依然倒下了许多。 这是赵正临时的决定。 他到底还是过于高估了凉州人的体质。这三十年的战争和饥荒,确实对人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昨日那最后的冲刺,已经是他们的底线。若再让他们跑回平凉,怕是要全队趴窝。 赫连云天踏上荒原的草地,回头望去,远处的玄水军营地仍然连营遍地。那里还留着两千多人,他们有能治伤的郎中,有能果腹的食物。等养过几日后,就地解散,便就各回各家。 队列里羡慕他们的人有很多,但更多的人也只是冷漠地看了那一眼,然后转头,跟着队伍继续前进。 他们是为了每月五贯钱而来,但同时,他们心里如今也有自己的打算。 武勋。 荣誉。 宗祠。 声望。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平凉,但平凉是每个人心里的标杆。 “打起精神来!”赵吉利跟在队伍的一侧,拢嘴高呼:“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作甚?想回去,躺下就行!” 胡一道“吃”地一下笑出了声来,完全记吃不记打。 “官长!行军无聊,唱个曲来听听啊!” 赵吉利却不恼,反倒哈哈大笑起来,“我这破锣嗓子,可没那个本事,倒是司兵大人唱曲好听!想听曲吗?简单啊!等你们还剩三百人时,我请他给你们唱啊!可眼下还有五千多人,我请他不起啊!” 哈哈哈哈…… 队列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赵大柱从赵吉利身边路过,一马鞭拍在他的马屁股上,轻声斥道:“带兵之人,首重威仪。你少说两句能死?还让元良唱曲?我看你是马粪吃多了!” 赵吉利嘿嘿嘿地笑,“那认真干甚呢!不嫌晒得慌啊?阿爷我昨夜赢了钱,我乐意,我出钱,我今晚就请元良给我唱个曲……” “呸!”赵大柱往赵吉利一副自得的嘴脸上啐了一口,横眉怒目地伸出食指指了指他。赵吉利接着哈哈大笑,回头对队列里众兵丁道:“兄弟伙!司功大人恼了!怎么着,唱个曲给他听啊……” 队列里顿时乱糟糟起来,赵大柱瞥了赵吉利一眼,一马鞭甩响在空中,高声道:“行军阵中,禁止喧哗!传营正将令,今日酉时未达营地者,除役!” …… 正文 134、遇刺 , 两天行军一百四十里。 这标准不能算高,但考虑到眼下团练营团结兵丁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现实情况,这成绩已经难能可贵了。 其实就算除役也不算坏事,团练营的大门每年都会敞开。就算进不了要求更高的玄甲军,只要适应了节奏,去新军也不成问题。 虽然去新军的军饷远比玄甲军要低,可新军是玄甲军的基石。一旦开战, 玄甲军的兵员补充就是一个很大的豁口。 赵正十分满意两天的行军效果,金阿贵的淘汰效率非常高,八千人走了这一百四十里地,就有五千多人除役回家。比赵正预期的结果还要高。 校场上护军们将除役的人群带离,营外他们的毡帐还没有拆除。在毡帐中休养三日,也要就地解散,各自回家。想要再来,就得等到秋练时了。 剩下的两千四百人分作十二营队,住进了团练营十二座营房。每座营房有房十间, 每间标配三十人。 赫连云天三人都拿到了三营的腰牌,只是赫连云天的腰牌与二人不同,他的是铜牌。 曹荣端详着自己的木牌,又看了看赫连云天的铜牌。结果被胡一道一巴掌呼在了后脑勺上,“看个甚呢!” “你家兄长拿的这是伙长军牌!”这货眼睛会说话,一脸的兴奋,“听说团练营住得好,吃得也好?” “问我兄长啊,你拍我作甚!”曹荣不满地嘟囔。 赫连云天抿着嘴,眼里有泪光,“团练营是苍宣伯一手督造的。与别处军营不同,团练营每座营房不仅有伙房,还有冲水茅厕。我听人说,团练营的伙食冠绝大唐,每日三顿,每日有碎肉,每三日有大块肉。不吃粟、麸, 只吃面或米。” “你想太多了!”赵吉利走了过来, 招了招手。 三人正自畅想,却被他打断了思绪。端着军牌迎了上去,赵吉利看了看他们,拍了拍赫连云天的肩膀,道:“省着些力气,留下来。好日子,在后头!” 三人使劲地点头,赵吉利挥了挥手,去,你是伙长,找自己的队正报到。 十二名队正就立在每座营房前,验过每个人的军牌,分配每伙的房间…… 赵吉利嘴角带着笑,看着赫连云天三人进了营房,转过头,看向仍旧等待分发军牌的团结兵们。 他们都在看着自己。 “看我作甚?我又不与你们一同住,二十人挤一间?啊呸!阿爷我是有家室的, 你们就别想了……” 哈哈哈哈…… 赵吉利一开口,就让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队列里一扫之前的疲累和颓废。 赵正远远地看着赵吉利手舞足蹈, 在团结兵面前舞得开心, 笑了笑,转身上了马。 金阿贵把他送到了营门口,赵正道:“我跟了这两日,往后没事便就不来了。老金,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金阿贵作揖,肃然道:“定不辱苍宣伯使命。” 赵正看着远处的落日,“国祚昌盛,西北大局,在此一举。大唐的锋锐,可是需要一块上好的磨刀料。金司兵,莫要手软!” “下官自是竭心尽力!”金阿贵长出一口气,恭送赵正自营门纵马离去。 抬起头,脸上已是有了杀气,转身问营门的哨卫:“几时了?” “回营正,酉时六刻了!” “关门,掌灯!戌时三刻吹号!” “还训啊?营正!” “夜训!” …… 金阿贵往营内走去,脑海里闪过赵正制定的作息军规。 卯时正起身,卯时二刻(五点半)各队点卯,卯时三刻(五点四十五)打扫营院,卯时六刻(六点半)营队早操,辰时二刻(七点半)朝食,辰时四刻(八点)整队操练,午时四刻(十二点)收操用饭,晌午休整,下午未时六刻(十四点半)起操,酉时正(十七点)收操,酉时二刻(十七点半)用飧食。夜操戌时二刻(十九点半)开始,亥时正(二十一点)收操整队,亥时二刻全营熄灯就寝。 只留营火。 金阿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每日起身到就寝,居然还给他们留出了两个多时辰休息。 苍宣伯居然还让自己莫要手软? 不行,夜里还得训。 不过团结兵刚来,先让他们舒服几日。等过上一段日子,给他们记分。十二分制,迟到一次扣一分,操练跟不上扣三分,请假一日扣三分,犯错扣三到六分,犯大错扣十二分,扣光除役! 金阿贵叉着腰,看着三营营房里几个光屁股的汉子正在茅厕边打水冲澡,打打闹闹,喧嚣过甚。 冷风灌了过来,金阿贵“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身去了自己的营房。 团练营马上步入正轨,等淘汰至三百人时,更加严酷的训练也即将展开。 两个月春练结束后,留下的人将成为职业士兵。他们不用再回到贫瘠的土地上埋头耕种,从此侍候庄稼作物便要成为他们梦中的活计。 除了战伤退役之外。 大唐的军旗,将会是他们终生追逐的目标。 直到战死,或是活到四十五岁除役。 但赵硕给的好处足够多,比起一年到头在田地里打的那几斤粮食,留下来的精英,他们的安家费、月俸,足够养活一大家人。就算战死,给的抚恤也绝对能让家人过上旁人企望不及的好日子。 春练之事全权交给了金阿贵,但赵正并不能更加轻松。 他要去军械营协调军资,六百套甲胄、首批三百匹战马、三百套兵器,这些都要在两个月内整备完毕。 还有肉食、粮草调运,他要去都督府找王渠让。 都督府的司兵不好做。眼看春种刚过,各地按例也会有一些剿匪的由头,看匪情大小,赵正还有可能要出远门。毕竟都督府如今有了正牌的四品司兵,想偷闲却是万万不能。 赵正一想到这些事头皮就发麻,司兵是公事,移民也是公事。大通河西岸的移民那杂七杂八杂乱无章的事也多,他们与平凉使的都是集体工分制,这在刚来时赵正就已然告知了。但丢下让旁的人去管,赵正又怕镇不住。移民人多,平凉几个顶梁弟兄也都纷纷撒手,各自飞走。赵金玉去了长安,大柱吉利还在团练营中。眼下只有赵有锄、赵大发几个叔伯堪用…… 要不在移民当中找几个能用的吧,让他们自治算了! 赵正一脸生无可恋,终于体会到了当初翔鸾阁组阁时无人可用的窘迫。那时自己还挺矫情,如今换位思考一番,若是有自己看重的人,请一次不来,恨不得能拿刀当场砍死!还二请三请? 凉王殿下啊,到底是比自己怀仁了许多。 趁着月光,赵正骑着马,顺着大通河一路往东。河对面的移民营地如今还只是个影子,河滩上到处都是毡帐。 有人在水里捞鱼,却被湍急的大通河掀翻,河岸上打着火把的女人见状大声地叫喊,“孙郎,孙郎……” 河里那人扑腾了几下,在下游十余丈处露出了水面,来不及抹脸上的水渍,连忙高声回应:“我在这,娘子!” 赵正放慢了马步,看那人衣着单薄,在大冷天里在雪水中扑腾。 岸上那女子顾不得寒冷,追着水流跳了进去,抱着那男人便开始哭。 赵正勒住了马,停了下来。 那男人似乎感觉有人在看,回过头,在火光中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是苍宣伯?” 浓浓的关中口音。 赵正不置可否,“夜里凉,想要抓鱼,白天来!回去吧,烧点热水喝,别冻坏了身子。过几日开渠,可是有赏钱的。” 那男人放开自己的婆姨,打着摆子朝赵正推手,“郎君请好!郎君关切,孙林感怀。只是老母一路颠簸,到得平凉已是病重。老人家几十年辛劳,临终前就想喝一口鱼汤……” 说着说着,那男子便哽咽起来。 “只是不孝子着实没那本事……抓了一个时辰,却什么也没抓着……” 赵正头皮发麻,摇了摇头,问道:“可看了郎中?” “不曾,路上已把盘缠用尽,已无余钱请郎中诊病了。”那女子举着火把,在水里踉跄,努力地挤到了河这边,“噗通”一下跪在了满是鹅卵石的河滩上,嚎啕大哭:“求郎君开恩,救救妾身家婆!” “人在哪呢?”赵正皱着眉头,把那因为寒冷,浑身颤抖的女人扶了起来,正想开口说话,却忽然瞥见那女人背后,火光之下有寒光闪过。 赵正吃了一惊,电光火石之间,本能地一侧身体,一柄利刃忽然便从女人的肚腹中穿了出来,带着一串血花,照着赵正直刺而来。 赵正侧着身,那刀刃贴着赵正的右侧肚皮刺穿了皮裘,再“嚓”一声,又从左侧肚皮上的皮裘穿了出去。 就算反应再快,那锋利的刀刃仍然隔着几层衬衣划开了赵正的皮肤,一阵刺痛传来,赵正怒吼一声,“竖子!” 刚想摆脱,那被刺穿了肚腹的女子却忽然双手一圈,抱了过来。 赵正哪能让她得逞,当即身体后倾,躲开了那两只要命的手,而后抬起一脚,踹在了女人的胸口,那女人被这一脚踹飞了出去,压倒了身后拿着刀的男人。 水里一阵扑腾,赵正倒在地上一滚,耳边忽然感受到了刀刃划开空气的劲风。那男人从水中上了岸,对着赵正横七竖八地一阵乱劈。 但火把掉进了水里,早已熄灭,赵正穿的又是黑色的裘袍,混乱中数刀都砍在了鹅卵石上,崩起了一阵火花。 只是赵正也没有讨好,那人使刀又快又密,接着滚了几滚,才堪堪避开了刀芒,等爬起身时,赵正感觉肩上、手臂上已是接连中刀。 鲜血沁浸着衬衣,顺着手臂往下流。 “何人?” 赵正开口问道。 “去阴曹地府,自有人与你解释!”那男人一波偷袭没有成功,此时屏气凝神,横刀在握,双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赵正,趁赵正受伤,忽然“嘿”一声,踏步向前,手中横刀刀刃向上,自下而上朝赵正撩来,赵正手中没有兵刃,唯一的一柄短刃还挂在马鞍上。 他哪里想到在平凉地界还有人想要对他动手,此时余光看去,此处正是大通河的堤下,四处无人,加上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的绝佳地点。 不知喊一声是否有人能够听见! 但横刀撩来,来势极快,赵正脚下猛退,那刀刃贴着鼻子往上而去。紧接着,那男人再进,改双手持刀,顺着刀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然后刀刃一转,横刀向侧下,带着风照着赵正的脖子自左处劈来。 只要劈中,赵正便要当即一分为二。 这把式赵正见过,赵吉利耍拍刃,用的就是撩劈式。当下心中怒意顿起,今日若是死在此人刀下,便就死不瞑目,不知何人在背后暗下杀手,就算投了胎,下一辈子都活得不痛快。 于是大吼一声,当即不退反进,左手横臂支出,迎着刀刃,一肘子磕在了那人持刀的左手手腕上,那男人必杀赵正,此一刀用尽了力气,赵正为了活命,迎上一肘也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只是天色黝黑,那男人又不料赵正不仅不躲,还迎面冲了上来,这一刀劈砍下去,只“啵”一声,左手腕骨一麻,紧接着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已是被赵正一肘顶断了小臂尺骨。 剧痛时,右手把持不住刀势,那刀瞬时便脱手飞了出去。 吃惊之余,还未反应之时,却只感觉湿漉漉的长发被赵正一把薅住。他用双手去抓赵正的手,却忘了左手根本用不上力。 这一眨眼的功夫,赵正四肢并用,右脚踢出,踹在了他的膝盖上,两手却拽着他的头发,左右脚交替,顺势向后各撤一步,揪着那男人的长发整个身体一起使力,往身前一拖,那男人本能地想抵抗,脚下生了根似的站在了原地,可上身却已经弯曲了下来。 赵正抬起了右腿膝盖。 照着两手之间,那男人的面门奋力顶去。 那男人心中惊骇,连忙抬手抵挡。但赵正这一膝盖来势极大,连他的手掌带脸,一下,两下,三下…… 耳边传来肉体碰撞的闷响声,男人抵挡第一下、第二下的闷哼声。 第三下鼻梁骨断裂的“啵啵”声,第四下面骨塌陷的“喀啦”声,第五下鲜血与裤料摩擦发出的“叽叽”声,第六下…… 松开手,男人俯面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赵正喘了几口粗气,努力地平复狂跳的胸口,他盯着地上的人影,后退几步,捡起了方才飞出去的横刀,擦了擦嘴,上前一刀捅在那男人的后颈处,随后拔出刀,走到了水边。 水里的女人倒在河边浅滩上,赵正用刀尖挑了挑,还活着…… 正文 135、稀碎 , 赵正提着刀,失魂落魄地爬上河堤。 远处一群乌鸦掠过,树林里吹来一阵阵的冷风。总感觉马边的树丛里也有人在静静地盯着他,赵正不敢过去。 如今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他怕树林里还有埋伏。 他回头看了一眼河对岸的营地,然后捡起了一块石头,丢向了他的坐骑。 战马踏着四蹄, “希聿聿”嘶鸣了一声,见赵正招手,于是扭头踱步过来。直到了身边,赵正倚在马边观望,见确实再没人,这才翻身上马,不敢多做停留, 顺着河堤向平凉跑去。 到得平凉,却见村口似是有人牵着马出来, 走近一看,确是段柴。 “苍宣伯!”段柴一脸焦急,见黑暗中赵正脸色苍白,连忙迎上前来搀扶,“可是受了伤?” “呸!”赵正不知该从何说起,脑子里现在还是嗡嗡嗡地。下了马,问道:“你怎么来了?你如今不该是接了梁珅的差,在凉王殿下身边挑选护卫么?” 段柴语气急迫:“苍宣伯有所不知,今日安郡王忽然来了四百里加急。说朝中有人要对你不利!殿下让我立时到团练营去找你。可我去时,金司兵说你已是走了。我便顺着官道往平凉来了……这才刚下马,村口方才有人,我问过了,说你还未回来。正想着再顺着河边去迎你……苍宣伯路上可是有何意外?” 赵正摇头,感觉右臂黏糊糊的,被血水染透了, 左肘也像碎了一般,剧痛难忍。肚子上的衣料被刀划烂,呼呼地灌着风。那冷风吹在伤口上,丝丝阵痛。 他扶着段柴坐在了村口的大槐树下,龇牙咧嘴。 不敢回家。 他怕自己的模样太瘆人,吓着了有身孕的周盈。 村口的火光不足,赵正穿的又是黑色的袍子,摸不清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只是感觉面前的赵正有些虚弱,说话都要喘几口粗气。 “段柴,替我去把阿念请到平凉客院,我在那等她。家里其余人不要惊动,就说村东头的马棚里生小马了……” “唯!”段柴转身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苍宣伯,不如我先扶你过去,再去请人?” “不用,我自己能走!”赵正感觉额头上沁出了冷汗,站起来脚下有些虚浮。他知道自己可能失血过多,再不止血怕是小命不保,于是打发走了段柴,摸着平凉的屋墙,进了客院。 点着油灯,赵正脱下了外袍。右袖扯动, 带开了被粘稠血液糊住的伤口。 方才在河边搏命,丝毫没觉得疼痛。此时那将凝未凝的血渍一撕开,鲜血便汩汩地向外渗透。内里穿的两件衬衣早已染透,鲜红刺目。 小心地脱去了衬衣,在右上臂的伤口才显现了出来。那姓孙的男人使刀真的是下手狠辣,这一刀砍穿了皮裘,入肉三分,四寸多长。除此之外,肩头也有一处刀伤,只是不太碍事。 右臂整个麻木起来。 赵正割下了一条衬布,用嘴和左手捆扎在伤口上。深吸一口气,把衬衣一脱到底。 肚子上一道血痕,切开了肌肉,差一些就崩开了腹腔。 浑身冷得不行,赵正打了个寒战,掀开床上的被褥,裹了进去。但不知是被褥太薄,还是屋里太冷,赵正有些撑不住,眼前摇摇晃晃地,他甩了甩头,想清醒一点,只是越来越困,也越来越冷,恍惚间听见了屋门响了一下,扭头也没看清是谁进来了,便就双目一闭,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卯时不到,三千右武卫赶到,围住了整个移民营地。 火把映红了黑夜,马蹄踏碎了来不及收拾的瓦罐。惨叫声、呼喝声响彻起来。全甲军士如同攻城略地,枪挑刀劈,扫平了所有的毡帐。各队往来搜寻,更是派出了精锐斥候,沿着大通河直寻五十里,只要是移民,见人就抓,抓住先打一顿,再带回来审问。 庞元堂亲自领兵,抓了河滩边男女老少数十口,一顿军棍,把他们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孙林是何人?是如何混进移民当中的?可有熟识之人?营中可还有他的同党?只要说一个名字,就能活命。 否则刺杀苍宣伯此等重罪,全营诛杀,鸡犬不留! 普通百姓怎能遭受这般毒打,又听说要全营殉杀,顿时便哭天喊地起来。 整整两日,一大堆相干的不相干的人被牵扯了进来,一条一条有用的,没用的线索也都整理了出来,最后变成了呈表,递给了在平凉坐镇的凉王殿下。 孙林,二十六岁。关中渭南人士。其妻刘氏,其母林氏。去岁十一月初六随移民从渭南出发,到得河陇宕州时消失过几日。营中有同乡,据供述,孙林是渭南府军出身,十年前上番去了右骁卫,于时任兵部侍郎、河南道行军总管林仲帐下供军职,其人在与叛军的作战中表现神勇,曾数次立功。 五年前叛乱平息后除役,只是家中粮田已被兼并。此番来河陇,走的是正常手续。 达念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洗了一把热帕子,一边啜泣,一边轻轻地擦拭着赵正身上的血污。 赵硕脸上杀气渐盛,合上了呈表,他闭着眼睛,两道热流从鼻孔里喷出,“元良,保险起见,都杀了吧!” 赵正靠在床边,没说话。 赵硕道:“你可知林仲是何许人?” “如今的尚书左仆射,领中书侍郎。”赵正点头,掀动着嘴唇,“他是大唐首辅。圣人赐臣苍宣伯的敕书上,便就有他的大名。” “品至三公,官至首辅!”赵硕补充道:“他还是太子殿下的亲岳丈!” 赵正嗤地一下笑了起来,只是肚皮上的伤口被牵动,这笑容变得多少有些狰狞,“殿下说笑了,岳丈还有不亲的么?” “你还笑得出来?”赵硕气炸了:“安郡王前脚派人送信,让我提醒着你一些。你后脚就被人砍成这般血人的模样!” 赵正心说是啊!这帮人真的怂,要砍你去砍凉王啊,砍我一个里正,算是怎么个章程?安郡王都已经提前对自己动手了,拿了他的实职,灭了他的气焰。怎么朝中还有人要对他动手动脚? 不就剪除凉王的羽翼么,剪谁不好?剪王渠让、古昕不是也挺好嘛?至于三更半夜伏击一个平凉里正? 到哪说理去? 赵正蹙着眉头,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小心地咳嗽了几声。 赵硕思虑良久,忽然挥手道:“你得走!走得越远越好!” 赵正抬起头,什么情况? “林仲此人,在军中之时便就以狠辣著称,早年还是振武将军时,在安西就坑杀了数万铁勒人。后来随圣人征战,在河南一仗击垮了叛贼十万大军,当着圣人的面,斩了两万降卒。”赵硕说起这些时,脸上仍旧有些骇然:“刺杀于你,此事虽然没有证据,但与他绝脱不了干系,也符合他赶尽杀绝的风格。可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何偏就要杀你!” “此时定论尚早。”赵正摇头,在战场上狠辣,那只是个人性格问题。可人又不是疯子,杀人总得有动机,往小了说,要么为人,要么为财,要么为了出一口气。这是市井争端,上不得台面。 能坐在首辅的位置,都不是常人,更不是市井之徒,只为一时冲动就要置人于死地。 他总得有个能上台面的由头。 大局?帮助太子殿下铲除凉王? 凉王殿下眼下行事并不出格,就算扩军确实有架空卫军的嫌疑,未来可能会成为隐患,但这种事明面上就能阻止,只需朝会时引经据典,据理力争,凉王的计划就只能被迫流产。他犯得着如此狗急跳墙,大动干戈,以至于破绽百出? 除非他幼稚,没有政治智商。 杀人全凭个人喜恶。 赵正并不是为了嫌疑犯开脱,动辄就要暗杀某个名不见经传的里正,就算这里正还是凉州都督府的司兵,可这事他说不通啊! 新军还未组建,玄甲军更是没影。 赵正没这个资本,让大唐首辅大人记挂在心。 此事必有蹊跷,只是暂时还没有头绪。这种事,让赵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吐蕃人。玩得一手挑拨离间,让大唐内里两强相斗? 赵硕见赵正陷入了沉思,一时有些不快,站起身来,道:“元良你且好好养伤,那女子我已让人医治,只等她醒来,我有的是办法让她开口!至于移民营,已是在你平凉管辖之下,人杀与不杀,你且自己决定!只是望你三思,莫要给自己留下隐患!” “殿下说的是!”赵正也不愿纠缠,他不信这一百余户都有罪。但赵硕说的有道理,出了一个孙林,谁又能担保不出第二个孙林? 难不成日后只要出了平凉,就要穿甲?整日提心吊胆,接着草木皆兵? 赵正不愿想这些事,杀人不过头点地,但以莫须有的罪名屠人满门,这等事他也做不出来。况且屠了这一百多户四百余口,他就安全了? 并不会,反而会让他落下个残暴无仁的坏名声。 为今之计,只能把他们全赶走。相信赵硕经了这一遭后,也不会再让平凉多留军户。 至于安郡王的预警,赵硕也并没有过分地解读。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首辅大人真的要对他下手,就算有预警又有何用?左右不过是见招拆招,只要人不死,那便必有算账的日子。 赵正睡了下去,达念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晌午时,周盈姐妹也过来了。达念终是瞒不住,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了她们。只是周盈比想象中地要坚强许多,并没有因此大哭大喊,她默默地接过了达念手里的布帕,蹲坐在炕前,仔细地擦拭着她男人的手臂和额头。 眼泪掉在了衣襟上,但她并没有哭出声来。 赵正在吐谷浑生死未卜的那一个月,家中姐妹远比眼下更加绝望。 赵硕听取了赵正的意见,着右武卫押送,将大通河东岸的移民营迁出了苍宣地界,直赶上了高原,去了吐谷浑。 相比河西之地,那边更靠近战场,既然都是嫌疑犯,那就让他们在百谷城自生自灭吧。河陇待他们不薄,在百谷城仍有万亩草场,千亩粮田。 只是环境恶劣了一些。 好在赵正虽然看起来吓人,但刀伤并未伤及血脉筋骨,加上达念不惜成本地用药,对他又照顾得无微不至,赵正躺了七八天就能下床,养得半月伤口便就痊愈。 从平凉出来,远处的大通河东岸一片狼藉。 乌鸦落在破烂的毡帐堆中,四处觅食。打碎了的陶罐和陶碗里,还盛着早已霉变的野菜粥。夯实了的地基上,堆满了木料与砖石,它们原本是用来盖屋子的,可是此时却只能静静地放在那。 赵正唏嘘不已,他的一江两岸的梦想,瞬间稀碎…… 灌溉渠仍旧在挖,只不过仍旧是平凉子弟在辛勤劳作。这九百亩荒地,已是烧出来了,若是放在那不开不肯,平凉人看不下去。 赵吉利几个休沐时回来过一趟,一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凶手碎尸万段。只是团练营里操练任务繁杂,赵正没让几人过多的停留,早早地把他们赶回了营里。可他自己却像个孤家寡人,一个人站在大槐树下,远远地眺望。 两千多团结兵半个多月后只剩下了八百人。 每日辰时操练,八百人的队伍就沿着大通河两岸跑。不时的,队伍会靠**凉,顺着盈仓渠,矫健地像是八百头豹子。队伍也不似刚来之时如同放羊,此时晨操跑起步来,有了队形,有了整齐的脚步。 “啪、啪、啪、啪……” 赵正就那么站着,看着远处的队伍越来越近。 今日是赵吉利带队,但显然队伍比昨日又少了许多人。 赵吉利朝赵正笑了笑,耸了耸眉头。随后队列中有人向赵正行礼问好。 “苍宣伯!” 赵正站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也跟着笑,“还剩多少人啊?” “五百三!”人群大声地回应。 “那不行啊,再加把劲!”赵正拢嘴道:“再赶走两百三,剩下的人,就能拿月俸了!” “哈哈哈哈……” 兵丁们齐声大笑,追在队伍最末尾的赵大柱一脚一个,大声斥骂:“军威军仪呢?都喂狗了吗?” …… 正文 136、暗斗 , 长安,大兴宫,太极殿。 三月初六,按例朝会。 四品以上文武京官自待漏院列队,只听皇城钟楼敲响三声,便依左文右武、品秩高低的顺序依次穿过延明门,过飞廊, 顺着太极宫左侧台阶拾级而上。 往日在待漏院候朝时,大臣们多会讨论近五日的朝中大事。或商定进退,或议论决策。互通提前拟好的奏章呈表,将重要事体记录在朝板上,以备奏禀圣上。 朝臣们大多消息灵通,今日的朝会,大约讨论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安抚回鹘,一件是安抚南诏。 回鹘军情自河陇传来,兵部派人核实,已有定论。回鹘王庭老王去岁薨逝,新任王汗阿史那部药罗托继位仅半年。无论资历、才干均不及右部敦王裴罗。去岁八月,汗庭药罗托部在疏勒兵败,折兵一万八千。追根溯源,是因为裴罗的右部援军未达,导致吐蕃以优势兵力击溃了王庭的主力。 联军此役直退了数百里,回鹘王庭让出了莎车、英吉沙、疏勒、喀什葛尔四镇。直退到库车、龟兹,力求稳守天山。并在龟兹斩杀了右部敦王使臣二十二人,以祭奠阵亡将士。 右部裴罗心怀恼恨,便与唐军一道,退守碎叶,随后远遁葱岭而去。 回鹘汗庭与右部,是安西抵御吐蕃人的主力。 吐蕃上下约茹兵分两路,上约茹自塔克拉玛干沙漠向左,下约茹自塔克拉玛干沙漠向右。左路击退了唐鹘联军,切断了碎叶与龟兹的联系, 隔绝了回鹘两部的交通。右路下约茹自罗缚波、楼兰出兵,北进龟兹, 如今两部隔着茫茫沙海,将回鹘汗庭堵在了天山山脚下。 处于险境的回鹘王庭再退,就只能翻山越岭,退回天山以北。兵部得到的消息是,阿史那托为了避免王庭覆灭,倾向于与吐蕃谈和,让出整个天山以南地区。 一旦和约谈成,回鹘汗庭便就放弃了安西四镇,吐蕃一旦占领龟兹,隔绝天山南北,那大唐的安西便就从此覆灭。 至于南诏,问题主要出在左右领军卫上。左右领军卫监视南诏,防止南诏投降吐蕃,双方在边境上摩擦不断,相互间的龃龉愈演愈烈。 自兴庆元年始,边境大小冲突频发。今年二月十二,左领军卫一队斥候侵入了南诏国土, 并制造了一起灭村的惨案。南诏国君臣震怒,设伏擒杀了唐军四十四人,并正集结南军兵马, 以防大唐大举入侵。 大唐在南诏理亏,连发照会安抚南诏,边境上左右领军卫也放弃了边界巡哨。但只言片语并不能让南诏消除戒心,备战氛围空前浓烈。一旦南诏决心报复,左右领军卫两万余人势单力孤,恐怕力有不逮。战事爆发,就极有可能需要抽调剑南唐军南下助战,此一来,便就等同于放空剑南的吐蕃上勇武军…… 上了陛阶的尚书左仆射、中书侍郎、大唐首辅林仲,脚下步伐有些沉重,脸上的表情也稍显严肃,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兵部尚书左恩庆一言不发,眼神飘忽。 方才在待漏院,左恩庆说他这几日夜夜夜不能寐。如今大唐军力疲弱,哪里打仗都无兵无将。左右领军卫这次捅的篓子太大,就算圣人要撤了他这个兵部尚书,都毫无问题。 “恩庆!” “林相!” “徐王殿下回来了么?” 左恩庆叹气摇头,“从南诏到长安,何止千里?徐王殿下领左右领军卫,手底下交接事情繁杂,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此等黑锅,怕也是只有我来替他背了。” 林仲道:“南诏事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今用人之际,圣人定有斟酌。只是徐王殿下回来之后,你还须得安抚他。太子殿下也会为他说情,领军卫一事,只要给足了好处,相信南诏不会发难。最主要的是回鹘和亲之事,河陇军情难测,太子殿下心仁,但我怕夜长梦多。护送公主去回鹘,徐王殿下也莫要有什么怨言,我是太子岳丈,不好出面,以免遭到猜忌。但你须得劝他,回鹘之行只是暂时的,目的是要整合安西军与回鹘的联系。让徐王殿下眼光须得放得长远,如今陛下在河陇扩军,打通安西指日可待。只要他能控制安西,河陇又何足为患?” “说是如此说!”左恩庆点点头,有些无奈,道:“但南诏与我大唐凡二百年,偏偏这个时候破屋偏缝连阴雨,下官担心有人借题发挥,徐王殿下去不了回鹘!” 林仲闻言顿了顿,环首看向了文武官员,发现少了一人。 “安郡王呢?” 林仲道:“安郡王告假了。说是他的静思堂开春招了一批长安的勋贵子弟,手上事情忙。而且年岁大了,站不得太久……这老匹夫……” “慎言!”林仲皱了皱眉头,“安郡王上朝都坐胡凳,这是圣人准的。你这开口闭口老匹夫,也不怕言官听了去。安郡王此人阴险狡诈,万不可掉以轻心,此事稍后再议,先对付眼下这笔烂账!” “唯!” …… 兴庆帝坐在龙椅上,也是疲态尽显。很显然,这几日他招见各相、各部长官,对于吐蕃、南诏之事已是疲于应付。今日的朝会比往日要晚了近两刻。内官高隆盛扶着他出来之时,离得近的林仲明眼发现才一日不见,圣人的头发又白了不少。 高隆盛扶着兴庆帝坐下,而后高声宣告:“朝会,始!” 林仲率众官推手,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兴庆帝摆了摆手,“又不是大朝会,似此等繁文缛节,日后稍减!” 众人平身,抬起头来。 林仲上前一步,“陛下,前日议定和亲事宜,不知陛下考虑如何?” “没什么心情,着礼部办就是。”兴庆帝道:“今日来说说南诏的事。” “陛下!”林仲却不依,道:“南诏之事不过疥癣之疾,徐王殿下业已星夜返回长安。朝中对此事议论,均以为,南诏绰尔小国,报复心虽盛,但军力不及,不足为患。眼下安西回鹘内生龌龊,吐蕃骄兵日盛,实乃大患!若是不议定个章程,怕是要贻误良机。” “林相!”兴庆帝深吸一口气,“我都说了让礼部办,林相还要怎地?” 林仲一丝不苟,看了一眼手里捧着的朝板,道:“和亲之事,兹事体大。涉及和亲的宗亲女子、封号、嫁赏以及对夫家的封号与封赏。还有,河西之地已断,自大唐前往回鹘,只能由凉州往北,顺龙首山、合黎山翻越大漠,一路行程三千余里。沿途须车马、甲士护送。但左右千牛卫拱卫长安日久,军中勋贵子弟甚多,缺乏战阵锻炼。塞外匈奴余部为患、室韦虎视眈眈,怕是一旦遇险,战力不及,不能与之为战……此,礼部又怎能定夺?” 兴庆帝“嗯”了一声,“左恩庆,兵部怎么说?” “兵部……”左恩庆还在想着背黑锅的事,全然忘了对策。 他看了一眼林仲,后者眨了眨眼睛,比着嘴型,于是恍然,道:“回禀陛下,凉州是凉王殿下本部,左右武卫骁勇,常年在西北作战,战阵经验丰富,和亲公主仪驾,自当由凉州出兵护送。至于护送的主将人选……徐……” 说到这,左恩庆还未说完,忽然右侧站出个四品文官。 “陛下,关于公主仪驾护送主将人选,臣有奏!” “何人?”兴庆帝眼神发花,见堂下站出之人是个文官,心里起疑,那人却道:“臣乃工部侍郎卢玄啊,陛下!” 兴庆帝“吃”一下笑出声来,“兵部的事,你工部掺和什么?” 百官也都纷纷看了过来。 “回禀陛下!”工部侍郎卢玄一脸年轻的模样,不卑不亢,“军中主将自是兵部拿定,但臣请奏的人选,与工部有莫大关系。” 兴庆帝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卢玄看了一眼朝板上写下的字,推手道:“启禀陛下!去岁回鹘新汗方立,便派员与工部有所请求。索请大唐匠作、虞郎,尤其需要善于开垦、灌溉、冶铁之才。臣闻,凉州都督府下司兵苍宣县伯赵正赵元良,既有带兵之才,亦有屯田、开垦之能。苍宣如今仅盈仓一渠,便有上百里之长,所灌溉之农田亦达数千顷之多。苍宣县伯治理平凉,不过五百余亩,年收粮却达三十万斤。且凉州境内,农户耕田所使曲辕犁,亦为苍宣县伯改良发明……至于苍宣县伯的武功,兵部自是有功策在案,工部不必赘述……” 左恩庆被怼了一肚子话没说完,此时脸色显然不善,“卢侍郎,怎么你工部不见尚书,让你一个侍郎在此置喙?” 卢玄躬身道:“王尚书昨夜感了风寒,已呈了告病折。” 左恩庆深吸一口气,还想再说,户部左侍郎忽然又站了出来,“启禀陛下,工部之议,户部亦赞同附议!” “稀奇了!”林仲两眼望天,“这主将之职,兵部还未开口,怎地工部、户部却如此急迫?工部王尚书告病,户部呢?户部刘尚书也染了风寒?怎地我却不知?” “刘尚书老父昨夜病逝,告假奏表直接递给了内府。”一直没做声的兴庆帝忽然道,“既然如此,那便让凉州出兵出人吧。此事……” “陛下!”林仲一时急了,打断道:“凉州扩军,都督府司兵赵正自是责任重大,怎能轻易离开?况且此去安西至少数年,整合安西军部曲,苍宣县伯怕是履历不够,镇不住安西将军!唯有徐王……” “徐王?”兴庆帝丝毫没有给面子,大声打断,“徐王惹的祸还不够么?你非要再把回鹘给得罪了,你林相才能甘心?徐王随朕征战不过数年,虽贵为亲王,但军中多有不服者。此事,兵部尚书左恩庆!” “臣在!” “你可知道,领军卫对徐王有何风评?” “这个……”左恩庆一时语塞,徐王是年轻些,性格跳脱了些,在军营中开赌坊,充南诏奴女为营妓,还喜欢在战区狩猎。人虽不太靠谱,但为人也算亲和,有一些战阵经验,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毕竟血脉承袭在这摆着。 而且亲王身份,可以很好地弹压安西诸将。从兵部的角度来说,徐王是能胜任的。若是要说缺点,倒是真如工部所说,徐王不善外交,不懂匠作屯田水利冶铁。但这些都不是不能解决,无非就是多派些人去,作为公主的嫁妆。 但兴庆帝显然非常不高兴,忽然抓起面前一卷竹编,朝左恩庆丢了出去,嘴里大骂道:“逢此多事之秋,左领军卫不思国土安危,妄开战端,致使南诏友邦上下愤慨!徐王领职领军卫,自是有不可推卸的御下责任。但你兵部呢?还有吏部、御史台呢?徐王在军中胡作为非,若不是领军卫奏报,朕如今还瞒在鼓里!你三部是如何考核的?又是如何表述的?朕只一句话,南诏若是发难,你三部长官做好准备,悉数罢官流放!” “陛下!” 顿时,吏部、御史台数人跪成了一地。 “臣等知罪!” “知罪?”兴庆帝越说越气愤,只是胸口一阵憋闷,深吸几口气感觉胸颤不已,挥了挥手,“拟旨,夺了徐王赵珏领军卫大将军之职,回京之后,闭门思过,没朕的旨意,不得离开徐王府。着兵部、吏部、御史台彻查左领军卫,凡事涉南诏屠村者,先行革职,待结案后,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说罢,连连咳嗽。 内官连忙过来,给兴庆帝斟茶,兴庆帝甩了甩手,散了散了! 高隆盛却提醒道:“陛下,还有西行之事……” “按工部提议,让苍宣县伯去就是了!晌午后,招中书拟旨舍人。”兴庆帝没了说下去的兴趣,自顾自地站起了身,内侍搀扶着,自殿后离去。 高隆盛一甩拂尘,高声道:“朝会,散!” 林仲黑着一张脸,推手恭送:万岁、万岁、万万岁! …… 正文 137、平康 以长安的城建规模,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左右分置长安、万年两县。南北纵向十一街,横向十四街,将整个长安城划成棋盘状的一百一十个坊市。 皇宫城墙外的东南角,南临太子东宫,是平康坊所在。 平康坊誉为长安第一坊, 南北长三百五十步,东西宽六百五十步。东南西北各开坊门,四门以道路直连互通,在坊内形成一个十字大街。十字街南有菩提寺,十字街北有阳化寺、万安观。 长安城夜间宵禁,亥时正各坊闭门,卯时正开门。千牛卫卫军在平康坊有驻扎, 各门也均有哨卫。但平康坊的卫军更善于迎来送往, 因为坊中所住之人, 皆为大唐权贵。 当今首辅尚书左仆射中书侍郎林仲的府宅便在坊东墙边,林宅隔壁是礼部尚书,礼部尚书的隔壁是安郡王府。 这还只是坊内东北一隅,可见一斑。 平康坊每日卯时,各式牛车、马车鱼贯自坊内而出,车上挂着各府的灯牌,雕饰精美的车内,坐的都是达官显贵。 隔着坊内街市,安郡王府的街道对面,是一座三进宅院,宅院朱红大门,门前立石狮一对。宅门门楣上挂一牌额,额上三个大字。 静思堂。 圣人不仅没有过分苛责安郡王赵末的失察之罪,还出资与他买下了这座宅院。安郡王从国子监请了老师,又置办了桌椅,招揽长安学子,在静思堂内堂而皇之地开办起了学堂。朝中也都知道安郡王年事已高, 在西北经营五十载,此时回了长安,刺史是不干了,但地位绝不是一般人可比。 于是家中有小儿小女的,也都送到静思堂来。只是听闻安郡王嗣子是从凉州的乡里过继而来,大多数人嘴上不谈,眼神里却多少有一些疑惑轻蔑。有好事的言官拟了参本,言之安郡王乱宗室法度,可参本往往还未送达,便被打了回来。 朝会时也有人议论,但圣人拿出了平凉赵氏族谱渊源,堵住了众人的嘴。 虽三百年之远,但平凉赵氏与皇族同出一门,这事,轮不到外人置喙。士族之间的事,朝臣想要多嘴,却也要掂量掂量背后的纠葛。于是,安郡王宗嗣之事作罢。毕竟也就只是一个外放多年的郡王,他为大唐征战一生, 老来无子, 收个嗣子, 也算有个依靠。 但多多少少,在赵氏族亲之内,赵金玉受的白眼却也不在少数。 回到长安后,安郡王很少会客,除了每月大朝会,便闭门摸鱼,逗一逗愈发古灵精怪的赵琳儿,但与赵金玉二人日常并无甚交流。安郡王府内有专人侍奉,贴身女婢、办事小厮就有七八个,日日锦衣玉食,倒是将赵金玉照顾地妥妥帖帖。 赵金玉在王府内呆得憋闷,偶尔也会上街走走。长安的风土人情与平凉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平康坊内的稀奇玩意就能顶上整个凉州。但赵金玉没什么心情,日日想着平凉的种种,如今虽然荣服加身,可内心却总是感觉无边的孤独。逛不了几步,便就回府发呆。 安郡王不让他轻易出坊,让他多读读书,写写字。赵金玉也懒得管赵末的事,只每日清晨、傍晚请安,便就呆在屋子里往平凉写信。 信中只说长安的好,说安郡王对自己、对琳儿的好。说了静思堂的事,说琳儿不喜上学读书,安郡王便给她布置了一座小院,院内种些花花草草,让怂娃他们陪着一起玩。安郡王说,等琳儿再大一些,会请大内的女官教些礼仪、刺绣女红之类的。许是日后也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家,算是有一条不错的康庄大道。 写着写着,赵金玉笑了起来。 也就只有往平凉写信时,他才能感觉到心里一阵温暖。可是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信写完了,赵金玉又叹了一口气。 坐在窗前良久,呆呆地望着天上飞过的乌鸦。末了,他把写好的信纸仔细地折好,再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木盒,打开,把它放了进去。 木盒里整齐地铺摆着这几个月写下的家信,它们都寄不出去。 赵末没说原委,但写过的信都必须给他过目,只有他同意了之后,这些信件才能发往平凉。 赵金玉信中并无不妥,并不理解这般做法,只是他听赵正的话,安郡王说不能做的事,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平凉如今被安郡王带上了一条战战兢兢的路,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世子,郡王有请。”门外小厮忽然小声唤道。 “就来!” 赵金玉收拾好了信纸,又将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柜子里。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出得门来。小厮在前领路,两个侍女跟随左右,赵金玉穿过后堂,直到了前厅。 厅中今日似乎有客,两个别府家丁正在厅外候着。见了赵金玉,下人们连忙施礼。赵金玉学会了摆谱,看也没看二人,径直上了台阶,进门而去。 “阿爷!” 赵金玉对着主位上坐着的赵末拱手,却听一旁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世子相貌堂堂,安郡王眼光独到啊!” 赵金玉侧头看去,只见客座上坐着一个年约四十,身着三品官袍之人。 “这是门下省郑西元郑侍中,金玉,喊郑公。”赵末捻着胡须,依旧是一身白色袍子,盘腿坐在案边,头上插着一根朴素的玉簪。 郑西元连忙摆手道:“别别别,在安郡王面前,我可不敢称公!” “郑相!”赵金玉躬身行了大礼,坐着的郑西元连忙点头,“世子客气了,你也别叫我郑相。早年间在陇右,我可是安郡王帐下的司曹,你喊我一声叔父,我都占了安郡王的便宜。哈哈哈哈……” “……”赵金玉看了看赵末,赵末不置可否,直顾低头喝茶。 赵金玉清了清嗓子,重新拜礼:“郑叔父!” “诶,好好好!”郑西元受了这一礼,从袖兜中掏出件物事,道:“来的匆忙,也未备上一份好礼,我这有一块璋,用的是上好的玉料雕琢打磨,还算是个好物件……” 说罢,便伸手递了过来。 赵金玉不敢接,却听赵末道:“好你个郑西元,老夫的便宜嘴上说着不敢,手上却不慢啊!金玉啊,拿着吧,郑公两袖清风,能有块璋送你,他可老心疼了!” “哈哈哈哈……” 郑西元洒脱大笑,站起来把手里的璋直递到了赵金玉的手边,赵金玉见推脱不了,只好道了一声谢,收下了璋,交给了门边的侍女。 “回头寻一根上好的红丝绳,串了挂于床前。” “是,世子。”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璋,退步而下。 “坐!”赵末指了指右手边的胡凳,赵金玉不敢怠慢,端正地坐下。对面的郑西元笑意盈盈地盯着赵金玉看了许久,脸上充满了兴趣。 “听说是太原赵氏的旁支?” 赵末将平凉赵氏的情况与郑西元说了,挑明了赵金玉的身份,还有平凉在凉州的作用。话语中丝毫没有隐瞒赵金玉,直言凉州兵事,平凉至关重要。 郑西元于是收起了笑容,说了今日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算算时辰,圣人此时应该已是招了中书舍人,拟好了旨。便就如前日安郡王所言,此一行,赵正必执牛耳。 安郡王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端起茶碗,“左领军卫之事,太子殿下等于折了一臂。” “那南诏如何平息?” “自是兵部、礼部的职责。”赵末道:“林仲这个黄口小儿,凉王殿下已是示弱,他还想在凉州开刀。兵部要调赵正去剑南之事,你知道吧?” 赵金玉吃了一惊,向安郡王投去了询问的目光。赵末却不理他,甩了甩袖袍,接着说道:“西北局势原本错综复杂,林仲仗着西北地方与太子殿下甚密,想抽干他身边亲近之人,架空凉王。我回长安,就是卖他这个脸面。可他置西北局势于不顾,还再想抽调赵正,这就不仅是在打凉王的脸,也是在打他自己的脸……既然他要撕破脸皮,我岂能坐以待毙?他想抽走赵正,想往安西安插徐王,算盘子拨得倒是勤快……” 郑西元呵呵呵地笑,“论拨算盘,林首辅还是差安郡王你一截啊!抽调赵正的奏章都还没写成,就被安郡王在南诏将了一军。” “哎,此事不说了!上不得什么台面,来,喝茶!”赵末摆摆手,向赵金玉呶了呶嘴。赵金玉聪慧,当下便就端起茶碗,向郑西元敬去…… 郑西元在王府呆了大半个时辰,走的时候,赵金玉送到了王府门口。 郑西元脸上带着笑,似乎有话要说,待上了马车,终于忍不住了。 “世子今年十九?” “回叔父,六月初三,满十九。” “甚好,甚好!”郑西元点点头,忽然啧了一声:“可成亲了?” 赵金玉闻言脸一红,“尚未。” “甚好,甚好!”郑西元又连说两个甚好,钻进了马车。 车夫朝赵金玉拱了拱手,一勒马疆,两匹牵马踱步了起来。郑西元掀开车帘,朝立在车外行礼的赵金玉摆了摆手,“金玉啊,回头与安郡王说一声,我过几日再来。” “是!”赵金玉心里打鼓,总觉得郑西元的脸上写了些什么东西。一转念,难不成郑相府中还有待嫁的女子? 马车顺着十字大街往东而去,转过街角,便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 赵金玉转过身,叹了口气。 安郡王今天让他坐在前厅,听两人谈话。说的还尽是官场斗争之事,若不是牵扯到平凉和赵元良,赵金玉原本是听不下去的。 赵正说安郡王这人,老谋深算,要多学着些。可这些权谋,赵金玉根本不感兴趣。让他参与其中,谁知道是是福还是祸?但有一点赵金玉稍感安慰,至少说这些时,安郡王并没有把他当做外人。 赵金玉摇了摇头,也罢,多少学一些吧。 他抬脚迈上了台阶,却听身后一声咯咯咯的笑声,“金玉哥哥……” 赵金玉面带笑容,转过头来,赵琳儿挎着一只小巧的绣包,自静思堂内出来,穿过街道,直扑向赵金玉,窜进了赵金玉的怀里,“金玉哥哥,琳儿好想你呀!” “不许胡闹!”赵金玉把她放在了地上,“你怎地就出来了?” 琳儿皱着鼻子,脸上收敛起了笑容,不吭声。 “是不是又被老师骂了?” “才不是!”琳儿道:“琳儿可认真了……” “那你如何没等放学?” 赵琳儿不理,“哼”一声,就要往府里窜。赵金玉一把拎住了她的后脖子,“你忘了元良如何与你说的?” “……” “你忘了怂娃他们?你不是说要和怂娃一道,好好地学东西吗?” 琳儿被赵金玉抓在手里,乖得跟只猫似的,“金玉哥哥,我听不懂嘛,那些之乎者也的,还没有张先生教得好呢!” “不许胡说!”赵金玉松开了手,扳正了赵琳儿的身体,俯下身,看着她,道:“长安城里的大家闺秀,都是知书达理,温婉贤惠的。你看谁如你一般,日日只知玩耍!琳儿,我们是平凉来的,在他们眼里,我们就算穿的再好,我们也都还是泥腿子。他们看不起我们,可我们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你说对不对?” 琳儿低着头,点了点。 赵金玉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想不想快快地看到元良哥哥?” “想!”琳儿闻言,顿时抬起头来,双眼充满了希冀与渴望。但很快,这两团烈焰便就黯淡了下去,琳儿瘪着嘴:“可是元良哥哥要打仗,他来不了长安!” “是啊!”赵金玉道:“元良哥哥多想来长安陪着你,看着你长大!可是他如今与我们一样,为了平凉,他要去打仗,要和吉利、大柱哥哥一道,以命相搏。而我们为了平凉,只是要多学,多看,多做。你看我们每日大鱼大肉,你喜欢喝羊汤,每日都能喝一锅,你喜欢玩耍,有一整个院子给你玩耍。你想要这个,想要那个,阿爷问都不问,什么都给你买。可是你元良哥哥呢?他什么都没有,全靠自己和平凉……” “我懂了。”赵琳儿神态极为自责,抹了抹鼻子,摆了摆绣包,“我这便去与老师赔罪……” 正文 138、升官 赵正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地抬起了手里半撑开的一张步弓。 扎稳脚步,屏住呼吸,扣住箭的右手慢慢地拉扯着弓弦。弓身开始微微弯曲,金属弓胎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赵正身体微向前倾,腰部感受到了力量的拉扯,但左肩的旧伤让赵正没办法完全拉满这一旦三的弓身, 左臂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右手手臂上的新伤却先撑不住了,不得已,扣住箭矢的手指松开,耳边“嗡”一声,也不知射去了哪里。 “元良, 差着好远呢!”赵吉利看了一眼,缓缓摇头。 “不错了!”赵正把弓丢给了他,粗粗地喘了几口气, 能拉开这张弓,说明这身体还没有完成变成废物。只是想要恢复到受伤之前,怕还需要一些时日。 两人坐在大槐树下默默无言,赵正看远处稻田里开始变得金黄。 微风送来了凉爽,达念端来了一碗肉羹。 “元郎。”达念往肉羹里撒盐,递到了赵正的手里。 赵吉利颇似羡慕,舔了舔嘴唇,“还有吗?” 达念笑了笑,道:“村里杀的猪,你家娘子可是拿了最好的猪臀肉呢。怎么,他没给你做吗?” 赵吉利嘿嘿地笑了起来,“昨日从团练营回来,光顾亲热了。猪肉丢在那没管,今早一闻,都有味了……” 达念的脸红了半边,没吭声,抱着空了的瓦罐就要往家里走。赵正喊住了她,“阿念, 你大阿姐是下个月生吧?” 达念点点头,“若是没估错的话,下月收稻子时就该生了。元郎,我晌午后去麦地里除草,你帮我。” “好!”赵正掀了掀嘴皮子,若有所思,看着达念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 赵吉利看着赵正那依依不舍的目光,叹了口气,“人都走了,你还在看甚呢?” “吉利。”赵正忽然道:“你说我从安西回来,我家小子得有多高了?” “你就尽想好事,你怎么就知道大嫂生的是男娃!?”赵吉利笑着笑着,眼睛就觉得痒,伸手抹了抹,全是泪。 “此行何止千里,你为什么不带上兄弟伙?” “团练营才过了春练,夏收后就是秋练。一批一批的军丁送到团练营来,别人我都不信。唯有弟兄几个, 才是我的依仗。”赵正端着肉羹搅着,吃不下去, “若不是凉王殿下执意让我带着大柱,你们我是一个都不想动。塞外苦寒,安西遍地黄沙。那是咱们父辈倒下的地方,再埋几个自己人,平凉的伤口又要深上几分。” 赵吉利听得满脸泪水,手里死死地抓着一把土,“这是要干甚呐!有病啊那些人!让谁去不好,为何非要你去?” “朝局便是如此,我不去安西,就要去剑南。”赵正放下碗,拍了拍赵吉利的肩膀,笑道:“与其如此,不如拼上一拼。说不定回来时,我就又升官了!” “王八蛋!”赵吉利瘪着嘴骂。 赵正抱了抱他,“回去吧,后日不是还有新人要到团练营来吗?带着他们去爬山吧。等你们能从祁连山上下来,说不定我也就回来了。” “骗子!”赵吉利道:“谁都知道,你这一路有多远!” “行行行了!不说了不说了。”赵正松开他,“我也回家,一会还要和阿念去麦地,眼看就要收麦子了,你们躲在团练营里图安生,我还要带着平凉老少过杆称重呢。” 赵正站了起来,赵吉利却不动,赵正一脚踢在赵吉利的屁股上,“滚!” 赵吉利蹲不稳,被赵正一脚踹倒在了地上。没爬起来,坐在那便嚎啕大哭。赵正摇了摇头,转过身,端着碗,没有理他,径自地走了。 赵金玉来了信,信里说下月初三他要成亲了。 他这亲成得可是惊天动地,亲家公是当朝宰相,门下省侍中,家里是关陇望族。安郡王下了三百两黄金、三千两白银、布绢三百匹的重礼。女方家回赠了良马二十匹、良田二百亩,就在长安近郊。 成亲之后赵吉利要去户部补职,也不知安郡王给他谋了个怎样的好差事。但想想,总比在平凉种地,算那些乱七八糟的斤两过得该是更好。 这么想着,赵正的嘴角泛起了微笑,推门进了自家院子。 周盈已是将近八个月的身孕,挺着个大肚子,行动颇为不便。自从接到了朝廷的敕令,周春也安静了下来,不吵也不闹,每日按时上工、按时下工。有空时就帮着达念安顿家里的一日三餐,要么就趁着天气还好,搀着周盈四处逛逛。 家里一片寂静,像是没有人。 “还有人活着吗?”赵正忽然大声吼了一句。 达念正在收拾灶台,闻言顿了顿。周盈扶着墙从屋里走了出来,强颜欢笑:“元郎回来了?肉羹吃了吗?” 赵正把手里满满一碗肉羹放在了桌上,长叹一口气,“不要死气沉沉行不行?为夫去送公主,又不是去送死。怎么一个个的,没有一点朝气呢!?” “死元郎!”周春骂着从屋里跑了出来,抱着赵正呜呜呜呜地终于大哭了起来。周盈看着也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就往下掉。赵正一手抱了一个,感觉达念站在后面没吭声,一回头,发现她也是要挂不住了。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赵正颇感安慰,总算都正常了。这两个月,总感觉家里的氛围一日消沉过一日,三个女人明面上什么也不说,背地里背着他不知哭了多少回。只是面对赵正时,看上去都坚强。 此时哭出来,终于把阴郁的内心都甩在了明面。赵正知道,这回走,走得要安心地许多。 他拿手擦着几人的眼泪,笑道:“都是侯爵夫人了,也不怕人笑话!你们这么哭下去,等我从安西回来,不是一个个都哭丧成了老太婆了!?” 周春噗嗤一下,想笑却又哭的更厉害了:“你才老太婆呢!” “行了,就此打住!”赵正摆了摆手,“为夫今日给你们露一手!还没吃过铁锅炒菜吧?等着!” 赵正安抚了三人,自己出了门去找赵有锄。 赵有锄的高炉已经能熔炼铁水了,只是量不够大,赵正让他帮忙浇一口铁锅,其实早就已经大功告成,只不过赵正这段日子跑凉州府忙。前段时间还去了廓州督查剿匪事宜,等回来,铁锅扔在那都快锈穿了。 赵有锄只得重新浇了一口,七八斤重,沉甸甸地十分趁手。张茂纯还贴心地给他安了个锅把手。昨日赵有锄才把铁锅锤得崭新发亮,放在炉灶上烧了一锅水,又用菜油润了一遍,去除了铁腥味。 赵正拿了铁锅,在自家的灶台上初开记录。用熬得的猪油打底,炒了几个时令菜,烧了一锅红烧肉,又卤了半锅猪头肉。 虽然铁锅炒菜先唐便有,但平凉人还从来未见过。赵正的架势摆得又足,那菜带着水份下锅,遇了油炸得“噼里啪啦”乱响,几个女子惊得呀呀乱叫,不能矜持。 至夜幕初降,一桌几个菜用陶碗盛了,放在众人面前。炒出来的菜比之炖煮出来的要更香,尤其是那锅红烧肉,用了平凉酱坊里的酱,又放了米酒去腥,放井水焖够了时辰,出锅时滴了几点米醋,再撒一大把葱花,那肉香味顿时扑面而来。 “这味道,大唐绝无仅有!长安城都吃不着!”虽然两年没有下厨,但赵正对自己的厨艺相当自信,夹起一块,那肉颤抖着在筷箸间便就一分为二,送进嘴里,入口即化。 浓浓的酱香味和肉香味搅混在了一起,夹杂着脂肪的焦香。铁锅炒肉,反应充分的美拉德效应瞬间在口中爆炸。咸香味道从鼻腔里涌出,回味变得延绵不绝。 脂肪肥而不腻,瘦肉香而不柴,好吃! 达念舀了一勺肉汤,浇在了米饭上,光闻那味道,便就陶醉不已。周春路子粗野,两口一块五分见方的五花肉,塞了一嘴,不住地赞叹。 “慢着点!”周盈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赵正拿出了一瓮酒,给三人倒上,周盈却不敢喝,赵正不依,说什么也要陪着喝上小半碗。两个女子也劝,周春道:“饮了这回酒,再想与元郎一起喝酒,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元郎,我不管,今日我想醉!” 赵正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说这扫兴话,阿姐喝不了,你们却跑不了,来,不醉不归!” 达念笑呵呵地端起了碗,“不醉不归!” …… 五月十二,赵正将最后一筐麦子送进了粮仓,亲手给粮仓上了一把锁。 随后,全村人站在村口,默默地将赵正送上了去凉州的战马。 角楼上吹响了号角,赵大发几个老兵站在路边,右手握拳,锤响了胸膛。这是安西军的军礼,往年战时,平凉子弟出征安西,老兵们都会等在村口,以此礼相送。当年老里正带着全村仅剩的六十丁壮远征安西,回来的只有二十余人。那是平凉最后一次将赵氏子弟送上安西战场。而那次送行的人中,更多的是女人和孩子。 赵正那时也在。 他记得,那天天气阴晦,狂风大作。他阿娘抱着他,站在满是泥泞的村口小道上。 父亲骑着瘦马,身上穿的还是皮甲。 春天的雨下了三天,雨水打湿了赵正稚嫩的双眼。 老人说平凉从来不会这么下雨。 后来才知道,那是老天为平凉战死沙场的人流下的眼泪。 老天爷这一眨眼,就是十八年。 当年的老兵,已剩不下几个,但跨上战马的,依然是平凉的子弟。 “全队,行礼!” 赵大柱整完了队,三百玄甲军骑兵黑衣黑甲,具甲束马。黑色的旌旗飘扬在平凉的村口,三百柄雪亮的横刀出鞘,整齐地拍击在胸甲上。 “啪、啪、啪、啪……” 坐下高大的焉耆战马嘶鸣着,赵正拨转着马身,最后看了一眼人群当中的周家姐妹和达念,点了点头。 周盈微笑地扬起了手,“早去,早回!” “得令!”赵正也笑了起来,朝人群拱了拱手,“诸位叔伯婶子,姐妹弟兄!元良走了!” 人群轰然一声,似是炸了开来。 女人们哭成了一片,赵有锄几个叔伯默默地转过了头,偷偷地抹眼泪。 姜氏哭得像个泪人,高声道::“元良,带我家那口子回来!带不回来,便就找个地方,立个碑吧!” 赵正不敢多留,他怕伤了玄甲军的士气。 咬了咬牙,扯了一把战马的缰绳,焉耆战马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驾!”赵正一甩马鞭,战马“聿”一声长嘶,打着响鼻,奋力地撇开四蹄,在官道上奔跑起来。黑色的披风被风带起,“猎猎”作响。 赵大柱朝平凉拱手,三百玄甲军紧随赵正身后,马队扬起的灰尘顿时遮天蔽日,黑色的战旗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大唐恩施,加封回鹘汗庭阿史那药罗托为安西亲王,并以沛郡王之长女瑶林为开乐公主,赠金五千两、银五万两、绢五十车、匠作二百人,远嫁回鹘汗庭,以固唐鹘盟约……四月十八,嫁亲队自长安开拔,五月十日抵兰州。河陇节度处置观察使凉州都督府下苍宣县伯司兵赵正,赐苍宣县侯,加封忠武将军,领安西军,处置陪嫁护送事宜……钦哉!” 制诏如右,符到奉行。 大唐兴庆三年三月初六。 (PS:字数不够,但是这章不得不结尾。所以借大家两百字来说一说吧。这本书写到现在,其实在大纲里还远远不到十分之一。可能有些人会觉得本书有些拖沓,节奏有些偏慢。也有些人会觉得写得什么狗玩意?其实我自己写起来时,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写着写着就想砸键盘。其实我并不擅长盯着一个角度一个人去写故事,我喜欢多点开花。但是对于追读的人来说,那样写视角转来转去,会变得非常变扭。前期十分影响追读。所以我没上架之前,就一直学着怎么一直写一个角度。但是实际情况并不理想。因为身体有恙,又不能像写《防化尖兵》的时候那样爆肝,所以其实订阅也非常糟糕。高定都快八百了,均订还没过五百,新章每天都只有一百三十几,惨绝人寰。但是有一说一,这是我迄今为止唯一一本有完整大纲的书,不写下去真的不太甘心。所以,我想请大家多给一些支持,记得了就多投投票,不记得就自动订阅。好了,快四千二百字了,再见!) 正文 139、烂牌 赵正在凉州府呆上一夜,第二日要到凉州休鸾,迎接自兰州来的嫁亲队。在兰州边界与千牛卫交接之后,瑶林公主的仪驾便就交给凉州都督府。 接到公主后,送亲队往北出凉州,绕过河西走廊,穿越漠北, 自草原再向西,翻过北天山,进入庭州。回鹘汗庭并没有固定的都城,在庭州轮台县,是眼下回鹘汗庭的大后方。 但其时安西战况到底如何,目前还没有一个准确的信息。虽然翻过北天山后,回鹘会有迎亲队伍,但谁也不知道一旦吐蕃突破了龟兹东边的焉耆防线, 切断了天山南北, 这亲还和不和得成。 吐蕃下约茹一旦攻占焉耆,北向西洲、庭州的道路便就此敞开,轻骑向北,就能直捣回鹘的大后方,真到那时,阿史那托就只能投降。 回鹘如今唯一能做的其实只有两条路,除了投降,就是全军放弃安西,丢弃龟兹,顺着焉耆撤回天山以北,好好地整备兵马,过几年,以图再战。 按赵正的理解,如今丢了疏勒,安西的局势就变成了夹心三明治。最西边的是碎叶城和回鹘右部,唐鹘联军一万六千人,往东是吐蕃上约茹两万八千人占领下的疏勒,再往东是回鹘汗庭两万两千人据守的龟兹和焉耆, 焉耆东边,又是吐蕃下约茹的两万兵马。 回鹘右部已遁走,碎叶城边的崇山峻岭之中,只剩下唐军四千人。 而被堵在龟兹的回鹘汗庭两万多人,被吐蕃五万人马合围。 不走,怕是只能等死。 赵正担心的是,自己还没到北庭,等到的消息要么是回鹘王庭全军覆没,要么是阿史那托持节投降。他们在龟兹与焉耆同吐蕃上下约茹已是鏖战了近半年。庭州的回鹘援军还要防守西洲,已防吐蕃人绕过天山从背后袭扰。 时间拖得越久,形势就变得愈发微妙,对回鹘汗庭就愈加不利。 大唐的和亲,无疑又给阿史那托上了一道枷锁。作为大唐的属国,允许回鹘越过阿尔泰山进入北庭放牧,是大唐开国时许给回鹘人最大的恩赐。作为回报,回鹘人必定尽全力维护大唐在安西的利益。 虽然河西走廊被掐断,安西成了大唐的飞地。但回鹘这些年来, 一直在履行存在安西的义务。同时也靠着不断的进取,让回鹘人的足迹深入了死亡沙海。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 原本投降退回北庭继续牧羊是他们最好的出路。大唐对此也并不能过多苛责,毕竟唐军在安西的存在,已经可有可无。谁也不知道大唐安西军的几千人马什么时候便就会一朝灰飞烟灭。 所谓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属国与盟约的身份,其实与大唐签还是与吐蕃签,对回鹘来说并无二致。该尽的义务尽了,该打的仗也都打了,该死的不该死的回鹘勇士,几十年来也死了成千上万。 要怪就只能怪吐蕃人太厉害,回鹘打不赢。 可大唐的幻想并不仅仅局限于此,帝国的余晖虽然不再耀眼,但无论里子还是面子,都不可能如此轻易地丢掉。 赵正名义上去回鹘送亲,实际上是去寻找反击的可能。要做的是积蓄力量,等待有朝一日河陇扩军完成,打通河西走廊,与安西连成一片。 朝廷的饼画得不可谓不大,朝中上下一致认为先打河西的理由便就源于此种幻想。 而基于政治上的考量,安郡王并未阻止与回鹘的和亲。同时他对赵正也抱有一定的幻想,无非就是一到两年,若是有这个机会,整合安西与回鹘的军力,对凉王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这也取决两个条件,一是回鹘打不垮,二是安西军在凉王的控制下。 回鹘拉不拉垮看的是回鹘人,但是安西军的人选,安郡王不得不耍一些手段。毙掉徐王,让太子党受挫,同时扶赵正去安西,是安郡王顺势而为所尽的最大努力。 若是真的人力不可为,赵正还能及时抽身,到了河陇,依然能照着计划继续对吐蕃本土施加压力。 若是万一赵正能立奇功,凭一己之力稳定了安西战局,那他回到河陇时,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对于凉王来说,左右都不是亏本的买卖。 何乐不为? 反正河陇扩军进展缓慢,有一到两年的空窗期。不如就让赵正试试,总好过兵部把他调到剑南去剿匪…… 赵硕一个字都没有隐瞒,当着赵正的面,把这事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安郡王的考量、朝廷的方向,赵正去安西的真正目的,以及如今整个安西、北庭的局势。 摆在赵正面前的,仍旧是一把稀烂的牌型。比之当初在平凉那张破床上醒来时,手里的牌还要更加稀烂。 四千安西军是赵正的全部家底,而且还不知这些安西军人被隔绝在安西数十年,还听不听他这个苍宣县侯的话,或者还听不听大唐朝廷的话。 算算年纪,他们最年轻的都有三十多岁了。平凉的叔伯们,怕是都没几个比他们要大。带着这帮老弱想要绝地翻盘,除非天上砸下来一块陨石,团灭了上下约茹五万人马。 赵正看着舆图,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如今想要破局,首先要救的是回鹘汗庭。 “殿下,我想要两千人马。” 赵硕叹了一口气,“想都别想!你是都督府司兵,河陇如今能打仗的只有左右武卫。可是左右武卫的情况你比我应该更清楚。左武卫去岁石堡城之战精锐尽失,元气未复,一兵一卒都动不得。右武卫如何?如今还按你说的在墨宣附近演兵,他们少了几个人,肃州看得一清二楚。你想要人,我只能给你驻扎凉州的一千护卫军。” 赵正吃了一惊,凉州的一千右武卫是赵正的亲卫,是保护他这个凉王殿下的警卫团。抽调它去安西,那凉州就空了。 “这如何使得?” 赵硕摇了摇头,“你都要去安西了,我还有什么使不得的。有右武卫在墨宣,凉州总不至于被吐蕃人一锅端走。凉州城墙坚固,就算有小股蛮兵,也是奈何不了。” “那留下二百?” “一个不留,你全带走!”赵硕似乎下定了决心,“段柴也带走,有他在,右武卫定是唯你马首是瞻。另外,我会知会守道,他如今还在百谷城。等你们出发以后,我让他去安西。帮你盯着上下约茹。” “如此甚好!”赵正心里一暖,有梁珅与段柴同行,他信心增了不少。 王渠让调拨了军械和粮草,又早早地派人去了回鹘左部知会左部敦王。回鹘左部在漠北,是大唐在北方的一道屏障,室韦至今不能南下,全依仗凉王殿下的老丈人。听闻大唐与汗庭和亲之事,左部敦王明确表示只要穿过了大漠,一路往北天山脚下,左部都会有向导引路,沿途也定多加照拂。 至于翻过了北天山,那就到了汗庭的势力范围,左部会提前布置交接,但是翻山之后,便就有心无力了。 赵正拿到了此行的路线,回到了翔鸾阁。 段柴领了军令,明日就要集整人马,整理军资。赵正明日前往休鸾,迎接公主仪驾。随行只带三百玄甲军,两日后与右武卫一千人马并辎重在龙首山口会合。全队预计三天后开拔,自龙首山出漠北,顺着龙首山、合黎山穿越六百里黄沙之地,随后抵达漠北草原。 一路险阻,近三千里漫漫长路。 赵正怕的不是路上有什么闪失,他仍旧担心的是回鹘汗庭一根筋,不肯退回北庭,进而被吐蕃人包上一锅热腾腾的饺子。阿史那托不过二十七八岁,年轻人做事冲动,又没什么本事。又菜又爱玩,导致右部离散,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大唐公主嫁给他,真是白瞎了大米白饭养育了十六年的韶华。 赵正在榻上辗转反侧,心里想着凉王和安郡王的话。恨不得此刻就插上翅膀,飞到龟兹,把刀架在阿史那托的脖子上。 正迷迷糊糊地刚想睡过去,赵正忽然被门外的一阵动静吵醒了。 赵正起床开门,只见夜幕中月盘子晃眼,感觉院子里有个人,正想问是谁时,那人影就迎了上来。 “听说你要去安西。” 赵正定睛一看,这身影背着月光,看不清的脸却感觉很熟悉。而且这声音一听,就不是汉人。 “朗多秦?” 朗多秦瓮声瓮气,“算我一个!” “不是,你怎么来了!”赵正问道。 朗多秦在平凉几乎等同于透明,赵正给他盖的砖瓦房几乎不住。自己跑到草场上开辟荒地,于水边盖了一座木屋,问达念借了一笔钱,加上自己在平凉卖力气,也挣了一笔。他用这些钱买了几只羊,两匹马。不种地,只放牧。 若不是偶尔回平凉借车,赵正几乎都忘了自己的大舅子还在平凉。 朗多秦的话并不多,只道:“阿念说你去安西,我便来了。你别赶我走,我虽不便与苏毗人为敌,但约茹人,我却也看不起。” “阿念让你来的?” “是。” 赵正叹了一口气,大开了房门,“夜里深,也不知你如何进得了这翔鸾阁。” 朗多秦道:“我拿了你的鱼符。” 赵正吃了一惊,“哪呢?” 朗多秦从衣兜里把鱼符拿了出来,递给了赵正。赵正连忙收好,这玩意别看丑得很,但它能调动整个河陇府军,可不能乱丢,须得还给赵硕。 朗多秦进了屋,也不睡,就坐在赵正的榻边,看得赵正心里发毛。 这苏毗人长得如赵大柱般粗壮,去年在石堡城,一个人杀得左武卫丢盔弃甲。论勇武,怕是赵大柱也要差他一截。赵正倒是有意招揽,只是朗多秦有言在先,对上苏毗人的勇武军,他定是袖手旁观,谁也不帮。于是赵正便就作了罢。毕竟在河陇,大唐的主要敌人就是苏毗勇武军。 而且这事不好强求,谁还没有一点民族情操? 虽然吐蕃军中有汉人,大唐军中也有吐蕃人,大唐与吐蕃之间也并不是单纯的民族矛盾。可要对昔日同袍痛下杀手,正常人恐怕都做不到。 丢了一床被褥过去,赵正也懒得管他。 翻了个身,熬的两眼发痒,赵正终于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熟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还没亮,卯时未到。赵正便被王渠让叫起了身,时辰不早,要动身去休鸾了。玄甲军驻扎在城外兵驿,点卯就等赵正现身。 卯时准点出发,赵正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打瞌睡。身后左边是赵大柱,右边是朗多秦。两个门神一般的糙汉子如两堵墙般把赵正挤在路中间,抬头不见天日,低头左右不见粮田。 好不容易到了休鸾,赵大柱递上来两个胡饼,朗多秦递上来一瓦糌粑。 赵正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后谁的也没要,自己找了块肉干,骗了骗肚子。 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玄甲军没有进城。绕过了苍凉破败的休鸾县城,三百将士直达休鸾与兰州的边界。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都督府下的前站打得也好,赵正只等了两个时辰,时间才过晌午,玄甲斥候便就来报,公主仪驾已过界山,再有两刻钟就能抵达休鸾。 赵正还从未见过大唐的公主是何模样,从前只听赵硕说起,说是皇室千金都苦命地不行,要么指婚给了大臣之后,要么东南西北各处远嫁。嫁给家臣倒也无妨,但是一旦嫁去了蛮夷部落,老王死后哥哥娶,哥哥死后弟弟娶。往往一个大唐公主,嫁给的是一整家的男人。 说自由恋爱私奔这种事,腿打断了怕是都没哪个皇室女子能想得出来。 想到这,赵正不禁起了恻隐之心。远远地看见旌旗飘扬,装饰华丽的大车自远处而来。车上车下婢女、侍臣二十几个,在千牛卫的拱卫下,浩浩荡荡地直奔而来。 赵正跨上了马,迎上前去。 赵大柱开始整队,玄甲军们精神抖擞,直面趾高气昂的皇家京畿卫队…… 正文 140、砍了 , 朝廷送亲,安排的是礼部司员外郎崔功成。按品阶,在赵正之下。但两人分工不同,崔功成主公主仪驾的生活起居,赵正负责公主的安全,而且崔功成身上还有敕封阿史那托的诏书,是以二人见面并不以上下级关系相处。 只按一文一武平级对待。 赵正没想到崔功成也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 崔功成也没料到面前的苍宣县侯不过二十岁。双方第一次见面相互验了官身,赵正摇了摇头,哈哈大笑。 “崔员外可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崔功成也笑了起来,道:“苍宣县侯与传闻中的形象也不大符合。” 赵正颇感兴趣,“不知长安是如何传绘赵正的?” 崔功成道:“传闻,苍宣县侯身高九尺, 面若重枣, 络腮满面, 善使一六十斤大斧,挡者披靡……如今看来,传闻毕竟是传闻,差之千里啊!” “哈哈哈哈……” 两人同时又大笑了起来。 那边千牛卫与玄甲军也开始交接,玄甲军都是凉州泥腿子,而千牛卫大多数都是勋贵子弟。两方人马站在一起,无论身高、肤色、眼神都不大一样。玄甲军众人这两个月才从祁连山上下来,一个个被紫外线侵蚀得如同包公一般,戴上面甲之后,浑身只剩下两只凌厉的眼睛。 千牛卫众人不知玄甲军,但知河陇之战,左右武卫战功彪炳。此时一看赵大柱那铁塔一般的身形,再一看玄甲军整齐肃杀的队列,各式重兵、弓弩齐整,一时间心中暗自感叹,不愧是大唐边军,看上去就不是省油的杀才。别看自己人多,若是战场拼杀, 定也走不过一个回合。 “臣,忠武将军领安西军苍宣县侯赵正,拜见开乐公主殿下!”赵正走到公主銮驾前验货,侍女缓缓地拉起车帘一角,道:“侯爷请站于三尺之外!” 赵正退了一步,朝车内看去。 只见车内端坐一个少女,身着质地轻盈的百鸟毛裙,正看是一色,阳光下侧看又是一色,端的是华丽雍容。白玉般的纤细手指团握着一张团扇遮面,扇面乃丝绣锦面。露在裙外的一双红色绣鞋,勾勒出皇室女子的端庄纤足。 赵正点点头,不用验看官身,这坐姿,这举止,这气质。一看就是皇室无疑。 “苍宣县侯……” 开乐公主轻启朱唇,声音柔和,“我等何时启程?” “后日离开凉州。”赵正拱手做了个礼,示意侍女放下车帘。 崔功成靠了过来,打着手势小声道:“公主殿下的日常起居我自竭心尽力, 但这一路上听闻黄沙盖顶,数千里之遥,侯爷还要多费心啊!” 赵正心道若只是行军,玄甲军一日可行百里,三千里路也就个把月。但是带上公主,还有銮驾之后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二百匠作,算上辎重粮草,这一路往西,怕是没有半年到不了,心中不禁叫苦不迭。 “侯爷!”千牛卫统军旅帅朝赵正行了个礼,“公主仪驾千牛卫便送与凉州,侯爷只许签上大名,便就交接完毕。” “好说!”赵正接过了命策,拿过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千牛卫退出了护军行列,让位给了玄甲军。 赵大柱带人去了队尾,赫连云天带二十四骑拱卫公主依仗,胡一道在前开路,赵正则与崔功成边走边说,一路往龙首山去与段柴汇合。 沿途各府并未接到公主仪驾的消息,自是不表。但奈何队中公主依仗的那些太监、侍女脚程确实太慢,銮驾又不敢颠簸,官道上的六十余里路却是直走到了太阳下山。 赵正坐下的战马都有些不耐烦了,呼呼呼地打起了响鼻。 好不容易看见了右武卫的营地,赵正心说总算到了。段柴在营地外五里地等了近两个时辰,此时看见赵正,迎上前来,“侯爷!” 赵正呶了呶嘴,“这位是礼部崔员外!员外郎,这位是凉王帐下中军郎将,怀化郎将段柴。吐谷浑人。” 崔功成和段柴互相行礼,算是互相认识。 车队进了营地,段柴把赵正拉扯到了一边,“这差事不太好办啊!” 赵正斜着眼睛看他,“你昨日接到军令时,就该知道这差事不太好办啊!” “不是!”段柴皱着眉头,看着公主的车仗到了一座大毡帐旁停下,道:“今日仪驾前站,几个内侍到了我营中,指手画脚。说是公主金贵,按礼制,食,要吃百菜宴!寝,要睡羊绒毡。羊绒毡倒是好说,临从凉州开拔前,王长史给我装了一车。可我特么到哪去给她整个百菜宴呐?” “稍安勿躁!”赵正摆了摆手,“一行三千里,翻山越岭的,能照顾必定要照顾。但是真到了照顾不了的地步,你也没辙。该喝凉水喝凉水,该啃肉干啃肉干。与内侍也不必冲突,讲道理,摆事实……” “……”段柴睁圆了眼睛,“侯爷你怎么敢啊!这是大内的侍臣啊!” “哼!”赵正嘴角一弯,“饮食起居自有崔功成在,你我大可不必劳心劳力。那几个太监敢炸刺,想要星星月亮的,你喊我。” “砍了?” 赵正深吸一口气,“除了公主,砍谁我都不眨眼。” 段柴定定地看了一会赵正,良久,叹了口气,竖了个大拇指,然后转身走了。 段柴带右武卫负责外围护卫,赵正带玄甲军负责公主近卫,双方分工职责明确。赵正的营帐在公主大帐的隔壁,按理,每日睡前起身,赵正都要去请安。但开乐公主似乎不太想接触外臣,赵正晚上碰了一鼻子灰,想着是皇家女子谁走过这么远的路,虽然行的是官道,但这一个月来,怕是颠都要颠散架了。柔弱不能自理的身子骨,穿得又多,到了歇息的地方,难免会洒脱一些,总是有些外人不能看的。 赵正释然,回帐篷去理自己的事情。 车队第二日天亮之后开拔,第一日向北行四十里,小憩半个时辰,而后进山。 龙首山苍翠,山路也难走。夜晚在山腰宿营,第五日翻过山头,眼前便是一片苍凉。隘口之外,黄沙已是铺天盖地。对于玄甲军和右武卫来说,黄沙之地才是他们的主战场,早已见怪不怪。但大内来的侍臣和侍女们,则开始惊慌起来。 气候逐渐干燥,没了大山的阻隔,大风一日刮一次,一次刮一日。人坐在马上被大风吹得不敢抬头,戴了面甲的脸上,仍旧灰尘满布。 车队在山脚下顺着沙地边缘艰难地向西北而去,一开始每日宿营还能在戈壁滩上,靠着龙首山上流下的一些水源补给。到得第二十日,山势阻隔,高山难越。车队不得不转向正北,穿越二百里沙漠。马车加宽了木轮,加装了辐板,但在沙地里行进起来也格外吃力。从长安万里挑一的马匹拖着公主的仪驾早已没了往日的风采,再被沙漠里的烈日一晒,只剩下了喘气的份。 此时已是深入北漠腹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山脚下还能看见的猎户、牧户也不见了踪影。向导说,照这个速度,还得四五日才能出得了沙漠。 赵正一看这样不得行,人扛得住马也扛不住。他去检查了车队的水源,这些天护军一千三百人,匠作两百人,公主仪驾侍臣婢女二十四人,吃喝用度不计。光几千匹马,就把在龙首山下储存的清水喝了将近大半。 段柴的嘴唇都干裂了,“不行夜行晓宿吧。这么下去,后日水就喝光了。” 赵正问那向导,往前水源还有多远,那向导抬头看了看四周,再看了看天,摇头,“至少还有一百里。” 三人站在沙丘上面面相觑,赵正不担心人没水喝,断水了人可以骑马跑一百里打水,可车队的马要是扛不住,几百车金银丝绢粮草毡帐,谁来驮? “布置下去吧,就地背阳挖沙窝子。等太阳下山再走。”赵正也没辙,只能把大部分的水让给马匹,护军每人只有两囊水,喝完了就去水源处打水。至于公主那边,也紧着点用,她的嫁妆多,要照顾的马匹就更多。 可偏偏几个太监不乐意了,公主殿下要洗澡,赵正没办法,只能让她洗。可公主殿下就连洗澡的排场都比一般人盛大,进了沙漠之后每日必洗,一车水洗一回,洗完了的水还不给马喝,直接往沙地里倒。 这就不能忍了。 赵正自己动手挖了个沙窝子,刚躺下还没半刻钟,段柴就骂骂咧咧地跑来了。说他方才被几个太监给怼了,说是公主殿下洗过澡的水,怎能让畜生喝? 赵正听了之后直皱眉头,起身去找崔功成。崔功成那边忙着布置公主的营地,赵正一看这帮人还在大费周章地搭帐篷,气就不打一处来。 “老崔!” “赵将军!”崔功成的嘴也龟裂了,被太阳晒得脸上似是脱了一层皮,行礼行得也是心不在焉,赵正一把扯过他,“搭个小的就成,你弄个大帐篷,没根没基的,风一吹就倒。” 崔功成摇头,“我也不想啊,可内侍们禀的是皇命,我这帐篷搭小了,回了长安参不死我俩!” 赵正回头,看见公主的车驾边,几个太监正躲在一旁歇息。 赵正走了过去,“柳公公!” 那太监首领睁眼看了是赵正,转了转头,侧过了身。 “柳公公!”赵正忍着脾气,又招呼了一声。 那太监这才“嗯”了一句,“赵将军何以大呼小叫?公主殿下正在更衣,冲撞了可不好!” 赵正余光瞟见远处一摊水渍,方才便是在这围了幔布,烧了水给公主沐浴。柳公公道:“赵将军不在外围警戒,跑来公主仪驾旁,可是有所指摘?” 赵正也不客气,直言道:“车队水源不足,马匹、随从、护军每日饮水都不能保证。公主仪驾虽然尊贵,但也得顾及形势。眼下正在沙漠腹地,水能省则省,否则出不了这沙漠,你我都不好交代。” “大胆!”柳公公一听,顿时站了起来,“公主何等身份!仪驾规制、日常用度是有定数的。没有水,是你凉州都督府的责任,与公主何干?况且,如此庞大的一支车队,难不成就少了公主洗澡的水源?赵将军不去做好护军本职,反而跑来责问与我,我且问你,谁给你的胆子?” 赵正之前就憋了一肚子火,此时又被一个六品太监怼了一脸,顿时便就怒火中烧,心道给你脸你不要脸,今日莫说是公主仪驾的伴随,就算是天子车前的老太监,你看我敢不敢砍给你看! “来人啊!” 两个玄甲军跑了过来。 “拿下!”赵正斥道:“公主受命于大唐危难之际,行生死存亡之间。尔等阉贼既奉皇命,应知使命超然。此行艰难险阻,尔等不思奉行皇命嘱托,反而妖言惑主,怂恿公主殿下铺张浪费,置仪驾于不忠不义,当真死有余辜!拖下去,斩了!” “你敢!我是公主殿下的近侍!”柳公公脸色一变,想要挣脱玄甲军的束缚。可他那把小力气,又怎能如愿。 崔功成一看赵正要杀人,顿时跑了过来,“苍宣侯三思!公主是柳公公从小带大的,你若杀他,怕是公主殿下要怪罪与你!” 赵正叉着腰不理。 今日杀鸡儆猴,势在必行。否则往下还要怎么走?出了沙漠才不到此行八分之一,两千几百里路,路上尽是坑。若是树不起这威信,车队将是令出多门。一旦遇到险情,这帮贼厮不听调不听宣,他赵正又没有三头六臂,车队让他分心去照顾,那大家迟早要完! “砍了砍了!”赵正一挥手,玄甲军拖着人就要去沙丘背后。柳公公此时脸色又变,“苍宣侯,你莫要砍我,你若是砍了我,公主殿下谁来照顾?” “且慢!”崔功成急得都快哭了,“赵将军!此事再议,再议啊!” 但玄甲军只听赵正的命令,一刻也不耽误,拉着人就已经绕到了沙丘脚下。眼看赫连云天抄起了一柄大斧,跟着过去。柳公公一看赵正是来真的,终于腿软了下来,顿时嚎啕大哭。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老奴要先走一步了!公主殿下!” 周围几个太监都站了起来,一脸的不敢置信,一个个的惊惧不已。侍女们吓得尖叫起来,不明就里的人群也都围了过来,只是不敢靠近仪驾,远远地开始议论纷纷。 护军排开了阵势,隔离人群与法场。长矛横刀出鞘,右武卫与玄甲军各个脸带肃杀,不好相与。 “苍宣县侯……” 赵正身后的车驾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唤,带着颤抖,但也带着坚定。 赵正转身,却见车帘已经掀了起来,换了一身轻便装束的开乐公主皱着眉头,招了招手,“苍宣县侯请上车一叙。” …… 正文 141、对了 按出身,开乐公主赵瑶林是沛郡王的长女,沛郡王是兴庆皇帝的堂弟,也是安郡王的堂弟。皇室关系错综复杂,但万变不离其宗。几条分支捋上去,很容易找到共同的祖宗。与安郡王为平凉追溯的渊源来说,三百年前平凉与沛郡王也是一家。 但到底如何, 信者信,不信者不信。 出乎赵正的意外,赵瑶林施了一礼。 “元良兄长。” 赵正吓了一跳,连忙搀扶,赵瑶林道:“阿爷说,平凉赵氏与皇室一脉, 若不服昭穆, 只论年纪,苍宣县侯本该就是瑶林的兄长。” “不敢。”赵正头脑清醒, 开乐公主此时攀亲戚,无非就是为了救下柳公公。当下便道:“公主金枝玉叶,而元良不过乡野匹夫,怎能高攀。” 赵瑶林看着赵正,眼里似要渗出水来,“瑶林自小孤苦,阿爷常年征战在淮西,阿娘去得也早,全凭柳公公一手拉扯。他今日如此,不过是为了维护皇家公主的尊严。兄长若是执意要杀他,瑶林自是无力拦阻。只是往后的日子,瑶林便就真正的孤苦伶仃了。兄长……” 开乐公主抹了抹脸颊,眼泪冲开了面上的淡妆,泪痕从嘴角划开。 “瑶林本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自小也在乡间地头长大。淮西家中尚有良田百亩, 遍布瑶林十余年的足迹。只是为了大唐,瑶林去岁才入宫受教,整日学的便是公主礼仪。一屏一笑, 待人接物,举手投足,自是端庄淑敛,须得有皇家风范……” “柳公公对瑶林极严,学得不对时,不用女官动手,便用戒尺教训。他说,自长安西去回鹘,从此再也见不到故土,看不见阿爷。瑶林在回鹘过得如何暂且不说,但万不能堕了大唐公主的威仪。瑶林的一举一动,代表的是大唐。瑶林穿得雍容华贵,大唐在回鹘人的心中便是雍容华贵,瑶林端庄淑仪,大唐在回鹘人的心中便是庄严威武。瑶林秉持公主仪节,大唐在回鹘人心中便是高贵不可仰视……” 赵正静静地听。 开乐公主娓娓道来,如叙长歌。 赵瑶林说的其实很简单,正唐帝国的面子, 如今全在她的身上。大唐对于回鹘的寄望,以及无论地位、仪态、形象,全靠着面前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子来支撑。 大唐需要时间,而时间不在大唐的手里。 和亲只是一种姿态,帝国皇室通过和亲的形势来告诉回鹘,大唐还在。而作为展现这姿态的赵瑶林,不过是大唐整个棋盘上一颗小小的棋子。 赵正忽然想起了同是西北大局的棋子,自己此去安西何尝不是为了展现大唐的姿态。开乐公主远嫁回鹘,稳的是回鹘汗庭。她幸福或是不幸福,她将为了大唐穷尽一生。而自己去安西,稳的是回鹘军心。能不能在安西有军事建树,左右不过数年。无论成败,他赵正还能回到河陇。 与自己比起来,赌上一生的赵瑶林是值得敬佩的。 比起周盈送别时的笑容,沛郡王亲手送走自己的女儿时,该是明白此生等同于永别,不知心情又该如何? “元良兄长!”赵瑶林见赵正一时犹豫,道:“瑶林从未涉足西北,柳公公与瑶林一般,并不知瀚海凶险。但瑶林尽可保证,一日不到庭州,公主仪驾便只听兄长指使。若再有冲撞,兄长只管斩杀便是……只是今日之事,还往兄长海涵,瑶林赔不是了!” 说罢,赵瑶林又要作礼。 “公主不必如此!”赵正一手扶住了她叠在额前的手掌,道:“元良体会公主苦心,但军令难改……” “无妨!”赵瑶林坚定地点头,“瑶林不让兄长难做!” 说着,赵瑶林取了面纱,遮在了脸上,侍女掀开了车帘,赵瑶林拉着赵正的手,一起下得车来。 沙丘脚下,段柴正在侯监斩,赫连云天的利斧也已用水洗了几道。只等赵正从马车下来,只需他一挥手,赫连云天便会毫不犹豫地抬手开斩。可两人一愣神,只看远处公主仪驾旁一阵骚乱,太监侍女们簇拥着开乐公主和赵正二人正在往沙丘上走。 段柴望了一眼远处的赵大柱,转头对赫连云天使了个眼色。 怕是斩不成了! 赫连云天点点头,却并未离开。印象里,苍宣县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眼下公主求情,不知是如何说动了这铁石心肠的一个人。 赵大柱也纳闷,按理说,赵正杀柳公公不是目的,只是震慑手段。这一斧子斩下来,往后便再也没有人敢炸刺。但是这一斧子斩不下来,形势就会变得微妙。 赵正站在沙丘上摆了摆手,“让他们过来!” 护军们放开了警戒,匠作和马夫们都好奇地围了上来。 赵瑶林高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瑶林是大唐公主,却不察大漠的凶险。今又御下不严,致使家奴冲撞了苍宣县侯,按军令家奴当斩。只是柳公公对瑶林有养活之恩,自该替他受此刑罚。但瑶林身具大唐恩使之命,不敢轻言杀生取义。望忠武将军苍宣县侯法外开恩,准允瑶林以发代首……” 说罢,赵瑶林从腰间抽出了防身的黄金短刃,“锵”一声,利刃出鞘。 “公主殿下不可啊!”崔功成见开乐公主要割自己的头发,顿时就慌了,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使劲地扣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公主殿下还请三思!” 人群也乌泱泱地往下跪,皇权在他们心中,那是至高无上的代表。如今开乐公主要自残,这如何是好? 赵正冷眼旁观。 心中直呼高手。 谁说女子不如男,瑶林公主一巴掌能把说女子不如男的人扇到天山上去。 卖惨卖乖,博取同情。 一口一个兄长,赵瑶林茶里茶气地把个心机女子演绎地淋漓尽致。 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 赵正甚至开始怀疑她之前在马车里说的,还是不是真的。 赵正看着赵瑶林,赵瑶林看着沙丘下跪着的所有人。赵正从这女子的眼中,分明看见了赵瑶林面对臣民时耍出的拙劣手段。 她这是打蛇顺杆上,想要收买人心。 她这股头发一旦割下来了,这下面跪着的人,谁还会质疑她大唐公主至高无上的身份?而身边站着的赵正,不过只是个冷血无情,不通情理的大丘八。 算根毛! 这一瞬间,赵正对赵瑶林的同情便就化作了一股气,从两股之间喷涌放出。 赫连云天手里提着的斧子此刻直感觉重愈千斤,段柴也敏锐地察觉到,赵正怕是要被开乐公主一脚踩在鞋底下了。 “且慢!” 却就在这电光火石,千钧一发之间,赵正拿住了赵瑶林握刀的手。冰冷锋利的刀刃贴着一缕长发,微风轻轻袭来,一根发丝碰断在了刀刃上。 赵瑶林睁开了眼睛,充满了决绝和疑惑,“兄长……” “不敢!”赵正手里暗暗一用力,赵瑶林松开了手,匕首到了赵正的手里。 他反握匕首,施了一礼,“公主千金之躯,赵正怎敢造次?” 说罢,赵正转过身,对着沙丘下的所有人,道:“公主体恤家奴,赵正心中敬佩。只是家有家法,军有军规。赵正奉皇命护送公主殿下,自是不敢有伤公主一分一毫。但柳氏,不顾军纪,言语冲撞上官勋贵。按军律该如何?” “当斩!”段柴反应极快,高声回应。 玄甲军众人也跟着高喊:“枉顾军规者,斩无赦!冲撞军中长官,斩无赦!” 沙丘下的人群也自默然,没吃过猪肉,谁还没见过猪跑?眼见公主想要代罚,苍宣县侯依然不肯放过,顿时议论纷纷。 “哎,侯爷也忒不给公主台阶了。” “你知道什么!西北军中将令如山,哪似千牛卫,处处都是人情!” “可惜了……可惜了……听说那柳公公忠心耿耿,为了公主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一个公公而已,就算是忠心,也不能枉顾法纪啊!你们不知道啊?公主洗了澡的水,直接就往沙地里倒啊!还不都是那柳公公!如今在大漠中,什么最珍贵?水啊!人不能喝,给马喝也成啊……” 赵正明显感觉身边的赵瑶林正自浑身颤抖,他用眼角余光瞥了瞥,默默地摇了摇头。赵瑶林博的是眼球,想要拉拢的是人心。 但赵正偏偏不给她这个机会,立的就是军法无情的人设,让所有人都能整明白,杀谁不杀谁,不是公主说了算,是他赵正!是行军法则! 就算公主想要以发代首来求情,也不行! 自是让赵瑶林夺了头筹,让她占了先机,但赵正也正好借机以正典刑。开乐公主此时还能说些什么?她不是口口声声为了大唐么,再闹下去,那就有失威仪毁人设了…… 赵正暗叹,毕竟还是年轻啊…… 赫连云天看向了段柴。 那意思是,还杀不杀啊? 段柴歪了歪嘴角,不杀留着过年? “动手!” 柳公公何等精明,赵正此话一出,眼见公主默不吭声,知道大势已去,于是长叹一声,转身朝开乐公主跪下,默默地磕了三个响头。 赵瑶林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又冲开了脸上的花妆。 “行刑!”段柴大喝一声,赫连云天双手举起了大斧,“嘿”一声,一腔鲜血顿时积极尖叫,彪飞而出。那头颅干脆利落地掉在了沙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沙尘。 柳公公的尸体颤抖了几下,便自不动。 段柴抖开一方红布,将头颅包裹起来,双手捧住,上了沙丘。 “回禀公主、侯爷!罪阉已诛,请公主侯爷一验。” 那头颅双眼微闭,鲜血染透。沙丘上顿时一阵惊呼,侍臣们颓然坐地,嚎啕大哭。侍女们尖叫连连,脚下连退,便连开乐公主都不忍直视,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胸口间剧烈起伏,胃里跟着一阵翻腾,似要当场呕吐出来。 “莫要惊着公主殿下,来人啊,护送公主回仪驾!”赵正掏出了一方绢帕,趁着人还没走,递给了赵瑶林,“公主……” 开乐公主不要,在侍女的搀扶下,转身就往沙丘下逃也似地迈开了步子。 赵正心中冷笑,把帕子收回了怀中。 “侯爷!”段柴还端着那头颅,立那等赵正的回应。赵正捂着嘴,小声道:“你膈应人不?还不赶快埋了,瘆得慌!” 段柴把头颅包好,递给了身边的右武卫,跟着赵正下沙丘,一边道:“侯爷就不怕公主报复?” “不搭架!”赵正道,“我的职责就是把她安全送到,至于送到以后凭本事能报复我了再说。你也别当回鹘汗庭里的后妃好惹,我来时听渠让跟我说过,阿史那托的汗妃乞力柔然可正经八百是个不能惹的疯女人。开乐公主的小手段,做买卖都嫌不太够,希望她心中有个自知之明,初来乍到的不要触了别人的眉头。最好我在安西时,莫要再给我添麻烦!” 段柴就笑,“侯爷你也忒不仗义了,毕竟都姓赵,你多少说些好话啊!” 赵正吃一下笑出了声来,“原本我的确是有些感同身受的,她若是不演这出戏,说不准我就真放了那柳氏。” 转念一想,这公主其实也算是个人才,只是年纪尚小,经验不足,于是便道:“这一路上你盯着点,别让她再弄幺蛾子,不过该照顾还是得照顾。到了庭州交了差,怎么都好。” “唯!”段柴领命,捧着头颅找地方埋去了。 赫连云天收起了大斧,玄甲军开始布置营哨。 崔功成靠了过来,有些欲言又止。赵正看了看他,“怎么了老崔?” 崔功成指了指远处的公主营帐,“那这营帐,还搭不搭?” 赵正认真地看着崔功成,“不是崔员外负责公主的饮食起居的么?” 崔功成一头冷汗,“说是如此说,但也不能违了军中大局,更不能违了行军法度才是……” “搭吧!”赵正叉着腰,心情顿时大好。 这不就对了么! 正文 142、埋伏 漠北,原本属于大唐安北都护府,后拆分为瀚海都护府和云中都护府。后因匈奴侵蚀、室韦坐大,大唐又忙于平乱,景中年间便由回鹘左部代管。 只是名义上仍为大唐领土,但实际上就算大唐朝廷也未把漠北当成自家的后花园。 沙漠和戈壁滩上偶尔也会出现大唐的标志,被风沙沁蚀的碑、被遗弃的城堡, 埋在沙砾中的旗帜,盔甲、马骨、人骸。 二百年大唐的兴衰,在漠北的沙海中淋漓尽致。 往沙下再挖十数尺,或许能挖出汉军北击匈奴的痕迹。 跨过二百里黄沙,漠北草原的盛况出现在了眼前。青黄交织之下,碧绿的湖泊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站在高处,回鹘人的毡帐、马队尽收眼底。 赵正心情大好,一出大漠便命令扎营。右武卫随着向导去寻回鹘左部人马, 玄甲军卸下了军甲,抖擞着衣领甲片间似乎永远抖不完的黄沙。 赵瑶林也一扫在大漠腹地阴郁的表情,下得慢车,闭眼展臂,百鸟裙在明艳的阳光下显得五彩斑斓。 赫连云天找附近的牧民买了羊,靠着湖边,车队就地架起了篝火,将羊宰杀洗净,整只放在火上炙烤。吱吱作响的羊皮往火堆上滴着羊油,烤得焦香的羊肉脂肪顿时香飘万里。 匠作们也打起了精神,帮着护军整理营帐,搬运物资。 眼看一片繁忙热闹的场景。 远处的斥候回过头来,看营中忙碌的身影。胡一道领着人马路过,却见远处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回鹘骑兵头戴毡帽,身穿皮袴。胸前挂着锁子甲,腰上别着弯刀,手里端着长枪短矛。马背上背着弓囊与箭矢。见了玄甲军,对面连忙下马施礼。 “可是大唐人马?” “正是!”胡一道坐在马上打量, 见几人风尘仆仆,道:“开乐公主仪驾就在山脚下,不知贵部可是引路而来?” 那几人点头,为首一人说道:“回鹘右部切差将军麾下,百骑队正阿护那参见天军使者。将军命我等在前番阳军等候,直待天朝公主驾临,便自引路去往左部牙帐。贵使可否带路?” “客气了!”胡一道见这番酋面露敬重,心中自是受用,拱了拱手,便在前引路。众人顺着山势下到了营地中,迎面刚好碰见了赵大柱。 “赵司功,侯爷可在?” 赵大柱抱着一根原木,点点头,“在公主车驾前布置营地。这几位是?” “回鹘左部引路使。” 那叫阿护那的回鹘人朝赵大柱拱手:“将军安好!” 赵大柱瓮声瓮气地回应,“贵使安好,怎地不见段柴?” 阿护那一脸茫然,“段柴是何人?” “自是右武卫旅帅, 他去寻你们的人了。”胡一道回答,“你等路上未曾碰面?” 阿护那沉吟了一会, 笑了笑:“草原路广,段旅帅跑岔了方向也说不定。” 回鹘骑兵们也都应和,这茫茫大草原,条条大路通牙帐。几个人碰不上面,也是常有的事。 胡一道不疑有他,向赵大柱告了一声,便往公主仪驾边赶去。 赵正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衬,此时正坐在草地上割着手里的羊肉。 一旁的赵瑶林一声不吭,赵正递过去一块,她便接着一块,一边啃,一边看着满手油污,忙得不可开交的赵元良。 “公主殿下多吃些。”赵正笑着剜了一块羊腿肉,然后用手撕了一块,放进了自己嘴里,剩下的往赵瑶林怀里塞,“这肉好,草原上的羊可不是淮西淮南可比的。你们那羊吃起来可膻可膻了……” “元良兄长也吃过淮西的羊?” “没!”赵正一边摇头,一边割肉,“不过我知道,吐谷浑的羊比草原的羊还好吃。那边的羊,喝盐碱水,肉甜多汁,没有异味。来,张嘴。改日去了吐谷浑,我找人捎几只给你!” “苍宣侯!”赵瑶林嗔了,只是嘴里被塞满了羊肉,皱着的眉头下,一双眼睛直瞪着赵正,“被旁人看见了,有失公主威仪!” “对不住对不住!”赵正连忙从赵瑶林的嘴里把肉扯了出来,“臣只是怕公主饿着,这一路上也辛苦公主了。澡也没洗一个吧?要不我喊人给你烧水?” 赵瑶林只是一动不动,任由赵正揶揄。 “公主殿下你也别恼,你好好的,养好身体,养足精神!等到了回鹘,臣这差事往那药罗托手上一交,诶!你要杀臣,还是要刮臣,你尽管与那阿史那说便是。” “赵元良!”赵瑶林都快哭出来了,“你好威风啊!“ “两说两说!”赵正连忙摆手,“统军之人,首重威仪。你阿爷沛郡王也是带兵之人,相信他也如此与你说过。赵元良一介莽夫,不知公主一颗玲珑心思,也猜不准公主要唱哪出戏。行事孟是孟浪了一些。思来想去,这几日夜不能寐,也确实是元良不对。杀了柳公公,让公主且伤心了几日,是臣没有照料公主的心情……眼见公主消瘦,臣于心不忍啊!公主!” 赵正一边说,一边又割下了一块肉,连肉带着刀背就要往赵瑶林的嘴边送去。 “百菜宴臣是真的弄不来,这羊,倒是能想几个辙,多整几出花样……炙羊肉、炖羊排、烧羊肚、煮羊肠……或许,羊欢喜不知公主爱吃不爱吃!?” “你够了!”赵瑶林终于忍不住了,瘪着嘴,就往下掉眼泪,“你这一路上叨叨叨地都在与我说对不住,可你偏偏说着对不住时,又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我斗不过你便也罢了。偏偏说也说不过你,你就往那高处一站,好话歹话让你一人就说干净了,你是要堵了我的嘴,不让我开口说话!” “莫须有啊,殿下!”赵正瞪圆了眼睛,手指并剑指天,“臣,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赵正长得一脸人畜无害,此时一本正经,连一旁斥候的侍女都笑出了声。 赵瑶林本就才十六岁不到,虽是有一些野心,也有一些小聪明小手段。但她哪见过赵正这般不要脸的年轻人。虽然赵正杀了柳公公,让赵瑶林伤心了一阵。可毕竟她将要去往何处,这一路需要谁来照拂,她心中未必没有数。 说她不恨赵正那是假的,可要说她对赵正只有恨意那也不切实际。聪明人总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赵瑶林偏偏还就有一些小聪明。 卖惨卖乖在赵正这里没市场,卖蠢卖萌看上去赵正却十分受用。 倒不是赵正不知道这女人想些什么,只是这世上之事难得糊涂。只要她能就范,不给自己找麻烦,明里暗里大家气氛不会让人尴尬,这就足够了。 毕竟送嫁只是副业,他要去的是安西,整顿的是安西军务。至于其他乱七八糟的破烂事情,越少越好。 赵正将羊腿骨上最后一块好肉削了下来,仔细地沾了一些盐巴,端正地送了过去。 “往后还有草甸要过,有雪山要爬。公主殿下若是真的体恤臣下,那便就好好吃饭。” 赵瑶林瘪嘴白了赵正一眼,将肉接了过来。 “你就不怕我往长安写你的参本?” “参我什么?”赵正笑着问:“参我按军法处置了你的近奴?不过是带了公主殿下几个月的奴婢,这等下人,我便是全杀了,长安可能理会?” 赵瑶林不服气,赵正却又接着道:“说句冒犯的话,你我不过都是大唐棋盘上的一颗随时可弃的棋子。落不落下,抛不抛弃,全凭下棋人的心情。公主殿下且听元良一句劝告,到了庭州,且要收敛心性。否则数千里之遥,大唐也为你做不了主……” 赵瑶林闻言,脸色黯淡了下去。 赵正别的都在扯淡,唯有这句,说得是他的真心话。好话歹话,赵瑶林还是能听得明白,想到背井离乡,远离故土,从此睁眼便是黄沙,闭眼满脸都是马粪的味道。一个弱小女子,在遥远的异乡无依无靠,若还有一些别的心思,便是死了,怕也是不知丢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任蛇虫鼠蚁尽情啃噬…… “好了!”赵正拍了怕手,站起了身,“言尽于此,公主殿下,臣告退了!” “兄长……” 赵正转头,笑了笑,“公主殿下还是叫我苍宣县侯吧,兄长这称呼,臣真不敢受!” 赵瑶林抿着嘴,眨着双眼。 赵正暗“哼”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侍女追上前来,递过来赵正的甲胄。赵正说了声谢谢,回头,看见远处一骑人马正往公主仪驾边开来…… 此时的段柴,却出了一头的冷汗。 回头看看身后,右武卫一伙人马也都与他一般,个个一脸茫然。 前面不远处,向导慌恐地在一堆尸体中翻找。但那些尸体,却什么线索都没有。他们被人杀死,丢进了一处凹地。若不是向导眼尖,段柴寻不到他们。 高处原本驻扎的营地此时变作了一堆一堆的灰烬,看那火势过后的痕迹,怕是昨夜这些回鹘人就被人一锅端走了。 “军爷!”那向导转过头来,“此处便是约定的接应点,可不知为何,只剩了尸体!” 坐下的马匹打了响鼻,右武卫众人分明感受到了杀气弥漫。 “是他们的人?”段柴不甘心,问。 那向导哭丧着脸,“军爷,真不是我带错了路。可这些人,确实便是回鹘左部的接引使。” “糟了!”段柴拨转马身,回首望来路看去,这一路少说五六十里。 “旅帅!”一军士道,“赶紧汇报侯爷吧,此处怕是有诈!” 段柴摇头,“走不了了!” 众人闻言抬眼望去,只见来路上的一处青草遍野的高地,出现了三骑人马。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队伍的后边,此时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远远地看着。 “是什么人?” “不知!” “我去看看!”右武卫飞出一骑人马,抽出腰间挂着的横刀,直奔那三人而去。段柴默默地取下了弓,吩咐众人,“若是情况不对,不可照原路而回。对头不是室韦,便是匈奴残部。能深入回鹘左部,必定是敌对精锐,且已断了我等前后左右的退路。你等一旦得空突围,万不可恋战,寻夜里光照不足之时,潜回营地,禀告侯爷!” “是!旅帅!” 众人齐声呼号。 说话间,探马已至三人跟前,段柴屏息凝视,却忽然见一蓬箭矢如蝗虫般自高地后射来。探马上那军士,瞬间便被射成了刺猬,重重地摔落马下。 战马似乎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不住地踢踏着四蹄,双鼻“呼呼”地打着响鼻。右武卫众人在河西与吐蕃人大风大浪中翻滚过来,此时不觉惊惧,只是愤慨。一时间,“锵锵”声响起,刀枪剑斧齐齐亮相,弓弩上手,箭矢上弦。 段柴环视周围,只见四周不断地出现了一个一个的黑点。约莫二三百骑兵,也不知是何路数,自四面八方逼近而来。 段柴从胸甲内衬中掏出一个包裹,丢给了那向导:“对不住了,自是顾你不到,你逃命去吧!” 那向导早已吓摊在地,指着那些黑点,“是室韦人!是室韦人!” 段柴哼一声,“就算阎王老爷亲自驾到,不丢下一只胳膊,也莫想全身而退!右武卫!” “有!” “披甲!”段柴摸出了面甲,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开始整理甲具。 “右武卫!” “有!” “随我冲阵,怯战者死!” “唯!” 段柴挑了一个向下的方向,拨转马头,扣了一支箭矢,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朝着远处那越来越多的黑点,甩开四蹄,疾冲而去。 双方不过隔了三里之地,段柴挑的也是利于冲锋的下坡之势。战马裹挟狂风,直扑面门而来。手里长矛马刀,大斧粗棒,呼啸而起。 至一里地,段柴放开马步,全速冲刺。身后右武卫九人,成楔形阵列,紧随其后。 “五十年了!”段柴大声吼道:“大唐五十年未踏足漠北,今日,便就教这些漠北蛮夷,领教我大唐铁骑雄风……杀!” 室韦骑兵也早有准备,此处虽地势不利,但室韦人多势众,更有一整队弓手,在射出一箭立住阵脚之后,弓队在呼号声中抬起了弓身,拉满了弓弦…… 正文 143、端倪 赵正睡到半夜,突如其来地做了个噩梦。 梦境其实并没什么特别,就是乱七八糟地特别压抑。没剧情,没人物。 因为看不清脸,不知身处何处。 只觉得周围一片黑暗,断断续续,神神叨叨。 赵正最后醒了过来, 感觉喉咙发干。 他起身倒了一斛水,喝完一模额头,全是冷汗。 “来人!” 赫连云天从帐外走了进来,“侯爷!” “段旅帅回营了么?” “回侯爷,今夜是某的班,某一直在帐外值夜, 不曾打听右武卫的军情。倒是朗多秦将军来过, 只是看你睡下了便没进帐打扰。” “行了, 我知道了。”赵正定了定神,又问了时辰。赫连云天说是刚过子时,赵正心想反正也睡不着了,不如出去走走。于是披了皮裘,出了帐。 漠北的草原温差比之大漠不遑多让,白日里晒得厉害,夜里却冷得让人心颤。赵正刚一掀帐帘便被冷风吹了个正着,直感觉浑身的冷汗瞬间就没了踪影。 一队玄甲军执矛路过,向赵正行礼。赵正点了点头,然后站在帐外抬头看天上满布的星辰。掐指一算,今日六月初一,再过几天,平凉该收稻了。 也不知家中周盈还有几日生产,生下来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凉王说若是生了男孩,便取个“瑞”字,图个好兆头,企盼赵正西行一切顺利。若是生个女子,便就叫个“玲珑”, 取心思细腻,善解人意的意思。 只可惜不能亲眼看见孩子降生,多少让赵正的心里有些遗憾。 也不知孩子生下来时,长什么模样,是像阿爷还是像阿娘。可不能像周二和,老岳丈长得也忒难看了些。 赵正裹着皮裘笑了笑,抬脚在营内信步闲逛。 夜幕深沉,没有月光。只有营火照明,影影绰绰,公主大帐前的哨卫站得笔直,枪尖在营火的映衬下雪亮。 赫连云天带着两个侍卫,亦步亦趋,赵正走到哪里,他们便跟到哪里。 赵正低着头想着事,忽然感觉前面有个人迎了上来,抬头一看,却见朗多秦披着铁甲,挎着刀。 “元良!” “兄长!”赵正拱了拱手, 却忽然闻见了一股血腥味, 定睛一看,却见朗多秦身上全是血渍。 “兄长这是……” “进帐再说!”朗多秦拉着赵正回了营帐。赫连云天一瞧, 知道可能出了事,于是连忙吩咐手下:“亮营火,敲梆子,召集人马!” 不料朗多秦却制止道:“不可声张,只暗中召集人马!” 赵正听朗多秦语气,似是有些神秘。但见他脸上,神情淡定,又似是没什么大事。心中便顿时打起了鼓来。 他虽然与朗多秦并无共事的经历,但这几个月对他这大舅子也算有个了解。 这吐蕃汉子天生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行事少言寡语,只埋头苦做。旁人说话,他都只是点头,从来不发表意见或建议。 不是他没有担当,没有主见。那是因为在他眼中,什么事都不算大事。 但凡他只要有了主张,那是一定有了大事。 赵正让赫连云天去集合人马,尽量不要动静太大。赫连云天见赵正脸色已是变了,心知可能有自己想象不到的坏事,于是不敢耽误,自己去了。 朗多秦掀开赵正的营帐帐帘,长出一口气,道:“元良,我们可能已被人盯上了!” 赵正倒了一杯水,让他喝完,细细说。 朗多秦在军中并无职务,只作为赵正的贴身护卫伴随左右。玄甲军都知朗多秦与赵正的关系,称他一声“将军”。朗多秦日常并不多见,盖因他凡事低调,从不多言也不多露面,就像赵正的影子。 但每到一处,凡值夜军士都见过朗多秦巡视营地周遭。这吐蕃人从不涉入卫军哨位,只挑黑暗的犄角旮旯,一一看过,半夜方才回营入寝。 今日夜里,朗多秦照例巡视营地,排除护军不曾注意的角落,起初发现营地的营火灭了一堆。问了巡哨,那营火前的营帐里是哪队人马?巡哨只说是回鹘左部的接引使。朗多秦起疑,便想去问赵正。回鹘左部人马按约定应是在番阳军等候,何以先到了?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送亲队的日程与位置? 可赵正今日睡的特别早,用了飧食升了夜帐之后就早早地回了营帐。朗多秦在帐外呆了一会,细细一想,或许是自己多虑了。于是也没让赫连云天去打扰赵正,便就转身离开。 在营地转了一圈,朗多秦又回营帐坐了一会,想睡一觉再出门转转。但一挨着毡毯,却忽然又感觉不太对。 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就觉得后脖子凉凉的,感觉有人使劲地在往后脑勺上扇冷风。 朗多秦翻了几个身,侍中睡不着。于是干脆坐了起来,仔细地想。这一想,便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黑了营火的营帐边,少了一匹马! 巡哨说回鹘左部接引使来了八个人,可营帐边的马栏旁,只栓了七匹马! 营地只是临时搭建的,虽然公主大帐周围和玄甲军营地是用车做了拦马防护,可外围的右武卫哪有那条件圈出一块地来?营地到处透风,帐篷外就是一马平川的草原。有人趁夜熄灭了营火,而后悄悄地牵了一匹马,走了。 朗多秦眼珠子转了转,决定去摸个清楚。 他再一次披了甲,想要去回鹘人的营帐中查看。但还未靠近帐篷,便听见了有人在说话。营帐外还坐着个人,分明是他们的哨卫。 朗多秦没敢靠过去,怕打草惊蛇,只隔了数十步,借着别处的火堆粗粗一数马匹,确实少了一匹。 右武卫的巡哨走了过来,朗多秦招了招手,“可见有人出了营地?或是有人从外回了营地?“ 巡哨们纷纷摇头,“不曾!如今便就盼着旅帅回营。段旅帅下午出去后,还没有消息!” 朗多秦点点头,站在空旷之地环顾四周。 今夜没有月光,能见度不高,只有远处有微微隆起的丘陵。向南是大漠,向北是回鹘左部的牙帐方向,向西是北庭方向,向东…… 是室韦。 朗多秦出了营地,在黑夜里的草原上向东走了二里地。 站在高处,俯视往下。 此处看得远,右武卫白天在此有哨卫,夜里有哨巡。坡下是回鹘牧民的营地,那里牛羊成群。 朗多秦的目光从牧民那看不清模样的毡帐群中抬起,向东延伸。正想看得更远,却忽然感觉脚下似乎有人靠近。 “何人!?” 朗多秦出声问道。 那人显然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却见黑暗中似乎是有一个黑影,脚步一滞,答道:“军爷,我是坡下的牧民……” 朗多秦冷喝一声,“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在毡帐里睡觉,爬到坡上来,可是打探唐军虚实?” 那人道:“夜里睡不着,牵马出门喂些草。” 说罢,还一边扬了扬手里的马疆,一边靠了过来。 朗多秦哼了一声,“哪里没有草?为何非得上了这坡?” “坡上的马草丰腴……”那人不紧不慢,黑暗中手里往怀里掏。 “还说不是探子!”朗多秦何等眼力,只一侧身,一柄锋利的匕首便从身侧刺过。那人靠近偷袭,一击不成,连忙就地一滚,往坡下滚去。朗多秦飞身一扑,铁甲盖了上去。双手照着草里的黑影一抓,只听“咯”一声,匕首在铁甲上划出了一道火花。 那人抬手又要往朗多秦腿上刺出,朗多秦是何人?端得是勇冠石堡城的人物,乃中勇武军石堡门神,一人扼守要道,单挑百余唐军左武卫,杀得左武卫屁滚尿流。面对这般小小探马,矮身一蹲,伸手一抓一拧,便听“嘎”一声,便折断了那人的小臂。 那探马却也不喊,只闷哼一声,朗多秦一把擒住他,将他拿了起来。谁知那人还有后手,左手一掏,又是一柄匕首,照着朗多秦的面门刺来。 朗多秦歪头一避,眼前接着一花,随即一股鲜血喷在了脸上。那人一刺未中,情知再刺无用,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于是反手一匕首,抹在了自己脖子上。 干净利落。 鲜血仍在喷涌,手里那人却渐渐地软了下去。 朗多秦拎着尸体,正想上坡,却听坡上有人开口喝道:“何人在此?” 朗多秦抬头看去,黑暗中似是有一队人影,乃是右武卫巡哨。 朗多秦没有声张,只告诉右武卫有探马渗透,让他们多加提防,不可炸营。巡哨吃了一惊,心中暗自后怕,若是没有朗多秦,这探马便就直深入营地了,于是纷纷感谢。 朗多秦并不多言,也未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他把尸体扔在地上,自己下了山坡,回得营来去找赵正,到了玄甲军营地,刚好碰见赵正正自闲逛…… 赵正静静地听完,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赫连云天!” “某在!”赫连云天进了营帐。 “立即带人,拿住回鹘左部接引使,一个不准放跑!切记不可炸营,事前通知右武卫哨巡。各队起身披甲,不可出帐,不可多加营火,不可乱了阵脚!” “唯!” 是不是他们的人,抓住一点人数便就知道了。 至于为何不要声张,那是因为朗多秦的担心不是因为营里有敌人,而是营外有敌人。若是真有室韦大军,此时被他们发现了端倪,立时攻打营地,自己会失去先机。那是根本来不及调度,睡梦中便就被人一锅端走。 他是对的。 不一会儿,赵正便就听见了营外的低喝声。玄甲军已经在做准备,相信此时外围的右武卫,也得到了消息。 不多时,赫连云天便就回来了,脸色有些变化。 “侯爷!人抓了,只有七个。只是抓他们的过程当中,折了一个弟兄!” “……”赵正看着赫连云天。 赫连云天低下了头,“他们太警觉了,我们一靠近,帐篷里的人就四处逃散。好在弟兄们围得紧,才未让他们得逞。” “他们也有哨卫。”朗多秦道,“不怪他!” “侯爷,如今怎么办?人要不要带来审问。” “不必!动静太大,我去就是了!”赵正起身,赫连云天连忙为他穿甲。 三人出了营帐,直奔右武卫。 玄甲军灭了几堆篝火,正在营帐的阴影下各自整队。 “天亮前,守好营地。曹荣,你带五十人死守公主大帐,其余人等,按位置守住车阵。万不能放入一个敌人,玄甲军第一仗若是今夜开打,便是生死之仗,不知对方人数,不知从哪个方向而来。尔等只记一点,想要攻入营地,除非我们死绝!否则只要有一人踏入公主大帐十丈之内,便是我等失职!” “是!”人群低声回应。 赵正穿过车阵,眼见右武卫的巡哨也紧张了起来。各营寨虽然没有点灯,但耳边都是披甲训话的声响。 营火中有人来回走动,清点照料马匹。见了赵正,有人向他行礼。赵正摆了摆手,“自今日始,营中不得行礼!” 赫连云天一脸茫然,“为何啊,侯爷?” “我不想被人射成筛子!”赵正没有过多解释,直借去了回鹘接引使者的营帐。 那营帐颇大,原本是右武卫一伙人马的宿营营帐,此时帐外的营火重新点燃了起来。借着火光一打量,那营帐被利刃围着划开了七八道口子,赫连云天说他们想跑,便是直接破帐而出。 赵正进了帐篷,只觉四面透着冷风。 帐内捆着的七个人,都被封住了口。或倒或跪。 玄甲军和右武卫几人一起看着,刀都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帐篷里还躺着一个玄甲军军士,胸口的铁甲被一刀捅穿,赵正摸了摸他的颈动脉,确实阵亡了。 赫连云天扯开其中一人口里的破布,赵正问道:“你们是何人?” 那人瞪着赵正,只是笑。 赵正脾气顿时就上来了,接过刀,将那货一刀砍倒在地。 然后赫连云天扯掉了第二人口里的破布。 “只问一遍,你们是何人?” 正文 144、三千 这帮人倒是硬气,赵正一连砍了四个,都还没问出他们是什么人。 轮到第五个的时候,终于松了口。 “我们……我们是室韦人……” 赵正看着那人的眼睛,那里面有坚强,有恐惧,有期待, 还有一些不甘心。复杂地很,不如前四个一心求死之人眼神单纯。 读得出来,这货的胆子稍为小一些。 “好!”赵正一刀把他旁边的同伴砍到,鲜血溅了那货一脸,“第二个问题,你们有多少人?” 血水顺着刀尖滴落在眼前, 那货闭着嘴, 使劲地用鼻腔贪婪地抽着帐篷内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发出了颤抖的呼吸声, 他刚想说话,最后一个同伴忽然一头撞了过来。 赫连云天眼疾手快,一脚便将他踹倒在地,抬手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就剩你一个了。”赵正很有耐心,盘腿坐在了俘虏的面前,“第二遍,你们有多少人!?” 那货环顾四周,地上的同伴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没有断气。只是抱着被切开的脖子,“呼噜、呼噜”地使劲地抽,被捆住的腿不住地挣扎。鲜血从指缝里蹦泵出,染红了他们的手,浸透了身下的沙地。 赫连云天把刀架了上去,冰凉的刀锋轻轻地划开了脖颈的皮肉。刺痛传来,精神顿时崩溃。 “三百!三百!”那货眼泪水淌了满脸,歇斯底里, “给我个痛快, 杀了我吧!” 赵正和朗多秦对视了一眼,三百人?给右武卫塞牙缝都不够。 这里是回鹘左部,能渗透进来的敌人不会太多,但三百这个数量级,赵正不信。 “去烧水!”赵正道。 “啊?”赫连云天以为听错了,赵正又说了一遍:“去烧水!” “唯!”两个军士愣了愣神,互相看了一眼,确定是让他们去烧水,于是抬脚出了营帐。 赵正一手掐住那俘虏的下巴,让他能看清自己的脸,“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们来了多少人!?目的是什么?” “三百!抢公主!”那货不敢直视赵正,带着血水的唾沫却直喷了赵正一脸。 赵正放开了他。 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 不一会儿,一锅水烧好,抬了进来。 “给他洗个澡!”赵正看着那颤抖的人道:“瞧你这一身,肮脏!” 赫连云天从来没有审问过俘虏,不知赵正要如何帮这个俘虏洗澡。倒是朗多秦会意,叫了四个军士, 给俘虏松了绑, 然后摁在地上,跟个“大”字一般。 切开后背的衣服,一锅滚烫的开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股脑地全部浇在了那黝黑的背上。 “堵上!别吵着了咱们的朋友!” 赵正把手里的破布团子扔了过去,赫连云天捡起,一把塞进他的嘴里。 赵正抽出自己的匕首,走到那货的眼前,蹲下来,道:“你想好再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说着,便用匕首在他那被烫得面目全非的背上刮了下去。 “呲——”锋利的刃部带着一块皮肉,如当初在平凉刮狼皮一般,薄薄地刮下了一层皮肉。 赫连云天明显感觉身下的汉子正使劲挣扎,额头和颈部的青筋暴起,两眼睁得血红。但四个军士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四肢,他动弹不得。 赵正收了刀,又看了那货一眼,“想说吗?想说你便眨眨眼。” 那货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血渍被眼泪冲地早没了踪影。 “那就再来一次。”赵正把刀丢给了朗多秦。 别看朗多秦人高马大,做起这等细致活来一点都不输赵正。他这一刀刮下去,竟是比赵正刮地还要薄。 皮肉间瞬间充血,但却没有破。 只是这一刀的痛苦,比之赵正那一刀,更加让人不能忍受。 剧烈的疼痛,使得那货直接晕了过去。但立时便有军士提来了冰冷的湖水,兜头浇下,人便又清醒了过来。 朗多秦看了他一眼,手里的匕首又要刮将下去。 赵正明显看见了那人眼里的绝望,他使劲地眨起了眼睛。 这神仙澡,不是意志坚定就能扛过去的。 “停了吧!”赵正笑了笑,老虎凳、竹签子还没用,盐浴也还没上,这就招了? 朗多秦住了手,赵正扯掉了那人嘴里的破布团,“老问题,多少人?” “三百……”那人显然吃不住了,眼神开始涣散。 赵正“啧”一声,刚想把布团子塞回去时,那人又道:“不过,还有三千人……在路上……” “接着说!” “我们……我们散在大漠……附近……最迟明日夜晚,能聚拢集结……” “消息是谁传的?” “多铎……多铎将军。” 多铎? 新人物? 赵正回头看向众人,帐篷里的人纷纷摇头。 没人认识一个叫多铎的。 赵正长吸一口气,他对室韦人没什么印象,不知道三千室韦人是个什么概念。但想来,室韦人与吐蕃人、回鹘人一般,同是游牧民族。战力应该不相上下,往高了说,也许大概与上中下勇武军差不多。 赵正站了起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只是这消息实在不太好。 在开阔的草原上,若是两军对垒,三千骑兵右武卫未必会放在眼里。但坏就坏在右武卫要保证公主的安全,不能放开手脚追逐冲锋。他们若是恋战,初出茅庐的三百玄甲军就很容易被各个击破。 然后暴露在室韦铁蹄下的,是几千匹马,几百辆车,二百匠作,数百车夫,加上公主仪驾、奴婢太监…… 遭不住!遭不住! 赵正有些后悔没有把平凉子弟全带上。 至少有赵吉利和胡三大在,眼下赵正也不会如此瞻前顾后。如今段柴也毫无音讯,若是没有意外,他们应该已经遭遇了意外。 “舆图!”赵正往帐篷外走去。 朗多秦跟了过来,“那他们呢!” “找个好地方,给个痛快。” “唯!”赫连云天一歪头,军士们一刀一个,把还没死透的探子们纷纷攮死在地。然后拖着尸体,就近在水边挖坑,将他们丢在里边。 来年腐化成泥,这一片的水草,该是又要丰美不少。 漠北的舆图是王渠让找给他的,原本以为出了大漠回鹘人就会接应,赵正心想应该是用不上,于是就让人把舆图压在了箱底。 没想到此时此刻,全车队近两千人,就只能靠着那张有些年代又有些抽象的地图来绝处逢生。 赵大柱翻箱倒柜了快有半个时辰,总算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物资中找到了舆图。 他和朗多秦支了个架子,将那羊皮舆图用细绳挂起展开。赵正端着油灯想要标定地图,却发现这根本就是徒劳,还是留在营中的向导眼见,有些肯定又有些犹豫地指了指图上的一个点,“侯爷,我们此时应该是在此处!” “你可看仔细了!这可关系到两千条性命!” 那向导抽了抽鼻翼,似乎有些难以判定,但最终还是一闭眼,点头,“是这,没错!” 赵正姑且就信了他的邪,顺着他指的点,一路向西,没有落脚点,再一路向北,这个方向靠近回鹘左部牙帐,但往北最近的军镇是番阳军,至少一百四、五十里,凭车队的速度,后日天亮都到不了。 “只有这了!”朗多秦指着东边的一个点,“安戎军!只有四十里!” 赵正第一反应就是摇头,不得行!往东去,不是送羊入虎口么?可转念又一想,如今眼前就两条路,要么在草原上摆开阵势,与三千室韦人打野战。要么就冒险东进,反其道而行之,尽快占领安戎军,依靠安戎军的城寨,固守待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赵正一时有些犹豫,行差踏错一步,就等于万劫不复。若是没有赵瑶林这个拖油瓶,今晚右武卫就能杀向安戎军。最好明日就能遇到室韦大队,一仗打死打残,完事拉倒。 但那是霍去病干的事,目前暂时不太适合赵正这个送亲使的身份。 要顾全大局。 可是越是想要顾全大局,安戎军就越是要冒险去抢。 朗多秦的临战经验丰富,掐指一算,若是室韦探子没说谎,室韦的三千大军明日下午才能到安戎军。此时不能说安戎军高枕无忧,这方圆百里之内,只有这一个军寨,说不定那块早就有了室韦人。 但这个险值得冒。 “若是元良信我,安戎军我去抢。” 朗多秦虎背熊腰一转身,斩钉截铁。 “……”赵正拿不定主意,抢安戎军只能是右武卫,他们战阵经验丰富,头炮必须打响。但段柴没回来,朗多秦又是吐蕃人,若是阵前不听将令,那朗多秦就算再能打,他也不能一挑数百甚至上千室韦骑兵。 但眼下并无人可用,原本这兵将配置就不是为了在草原上大开大合与人打大仗的。 “胡一道!” “末将在!”胡一道还在愣神,赵正便点了他的名:“带向导去回鹘牙帐求援。绕开北面,段柴就在北边没了消息,我担心他们已经凶多吉少。你莫要步了他们的后尘!” “我……”胡一道不想去,毕竟这是玄甲军的第一仗,玄甲军赏功非常厚重,杀敌三人可赏职,杀敌五人可赐爵。原本凭着赵吉利的关系,他和赫连云天、曹荣有幸能带队参战。若是此战没有战功,这队正之职怕是要被人抢去。 没想到赵正早已看穿一切,道:“援军来得及时,我便记你头功!” “唯!”胡一道再也没了拒绝理由,当即便就下去准备,连夜出发。 至于右武卫,兵不可一日无将。赵正思虑再三,也只有朗多秦能够胜任。于是他拿出了腰佩鱼符,郑重地交予了自己的大舅子。 “此鱼符,乃节制安西军的将符。原本对右武卫,并无调动权限。但此间我为全军统帅,见此鱼符,便如见我。兄长执此符,只管点兵五百,连夜去抢安戎军。若有不听号令者,不必奏报,直斩不赦!” “是!”朗多秦毕竟行伍出身,深知将令如山。就算身无军职,如今手里有了鱼符,便就有了底气。当下以军礼敬之,退出了帐外,去点齐兵马。 此时天色黑暗,不便行军。赵正决定清晨卯时正车队开拔,以赫连云天为前锋,带三十骑玄甲军探道开路,右武卫三百弓步护卫辎重头阵,玄甲军大队护送公主大帐居中。赵大柱仍领二百右武卫骑兵殿后。 西北人一眼就能看出,赵正的行军方式正是狼群迁徙时为免遭埋伏所采用的方式。以老弱开路,压住整个队伍的步伐。遇敌情时,不至于被人冲成几截。殿后的壮年狼群,更能快速支援各处,或者驱逐跟踪者。 分兵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但赵正只能如此。能抢到安戎军,是目前最好的结果。车队在安戎军就有活下去的可能。 若是抢不到,那就只有摆开阵势,看谁的蹄子硬。 这种硬仗,右武卫不怕。 只是车队可能遭受不可预估的损失。 赵正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丢掉整个车队,匠作、马夫全都死绝。只要保住赵瑶林,那就还不算输。 赵正一拳击在了羊皮舆图上,所谓国弱强邻多,可若是任谁都想来踩一脚,真当大唐行将就木? 只要平安过了这一遭,有朝一日,大唐铁骑定要马踏漠北。 营地很快就亮起了大片的篝火,既然没有隐藏下去的必要,那从现在开始,赵正让全营提升了两个等次的备战状态。 营地里里外外开始收拾营帐。前锋五百人马已整装完毕,骑兵每人一匹驮马赶路,一匹战马待命。跟随去抢安戎军的两百步军也有马匹,只是到了开战时,便就下马结阵,跟随骑兵收割。 赵瑶林被帐外的动静吵醒,睁眼却不知是何时辰。侍女们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是营里开了锅,到处都是人来人往。 赵瑶林毕竟是将门之后,从前也跟着沛郡王住过军营。此时天色尚早,营中却如临大敌,怕是有十分严重的敌情。当下也顾不得公主的尊仪,披了件披风,赤着脚就出了营帐。却见赵正已是具甲在身,正在让人收拾中军大帐。 赵瑶林踩了一脚泥和马粪,“兄长,何以如此?” 赵正转过头,见了公主,忽然问道,“瑶林公主可会骑马?” …… 正文 145、地狱 , 第一缕晨光初现之时,湖边的营地便已全部收上了马车。唐军行军有极其严格的军规,凡大军驻扎过后,营地必尽可能恢复原貌。只是如今形势略为危急,赵正顾不上这些细节,只等天色萌萌发亮,便令车队出发。 赵瑶林舍了公主大帐, 脱去了百鸟裙,换上了一身甲胄。 尽管去了一些甲片,但仍有三十余斤重的铁甲穿在身上,就算骑上了马,也略为显得沉重了一些。赵正让她跟着自己,嘱咐她无论何种情形,不准离开五步范围之内。赵瑶林听说来的是室韦人, 脸上却不以为然。 她阿爷沛郡王曾是淮西都督, 在西北边军未入关之前,淮西军与叛军在河南道、河北道激战,先后败了三阵,被叛军追着往阴山跑了一年。 阴山之阳便是西室韦,那时室韦与大唐的关系融洽,沛郡王在室韦人的帮助下,总算挺到了援军抵达。赵瑶林那时还小,只有两三岁。但沛郡王得胜回家后,可是与她说了许多室韦人的事。 赵正一听就来了兴趣,室韦人他不太了解,他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室韦人会对大唐公主动手。 却听赵瑶林说:“室韦可大了,黄河、阴山以北,长白山以南、以西,他们有计二十余部。大唐开国前,室韦人鱼猎、放牧居多,后来才学会了种粮食。阿爷说,室韦人多善良,东西各部有各部的摩诃可汗,互不隶属, 是以被匈奴奴役了近二百年。他们与大唐关系好的时候,进献的礼物也多各有不同,东室韦主要是貂皮、鹿茸、人参,西室韦进的是马匹、牛革。” 一边说着,赵瑶林还一边张开双臂比划,“那么大的一块地方,说来兄长你也不了解……” 赵正哈哈大笑。 赵瑶林接着道:“若说是室韦人,能来此地的大约也是阴山脚下的西室韦。当年我阿爷与他们,可是有同袍之谊的……” “公主还请慎言!”赵正收敛了笑容,提醒道:“若来的真是阴山室韦,沛郡王可能因公主你的一句话,背上割通敌叛国的罪名。” 赵瑶林脸色一红,忽然便意识到了言语中的不是。 室韦如今与大唐关系十分微妙,自从匈奴被大唐肢解后,一部分西迁归入回鹘,一部分南下归唐,一部分东迁与室韦混居。其残部要么被打死, 要么变得能歌善舞。敢搞事情的, 都是狠厉角色。赵正揣测,若是真如赵瑶林说的那般, 十余年前阴山室韦与大唐还有同袍之谊,那如今也不应该闹得眼下非要你死我活的模样。 多少肯定是匈奴人在里面搞的鬼。 赵正一边臆想,一边骑着马踏上了一处山坡。 坡顶大唐军旗飘展,赫连云天与他三十骑斥候正驻留马步。 “如何?” 赫连云天道:“北边似有人马移动。” 赵正上了山坡,居高临下地眺望,只见往北的远处,隔着起伏不大的丘陵,似有黄尘滚滚。 赵大柱也从后队赶了上来,贴耳在地上听了一阵,抬头道:“马队。从北边来,也不知是哪方人马!” 赵正回头向东看去,下了坡再有五六里地便是安戎军。 车队紧赶慢赶,三个时辰,走了三十五里地。 比蜗牛稍稍快了一些。 “让车队加速!赶在马队到来之前进城。”赵正皱起了眉头,兀自打量那看似不远,实则能判断生死的安戎军。 这是大唐百余年前置下的产业,经年未经打理,此刻还能存在,没有被风沙侵蚀倒塌,已然是个奇迹。 此地没有险要关隘,只在草原上筑起。是当年的唐军北征匈奴时,在此地筑下的城寨,一是方便集结补给,给予辎重保护。二也是人为起障,作为进攻、防御的支点而用。 过了这一百多年,你要说它还有多少作用,赵正不敢保证。草原上石头不多,像这般半永久的古董城寨不会结实到哪去,而且没人修缮。平日里也只有一些牧民赶不及回营地,权做栖身之用。这等地方,用脚指头想,赵正都知道一定是四面透风,需要抓紧修缮布防。 聊以应急。 此时的安戎军异常安静,看不到人,看不到旗帜。从高处望去,只能看见残破的城墙。 车队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的迫近,马夫们加了马鞭子,大车在草原上滚动着车轱辘,划过青色草地,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印记。 殿后的右武卫踱着马步上了山坡,面对隆隆声响传来的方向,赵大柱开始居高列队,最后护送车队一程。 赫连云天分派斥候前去探查,剩余的玄甲军大队往安戎军赶去。 赵正让赵瑶林跟紧自己,到得安戎军墙下,才知情势远比自己想象地还要恶劣。说是说安戎军是个军寨,但眼下只剩下了四面薄薄的墙,那墙上糊的泥斑驳不堪,露着内里腐朽的原木、被风沙侵蚀的石块。 赵正伸手一抓,那石块就变成了一手的齑粉。 一投石车能砸穿三堵墙的那种。 除了高一些,质量连平凉的砖墙都不如。 “将军!”一个右武卫军头满身是血,听说赵正到了,连忙从安戎军寨中而出,绕过源源不断进寨的大车,向赵正行礼。 “朗多秦呢!?” “朗多秦将军已率队追击敌军而去!” 赵正脑袋顿时冒了烟,“何以不据城而守?要追着敌人的骑兵跑?” 那军头连忙道:“侯爷莫恼!朗多秦将军有重要军情禀报!” …… 朗多秦的先锋五百人马,连夜从营地开拔,四十里地也就快马一鞭便能到了。只是夜里视线不良,草原上又尽是兔子、老鼠打出的坑洞,稍不留意,便要折了马腿。是以,马匹跑得并不如想象地快。而且朗多秦也故意使然,放慢脚步。大队赶到安戎军时,离天亮不过就差半个时辰。 但此时光线已经足够,安戎军内也有篝火燃起。 斥候抵近探查,却无意发现这安戎军里的不是室韦人! 赵正听了一半,顿时就皱起了眉头,不是室韦人?难不成还是吐蕃人!? 那军头闻言,一时愣住了,张了张嘴,一瞬间满肚子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侯爷是如何知晓的!?” “……”赵正睁大了眼睛,吐蕃人!? 吐蕃人!? 来的居然真的是吐蕃人!? “你接着说!” “是!” 那军头见赵正也震惊不已,于是越说越细。 这帮人的确是穿着室韦人的衣服,还做了室韦人的打扮,他们披散着头发,营里竖着的也是室韦的猪牛军旗。 但右武卫的斥候,是河西老兵。大唐与吐蕃,在河西常年交手。室韦人长什么样,他们可能不太清楚,但是吐蕃人长什么样,说什么话,就算把他们化成灰,老兵也都能分得清。 斥候斩钉截铁,是吐蕃河西的下勇武军,如有误,便叫老天当即收了去! 这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直震得右武卫众官佐一脸茫然。 这是漠北,唐军出现在此地,是因为他们要绕开河西,护送公主去回鹘。 但吐蕃人来此地,又是为何? 有人当时就往地上啐了一口,大声骂道:“打打打,河西打完陇右打,陇右打完河西打。打了几十年,到了漠北,诶!他还就真的嗅着味儿就来了!这帮没爹没娘的臭虫!” 丝毫不顾忌一脸尴尬的朗多秦。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右武卫就是为了抢占安戎军而来,如今这局面,右武卫没想到,朗多秦也没想到。他拿的是赵正的军符,领的是右武卫前锋的差事,立的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军令状。 朗多秦深吸一口气,罢了罢了,不管是谁,便就当成室韦人来打。 全军整队,随我冲锋! 唐军在天亮前突袭安戎军,安戎军的城墙护不住那军寨中的三百人。 及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安戎军墙头时,一支响箭从草丛中射出。直将墙头敌军斥候射倒了下去。随即,数百支弓弩箭矢呼啸而去,露头查看的敌军瞬时便成了蜂窝。 随后,一声呐喊,数百大唐甲士从草甸中跃身而起,冲向城墙,而后由各处残垣蜂拥而入。 逢人便砍。 右武卫熟悉勇武军,如同勇武军熟悉右武卫。双方都不是第一次互相交手,试探什么的,完全没有必要。与以往一般模样,但凡唐军偷袭,蕃军便就只能逃命。稍有几个凶猛勇烈的,都被穿得跟铁人似的唐军右武卫一顿乱刀,纷纷砍死在了墙边第一线。 剩下的人,要么没披甲,要么仍茫然。 军寨中敌军并未料到唐军突袭,此时正值一日当中最懵困的时候,唐军攻城,喊杀声震天,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 有人骑着马自各营中奔突。 “唐军偷城!唐军偷……” 一支重弩箭矢飞来,打断了这警告声响。张嘴大喊的骑士侧身倒落马下,重重地砸起了一阵灰土飞扬。 更多的唐军甲士已突入城内,刀矛手护着弓弩手,以伙为伍,十余人一队。见人先射一轮弓弩,随后刀枪齐上,挡者顿时披靡。 但仍然有人找到了马匹,上了马之后的吐蕃勇武军总算有了一番模样。马匹践踏着地上的血渍,朝唐军义无反顾地冲去,随后要么被捅死当场,要么被斩断马脚,摔落马下,再被捅死当场。 漫无组织的抵抗对右武卫根本形不成威胁,三百余人的吐蕃人,就算再精锐,面对的也同样是精锐的唐军右武卫,一旦让一方占据了优势,情形就会变成一边倒的大屠杀。 右武卫冲天的盔缨也被鲜血染红,长矛手下还没来得及披甲的吐蕃下勇武军根本走不过一个回合。杀阵一浪接着一浪,齐齐向前的脚步声和呼应声此起彼伏,随着长枪横刀递进,弓弩之下更无完人。 逐渐席卷整个军寨。 侥幸逃出的勇武军,顾不上身后那已沦为地狱的土墙。只盼坐下的战马能再跑快一些。但他们忽略了大唐的铁骑。 右武卫两百重骑一直严阵以待,立于高处肃杀默然。 赶鸭子一般的勇武军被逐出了土墙的保护,灰头土脸。 在旷野之中,他们是骑兵最好的目标。 勇武军的旗总想要集结人马,整军再战。但身后传来的隆隆马蹄声,彻底撕碎了他们的美梦。 唐军骑兵以马槊、长枪为进攻的利器。雪亮的枪尖和槊刃已经足以让人胆寒,但披着甲重达半吨的焉耆大马才是所有人的噩梦。 朗多秦一马当先,他已经很容易地辨认出那群惊慌失措、丢盔弃甲的军卒。 那是勇武军,和他一样,是苏毗人。 尽管他们披散了头发,但没了军盔,露出的那光秃秃的脑门,出卖了一切。 朗多秦咬着牙齿,脑海里尽是石堡城下与唐军血战的勇武军武士。他们光着膀子,与同样光着膀子的唐军争抢一个山头,尸体如碎石一般从山坡滚落。他们立在石堡城下,抵挡唐军如潮水一般的进攻,足足六日,死伤一万多人。 那时,大家都说,若是石堡城挡不住,唐军便要夺了吐谷浑。唐军夺了吐谷浑,苏毗茹散落在吐谷浑的子民,就只能任人宰割。 苏毗人从吐蕃翻越昆仑山迁徙到吐谷浑,再从吐谷浑翻越祁连山迁徙到河西。可如今,他们又从河西翻越了合黎山。 然后,便出现在了这青绿色的草原上。 他们本不该来,这里并不是苏毗人的家。 苏毗人打仗,家人应是跟随大军而来。那在这些人的身后,会不会又是数千甚至数万的苏毗子民? 朗多秦心中长叹,但战马已然撞在了眼前一个惊慌的苏毗年轻人的身上。朗多秦分明从那年轻人的眼神里看到了对自己的惊讶。 他或许在吃惊,这个骑着马,冲向自己的,为什么也是一个苏毗人! 朗多秦感受到了战马冲撞肉体的动静,脆弱的人体被这巨大的撞击力量击飞了出去,落在了远处惊惧的人群堆中。 来不及细想,身后右武卫的重装骑兵已瞬间杀入了人群。靠着战马的惯性,马槊轻易捅穿了两个甚至三个人的身体。少有穿甲的勇武军,连人带甲被挑飞在了空中,鲜血像下雨一般兜头洒下。 铁蹄踏碎了人骨,甲片上沾满了碎肉与布片。 朗多秦随着右武卫冲到了尽头,战马减速回转,准备第二轮冲锋。但眼前的景象,已是修罗地狱…… 正文 146、约见 , 安戎军三百余人的下勇武军最后只逃遁了不到十余人。 朗多秦将战场交给了右武卫,单枪匹马追逐了上去。他心中充满了疑惑,昨日夜里抓的明明就是室韦人,为何在安戎军与右武卫交手的,偏偏又是勇武军。 他想去查看一番,他不相信苏毗人已经到了漠北。 朗多秦一身鲜血,粗犷的脸上布满了迷茫与失措。右武卫前锋营营正怕他出事, 便拨了二十人跟随…… 赵正听完了整个过程,长叹了一番。 朗多秦最终还是对苏毗人下了手,若是有的选,他应该就不会来。 可这就是战场。 唐军的成分十分复杂,特别是在西北,吐蕃人、吐谷浑人比比皆是。他们列阵, 面对的也同样是吐蕃人、吐谷浑人甚至汉人。但不能说朗多秦矫情, 他曾经是勇武军一员,是苏毗人的英雄。此时的阵营转变, 一时不适也是人之常情。 反而那些能毫无顾忌对同胞下手的人,才是令人不齿的。 “侯爷!”那军头擦了擦脸上的血污,道:“段旅帅也在此地。” “段柴!?”赵正闻言直吃了一惊。 那军头道:“应是中了吐蕃人的埋伏,被掳至此地。” “人呢?” “受……受了重伤,目前未醒。” 赵正想去看看,但眼下的事太多太杂。 最后一辆车进了城寨,远处赵大柱也带领殿后的右武卫骑兵赶了过来。赵正让人加固城防,用大车堵住城池缺口,将城寨中能拆的房屋全部拆除,所得土砖、木料一股脑地往墙上堆。 右武卫一刻也不敢停歇,除了不能动的伤员,其余人全部上了墙,滚石擂木堆在墙头。而后高高地竖起了“唐”字军旗。 车夫们和匠作们也没闲下,按赵正的意思开始整理城寨内的残垣断壁,搭建临时庇护所。赵正料定吐蕃人长途跋涉未带攻城器械,想要攻入有所防备的安戎军只能先上弓箭。大车上装在的帐篷、粮秣被卸下, 堆在火不能烧着的地方。至于金银衣物,赵瑶林的仪仗, 都被当做障碍,堵在了宽阔的城墙破口处。 这是一场硬仗。 赵正站在墙头看去,远处右武卫撤下的山岗已经被敌人占领。 烈焰狮子马的军旗大纛也明目张胆地树立了起来。 吐蕃人抛弃了伪装,或者说,勇武军的大队人马根本就没有伪装成室韦人。 “侯爷!” 东边城门处立时来报,“东边五里,出现了室韦人的猪牛军旗!” 赵正吃了一惊,连忙转移到了东墙。却见远处烟尘闭目,那牛、马四蹄践踏起的灰尘直冲云霄,定睛看去,只见这灰尘当中,一面硕大的猪牛军旗赫然映入眼帘。军旗下,大批的室韦军队从灰尘中现身,牛车拉着战鼓,马车拉着辎重,至少一千多人。 赵正一转身,看见身后的赵瑶林脸上露着失望的表情。 他道:“要不公主殿下去跟室韦人说说?毕竟沛郡王与他们还有深厚的同袍之谊。” 赵瑶林知道赵正在揶揄她,一时不快,却又说不出话来。 室韦与吐蕃苟且了。 他们也准备对着安戎军的唐军和大唐公主动手。 吐蕃人用了远交近攻的手段,拉拢着室韦人一起对大唐痛下杀手。自从大唐衰弱后, 室韦人一直被回鹘人摁在地上痛打,而回鹘与大唐,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大唐的默许,让室韦人渐渐地发生了内心的变化。如今让他们逮住了机会,终于忍不住要报复了。 “室韦人说的没错。”赵大柱瓮声瓮气地说道:“他们来了三千人。而这三千人,只是室韦人的数量。他们应是还有人在路上,正朝安戎军赶来。” “你方才撤下来时,可看了吐蕃人的数量?” 赵大柱点头,“也不是很多,大约两三千人的模样!拉的是烈焰狮子马的战旗,来的是河西下勇武军。” “狗东西!”赵正从墙头下来,一边走一边骂。一千三百人对阵五六千敌军,虽然有城墙护身,可这四面透风的古董城寨,其实守起来异常困难。 不过好在他没有等在湖边的草地上,若是今早没动,这会儿,怕是三千下勇武军就要踏平营地了。 “传我将令!城寨方圆一里地之内,寸草不留,全部烧光!各营抓紧制备滚油、拒马……敌军攻城,不可怯战,临战退缩者,立斩不赦!” 十余人马立时便出了城,纷纷在草原上开始点起了火。但新鲜的野草很难点着,于是只好在草深处洒上火药,能烧多少便烧多少。 但滚油却是难凑,此行并不是为了作战,军中所带油料根本不足以防御城池使用。赵正便让他们想办法,能用的全部用上。 城内少有的两口井,井边顿时便聚拢了各营人马。右武卫顺着女墙架起了柴火堆,然后搜刮了全营的瓦锅,准备烧水防御。 怕柴火不够,小车也被劈成了木柴。 玄甲军也没闲着,宰杀了不少驮马,将驮马不多的脂肪熬做滚油,虽然量也不大,但聊胜于无。 全营都动了起来,没人想束手就擒。高傲的右武卫只有战死沙场的,没有投降被俘的。玄甲军初次出征,面临的就是极端战例,不需赵正多言,众人也都众志成城,心中想的也全是鱼死网破。 只是赵瑶林…… 赵正望着开乐公主亲自动手,拿着马勺搅动着锅里的滚油。那年轻秀美的脸蛋上,却再也没有了笑容,她似乎也已经放弃了公主的身份,此时此刻不言不语,默默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事情。 弓弩手开始分发不多的火药药包,城墙上呼喝声响起,赵正抬眼看去,右武卫正朝着墙下打手势。 “正北,三十余骑!” 赵正登高看去,却见朗多秦正被室韦骑兵追击。东边室韦人已经开始扎营列阵,而东北边的山岗上,也已出现了吐蕃骑兵。飞鸟使背负着令旗,自山岗处奔过,大队吐蕃军立于高处开始整队。 “我去接应!”赵大柱只看了一眼,便从城墙跳下,爬过堵着残破城墙的大车,一人一槊,立在朗多秦来的方向。 “莫慌!我在!” 朗多秦仍旧一身鲜血,只是此时有些狼狈。身后的室韦骑兵不断地放箭,箭矢射得又是极准,一时间战马痛嘶,马上之人摇摇欲坠。 赵大柱一把牵过了马缰,将朗多秦护在了身后。 “怎样?能爬吗?” “中了几箭,无甚要紧!”朗多秦也不废话,转身就往城里爬去。室韦骑兵追到了城下百来步,便被墙头唐军弓箭手一轮射退。 赵大柱见他们并不上前,也转身离去,跟着朗多秦的脚步爬过大车车架,重新回到了墙头。 “元良!”朗多秦来不及处理伤口,带着身上插着的五六支箭直接找到了赵正,道:“室韦人来了。苏毗人也来了。” 赵正点点头,看了看朗多秦。 “你守东边城墙吧!” 朗多秦道:“便就东边吧!” 赵正转身离开,朗多秦又道:“为何让我守东边?” “东边是室韦人!”赵正回头,“我撑不住了,你再到西北边来。” 朗多秦深吸一口气,站在墙头愣了愣神。 赵正没有再多言语,快步去了匠作营。赵大柱跟了过来,“元良,派人回凉州报个信吧,就算死,我们总得死个明白。” “已经派了!”赵正黑着一张脸,避开了从身边跑过的一队右武卫,“玄甲军交给你,哪边危急去哪边!” 他停了下来,拍了拍赵大柱的肩膀,“玄甲军初战,都还是雏儿。就全拜托你了,柱子!” 赵大柱默默地点点头,拎着步槊就自去整顿人马。 赵正在匠作营里找到了赵瑶林,拉着她到了城中堆放粮秣的空地上,“此处是城中中央,箭矢射不到这里。你且呆着,有人来带你走,你便跟着走就是。” 赵瑶林睁大了眼睛,“兄长想让我逃走?” 赵正叹了一口气,“你是大唐的公主,你被掳了,不仅大唐脸面尽失,后果也不堪设想。” “可我怎么逃?你都说了他们有五六千人!” 赵正道:“攻城开始后,场面会异常混乱,乱军之中,总是有机会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寻个机会逃走。我会派赵大柱带玄甲军,拼死护你突围……” 说罢,赵正顿了顿,抿了抿嘴唇,“若是有空,替我回一趟平凉!” “那你呢?你不随我一同逃走?” “我是主将!”赵正道:“沛郡王也该与你说过,军中主将弃军而逃,会是什么后果。再说了,我已派人去回鹘牙庭求援,右武卫善战,必能撑到援军抵达。” 赵瑶林闻言,见赵正说得也有一定道理,心中便暗暗打定主意,若是真到城破时,赵正必是不能顾及自己,乱军之中反而给他带来累赘,不如便就听了他的话。 于是点了点头,“我晓得了。兄长放心杀敌,若有不测,我懂得如何处置!” “如此甚好!”赵正欣慰地点头,又嘱咐了一些诸如安戎军后的方向、路线。让她多担待赵大柱这个粗野的汉子,路上要多听赵大柱的话,不要任性行事,更不可回头。 赵瑶林第一次没有再心中反驳,直等赵正走后,她便把侍女们和太监们召集了起来。让他们去寻一些防身的利器,能帮右武卫的全部上墙,不能帮忙杀敌的,全去匠作营熬练滚油。可那帮太监侍女此时已是惊弓之鸟,脚下发虚,连路都走不稳当。 赵瑶林一气之下,便让他们每人至少去找一柄利刃。 实在不行,自裁吧! 段柴还未醒,身上十七道刀伤,六处箭伤,胸口处更有一处利刃贯通伤口。 而且全都是正面伤。 郎中给他换药时,都长吁短叹,不住摇头。 能活下来,已经是他最大的造化了。好在吐蕃人给他止了血,否则就是流血,他也撑不过今日。 赵正不知他昨日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段柴仅仅带走了一伙人马,不过十人。可他们面对的是伪装成室韦人的三百余下勇武军。战况之惨烈,赵正能想象得到。 这是吐蕃人精心策划算计的。 达布走了之后,河西的下勇武军是越来越没有了下限。他们不敢挑战河西戒心颇重的右武卫,于是另辟蹊径,想方设法地想要恶心一下大唐王朝。他们瞒天过海跑到漠北,勾结了室韦人,把送嫁队堵在了这小小的安戎军。 企图一举屠尽。 给大唐一个下马威。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赵正坐在段柴的身边,默默地给他擦拭着伤口。等着吧,就算今日全军覆没,也要斩下吐蕃狗的一条狗腿。兄弟你且先等着,说不定我与你就要一同去那阴曹地府。 “侯爷!”门口忽然传来一声互换,墙头上下来的右武卫军卒禀报说道:“东北角来了两骑人马,指名要找你。” “谁?” “吐蕃苏毗茹茹本,结赞!” “这阴魂不散的老不死!” 赵正放下了沾着药汤的帕子,恶狠狠地骂。这老家伙居然丢下了河西要地,亲自来了漠北!? 赵正沉吟,可见大唐送嫁车队,对于结赞尚钦来说,还真是志在必得! 他起身出门,上了墙头。 城墙下一里地外,下勇武军飞鸟使手执使节,正踱马等候。 “吐蕃苏毗茹茹本,结赞尚钦请见大唐苍宣县侯!” 赵正探头看去,那飞鸟使仍旧叫嚷道:“吐蕃苏毗如茹本,结赞尚钦请见大唐苍宣县侯!你家赵正赵将军是否吓破了胆子!?快快回话!” 赫连云天看着赵正,用目光询问怎么回应。 赵正使了个眼色,赫连云天便高声喊道:“怎么见?” “各出两人,两军阵前各出二里……” “备马!”赵正不等那飞鸟使说完,便就下墙找马。赫连云天与曹荣一起跟了上来,赫连云天道:“我等随侯爷出城!” 赵正摇头,“把赵大柱喊来!” 想了想,又道:“算了!他不能动。” 赵大柱眼下是他最依仗的人选,不能有所闪失。他要带玄甲军护送公主突围,吐蕃人若是耍诈,凭赵大柱一人也摆平不了,徒增伤亡。 “就你两个了!” 赵正看着赫连云天,“若是有机会,便把这老匹夫抓了……” 正文 147、激将 赵正异想天开,为了找到战场平衡点,想法设法给对方挖坑。既然结赞要见自己,还只带两人,那不就是瞌睡了别人送枕头么? 无论从战略战术上还是从恶劣局势上来说,都找不到放过他的理由。 但这事不能硬来,得挑时机, 不然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而且还只能活捉,弄死都不行,否则吐蕃人会玩命。 俗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赵正不会被这条条框框束缚,只要对自己有利,就算当一回鼠辈又如何。 于是赫连云天就去找了绳子, 挂在马鞍后头。 三人从西门出发, 望着吐蕃军与安戎军之间的空地就奔了过去。 不一时,蕃军大纛下也出了两人。赵正定睛一看, 为首一人荣服加身,似是白须白发,身边一个汉子身形似是眼熟。 双方间隔一百步。 赵正心说这也太远了,还想往前,忽看对面那护卫弯弓搭箭,一箭射了过来。 赵正吃了一惊,那搭箭拉弓的架势,突然便就看清了那汉子的模样。 曲贡。 那个射了自己两箭,差点要了自己两条性命的吐蕃神射。 赵正连忙勒马,箭矢“呼”一声带着响,扎在了赵正马前的草地里。箭矢入地三寸,尾羽还兀自颤抖。 曲贡高声道:“就这一百步吧!” 那声音浑厚,中气十足。 赵正心说啊呸,原来你们也不傻啊,于是不满道:“隔得这么远,怎么谈?” “你派一人再走三十步,我也走三十步,你说什么, 让他传话便是!” 赵正长吸一口气,如此想要活捉对方主将,便就没戏了。 他想起了在平凉被曲贡一箭射碎了肩胛骨,月牙泉边,又被他一箭射穿了两层铁甲跌落下马的窘境。虽然自己还了他一箭,但每每想到这两次遇险,都心有余悸。有曲贡在,赫连云天加曹荣一起,两人都拢不到那老匹夫的边。 这一百步,足够曲贡把他们都射成马蜂窝。 安郡王用他换回了在河西之战中被俘的右武卫将士,那时赵正还在爬祁连山去偷吐蕃人的粮道。尽管事后赵正觉得安郡王此举有些得不偿失,但那时他不过只是个团结兵的兵头,对于安郡王的决定,赵正并不好多说什么。 不过细细想来,肯用数百俘虏换回一个重伤将死的达布,可见曲贡对于达布来说,显然也是左膀右臂,不亚于赵吉利、赵大柱对于赵正的地位。而且达布这人倒是豁达,如今把曲贡留在安西, 莫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他回头看了赫连云天和曹荣一眼, 后二人也都略显失望。 “侯爷!”赫连云天出列请命,“我去。” “小心些!”赵正提醒道,“说话这人箭术高超,你且当心着点!” 赫连云天推手,道:“侯爷放心,我自能应对。” 说罢,便就催马上前。对面曲贡也放开马步,一摇一晃踱步而进。只是他手里仍旧握着弓,一脸警戒的神色。 “那人可是赵正?” 身后那白须白发的老者,问了一句。 曲贡没有回头,肯定地道:“是他,尚钦!” 结赞尚钦长出了一口气,“找个机会,射杀了他。他如何杀了朗日,我便要他如何偿命。” 曲贡没有说话,任由战马接着往前。 及三十步,曲贡停了下来。眼见对面来的是一个年轻校尉,不过二十来岁,马后挂着绳索,手里提着马槊。看他视线,已是越过了自己,投向了身后的结赞。 “就这吧!”曲贡举起了弓,看似漫不经心道:“别想着歪主意,这二十步的距离,足够让我射出两箭。” 赫连云天冷眼答道:“你尽可试试,看你阿爷我能不能在你两箭之前结果了你!” “别呈口舌之快!如今我五千下勇武军围城,你们最好还是投降。”曲贡道:“结赞尚钦只要两个人。赵正,和开乐公主。只要你们肯交出他们,吐蕃立时退军,绝不背约!” 赵正闻言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吐蕃人与大唐说绝不背约,曲贡,你也是带兵打仗之人,你自己信吗?” 曲贡被赵正亲自怼得哑口无言,但脸上仍旧平淡,“苍宣侯,我知你牙尖嘴利。可如今你已处于劣势,如何还能不顾安戎军城寨中的两千手足?你若降了,我曲贡担保,你定无性命之忧。至于公主,也一并请与吐蕃王庭上座,以礼待之!” “开乐公主已有策命在身,乃是回鹘汗庭的王妃。苏毗茹定要毁了这婚事,变相地让约茹渔翁得利?” “那不该是我能管的。”曲贡道:“传结赞尚钦的话,大唐有今日,实乃天之定数。回鹘、室韦、粟特、匈奴、黠嘎斯,还有安西北庭那些绰尔小邦,也迟早会众叛亲离。苍宣侯,你此行必定不能达成目的。唐皇的手段,不过是送去美女,妄图笼络人心,但已是计末,根本转不动那形势。吐蕃约茹亦是我吐蕃部署,有没有大唐开乐公主,安西亦必为我吐蕃所得。苍宣侯,我劝你早日丢下幻想,弃暗投明,来日共进长安,封王拜相!” 赵正长吸了一口草原上略带马粪味道的空气,抬头看向那山岗,吐蕃骑兵已经整队完毕。身后的安戎军,此时还在做守城准备。 他忽然就觉得,扯一扯闲篇,骗一骗时间,也不全然毫无意义。 “云天,传我的话。”赵正道:“告诉吐蕃结赞尚钦,今日围城,我杀了许多马。城内炖了马肉,用的是平凉的酱。咸淡适口,马肉酥烂。他若有兴趣,可进城一尝。” “苍宣县侯!”曲贡道:“你非得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 “别理他,传便是了。” 赫连云天点点头,高声嚷道:“吐蕃苏毗茹茹本,结赞尚钦。大唐苍宣县侯请你安戎军一叙。城中已备酱炖马肉,风味绝佳。军中更有美酒,足以慰藉长途跋涉的旅途劳顿!” 那结赞尚钦距离尚远,赵正看不清他长何模样。只是此刻却见那老匹夫捋了一把颌下雪白的胡须,似是在笑。 那苍劲的声音传来,竟是丝毫不以为意,“苍宣县侯客气了!待我拿下安戎军,苍宣县侯可记得,千万别踢翻了炖肉的瓦锅。老夫此生征战半辈子。唯有二好,一是大唐的炖马肉,二是大唐的妙女子!马肉我定是要吃,但不知公主肯否屈尊,陪老夫共度良宵?哈哈哈哈哈!” 赵正也不怒,哈哈大笑,回应道:“好说!公主那我便去说就是!左右按礼制,结赞尚钦乃我大唐的侄儿,开乐公主也是我大唐的女子,不差辈分!” 说罢,赵正摇了摇头,接着道:“哎!当日朗日伦钦光临寒舍,若是也如老尚钦这般好说话,也不至于横尸沃野,成了我平凉的肥料……” 结赞脸上的笑容显然滞了下来,他没料到赵正的反唇相讥来得如此果断。看来想在口舌上沾些便宜,激赵正一番是不能如愿了。于是当下便道:“老夫原本听达布伦钦说起过,说平凉赵正,善出良策奇谋,颇有治国治军之才。老夫原是舍不得与苍宣侯兵戎相见,但此一时彼一时,既然苍宣侯说话如此好听,老夫也就不说什么了。不如各自备战,刀兵说话?” 赵正推了推手,“但凭尚钦心情!” 赫连云天也跟着推了推手,传完了赵正的话,回头看见赵正呶了呶嘴,示意他退回来。 赵正原本以为吐蕃结赞尚钦如此身份的人物亲自上阵问话,是有什么新鲜话想谈,原来绕来绕去,仍旧是劝降带斗嘴的老一套。 赵正没机会抓他,早就失去了拌嘴的兴趣。 既然谈不拢,再说下去也没甚意义。 赫连云天盯着曲贡。 曲贡手里握着弓,双眼盯着赵正。 赵正感觉脸上发凉,后背冒出了冷汗。心道这货如今隔着自己也就七十步,不会突然射来一箭吧? 可曲贡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看着赵正转过了身,便要拨转马头回去。 抬头,却忽然看见结赞投来的那阴鸷的目光。 曲贡低下了头,轻策战马。 他能感受到结赞尚钦的视线越来越热。 可曲贡对赵正下不去手。 达布说过,要杀赵正,平凉就能杀。没杀成,那是赵正命不该绝。军阵中也能杀,没杀成,那是本领不济。河西民苦,凉州民众也苦。三十年战争,给大唐带来的是灭顶灾祸,可对吐蕃来说,何尝不是损耗过甚?是时候双方也该坐下来静静休养,好好生息。 曲贡清清楚楚。达布伦钦不想打仗,更不想与赵正这样的人打仗。 赵正也有机会杀曲贡,没杀,是因为赵正惜才,给了自己一条命。 曲贡永远记得赵正在墨宣抚摸着自己的伤口时说的话,来日上了战场,还有一箭要还。对于曲贡来说,那不是示威,那是保他曲贡性命的话术。 只是如今阵营不同,若军阵中再见,曲贡相信赵正定不会手下留情,自己也必不会手软。只是此时让他偷袭射杀,却也万万不能! 却忽然听赵正在身后呼唤道:“曲贡千总!” 曲贡停住了马,转过了头。 赵正拱了拱手,高声道:“墨宣一别,卿可安好!?” 曲贡抿了抿嘴唇,没有回话,转过头,继续向前,回到了结赞的身边。 赵正遥遥做了一礼,随后也甩开四蹄,奔安戎军而去。 唐军擂响了战鼓,城墙上传令军士往来奔喝。热油、滚水备齐,滚石檑木整备完毕,中军大纛随后升起,在飘扬的唐军战旗中,硕大的一个“赵”字,映入了结赞的眼帘。 “曲贡,你与赵正,在墨宣有何苟且?”结赞忽然问道。 曲贡身形一滞,摇头:“结赞尚钦明察,我被赵正阵前俘获,原本是活不成的,是他医治的我。” 结赞“哼”了一声,“当初你与达布都在平凉,为何死的却是我的女婿朗日?” “此事早有定论,尚钦此时何故又问及?”曲贡分明感受到了结赞尚钦眼里的不信任,这前年的往事,老尚钦始终不能释怀。在石堡城被唐军击败,已让他失了里子,持节向大唐凉王乞降,更是没了面子。他如今脑后垂着的三条火红狐尾,全是赵正给他挂上去的。 他恨赵正,到了河西恨不能活刮了那始作俑者。此次亲自率军围堵大唐送嫁队,志在必得! 站在结赞尚钦的角度,曲贡能理解。一而再再而三地倒在这无名之辈的身上,任何一个有身份的吐蕃权贵,都不会善罢甘休。 但此时曲贡不能争辩,毕竟他没有听结赞的军令,射杀这心头之恨。 结赞尚钦的脸上渐渐变得难看,坐在马上一边走,一边道:“你今日去看马吧,夺城之事,我自让别人去做。” 曲贡叹了一口气,只能单手抚胸,“是,尚钦!” “你心中是否暗自欢喜?”结赞又问。 曲贡抬起头,“茹本此为何意?” “哼!”结赞道:“不与那赵正正面为敌,曲贡千本日后在大唐还有个好前程!” “尚钦茹本!”曲贡顿时脸就红了,“若是如此说,曲贡便是死在安戎军城下,也在所不惜!” 结赞冷笑一声,“你以为你逃得了!?达布将你留下,不过就是为了嘲笑朗日已死,我无依无靠!你如今惺惺作态,是替达布藐视与我?” “尚钦!达布伦钦拳拳之心,只为河西子民的福祉!何以如今被尚钦如此揣度!”曲贡一时性急,顾不得情势,争辩了起来。 结赞见曲贡脖颈与额头青筋暴起,更是怒火中烧,“曲贡,老夫命你杀赵正你不舍得。原是应军法处置!但念你为苏毗茹出生入死多年,便留给你一个机会,戴罪立功!” 曲贡求仁得仁,立时便就下马,单膝跪在草地上。 “命你领三百奴军,临战先登!不破安戎,提头来见!” 曲贡知道方才已是惹怒了面前的茹本,他知结赞心胸狭隘,与达布伦钦有内部阵营之差,此时让他送死无妨,只盼不要牵连了远在吐谷浑的达布,于是当即使劲地捶打胸口,“曲贡定全力施为!” …… 正文 148、去吧 , 结赞是个小心眼的人物,赵正不知道自己的挑拨能不能奏效。 但刚回到安戎军,吐蕃便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牛角号的声音雄浑,呜呜呜地在山岗上响起。蕃军飞鸟使向各旗、各千户下达了结赞进攻的命令。伴随着战鼓声响,蕃军骑兵分两路,一路自西北向西,一路自西北向北, 呈人字型朝安戎军涌来。 “备战!” 右武卫也敲响了战鼓,城内八面牛皮鼓的鼓声“咚咚咚咚”急促地响了起来。赫连云天护着赵正在中军大纛,坐在女墙后,观察战况。 “上弦!” 赵正让唐军的三百弓手分作了两队,放弃了城头,他们在城内墙边列队上弦。 弓队只看墙头令旗挥动,指示蕃军位置。他们跟着令旗移动, 三百张弓抬起, 只等放箭的旗语。 吐蕃骑兵并不参与攻城,只是绕城而走,观察安戎军的破绽。他们善骑射,一蓬一蓬的箭雨扑向了城墙,有的越过了墙头,落在了城里,箭矢扎在了残破的墙上、屋顶,扎穿了土层,扎透了木板,它们落在了唐军弓队的身后,“噗噗”地响。 在几轮箭雨下,右武卫出现了伤亡。但城墙上的甲士顾不上包扎鲜血直流的伤口,因为跟在蕃军骑兵的身后,便是他们的攻城队。 吐蕃人攻城,头阵必是奴军。吐蕃是个奴隶国家,他们从河西、安西、天竺、霓波尔俘获了大量的人口。这些人被分作了数等,一等是吐谷浑人, 二等是汉人,三等是西域人,四等是天竺人,五等是霓波尔人。 除能帮助吐蕃的匠作手工艺人外,四、五等人是他们攻城时驱使的第一波炮灰,这些人成百上千,在流矢飞石的战场上,他们不仅没有防身的铠甲,往往还都身无片褛。他们在行军的路上,以绳串联,赤着双脚、扛着辎重,埋头默默不语。在攻城的路上,手无兵刃,只有挠钩。 在吐蕃人的眼中,这些人甚至比驮马都要命贱,是探查敌人布防、开辟攻城通道最好的工具。 在他们的身后,跟上的是五百吐蕃武士。 黑压压地一群,举着手盾,紧贴着奴军的步伐,朝着安戎军挤来。 “五十步!” 墙头的令旗左右地挥舞。墙下的右武卫弓队拉开了弓弦, 箭矢移向了天空,只等队正一声“放箭!”便齐齐松开了扣着箭矢的手指。 “噗——” 数百支箭汇成了一片寒芒, 从城内至城外划出了一道弧线,超越了城墙,像夏日的暴雨,从奴军的头顶淋下。 弓弦仍在颤抖,第二支羽箭却已搭在了弓身上。 “准备!” 弓身再次抬起,牛筋弓弦拉扯起那铁胎弓身,“咯咯”的应力声响起。 “放箭!” 第二蓬箭矢飞向了天空,然后与墙头射出的弩箭一道,朝城墙另一边密集的人群扫去。 带着奴军冲锋陷阵的正是曲贡,唐军的第一轮齐射过后,身后顿时躺倒了一片。曲贡加快了脚步,回头大吼:“跑起来!唐军的第二轮齐射要来了!” 奴军们哪里跑得动,眼看距城墙不过三十来步,墙头上的唐军忽然长身而起,向他们射来了要命的手弩、重弩弩矢,紧接着,天上也“嗖嗖”连声,唐军弓队的第二轮齐射接踵而至。 曲贡抬手射倒了墙上一个唐军,狂奔几步,躲过了如蝗群飞下般的箭雨。但奴军中,此时却如竹林中暴起的豆大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在了竹竿、竹叶上。羽箭打着旋,直直地射在人的胸口上、大腿上、肩膀上、头顶上,撕扯开了脆弱的皮肉,贯穿了人体,带着血花落在被火烧过的草地上。 箭矢入肉之声不绝于耳,惨叫声和闷哼声接连响起,随后此起彼伏。箭矢穿过身体,或是扎着肉里,鲜血顺着光秃秃的手臂和腿往下淌流。有人抱着额头,有人捂着眼睛,有人顾不上疼痛,一瘸一拐。 在右武卫严谨的军阵前,在弓矢与弩矢的立体打击下,他们如同秋天的稻禾,被成片成片地放倒。 他们终于停下了脚步,大喊着,哭嚎着,向后转身,想要逃命。他们赤着双脚,踩踏着起倒在草地上的同伴。他们开始往后跑,或者没有方向。耳边尽是同伴的嘶嚎,眼前全是被射成刺猬的尸体。 但他们充耳不闻,目不斜视,他们只看着远处的空地,跑过去了,便能活命。 墙上飞来的弩矢比他们更快,贴着他们的头皮飞去,射穿了跑在前面的同伴,那裸露在空气中的背上,被射出了一个血洞,鲜血溅在了脸上,湿漉漉的,黏糊糊的,迷住了眼睛。 可奋力地抹开眼前的血红色,吐蕃人的弯刀却拦在了逃命的路上。 “回去!回去!” 旗总们堵在他们的前方,手里的钢刀左右横劈,躲过了唐军箭矢的同伴,瞬间又倒了一地。 蕃军们恶狠狠地驱赶着,用手里的盾,和矛。 “再退一步,格杀勿论!”吐蕃人下达了最后的通牒,要么死在唐军手里,要么死在蕃军手里。想活着,或许上了城墙,才有那千百分之一的机会。 于是他们不得不捡起刚刚丢弃在地上的挠钩,抬起他们今日晨时踩拼接起的攻城木梯,麻木地又转回了身。只是队伍中仍旧有人一边踉跄向前,一边哭喊,哀嚎。但身后的吐蕃人追赶了上来,一刀一个,把不敢再上前的人砍成一具具尸体。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大吼一声,朝着安戎军城墙上的唐军冲了过去。 但随后,一支弩矢飞来,射穿了他的喉咙。他还没有吼出来的尾音,被这一箭射回了肚子里。他抱着喉咙倒在了地上,随后被人一脚踩在了脸上…… 右武卫第三轮齐射,放过了已冲到墙边的奴军,箭雨直奔蕃军而去。五百吐蕃攻城武士在付出了数十人的代价后,终于也到了墙边。 挠钩飞向了女墙,精铁钩爪抓住了墙头的砖块。吐蕃武士用刀劈翻了挡在身前的奴兵,随后抓着挠钩的绳索,顺着城墙开始攀爬。 墙头的右武卫丢下了手弩,抽出了横刀,也拿起了长矛和步槊。 立在远处的吐蕃弓手跟靠了过来,不住地向墙头和城内放箭。右武卫的弓队立时还以颜色,双方射出的箭矢在空中交错,你来我往。 一个吐蕃武士翻上了墙头,举着手盾挡住了一柄劈来的横刀,却被这巨大的力量推着又掉落下去,砸在了墙下密密麻麻的敌军当中。 更多的吐蕃人已经开始爬墙,右武卫的滚石擂木和烧得沸腾的马油随即泼洒滚落下去。火把也丢在了城下,点燃了被淋了一头的吐蕃武士。 攻城的人群开始混乱,大火也随即蔓延。 少数爬上墙头的吐蕃军卒,面临的是武装到了牙齿的右武卫甲士。河西的下勇武军在平地上对垒尚且拿唐军右武卫毫无办法,更何况如今一个防守,一个进攻。右武卫常年与下勇武军厮混在广袤的沙漠隔壁滩上,对彼此间的长短之处了如指掌。 利用城墙地利,右武卫三五成群,刀矛弩齐上,围杀那漏网之鱼,不过也就一合之事。 吐蕃人的尸体如同坠落的沙袋,丢下城去又如往沸水锅里下那羊肉饺子。 只要有这堵墙在,赵正丝毫不用担心吐蕃人能攻得上来。 但这改变不了这堵墙的本质,它静静地卧在这草原上,已有百余年的历史。经年的风沙在它身上横七竖八开了无数个口子,脆弱的城门与这些伤口比起来,都能算得上是固若金汤。 吐蕃人多,他们在坚固的西北城角上牵制住了唐军主力,骑兵绕城一周,也早已找到了入城的缺口。 飞鸟使自安戎军飞奔而去。 随后,牛角号声再次响起,山岗上的吐蕃军阵中,五百步卒离开了中军大纛,扑向了西墙的偌大空当。 他们甚至都不用撞开城门,因为挡在那缺口上的,只是一堆车架木料,跨过去,不费吹灰之力! 赫连云天眼见敌人越靠越近,脸上不由紧张了起来。 在那口子上的,是玄甲军。右武卫也发觉了蕃军的意图,连忙跑来请命,想要抽调西北城角的一队主力,就算是用身体堵,也要把吐蕃人堵在城外。 赵正却不同意,右武卫人少,他们如今能牢牢地把握战局上风,那是因为他们依仗的是高墙坚甲。若是让他们放弃这有利的地势,在这缺口上与吐蕃人血战,得不偿失。 赫连云天道:“侯爷!玄甲军初上战场,怕是不堪此重任啊!不如让他们上城墙,让右武卫去补防吧!” 赵正摇头,看向了他,“雏鹰总有要飞向天空的时候,玄甲军不是椒房里栽培出来的花骨朵。你们每月五贯俸禄,每三日一顿羊肉,死伤抚恤更是右武卫都不及。知道为什么?你们原本要应对的,便是这极端的战局。我信大柱,你呢?你可信与你一同翻爬祁连山的那三百同伴?” 赫连云天怔住了。 他忽然便想起了,当初赵正在玄甲军组建时说过的话。 河陇之地往后十数年,玄甲军将是拳头中的拳头,锋锐中的锋锐。他们要打的仗,是谁也不敢想的仗,他们会有很多牺牲,会死很多同伴。但他们苦练本领,原本为的就是舍了这一身刮,去赚那人人都羡慕的薪俸! 想来,这一仗在苍宣县侯的眼里,也就如同结伴攀爬祁连雪山一般,不过也就只是为了演练军阵。 赵正看着他,神色镇定,目光如炬:“古人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带你们来漠北,不是为了郊游踏青。就算没有安戎军,还有安西四镇,我仍然要带着你们踏遍约茹上下!你们是从八千人里挑出来的三百精锐,就算只练了三个月!云天,我对玄甲军有信心。” 赫连云天点了点头。 内心涌起了惭愧。 “那如此,末将领命,前往支援!”赫连云天咬着嘴唇,单膝跪地。 赵正抚了抚他肩上的铁甲,挥了挥手,“去吧,聪明点!” “是!”赫连云天拱手作礼,起身便离开。 一旁的曹荣愣了愣,看了看赫连云天的背影,又看了看赵正,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侯爷……” 赵正看向了他,“你也想去?” 曹荣吞了一口唾沫,道:“云天是我兄长……可中军,不可无人护卫……” “去吧!”赵正打断了他的话,环首看了看四周,“这大纛下若是被吐蕃人攻陷,你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放心,有右武卫在,我死不了!” “那侯爷,曹荣便就追随兄长去了!”曹荣神色肃然,行了礼,往城下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似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又回过头来,道:“侯爷!曹荣这二十年,就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只有在玄甲军,才吃上了我阿爷阿娘想都不敢想的大块羊肉……侯爷……” 说着,曹荣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抬起的脸上,却很坚强,“我去杀五个吐蕃狗!” 赵正笑了起来,握出一个拳头,道:“五个怎么够?杀十个!杀十个,我亲自给你请功!” “唯!”曹荣双手“啪”一声抱拳,“但凭侯爷吩咐!说十个,我便去杀十个!” 赵正摆了摆手,蹙着眉头,“滚滚滚滚!” 曹荣追着赫连云天,两人一道回到了玄甲军。 玄甲军一直作为机动补充力量,防的就是右武卫堵不住的口子。如今西北一线战事已启,东边却仍旧没有动静。 赵大柱派人去问了朗多秦,但朗多秦并不在意,室韦人大军还未聚齐,眼下不过千把人而已,若不是守城重要,五百右武卫就能冲出去扫平这帮乌合之众。 天黑之前,东边无虞。 赵大柱又去问西北城角,那边赵正亲自督战,战况正酣。西北城角不过片甲之地,如今双方齐聚上千人马,杀得难舍难分,无人理会。赵大柱正自在想那些用车架子堵住的缺口该是如今安戎军的致命所在,吐蕃人不可能不察,于是回到玄甲军,刚想主动布防,却见赫连云天二人齐齐而来。 “你们怎地来了?大纛下不要人么?” 赫连云天拱手,神色肯定:“司功!侯爷有令,玄甲军出击!” …… 正文 149、反击 赵大柱点了一把火,然后丢在了封堵城墙的那些车架子上。 在那堆破木头中艰难爬行的吐蕃人开了窍,见了火起,又纷纷的退了回去,然后从墙外也点了一把火。 火焰很快熊熊燃起,变成了阻挡双方的一道火墙。那火墙燃烧地旺盛,不一会儿, 就变成了冲天的火焰。 这把大火迟滞了吐蕃军队攻城的节奏,而西北角吸引右武卫主力的曲贡仍然还在带人猛攻城墙。攻城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蕃军尸体在墙下堆成了山,唐军在墙头的两百右武卫业已伤亡过半。 滚石檑木该丢的丢了,该砸的也都砸了。锅里的马油尽管省着用,此时也已是干了。西北角的唐军成了强弩之末, 而更多的吐蕃武士已经爬上了城头。 朗多秦派来的军令侯使眼看西北墙角的形势危急,都顾不上自己的身份, 跪在地上请求:“侯爷!蕃军攻势一浪连着一浪,西北墙角已是油尽灯枯,就算不抽人协防,至少也调来东墙的滚石擂木和马油吧!” 赵正却端坐大纛之下,稳若泰山。 “不必,还远未到决战时刻!” “侯爷!一营要撑不住了!” “多说无益,再议者斩!” 赵正冷着脸,再次否决。 他望向了侧后方,赵大柱和玄甲军都骑上了战马。 城墙缺口的火势仍旧熊熊猛烈,还未有熄灭的迹象。蕃军转而去攻击安戎军的东城城门,但此时的城门,早已被赵正堵了个严严实实,门后堆起的瓦砾、碎石、泥土足有丈余厚。那些都是城内倒塌的房屋,被临时加固在了城门的方向。 别说吐蕃人没带攻城锤,就算带了,又如何!破了城门,他们也同样进不来。想要大举入城,要么爬墙进来, 要么等火熄灭,从城墙缺口涌入。 赵正闭上了眼睛。 赵大柱啊赵大柱,我的意思,你领会到了吗? 这把火不灭,吐蕃在西北墙角的佯攻便就成了主攻。他们把右武卫牢牢地吸引在这墙上,但友军一刻进不了城,他们便要接着投入对西北墙角的攻势,以此给右武卫带去压力。让他们不能轻易分兵驰援。 肉眼可见,右武卫在墙头损失惨重。但吐蕃人越打心却越凉,仿佛那狭窄的墙头上,右武卫总也打不完,往往付出三五人的代价,才能砍死砍伤一个唐兵,可再上墙时,墙上又满了。 不知是因为唐军军资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蕃军第六次进攻,唐军却不再射箭。墙上也没有石块、原木丢下。只有烧开了的井水能造成减员。但这杯水车薪挡不住吐蕃人的挠钩。吐蕃步卒新换上阵的三旗人马很顺利地接近到了墙角。 曲贡此时已是多处负伤,但见援军抵达, 也没有废话,直接指了指头顶,道:“唐军弩矢用完, 此刻只有肉搏。众军士皆为我下勇武军精锐,此战必能拿下这安戎军的城头,听我号令,随我攀墙!” 一百多人“嗷嗷”直叫,抓住挠钩的绳索,便直往上攀去。曲贡被从城墙上打下来五次,此时再往上去,已是感觉乏力,但他不能放松,咬紧牙关一马当先。 但随后头顶浇下来一锅滚烫的开水,身下跟着他攀爬的蕃军将卒惨叫一声,滚落下去。曲贡的手上、肩膀上也被浇了个正着,开水顺着甲胄的缝隙流淌在胸口、后背,从手腕顺着手肘流淌到腋下、肋下。 剧烈的灼痛传来,可曲贡并没有松手。他怒目瞪向墙头,只见墙上两个唐军兵卒被远处射来的一蓬箭矢击中,闷哼一声,倒向了墙内。 “勇士们!唐军撑不住了!”他大吼一声,两脚奋力蹬墙,在那沙化的城墙上擦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各出蕃军也明显感觉到城墙上的抵抗越来越微弱,挨了几锅开水之后,西北墙角的十余条绳索上,满满当当的挂满了人。 曲贡翻身过了女墙,一抬眼,两柄横刀自左右扫来。他连忙一低头躲过,在地上一滚,避开了刺来的长矛,转身抽出腰间的弯刀,横着劈倒了一个唐军长矛手,起身又一刺,结果了一个横刀手。 但更多的唐军甲士向他涌来,横七竖八的长枪短矛从四面八方捅刺过来。曲贡腹间连中三矛,他忍住剧痛,握着矛杆一路又退到了女墙边。还想抵抗,唐军的长矛手齐吼一声,一起用力。长矛贯穿了曲贡的背甲,曲贡再也撑不住,两手抱着矛杆,就要往墙下翻去。 就在这时间,三十多吐蕃武士已经上了墙。墙头上的右武卫此时也仅剩七八十人,眼看精疲力竭,抵挡不住,再多上来几十人,这西北墙角就算告破。 可曲贡翻下墙的那电光火石之间,却忽然听见了一阵“啪啪啪”的脚步声响,他转眼看去,却见唐军一队粗壮的汉子,整整四五十人,背着弓,举着手里的拍刃、拎着斩马刀,自墙下拾阶而上,补入了战场…… 那是城墙下的两队唐军弓手,他们被赵正保护地十分妥当。 墙上少一人,他们便补一人。是以无论吐蕃人怎么打,墙上的唐军始终还有那许多。 曲贡倒身掉下了城墙,随后,他看见更多的吐蕃武士也跟着掉了下来。 唐军弓手的战斗力,下勇武军是十分清楚的。他们力大无穷,身材魁梧,一手举起一个人,能当锤耍。四十余弓手上墙,最明显的结果便是气喘吁吁才爬上城头的蕃军,便又像下雨一般地往墙根下直落下去。 曲贡掉在了一具尸体上,他想爬起来,可腿已摔断,他想抬起手臂,可手臂也已摔折,他艰难地扭动着脖子,胸前一口气憋在肺腑里,半天都没能喘出来。他使劲地吞了口唾沫,眼前黑乎乎的一片,感觉天地正在旋转,脑袋里涌现出了无边的黑暗,正向他席卷而来。可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一个同伴惨叫着从墙头直朝自己摔落而下,那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赵正坐在大纛之下,眼看着远处墙头曲贡再一次掉落城墙,心里不由暗自叹了一声。 他对曲贡的印象其实并不坏,相反,这个射中自己两次的敌人,反而让赵正有一种没有来头的亲切感。他喜欢这个粗狂的汉子,或许也是因为他是这个世上让赵正颇为忌惮的一个人才。尽管他是敌人,但以这般方式就此死去,赵正心里仍旧有一些隐隐的不舍。 他再一次闭上了双眼。 摇了摇头。 方才吸进肺里的那股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可惜了。 正自感叹间,却听“砰”地一声,东墙城门被吐蕃人砸开了一个洞。 但那洞的后面,让原本应该极为开心的吐蕃武士,瞬间绝望到了谷底。 全是沙土、碎砖。 一截残破的原木椽子裸露在外,斜斜地从那些碎土中显露出来,腐朽的木料被这动静震颤着直往下掉渣,纷纷扬扬,仿佛笑得花枝乱颤,嘲笑着面前这群吃力不讨好的高原武士。 “当当当当当……” 蕃军鸣金。 传令收兵。 岗上飞下两骑飞鸟使,分报左右:“结赞茹本军令,全军撤退!稍后再全力攻城!” 赵正抬眼看去,只见山岗上又挤满了吐蕃的骑兵和攻城步卒。 他们到底是人多,这城墙下的尸体都堆成了山,可他们还能聚集起强大的力量,给安戎军致命一击。 砸开了城门的吐蕃人傻愣了许久,这才忿忿不舍,从城门边撤走。 西北墙角残余的攻城队也顶着墙上零星的箭矢,收拾了残局,往山岗上撤退。 “胜了!” “胜了!” 墙头上右武卫满身鲜血,倚在女墙上面露欣喜。这一个时辰下来,蕃军一浪接着一浪,如今终于扛不住撤退了。 他们抱着手里的矛,杵着刀,或跪,或爬,挣扎地爬在墙头,远远地看着吐蕃人狼狈地往上岗上奔逃。 右武卫的笑容被眼中流下的泪水冲刷,终于支撑不住,躺倒在了呗鲜血浸透的地砖上。他们已顾不得庆祝胜利,能活下来,便是老天最好的眷顾和祝福。 赵正站起了身,他看向了赵大柱,恰好,赵大柱也看向了他。 赵正点了点头。 赵大柱也点了点头,然后掏出了面甲,盖在了脸上。 身后的赫连云天牢牢地抓住了马疆,看着城墙缺口那火焰越来越弱。 “玄甲军听令!”赵大柱的声音中气十足,洪亮震颤,墙上泥土“飒飒”而落。 “右武卫把墙头变成了血肉磨坊,他们打退了吐蕃人六次进攻,墙下尸横遍野,蕃军士气全无!我们也歇够了吧!歇够了又该如何!?” “杀出城去,直取蕃军中军!”赫连云天振臂高呼,身后三百玄甲军顿时响应,“杀、杀、杀!” “亮我军旗!随我冲阵!展我大唐铁骑雄风!!”赵大柱大吼一声,“驾!” 坐下战马仿佛感受到了赵大柱的豪迈,长嘶一声,奋起四蹄,朝那将息未息的火焰奔跑而去。战马健硕的四肢蹬地一跃,眼见三丈之远,披着甲的马身“蓬”一下撞塌了堵在缺口处此时已被烧成了灰碳一堆碎木,火星顿时四溅,远远看去,仿佛神兵天降,踏星月而来。 黑色的玄甲军战旗树立,迎风招展。三百将士紧随其后,一路踩踏着满地的火星,冲出了安戎军…… 赵正招手,传令使单膝跪在了地上,“侯爷!” “调东墙朗多秦!” “是!”那令使显然脸色一喜,可随即又担心起来。 “可东墙外还有室韦人!” 赵正摇头,“他们要攻城的话,早就攻了!告诉朗多秦,我只要三百骑兵,让他守好墙头!” “唯!” 令使闻言领命,连忙跳下了墙,骑在马上便往东墙狂奔,赵正起身,走到了伏尸遍地、鲜血满目的西北墙角。 老子也不过了! 所谓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蕃军仗着人多势众,一门心思只想着攻城,可他们在山岗上,却顾此失彼,毫无防御工事。加之攻城挫败,士气已然掉落谷底。 此时还不紧握战机,趁他病,要他命? 若是再给他们机会重整旗鼓,安戎军怎么守!更何况东墙外还有千余室韦人虎视眈眈,他们无非是想看着大唐与吐蕃两强血并,谁胜了又有什么关系? 赵正决定倾力一搏,但他首先得感谢浴血奋战了两个时辰的右武卫。 他不去看赵大柱如何顺着山岗西边的山沿缓坡仰攻向上,也不去看东墙倾巢而出的唐军骑兵是如何当着室韦人的面出城绕行,从山岗东边仰攻向上。更不去看那些刚从安戎军撤下的蕃军如何被唐军重骑碾压斩杀…… 吐蕃人还有两千余人马,或许还有更多。 但那又怎样? 他们齐齐地聚在蕃军大纛下,正盘算着如何让这四处透风的安戎军变成困守唐军的瓦瓮。他们在图纸上比比划划,争论着哪里好打,哪里能潜入进城,哪里白天不能上,哪里晚上才是最好的攻城地点。 但唐军的六百铁骑并没有把数倍于己的蕃军放在眼里,显然把他们当成了一盘菜,如风卷残云,自东西两面直插而去。 赵正蹲了下来,轻轻地将脚下一名死去的唐军右武卫枕在了一块鲜血浸透的墙砖上。他端起吊在那同样是鲜血染透的胸甲上那块木质军牌,仔细地擦去血污,静静地端详。 “林二郎,河东汾阳人,景中十四年生,景中二十八年入伍……” 短短的二十二个字,概括了这才十八岁的少年一生。 赵正的心情变得十分地阴郁,他把那军牌摘下,放进了袖兜里。转身,看见墙头上的右武卫,都怔怔地看着自己。 “侯爷……” 他们跪了下来,痛哭流涕。 赵正被他们感染,眼泪也有些挂不住,他拍了拍他们滑不留手的臂膀,安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不敢多看这些被他当作了炮灰,吸引吐蕃人的右武卫们。他不给支援,不让他们停歇,只让他们不断地射箭、挥刀、捅刺,让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冰冷的墙砖和滚烫的热血上,让他们用生命和鲜血击垮吐蕃人的士气。 他打残了这个营,他亲手送走了两百七十名右武卫将士的性命。 赵正告诉自己,他是为了大局,是为了保存玄甲军反击的实力,是为了震慑室韦。但他仍旧怕自己哪天睡到半夜,会被这血淋淋的场面所惊醒…… 正文 150、掩杀 结赞原本并不想停止攻城。在所有人看来,再来上两轮,安戎军城墙上的唐军必定崩溃。 但他们高估了蕃军在草原上的战斗力,一千余人被几百唐军牢牢地钉死在一个小小的墙角,死伤遍地。攻上城墙,随后被击退,再攻上城墙, 再被击退。来来回回五六次,而寻找破绽入城的一个千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仅仅只是敲开了一扇并没有卵用的城门,让城墙上鏖战致死的数百吐蕃勇桂死得一点价值都没有。 再打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硬碰硬根本赚不到便宜, 结赞将失败归咎为下勇武军在河西的日益颓废与堕落。心里对达布的怨念顿时越发深重。 想去岁六月, 中勇武军突袭石堡城,仅用一个昼夜便就拿下了号称天险的城堡。与唐军左武卫你来我往,尽管死伤者众,但依然能抵挡数万唐军的疯狂进攻。 若不是粮草不继,后援不及,谁胜谁负未必能有定数…… 此次北征漠北,河西来了四个大千总,除去如今生死不明的曲贡,面对这局面,其余三人也都三缄其口,不愿多说什么。 可血淋淋的数字摆在这,城墙下那一堆尸体摆在这。 两个时辰,二十二旗近七百人攻城,其中十八旗尽没,没能回来一个。 可结赞仍旧怪罪他们攻城不力,言语上颇多指责。 “看来,达布伦钦在河西这几年,武备荒废地都不记得勇武军勇桂们是吐蕃最英雄善战的武士了。”结赞深吸一口气,“遥想二十年前, 我与老赞普出兵沙洲时,唐将也是如今这般据守,是我,率三千勇桂攀爬城墙,连夜攻克了唐军守城的五千精锐。那一仗,我斩了唐人八千首级,屠了满城一万遗民。打通了玉门关与楼兰,才有如今约茹在安西的局面……” 众千总互相看了一眼,无不叹气摇头。 结赞尚钦原是吐蕃大相,一言九鼎。去年陇右兵败之后,自请降罪,来了河西。他不似达布,达布在河西以民生为重,从不轻言兵事。但下勇武军并没有马放南山,他们日日备战,夜夜枕戈,军中仍旧日夜操练。说他们打不过唐军,是因为右武卫兵甲犀利, 迅疾如风,动则如雷,军令严谨, 战阵娴熟。但说他们武备荒废,却是血口喷人,纯粹莫须有。 结赞来了之后,一直想在河西动手,只是右武卫早已察觉,让他们无机可趁。这回到漠北,结赞是力排众议,亲自领兵,不知道的人只道他是想一雪陇右前耻。可知道的人都知道,结赞明面上是想联合室韦,抓了大唐公主,不让唐鹘顺利联姻,要给大唐上眼药。实际上,他更多的是想报朗日之死的大仇。 曲贡就清楚,因为达布与他说过这些事,上下约茹在卫茹的眼里,又能高到哪去?结赞心眼极小,你说他肯为了上下约茹去打唐军?这事无异于天方夜谭。千总们也清楚,这在河西不是秘密。可结赞暗地里收买杀手,去刺杀赵正,行为肮脏地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这种事若是传扬出去,怕是河西上下都不会高看结赞一眼。若是让唐廷知道此等腌臜勾当,怕是早就拿这个当借口,迟早铲了河西墨宣外的四水军镇。 三个千总同时长叹一口气,怕是唐廷早就知道了。只是如今军力不济,暂时忍着。有朝一日,这必定也是唐廷发兵河西的一大借口。 结赞尚钦这人,真的上不了台面。他脑袋后那三条狐狸尾巴,看来还是少了一些。 “收兵吧!”结赞似乎真的打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不知是感叹下勇武军的不争,还是后悔来了漠北,当即传令鸣金。 众千总长舒一口气,原本这攻城作战,须得从长计议。守军布置、军械配置、城防弱点,须得一一探查清楚,哪有像结赞这般,一上来就照着城墙猛攻两个时辰的? 如今攻城挫败,以致丧师辱国!这罪名,他卫茹来的结赞不用承担,可却又落在了苏毗茹下勇武军的头上…… “当当当当当……”的鸣金声响起,城墙下煮开水一般沸腾了起来。 攻城的下勇武军不得已,撤出了战场。可紧接着,变故横生。 却见一面黑色唐军战旗自西墙而出,战旗下,数百黑甲唐军纵马驰骋,追着败退的吐蕃攻城队疾驰而来。 当先一员猛将,手持一柄开山大斧,追上一旗人马,三轮两劈,当即飞起六个吐蕃勇桂,残肢断臂飞了丈余高,鲜血如雨般洒落。 那员猛将身后,跟着的黑甲唐军更是一往无前,铁蹄踏处,寸草不生。只一个冲锋,蕃军两旗人马顿时烟消云散,变成了一地的碎尸。 惨叫声和惊呼声响彻了起来,传了几里地到了结赞的耳朵里。 “速派马队支援!” “是!尚钦!” 吐蕃骑兵早已集结,只等一声军令,便追下山岗,向那唐军骑兵迎面撞去。黑甲黑旗的唐军骑兵不退反进,冲散了正在结阵的吐蕃步卒后,马鞭一扬,那持大斧的猛将一马当先,仰坡朝着吐蕃骑队杀来。 身后二三百唐骑也散开了队形,只听空中“嗖嗖”连响,唐军逼近一轮弓弩,先是射翻了数十骑吐蕃骑士,随即丢弃弓弩,手持长枪马槊,作震天喊杀。正面冲突,吐蕃骑兵从来不是大唐铁骑的对手,虽然占据了居高临下的态势,但一个照面,仍被这黑甲骑队撞得七零八落,长枪马槊之下,当即便添亡魂上百。 大斧落下,战马筋骨俱碎。长枪刺出,前胸后背连人带甲被从马上捅落,钉在了青绿色的草地上。披着重甲的焉耆大马更是蔑视着从高原来的杂种异类,头顶蹶撂,铁蹄践踏,场面异常血腥。 “这是……”结赞一时语塞,“这是唐军哪支队伍?” 众千总纷纷摇头,却见那黑甲唐军已是勒转马头,变作居高临下的姿态,军旗一挥,唐军齐声大吼“杀!” 便朝已处于低处的吐蕃骑兵再次发起冲锋。 山岗上吐蕃众官佐登时看得目瞪口呆,若说与唐军作战,他们最有经验。右武卫虽然勇悍,但下勇武军怕的却是他们的圆滑。而眼前这支黑甲骑兵,直上直下,毫无技巧,拼的就是谁更能冲撞。 吐蕃骑兵占据高处都不能占得便宜,更何况此番又被唐军占了地利的优势。重装骑兵加上地形的加成,冲锋起来更具威力。 吐蕃骑兵哪里还敢硬扛,来不及结阵,唐军已然杀到眼前,那亮晃晃的马槊直刺而来,当即便有吓破了胆子的蕃军骑士,转身就跑。吐蕃旗总们嘴里喊出了血,但听马蹄声隆隆,耳边杀声震天,顷刻间,便成排成排的被唐军大马撞飞出去。 剩下的吐蕃骑兵就算心有余,力却是不足了。趁着唐军马队还未到跟前,扭头便跑的人,便就越来越多。起初旗总们还能在阵后督战,可眼看那唐军杀气太浓,手底下士气毫无,一转眼间,他们便直面唐军铁骑。顿时也顾不上越来越散的马阵,也跟着一块逃跑。 赫连云天冲得太快,连赵大柱也被他甩在了身后,他追着面前不过十数步的吐蕃旗总,坐下战马越跑越快,那旗总听见身后沉重的马蹄声响,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追着自己的那唐兵脸上罩着黑色的面甲,只露着两只散发着要吃人般的凌厉眼神的眼睛,手中长槊直指自己的后背,心里顿时一慌,脚下恨不得再加一把力气。可前后左右都是人,混乱的场面马都没地方跑。 赫连云天很快追到了身后,只一捅,马槊轻易地刺穿了那旗总的鱼鳞背甲。赫连云天感受到了手里一阻,随后又是一阻,他顺势再双手一挑,那瘦小的旗总就上了天。 “噗——” 马槊甩掉了刺穿的人体,那旗总在天上划过了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被随后赶到的唐军铁蹄踏成了一地的肉泥。 玄甲军初战,端的就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气势。算上对上吐蕃撤退的步卒,三百铁骑毫不畏惧、无所顾忌地直冲杀了三阵,马下亡魂已过数百。吐蕃人分明感受到身后追着的不是人,而是一群杀神,骑着马是越跑越快。玄甲军重装重马,依靠山坡惯性冲得第三阵,已是强弩之末,再追却是追不上了。 赵大柱大吼一声,“转!” 军旗随之挥动,从山坡下转向了西边山沿。玄甲军全队转向,跟着军旗望着山沿爬去,眼看上了山沿,往东,便是吐蕃中军。 赵大柱放慢了脚步,身后黑色铁骑越聚越多。那黑压压的人马自远处看去,如乌云一般,盖脸而来。 他们在整队。 “尚钦,唐军凶悍,你且暂避锋芒!” 千总们一看这架势,唐军这是要直冲中军啊,于是连忙劝说结赞,“军阵凶险,莫不要被唐军趁了空隙!” 结赞虽然人品不行,但久经军阵,知道何时凶险。此时中军大纛周围,仍有千余马步各队,唐军骑兵想要冲到面前,怕是万万不能。于是沉着冷静,“慌什么,我还没死呢!布阵!” 东边的骑兵也被调到西边,吐蕃步卒开始结阵,准备迎接玄甲军的冲击。 可是玄甲军还没动起来,东边却又是一阵惊呼。 结赞转头看去,却见安戎军城墙的东北墙角,尘土飞扬。定睛看去,却是右武卫三百骑兵已经上了东边山沿,大队鲜黄色铠甲闪亮,日光下,更是点点星光,直刺双目。 战场上双方的视线早被玄甲军聚拢起来,等吐蕃人发现右武卫骑兵突袭东线时,已是来不及布防了。 “室韦人!真的猪狗不如!”结赞顿时就明白了这前因后果。唐军在这两个时辰内,趁着吐蕃军队奋力攻城之时,厚积薄发,暗暗地积蓄着反击攻势,只待攻城蕃军一退,便趁虚掩杀而来。 六百骑兵! 至少六百俱甲重骑! 这支唐军,他们不过区区一千多人,居然有如此多的骑兵? 千总们也慌了神,此时的山岗上,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光秃秃的草地上没有拒马桩,没有陷马坑,甚至连像样的步卒军阵都积攒不齐。面对唐军铁骑,焉能全身而退? 就算能跑,跑下了山坡,那不就等于把后背卖给了唐军骑兵?他们居高临下,一轮掩杀冲锋,又要死多少人? 有人扯着结赞上马,可结赞还在坡口大骂:“我誓杀室韦猪狗!这帮背信弃义的蛮夷!” “尚钦,快走,我来抵挡!” 有人一马鞭抽在了结赞的坐骑身上,那战马吃痛,不顾马上结赞辱人娘亲的骂声,甩开四蹄,便朝坡下跑去。亲卫队也顾不上杀到面前的右武卫,拱卫着结赞一路向北,头也没回…… 玄甲军在山岗上冲杀了数阵,直至与右武卫顺利会师。 赵大柱在乱军当中,看见朗多秦以一当百,手中双锤之下,几无完尸。杀得下勇武军哭爹喊娘,横尸遍地。 再一转头,山岗上已再无站着的吐蕃人,右武卫乘胜追击,直追出了六里地,若不是蕃军骑兵奋死阻挡抵抗,他们能杀穿整个吐蕃败军。 只是这几阵激战,再加蕃军迟滞,坐下的战马也跑不动了。右武卫望着逃遁的吐蕃大纛,纷纷往地上啐出了嘴里含着的一股怒气。 狗贼!跑得倒是挺快! 便连赵正也没想到,此战战果甚大。蕃军三千多人,玄甲军至少杀了四五百。右武卫这一阵掩杀,少说也干掉了五六百。 算上他们攻城的损失,吐蕃人剩下的,已不足一半了。 入夜时分,最后一匹战马步入安戎军。赵大柱清点了玄甲军人马,微微叹了一口气。 赵正立在城墙的缺口处,那边太监们带着匠作正在填补城墙。 此时已无大车可用,封堵城墙的,用的都是吐蕃人的尸体。 那堆叠成山的吐蕃勇桂,一层一层,像山一样…… 正文 151、援军 可让赵正担心的是,吐蕃人暂时退却了,室韦人却没走。 不仅没走,反而夜里又来了几批人马。 站在墙头看过去,室韦人已经搭起了营帐,微弱的火光下,有人正在布置拒马, 挖掘防马沟。 白日里他们动都没动一下,就像一只修仙的老鳖,静静地看着面前一只乌龟打败了一只蟾蜍。 右武卫派出去追踪吐蕃人的斥候回报说,蕃军大队在安戎军外往北三十里的一处山谷里驻扎了下来,设了营帐,看样子也是不想走了。 这让赵正很是忧虑,送嫁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大规模交手。骑兵能占便宜,是因为吐蕃轻敌,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再想复制,却难上加难。不仅是因为战马、人员损失,更是因为无论是吐蕃,还是室韦,眼下都已经对唐军重甲骑兵有了防备。 如今想安然地离开安戎军,没有回鹘的援军是万万不能的。烧毁的物资不用担心,但损毁的车辆却无法增补。公主的依仗、陪嫁的金银,一路西去的粮秣,总不能让人扛着走。 可现在谁也不能保证回鹘左部已经知晓了安戎军的窘境,算算时辰,胡一道到没到还是个问题。他会不会已经被吐蕃人发现了踪迹,会不会已经躺在了哪处阴暗的犄角旮旯里静静地死去…… 要是有个手机该多好啊! 赵正抓着城墙上落下来的粉,惆怅的望向了天上的星幕。 在这些都没有解决之前,安戎军的队伍一日都动弹不得。 此消彼长之下,谁也不知道吐蕃还会不会增兵,室韦又什么时候在东墙再来一次? 赵正一想到这,头皮就发麻,感觉束手束脚,施展不开。他如今就算是只猛虎, 也被群狼困在了一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土坟里。他不信任回鹘人,但又不得不指望回鹘人。原本还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迈,可打完了这一仗,现实如同黑幕一般地笼罩下来,便就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凉。 伤兵营地里已经躺满了人,玄甲军三十二人阵亡,四十六人重伤。右武卫算上西北城角,阵亡已超三百二十人。这才一天,这才打了一仗,一千三百人的护军,就已十去其四。 “元良,你怎还在墙上?”赵大柱裹着手臂,在墙头找到了赵正。 赵正闭着眼睛,缓缓地坐在了墙砖上,抱着双臂,蜷着身体。他看着远处室韦的军帐, 摇了摇头, 轻轻道:“大柱, 我想平凉了。” 巡逻的右武卫举着火把从不远处路过,城外的空地上也搭起了火堆,防备室韦趁夜偷城。漫天的星光盖在脸上,被那微微的火光映衬着不断地跳动着。 赵大柱挨着赵正坐了下来,他想开口安慰,可他嘴笨,不知该怎么开口。赵正是个怎样的人,旁人不清楚,但兄弟们却懂。 这人重情义,心地仁厚,却不是个领兵打仗的人。今日让右武卫填墙头,不给支援,不给物料,连箭矢用完了都不补充。 赵大柱知道赵正的心里有多痛苦。 他想示敌以弱,让蕃军看见城破的希望,让他们多填一些人进来,对他们的有生力量进行大量的杀伤,以惨烈的肉搏彻底击溃他们的士气和精神,为反击创造最为有利的条件。这般打法换做旁的什么领军卫、骁卫,可能早就崩溃了,也就只有右武卫生生地硬扛了下来。 但这代价确实大了些,战后的赵正也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赵大柱捅了捅赵正,“元良,咱就想点好的。” 赵正扭过头看他,“此地还有好的?” 赵大柱嘿嘿嘿地瓮声道:“我今日被吐蕃人的羽箭射中了手臂,当时我就想啊,我们若是打不过,困在这安戎军里,诶!至少粮草、汤药不缺啊!不是带了两个月的粮草么,省着点吃,撑他半年不是问题啊!咱这半年,一天杀他一百个不算多吧,你算算,他吐蕃狗就算举国来攻,他也吃不住啊!” 赵大柱闪着眸子,一脸不会说笑话的模样,赵正却“吃”一下笑了出来,“那也不错啊,咱就守在这,杀他个十七八万,在这安戎军有一个算一个,人人都是公爵,个个都是上柱国!” “那不能!”赵大柱一本正经地摇头道:“大家都公爵上柱国了,谁听谁的?” 赵正笑了笑,没有接茬。他突然想起了赵吉利,若是他在,这会儿说起笑话来肯定比赵大柱的中听。 两人默默地抬头,看天上的星星,赵正正自想着明日该如何对敌时,忽然听见墙头不远处,右武卫巡哨忽然指着远处的室韦大营大叫一声,“有情况!” 赵正一怔,心说不是吧!以为室韦人连个安稳觉都帮唐军睡了,心里顿时大骂一声,爬起身来一看,却见远处大营火光顿起,耳边也隐隐约约传来了人声鼎沸。 “走水了?”赵大柱脸上露着欣喜,“此时正好,元良,我带人冲他一阵!” “慢着!”赵正一把拉住了赵大柱,“是被偷营了!你且看着火势,营中东南西北四角皆起,走水怎会走成这样!” 赵大柱细细一看,确如赵正所说。军营中走水是常事,可东南西北一同走水,那不是偷营是什么?于是当即吃了一惊,心道就算回鹘人得到了消息,他也来不及就在今夜偷营,正自惊疑间,城墙上“咄咄咄”忽然敲响了梆子,右武卫大声道:“西南方向,数十骑人马!” 墙头右武卫听见了示警的梆子声,连忙起身,火把点亮。 队正高声道:“架锅烧柴,准备马油、滚石擂木!弓手预备。弟兄们,听我号令,准备退敌!” 一时间“哗啦哗啦”的甲片摩擦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东墙大队的右武卫从墙下跑步上墙,墙头各处篝火点燃,大块凝固的马油被搬到进了瓦锅中。 赵正一眼望了过去,只见三五百步之外,布在城外的火堆阴影外,似是真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马队带起的风刮着那火苗乱窜。及二百步,火堆越来越多,光线越来越亮,赵正定睛一看,却见那马队二十余骑,各个身着亮黄色军甲。 “是右武卫!”赵正的脑袋当时就“嗡”地一声炸了,头皮也跟着一阵发麻。 送嫁队的右武卫已全部入城,就算有流落在外的散骑以及派出去还未回来的斥候,也不可能有二十余人。 这是右武卫,右武卫在偷室韦大营! 他知道右武卫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可脑袋里紧接着就是一片混沌。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的感受,只觉得在这遥远的漠北,亲眼看见了友军的驰援,复杂的心情一时无以言表。 “我去开门!” “慢着!”他握住了同样激动的赵大柱,仍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敌情复杂,先确认身份!” 赵大柱一想也是,于是停步下来,继续观望。 那队身着右武卫军甲的骑兵直到了城墙一百步外,墙头的右武卫终于射出了一箭。 那箭矢带着火,在空中划过一道曼妙的弧线,“噗”一声,扎灭在马队前。 “城下何人!?” 值夜的队正显然压抑了自己颤抖的嗓音,但出于职责,不能放松警惕。 却见那二十余骑停下了马步,只有一人引弓而来,踱步到了城墙下,高声道:“我乃玄甲军司法,平凉胡三大,你自去请苍宣县侯忠武将军……” 那人还未说完,却听赵大柱大吼一声,“胡三!怎地是你!?” 赵正一时也没认出那人便是胡三大,只是觉得身形较为眼熟,此时听他自报家门,那口音,那嗓门,那声色,确是胡三大无疑。 “我去我去!” 赵大柱一时激动地不知从何处下墙,赵正却拉着他,两人顾不得战时管制,从城墙残**一路跳到了城外,扑上前去,墙头的右武卫连忙也跳下来十余人,紧紧地跟在了两人的身后。 胡三大扭头一眼,就看见了赵正,登时从马上翻身而下,奔跑了过来。 “元良!” “三哥!”赵正激动到语无伦次,一把抱住了胡三大,“你如何来了!?” 胡三大道:“说来话长,不单是我,王长史、金司兵、吉利也来了!” 赵正伸头望去,身后二十余骑他一个都不认识,反而身后的右武卫激动了好一阵,这里面全是他们的熟人,双方冲撞在了一起,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柳阿木你还活着啊!?咱弟兄听说你不是去了凉王卫队吗?怎么来了漠北?” “老子也想死啊,吐蕃人他不让啊!哈哈哈哈……” “那便好!来安戎军前,我们还担心此处已被狗贼偷了,心说若是墙上挂的是烈焰狮子马,老子们也跟着你们一起去见那阎王鬼了!还好还好!” …… 胡三大脸上的兴奋洋溢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他松开赵正,道:“线报说,河西下勇武军异动,线报到的第三日,我与吉利就被叫去凉州府了。凉王殿下听说结赞带兵来了漠北,一时间就断定他们要来对付你们。原本他是要亲自来的,只不过他走不开,便让金司兵领军,王长史监军,就近抽调了轮整的四营右武卫,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这紧赶慢赶,一路斥候探马,今日入夜才到的安戎军。” “四营?”赵正上头了,两千人?那不杀得室韦人片甲不留? “倒是不满!”胡三大说,“只有四营中的骑军,不过八百人。步军的马你也知道,这急行军,他们追不上!吊在后面,我也不知何时能到。” “那也够了!”赵正一盘算,八百骑兵趁夜偷营,室韦人就算有两三千人,大约也是挡不住的。 赵大柱却一惊,“不妙,室韦人挖了防马沟!右武卫的骑队怕是要吃亏!元良,我带玄甲军去接应!” 赵正点头,便让打开城门。 玄甲军连夜整装,跃马而出。刚出城不过两里,却见室韦营中早已大乱,火光冲天之中,右武卫甲士横冲直撞,枪挑槊捅,室韦人防线一被突破,顿时呈现溃败之势。 慌不择路的室韦人冲到了玄甲军面前,却见一队军甲严整的唐军早已悄然而至,顿时屁滚尿流。 玄甲军众人听说援军已达,起初还不相信,此时见那火光中全是大唐甲士,顿时群情奋起,振臂高呼。赵大柱哈哈大笑两声,手中大斧一指那群溃兵,高声道:“这帮猪崽子,吓了阿爷们整整一日,弟兄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四条腿以下的,片甲不留!杀!” 骑队翻踏起了遮天闭月的尘土,玄甲军从营外一路杀向了室韦大营,所遇尽皆披靡。至室韦中军,众人一眼便就瞧见一个身高八尺,手持拍刃的壮汉,在那大营前对上室韦几大壮汉,手中拍刃呼呼风起,当即连斩带砸,对面顿时倒成了一片。 “猪狗不如的东西,你爷爷赵吉利在此,速速出帐投诚,否则一把火烧将下来,让你死无全尸!” “吉利!”赵大柱赶了上去,赵吉利听见声响也刚好回过了头,兄弟两人见面,自是心情激动,只是眼下战事未平,不便叙旧。赵大柱问道:“营中何人?” “不知道!”赵吉利摇头,“金阿贵让我来打,我便就来了。他让我刀下留人,我便就留了!也不知堵没堵住!照我说,我给他留具尸体就算给他室韦天大的面子了……” 这大帐周围,仍有不少室韦人赶来,玄甲军与跟着赵吉利的右武卫堵在了两侧,双方对攻了一阵,留下了不少尸体。 赵吉利满脸是血,杵着拍刃越等越是不甘心,大骂道,“不管这猪狗东西了,待我进帐,弄死拉倒!” 赵大柱也不做声,两人各自提着兵刃,三两下结果了帐前瑟瑟发抖的十几个室韦亲卫,赵吉利一拍刃挑开帐帘,却见这帐中男女十数人,各个衣衫不整,正自慌恐不安…… 正文 152、疑问 , 王渠让带着右武卫援军远道而来,无疑给了赵正打了一剂强心针。而探报得知唐军神速驰援,吃了败仗的结赞却坐不住了。继续打下去,无疑以卵击石。不打,回河西,脸面又将何存? 结赞一连发了两道军令,想再调四千河西下勇武军北上。千总们闻言大吃一惊, 连连苦劝。 “尚钦!此一时彼一时,原本三千人马奇袭漠北,是有室韦的接应。唐军一千三百人就算再能打,他也打不过我们六千人。可人算不如天算,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让唐军找到了安戎军这处保命之所。咱们已经吃了大亏, 吐蕃勇桂不怕死, 可河西经不住再有一败。否则右武卫肯定不会放弃如此大好机会!” “是啊,尚钦!我等离开河西已月余, 如今右武卫还在墨宣演兵,若是他们举兵来犯,下勇武军挡不住啊!” “照我说,此次兵败也怪不得我们。乃是室韦人出尔反尔,临阵退缩。尚钦,左右拿下了唐廷的送嫁队,不过是给约茹作嫁衣裳。将士们死得不值啊,尚钦!” …… 眼看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结赞哪里肯甘心。唐军不过来了八百援军,加上安戎军的,也不过就一千六七百人。只要回鹘人不插手,再来四千人,抓住机会在大草原上一定有机会一口吃掉他们。 至于室韦,让他们从哪来滚回哪去。有朝一日吐蕃君临漠北,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们。此等友军,如猪狗一般,不杀不足以平心中的怨结。此次唐军偷了他们的大营, 倒是大快人心。 活该! 结赞正自恼怒,飞鸟使来报,说是有重要军情。 来人似乎是从北面而来,风尘仆仆,手里拿着节持,只看了看结赞,并不说话。结赞挥了挥手,“诸位千总辛苦了,打不打得下去,我自有决断。各位请回各自营中,安戎军方向,还劳烦诸位多盯着点,有唐军动向,及时向我禀报。” “是,尚钦!” 三个千总隐隐约约知道来的飞鸟使是因何事,北边军情自有斥候打探,飞鸟使只负责传递军令和信件。从北边来的飞鸟使,大约就是和回鹘左部的信使了。但结赞事前并没有跟他们说, 此时又不想让他们知道, 心中虽有不快,可还是自觉退下。 出了营帐, 几人互相摇头叹气。 “莫不是回鹘有变?” “谁知道呢!就算回鹘人想在唐廷背后捅刀子,为何是让我们来漠北做这棘手的事?” “慎言!此事关乎大局,不可妄加揣测!就看回鹘左部人马何时会到。若是他们姗姗来迟,那就印证了我等的想法。若是他们疾兵猛进,对我大军动手,那就说明结赞茹本的算盘又打错了。” “茹本?苏毗茹的茹本只有达布伦钦,他结赞,昨日还害死了曲贡,我看他怎么和达布伦钦交代!自家河西一屁股屎,手却伸到漠北来了。他当真能弹压得住河西的右武卫?去岁在陇右,几万人马被一万左武卫打得屁滚尿流,他忘记了?还有回鹘也是,见小利忘义,一边和室韦苟苟且且,一边和大唐卿卿我我。这会儿又和结赞尚钦勾勾搭搭,他们想干什么?” “赤松你闭嘴!” 一只手捂在了说话人的嘴上,“你要死啊,此等机密若是让唐廷得知,你可知后果?” 那叫赤松的千总“呸”了一声,甩开了嘴上的那只手,道:“我就看不惯这般小人!打不过唐军是我下勇武军军阵不及,甲胄不坚,兵刃不利。堂堂吐蕃尚钦,一国大相,为了私仇,放手去刺杀一个都督府司兵,这事是他干出来的吧?如今吃了败仗,不吸取教训,还想再开战端,拿什么打?调四千下勇武军到漠北来,河西的四水要不要了?肃州要不要了?甘州要不要了?他卫茹的耻辱就是耻辱,我苏毗勇桂的命就不是命了?也就他能干得出这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事来!” “哎!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调四千人北上,我们也打不过唐军,八百骑兵是先锋,我听说还有一千步军在后头……想要吃掉他们,除非回鹘人亲自动手!” 赤松道:“尽想着石兔子吃大雕的美事!回鹘人要是能自己动手,要我们来干什么?他们不过就是因为和唐廷的关系摆在这,不好动手。如今他们回鹘内讧,左部乐得坐山观虎斗。他们想的倒是很美,破坏了唐廷与回鹘汗庭的联姻,那回鹘汗王那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就没了依仗,若是约茹再拿下了焉耆,回鹘人必定投降。此时能站出来主张大局的,就只有回鹘左部敦王了。他就好借此机会向唐廷狮子大开口……理是这么个理,我也早就看清楚这里面的勾当了,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要让我们苏毗茹来给他们当垫脚石?” 赤松越说越气愤,骂道:“也就结赞这废物能上这种恶当!” “赤松,过分了!走走走,别说了别说了!”两个千总连忙把他拉到帐篷里,这种话万一传到结赞的耳朵里,那他就是下一个曲贡…… 赵正的眼皮子跳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还“突突突”地一直跳个不停。他闭上眼睛按了一阵,可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混沌,眼前黑乎乎的看不清方向。 王渠让率军偷袭室韦大营,大战近三个时辰。斩首一千余,活捉领军主将多铎。人是单独看押起来了,可也闹了许久,嚷嚷着要见苍宣侯。 赵正没做理会,把他晾在一旁,没去管他。 眼下没什么事比兄弟团圆更为重要。 胡三大、赵吉利两个卸了甲,坐在酒桶上就不肯下来。赵吉利哇哇地哭:“差一点就赶不上趟,要替你赵元良收尸了。” 赵正哈哈哈大笑起来,舀了酒倒进了碗里,递给他:“你们不来,我无非走不了,想死,真没那么容易。” 胡三大“嗤”一声笑了出来,“也是,我听吉利说,室韦人挺不堪一击的。” 赵吉利抹着眼泪摇头,挥了挥手:“比吐蕃人好打多了,别看他们挖了沟,放了拒马。可那军阵摆得,真是漏洞百出,四处透风。我冲他们的大帐,是不费吹灰之力。哎,我就不知道了,回鹘人不是英勇善战的么?怎么就和室韦人相持不下了!莫不是菜鸡互啄,惺惺相惜?” 赵正若有所思,其实他这两日也一直在想室韦人在摆什么迷魂阵。兵家最忌讳的就是左右摇摆不定,你要么跟着吐蕃人一起打,要么早点派人来说和,摆个吓死人的阵仗放在那,被人偷了你能怪谁? 活该! 可这事情吧,他就很蹊跷。 但赵正一时之间不知道哪里奇怪,就觉得心里总是迷了方向。按理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到回鹘人的地盘,领军之人定也是个高手。千里迢迢从阴山下跑到安戎军来,为的总不是武装游行。 吐蕃攻城时,安戎军最是脆弱。就算当时室韦人没到齐,有好歹有一千人掠阵,蕃军也不至于败得如此干脆。 这表现如同一个草包。 这么大一个部族,是怎么在一个草包的带领下活到的现在? 难不成回鹘人放水? 赵正摇了摇头,谁都可以放水,唯独回鹘人不能放水,否则这就太可怕了。 “元良,你在想甚呢?”赵吉利见赵正一时间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好奇地问道,“你这仗是越打越回去了,怎地还替室韦人哭丧呢?” “不行!”赵正觉得兹事体大,“我得去见见多铎!” “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赵吉利不愿意了,扯着他,道:“你到底想到了什么,你跟兄弟们说说,三个臭皮匠,总胜过一个诸葛亮。你拿不定主意的,我来拿!” 赵正斜着眼睛看他,胡三大凑了过来,“他就算了,你告诉我,我比他要聪明些!” 赵正摇头,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呼之欲出,可他总是拿不定主意,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于是尝试着把整个过程给复盘了一边。 送嫁队六月初一到的草原,当日派出了段柴去寻回鹘的接应使者。可是段柴被伪装成室韦人的下勇武军伏击负伤,被带到了安戎军。 与此同时,乔装成回鹘人的室韦斥候混进了军营,只不过被朗多秦及时发现。大队为避免被人堵在大草原上,选择了据守安戎军。也就是在转移过程当中,同时出现了室韦大军和吐蕃大军…… 目前明面上能看出来的是,下勇武军乔装成室韦人,是为了掩护吐蕃军队到了漠北的事实。室韦人乔装回鹘人,是为了将送嫁队引入预定战场。 而这战场,肯定不是安戎军。 这战场应该在北边,北边是谁?是吐蕃的下勇武军。 若是朗多秦没有发现被人渗透,大队跟着那些斥候往北走,那么在某个开阔的草地上,吐蕃三千人马从四面八方合围,那就算赵正再能打,在无险可守、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也是死无葬生之地。 逻辑没有问题吧? 那出于这般逻辑,得到的一个疑问就是,室韦人的斥候,是如何帮着吐蕃人做事。双方如何联系,消息如何中转?友军互信这种事,在交通不发达,通讯落后的年代,他又是如何确立的? 下勇武军与室韦,一个从西北来,一个从东南来。这其中的时间差,又是如何协调的?是如何做到在同一时间内,将赵正围在了安戎军? 赵正缓缓道来,把这些疑问捋顺,一一地摆在桌面上。 一开始他还千头万绪,但一说出来,却突然感觉通顺了不少。只是那根线头总也找不到,就感觉这一仗打得很突然,也非常地莫名其妙。 赵吉利一脸茫然,他看了一眼胡三大,“怎样?你可听出了什么?” 胡三大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啧”了一声,道:“有阴谋!” “你就别废话了!”赵吉利皱着眉头,“这事摆谁面前,不是个阴谋?你就说,你觉得是什么阴谋?” “你别吵,让我想想!”胡三大看着赵正,好半天,又“啧”了一声,恍然道:“你说我在这掺和个什么劲!元良都想不明白,你我哪里够个?” 却听身后一声门响,王渠让走了进来,“什么事想不明白?” 赵吉利似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起身让座,“王长史来得正好,快来给元良解解惑。他如今掉进了坑里,爬不起来了!” “哦?还有这事?”王渠让还没卸甲,满脸的烟火色,盘腿坐在了酒桶上,“说说看!” …… 王渠让之前在安戎军查看了辎重、粮草,金银、布匹,又与崔功成谈了快有半个时辰,主要还是关于公主的依仗、生活起居的问题。如今大车已被烧毁,公主殿下千金之躯,总不能时时甲胄在身,该有的威仪还是不能少。仪仗、车架能做的,尽量赶工做出来,所缺无非就是木料、皮料、布料。室韦人大营中丢下了不少,能用的都能用的上。 崔功成领命,倒是没有推脱。 只是他吃不准王渠让会不会跟着去安西,这依仗车驾是顶格按照公主的制式走,还是事急从权,一切从简。这事上纲上线,关乎大唐面子,如果有王渠让压阵,自然轮不到崔功成来背锅。 不过王渠让没有表态,交代了事情之后,就去找赵正。凉王那还有事要说。 结果还没进屋,就听里面胡三大说想不明白,于是兴致勃勃,想听个大概。 于是赵正又把这事一五一十地摆了一遍,把自己的疑问也都提了出来。哪知王渠让一听,就道:“无他,你这是被人算计了。” 赵吉利“嘶”一声,心说这还用你讲? 王渠让却道:“八成就是左部敦王!” 赵正睁大了眼睛,“此事非同小可,王长史可有证据?” 王渠让摇头,“自然是没有!只是我在都督府,日夜研读线报。我阿爷也给了我一些消息。有些事,你们不知道,可凉王和我却都十分清楚……” 正文 153、糊涂 , 话说回鹘左部敦王,胡咄度。 这人在大唐的履历是十分亮眼的。景中年间,回鹘左部三万兵马在胡咄度的率领下,率先南下助大唐平叛,历经十三年,大小阵仗一千三百余次,作为主力, 与剑南军、淮西军、河西军、安西军一道并肩作战,最后击垮了叛军。 可谓功不可没。 胡咄度本人既是回鹘王庭的左部敦王,又是大唐授封的瀚海节度使。每年受金银钱二十万贯、布两万匹。是大唐稳定北方室韦、契丹的中流砥柱。 兴庆元年,大唐新皇登基。胡咄度加封瀚海公,实际上与回鹘汗部的地位平齐,只是回鹘内部有地位高低不同而已。兴庆元年, 胡咄度将爱女晋献嫁予唐廷二皇子赵硕,称鹘妃。更加巩固了回鹘左部与大唐之间的关系。 原本, 胡咄度应该是大唐最为可靠的战友。但这一切的变化, 就源自于去年回鹘汗庭老汗王的薨逝。 自从北庭军和安西军一道东征平叛,人去楼空之后,整个西域便就只剩下了日渐庞大强壮的回鹘。这二十几年如是,回鹘汗阿史那部兵强马壮,统户三十余万,拥兵十余万。在雪山草甸间,牛羊遍地。大河边绿洲上,更是人丁兴旺。 可瀚海的天气恶劣,入冬又早,水草不丰,还要面对匈奴残部、室韦、契丹,是以左部回鹘生存比之汗部更为艰难。胡咄度也三翻四次向汗部恳求,能让左部子民在秋季翻越北天山,去到北庭放牧,却一直被汗部拒绝不允。 胡咄度虽明面上对汗部谦让,可实际上却不见得能服气服心。但老汗王在回鹘各部中的地位超然,不好得罪。眼见老汗王去岁薨逝, 吐蕃约茹又日益进逼, 胡咄度料想汗庭也是要人之际,于是便再一次向继位汗王阿史那药罗托上表商请。 可出人意料的是,汗部仍以“左部乃瀚海之柱”的理由拒绝地干净利落。言必称自有右部相助,安西无虞,不须左部内迁北天山。 胡咄度恼羞成怒,一时便就断了与汗庭的联络,自顾自地在漠北自立自重。左部子民翻越北天山进入北庭,也不加约束,让左部与汗庭的关系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临界点上。 只不过,如今约茹围住了焉耆,汗部无暇东顾,只明面上维持上下称呼,实际上两部人马,早已离心离德,不如往日…… 王渠让道:“左部敦王与吐蕃之间也有书信往来,只是内容为何暂时不知。都督府下对于此事三缄其口,主要还是需要依仗左部在漠北的助力。朝廷也并非不知, 但此一时彼一时,只要他们不是明面上反唐叛唐, 能维系那便小心维系……” 赵正听完王渠让的介绍,不住摇头,心道这国与国,部落与部落间乱七八糟的苟且事真的让人防不胜防。别说回鹘与大唐,回鹘与吐蕃、吐蕃与大唐,便是大唐的朝堂里,也是斗得昏天暗地。 拢一块,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干净的。 “这如何是好?”胡三大似是绝望了,“回鹘人都不能信任了,往下接着走,怎能防住他们的冷箭?俗话说的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咱就是再能打,在漠北草原上,你也打不赢这帮回鹘蛮子。” “也不见得!”赵正道:“方才听王长史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王渠让道:“元良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说什么!我这凉王殿下还有一封信,说是要亲自交予你的。” “信在哪呢?” “在马褡里,一会取来。” 赵正点点头,道:“之前我一直疑心吐蕃人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如今王长史这么一讲,那就通顺了。” “你是说胡咄度给的消息?” “不然还有谁呢?”赵正叹了一口气,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 能在漠北草原上做到耳聪目明的,只能是回鹘人。左部有送嫁队的具体里程信息。从何处出发,穿越大漠到得草原的日子只要加算一番,即可得出,误差不过数日而已。他们拉着室韦来配合演戏,无非就是想撇清自己,导演一出吐蕃和室韦互相勾结的戏码。 甚至于混入营区的室韦斥候,也许根本就不是室韦人,而是回鹘人。让唐廷不得不相信,是室韦人招惹了吐蕃人,想要给唐廷一个难堪。 这件事,若是成了,他能破坏大唐与回鹘汗部的联姻,打击汗部的声望。顺便,还能把祸水引到室韦和吐蕃人的头上,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趁汗部虚弱,入主北庭。端的是一石二鸟的架势。 若是不成,自然是有吐蕃和室韦人顶缸,找不到他胡咄度的错处。而且还能借此机会再向唐廷要些好处,或是铁,或是钱,厉兵秣马,发誓铲平宵小。至于铲不铲得平,都这么多年了,不也由得他们说么。 左右成与不成,胡咄度尽占便宜,最低也不会吃亏。这般没有成本的买卖,换做谁会不心生臆想? 赵正搓着脸,道:“就是没有证据,所以我想去会一会那多铎,看能问些什么情况!” “别去了!”王渠让道。 赵正看着他,王渠让点了点头,“元良,此等龌龊,你追清楚与不追清楚其实并无差别。” “如何说?” 王渠让认真道:“若是多铎亲口承认,这事确实就是胡咄度做的,你当如何处置?” 赵正愣了愣,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道:“只能上报朝廷。可如你方才所言,朝廷对胡咄度也早有戒心,如今多铎作证,就做实了回鹘左部叛唐。这么一来,瀚海征是不征?打是不打?没钱没兵,这仗打不起来,反倒让大唐失了里子和面子。” “你倒是聪明,懂得预判朝堂形势。”王渠让很欣慰,“我阿爷也是如此说的,此间事,难得糊涂。只要胡咄度不明面反唐,这事揪着不放还不如就此过去。等有朝一日有能力北征,再算总账也不迟。而且如今你的形势是要送开乐公主到安西去,这是敕令,亦是军令,你违反不得。如今安西局面就靠阿史那部支撑,你不到,他就有可能投降。此中孰轻孰重,元良聪慧,自是能料理清楚的!” 赵正默默地点头,这话说的极有道理。 一旦坐实胡咄度叛唐,这送嫁队还能西去?那必定是原路返回,联姻就此作罢。那么朝堂上议论出来的安抚回鹘汗庭的大策,便就功亏一篑。安西一丢,回鹘汗庭投降吐蕃,朝堂上必定炸锅,圣人必定大怒,到头来,谁来挡这一刀? 除了自己,赵正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有资格背起这口黑锅。朝堂那些人,他们才不管原因是不是左部叛乱,外交这种事,在这般年代,这般形势下,谁不是提着脑袋走下去的?回鹘左部自是背上了背盟的恶名,但最后的罪名,肯定还是要归咎于赵正的处置不当。 而且那些看凉王不顺眼的,欲除之而后快的,还不绞尽脑汁借此机会把凉州也一锅端走? 所以对胡咄度,不仅不能兴师问罪,还要多加安抚。 只要让赵瑶林平安到了北庭,这事就算成功化解。至于左部敦王日后如何应付,那是朝廷的事,与自己无关。 “得了!”赵正一想通这一茬,脑袋里顿时清醒了起来。萦绕在脑海里的那些疑问,顿时化作了烟消云散。 只是这过程,把赵吉利和胡三大看得一脸茫然。他们不知道王渠让和赵正这一番谈话,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赵正起初眉头紧锁,如今已展颜舒眉,笑了起来。 “怎么?不去问多铎了?”赵吉利道。 赵正摇头,“你去问就是了。” “那我去了!” 赵正点点头,“问出来了别告诉别人,虽然不能逼得胡咄度太紧,但我们也不能掩耳盗铃。” 赵吉利“嗯”了一声,自和胡三大出门去了。 两人关上了门,王渠让“啧”了一声,摇头道:“元良你这是非要问到底啊?” “我不问!”赵正道,“吉利去问。” “这有区别?” “有啊!”赵正道:“我反正什么都不知道,见了左部敦王,我也当他是瀚海公对待便是。难得糊涂嘛……” “行行行!”王渠让无奈地说道:“只要你不钻牛角尖,懂得大局,此一行明白凶险所在,想好对策,我还能说什么?” 赵正睁大眼睛看着他,“怎么王长史不一同随行吗?” “你在想甚呢!”王渠让笑道:“我来是救急的,我要是跟着你去安西,谁在凉州帮着处置都督府的公务?你倒好,拍拍屁股就走了,我那还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千头万绪。出来这些天,谁知道没了我,都督府要乱成什么样子!” 赵正呵呵呵地笑,少了你地球还不转了?都督府事情多,可前段时间也招揽了不少人才。处置政务、军务这些繁琐事宜,王渠让早就不干了。 王渠让靠了过来,神色严肃,认真道:“有一说一,元良!你此刻站在风口浪尖上,我倒是挺担心的。” 赵正想了想,长出了一口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他不和我来明的,我总能捏住他的软肋。且看他回鹘左部援军何时能到安戎军,他若是来得痛快,那便就是说我还有机会。他若是拖拖拉拉,遮遮掩掩,这差事,也确实棘手。不过渠让放心,我自有决断。” “当真?” “……”赵正心说这事是提着脑袋往油锅里跳,但也不是无懈可击,无非就是有求必应。胡咄度他说什么,应什么就是。给足面子,送足里子,他若是不开窍,自家找个机会拼死跑路,也不是不行。只是丧师辱国之罪,就背定了。 但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赵正打定了主意,一切等见到了左部敦王胡咄度再议。 一想到这,赵正忽然起身,既然如此,那我还动个屁的身,就呆着这安戎军,修缮城墙,布置防线,等着他来不就是了! “崔员外!”赵正拉开门就吼,赫连云天迎了上来,“侯爷可是有军令?” 赵正招了招手:“告诉崔员外崔功成,让他停了手里的事,到我这来一趟。” 崔功成还在调度造车和仪仗的用料,匠作们也都撸起了袖管子,准备大干一番。玄甲军却突然到了匠作营,让崔功成去一趟。崔功成不知赵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渠让给的工期有限,手里的活又重,但赵正毕竟是领队兼长官,他要召见,还不能不去。于是丢下了手里的活计,跑到了临时充作中军大帐的那处还算完好的土屋。 王渠让也不阻拦,他知道赵正心里在想什么,既然他不想动,那就依了他便是。至于赵正说要修缮城墙,加固防线,王渠让觉得大可不必,毕竟回鹘人目前还算是友军,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和唐军对着干。 但赵正想的是,一旦撕破脸皮,他得护着赵瑶林跑路,这做的是二手准备,不可不硬。 崔功成一脸茫然,修城墙?挖地道? 赵正点头,“稍后给你图纸,几处要地如何修缮、取土,加固,都会有详注。你且召集人手,不够就从吐蕃、室韦人的俘虏里提。” 崔功成看了看赵正,又看了看王渠让,王渠让点点头,“照做便是,左右苍宣县侯也看不得那些俘虏凭白吃我粮秣,让他们干干活,也是好的。此安戎军,亦是我大唐军镇城池,日后说不定也能用得上,去吧去吧!” 崔功成只好点头,拱手作揖,“唯!” 赵正看着崔功成出门,一颗悬着的心好歹有了落地的趋势。王渠让笑他太过紧张,赵正也不说话,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若是孤家寡人怎么都好说,如今手底下两千弟兄,还都是他赵正的心腹,哪怕有一个闪失的可能,他都不愿意看见。 王渠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元良啊元良,没看出来,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赵正哈哈大笑,“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王长史见笑。只是说归说,凉王的信呢?还不给我?” …… 正文 154、承泽 ,大唐里正 王渠让把书信收藏地很好,从牛皮马褡中拿出来时,上面的火漆都还是鲜红的颜色。 赵正拆开信封,只见内附羊皮纸两张,打开一看,抬头便是“元郎台鉴”的敬语,让赵正心里暖洋洋的。 王渠让躲到了一边,端着手站在马旁看赵正拿着信纸一边踱步一边看。这信中内容赵硕没有与他说过,不知写的什么,但见赵正脸上表情,却也不显山露水,只是不时点头,又不时停下,望天长叹,两张信纸赵正翻来覆去地看了足有刻钟,直到看完时,王渠让的肚子也饿了。 赵正把信纸折好,走到墙边的火堆处,引了一把火,将纸张烧了个干净。淡淡的黑色萦浮起来,王渠让这才靠了过去,问道:“凉王殿下说什么了?” “怎么王长史没看么?”赵正问道。 王渠让摇头,“谁知道殿下要与你交代什么军机大事,火漆是凉王自己封的,谁敢乱看。” 赵正不置可否,道:“殿下的正妃诞下了嫡子,向我报喜呢。” 王渠让眨了眨眼睛,道:“就这事?” “啊!不然呢!”赵正呵呵笑道:“殿下给世子取了个‘承泽’的字,问我怎么样。王长史,你觉得呢?” 王渠让皱眉沉吟道:“绝国殊俗,僻远悠闲之处,不能被德承泽,故立诸侯以教诲之……” 赵正吃了一惊,文化人就是不一样,于是便问:“何解?” 王渠让叹了一口气,背着手面对此城墙,半天才道:“离得太远,风俗迥异,还远离皇恩……凉王殿下这是在抱怨呐……元良,可不敢与旁人说起此事,传到朝堂上,怕是有人要上参本。” “不至于!”赵正心说你会解字吗?言官当久了,看见个字就浮想连连。 王渠让问道:“当真就这一件事?” 赵正点头,细细一想,方才那两张信纸,洋洋洒洒数百字,貌似确实就说了这一件事。千里迢迢,凉王赵硕也是闲的慌。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嫡长子降世,乃凉州的一大喜事,也难怪凉王殿下喜不自禁。 赵正也没多想,拍了拍王渠让的肩膀,“取名字这事,圣人该是要过目的,泽不泽的,你我都担心不上。只不过王长史与殿下常年相伴,殿下是不是个幽怨之人,长史你不清楚么?承者传也,泽者深远,这名字寓意挺好,走啦走啦,用饭去!闹腾这一早上,朝食还没吃呢!” 两人并肩往营内走,刚进营区,却见赵大柱催赶着一辆马车前来。马车上似是躺着一人,浑身是血。 “元良!”赵大柱远远地喊了一嗓子。 “怎么伤兵还未料理清楚么?这是在哪找到的?”赵正走上前问了一嘴,低头一看,却见马车上躺着的那人穿的是吐蕃军甲,再仔细一看,那人满是血污的脸,却熟悉地很。 “曲贡?” 赵大柱点头道:“方才清理城墙尸堆,右武卫报说有活口,看穿着似是个千总,我便就去看了一眼,谁知竟是个熟人。元良啊,这是第二次吧?” 赵正拨了拨曲贡的四肢,却是不动,探一探他的脉搏,虽然微弱,却果真在跳。 赵正长吸了一口气,他是看着曲贡被三杆长矛洞穿,从城墙上摔下去的,这墙两丈余高,虽说墙下是草地,可身受重伤摔下个七八米,还挺了这一日,倒是命硬。 王渠让凑了上来,“认识啊?” 赵正答了一声“是”,说道:“这人是达布的亲信,人不好说,却是两次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赵大柱就笑,“穿三层甲才活下来的。” 王渠让知道赵正被人百步开外一箭射躺了三个月的光辉事迹,却没听过他第二次被同一人差点一箭送走的事,此时一听,来了兴趣。 “我听闻平凉赵正赵元良身高九尺,持一大斧,战场之上所向披靡,却还未曾听说有人能伤你分毫!这人可不能死,好歹有两箭之恩,留着以后日日提醒,好让苍宣侯知道,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赵正心道,我何止两次差点一命归西?别看曲贡射的两箭凶险异常,吐谷浑之行才是真正的死亡之旅,若是没有阿念,如今这一百几十斤怕是早就化作了高原上的一捧泥土。此时已是芬香百日了。 “看在达布的份上,把他抬下去治吧,活不活得成,看他自己的造化。”赵正说完,扭头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回头道:“让朗多秦照料,他们都是苏毗人,彼此间也有话说。” “唯!”押车的右武卫连忙称是,便就有人跑去找朗多秦。赵大柱城墙边还有活没干完,与郎中们交接了伤者之后,便自回去处置。 王渠让去见了开乐公主,众人一道用过了朝食。 赵瑶林此时已恢复了公主的威仪,身边太监侍女穿梭不息。赵正不太受得了这般架势,端着粥碗想另寻个阴凉之处蹲着喝,却被赵瑶林喊住了。 “兄长慢走。”赵瑶林道:“兄长不喜奴婢在旁伺候,喝退便是。” “公主言重了!”赵正道:“奴婢是伺候公主的,又不是伺候臣的,臣又怎敢越俎代庖。只是此处人多,臣这人又怕热,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赵瑶林不语,挥了挥手,侍女太监们们连忙告退。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赵瑶林伸手轻轻拍了拍桌案,“如今人少了,兄长肯坐下吃吧?” 赵正没法,只好回到了自己的案边,低头喝了两口粥,却觉得对面王渠让在打量自己,抬起头,王渠让的眼神玩味地很,那意思是在问:“公主何以喊你叫作兄长?” 赵正没有理会,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大约就是大家伙一块搭伙过日子,虽然只有几个月时间,可仗着这声“兄长”,他赵正带起队伍来,也更加地顺遂。 王渠让看了看赵正,又看了看赵瑶林,心里暗道这事要是传回长安,御史台的参本怕是要堆满陛下的书桌。正好赵瑶林也看了过来,与王渠让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赵瑶林笑了笑,道:“王长史曾是御史大夫?” 王渠让暗暗吃了一惊,莫不是方才所想,已被这开乐公主知晓,于是便放下碗筷,恭敬道:“回公主,臣下在御史台供职了三年。” 赵瑶林“嗯”了一声,“那王长史定是参了不少人吧?” “倒也不是!”王渠让道:“御史台考核官员政绩、人品、官风,有朝堂、地方不察之处,御史台得报调查,必是要成文上表,说是参本,实则乃本职所在,不得已而为之。” “汝州刺史何冲自景中年起,便就养私兵四百,王长史参否?” 王渠让连忙摇头,“闻所未闻!” “江州府松江县县令刘四郎前岁杀妻,王长史参否?” “此事……”王渠让分明感受到了赵瑶林话里的锋锐,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看向了赵正。 赵正也停下了吃食,“啧”了一声,笑道:“公主,御史台体虽然察百官,可又不是明眼青天,哪里能事事都知?况且他早就是凉王长史了,此时问御史台的事,不合适。” 赵瑶林不说话,轻轻地夹起一片酱菜,掩着口放进了嘴里,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倒是把赵正和王渠让晾在了当场,尴尬不已。 王渠让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知道开乐公主这是在告诉他,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心里要有数。只是这多少有些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感觉,凉州都督府与赵正,穿的是同一条裤子,反倒是她赵瑶林,来自淮西王府,根本就不是一路的。 草草地用完了朝食,王渠让心里不是滋味,起身告退。赵正追了出去,拉住他,道:“王长史这是被人怼急了?” 王渠让摇头,“也不是怼急了,就是感觉开乐公主她在和凉王示威。” 赵正呵呵笑了起来,“小姑娘而已,性格是骄横了一些,可你也忒矫情了。” 王渠让正色道:“元良慎言。公主年纪虽小,可品秩在前。” 赵正无奈,叹气道:“你我之间说话,与旁人品秩何碍?王长史莫不是中了她这挑拨离间的拙劣伎俩?” “你也知道挑拨离间啊?”王渠让压着声音道:“你既是知道开乐公主的小手段,何以与沛郡王如此亲近?开乐公主嫁予回鹘汗庭,那便是做了沛郡王与回鹘人的桥梁。可沛郡王离安西远,不足为虑。但如今你掺一脚进去,是嫌朝堂不忌讳我凉州与回鹘人苟且?” “哪里想得了这般远!”赵正心说这不是莫名其妙么,开乐公主嫁给阿史那托,就因为她叫了一声兄长,所以朝堂就要猜忌凉州和回鹘人勾结? “不是凉州,是你赵正!”王渠让恨铁不成钢,道:“这般外戚,旁人躲都躲不急,你倒好,送个亲,把自己送成了回鹘人的大舅子!?日后你在安西行事,但凡有个差错,朝廷不把你平凉给掀了?” 赵正一时语塞,这其中弯弯绕绕,防不胜防,他一个官场菜鸡,哪里懂得如此之多。此时听王渠让点提,顿时如醍醐灌顶,他在安西要待数年之久,若是背着这“兄长”之名,怕真的是一个不小的暗坑。 赵瑶林这女子,看似文文弱弱,实则心思极为玲珑。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她在回鹘打下根基,有了赵正的安西军,回鹘汗庭多少要高看她一眼,这本是自保的一种方法,可对赵正来说,讳莫如深。 “你可长点心吧!”王渠让长出一口气,“这事可大可小,你远去安西,自己处置!” “嗯!”赵正认真地点头,“长史说的是。” “别长史长长史短了。”王渠让叉着腰,说:“亲王长史,不过四品下,你如今授封苍宣县侯,乃四品上。我见你,也得行礼。你且喊我一声渠让,我喊你一声元良。若你不弃,咱们之间就省了那繁文缛节。” 赵正不纠结称呼的问题,当下便点头称是。毕竟王渠让对他裨益良多,年岁还要长一些,对王渠让,赵正更多的是尊重,不是官名品秩称呼上的高低。 赵正很想让王渠让跟着西行,一路上也好多多讨教。可惜王渠让在安戎军待不了多长时间,他还要带着金阿贵回凉州。安西之行虽然重要,但河陇扩军、太平仓选址营建也迫在眉睫。这些都是赵正留下的遗务,规划时间节点一处接着一处,眼下王渠让负责文,金阿贵负责武,算是补了赵正的空缺。 “仓廪军练之事我们不如你,但人心朝堂之事元良却如稚子。”王渠让有一说一,“安西,远不只是军阵之事,此间之复杂,如同雾里看花。元良,你且行,且小心。” 赵正长长一揖:“渠让洞若观火,当为先生。先生所言,元良定铭记在心,时时警醒!” “元良!”王渠让搀着赵正的双手,“你我乃翔鸾阁左右,不在虚礼。殿下与我,就在凉州等着你的捷报。” 赵正点点头,“定不辱使命!” “好了!”王渠让终于笑了起来,虚扶着赵正的肩膀,“我今日就得走,至于左部敦王,你可想好了对策?” 赵正也笑了起来,“对策有了!” “这么快?” 赵正道:“之前我也一直苦寻而不得,看了殿下给我写的信,我也一直在纳闷。你说殿下为何让你千里之行,送来这样一封满是谜语的信函?还封着火漆?如今被渠让当头棒喝,思绪忽然就开朗了。” 王渠让摇头,“此事我虽然不知,但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元良你想到了什么?” 赵正扬了扬眉毛,“差不离,殿下和我想的或许有些巧合,也许我会错了意也不一定。但眼下让我说出来,我也不知该如何说,不过心中已有主意,渠让你且看着便是!” 王渠让“呵呵”地笑出声来,“行吧,你这是不打不成才啊!” 赵正哈哈大笑,“若是需要王先生指教才有长进,那我便捆也要把你捆到安西去!” …… 正文 155、谒见 崔功成一人处理营中琐事有些吃力,赵正便留着王渠让多留了两日帮他。王渠让也不再推脱,反正左部敦王还没来,晚两日日回凉州也耽误不了什么大事,于是便爽快答应了,只是再没有与开乐公主同席,只每日问安。 开乐公主倒是没有多做难为, 私下里与赵正说起这事时,表现得也十分大度,没有再提。等理顺了营中之杂事,王渠让刚要辞行时,却突闻斥候来报,说是吐蕃大军拔营,往西南向河西合黎山退却。 赵正吃了一惊, 吐蕃人不纠缠下去,撤退地如此利索, 出人意料。于是命令斥候继续加大探查力度,斥候们接力前出,直达漠南,消息一日传递三百里,在合黎山下,已见吐蕃前营骑马抵达,布置营地,不似有诈。 消息传回安戎军已是第四日,监视吐蕃大军动向的斥候也同时来报,说是吐蕃后军业已于第四日晌午时分,拔营撤走,至此,漠北再无吐蕃一兵一卒。 赵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坐下时不由唏嘘半晌。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早知道结赞走得如此干脆, 安戎军中的右武卫骑军就应循着蕃军撤退路线截腰痛击,以卸心头之恨, 此时再想, 却已是错过了良机。 他却不知,结赞撤出漠北,实乃无奈之举。 结赞在安戎军吃了一阵暗亏,原本还想调集精锐,等着唐军出了安戎军后再伺机咬上一口。可无奈军令还未到河西,河西飞鸟使却日夜兼程地跑到了漠北。说是就在结赞攻打安戎军的当日,大唐右武卫突然在河西发难,从墨宣直逼四水军。守镇将兵只堪堪五百人,怕是不敌,甘州守将连夜率军出城,并向肃州预警,肃州大营顿时鸡飞狗跳,全营戒备。飞鸟使马不停蹄跑到漠北,询问结赞良策。 此情此景,若是结赞一意孤行,怕是千总们都不会答应,唐军一旦攻城, 那后果不堪设想。之所以右武卫明目张胆大兵压境, 却未行攻城之实,那是凉州出于对结赞的警告。说明唐军对漠北之事早已掌握,漠北若是再拖下去,怕是两头皆失。 结赞踌躇了半夜,终于撑不下去,传令全军撤回河西。 而此时的安戎军,已基本修复城墙,并开挖了一条通向城外的地道。赵大柱忙活了三日,眼看工程马上要竣工,听闻吐蕃人走了,心里还不太清爽,心道这城墙修好,岂不是无用之功。 赵正听完哈哈一笑,这世上兵家之事,哪有什么无用之功,等着吧,明日回鹘人就来了。 赵大柱起初还不信,回鹘人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吐蕃人走了,他就来了?赵正也不明说,只吩咐各营加强城防工事,熬练马油,备足滚石檑木。斥候们四面八方散去,打探室韦人与回鹘人的动向。 果然第五日飧食前,前去回鹘左部牙帐求援的胡一道忽然回营。人未卸甲,马未卸鞍。胡一道一入安戎军,便马不停蹄地去见了赵正。 此时王渠让已走,城中伤兵与吐蕃室韦的俘虏也被右武卫送往漠南,刚刚抵达的右武卫一千步卒押着他们,又回去了凉州。胡一道看见了城内城外成片的血渍,又见安戎军城墙上的新泥,进了营再一抬头,又看见了赵吉利,顿时心里一亮,“司兵!” 赵吉利点点头,“如何?回鹘援军到了?” 胡一道略显失落,寻思终是晚了一步,这首功捞不上了,嘴上说道:“回鹘大军集结花了些时日,临时抽调了两营人马,加上牙帐三千兵马,共四千精锐,由左部敦王亲自领军,正在来的路上。” 赵吉利“嗤”一声笑了出来,上前拍了拍胡一道,“来了便好,去见元良吧。” 胡一道见赵吉利顶盔贯甲,正带着全副武装的右武卫准备弓弩箭矢,正要往城上运去,心里一跳,怎么安戎军既是已击退吐蕃,还如此全神戒备?可复命要紧,来不及多问,便告辞,往中军而去。 才进得中军屋帐,却见帐下众人也都未卸武装,帐上赵正端坐,帐下各营将佐分左右而立,而玄甲军司法胡三大也赫然在列,当下不由又吃一惊。 如此,平凉团练营除去司兵金阿贵外,已全部到齐。众人原本在商议着什么大事,见胡一道回来,便纷纷住嘴。 “侯爷!”胡一道心中忐忑,单膝跪地,回命道:“胡一道回营了!” 赵正点点头,“胡兄弟辛苦了。” “不敢。”胡一道说道:“某奉侯爷之令,怎敢说辛苦。只是未曾阵前效命,心中遗憾。不过回鹘援军不日便达,总算不辱使命。” 赵正笑了笑,“如此,便记胡兄弟首功。” 胡一道出了一身冷汗,连连摇头,“胡一道并无寸功,怎敢贪妄。回鹘左部敦王虽是雷厉风行,快马加鞭,可仍然赶不上侯爷击退吐蕃大军的速度。” “胡一道!”赵正突然发问:“你怎知我们击退的是吐蕃人?可是回鹘人说与你的?” “正是!”胡一道拱手说道:“前日在左部中军,某听得回鹘探马回报,说是袭击安戎军的,不是室韦人,而是吐蕃下勇武军。” 赵正不置可否,挥了挥手,“你辛苦了,且下去卸甲歇息。此一行你已是竭尽全力,回鹘人只五日,便引兵数千驰援,不可谓不神速,此功当记。” 胡一道吃不准赵正路数,又见帐下众人杀气腾腾,不明所以,知道此处不宜久留,否则怕是要扰乱中军策略,于是拱手向众人告退,出了屋帐,去寻赫连云天。 哪知道,赫连云天却告诉他,回鹘人来的不是四千人,而是一万有余。 胡一道一阵疑惑,赫连云天摁着他的手,凑过头来,悄声说道:“你不知吧,斥候已探得,北边不过六十里,驻扎着回鹘左部六千人马!他们从始至终,未动分毫。” 胡一道顿感眼前一黑,如五雷轰顶,“你是说……” 赫连云天闭口,微微点头,“回鹘人坐山观虎斗,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小算盘。你能平安回营,全凭侯爷在安戎军击退了吐蕃人。” 胡一道细细咀嚼,暗道难不成回鹘人与吐蕃人穿的是同一条裤子? “那侯爷这是……” 他看向了赫连云天,赫连云天却笃定地回望了过来,他拍了拍胡一道的肩膀,“此间错综复杂,不是你我能揣测的。你以为吐蕃人走了,我等还修缮城墙为何?还不是防备回鹘人倒马回枪,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好在侯爷运筹帷幄,早已洞悉一切,这才让我等有了防御的准备。我看你也别歇着了,来的是客是狼,且还得上墙等着。” 于是胡一道又问曹荣,那回鹘六千隐兵之事。 曹荣点头,确凿无疑,右武卫今早在北面发现的,从军灶、遗屑推断,这些人马,确实早就驻扎此地了。 “这帮狗杂种!”胡一道显然恼羞成怒,被回鹘人愚弄,心中顿时愤愤不平,破口大骂出来。 可一细想,既然已经知道回鹘人不轨,为何要让右武卫驰援的一千二百步卒回撤凉州?不是应该继续请援,加大备战力度么? 谁知这事连赫连云天也没想明白,只说是侯爷亲自下的军令,众人虽有疑惑,但又不能质疑中军意志,私下里有些议论,也都倾向于苍宣县侯有退兵之策,不是小兵小卒能揣测的。 可实际上,若是回鹘人真的连脸都不要了,走上对抗的道路,赵正根本没有什么退兵之策,他在城内挖的这条地道,就是为了掩护赵瑶林以备不时之需,逃跑用的。 这里是漠北,是回鹘左部的地盘。他们能来一万人,便能来两万人。而赵正手里加上那一千二步卒,眼下能打的拢一块也不过两千七百人左右。回鹘人与吐蕃人不一样,他们有的是时间耗在这,他们都不需攻城,只要把城一围,那安戎军便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别看城中存粮甚多,可那一千二百步卒不走,再加上俘虏、伤兵空耗军资,在回鹘大军围城的情况下,毫无作用,反倒只能拖后腿。 是以赵正早早地遣散了他们,只留下本部人马和右武卫驰援的八百骑兵。以一千五百人护军的规模,迎接回鹘左部敦王的到来。 只是让他此时出城,却万万不能。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西北墙头值守了一夜的将卒们刚刚伸了第一个懒腰,还未被第一缕阳光照射,却突闻“咄咄咄”的梆子声大作。 赵正带着平凉众将,披甲一起上了墙头。 却见前几日骑兵突袭后的山岗上,出现了回鹘人的苍鹰大旗,在初晨草原寒风中迎风飘扬。墙头的右武卫正来回调动,篝火未灭,火上架着的瓦锅里,马油正自沸腾。 将佐们的传令声也此起彼伏。 “弓手备箭,每人三壶。墙下待命,原地用食!” “墙头各队,检视各处滚石擂木,以中军大纛升起为号,军鼓为令,预备退敌!” “是!” …… 各队众军士各司其职,俨然一派大战前的忙碌。 跟随左右的赵吉利“嘿”了一声,“来了!” 赵正闻言极目远眺,只见那苍鹰大旗下,飞来数骑人马,马未披甲,人未顶盔,及得近处,右武卫墙头弓手射出一箭,有人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回鹘左部敦王帐下使者,请见苍宣县侯!” 赵吉利放声道:“你说你是回鹘左部使,我便认你?莫不是扮作回鹘人的吐蕃大军?你且休要骗人!” “将军!回鹘左部大旗在此,怎会欺骗?还请将军通融,开城让某晋见苍宣县侯!” “少废话!前阵已被吐蕃人趁了空隙,此时未见到左部敦王,此门必是不会让你等轻易进出!” 说罢,赵吉利手持拍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墙上右武卫,更是各个怒目圆睁,仿佛惊弓之鸟,又似草木皆兵。 那城下的令使踱着马步,叹了声气,身边几人商议了一会,良久才道:“既是如此,将军稍安勿躁,我且回营禀报。” “哼!雕虫小技,何须再耍,若是要趁虚攻城,你且放马过来,看我大唐铁军有何能耐,且被你等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 赵大柱吼完,见那令使策马离去,便缩身一躲,蜷在女墙下,捂嘴偷笑。 赵正盘坐在一旁,竖了竖大拇指,“可以啊,大柱就没你演得这般逼真!” 赵吉利扭头看了看赵大柱,道:“这货古板地很,让他回话,怕是要漏了破绽。” 赵大柱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句,没有反驳。 赵吉利道:“元良如此笃定左部敦王会入城?” 赵正笑道:“公主在此,他若是聪明,他就得进城!” “那入城之后呢?”胡三大问道:“拿了?” 赵正瞥了他一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拿了他,然后等着被回鹘人围着圈殴打?当然是以礼相待!此事不必你们操心,我自有对策!只要他能进城,此行便就无虞!” “这么说咱们这仗打不起来?”赵大柱疑惑,“那咱演这一出草木皆兵是为何?” “嘘!”赵正竖着食指,轻声道:“莫要声张,右武卫并不知情。” 赵大柱震惊了,“你连自己人都骗?” 赵正呵呵呵地笑,做戏做全套,自己人都骗不了,又如何骗得了敌人? 却说回鹘令使方去不久,不足半刻,那苍鹰大旗下又有了动静。赵正听闻墙头右武卫回报,起身查看,只见数十骑人马,自坡上而下,远远地见一面黄底黑绣的大唐军旗跟随而来,另有一人,还手执“瀚海”节旗。 赵吉利擦了擦嘴角,“好家伙!连崭新的唐军战旗都祭出来了?” 赵正笑道:“你可是忘了,回鹘左部敦王胡咄度可是大唐御封的瀚海节度使,这旗帜亮出,便就是左部敦王亲临了。” 那数十骑人马行动并不快,待到得城下三百步时,便就停下了脚步。 令使持旗而来,一时间,城下城上,两面唐军战旗交相呼应。 “瀚海节度处置观察使领瀚海军政事瀚海公胡咄度,谒见开乐公主!烦请城上右武卫,速速通传!” …… 正文 157、胡诌 , 赵正站在墙头,“哪位是瀚海公呐?” 城下站出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我便是,敢问墙上这位,可是苍宣县侯?” “正是正是!”赵正连忙推手,哈哈笑了起来,“可真是瀚海公?我等日夜企盼, 可总算见到瀚海公了!开城门,快开城门!” 胡咄度微微仰头,细细打量,却见墙上那说话之人乃是一个白衣白甲的年轻人,倒是与传闻中苍宣县侯的形象大相径庭,他疑惑地看了看左右。 “不是说苍宣县侯身高九尺,魁梧雄壮么?” 左右亲卫远在漠北, 所听传言也都是各路人马消息汇聚, 只知此次护送开乐公主西行的苍宣侯,在陇右神兵天降,断了吐蕃粮草获封伯爵。想来必是百战之身,传闻说他九尺顶天,脚阔立地,吼一声蕃军当场震伤震死不计其数,虽有夸大其词,但粗略形象总不至于是个奶油小生,可此时看去,不但那苍宣侯没有一丁点儿沙场征伐的豪气,此时见了左部敦王,语气怎么反而有些谄媚? 胡咄度的眉头皱紧,暗道此人若不是浪得虚名,那便是胸有阴壑,不是个简单人物,大意不得! 那破旧的城门抖开了一蓬灰尘, “嘎嘎嘎”地缓缓地打开。 那白衣白甲的年轻人笑着奔跑而出,独自一人直奔胡咄度而去, 左右亲卫连忙策马, 想上前拦住,胡咄度却出声喝止,翻身下得马来。 “瀚海公!”赵正穿着军甲,长揖到地,“总算把你给等来了,我等被困数日,就巴望着回鹘援军……” 胡咄度的脸上舒展起笑容,回了一礼,“苍宣侯言重了,吐蕃不自量力,深入漠北被苍宣侯狠狠教训,怕是回了河西,一想起苍宣侯的英姿,便要夜不能寐啊!” 赵正苦着一张脸,道:“言重了,瀚海公!此行全凭右武卫善战,王长史运筹帷幄, 我便就躲在安戎军城中,日日提心吊胆。” 胡咄度暗吸一口气,心道这人真不实诚,明明身负数次巨功,却摆出一副窝囊模样,面上笑容卑微,眼神却透着精明伶俐,演技倒是拙劣不堪。想来城中布防,不是为了吐蕃人,而是针对他胡咄度。当下暗哼一声,此等雕虫小技,不过是为了赚我入城!我且要看看,你要如何摆布? 胡咄度有恃无恐,料定行事极为干净,赵正手里没有证据,不会轻易动手。待得糊弄一番,见过公主,确认公主还在,赵正没有耍诈。等把他们哄出城去,此行千余里,路上总有机会抓他们的破绽,再让结赞来一次轻兵突袭,大事便就可成。 胡咄度一想到这,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起来。 “瀚海公……”赵正迎上前去,要去挽胡咄度手里的马疆,胡咄度连忙道:“这如何使得?” 赵正却不理,伸手一捞,道:“瀚海公乃大唐在漠北的支柱,我只不过区区一县之侯,鞍前马后理所应当,还请瀚海公给个机会!” 赵正不仅笑得卑微,说话也尽是一副讨好的模样,胡咄度当下便就心生厌恶,只是不显山露水,只哈哈大笑,嘴里道:“苍宣侯折煞老夫了!”手里却大方地松开,“既是如此,就有劳了!” “正该如此!”赵正牵着马在前引路,回鹘二十余骑人马下马跟随进城。众人脚步移动,头顶腐朽的门墙“飒飒”地落了一阵灰土。 进得城来,胡咄度只觉杀气逼人,转头一看,就看见了城下全副武装,列队待命的右武卫弓手。大唐右武卫能征善战,将士们各个膀大腰圆,亮晃晃的铠甲直刺双目。他们身负强弓拍刃,腰挂弓韬箭壶。静悄悄地立在墙下阴影之处,脸覆面甲,一动不动,端的是如岳临渊。 再抬头向上,城墙“唐”字军旗下,大唐甲士居高临下,持刃肃立,墙头篝火缭绕起一蓬一蓬的黑烟,仿佛静谧的空气中传来了浓烈的血腥味道和煮沸的油脂气味。 回鹘人分明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觉,他们不自觉地扭头望向了城墙上下的大唐军士。却见墙上虽然糊过了新泥,可墙下那一处处、一块块、一条条暗红发黑的颜色却总是触目惊心。 他们仿佛能看见血流顺着墙壁,哗哗地淌下,然后汇聚在墙脚,变成一滩滩干涸的血池。据闻唐蕃双方在安戎军交战,吐蕃在西北城角八百余人攻城,阵亡过七成。六百唐骑弃城冲阵,斩杀无数,直追了吐蕃结赞茹本三十余里。 若是换位思考,让回鹘大军攻城,在这处墙角,又要抛下多少具尸体?折损多少人马?让唐军重骑冲进中军,又能否抵挡? 回鹘人收回目光,面色凝重,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摇了摇头。 胡咄度若有所思,问道:“苍宣侯,此战右武卫伤亡如何?需不需左部调兵护送公主?” 那边赵正却叹道:“此役原本不该如此惨烈,可东墙外,室韦人列阵威慑,不得不拨了一半人马防御东墙,这西北城角,我五百精锐尽失半数,可惜可叹。若是左部还有余力,瀚海公可不能吝啬!” “哦!”胡咄度嘴上挂着笑容,心里却咯噔一下,赵正说的轻巧,用五百人就挡住了蕃军攻城,也不知是不是吹牛。 赵正却不理会,又道:“河西战局千变万化,右武卫来的一千二百步卒我都不敢留,生怕凉王殿下无兵可用。瀚海公,若是你手中有富余,可得多多照料才是!” 胡咄度原本出于客气,只顺便提了一嘴,没料到赵正打蛇顺杆上,表现地如同一个蠢货。他看了一眼赵正,仔细地读了一番赵正的眼神,发现这人方才还觉得机灵,此时眼神里怎么又有了一种担心和害怕。 “苍宣侯可是怕吐蕃人卷土重来?” 赵正使劲地点头,“大漠苍凉,草原宽广。从河西翻越合黎山,大军行动也不过就半月时光。这条路太远了,吐蕃人随时可能出现。瀚海公,没有你们左部护卫,我走的真不踏实!” 这话说得到时诚恳,听不出任何狡诈。胡咄度心道这人水也忒深了,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当下不敢再说,怕被赵正带进坑里。 众人进了内城,只见满地残垣断壁。一队黑衣黑甲的军士正自搬运着砖石、碎土,混水打成湿泥,做成砖胚。 “这是哪支队伍?”胡咄度突然问道。 赵正说:“这是凉州府军。” 胡咄度若有所思,“怎地府军如今军甲如此严整,看上去似是比右武卫军甲还要严实厚重?” 赵正打了个哈哈,“如今凉州被河西威胁,凉王殿下重建府军,招的也都是平日里没打过仗的农户。不瞒瀚海公,我赵元良也是被凉王殿下临时拉来凑数的,承蒙凉王殿下错爱,让我来练凉州府军,可我哪知道军阵之事……” 胡咄度笑道:“元郎,你过谦了!” 赵正使劲摇头,拍了拍身上的盔甲,“瀚海公你看,我这身五十余斤,穿起累得慌。可又不能不穿。” 说着他靠了过去,“家中还有美妻三位,可不能闪失。这些府军哪个家中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我自乡野而来,自是能多体量,是以职权范围内,能给的就都给他们,能穿多重就给他们穿多重。” 接着叹了一口气,“原本以为护送公主是个美差,去了安西见了大唐老兵,交代了圣人的旨意便就作罢,回了凉州,多少能加官进爵一番。手下弟兄,也能有个好的前程。谁承想,人还没到北天山,就被吐蕃人盯上了,要不是是右武卫,此时瀚海公怕是只能给元良收尸了。” 胡咄度闻言停下了脚步,脸色肃然地盯着赵正,这人怕不是把自己当成傻子? 赵正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没人,一转身,看见左部敦王的面色不善。 “瀚海公,可是言语中有何不妥?” 胡咄度冷哼一声,道:“苍宣侯,适可而止!” 赵正一脸茫然,眨了眨眼睛,“可是有得罪之处?” 胡咄度认真地看着赵正,忽又从哪柳眉凤眼中看到那两只眸子闪着淳朴、善良、无辜的光芒,一时间脑海里一片混沌,禁不住地想要飞信一封,问问凉王殿下或是结赞茹本,这面前之人,可是孤身深入吐谷浑,大破卫茹粮仓之人? “瀚海公……”赵正见胡咄度一时之间脸上表情变换,便轻声呼唤道:“公主殿下受惊不轻,正自帐中等着呢!” 胡咄度长出一口气,甩了甩手,闭眼道:“苍宣侯,一时想起些杂事,扰了心智,且莫要见怪!” 却听一旁有人大喝,“干什么吃的!” 胡咄度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堵矮墙后,一黑甲军士正跪在地上,被个身壮力蛮的将佐用鞭子使劲地抽,两人身旁倒着一架车,车上装着的土砖碎了一地。 “搬个砖都不会,你说你能干点甚?”那将佐似是没看见一行回鹘人,手里马鞭“啪啪啪”地急抽,直往地上那军士的脸上打。那鞭子抽得又狠又急,直横七竖八地在人脸上印了几道鲜血淋淋的印记。 “将军饶命啊,将军饶命啊……” 那府军兵卒一边撕心裂肺地喊,一边满地打滚,那将佐却不轻饶,抬起脚来就要往他身上踩! “住手!”赵正呵斥道。 那将佐闻言停了下来,抬头看见了赵正,“侯爷!” “怎么回事?没见来了客人吗?” 那将佐连忙小跑,绕过了矮墙,慌慌张张地行礼。赵正却一指身旁的胡咄度,“这是瀚海公,冲撞了小心你的脑袋!” 那将佐连忙跪地,“瀚海公,某不是有意的!” 胡咄度淡淡地道:“起来吧,发生何事了?” 那将佐说道:“侯爷令我等修缮城墙,可进度仍然太慢。今日急了些,便动了手,不巧冲撞了瀚海公。” 胡咄度“嗤”了一声,看向了赵正,“修城墙?吐蕃人都走了苍宣侯为何还要修墙?况且修城墙和泥又是为何?” 赵正笑了起来,“瀚海公不知,开乐公主可厌恶这安戎军的破败了。和了泥去抹墙,那墙看上去不就光洁整齐了么!” 说罢,对着那将佐竖起了眉毛,“你且去了,管好手下,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那将佐哪里敢留,连滚带爬地就拖着地上被打的军卒往看不见的地方跑,一边跑还一边小声地咒骂,“瀚海公来了你也不知会一声,你让老子难受,你看老子怎么整治你这废物!” 声音虽小,但也就隔个七八尺,胡咄度是听得一清二楚,皱着的眉头渐渐的舒展而开,最后竟是笑了起来,心里暗道这苍宣侯谄上的功夫倒是舍得下本。 这心里是越来越厌恶眼前这人了。 “苍宣侯,当初你是如何去的吐谷浑?怎么就断了吐蕃的粮道?”胡咄度摇着头,一半戏谑,一半八卦。 赵正老老实实地准备口无遮拦,“此事说来话长!瀚海公,咱边走边说。” 胡咄度点点头,伸手示意,让赵正带路…… 话说去岁河西打仗,安郡王运筹帷幄。忽一日,敌后探马回报,说是卫茹两万精兵驰援陇右,于百谷城建粮仓一座。彼时凉王殿下正自挥军西进,无暇顾及。当时情形异常凶险,若是让卫茹援军抵达前线,左武卫在石堡城势必全线崩溃。还得说,安郡王英明神武,兵出奇策,派出军中熟知吐谷浑、吐蕃风土人情的中军鹰扬郎将梁珅领二十骑人马深入敌后,火烧蕃军粮草…… “等等等等!”胡咄度一摆手,这不对,领军之人不是你赵元良么? 赵正张大了嘴,尴尬一笑,“我哪有那般本事啊!?去河西之前,我只不过是一里之正,军阵之事,看都没有看过!” 胡咄度一想也是,虽然线报有限,但对于赵正的出身,大体还是知道的。只不过这件事影响甚大,当事人说的又与传闻全不一致,心里顿时便来了兴致。 “那为何……” 赵正洞悉了他的表情,道:“瀚海公是问为何首功记在区区身上?” 胡咄度不言语,只点了点头。 赵正看了看左右,又看了看前后,见四处没有唐军人马,便附身过去,“全凭一记霹雷……” 正文 157、PUA , “霹雷?” “是!”赵正道:“说出来也不怕瀚海公笑话。当日去吐谷浑,能进吐蕃军营的,也就五人而已。还都是从来没打过仗的新丁。你说哪家主将这般用人?还不都当了炮灰?只不过那日老天眷顾,眼看我已是被蕃军团团围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千钧一发,生死攸关之时, 却忽听头顶一声巨响,天空劈下一道腿粗的响雷。霎时间雷火引燃了木仓,大火裹身弥漫起来。混沌间我也不知哪是哪,掉进水里冲啊冲啊,就冲出了蕃军大营……” 赵正如说书一般,将那日在百谷城粮仓里引爆青稞麦粉的事添油加醋, 九句真话一句假话, 说出来滴水不漏。饶是胡咄度再能联想,他也绝想不到这其中的破绽。此时听赵正说完,虽是惊疑,可也寻不出错处。 坊间关于苍宣县侯所向披靡、大杀四方的传闻自是做不得真。凉州来的线报,虽然没有明说陇右之战如何定鼎,但赵正烧毁吐蕃粮草时,确实有一声巨响。这巨响来自何处,吐蕃人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倒是也有人把罪魁祸首推向天空来的雷暴。 可这也太巧了。 赵正嘿嘿嘿地笑起来,“说来也是惭愧。若不是今日瀚海公追问起来,这事我是真不能说。运气使然,便是连带队的梁珅梁中郎,事后也就赏了个男爵。倒是我,朝廷给得还重一些……” “如此啊?”胡咄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着赵正那张笑脸,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事也不是不能理解,凉王从长安就蕃到了凉州,多少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坐立不安?右武卫一直和安郡王穿同一条裤子, 而赵正是凉王的人。朝堂又怎会看见右武卫与都督府双方和睦?传闻安郡王在河西之战中磨洋工, 与下勇武军打默契仗,一直不肯西进,导致战局难破,这摆明就是给凉王上眼药。至于他派人去烧吐蕃军粮,这事原本说起来就蹊跷地很。 蕃军在百谷城的粮仓,驻军两千多近三千。右武卫二十人奔袭五百里,最后却只让五个没有打过仗的泥腿子摸进去了? 这事原本动机就不太对,怕是安郡王只是摆了个姿态,没成想却让赵正干成了! 不知该说赵正运气好还是该说结赞走背子,总之这件事,让吐蕃、右武卫、安郡王、凉王都很尴尬。 胡咄度叹了一口气,安郡王这无心插柳,便就如此插出了个赵正。而兴庆皇帝又是个极善平衡之术的人,他不想安郡王坐大,又乐意扶一把凉王,是以赏功之时,赵正拿的是首功,右武卫也不过打打下手, 倒也公平。 赵正见胡咄度越走越慢,脸上表情变换,便又叹道:“可瀚海公也不知啊,这事让安郡王把我给记挂上了。如今来这漠北,右武卫他听调不听宣,哪里又把我这主将放在眼里。而且团练营贪墨之事,不知瀚海公可知道?” “略有耳闻!”胡咄度此时已是不疑有他,道:“安郡王貌似也正因此事,自请调离凉州,回长安办学去了……他这一走,还把你平凉的子侄也一并带走了,可是真的!?” 赵正使劲点头,做了个切菜的手势,“斩草除根啊这是!” 胡咄度哈哈大笑了起来,“看来苍宣侯对安郡王怨念极深啊!” “怎敢呐!”赵正揣着手,抬头望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转圜不得,只能逆来顺受。不瞒瀚海公,临出发时,凉王殿下还让我向瀚海公带一声好,更有书信一封,只等见了你便要亲手奉上!” “哦?凉王有信?在哪呢?” 赵正摊了摊手,耸肩道:“这两日军情紧急,书信不便带在身上。瀚海公也不急在一时,还等一会见了公主后再详谈!” “也罢!”胡咄度定了定神,顺着赵正指引的方向抬步进了公主大帐。 却在进门时,胡咄度只觉得脑海里渐渐地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恍恍然间,心里想的也尽是右武卫、安郡王、凉王、吐谷浑。一时间千头万绪,牵扯不清。 可来不及细想,眼前便到了开乐公主跟前。 帐内虽是点了灯,可面前一面轻幔遮掩,幔帐后似是端坐一人,侍女与奴婢们分立左右,直朝胡咄度望了过来。 “帐下可是瀚海公?” 胡咄度脑海里仍旧一片浆糊,此时被人一问,反应了过来,连忙推手作礼:“瀚海节度处置观察使胡咄度,见过开乐公主殿下!臣来晚了,让公主受惊,还请公主海涵见谅!” 幔帐后的赵瑶林语气平淡,“瀚海公一片赤诚,实乃我大唐肱骨。还请瀚海公莫要自责,若不是瀚海公驰援,吐蕃人还不一定会退走河西。” 胡咄度躬身道:“公主请放心,回鹘左部大军已沿途布防,严防吐蕃人来犯。此一行,再无忐忑。” “如此甚好!”赵瑶林的语气却并未显得高兴,反倒带些担忧,“只是我听闻……” 胡咄度等了半晌,却没等来下文,他抬起头来,却见侍女们带着太监奴婢正自退下。心道这开乐公主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说,当下心中好奇,可脸上波澜不惊,丝毫未露。 侍女们出了门,放下了帐帘。两个贴身太监让了让身,示意胡咄度上前。 胡咄度走了两步,鼻子都挨着幔帐了,才停了下来。 “公主殿下,可是有何吩咐?” 赵瑶林哀叹道:“瀚海公坐镇漠北数十年,虽领大唐官俸,实则割据一方。瑶林担忧的,正是传闻瀚海公不顾联姻之谊,要与吐蕃苟且……” 胡咄度大吃一惊,连忙道:“这……这又是如何说起?回鹘与吐蕃,乃生死之敌。公主殿下可莫要听那流言蜚语,胡咄度与大唐,乃姻亲关系,爱女乃是凉王鹘妃,怎敢再生二心!” “是也是也!”赵瑶林道,“这话苍宣侯也与我如是说过,瀚海公乃顶梁支柱,若是要叛唐,哪还有我等栖身之处!” 胡咄度感觉身上冷汗都出来了,听赵瑶林的语气,赵正应该也是听了这传言。可这一路进来,竟是一字未提。 “公主殿下,不知此等谣言自何处而来?” 赵瑶林道:“前日审那室韦将军,多……多……” “多铎?” “正是!”赵瑶林道:“就是他。” “狼子野心!”胡咄度咬牙切齿,“此人在漠北连吃我左部败仗,定是怀恨在心,妄图用离间之计,栽赃陷害!胡咄度一片赤诚,还请公主明察!” 赵瑶林的语气低了下来,“瀚海公莫急,此事我也不信的。只是如今身处异乡,左右群狼环伺……有些事,事关大唐国体,不太方便说与瀚海公听。” 赵瑶林显然把局势说得过分夸大了一些,胡咄度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嘴。听赵瑶林的话中似乎还有什么没能说出来,可又不方便问。如今只能应付了公主之后,再找赵正探探清楚,看看这送亲队中,到底有何幺蛾子。 胡咄度一边猜度,幔帐那边赵瑶林却忽然轻轻啜泣了起来。 “瀚海公,如今能帮我与苍宣侯的,也只剩下你了……我听苍宣侯说起,凉王殿下的鹘妃是左部郡主,想来你与凉州都督府应是相互照应的。瀚海公……瑶林这条性命,可就全拜托你了……” …… 赵正在公主大帐外直等了半个时辰,百无聊赖,便盘腿坐在阴凉之处闭目养神。 赵瑶林该是按照之前说好的,稳住胡咄度。而自己接下来,还有一场戏要演。王渠让走之前,赵正让他模仿赵硕的笔迹写了一封信。原本赵正是不想如此大动干戈地演这一出,但直接将信拿给胡咄度,怕是要适得其反。思来想去,赵正只能拉安郡王这老妖怪出来垫背。 以赵正对安郡王的了解,料定除了少数人,旁人并不会对安郡王的立场更加清楚。更何况远在漠北的胡咄度,赵正拿安郡王出来当成挡箭牌,营造送亲队割裂的内幕。 今日右武卫也受了军令,不得对他赵正行礼,不得对他问好,不得靠近三丈范围之内。各营将佐只管本部事宜,镇守各处,无令不得擅离职守。 胡咄度能看到的,只是赵正想让他看到的。 堂堂的苍宣县侯,其实不过是个趋炎附势,走了狗屎运的阿谀奉承之徒。能征善战的右武卫看不起这样的人,他们或许还受到了安郡王的什么指示,要对姚琳公主不利,顺便要离间漠北与凉州的关系。 赵正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热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也不知从进城到晋见公主,这pua手段好不好使,给胡咄度的心理暗示够不够。 赵正转了一个身,对着身后靠着的墙壁把方才吸入肺中的浊气又叹了出来,罢了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不成,今日就在胡咄度要出城时,直接将他拿下,赌上一赌。 总之,今日就要有个结果! 赵正直等到日上中天,眼看就要正午时分。忽听公主大帐前有了动静,睁眼看去,只见两个太监送着胡咄度出了门。 赵正连忙迎上前去,“瀚海公!” 胡咄度脸上表情微妙,见了赵正,把他拉到一边,第一句话便是:“多铎呢?” 赵正定定地看着胡咄度,胡咄度也直直地看了过来。 “苍宣侯,多铎呢?” “杀了。”赵正道。 胡咄度面上的表情接连变了几变,语气虽然压着,可语调已是提高了几度:“怎地杀了!” 赵正道:“这厮污蔑瀚海公叛唐,在军中影响甚大!” “可你这一杀,不就死无对证了么?”胡咄度看山去十分无奈,“这事要是传到朝堂,我又该如何自处?” 赵正追着胡咄度的身后,“瀚海公,审这多铎的人也杀了。” 胡咄度回过头,一脸看疯子的表情。 赵正郑重地点头,“事关重大,瀚海公,凉王殿下有交代,瀚海公的麻烦,便是凉王府的麻烦!区区又不懂得如何辨别,只道对瀚海公不利的,都是传言,便自作主张,扼杀便是!也就没在瀚海公面前多提,怕无事生非。怎么?公主殿下说了?” “你倒是痛快!” 胡咄度不置可否,微微侧了侧身,“这事,凉王是怎么想的?” 赵正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瀚海公指的是……” “送公主去安西!” 赵正心道终于来正题了,于是便道:“凉王殿下志在打通河西,可这事安郡王左右阻挠。” 赵正仔细地看着胡咄度,“安郡王他想先打吐谷浑,这事不知瀚海公知不知?” “你说你的!” “是!”赵正便接着说。 原本去安西的,是徐王殿下。但徐王殿下在南诏御下不严,出了大事,被陛下禁足三个月。于是兵部就把这事派给了凉王殿下。 凉王殿下向来与太子不合,而太子在河陇时,手下最得力的是安郡王…… 胡咄度听到这,疑惑地看向了赵正,“我怎么听闻安郡王与太子党们在朝堂上打得不可开交!” “大内之事,无非就是权柄转移。”赵正道:“安郡王赫赫战功,一旦回朝受到重用,太子党何以自处?凉王说,安郡王与他们,是狗咬狗,一地鸡毛……可关于太子地位,这帮人私底下还是有些大局观的。” 去安西这件事,如今不能说安郡王有什么异动。但右武卫眼下对于公主西行,表现地并不热衷,背后定有安郡王的影子。至于右武卫,是安郡王一手拉扯大的,这事毋庸置疑。若是此行成了,无疑安郡王又遭打击,他如何甘心? 胡咄度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原来弄半天,不止他一人不想开乐公主顺利到达安西。 他看着赵正,“你在安戎军躲着不出城,是因为右武卫?” 赵正愣了愣,好跳跃,好思路。 于是连忙点头:“我倒是想动,早一日到安西,便早一日交差。可右武卫他不动啊!瀚海公!” …… 正文 158、套娃 胡咄度一时恨铁不成钢:“你须知你是军中主将,右武卫不听你调遣,你怎地不杀他一个两个?带兵之人,怎可心慈手软?” “哎!”赵正无奈,道:“不是我心慈手软,实在是因为人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前番吐蕃攻城,右武卫损失巨大,人员补充、伤兵恢复,这都需要时间。而且前路坎坷,他们也不知左部援军何时能到,吐蕃人又虎视眈眈,据守城池,乃上上之策!” 胡咄度哭笑不得,一时间已代入了赵正的视角。“啧”了一声,摇了摇头,道:“这事再议,先把信给我吧!” 赵正端端正正地从衣甲中将信拿了出来,又恭恭敬敬地递上上去。胡咄度见赵正穿着那身厚重的铠甲,脸上身上都是汗,结果信来,那信封上已被汗水沁浸湿了。 “你怎地还穿着铁甲?防谁呢?苍宣侯!脱了吧,怪闷的!” “是是是,瀚海公说的是!”赵正招了招手,过来两个凉州府军,“给本侯卸甲!” 那两个府军笨手笨脚的,除了半晌,才总算把赵正身上的铁甲除了个干净。微风袭来,赵正顿时感觉身上通透清凉,连冒烟的脑袋上,也觉得仙气淼淼,颇为凉爽。 胡咄度转过身,端着那信一看。 信封上封着火漆,鲜红的颜色,火漆上有“凉”字印章,是赵硕和凉王府日常通信封漆做的款式。于是放心拆开,里面羊皮纸两卷,展开粗看,满满当当洋洋洒洒数百字。 赵正使了个眼色,身边赫连云天与胡一道拖着赵正的铠甲,告退而下。 临走时,赫连云天回头看了看赵正,又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一辆车。 那车上有麻绳一捆,原本两人候在此处,就是等赵正与胡咄度谈完之后,依令行事,直接将胡咄度绑了再说。 可赵正放弃了原计划,让两人离开。赫连云天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又看了赵正一眼。 赵正垂在胯边的手比了比,这回赫连云天看得清楚,是让他们躲远些,不要露了马脚。 “云天!”转过了一堵墙,赫连云天看见赵大柱带着人正猫在远处的阴暗里,赫连云天连忙上了前,“司功!” “前边怎样?” 赫连云天道,“似是唬住了,我听那意思,这瀚海公与侯爷越说越投机。他方才让我们躲远些,不要被回鹘人察觉。” 赵大柱深吸一口气,暗道今日之事,赵正该有自己的打量。抓或不抓这瀚海公,都不是简单的福祸可以定论的,这其中的关系太过复杂,还是要等等再看。毕竟赵正原本就不想大动干戈,若是能用话术圈住,那便最好,动手是最后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 “其余人都散了,有我们在就够了!”赵大柱才不把跟着胡咄度进城的那二十几个回鹘亲卫放在眼里,动起手来不过就是几合之间而已。既然赵正不愿暴露,那人多也没这个必要。 那边赵正的满头大汗被风吹过,渐渐地风干而去。 他和胡咄度在帐外的凉棚下,要人点了茶水,又上了些糕点。胡咄度一边看信,一边品茶,赵正便一边端茶,一边倒水,静静地看着胡咄度的表情变化。 这信当然是伪造的, 是王渠让临离开安戎军时,赵正突发奇想让他临时写的。王渠让与赵硕自小便在一处读书,赵硕的笔迹,王渠让模彷起来毫无破绽。唯一的难点是凉王的私章,可在送亲队,这问题也根本不是问题。 匠作营里全是匠作。这是大唐最为精锐的手艺人,哪个不是一专多能?随便找个靠谱的,刻个印章对付一下还不手到擒来!? 至于信中的内容,胡咄度看完之后,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如何?”赵正装作不知,连忙问道。 胡咄度道:“凉王殿下的正妃快要产子了……” “已然产了!”赵正连忙点头,“王长史来时,与我说了此事,他还说鹘妃似是也有身孕了。” 胡咄度点点头,用手指捋了捋嘴角边的胡须,“草原上也无甚可献,等回了牙帐,我让人送些皮裘、羊绒之类的,等到了凉州,大概也要过冬了。” “瀚海公有心了。”赵正嘿嘿嘿地道,“如此,也算赵元良不辱使命,将信带到。” 却听胡咄度忽然又道:“元良呐……” 赵正手抖了一下,停了下来。他看着胡咄度,只见那两只布满皱纹的眼眶里,一双略带浑浊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信,元良没看过?” 赵正摇头,“封着火漆呢,谁敢乱拆!殿下交予我之时,便已是如此了。怎么?信中还说了别的?或是我不能看的?” “倒不是!”胡咄度把信折了起来,放进了自己的怀里,他叹了口气,站起了身。 “瀚海公!”赵正也连忙站了起来,追上来,“眼看都快晌午了,用些午食吧。” “不用了!我用不惯午食。”胡咄度背着手,信步来回踱了几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事情,脸上表情虽然不太明显,有些隐晦。但赵正能感觉得到,他此时的心情有些踌躇,似是在谋划着什么大事。 赵正直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胡咄度终于停了下来,似是打定了主意。 他道:“时辰也不早了。元良,吐蕃人既然已经退却,为了熄人非议,安戎军城外大军我回去之后便让他们撤了。” “这……”赵正急了,“这怎能行?” “诶!”胡咄度斩钉截铁,“漠北草原一路向西,我已有布置,吐蕃人只要敢来,他们的一举一动,自是逃不过我的眼睛。城外我留下一千人马,护你西行便是,至于右武卫,听或不听,且由他们去。不打紧!” 赵正连忙推手,长揖到地,“瀚海公高义!元良替公主多谢了!” 胡咄度笑了笑,拍了拍赵正的肩膀,“此一行,路途遥远,我看你安戎军内车架尽毁,虽然新造了些,可也捉襟见肘。不如元良在安戎军且安心再等几日,我调些车马来!” “那便最好了!”赵正喜出望外,语气神色里兴奋不已,一时手舞足蹈起来,“来人啊,备酒!” “元良且慢!”胡咄度伸手拒绝道:“酒就不喝了,我还得着手撤军事宜,等元良自安西回来,且来牙帐,你我一醉方休!” “是是是!”赵正便顺了他的意思,恭送左部敦王瀚海公胡咄度出城。 两人到了城门边,胡咄度又看了一眼右侧的右武卫,仍旧一动不动,杀气腾腾。他又看了一眼左侧的玄甲军,一个个军容不整,军甲不齐,正自躲在阴凉之处歇息。 胡咄度笑了笑,转过身,对赵正道:“苍宣侯留步!” 赵正做了个礼,“瀚海公慢走!” 胡咄度若有所思,走了两步,刚想上马,忽然又回过头来,道:“到了安西,还请苍宣侯代我向汗王问一声好!” “那是自然!”赵正点点头,扶着胡咄度上了马,将马缰郑重地交还给他。 胡咄度左手扯着马缰,右手握拳,在左胸上叩响,“大唐万年长安!” 那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赵正连忙肃立,也已军礼回之:“大唐万年长安!” …… 二十余骑顺着来路一路又跑回了山岗上。 赵正上了城墙,眼看那高处回鹘大军有了动静,呼喊声和号声接连传了过来,虽是离得远,但那山上、山后的动静却十分清晰。 “他们撤军了!” 身边平凉几人面面相觑,对赵正的佩服是五体投地。 “元良啊,你怎就把他给忽悠瘸了?”赵吉利问道,“你笃定他会上当?” “无所谓上当这一说!”赵正道:“兵法有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我只不过是投其所好,为自己买了一条路而已。” 赵正转过身,见面前众人疑惑,知道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便道:“成不成,等后日就见分晓。大柱,传令下去,加紧战备,没挖通的地道接着挖,以备万无一失!” “怎地还要如此小心翼翼?”赵大柱追问道,“不是已经成了么?” 赵正摇头:“千里之行,才积跬步。眼下我只是以话术扰了胡咄度的心智,他若是能转过弯来,便知上当,是以在后日之前,一切皆不明朗,该预备的还是得预备。这两日最为凶险,出了安戎军,便是再凶险也不过如此了。” “懂了!”赵大柱点点头,自是下去整顿玄甲军了。 胡三大和赵吉利二人跟着赵正回了中军大帐,赵正问:“多铎呢?” 赵吉利答道:“按你的吩咐,已随王长史押回凉州了。” 赵正深吸一口气,默默地摇了摇头。 堂堂的一个三好青年,尔虞我诈、欺天满地,这哪里是人干的事情,太遭罪了!只盼着胡咄度这只草原狼,没有安郡王那西北的狐狸那般本事。 躺在榻上,赵正第一次觉得度日如年。 …… 众人并不知道赵正与胡咄度说了些什么,更不清楚他给胡咄度的那封信上又说了些什么。安戎军一如既往,连续整军备战,已防回鹘大军去而复返。这两日城门紧闭,斥候四出,如临大敌。 西北外的山岗上,留下的一千回鹘人却没有丝毫动静,直到第三日晌午,墙头右武卫忽然来报,说是回鹘营中来了人,正在城外叩门请见。 赵正“腾”一下站了起来,“来的谁?” 那右武卫道:“回鹘左部敦王三王子,罕拿!” “知道了!”赵正挥了挥手,“速去开了城门,将人引入中军。” 一旁立着的胡三大见赵正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又见他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两只手握着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咯吱咯吱”地响。 “怎么了,元良!”胡三大问道。 赵正屏着呼吸,一屁股坐在地上,端起水,却不喝。双眼只是直愣愣地望着桌桉上的纸笔。 “元良,你这是怎么了?”胡三大从来没有看见过赵正眼下这般模样,还以为他病了,想要出去喊人,却勐然听见身后赵正“哈哈哈哈哈”地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胡三大吓了一跳,回过头,不料赵正勐地抱住了他,语气极其兴奋,“三哥,你可知来的是谁?” “不是说了么,左部三王子,罕拿啊!” 赵正死死地看着他:“那你可知罕拿是谁?” 胡三大一脸茫然,左部三王子啊! “那是左部敦王汗位继承人!回鹘左部未来的大汗!”赵正喘着粗气,道:“老匹夫上当了!他亲手把自己最爱的儿子送到了我的手里!” 胡三大更加茫然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哈哈哈哈! 赵正狂笑两声,摆了摆手,压着内心的兴奋,“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妄辛辛苦苦排练这一番戏,也不妄王渠让花了那两刻钟写下的那封信。 此时此刻,赵正终于知道,凉王殿下千里迢迢地送来一封信,用意是为何了!承泽,承泽!说的不是凉王府的嫡子,uu看书 www.uukanshu.com 而是凉王殿下的小舅子! 左部敦王反心已现,只有抓牢他的软肋,才能化险为夷。而他的软肋如何,凉王已是隐晦地告诉了赵正。王渠让说,罕拿是胡咄度最喜爱的儿子,为了能让胡咄度甘心地将他交给自己,赵正甚至不惜伪造圣意。 那封给胡咄度的信中,以凉王赵硕的语气,向左部敦王做了保证。安西军的未来,已上报朝廷,由左部代理。安西四镇,只等一朝收回,大局稳定,便要废黜预备投敌的汗庭阿史那。只盼岳父能倾力相助,打通安西与河西之间的联系,日后定能定鼎西北,独尊一方。 信中另说,赵正此人,善解人意,但军阵生疏,恐不能服大众,不能领大军。凉州无人可用,望左部遣派得力干将,予以辅左。只待整顿安西,驱逐约茹,入主楼兰。将来赵正回河陇,安西,便就交给岳父了! 赵正挖了个坑,胡咄度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赵正原本并不奢望来的是罕拿,但他小看了胡咄度对罕拿的期望。 罕拿的手上还有两个兄长,胡咄度让罕拿跟着去安西,实在是有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意思…… 正文 159、西行 , 赵正自是坐镇中军,等着罕拿自己送上门来。有了他在手里,胡咄度就算再有异心,他也不敢拿自己的宝贝儿子当做赌注。 要说赵正这一招跟谁学的,安郡王赵末首当其冲。时至今日,赵正依然不敢违拗赵末的意思,他怕他万一一个不小心, 远在长安的平凉子弟,尤其是赵琳儿和赵金玉,便要身首异处。 虽然赵正自问不会有什么过错让安郡王抓住把柄,但他赌不起。至于胡咄度,他被野心懵逼了双眼,他拿着自己最喜爱的孩儿冒险,巴望着赵正带着罕拿自此飞上九天,成龙成凤。将来继承衣钵, 统一回鹘三部九姓。 两者有本质的区别,但赵正对罕拿倒是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 “胡咄罕拿见过苍宣侯!”人到了中军大帐,赵正翻着手里的案牍,侧眼打量了帐下那年轻人一眼。 王渠让说罕拿不过十六七岁,母妃是阿史那汗部的,早年死于瘟疫。他从小就被胡咄度当做中原世子来养,又请了汉人学士教读,平日里做汉人打扮,心中也对汉朝向往已久。举手投足间,便是行汉礼,对着赵正,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赵正笑着回礼,明知故问道:“世子有礼了!不知世子驾到,有何贵干?” 罕拿做了个揖,说道:“苍宣侯言重了,草原上只有兄长才能叫世子。在回鹘,我自贵为王子, 但阿爷乃是大唐国公, 罕拿与大唐, 却无功名在身。贵干更不敢当,只是阿爷留下的一千兵马,乃是王部牙帐本部,平日里是护卫罕拿的,既然要护送公主西行,那当然也该是罕拿做主了。” 赵正放下了手里的书册,呶了呶嘴,帐内赫连云天便招了招手,除了胡三大外,其余中郎军尽皆退出了帐外。 见人都走了,赵正站起了身,扶着罕拿,道:“王子你也别客气,瀚海公与凉王殿下乃翁婿关系。我与凉王,乃臣属。相信王子临行前,瀚海公也已向王子说了此行关键……” 罕拿点头,认真道:“阿爷说过了,右武卫不听宣,左部勇士便是苍宣侯的支柱!” 赵正愣了愣,笑道:“此处并无别人, 我也不怕实话与王子你说。此去安西,路途遥远,凶福难料……” 罕拿打断道:“罕拿早知凶险,但蕃人贪得无厌,实乃可恶。苍宣侯此番重整安西军,罕拿自当勠力同心,做您的左膀右臂!只是罕拿自小不善军阵,若是苍宣侯信任,可做些文案、书犊之事,定不负所望!” “……”赵正“嘶”了一声,好你个瀚海公,这是把我堂堂苍宣县侯当保姆使的吗?明明说的是得力干将,派个罕拿来就算了,为何连一点自保的本领都没有?将来进了安西,面对汗庭和约茹,还得分心照顾? 罕拿见赵正犹豫,便小心翼翼地问:“苍宣侯可是嫌弃?” 赵正心说开什么玩笑,我还敢嫌弃你?于是连忙摆手,“不不不,你在就好,你在就好!” 罕拿道:“苍宣侯还请放心,虽然我不善军阵,但帐下左右宿卫郎将战阵经验丰富,遇军阵事苍宣侯不能决断的,他们可帮大忙!” 赵正正自愣神间,罕拿却对帐外喊道:“呼伦台、额朗多!” 只见帐帘掀起,两个彪形大汉从外而入,见了赵正,一齐施礼,“左部宿卫郎将呼伦台、额朗多见过大唐苍宣侯!” “甚好,甚好!”赵正连忙作礼,啧啧赞道:“二位将军身材魁梧,目光如炬。想来确如三王子所说,定是军中骁将,既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那叫呼伦台的明显是匈奴人,脸上满脸横肉,还少了一只耳朵,嘴角似也被刀刃劈过,裂成了一个兔唇,开口倒是和赵大柱的声色一模一样,瓮声瓮气:“苍宣侯请放心,有我左部王部在,西行路上定是全无坎坷。” “好好好!”赵正点点头,对罕拿说道:“那等车驾一到,我们便就启程?” …… 话分两头。 话说胡咄度,自安戎军回了牙帐之后,便马不停蹄地把罕拿从别部召回了牙帐。这一路上他都在想赵正说过的话,也一再揣摩了赵硕给他的书信。 虽然远在草原,但凉王与太子间的龃龉胡咄度也是略知一二的。凉王自小就跟在兴庆帝的左右,平叛时一直在中军帐中负责军令、人事撰写和粮秣调度。虽然不曾参与作战,但人脉甚广。彼时许多人都曾传言,一旦兴庆帝登基,太子人选定是凉王赵硕,左部那时有意巴结,所以才将郡主晋献嫁给了凉王。 只不过后来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兴庆皇帝最后立的是秦王赵坤,让胡咄度悔恨不已。好在凉王对鹘妃不错,而且对左部也是有求必应,能力范围之内,必定全力以赴,让胡咄度心中稍慰。 可自从回鹘老汗薨逝以后,汗庭对左部越发地提防,胡咄度孤身处于漠北草原,日显萧条。眼下冬天一年比一年来得早,水草一年比一年少。寒流从北呼啸往南,沙海从南铺卷向北,年复一年,日益加深。左部子民的日子一年比一年要难过。这使得胡咄度的心思一而再、再而三地产生了变化。 要么,南迁,要么,西进。 越过大漠,去到漠南,在大唐国土内,水草更加丰盈。要么西进,翻过北天山,在庭州附近,沃野千里。 可是要去漠南,必定要有唐廷的准许。而要去庭州,也必须要有汗部的同意。 汗部自是不必说,早就拒绝了无数次,除非阿史那汗部跌下神坛。 唐廷更是不用说,他们还指着自己应付东边的契丹和室韦,又怎会让左部南迁? 勾结吐蕃,不过是为了让汗部在大唐面前丢脸,给阿史那减分,抬高自己。可如今在胡咄度想来,这出戏码又是何等的愚蠢? 自从看了赵硕的信,他开始有些后悔。明明在大唐他还有人可以依靠,为何偏偏要剑走偏锋,火中取栗?此事一旦暴露,不仅大唐要怪罪,便是连汗部,都有可能出兵讨伐。别说大唐如今并无余力北顾,看安戎军一战,千余右武卫便能杀得五六千吐蕃室韦联军丢盔弃甲、屁滚尿流。管中窥豹,唐军善战并无根本改变。 如今河陇扩军,河西指日可下。一旦让他们掌握了证据,来日北征草原,自己又作何抵挡? 怕是那时,要死无葬身之地。 一想到这,胡咄度仰天长叹了一番。 赵正啊赵正! 我不管你是演戏,亦或是真的胸无点墨,既是凉王看中了你,那我便依了凉王的意思。不管说的是不是大话,左部在安西,必定要安插住一枚棋子。等待河西打通的那日,左部子民就算去不了庭州,下不了漠南,那沙洲、楼兰河西之地总能做个要求。 相信对于这个请求,赵硕总不该拒绝吧? 更何况,太子一向忌讳凉王,凉王在大唐的日子不见得会有多好过。他若是有别的心思,左部也能助一臂之力。 胡咄度拿着信反复地看,把宝押在吐蕃身上,越想发现自己越蠢。 他把罕拿召到了自己的帐中,苦口婆心,秉烛夜谈,说了一个晚上。 “阿爷想了两个晚上,你此行西去,说阿爷不担心,那是假的。但罕拿你记住,你是未来左部的希望,左部子民的福祉,全仰仗着你和凉王。安西志在必得,无论赵正做什么,都必得顺着他的意思。等他回了河陇,你便是安西的主人,而有了安西在手,来日就是我等的筹码!你可清楚?” 罕拿只听得懂大概,但他看胡咄度面色严肃,深知此行重要。便就认定了使命,唯赵正马首是瞻。 但这个中内情,与凉王殿下没有分毫关系。胡咄度只是被信中内容蛊惑,联想地稍远一些。只等第三日罕拿去了安戎军,胡咄度出了营帐,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在斜阳下看远处成群的牛羊,忙碌的子民,便突然想起了一件让他后背发凉的事情…… 左部送来的马车足够赵正再组一支车队,草原上不缺马,也不缺车。把公主的嫁妆、细软都装车后,还空了许多大车。于是护军们便把不用的物资一股脑地也全部装上了车。 在安戎军安然地过了一夜,罕拿的部曲被编入了右武卫军中。这一千人分成了三部,一部打头,一部殿后,另一部与玄甲军一同,拱卫公主依仗。 呼伦台与额朗多一个在前陪同赵吉利引军,一个在后与赵大柱作伴。 而罕拿与赵正并排而行,领公主车驾。 他们的前后左右,是朗多秦、胡三大、赫连云天、胡一道。 罕拿看了一眼朗多秦,又看了一眼胡三大。 背后的赫连云天扶着他,上了马,“世子,一路奔波,辛苦了!” 罕拿看向了似笑非笑的赵正,“呼伦台和额朗多呢?” 赵正挽着罕拿的马疆,“两位将军自有重任,三王子不必担心,你的安全自有平凉众人负责。” 罕拿心里涌起了一丝异样,他又看向了与玄甲军混在一块的回鹘军卒。草原上的狼群在这些高大魁梧的黑甲唐军面前,弱小的像是一群细犬。坐下的战马原本看上去还挺高大,可此时与唐军的焉耆大马相比,瘦小得却跟驴似的。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前军已然出了安戎军,车队也随之上路。公主车驾就在身后,众军士整理军资,纷纷上马回望过来。面前的赵正仍旧一副和蔼慈祥的面貌,“罕拿王子,军中粮秣调度,伤兵辎重运输,元良就全拜托你了!” 说罢,他还认真的向罕拿做了一个揖。 罕拿此时明显感觉到周遭已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此时早已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中自我安慰,不过是唐军行军准则,不定是何坏事。阿爷说,赵元良不懂军阵,只盼这一路上不要有何差池。平安到了安西,看情况再做打算。若是赵正有什么不对,寻个机会,跑回漠北应该还是有机可趁的。 赵正最后看了一眼安戎军的城墙。 那上面抹上了一层新泥,光滑地像是一面泥镜。 墙头的右武卫收拢了战旗,卷着被风沙侵蚀的旗帜,自墙头下来,小心地套上了旗韬。工匠们掩埋了地道,将地道口填埋的虚土压实,然后坐上了马车,跟随着车队,迎着朝阳向西挺近。 “闭门!” 赵大柱最后一个出城,六个军士在门环上挂上了绳索,“嘿嘿”地使劲,拖曳着新造的安戎军西城门,门轴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大门紧闭,抖落下一阵灰土飞扬,门上的铁环,兀自震颤轻叩。 赵大柱一身皮甲,挂着大斧,翻身上马。 一股风沙袭来,草原上新绿起伏。远处牛羊抬头,静静地望着那行庞大的车队,旌旗蔽日,悄然西行而去。 大队出了安戎军,翻过了山岗,顺着草原与大漠的边缘,日行六十里,一连走了数日。直至第七日,大队刚过白眉军的古城,斥候忽然探报,说是回鹘左部敦王胡咄度已在前等候。 赵正嘴角一弯,笑道:“草原上的老狐狸醒过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赵正指着罕拿:“看好三王子!” “是!”赫连云天与胡一道齐声应道。 胡三大挎着弓,朗多秦背着斧头,随着赵正纵马向前,过了前军不过三里地,遥遥看见一行人马早已等在了烈日下,那边支起了一个凉棚,赵正定睛一看,胡咄度端坐其内,等的是脸色焦急。 “瀚海公!” 赵正下马问候。 胡咄度远远地拱手:“苍宣侯可是难等啊!” 赵正哈哈大笑,“公主仪驾颠簸不得,是以慢了些许!瀚海公在此等候多时了吧?” “里面说,里面说!”胡咄度拉着赵正的手,进了凉棚。赵正坐下喝了一盏茶,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本卷完) 正文 160、不醉不归 自结赞率军三千,夫、奴两千越过合黎山穿越漠北后,大唐河西细作及时传回蕃军动向,河陇及时应对,一面向朝堂汇报,一面着手调兵遣将。 王渠让带四营两千人马去了漠北,右武卫在墨宣的演兵也逐渐向吐蕃四水军镇靠拢。领军将军庞元堂以三千兵马围住四水, 另以三千兵马隔断甘州,中军两千居中策应。三千府军进抵玄水军,同时自军械营及苍宣、休鸾运来投石车、床弩、攻城锤等辎重以及军粮万旦。 大唐二皇子,凉州都督河陇节度使凉王赵硕亲赴玄水军。各州府军、团练倾巢而出,亦自各路奔赴河西走廊。 大唐西北顿时战云密布,河西之战一触即发。 至六月初十,漠北传来八百里加急战报。忠武将军领安西军苍宣县侯赵正在安戎军击溃结赞大军,阵斩千余级。通议大夫凉州都督府长史知凉州事王渠让领援军夜袭室韦大营, 斩一千三百余, 俘主将多铎以下六百余,获牛羊猪三千余,粮六千石。 漠北大捷。 结赞灰溜溜地又从漠北翻越合黎山,老老实实地回到了河西。 同一日,肃州蕃军一万三千抵达四水军前线,唐军得报,撤回墨宣。双方递交照会,约定各自罢兵,回退防线,脱离接触。 至此,兴庆三年唐蕃在河西走廊的刀兵暂息。 赵硕在玄水军又等了三日,直到庞元堂领军凯旋,驻扎之后,才动身回凉州州府。卫队自玄水军上路,面前两条路,一条往苍宣县,一条往州府姑臧。赵硕心血来潮, 想去平凉看看,于是转去了东南。 马队过了草甸,只半日便到了大通河边。登高可见,大通河水在平凉挽成了一个套,河东河西阡陌交通,新绿遍野。尤其是大通河西,赵正临走前新开垦的六百亩荒地,此时已是豆苗翠绿,沟渠纵横。 赵硕心情大好,催马急进。过了木桥,不远处便是平凉里。村中此时正值飧食,家家户户炊烟袅袅。 及近之处,赵硕隐约听见了急促的梆子声,身边跟着的都督府司兵后留何四一时间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急令手下护卫,赵硕却笑呵呵道,“四郎只知平凉赵元良,却不知赵元良治下, 平凉以村为堡, 以梆鼓为号。此梆子敲击声响,分三阵,一阵为方向,一阵为来人及数量,一阵为里程。我听这梆子声,这是告诉村中庄户,西北方向五里地,来了三十骑人马……是自己人!” 何四一脸窘迫,脸已红了半边,“苍宣侯严谨,殿下博闻,何四拜服。” 赵硕踱着马步,道:“何四,你与苍宣侯是如何识得的?是在州府买了他的变蛋?” 何四笑了笑,说:“倒也不全是。那日是上元节,我与家小在州府游玩,恰巧遇见苍宣侯夜游花车。小的赶了个热闹,跟在车后倒是捡了几枚喜钱。后来,才在平凉坊买了一罐变蛋……” 赵硕意有所指,“让你一个休鸾折冲都尉花上五贯钱去买一罐变蛋,可也真是难为了……” 何四闻言,脸上更红了,想了想,说道:“臣这几年,在休鸾收拢流民,以充府军。自流民身上,搜刮金银钱财,虽然少,但日积月累,也有几贯。不过臣拿了他们的钱,也给他们粮。虽是不合法度,但也没让他们饿死。” “你倒老实。” 何四道:“臣不敢,臣只是直言而已。休鸾县衙那几年敛财的手法五花八门,谎报册籍、流民数量,光骗取的赈灾粮款,便达六千余贯。何四前月奉殿下之令彻查,整个休鸾县的官员,几乎无一幸免。” “留下他们吧。”赵硕叹了口气,值此用人之际,不宜大动干戈。等凉州政局稳定,再一一清算也不迟。 “四郎,走,我带你去吃平凉正宗的凉拌变蛋!不要钱的!” 众人穿过了刚刚插过秧苗的稻田,到得村口,赵硕却不见姜氏的茶点档,不禁“咦”了一声。下得马来,却见赵有锄、张茂纯几个慌里慌张地迎了上来,朝赵硕行礼。 “殿下!何以此时来了平凉?” “怎么了?”赵正见众人神色不对,问道。 赵有锄道:“周氏难产,已有两日了!” 赵硕吃了一惊,“可是元良夫人?” “是!”赵有锄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如今元良西征,家中只有三個妇人,眼下村里的老人都去了。” “走,去看看!”赵硕把马丢在村口,跟着赵有锄众人一路往赵正家中而去。还未到屋前,却见那边人山人海,已是挤满了人。男人进不去屋,只能在外干等。此时见了赵硕,连行礼都变得心不在焉。 “殿下来了!” “殿下安好!” 赵硕拱了拱手,众人让开了一条路。赵正家大门敞开,里面一群妇人来来往往,烧水煮药,川流不息。 忙得一头汗的姜氏抬头便见赵硕站在门口,便施了一礼。 “如何?”赵硕隔着门,伸着脖子朝里看去,却见周春坐在屋外,手足无措地正自啜泣。达念忙着挑选草药,可她对生产之事却不精通,一时之间手忙脚乱,眼中泪水哗哗坠地。 姜氏道:“周娘子盆骨狭小,腹中胎儿太大了,生了两日仍旧吃力,若是明日再生不下来,怕是要……” 说着,姜氏的眼中又潮红了起来,瘪着嘴想哭,却吸了吸鼻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殿下,此地血腥,还请殿下回避……” 赵硕抬了抬脚,跨在了门槛上。 何四在身后拉了他一把,“殿下,你是男子,此地不宜进出。” 赵硕只好收回了脚,“去,连夜把府内徐御医请来!让他无论如何,子时前到得平凉。周氏不保,我如何对得起元良!” “是!”何四便跑去村口叫人,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跑一趟稳妥,于是带了两人,急急上马,快马加鞭,往府中赶去。 等到得州府,却见城门四闭。何四亮出了凉王殿下的腰牌,叫开了城门。三人在大街上纵马,直奔都督府,把徐御医从床上拉拽起来,披着衣服就推上了马背,而后马不停蹄,又纵马出城,连夜往平凉赶去。 赵硕在客院直等了六个时辰,一夜未眠。眼见天都快亮了,赵家还没有消息,出了院门,抬头却忽然看见东边日出方向,一片姹紫嫣红,鲜红中带着淡淡紫色的云彩一朵压着一朵,一片压着一片,竟是红透了半边天空,正自感叹朝阳祥瑞,却忽然听见何四跑步来报。 “生了!殿下,生了!” 赵硕大喜,“男子女子?” 何四喘匀了气息,伸出了两根手指:“一男一女,龙凤胎!” “妙啊!”赵硕一口气顿时落进了肚子里,嘴里接着哈哈大笑,“赵元良啊赵元良,想不到你也有此般福气!四郎,走,去看看!” 何四领命,在前引路。赵硕嫌他走得太慢,一把推开他,大步流星地到了赵正的屋前。进得内屋,只闻一阵血腥夹杂着羊水、药水的味道一股脑地扑鼻而来。内里更是满地水渍,屋中人挤人,一片混乱。 床上的周盈已是虚脱无力。达念端着徐御医开的药方熬的汤药,一口一口往她口里灌。徐御医则瘫坐一旁,大口地喘着粗气。 “都散散,都散散!”姜氏把旁人都请出了屋,只留下了赵硕几人。 徐御医见了赵硕,想起身却被制止了。 “徐御医辛苦了,何四,一会带徐御医去客院歇息!” “唯!” 徐御医笑了笑,摇头道:“殿下可是一夜未眠?” “睡不着!”赵硕点了点头,凑到了床前,却见周盈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唇色发白。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徐御医。 “周夫人失血过多,万幸保住了一命,此时应是疲累过度,晕厥过去了。不过臣开了补血补气的药方,平凉的药材又充足,只要按时服药,该是无碍。” “那便好!”赵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在炕沿上,“婴儿呢?” “在隔壁。”达念答道:“小末蒙在给他们喂羊奶呢。殿下想看,我便抱来。” 赵硕连忙摆手,“不看了不看了,别受了风寒。”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周盈,暗道总算没负了元良。还好没个三长两短,否则都不知该如何与他交代。 想起前阵子爱妃产子,也不过就三个时辰便诞下了世子,可那场面也足够鸡飞狗跳,让人担惊受怕。也不知这女子,又怎能硬扛三日。 到底是赵元良的女人,性子硬命也硬,坚强如铁。 赵有锄几个等在屋外,直到赵硕出来,便一齐围了上去。众人请凉王殿下祠堂一叙,给两个孩子赐下名字。 赵硕当仁不让,欣然应允。 男孩赵硕便早就已经有了主意,单名一个瑞字,既是赵正长子,今日又见东方祥瑞,那字便就叫“伯矞”吧。至于女孩,听闻个头娇小,不过四斤,便就叫个“玲珑”。 “赵瑞,赵玲珑……” 众人咀嚼了一番,纷纷点头。 “好名字,好名字!”张茂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多谢殿下赐名,多谢祖宗庇佑!”叔伯们也都各个神情舒展,拱手作礼。赵有锄布置了酒席,姜氏和孟氏又煮了一锅蛋,见人便发,逢人便劝。 赵硕一连喝了三碗酒,越喝越觉得这酒怎如此烈?低头一看,却见酒水清澈,毫不浑浊,似水一般。于是便问,“此乃何酒?何以才喝三碗,便有了醉意?” 赵有锄道:“这是元良教的酿酒之法,之前也没说能喝,只是能消伤口热疾。右武卫军中就备有此酒!只是量少。” “是吗?”赵硕连忙看向了何四,何四定了定神,想了想,又抿了一口,细细一尝,这不白汤吗? 军械营说着白汤是平凉产的,专攻伤口热症,以白汤消杀,不仅伤口好得快,还不易反复。 何四一时语塞,“这能喝?” 赵有锄哈哈大笑,“能喝!便就是元良说的,此物太过刚猛,少喝怡情,多喝却伤身啊!” 赵硕此时已是天旋地转,把持不住,脸上更是热烘烘的,红了一片,他抹了抹嘴,意兴阑珊,道:“妙也,再来一碗!”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何四喝得不辨东西,直挺挺地倒在了平凉的八仙桌下,被人抬着送进了客院。赵硕能战,可也招架不住喝得太猛,只五碗酒后,已是渐渐不支。平凉众人见好便收,加上所酿白汤库存并不充足,也就就此作罢。 赵硕在赵有锄的搀扶下回到客院屋内,听隔壁何四呼呼大睡,呼噜震天。一时睡不着,便坐在灯火旁,透过窗栏格栅看向天空中的满月,听平凉稻田里的虫鸣哇叫。 赵硕满脑子混沌,他闭上了眼睛,缓缓地躺靠在了木椅上,嘴里“啧”了一声。 算算时辰,来凉州已是两年了。初来时,平凉只不过是穷乡僻壤,可眼下,这里却是河陇最富庶的村里。村外千余亩粮田,更有河陇新军的摇篮团练营地。等过得两年,仓廪丰足,兵强马壮,赵正自安西凯旋。到那时,水到渠成,他这个河陇节度使,便就能挥师南下,与吐蕃决一死战,让大唐西北一劳永逸。 等灭了吐蕃,收复河西,打通安西之地,重复大唐荣光,便指日可待。 再往后呢? 再往后…… 赵硕摇了摇头,歪着身子,“哇”一声,吐了一地。 眩晕感袭来,胃里接着一阵波涛汹涌地翻腾。 赵硕大吼一声,妙哉! 倒是把屋外站哨的亲卫们吓了一跳。 两个亲卫互相看了一眼,兀自摇了摇头。正想推门而进时,忽听院外传来一声低喝:“谁?” “我!”却听有人问道:“殿下在哪?” 院外的巡哨显然知道来人是谁,连忙靠了上去,“王长史怎地回来了?” 接着院门打开,一人黑衣黑披风,风尘仆仆入得内来。 两个亲卫连忙施礼,“王长史!” “殿下在屋里?” “是!”亲卫道:“只是王长史来得不巧,殿下喝醉了……” 自结赞率军三千,夫、奴两千越过合黎山穿越漠北后,大唐河西细作及时传回蕃军动向,河陇及时应对,一面向朝堂汇报,一面着手调兵遣将。 王渠让带四营两千人马去了漠北,右武卫在墨宣的演兵也逐渐向吐蕃四水军镇靠拢。领军将军庞元堂以三千兵马围住四水,另以三千兵马隔断甘州,中军两千居中策应。三千府军进抵玄水军,同时自军械营及苍宣、休鸾运来投石车、床弩、攻城锤等辎重以及军粮万旦。 大唐二皇子,凉州都督河陇节度使凉王赵硕亲赴玄水军。各州府军、团练倾巢而出,亦自各路奔赴河西走廊。 大唐西北顿时战云密布,河西之战一触即发。 至六月初十,漠北传来八百里加急战报。忠武将军领安西军苍宣县侯赵正在安戎军击溃结赞大军,阵斩千余级。通议大夫凉州都督府长史知凉州事王渠让领援军夜袭室韦大营,斩一千三百余,俘主将多铎以下六百余,获牛羊猪三千余,粮六千石。 漠北大捷。 结赞灰溜溜地又从漠北翻越合黎山,老老实实地回到了河西。 同一日,肃州蕃军一万三千抵达四水军前线,唐军得报,撤回墨宣。双方递交照会,约定各自罢兵,回退防线,脱离接触。 至此,兴庆三年唐蕃在河西走廊的刀兵暂息。 赵硕在玄水军又等了三日,直到庞元堂领军凯旋,驻扎之后,才动身回凉州州府。卫队自玄水军上路,面前两条路,一条往苍宣县,一条往州府姑臧。赵硕心血来潮,想去平凉看看,于是转去了东南。 马队过了草甸,只半日便到了大通河边。登高可见,大通河水在平凉挽成了一个套,河东河西阡陌交通,新绿遍野。尤其是大通河西,赵正临走前新开垦的六百亩荒地,此时已是豆苗翠绿,沟渠纵横。 赵硕心情大好,催马急进。过了木桥,不远处便是平凉里。村中此时正值飧食,家家户户炊烟袅袅。 及近之处,赵硕隐约听见了急促的梆子声,身边跟着的都督府司兵后留何四一时间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急令手下护卫,赵硕却笑呵呵道,“四郎只知平凉赵元良,却不知赵元良治下,平凉以村为堡,以梆鼓为号。此梆子敲击声响,分三阵,一阵为方向,一阵为来人及数量,一阵为里程。我听这梆子声,这是告诉村中庄户,西北方向五里地,来了三十骑人马……是自己人!” 何四一脸窘迫,脸已红了半边,“苍宣侯严谨,殿下博闻,何四拜服。” 赵硕踱着马步,道:“何四,你与苍宣侯是如何识得的?是在州府买了他的变蛋?” 何四笑了笑,说:“倒也不全是。那日是上元节,我与家小在州府游玩,恰巧遇见苍宣侯夜游花车。小的赶了个热闹,跟在车后倒是捡了几枚喜钱。后来,才在平凉坊买了一罐变蛋……” 赵硕意有所指,“让你一个休鸾折冲都尉花上五贯钱去买一罐变蛋,可也真是难为了……” 何四闻言,脸上更红了,想了想,说道:“臣这几年,在休鸾收拢流民,以充府军。自流民身上,搜刮金银钱财,虽然少,但日积月累,也有几贯。不过臣拿了他们的钱,也给他们粮。虽是不合法度,但也没让他们饿死。” “你倒老实。” 何四道:“臣不敢,臣只是直言而已。休鸾县衙那几年敛财的手法五花八门,谎报册籍、流民数量,光骗取的赈灾粮款,便达六千余贯。何四前月奉殿下之令彻查,整个休鸾县的官员,几乎无一幸免。” “留下他们吧。”赵硕叹了口气,值此用人之际,不宜大动干戈。等凉州政局稳定,再一一清算也不迟。 “四郎,走,我带你去吃平凉正宗的凉拌变蛋!不要钱的!” 众人穿过了刚刚插过秧苗的稻田,到得村口,赵硕却不见姜氏的茶点档,不禁“咦”了一声。下得马来,却见赵有锄、张茂纯几个慌里慌张地迎了上来,朝赵硕行礼。 “殿下!何以此时来了平凉?” “怎么了?”赵正见众人神色不对,问道。 赵有锄道:“周氏难产,已有两日了!” 赵硕吃了一惊,“可是元良夫人?” “是!”赵有锄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如今元良西征,家中只有三个妇人,眼下村里的老人都去了。” “走,去看看!”赵硕把马丢在村口,跟着赵有锄众人一路往赵正家中而去。还未到屋前,却见那边人山人海,已是挤满了人。男人进不去屋,只能在外干等。此时见了赵硕,连行礼都变得心不在焉。 “殿下来了!” “殿下安好!” 赵硕拱了拱手,众人让开了一条路。赵正家大门敞开,里面一群妇人来来往往,烧水煮药,川流不息。 忙得一头汗的姜氏抬头便见赵硕站在门口,便施了一礼。 “如何?”赵硕隔着门,伸着脖子朝里看去,却见周春坐在屋外,手足无措地正自啜泣。达念忙着挑选草药,可她对生产之事却不精通,一时之间手忙脚乱,眼中泪水哗哗坠地。 姜氏道:“周娘子盆骨狭小,腹中胎儿太大了,生了两日仍旧吃力,若是明日再生不下来,怕是要……” 说着,姜氏的眼中又潮红了起来,瘪着嘴想哭,却吸了吸鼻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殿下,此地血腥,还请殿下回避……” 赵硕抬了抬脚,跨在了门槛上。 何四在身后拉了他一把,“殿下,你是男子,此地不宜进出。” 赵硕只好收回了脚,“去,连夜把府内徐御医请来!让他无论如何,子时前到得平凉。周氏不保,我如何对得起元良!” “是!”何四便跑去村口叫人,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跑一趟稳妥,于是带了两人,急急上马,快马加鞭,往府中赶去。 等到得州府,却见城门四闭。何四亮出了凉王殿下的腰牌,叫开了城门。三人在大街上纵马,直奔都督府,把徐御医从床上拉拽起来,披着衣服就推上了马背,而后马不停蹄,又纵马出城,连夜往平凉赶去。 赵硕在客院直等了六个时辰,一夜未眠。眼见天都快亮了,赵家还没有消息,出了院门,抬头却忽然看见东边日出方向,一片姹紫嫣红,鲜红中带着淡淡紫色的云彩一朵压着一朵,一片压着一片,竟是红透了半边天空,正自感叹朝阳祥瑞,却忽然听见何四跑步来报。 “生了!殿下,生了!” 赵硕大喜,“男子女子?” 何四喘匀了气息,伸出了两根手指:“一男一女,龙凤胎!” “妙啊!”赵硕一口气顿时落进了肚子里,嘴里接着哈哈大笑,“赵元良啊赵元良,想不到你也有此般福气!四郎,走,去看看!” 何四领命,在前引路。赵硕嫌他走得太慢,一把推开他,大步流星地到了赵正的屋前。进得内屋,只闻一阵血腥夹杂着羊水、药水的味道一股脑地扑鼻而来。内里更是满地水渍,屋中人挤人,一片混乱。 床上的周盈已是虚脱无力。达念端着徐御医开的药方熬的汤药,一口一口往她口里灌。徐御医则瘫坐一旁,大口地喘着粗气。 “都散散,都散散!”姜氏把旁人都请出了屋,只留下了赵硕几人。 徐御医见了赵硕,想起身却被制止了。 “徐御医辛苦了,何四,一会带徐御医去客院歇息!” “唯!” 徐御医笑了笑,摇头道:“殿下可是一夜未眠?” “睡不着!”赵硕点了点头,凑到了床前,却见周盈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唇色发白。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徐御医。 “周夫人失血过多,万幸保住了一命,此时应是疲累过度,晕厥过去了。不过臣开了补血补气的药方,平凉的药材又充足,只要按时服药,该是无碍。” “那便好!”赵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在炕沿上,“婴儿呢?” “在隔壁。”达念答道:“小末蒙在给他们喂羊奶呢。殿下想看,我便抱来。” 赵硕连忙摆手,“不看了不看了,别受了风寒。”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周盈,暗道总算没负了元良。还好没个三长两短,否则都不知该如何与他交代。 想起前阵子爱妃产子,也不过就三个时辰便诞下了世子,可那场面也足够鸡飞狗跳,让人担惊受怕。也不知这女子,又怎能硬扛三日。 到底是赵元良的女人,性子硬命也硬,坚强如铁。 赵有锄几个等在屋外,直到赵硕出来,便一齐围了上去。众人请凉王殿下祠堂一叙,给两个孩子赐下名字。 赵硕当仁不让,欣然应允。 男孩赵硕便早就已经有了主意,单名一个瑞字,既是赵正长子,今日又见东方祥瑞,那字便就叫“伯矞”吧。至于女孩,听闻个头娇小,不过四斤,便就叫个“玲珑”。 “赵瑞,赵玲珑……” 众人咀嚼了一番,纷纷点头。 “好名字,好名字!”张茂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多谢殿下赐名,多谢祖宗庇佑!”叔伯们也都各个神情舒展,拱手作礼。赵有锄布置了酒席,姜氏和孟氏又煮了一锅蛋,见人便发,逢人便劝。 赵硕一连喝了三碗酒,越喝越觉得这酒怎如此烈?低头一看,却见酒水清澈,毫不浑浊,似水一般。于是便问,“此乃何酒?何以才喝三碗,便有了醉意?” 赵有锄道:“这是元良教的酿酒之法,之前也没说能喝,只是能消伤口热疾。右武卫军中就备有此酒!只是量少。” “是吗?”赵硕连忙看向了何四,何四定了定神,想了想,又抿了一口,细细一尝,这不白汤吗? 军械营说着白汤是平凉产的,专攻伤口热症,以白汤消杀,不仅伤口好得快,还不易反复。 何四一时语塞,“这能喝?” 赵有锄哈哈大笑,“能喝!便就是元良说的,此物太过刚猛,少喝怡情,多喝却伤身啊!” 赵硕此时已是天旋地转,把持不住,脸上更是热烘烘的,红了一片,他抹了抹嘴,意兴阑珊,道:“妙也,再来一碗!”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何四喝得不辨东西,直挺挺地倒在了平凉的八仙桌下,被人抬着送进了客院。赵硕能战,可也招架不住喝得太猛,只五碗酒后,已是渐渐不支。平凉众人见好便收,加上所酿白汤库存并不充足,也就就此作罢。 赵硕在赵有锄的搀扶下回到客院屋内,听隔壁何四呼呼大睡,呼噜震天。一时睡不着,便坐在灯火旁,透过窗栏格栅看向天空中的满月,听平凉稻田里的虫鸣哇叫。 赵硕满脑子混沌,他闭上了眼睛,缓缓地躺靠在了木椅上,嘴里“啧”了一声。 算算时辰,来凉州已是两年了。初来时,平凉只不过是穷乡僻壤,可眼下,这里却是河陇最富庶的村里。村外千余亩粮田,更有河陇新军的摇篮团练营地。等过得两年,仓廪丰足,兵强马壮,赵正自安西凯旋。到那时,水到渠成,他这个河陇节度使,便就能挥师南下,与吐蕃决一死战,让大唐西北一劳永逸。 等灭了吐蕃,收复河西,打通安西之地,重复大唐荣光,便指日可待。 再往后呢? 再往后…… 赵硕摇了摇头,歪着身子,“哇”一声,吐了一地。 眩晕感袭来,胃里接着一阵波涛汹涌地翻腾。 赵硕大吼一声,妙哉! 倒是把屋外站哨的亲卫们吓了一跳。 两个亲卫互相看了一眼,兀自摇了摇头。正想推门而进时,忽听院外传来一声低喝:“谁?” “我!”却听有人问道:“殿下在哪?” 院外的巡哨显然知道来人是谁,连忙靠了上去,“王长史怎地回来了?” 接着院门打开,一人黑衣黑披风,风尘仆仆入得内来。 两个亲卫连忙施礼,“王长史!” “殿下在屋里?” “是!”亲卫道:“只是王长史来得不巧,殿下喝醉了……” 正文 162、我且先走一步,你等随后跟来! 七月下旬。 逐渐远离大漠,草原上的七月,是风光最盛的时候。深绿色的草甸一望无垠,及膝长的野草是马匹的最爱。南方的热浪和北方的寒流在七月交汇,雷雨一阵一阵地浇透了铁甲。豆大的雨点渐渐远去,自开了口的天幕中倾泻在遥远的雪峰下。雨后的彩虹和蔚蓝的天空相互交映,混着湿漉漉青草的颜色, 映衬着北天山的白头峰顶,勾勒出一副绚丽的油画。 驮马们打着响鼻,背负着右武卫与玄甲军的兵刃甲具,在草甸上悠然踱步。大车上的流苏被风雨润透,黏连成了一簇一簇,随着车轮的颠簸,簇尖甩动着, 不住地往下滴着水滴。 赵正的衣服一天内湿了三次,索性便就让它们贴在胸前,迎着北天山的冷风,吹得凉爽。 连绵的雪山就在面前,此去安西三千里路,已过大半。只要翻过了北天山,便就到了北庭。北庭没有漠北草原的风光,再过几天,从垭口入山,沿山间顺着溪流穿过谷地,往前数百里,便就黄沙漫漫。 但那是凉州军熟知的环境,众人由此变得心情大好。 赵吉利从前队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只酒囊。赵正接过打开一闻,是阔别已久的马奶酒,他喝了一口,顿时沁香扑鼻。 “哪来的?” “斥候找到了一户牧民,用二十个铜板换来的。” “换?”赵正“嗤”地一下笑了出来,“草原上的牧民也用铜钱么?” “谁知道呢!”赵吉利满不在乎,“又没多要, 就拿了五囊,斥候们分了一囊,我留了一囊,让人给大柱送了一囊,这囊,全是你的。” 赵正点点头,将酒囊递给了身边的罕拿,“三王子,渴了吧?” 罕拿没有拒绝,只是接过酒囊,喝了一口,便就递给了赫连云天。然后才道:“草原上不用钱,我们都用牛羊马匹或是皮货、野物互市,而且日常开销用度的支出项目并不多,不似大唐。这酒,怕是他们抢来的。” 赵吉利“啧”了一声,道:“三王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我们出远门,身上别无长物,和草原上的牧民换东西,总不能给他们马匹、兵刃和铠甲。兜里就那几个铜板,还是弟兄们省吃俭用留下来的。什么叫抢!?” 说罢,他看着赵正,“这能叫抢么?” 赵正没说话,罕拿瘪了瘪嘴,也没接着辩驳。 赫连云天喝了两口,又把酒囊递给了胡一道,后者摇了摇头,又把那羊肚囊还给了赵正。 赵正接过来,又丢给了赫连云天,“我不喝了,这一囊酒也就不到五斤,云天,让弟兄们都嘟囔一口。” “可这也不够分呐!侯爷!” “要不我停下来给你们酿两坛?”赵正斜着眼睛看他,“揍性!” 于是赫连云天乖乖地闭了嘴,老老实实地将酒囊递给了身后跟着的玄甲军弟兄,“传下去,一人一口!” “唯!” 酒囊传到了公主车驾旁,赵瑶林忽然伸出了个脑袋来,朝赵正喊道:“兄长,还有马奶酒吗?” 赵正刚想说没有,赵吉利忽然高声回应,“有呢有呢!我这还有一囊!” 赵正心说你这厮居然藏私,却见赵吉利已经兴高采烈地奔公主车驾去了。只见他从马褡里一掏,便就又掏出了一囊酒,丢到了车上,脸上笑得跟条细犬似的,让赵正恶心了好久。 打发了左部那一千护军,唐军车队便只靠向导前进。沿途还有左部人马做驿,面对大唐军队,他们表现地温顺地像一只只绵羊,凡问必言上使,凡事必定躬身。生怕这两千唐军一人一口唾沫,将他们淹死在这鬼不拉屎、鸟不下蛋的荒渺之地。 胡咄度终是没有食言,在赵正对他绝对的掌控下,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是真的怕赵正说到做到,一刀将罕拿的脖子抹开。 起初左部还有人跟着,到北天山脚下后,跟着的人也都回去了。越过北天山,便是汗部势力范围,牧民可以翻越山脉左右横跳,但左部的兵马没有汗部的准许,进入北庭便就等同于谋叛。 只是赵正为了让胡咄度能放心,仍旧留下了呼伦台与额朗多,作为罕拿的亲随护卫左右。但经历过缴械一事,他们已经没有胆量敢乱动分毫,尤其面对人高马大、身材粗壮的平凉众将,便连胯下的蒙古马,都要矮人一截。 赵正收回目光,转过头,远远地看见从山谷里奔出数骑人马。 “是三哥和朗多秦。”赵吉利手遮额头辨认了一番,道,“他们探路回来了。” …… 自北天山进入北庭,绕过了河西走廊,避开了吐蕃势力范围。路途虽远,但好在安全。车队在安戎军呆的那几日,拉长时间轴来看,其实对于整个行程来说并未产生任何影响。只是这一路处置回鹘左部的事情,让赵正分了不少神。 眼看进入北庭,公主车驾便就能得到保障。一旦到达庭州,赵正还要马不停蹄地赶去碎叶。那里还有四千安军遗军,赵正要带给他们大唐皇帝的慰诏,再以领安西军的身份,整顿军阵,以图反攻疏勒。 可这事其实并不如想象中地那般简单,就算加上此行护送的两千唐军。赵正手里拢共也就六千兵马。而且这六千兵马还不能全部投入安西战场,因为还要防住碎叶城西边的波斯大食的袭扰。 可用的,不会超过三千。这三千人从碎叶绕道疏勒,需要在葱岭的崇山峻岭中与吐蕃人面对面的决战,一阵一阵地推进,等从山中杀出,怕到时是人不剩几个,安西也不剩几寸了。 赵正正自苦恼,寻思破敌良方,打算未雨绸缪,却不料胡三大与朗多秦一脸严肃地赶到了面前。 “元良,焉耆丢了!” “X!”赵正大吃一惊,当场一句国骂不由自主地便就上了口。焉耆是三岔路口,一路通向龟兹,一路通向不过数十里外的铁门关,而过了铁门关,便就畅通无阻,直达庭州。 “怎么丢的?何时丢的?” “半月前!”胡三大道:“下约茹这半年来都没能攻破焉耆防线,直到月余前,他们用了疲兵之术,日夜擂鼓叫阵,却不攻城冲杀。半月前初月之时,趁焉耆守军疏于防备,以奇兵袭之,一举攀上了城墙。汗部五千守军全军覆没,通往龟兹的门户顿开。阿史那为避免腹背受敌,已退守焉耆背后的铁门关。” “龟兹也没了?” “倒还在!”朗多秦道:“龟兹守军死守龟兹四城,与上约茹交战正酣。不过……阿史那在铁门关外被下约茹伏击,据说身中数箭……” “妙啊!”赵正气极反笑,回鹘与吐蕃这仗打得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哪怕再撑上個把月,说不定就能找到破局的办法,可此时焉耆一丢,龟兹就是孤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至于铁门关,其实并没那么重要,几万吐蕃人兵合一处,用人堆,也能把那关墙砸成齑粉。 “从哪得到的消息?” 胡三大道:“过了北天山,回鹘汗部有接亲使早已等候多时。这军情便是从他们嘴里得知的。如今他们说,安西情势万分复杂,汗部已是竭尽全力,无奈时也命也,怕是回天乏术。而且阿史那重伤,公主要怎么办?” 赵正回头看了一眼赵瑶林的车驾,重伤不要紧,人不死就行。 左右一想,若是跟着车队接着走这将近千余里,等到了庭州,墙上飘着的怕不已然是吐蕃的烈焰狮子马? 不行!得动起来。 “赫连云天,胡一道!” “有!”两人齐声应道。 “整顿玄甲军,两刻钟后出发,入北庭。让接引使领路,全军铁门关外十五里扎营候命。车队护卫之事,交予赵大柱。” “唯!” “赵吉利、朗多秦、胡三大!” “有!” “整备甲具,随我去见阿史那汗!” 赵吉利吃了一惊,“就我们四个?” “玄甲军整队跑得慢,我们先走!”赵正斩钉截铁,“吉利,多备几匹马,后日我要到铁门关前线!” 赵吉利见赵正神色肃然,知道他已是打定了主意,此行必定要抢在蕃军攻打铁门关之前到达,于是也收起了玩乐心思,兀自去前军挑选马匹。 赫连云天与胡一道二人从车队中把玄甲军全数拉出,清点兵甲、战马、驮马、辎重、粮草。赵大柱接了传令兵的军令,又听闻中军异动,连忙从后队跑上前来。却见赵正已是整装待发。 “元良!” 赵正回头道:“大柱,右武卫交给你了。” 赵大柱点点头,“你们且小心些,前线凶险。” 胡三大举着手里没上弦的弓,”有我在呢!你且放宽心思!” 赵大柱啐了一口,“就是有你在,我才不放心!” 胡三大被赵大柱一口浓痰怼在了墙上,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想起当初在吐谷浑,差点让赵正死在吐蕃人的军营中,这事赵大柱虽然没有再埋怨过谁,但大家其实都知道,赵大柱对胡三大,偏见还是颇深的。 赵大柱想了想,对赵正说道:“要不还是我去吧!让胡三领着右武卫和公主仪仗慢慢赶来。” “不必。你且留后。”赵正自是有自己的打算,赵大柱稳重,车队有什么事他能摆平,胡三大虽然也是平凉将领,但他不姓赵,右武卫军中的将佐对他也不熟悉,不敢轻易交托。而且此行并不为冲锋陷阵,若是有什么差池,他赵正也不是蠢货,寻了机会先跑为上。 打定了主意,又安排了一些细节,将腰中鱼符交予赵大柱后,赵正便向赵瑶林辞行。赵瑶林深知安西局势凶险,此时不做打算,日后怕是难以挽回,便坚定地点了点头,并不挽留。 只道了一声“兄长保重!”,便就放下了车帘,不给赵正负担。 赵正跨步上马,刚想挥鞭,余光一瞅,却见队伍中罕拿那急迫的眼神直朝自己望了过来,赵正踱了过去,问道:“三王子也想去?” “想!”罕拿郑重地点头,抓着马疆的手微微地颤抖,“我能去么?” 赵正认真考虑了一会,罕拿是回鹘人,带上他能省不少事,于是便道:“我们要去的是前线,那里没有你的阿爷,也没有人会认你作左部敦王的王子。想清楚,你若是不怕死的话,就跟着来!” 说罢,便不再管他,牵转马头,“驾”一声,坐下战马扬蹄狂奔。身后赵吉利、胡三大、朗多秦挂着数匹战马紧随而来。 罕拿看了看呼伦台,又看了看额朗多。 三人对了个眼神,互相点了点头。 去便去了,左部的荣光,如今就只能靠自己三人了!盼就盼苍宣侯赵正能给个机会,草原上的狼,终究是狼,不是细犬。 “驾!”罕拿不再犹豫,催动战马,直追赵正而去。 一行七人十数匹良马,甩开大队,直奔北天山雪峰。沿路冰雪融化成的溪水奔腾,抬头万仞山崖,光秃秃的怪石嶙峋。山涧中牧民们常年踏出来的一条小道旁,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野花正自芬芳。 恍然间,赵正以为自己回到了河西祁连山的山涧,那奔赴月亮山时,横卧溪水间的大石,浸漫而上冰冷的溪水,爬上山岗时被狂风肆虐刮得生疼的脸,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但北天山的路显然比祁连山的要好走许多,虽然仍旧盘山环绕,忽高忽低,但不用攀爬雪峰,不用感受头疼脑裂。胯下战马精力昂扬,四蹄翻飞,卷起细沙与石子,发出了“哔啵哔啵”的声响。 沿路马不停蹄,五十里一换马,连赶数个时辰,终于在天黑前越过了北天山隘口。方转过山脚,迎面热浪顿时扑面,赵正一时不察,差一些被这热浪掀下马来。 站在山口远远望去,只见千里黄沙映入眼帘。雪水灌漫,绿洲点点,极目之处,却见数棵白杨树下,一面黑色狼旗正自矗立,在落日的余晖下,摇曳飘摆…… 正文 162、我且先走一步,你等随后跟来! 七月下旬。 逐渐远离大漠,草原上的七月,是风光最盛的时候。深绿色的草甸一望无垠,及膝长的野草是马匹的最爱。南方的热浪和北方的寒流在七月交汇,雷雨一阵一阵地浇透了铁甲。豆大的雨点渐渐远去,自开了口的天幕中倾泻在遥远的雪峰下。雨后的彩虹和蔚蓝的天空相互交映,混着湿漉漉青草的颜色, 映衬着北天山的白头峰顶,勾勒出一副绚丽的油画。 驮马们打着响鼻,背负着右武卫与玄甲军的兵刃甲具,在草甸上悠然踱步。大车上的流苏被风雨润透,黏连成了一簇一簇,随着车轮的颠簸,簇尖甩动着, 不住地往下滴着水滴。 赵正的衣服一天内湿了三次,索性便就让它们贴在胸前,迎着北天山的冷风,吹得凉爽。 连绵的雪山就在面前,此去安西三千里路,已过大半。只要翻过了北天山,便就到了北庭。北庭没有漠北草原的风光,再过几天,从垭口入山,沿山间顺着溪流穿过谷地,往前数百里,便就黄沙漫漫。 但那是凉州军熟知的环境,众人由此变得心情大好。 赵吉利从前队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只酒囊。赵正接过打开一闻,是阔别已久的马奶酒,他喝了一口,顿时沁香扑鼻。 “哪来的?” “斥候找到了一户牧民,用二十个铜板换来的。” “换?”赵正“嗤”地一下笑了出来,“草原上的牧民也用铜钱么?” “谁知道呢!”赵吉利满不在乎,“又没多要, 就拿了五囊,斥候们分了一囊,我留了一囊,让人给大柱送了一囊,这囊,全是你的。” 赵正点点头,将酒囊递给了身边的罕拿,“三王子,渴了吧?” 罕拿没有拒绝,只是接过酒囊,喝了一口,便就递给了赫连云天。然后才道:“草原上不用钱,我们都用牛羊马匹或是皮货、野物互市,而且日常开销用度的支出项目并不多,不似大唐。这酒,怕是他们抢来的。” 赵吉利“啧”了一声,道:“三王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我们出远门,身上别无长物,和草原上的牧民换东西,总不能给他们马匹、兵刃和铠甲。兜里就那几个铜板,还是弟兄们省吃俭用留下来的。什么叫抢!?” 说罢,他看着赵正,“这能叫抢么?” 赵正没说话,罕拿瘪了瘪嘴,也没接着辩驳。 赫连云天喝了两口,又把酒囊递给了胡一道,后者摇了摇头,又把那羊肚囊还给了赵正。 赵正接过来,又丢给了赫连云天,“我不喝了,这一囊酒也就不到五斤,云天,让弟兄们都嘟囔一口。” “可这也不够分呐!侯爷!” “要不我停下来给你们酿两坛?”赵正斜着眼睛看他,“揍性!” 于是赫连云天乖乖地闭了嘴,老老实实地将酒囊递给了身后跟着的玄甲军弟兄,“传下去,一人一口!” “唯!” 酒囊传到了公主车驾旁,赵瑶林忽然伸出了个脑袋来,朝赵正喊道:“兄长,还有马奶酒吗?” 赵正刚想说没有,赵吉利忽然高声回应,“有呢有呢!我这还有一囊!” 赵正心说你这厮居然藏私,却见赵吉利已经兴高采烈地奔公主车驾去了。只见他从马褡里一掏,便就又掏出了一囊酒,丢到了车上,脸上笑得跟条细犬似的,让赵正恶心了好久。 打发了左部那一千护军,唐军车队便只靠向导前进。沿途还有左部人马做驿,面对大唐军队,他们表现地温顺地像一只只绵羊,凡问必言上使,凡事必定躬身。生怕这两千唐军一人一口唾沫,将他们淹死在这鬼不拉屎、鸟不下蛋的荒渺之地。 胡咄度终是没有食言,在赵正对他绝对的掌控下,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是真的怕赵正说到做到,一刀将罕拿的脖子抹开。 起初左部还有人跟着,到北天山脚下后,跟着的人也都回去了。越过北天山,便是汗部势力范围,牧民可以翻越山脉左右横跳,但左部的兵马没有汗部的准许,进入北庭便就等同于谋叛。 只是赵正为了让胡咄度能放心,仍旧留下了呼伦台与额朗多,作为罕拿的亲随护卫左右。但经历过缴械一事,他们已经没有胆量敢乱动分毫,尤其面对人高马大、身材粗壮的平凉众将,便连胯下的蒙古马,都要矮人一截。 赵正收回目光,转过头,远远地看见从山谷里奔出数骑人马。 “是三哥和朗多秦。”赵吉利手遮额头辨认了一番,道,“他们探路回来了。” …… 自北天山进入北庭,绕过了河西走廊,避开了吐蕃势力范围。路途虽远,但好在安全。车队在安戎军呆的那几日,拉长时间轴来看,其实对于整个行程来说并未产生任何影响。只是这一路处置回鹘左部的事情,让赵正分了不少神。 眼看进入北庭,公主车驾便就能得到保障。一旦到达庭州,赵正还要马不停蹄地赶去碎叶。那里还有四千安军遗军,赵正要带给他们大唐皇帝的慰诏,再以领安西军的身份,整顿军阵,以图反攻疏勒。 可这事其实并不如想象中地那般简单,就算加上此行护送的两千唐军。赵正手里拢共也就六千兵马。而且这六千兵马还不能全部投入安西战场,因为还要防住碎叶城西边的波斯大食的袭扰。 可用的,不会超过三千。这三千人从碎叶绕道疏勒,需要在葱岭的崇山峻岭中与吐蕃人面对面的决战,一阵一阵地推进,等从山中杀出,怕到时是人不剩几个,安西也不剩几寸了。 赵正正自苦恼,寻思破敌良方,打算未雨绸缪,却不料胡三大与朗多秦一脸严肃地赶到了面前。 “元良,焉耆丢了!” “X!”赵正大吃一惊,当场一句国骂不由自主地便就上了口。焉耆是三岔路口,一路通向龟兹,一路通向不过数十里外的铁门关,而过了铁门关,便就畅通无阻,直达庭州。 “怎么丢的?何时丢的?” “半月前!”胡三大道:“下约茹这半年来都没能攻破焉耆防线,直到月余前,他们用了疲兵之术,日夜擂鼓叫阵,却不攻城冲杀。半月前初月之时,趁焉耆守军疏于防备,以奇兵袭之,一举攀上了城墙。汗部五千守军全军覆没,通往龟兹的门户顿开。阿史那为避免腹背受敌,已退守焉耆背后的铁门关。” “龟兹也没了?” “倒还在!”朗多秦道:“龟兹守军死守龟兹四城,与上约茹交战正酣。不过……阿史那在铁门关外被下约茹伏击,据说身中数箭……” “妙啊!”赵正气极反笑,回鹘与吐蕃这仗打得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哪怕再撑上個把月,说不定就能找到破局的办法,可此时焉耆一丢,龟兹就是孤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至于铁门关,其实并没那么重要,几万吐蕃人兵合一处,用人堆,也能把那关墙砸成齑粉。 “从哪得到的消息?” 胡三大道:“过了北天山,回鹘汗部有接亲使早已等候多时。这军情便是从他们嘴里得知的。如今他们说,安西情势万分复杂,汗部已是竭尽全力,无奈时也命也,怕是回天乏术。而且阿史那重伤,公主要怎么办?” 赵正回头看了一眼赵瑶林的车驾,重伤不要紧,人不死就行。 左右一想,若是跟着车队接着走这将近千余里,等到了庭州,墙上飘着的怕不已然是吐蕃的烈焰狮子马? 不行!得动起来。 “赫连云天,胡一道!” “有!”两人齐声应道。 “整顿玄甲军,两刻钟后出发,入北庭。让接引使领路,全军铁门关外十五里扎营候命。车队护卫之事,交予赵大柱。” “唯!” “赵吉利、朗多秦、胡三大!” “有!” “整备甲具,随我去见阿史那汗!” 赵吉利吃了一惊,“就我们四个?” “玄甲军整队跑得慢,我们先走!”赵正斩钉截铁,“吉利,多备几匹马,后日我要到铁门关前线!” 赵吉利见赵正神色肃然,知道他已是打定了主意,此行必定要抢在蕃军攻打铁门关之前到达,于是也收起了玩乐心思,兀自去前军挑选马匹。 赫连云天与胡一道二人从车队中把玄甲军全数拉出,清点兵甲、战马、驮马、辎重、粮草。赵大柱接了传令兵的军令,又听闻中军异动,连忙从后队跑上前来。却见赵正已是整装待发。 “元良!” 赵正回头道:“大柱,右武卫交给你了。” 赵大柱点点头,“你们且小心些,前线凶险。” 胡三大举着手里没上弦的弓,”有我在呢!你且放宽心思!” 赵大柱啐了一口,“就是有你在,我才不放心!” 胡三大被赵大柱一口浓痰怼在了墙上,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想起当初在吐谷浑,差点让赵正死在吐蕃人的军营中,这事赵大柱虽然没有再埋怨过谁,但大家其实都知道,赵大柱对胡三大,偏见还是颇深的。 赵大柱想了想,对赵正说道:“要不还是我去吧!让胡三领着右武卫和公主仪仗慢慢赶来。” “不必。你且留后。”赵正自是有自己的打算,赵大柱稳重,车队有什么事他能摆平,胡三大虽然也是平凉将领,但他不姓赵,右武卫军中的将佐对他也不熟悉,不敢轻易交托。而且此行并不为冲锋陷阵,若是有什么差池,他赵正也不是蠢货,寻了机会先跑为上。 打定了主意,又安排了一些细节,将腰中鱼符交予赵大柱后,赵正便向赵瑶林辞行。赵瑶林深知安西局势凶险,此时不做打算,日后怕是难以挽回,便坚定地点了点头,并不挽留。 只道了一声“兄长保重!”,便就放下了车帘,不给赵正负担。 赵正跨步上马,刚想挥鞭,余光一瞅,却见队伍中罕拿那急迫的眼神直朝自己望了过来,赵正踱了过去,问道:“三王子也想去?” “想!”罕拿郑重地点头,抓着马疆的手微微地颤抖,“我能去么?” 赵正认真考虑了一会,罕拿是回鹘人,带上他能省不少事,于是便道:“我们要去的是前线,那里没有你的阿爷,也没有人会认你作左部敦王的王子。想清楚,你若是不怕死的话,就跟着来!” 说罢,便不再管他,牵转马头,“驾”一声,坐下战马扬蹄狂奔。身后赵吉利、胡三大、朗多秦挂着数匹战马紧随而来。 罕拿看了看呼伦台,又看了看额朗多。 三人对了个眼神,互相点了点头。 去便去了,左部的荣光,如今就只能靠自己三人了!盼就盼苍宣侯赵正能给个机会,草原上的狼,终究是狼,不是细犬。 “驾!”罕拿不再犹豫,催动战马,直追赵正而去。 一行七人十数匹良马,甩开大队,直奔北天山雪峰。沿路冰雪融化成的溪水奔腾,抬头万仞山崖,光秃秃的怪石嶙峋。山涧中牧民们常年踏出来的一条小道旁,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野花正自芬芳。 恍然间,赵正以为自己回到了河西祁连山的山涧,那奔赴月亮山时,横卧溪水间的大石,浸漫而上冰冷的溪水,爬上山岗时被狂风肆虐刮得生疼的脸,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但北天山的路显然比祁连山的要好走许多,虽然仍旧盘山环绕,忽高忽低,但不用攀爬雪峰,不用感受头疼脑裂。胯下战马精力昂扬,四蹄翻飞,卷起细沙与石子,发出了“哔啵哔啵”的声响。 沿路马不停蹄,五十里一换马,连赶数个时辰,终于在天黑前越过了北天山隘口。方转过山脚,迎面热浪顿时扑面,赵正一时不察,差一些被这热浪掀下马来。 站在山口远远望去,只见千里黄沙映入眼帘。雪水灌漫,绿洲点点,极目之处,却见数棵白杨树下,一面黑色狼旗正自矗立,在落日的余晖下,摇曳飘摆…… 正文 163、别说你人多,回鹘勇士哪有被吓死的? 铁门关向北,西洲盆地往西,庭州之南,三向交汇之处,天山在此断开。 雪水自山间淌出,在山地间的谷地平原中汇聚。水分浸润着沙地,胡杨、白桦、白杨、沙枣、红柳得以生存。 盛夏时, 戈壁上的绿洲尤其珍贵,水源聚集之处,便就有了牧民和农户。 只是此时焉耆城已丢了半月,蕃军下约茹一面呈兵铁门关外,一面绕过天山阻隔,斥候先锋兵马已抵西洲。偶有散兵游勇,袭扰庭州至铁门关补给路线,每到一处,便杀人放火, 屠民焚村。 落日斜斜地挂在天山雪峰上,在余光中,一行车马自庭州方向而来。 马队为首的是回鹘帐前将军伽罗禄,按大唐的官职品秩,伽罗禄算得上是回鹘的金吾卫将军,专事汗帐宿卫事宜。今次从庭州而来,是要赶往铁门关。 焉耆失守、龟兹被两面合围,铁门关危急,可汗又身负重伤。三万回鹘将士随时可能全军覆没,汗庭士气遭受重击。 前阵子,可汗帐前剩余的三百亲卫已赶赴铁门关前线。伽罗禄手里,已剩不到五十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马车,心中不由得担心起来。 今日晌午前,车队过了山风口,那一片原本不小的绿洲上,却没有了一个活口。吐蕃散骑袭击了此处,整个村落一百余口被他们屠了个干净, 上百牛羊被砍杀,与尸体堆在一起,被焚烧殆尽。油脂和皮毛烧焦的味道传了十数里。就算隔着天山,都能看得见那滚滚燃烧的冲天黑烟。 吐蕃人应该并没有走远,他们该是躲在了哪个角落里,睁大了像狼一般的双眼,静静地盯着这条路上的一举一动。 他们的人数大概不会很多,但身后的宿卫亲兵其实也没有多少战阵经验。若是明火执仗,五十亲卫不一定吃亏,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怕就怕他们猫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对着车队可着劲地使阴招。 伽罗禄担心,往铁门关还有百余里的路程,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将军!”车驾亲卫跑上前来,道:“可敦有请。” 伽罗禄不敢怠慢,拨转马头,往车驾靠去。却见那大车上纱幔为帘,内里坐着一個二十一、二岁的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三两岁的幼子。伽罗禄行了礼, 对那纱帘问道:“可敦找我?” 那妇人伸出如凝脂般的修长手指,掀开纱帘, 幔帐拂过秀美白皙的脸庞,深邃的眼窝里,一双湛蓝的美目流转。 正是回鹘汗庭阿史那汗之妻,朅盘陀国之王女乞力柔然。朅盘陀国原本在疏勒的西南,葱岭之上,属大唐安西管辖。乞力柔然十四岁嫁予回鹘汗庭特勤阿史那药罗托,当年,也就是大唐景中二十四年,吐蕃侵袭葱岭,朅盘陀投降。 拨开额前散落淡褐色的乱丝,那妇人道:“伽罗禄,还有多远到铁门关?” “还有一百三十里,可敦!眼看天色已晚,夜路又不好走,怕迷了方向。明特勤尚小,不如就在前面的哈拉尔过夜吧。” 乞力柔然点点头,语气平淡道:“我只在七年前从这里走过一遭,你拿主意吧。只是明日赶路须得加快脚程。可汗重伤半月余仍未苏醒,我时间不多。还有,车内的水也不够了,这附近有水源吗?” 伽罗禄抬头看了看四周,水源不是没有,可偏离了主道。 队伍原本应该在山风口补充水源,可山风口被屠了之后,连水也被吐蕃人污染了,不能喝。这一路走来,不光是可敦没有了水喝,便是宿卫们也都早就喝光了水囊里的存货,此时一个个被毒辣的阳光燎得嘴角起泡,口干舌燥。 “可敦,东边十五里地有水,我让人去打。”伽罗禄知道车内的可敦已是紧着用水了,不到迫不得已,她不会开口。于是顾不上东边的危险,点了三人,携带全队的水囊,打水而去。其余人原地下马,支起毡帐避暑。 好在太阳就快下山,从雪山上吹下来的凉风压住了大漠中刮来的热流,不是很热。伽罗禄搀扶着可敦下了车,又抱起车内熟睡的幼儿,一起进了毡帐的阴凉处。 乞力柔然斜斜地坐在毡毯上,遮着额头,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直望着南方。可她看不穿这一百三十里的戈壁荒漠,也不知铁门关如今情势如何。可汗身中四箭,不省人事。军政事宜又该落在汗叔宰相手中。万一阿史那汗有个三长两短,这孤儿寡母又该如何过活? 伽罗禄轻轻地将手中的明特勤放在了毡毯上,听耳边乞力柔然一声轻叹,不由抬了抬头,眼前映着乞力柔然那俊俏的侧脸,伽罗禄舔了舔龟裂的嘴唇,使劲地吞了一口唾沫,安慰道:“可敦,大汗定是吉人天相,可敦大可不用担心。” “我担心的不是他。”乞力柔然说道:“我担心的是明特勤。” 她低头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幼儿,“可汗一旦薨逝,汗叔定不会放过明儿。我去铁门关,便是要把这事坐实。当着汗部将士的面,为你们的明特勤抢到这烫手的汗位。” 伽罗禄一时语塞,跪坐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回应。乞力柔然却似目中无人,脸上的表情淡薄冷漠,她看了一会天,忽然问道:“大唐的送亲队到何处了?” 伽罗禄道:“算上时辰,大概是到了北天山。可敦,听说大唐这次还带了加封诏令,要封可汗为北池亲王,安西都督。” “哼!”乞力柔然轻蔑道:“汗国又不缺亲王,安西都督?大唐人怎么不来做?无非是拿你们回鹘人的性命当做他大唐垫脚的阶石……” “可敦……”伽罗禄张了张嘴,“你也是回鹘人!你嫁给了可汗,便就是回鹘人。” “我是朅盘陀人。”乞力柔然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父王不过是为了保全朅盘陀子民才降了吐蕃,却被你们和大唐一道,安了一个叛国的罪名,坑杀了我朅盘陀四千将士,还把我父王送上了断头台。如今焉耆丢了,龟兹不保,你们打不过了,又说要与吐蕃和谈?伽罗禄,我想问你,你们若是投降了,又是谁送可汗上断头台?” “可敦慎言!”伽罗禄面色赤红,额头青筋暴起,“回鹘勇士坚守焉耆已八个月之久,西洲如今也正与吐蕃约茹激战,龟兹困守的两万余人,生死不明,可也从未轻言投敌。可敦万不能言语伤及忠良!” “谁的忠良!?”乞力柔然愤怒了,湛蓝的眼中充满了杀意,她冷着脸低叱道:“是大唐的忠良,还是回鹘的忠良?你们用大唐的官名,使大唐的文字。可你们是北庭的霸主,也是安西的主人。大唐不过一纸敕书,便就让你们甘当走狗,忠良!?伱们也配叫忠良?喂狗的忠良吗?” “可敦!”伽罗禄争辩不得,有些气急败坏,他站起身,“可敦消消气,我去巡视。” 说罢便转身离去。 那妇人冷哼一声,抱起了睡熟中的幼儿,看着那张稚嫩的脸庞,乞力柔然眼中终于落下了泪水,她把脸贴了上去,闭着眼睛啜泣着,一边轻摇,一边道:“明儿,阿娘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怀中的幼儿感觉脸上有滚烫的水滴,便轻轻地醒转了过来,看见乞力柔然刚刚哭过,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拂过她那被泪水沾湿的长长睫毛,开口道:“阿娘,你别哭。明儿渴了……” 乞力柔然刚想安慰,却听帐外有人大喝。 “敌袭!” 随后便有破空之声,也不知从何处而来,顿时感觉四面八方。乞力柔然连忙抱起阿明,起身出帐查看,却不料迎头撞上正要进帐的伽罗禄。 “可敦,吐蕃人来了!” 却就在说话间,数支箭矢穿透毡帐,“咄咄”地扎在脚边、木柱上。乞力柔然侧身一避,躲在了伽罗禄的身后,“那你在此作甚?还不迎敌?” 伽罗禄转身道:“我保护可敦安全。” “你是主将,你不在,将士们如何安心作战。”乞力柔然收起了方才的惆怅与伤心,立时恢复了一张冰冷的面孔,“你给我一柄短刃,我自与吐蕃人同归于尽。” “可敦!”伽罗禄急声道:“你可同归于尽,可明特勤怎么办?” “回鹘王子自是与母妃死于一处,你休要再说了。” 说着,便拉着伽罗禄的捍腰,将他扯出了帐外。“锵”一声,抽出了他腰间挂着的短刃,横在自己身前,“你去杀敌。” “是!”伽罗禄无奈,只好拱手离开。 营地里此时仍被四面射来的箭矢包围,中了箭的战马挣脱了缰绳,痛嘶着在马群和人群中四处奔突,撞倒了车辆,撞伤了宿卫。伽罗禄抬头,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东南东北两处沙堆后,正有吐蕃骑兵现身,只是不知几何。 “举牌列阵!”伽罗禄抄起一块手牌,顶在了头上。刀牌手们从车下、马后纷纷地跑将出来,不一时便面对东北、东南两个方向列队结阵,牢牢地护着身后的毡帐。骑兵们找到自己的战马,跨步上了马背,但一轮箭矢飞来,数人中箭又跌落马下。 “保护可敦!” 伽罗禄趁乱上了马匹,从弓韬里抽出了铁胎弓,挂上弓弦,便对东北箭矢射来之处还了一箭。沙堆后冒出来的一个吐蕃骑兵被正中面门,痛呼一声,倒了下去。 但更多的吐蕃骑兵已冲出了沙丘,正自上而下,朝毡帐冲杀而去。 伽罗禄回头一看,东南沙丘转角处也冲出了一队吐蕃骑兵,手中弓箭连发,连毙数人。但杯水车薪,吐蕃奇袭,人数又至少上百,这让伽罗禄吃惊不已,暗道今日要遭。 吐蕃骑兵自东北、东南两个方向绕着毡帐一轮箭矢,刀牌手们移动阵型不及,顿时倒了一地。眼看吐蕃骑兵汇兵一处,摆开了冲击阵势,伽罗禄连忙拉扯着嗓门喊道:“骑兵上马,准备冲杀!” 回鹘骑兵们纷纷从茫然中找到了上马的正确姿势,但此时被吐蕃人偷袭,已是损失惨重,能上阵冲杀的,也不过十余人。伽罗禄扭头看了看身后躺了满地的同袍,暗叹一口气,对毡帐内的乞力柔然道:“可敦,今日凶险,我顾不上你了!” 却听乞力柔然断然说道:“你且自去便是。” “那我便先走一步!”伽罗禄戴上了兜鍪,擎出了丈余长的骑枪。 对面的吐蕃人似是知道这毡帐中有什么重要人物,并不急于冲锋。只是呈半圆形围了,踱着马步,越走越近。 及百步,刀牌手们丢下了弯刀,祭出了针对骑兵的长枪。 身后十余名骑兵靠了过来,伽罗禄露在盔甲外的一双眼睛看了看他们,今日有死无生,但不能堕了汗庭的士气。 尽管面对十倍于己的吐蕃骑兵,就算只剩下了这十余骑人马,那么死,也只能死在冲锋的路上。 “勇士们,随我冲阵!” 眼看伽罗禄银色战甲已一马当先,纵马直去,回鹘骑兵们顿时大吼一声,策马紧随。十余骑人马从刀牌手们一侧绕出,直奔吐蕃军阵。 蕃军没料到回鹘人困兽犹斗,取阵中一角而来,当即便要转换阵型,以锋锐挡之。但战马冲刺速度极快,百步距离不过眨眼便到。蕃军变阵之时,却被回鹘骑兵冲了个措手不及。长枪刺穿了蕃军身上的鱼鳞战甲,战马迎头撞上了战马…… 一阵风沙漫卷,血腥味飘然而起。伽罗禄把吐蕃军阵冲了个对穿,调转马头,身边却只剩下了六个人。 “汗帐宿卫,有死无生!”伽罗禄越战越勇,兜鍪下的铁甲上,鲜血淋漓,端着长枪的手,虽然颤抖地厉害,但却马不停蹄。 七人战阵策马狂奔,一往无前。蕃军收起戏谑的心思,认真应对,但伽罗禄已是抱着必死决心,仍取蕃军阵中一角,照脸便突…… 正文 164、命运如此安排,你说这闲事管不管? 赵正骑垮了一匹马,在接引使臣的带领下星夜兼程,赶赴铁门关。 一行九人穿过了北天山下的沙漠,直奔东天山,翻山越岭抄近路,避开了庭州的外交繁复,又从西边绕过西洲, 直奔铁门关前线。 整整两日,眼看还有百余里就能见到铁门关城墙,赵正坐下的第二匹马却也要扛不住了。 趁着换马换马鞍的功夫,赵吉利跟着向导去打了一些水,没想到就在水源地边,赵吉利见到了三个回鹘军士的尸体。 想到查看了一番,脸上神色顿时就变了。 “是汗帐的宿卫。” 赵吉利睁大了眼睛,“啥意思?这地方也有吐蕃人?” 向导说道:“此处往东不过六十里,是西洲。西洲扼守东境, 如同铁门关扼守北庭南境一般。约茹人从楼兰北上,打下伊州就能绕过南天山,直面西洲。但西洲盆地只有城池,没有关墙。是以蕃军小股人马得以渗透到铁门关背后,袭扰辎重补给……” “那铁门关守个什么劲?这四处透风的防线守来何用?” 那向导却道:“将军不知,大漠中以绿洲为据点,绿洲外没有水源,等于死地。只要卡住绿洲通道,蕃军大队便进退不得。小股精锐虽是烦人,可他们想要深入北庭,必定一步一步,稳步推进。铁门关是险地,西洲是要地,那里有汗庭一万兵马,并不容易失守。只要西洲军马在,约茹人便就不能越雷池半步,铁门关不至于腹背受敌。” 赵吉利也不是完全不懂险要之地的重要性和联系性, 但他没有正经八百随军出征过,不太懂得一些大漠中的军阵知识。眼下见那向导愁眉不展,便问道:“既然如此,向导又担心什么?” 那向导拎着湿漉漉的水袋,摇了摇头,说道:“将军,这些死去的是汗帐的亲兵,日常是拱卫可汗与可敦的。可汗人在铁门关,而他们出现在此处,怕是护送可敦来了。” 赵吉利嗤笑一声,“你家可敦不好好呆在庭州,跑铁门关来作甚?她能冲锋陷阵?” 那向导也不说话,骑上马便要去找接应使。赵吉利把水挂在马褡上,骑着追了回去。 赵正正躲在马肚子下避暑,看头顶的太阳雪白雪白的,暴露在外的皮肤被热风一裹,和烧着了一般。他吐着舌头听赵吉利说了水源旁回鹘汗帐宿卫尸体的事,抬头看了一眼接引使, 正在不远处和向导说话。 “咋弄啊?”赵吉利坐在赵正身边, 皱着眉头问道:“这事管不管啊?” 赵正心说这事怎么管?他要去见阿史那汗, 又不是去见阿史那的汗妃。汗妃又不影响唐鹘联盟,再者说了,他是大唐公主仪驾的护送使臣,大唐公主千里迢迢跑到安西来,是要嫁给阿史那汗的。赵瑶林与阿史那的汗妃,是天生的死对头。 这事还不明白吗?死道友又不死贫道,有那精神管这闲事,还不如多甩两马鞭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能伏击回鹘汗帐的吐蕃人,应该也不会少。可眼下他手里算上自己,就七个人,再加上两个回鹘接引使,九个人。 费尽心思去管这闲事,结果人没救出来,到头来死的是自家兄弟。万一人救出来了,再一看,不是汗妃,是個无关紧要的旁人又该如何?谁说宿卫护送的就一定是汗妃?不能是王公大臣之类的? 左右都亏到天山它姥姥家去了。 赵正灌了一口水,道:“歇息一会,准备赶路。” 赵吉利有些不甘心,“真不管了?” 赵正撇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站起身来刚想走,回鹘那接引使臣却迎了上来,他朝赵正拱手,然后“咚”一下跪倒在地,“天使!汗帐有难,我须得去打探清楚。往后不过百余里路,出了这片沙漠往西南去六十里,有一处农牧村落,名唤哈拉尔。哈拉尔北离铁门关八十里,若是日夜兼程,今夜子时前天使便能到关城下。” “也好!”赵正心说反正如今已过了东天山,只要上了路,找到了绿洲,接下来的路也不难走,于是便点了点头,“你且去便是,向导留下!” “那是自然!”那接引使爬起身来,与向导交代了几句,便上马离开,往西去了。 赵正几人歇息了片刻,甩掉了不能跟随的马匹,趁着太阳就要下山的空当,决定先到哈拉尔再看看情况。 向导沿着沙脊开路,绕了约莫一个时辰,大片大片的沙丘渐渐消失不见,抬眼望去,满是鹅卵石、沙砾的戈壁滩。马队加快了脚步,拖着驮马在广袤的隔壁上奔驰了起来。到太阳下山之前,赵正隔着一处风蚀了的古河堤,终于看见了远处有一片树梢。 “这景色眼熟!”赵吉利哈哈大笑,“这不就是河西的地貌么?” “你才到了多远的河西?方才的大漠,才是河西的真面目!”赵正边说催动马匹上了堤岸,马蹄踩碎了风干土层里的贝壳,碎石与浮土“哗哗”地往下滚落。跟在身后的赵吉利迷了眼睛,他伸手挥了挥,再一抬头,却发现前面的赵正不见了。 “元良!”赵吉利喊了一声,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拉扯住了,刚想低头一看,腰上的力量忽然又加大了几分。赵吉利一时把持不住,被七手八脚地扯落下了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赵吉利刚想喊,却感觉自己的嘴被人捂住了,赵吉利扭头一看,身边赵正胡三大两个,一脸不要伸张的表情。 “吐蕃人!”胡三大比划着口型。 赵吉利“呜呜呜”地问:“哪呢?哪呢?” 赵正松开了手,指了指脑袋顶上。赵吉利定了定神,顺着河堤缓缓地爬将上岸,抬头看去,只见一里开外,正是一处绿洲,可背对着他们隔着一百余步的,是一队骑兵。为首的身穿金黄鱼鳞甲,头戴银色高翅盔帽,活脱脱跟只鸡似的。 不是吐蕃人又是谁? 赵吉利慢慢地滑了下来,伸出手,制止了罕拿和他的两个亲卫将军往上爬的动作。朗多秦在不远处也观察了一会,此时靠了过来点了点头。 “约茹骑兵,看形制,是个小千总。身边三个旗总,人数大概九十。” “苍宣侯!”罕拿蹑手蹑脚地跟了上来,探了探头,道:“我看看?” “你老实呆着!”赵正命令他,扯过向导问道:“还有其他路么?” 那向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戈壁上原本没有路,走得多了便就成了路……” 赵正“嘶”了一声,你丫搁这跟我吊书袋呢?那向导见赵正恼怒,便连忙又道:“天使,眼下天色尚明,我们在此处,蕃军看不到。可一旦离开,动静太大,在戈壁滩上无遮无掩,怕是逃脱不得!等天黑吧!” 赵正一想也是,离开了这处河堤,就等于失去了屏障。蕃军巡哨一旦发现他们的踪迹,怕是要遭,于是看了看天色,大约也就半个时辰就要夜幕降临,等等也是无妨。于是转过身,坐了下来。 罕拿扑了上来,仍然不死心:“苍宣侯,我就看一眼!” “看看看!”赵正不耐烦了,一挥手,“三王子你就盯着他们,若是朝这边来了,及时预警。” “诶!好!”罕拿还没正经见过吐蕃军队,此时好奇心作祟,四肢并用地便就爬了上去。赵正不放心让他放哨,便呶了呶嘴,把赵吉利重新赶了上去。 赵吉利跟着罕拿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坎,趴在河堤便一边看一边交谈。 赵吉利:“三王子,你怎么就对吐蕃人如此感兴趣?” 罕拿:“吐蕃人善战,连唐军都要避其锋芒,我就想看看,他们到底强在哪?” 赵吉利笑,扯过了一把新鲜的骆驼刺,分给了罕拿一半,档在脸前,“他们强个铆钉锤!一巴掌一个的货色。” “你和他们打过?”罕拿来了兴趣,“那是他们更强些,还是回鹘更强些?” “那还用说?”赵吉利认真道:“都是骑射起家,但蕃军与大唐交战甚久,无论战阵经验还是技巧哪里是你们回鹘能比的?疲兵之术知道吗?” 罕拿点点头。 赵吉利一脸的骄傲,“跟大唐学的!” 两人一边轻声细语地聊,一边盯着吐蕃骑兵的动向。 他们似乎正在组织对一里之外的绿洲展开进攻,但绿洲里有屋子,虽然那些屋子低矮,用泥捏造而成,对骑兵没什么威慑力,但屋落间射出来的箭却十分要命。蕃军骑兵一旦靠近,便被一蓬一蓬的箭矢射退。 罕拿看了一会,“啧”了一声,道:“这不对啊!” “哪不对了?” 罕拿指着那绿洲里竖着的一面旗帜,“那是汗旗!” 赵吉利吃了一惊,“甚?啥叫汗旗?” “镶金边的黑色狼旗。”罕拿道:“是可汗的汗旗!” “好家伙!”赵吉利顿时就明白了过来,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乱闯进来。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成想这闲事是躲都躲不掉了。 “你等着!”赵吉利摁了摁罕拿的肩膀,招了招手,把赵正身边的向导喊了上来。 “你且看仔细了,可是汗旗?” 那向导手搭凉棚一瞅,脸色顿时就变了,“是汗旗!是可敦!” “信口开河!”赵吉利骂了一句,赶紧滑了下去。 赵正抬着头看他们几人在上面窃窃私语,此时又见赵吉利一脸见鬼的表情到了自己跟前。 “怎么了?” “元良!”赵吉利想了想,说:“有个事,我想问问伱!” “甚事?搞得如此神秘?” 赵吉利道:“若是你想避开的事却又避不开,你会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赵正内心一跳,暗道难不成上面是遇险的回鹘可敦?那特么也太巧了吧!按理说这也不是一个方向啊? 赵吉利道:“那万一就是一个方向呢?” 赵正在心里默默地画地图,画了半天发现根本没法画,于是自己往上爬去,问那向导:“真是汗旗?” 那向导眼中含泪,十分肯定,“确定无疑!可汗在铁门关,能打出这汗旗的,只能是可敦。天使,可敦遇险,求天使援手!” 说着,便就要当场跪伏在地。赵正连忙伸手搀住了他,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 离天黑不到一刻钟了,眼见视线越来越暗。摆在赵正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悄悄遁走,一条是冒着风险,去救个无关紧要之人。 可这事原本并不成立,赵正本来就不想管这事。 这件事如果没有碰上,赵正一点心里负担都没有。但是碰上了,心里总会有一些变化。暗想着如果能救下回鹘的可敦,对于回鹘来说,他赵正的地位显然要提高不少。 可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弟兄,又不太舍得让这区区几个人,去冲吐蕃的三旗人马。而且出来的匆忙,鼓号都没带,连耍诈的机会都没有。 正犹豫间,却听罕拿激动地道:“快看快看!有人冲出来了!” 赵正抬头,顺着罕拿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那绿洲屋落之中,一人身着银甲,手持长枪,单人匹马朝着冲来的吐蕃骑兵反冲而去。蕃军一排箭矢射出,眼见那人已身中数箭,却仍然挑落四五人,而后马不停蹄,拨转马头,带着一身箭矢,又杀了回去。 如此反复二三次,蕃军十余人尽皆死于那银甲战将的枪下,那鹘将只是浑身浴血,横枪立马,如旗一般杵于吐蕃阵前,仍自开口狂笑。 “蕃狗,放马过来!” 那身形,那口气,在落日的金色光芒中尤显得武威霸气,气势磅礴。 赵正心中不由啧啧称赞,都说吐蕃人凶猛,他赵正见识过,唐军也见识过。可回鹘人能与吐蕃人鏖战数年,其中勇士用命,有死无生的凛然由此可见一斑! 赵正眨了眨眼睛,“吉利!” “有!” “数一数,蕃军几人!”赵正一边吩咐一边滑落而下,“胡三大!” “在呢!” “百步开外,可中靶心?” 胡三大顿时就笑了,“莫说百步,二百步内,箭无虚发!” “好!”赵正走到了马前,从马褡里取出了战甲,“等什么呢!?弟兄们,披甲干活!” …… 正文 165、冲阵你去,摸鱼我来! , 赵正挂上红色披风,身后罕拿亦步亦趋。 “苍宣侯,我跟着你!” 赵正赶都赶不走,只好武力恫吓,“我不杀你是因为凉王殿下,可约茹人不认识凉王,他们也不知你是漠北的世子。乱军当中, 就算是我想要活着,三分靠甲,七分得靠运气。” 罕拿抱着衣甲,脸露喜色:“苍宣侯,我运气特别的好。” “那就跟不能带你了!”赵正道:“你运气比我好,我还怎么活?你祥瑞御免了,伤的可不就是旁人了?” 一声不响的额朗多也劝道:“三王子,你听苍宣侯的话, 安心地在堤下等着,此行凶险,万不能轻易涉险!” 赵正点点头,“乖,我去去就回!” 罕拿见赵正死活都不愿意,知道他是怕自己拖了后腿,便就只好作罢。于是又跑去了胡三大的身边,看他从弓韬中掏出了一张步弓。 胡三大的马上有三张弓,一具弩。弩是常见的重弩,弓却不一而足,一张一石力骑弓,一张一石二的步弓,一张三石的步弓。莫说罕拿,便是平凉众将,也就只在校场见过胡三大用过那三石力的步弓。 朗多秦在河堤上刨了个坑,而后用脚踩实,呶了呶嘴,“试试?” 胡三大抬步上去,抬头, 刚好在河堤上露出了半个身子,抬弓感受了一番,立在那暗暗地使了使劲,倒是瓷实。于是上弦搭弓,抽出了一支精心挑选的三两重箭扣在了指中。 “等你开弓为号!”赵吉利见赵正与向导已往北去,知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便披甲上马,与朗多秦一处。那边额朗多与呼伦台也都执出了各自的兵刃,坐在马上,蓄势待发。 按照赵正的部署,以胡三大射杀吐蕃小千总为号,赵吉利与朗多秦一队,额朗多与呼伦台一队,四人从两个方向佯攻冲阵,掩护赵正趁虚而入。等赵正接到了回鹘可敦,众人立时以红色披风为号,赶往汇合。 蕃军连番进攻, 其实折损甚多, 此时不过六十余骑,背对河堤,面向绿洲。那回鹘银将已是强弩之末,战不得几合,便又退回屋落群中。眼看从那屋群中射出来的箭矢越来越少,蕃军料定回鹘人的远程火力就要捉襟见肘,再戏弄一番,便能马到功成,于是骑兵整队集结,准备再来一次。 胡三大立在朗多秦为他踩实的箭台上,对着落日的方向,缓缓地抬起了手里的三石步弓。锚型重箭黝黑发亮,随着弓弦的拉扯,缓缓地向弓身后移。 百步距离不过一箭之地,胡三大毕其功于一役,屏气凝神,目标直指吐蕃骑军领队,那穿得像只公鸡的约茹小千总。 罕拿站在河堤下,只听“嗡”地一声,胡三大扣住的重箭已是飞了出去,他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河堤,身后传来赵吉利与朗多秦的策马之声。 “驾!” 战马从身边越过,自胡三大两侧直冲上了堤岸。赵吉利手中倒持拍刃,朗多秦一柄巨斧横拿,两人间距三丈,直朝蕃军军阵呼啸而去。 吐蕃狗贼,拿命来! 罕拿只觉得地面震颤,吼声震天,鼓膜躁动,一阵热血顿时涌上心头。他抬头望去,只见箭矢刚好飞到,那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的吐蕃小千总躲闪不及,被那重箭自领口直透胸腹,登时被巨大的贯穿力量带飞下马,重重地摔落在地。 “好箭法!” 胡三大并不说话,屏气凝神,手扣第二支重箭,瞄着蕃军一个旗总“嗖”一声又射了出去。那旗总忽闻身后百步外一声如雷般的怒吼,正自茫然转头,空中紧跟一记破空呼啸,只一眨眼,一支黝黑箭矢从天而落,身边的小千总闷哼一声,便被射落下马。一时惊惧之下,这旗总拨转马头,大吼一声,“敌……” 却不料话未喊出,第二支箭矢已然飞到,旗总眼前一花,脑门紧接一麻,身体倒飞了出去。 那箭直中面目,连着头上的铁盔,透脑而出,钉在了沙地上。 蕃将接二连三被胡三大挨个点名,看得罕拿兴奋不已,“胡将军,还有两個,射啊!” 胡三大却丢了三石力的步弓,转身下了坡。 蕃军又不是蠢货,知道有人狙杀主将,他们已快速地移动起来,三石步弓虽然威力霸道,挨者非死即残,但蓄力困难,不能久瞄,打打不动的固定靶子固然骇人听闻,但是对付快速移动的目标,非齐射不能办到。 “三王子以元良披风为号,见机行事!我去杀敌!”胡三大纵身上马,抽出了重弩,不等罕拿回话,便跃马上坎,追着赵吉利与朗多秦的脚步而去。 赵吉利与朗多秦二人各为唐蕃军中骁将,身高马大,魁梧异常,此时坐下战马冲刺起来,卷风带沙,如两扇黑色的飓风席卷而去。蕃军转身之中,已失主将,侥幸跑脱的两个旗总见来者黑衣黑甲,不似回鹘将佐,以为其后有大队赶到,于是连忙指挥蕃军骑兵掉头,朝二人杀去。 但不料东北方向,另有回鹘二将拍马赶到,两人同时举弓射来,五六十步外,直取旗总而去。两个旗总连忙闪躲,却仍各吃一箭,摇摇欲坠。 额朗多与呼伦台二人又连发三箭,但蕃军的旗总躲得飞快,跳下马便淹没在了吐蕃骑队当中。二人寻的不得,只好射向了朝自己冲来的吐蕃骑兵身上。眼看双方已近十丈,两人便丢了弓,各取了马战兵刃,躲开吐蕃骑兵的锋锐,向赵吉利朗多秦靠拢。 那二位杀神却丝毫不理会迎面而来的箭矢与敌骑,黑色的铠甲上叮当作响,火星四溅,箭矢乱散,直如暴雨拍面,但骑弓对上厚实的玄甲,根本无能为力,便是三十余步,都不能穿透。 蕃军不料来将毫不畏惧,直冲中阵,小千总早已断气,旗总一死二伤。队伍一时调度不灵,便被赵吉利朗多秦迎面撞上。 赵吉利手下无一合之将,手中拍刃扫过,人马皆碎。朗多秦大斧翻飞,挡者顿时披靡。只是二人马战之术并没有步战娴熟,冲穿战阵之后,昏暗中见北边一席红色披风向绿洲卷去,知道赵正已是无虞,便拨转马头,带着大队蕃军朝南跑去…… 胯下健马闻到了久违的血腥之气,虽然被铁甲蒙面,此时也是躁动不已,奋起四蹄,随着马疆拉扯,左冲右突。马上坐着的赵吉利与朗多秦,身后披风飘展,滴着血水的拍刃与巨斧,横扫挑刺,蕃军堪堪布起的一道拦截防线便立时一触既溃。 赵吉利越杀越兴奋,哈哈大笑。面甲上露着的两只鹰眼扫过战场,只见身侧越跑越近的胡三大举起了重弩,回身一箭射翻了一个十人卫总。 朗多秦喊道:“去接元良!此处有我与吉利在,安枕无忧!” 胡三大亲眼看见这二人破阵如入无人之境,眼看他们往南兜了个弧线,似是又要折返冲阵,暗道这不愧一个是平凉第一猛将,一个是左武卫煞星,当下心中石头落地,领着跟在身后的额朗多、呼伦台兜转脱离,带着追他们的十几个吐蕃骑兵往绿洲而去…… 正文 166、跑得太快,迷了方向 眼看赵吉利、朗多秦把吐蕃军阵冲得七零八落、天翻地覆,于是策动了胯下战马。 他手里除了罕拿,各个能打,但是人少,只好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术,引开了蕃军主力。趁绿洲方向蕃军注意力被赵吉利、胡三大等人吸引,带着向导便直冲向了回鹘汗旗所在之处。 及得屋落近前, 突然从屋顶射出一支羽箭,擦着赵正的身体飞了过去。 有人躲在暗处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别射箭!”向导大声回应:“来人乃大唐苍宣侯忠武将军……” 赵正边跑边打断道:“大唐安西领军将军赵正在此!可敦何在!?” 立时便有人在屋顶现身,“是大唐援军么?可敦在汗旗下!” 赵正没有回话,却看各处险要踱着的回鹘宿卫一一现身,拿着各式兵器,纷纷朝自己看来。 “大唐援军来了?” “是安西军吗?安西军不是在葱岭么?怎么会到铁门关来?” “外面和蕃军缠斗的也不像安西军的军甲呀!” 战马风驰电掣, 从他们身边路过。赵正望着绿洲伸出的汗旗,快马加鞭,擦着低矮的土屋子,跳过两个拒马障碍,绕了三四个角,这才见到不远处四名宿卫把守着的汗旗旁,一个美貌妇人抱着个幼儿,正站在屋墙下,朝自己这边看来。 乞力柔然在来往哈拉尔的路上遭遇吐蕃散骑伏击,五十宿卫被蕃军偷袭,损失惨重。亲卫将军伽罗禄率仅存的十余骑骑兵不顾自身安危,反复冲击蕃军阵脚。乞力柔然眼看拖延下去,必被蕃军所获。于是决定奋力一搏,趁吐蕃人被伽罗禄牵扯,一面让人去铁门关求援,一面骑上马匹,往哈拉尔而来。 宿卫拱卫左右,蕃军穷追不舍, 一路追击,乞力柔然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等到了二十余里外的哈拉尔,伽罗禄也甩开了追兵,抄近路追上了可敦,一番搏杀,将追进绿洲的蕃军驱赶而出。趁蕃人重新整顿的空当,伽罗禄简单地布置了一番,为了争取防线时间,他单人匹马与吐蕃人又大战了几合,回到汗旗下时,身上甲片四散、腰腿胸腹各处都已受伤,鲜血污了战袍,马匹重伤倒地,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乞力柔然深知此时最为凶险,吐蕃人虽然只剩下六十余骑,但宿卫们也不过二十余人,而且各個带伤。若是没有援军,怕是依然逃不脱被俘杀侮辱的命运。 她看着年幼的孩子,暗道自己死了便就死了,可怀里的是她的亲身骨血,是汗国唯一的继承人, 不能让他死在这里。正想着该如何把明特勤藏在蕃人不能找到的地方时,忽然听见村外杀声顿起, 马蹄阵阵。乞力柔然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急忙出门查看,亲卫却报,果然是大唐安西领军将军来了。 说话间,一卷鲜红披风随着马蹄声渐进,映入了眼帘。只见黑色铁甲包裹住的焉耆大马上,端坐着一个身着银色镶红战甲、缠黄金捍腰、头戴缨盔兜鍪、脸覆银色面甲的唐将。 “你是可敦?” 那唐将停下了马步,直望了过来,问道。 “我是!”乞力柔然看着那面甲后露着的两只凤眼,来不及辨别真假,嘴里不由自主地道:“还请将军救特勤脱险!” 说罢,便就将手里的幼儿递上前去。谁知那唐将接过幼儿,一把扔给了身后的回鹘向导。 “护住你家特勤,可敦我带走了!” 说着,便一把拉住乞力柔然的手,一扯一带,娇小的乞力柔然直觉腾了起来,下意识双腿跨过,便就面对着赵正,坐在了他的怀里。 “扶好!” 那面甲后面的眼神不可置疑,乞力柔然下意识地抱住了赵正的腰,铁甲贴在脸上,明晃晃的护心镜映出了她略显凌乱的脸。 赵正从马褡里取出了第二副身甲,裹在了乞力柔然的身上,然后扯过了披风,将他和怀中的回鹘可敦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天使!” 那向导在后,开口道:“我随你冲出去?” 赵正点点头,又从马褡另一边取出了第三副身甲,丢了过去,“不要回头!” 那向导应了,赵正拍了拍偎在身前的乞力柔然,“可敦坐稳,我带你去铁门关!” 乞力柔然双腿盘坐在赵正腰间,被披风裹住,一时密不透风,她侧脸贴在赵正的胸口,耳边传来那铁甲护住的胸膛内,一颗强有力的心脏“砰、砰”地跳动。那声音韵律平稳,苍劲有力。乞力柔然顿时安心不少,便死死地保住赵正的腰身,感受着战马慢慢地颠簸起来。 “我来开路!”伽罗禄见赵正要带可敦离开,情知如今也只有奋力冲出包围,才有一线生机,于是强撑着早已透支的身体,带着插了一身的箭矢,翻身上了另一匹战马。大喝一声,抢先而出。赵正跟着,鱼贯出了屋落群,奔着难免铁门关的方向,甩开了四蹄。 乞力柔然抬头问道:“援军呢?” “我就是!”赵正目不斜视。 “你又是谁?” “凉州赵正。”赵正顾不上这一问一答,简介明了地应了。因为吐蕃人已经发现有人冲出了绿洲,虽然小千总已殁,但旗总还有两个。眼见那三人三马中有一卷红色披风,知道那定是敌军主将,便立时打了呼哨,抽调人手,兜转阻截。 赵吉利与朗多秦仍与蕃军兜圈子缠斗,虽然牵扯了蕃军主力,但也被他们隔开。蕃军十余骑人马朝赵正追去,赵吉利一时不急驰援,余光一撇,看见胡三大与额朗多、呼伦台三人仍然尚远,不由急了。 “胡三你个憨货!追都追不上!”赵吉利骂骂咧咧,“大舅子!你去保护元良!” 朗多秦一斧头劈翻了一个追上来的吐蕃骑兵,回头瓮声瓮气道:“不能去了,去了也是带着约茹人一道去,反倒给元良带去危险。” 赵吉利一想也是,他们人少,如今两人还能杀个天翻地覆,再分一人走,那便失去了牵扯的作用,蕃军追着朗多秦,定然穷追不舍,赵正显然已经带走了回鹘可敦,如今一匹马上坐了两人,不便搏杀,蕃军追兵越多,元良就越危险。 于是扯开嗓门大吼:“胡三,你再不追不上元良,老子定斩不赦!” 那边胡三大脱离接触,回转接应赵正,原本颇费了些时辰。等到了绿洲跟前,却没料到赵正动作比他预想地还要快了一步,眼看追兵甩开大队直追着赵正而去,心里也急。 他弯弓搭箭,连射了数人,脚下战马长嘶直追了三百余步,才总算靠近了赵正五六十步。可身后的追兵已至,一旦被他们牵绊,想要支援赵正便就更加难上加难。 关键时刻,呼伦台挺身而出,“胡将军,你自与额朗多去追,身后我来!” 胡三大点点头,“你小心着!” “草原长生天护佑与你!”呼伦台点点头,拨转马头,挺着手中的骨朵,便往回杀去。蕃军追兵一时不察,被呼伦台冲到面前,手中的铁骨朵横扫,当即砸翻两人。蕃军一拥而上,顿时掀起了一片刀光剑影,战不过七八回合,呼伦台被狼牙棒击中面部,登时满头鲜血,翻下马来…… 追着赵正的吐蕃人完全不顾身后胡三大朝他们不断地射来箭矢,只盯着面前不过三五十步外的赵正,七八张角弓嗖嗖嗖地连射,让赵正的耳边顿时生风。 赵正头也不回,任凭箭矢落在马背上、身上,叮叮当当。他只双手拉着马缰,也不知哪里是路,在广袤的戈壁上一路狂奔。身后似乎有人在喊,但赵正根本停不下来,战马渐渐地超过了跑在前边引路的伽罗禄,战马呼哧呼哧越跑越快。 不知不觉天色便黑了下来,马蹄声在耳边愈发清晰起来。翻卷的沙砾飞在了半空中,腾起的沙雾在身后弥漫了开来。赵正眼瞅身侧不远便是一座沙丘,暗道戈壁滩上视线太过开阔,自己重甲,战马跑久了体力吃不消,须得寻个安全地方脱离追兵视线。于是拨转马头,顺着沙丘往里钻去,在沙堆中七拐八绕,直到上了一座沙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夜幕下,连绵的大漠就在眼前,黑乎乎地只见狰狞的轮廓。冷风扑面而来,一下便就吹醒了马上的人。赵正暗道一声糟糕,之前只顾逃跑,没料到这一跑居然就跑进了沙漠中来。 他回头看去,身后哪有半个人影。 天空中的月亮只有个芽儿,星星倒是布满了夜幕,只是那漫天的星光照明却是不足,一时不知身处何处。 赵正拉扯马缰,调头又踱了几里路,可是走着走着,发觉方向好像又是错的。眼前黑乎乎一片,睁大眼睛,看到的到处都是沙丘的黑色阴影。 赵正立在沙脊上,心中顿时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迷路了! 怀中的人动了动,乞力柔然伸出了头,抬头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这是哪?” 赵正也不隐瞒,他解开了绑着二人的披风,道:“可敦恕罪,跑得太急,我也不知此处是哪。” “放我下来!”乞力柔然推开了赵正,翻身下了马,“明特勤呢?” “大概是带走了。”赵正从马鞍边取下了水囊,递给了乞力柔然,“可敦喝点水吧。” 乞力柔然却“哎”一声,跌坐在地。 “你受伤了?”赵正连忙下马查看,隐隐约约地似是看见她腿上插着一支箭,赵正吃了一惊,不知这箭是何时何地中的。乞力柔然也不知她是何时受的伤,初时情势紧张,丝毫不觉,此时到了安全地带,疼痛便涌了上来。 赵正取了一支火折子吹亮,顺着火光看去,只见箭矢扎透了乞力柔然的一群,箭身直没大腿。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乞力柔然的稠裙,道一声“得罪了!”手下用力一扯,撕开了她的亵裤。大漠中气候干燥,此时鲜血粘稠,粘连皮肉与布料,伤口扯动之下,乞力柔然皱眉咬牙轻哼一声,差些晕厥过去。 赵正查看了一番,只见那箭头入肉极深,不知是否伤及筋骨。乞力柔然出了一头冷汗,问道:“可能拔?” 赵正怕箭矢脏污,在皮肉中造成感染,道:“可敦暂且忍忍,此时不宜拔箭。须得寻到水源,以沸水清洗消杀,否则容易感染热疾。” 乞力柔然点点头,任凭赵正摆布。赵正撕下披风一角,捆扎在她的大腿根部,而后将她扶起上马。 牵着马下了沙丘,顺着星星点点的骆驼刺、沙蒿去寻水源。此时应在大漠边缘,地下暗流丰富,只要找到植被茂盛之处,往下掘地数尺,该是有地下水渗出。 只是赵正走了半里地,感觉身上越来越重,这才发觉还披着四五十斤重的铁甲。于是卸去了甲胄,浑身顿时轻松了不少。装点甲具时,赵正顺便将马鞍后挂着的毡毯一并取了,覆在了乞力柔然的身上。 大漠中夜间温度骤降,乞力柔然又失血在先,原本便就感觉寒冷,此时裹着毡毯,也兀自颤抖。可见了赵正不过也只是身穿稠衣战袍,薄薄一层,不能御寒,乞力柔然牵过毡毯一角,用短刀划开,递给了赵正。 “伱且披上吧。” 赵正并不拒绝,接过裹在了肩头。 两人一马在黑暗里也不知走了多远,直到植被多了起来。赵正心想大晚上的不好行动,此处能挖着水最好,于是扯出横刀就地开掘。 好在沙地松软,赵正只挖了不到半刻钟,便挖了四五尺深,半个身子嵌在坑里,脚下湿漉漉的踩了两脚湿沙。心里顿时暗喜,暗道运气不错,接着手刨刀推,又挖了两刻钟,直把坑挖成了四五尺宽,七八尺深,一股清泉终于渗了出来。 赵正弯腰扒拉开坑底的泥沙,让泉水多渗出了四五寸。 乞力柔然坐在沙地上,看着赵正在坑里忙活完又爬了上来,一言不发地收集了一堆附近的干草、枝条,就在沙坑的边缘又挖了个无烟灶,取了兜鍪装了水,架在灶上就点燃了干柴。 “你这铁盔烧水,何时才能烧开?” 赵正一边用野草覆盖烟道,一边回答:“总比用这水直接清洗伤口要来得干净。” 乞力柔然没说话,静静地看着燃烧过后的烟雾从四散的烟道中散去,只薄薄地渗出淡淡的一层,心中好奇,想开口问这其中奥妙,却见微弱的光线映照起来,那火光之下,面前一个柳眉凤目、面红齿白的俊俏郎君,搭着额前散落下来的青长发丝,正自认认真真地将匕首和一截布料放进了烧着水的兜鍪之中…… 正文 167、巧了,你我都是倾国之姿,倾世之貌! 赵正将煮过的布条一分为二,将其中一条挑出,晾干。爬上水坑,去解绑在乞力柔然大腿根上的止血带。血流一通,乞力柔然便觉得伤腿一阵麻痒,眼见那干涸的伤口,缓缓地又渗出了新鲜的血液, 浸润那箭杆,而后顺着白皙的皮肤流淌了下来。 赵正小心地擦拭着血迹,道:“可敦,一会取箭时,会有些疼,你且忍住。” 乞力柔然见他心无旁骛, 便点头道:“将军尽管施为。” 赵正卷了团布,递给了她。乞力柔然结果, 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开始了!” 乞力柔然咬着布团, 牙关紧闭。一双湛蓝的美目微蹙,一手捏拳,一手扶地,看赵正从开水里捏出煮过的另一块布条,一时心中紧张。 “可敦是朅盘陀人?”赵正分明感觉这女人缩成了一团,便开口问她,想让她放松下来。 乞力柔然点头,“呜呜呜”地答:“是!” “难怪有这般美丽的眼睛。”赵正一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腿,小心翼翼地用布条缓缓地开始擦拭她的伤口。 灼热的刺痛感顿时换来,乞力柔然身体一颤,猛地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想抽开伤腿,可赵正已用上了七八分力气,她动弹不得。 三分宽的伤口皮肉翻卷,赵正用布条沾着上面的血污,一下、两下、三下。尽管已是用了最轻的力度, 但对乞力柔然来说, 无疑是有人用一根树枝,在她的伤口上猛戳。赵正勾着腰,突然感觉肩上搭了一只手。 他每沾一下,那手便狠命地捏一下。 他抬头看去,乞力柔然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双大眼睛直看了过来,充满了痛苦、责怪,又不得不妥协、忍让的味道。她仰起脖子,不让嘴里的布团掉下。她怕万一没有东西咬着,她会受不了。 “可敦,想想你觉得好的事情……”赵正说完,便屏住了呼吸,加快了手里的频率。乞力柔然蜷起了另一条腿,真想一脚将面前的赵正踹开。 她含含糊糊地问:“拔……拔了么……” 赵正摇头,“还没!” “你快些!”乞力柔然咬牙切齿,“快拔呀!” 赵正放下了布条,拿起了匕首。 “怎还要短刃呢?”乞力柔然一时情急,吐出了口中的布团,“你拔……” 话未说完, 却突然感觉伤口处一麻, 紧接着一阵钻心的刺痛。赵正竟是在伤口上用刃尖又横扩了一分,鲜血瞬时便就流淌了出来,乞力柔然一时撑不住,痛呼一声,抱过赵正的脑袋,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肩上。 这一口乞力柔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赵正只觉得像是被人撕下来一块皮肉。当即便咬牙闷哼了一声。 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什么东西,湿漉漉的便就从肩头滑落下来,赵正管不了那么多,龇牙咧嘴地握着那箭杆,往上一提。箭矢便顺着扩开的伤口带着鲜血“噗”一下,离开了乞力柔然的大腿。 这是蕃军的破甲箭,箭头细长,足有一寸,箭头锋利,其后锥型带棱。 赵正松了一口气,取它倒是不太麻烦,若是带倒刺的箭矢,那才叫痛苦。他把箭杆从乞力柔然的衣裙中穿过,看了一眼,丢在了一旁。然后再次拿起了布条,清洗了留在伤口附近的血污。最后从一旁取了晾干的布条,缠绑在了伤口上。 但这只是简单的清创办法,赵正手里没有酒精,也没有消炎药。他只能寄希望与乞力柔然的身体抗性高,在到达铁门关前,不要伤口发炎,否则神仙难救。 “可敦!”赵正感觉肩头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他侧眼看去,却见乞力柔然已是软软地趴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推了推,却发现这妇人早已晕厥了多时。 赵正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扶着她的头,缓缓地放在了毡毯上。坐在她身边打量,却见微弱的月光下,微风吹乱了那飘逸的长发,精致小巧的脸蛋上却布满了泪痕,嘴角还有些许血渍,那是赵正肩膀上的咬伤留下的印记。 赵正掀开自己右肩的绸缎衣料,那里两排整齐的牙印,正自血肉模糊。此时轻触,撕心地疼。赵正用沸水给自己清洗了一番,感觉心累,熄了火,便躺在沙地上,睡了过去。 但这一夜他也没能消停,他必须估摸着时辰,每隔一段时间便松一松乞力柔然腿根处的止血带,到天亮时,见她伤口不再渗出新鲜血液,才将那止血带撤了。 乞力柔然这一夜睡得倒是踏实,醒来时发觉身上盖着毡毯,身边却不见了赵正,心中不由一慌,刚想开口,却听赵正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可敦别动,小心伤口。” 乞力柔然低头望去,赵正在水坑里露着脑袋,看了过来。 “你在作甚?” “烧水煮些热的。”赵正从坑顶取了些柴火,丢进了灶膛:“趁太阳还不大,一会吃了煮肉干,我们就得上路。可不知外面情形如何,约茹人撤没撤。若不然我先去探路?” 乞力柔然小心地坐了起来,看赵正忙活,“将军带我一起走,不要把我留在这儿。” 赵正看了过来,乞力柔然的视线却也不避,两人眼神交错。 昨日情势危急,赵正还未细细看过这妇人的模样,乞力柔然也只是在火光下轻轻一瞥,只觉得这汉人长得俊俏。此时再看,却见赵正那柳眉凤目之中,透着一股与相貌不符的从容、淡定还有坚决。脸上虽然有些脏污,还沾了些细沙,但遮不住棱角下的一丝果决、淡淡的冷傲。 可他明明不是一个孤傲之人,举手投足间无不给人以三春般的温暖。乞力柔然心生喜欢,便赞道:“没想到将军生得如此俊俏……” “过誉了!”赵正低下了头,从“锅里”取出煮透的肉干,递了过去,“可敦绝世,容颜清丽。我等凡夫俗子,岂担得起可敦的夸赞。” 乞力柔然用绢帕包着那肉干,小心地撕开,布满了灰与沙土的脸上却微笑了起来,“你怕什么,你是大唐的将军,我是回鹘的可敦。什么担不担得起,长得好看还不能说了么?” 赵正侧脸,心道你话还挺多,想来是伤口不打紧了!须知那箭再射偏几分,射断了股动脉,你此时怕已是尸体一具了。 这一晚的歇息,让乞力柔然的脸上也红润了不少,见赵正那眼神玩味,便“吃吃”地笑了出来:“我可不常夸赞别人,尤其是大唐人。” “可敦与大唐有过节?”赵正埋头撕扯着肉干,感觉乞力柔然投在他脸上的目光忽然变的有些冰冷。于是抬头看去,那妇人却真是收起了方才的笑容,眉眼间变得狠厉。不由暗道还真有过节? 难不成是因为赵瑶林? 想想也是,如乞力柔然这般地位,但凡有些主张的,都不会容许别国往自己身边安插个政治情敌,而且还不能推脱。 赵正忽然想起了王渠让来。 来安西前,王渠让专门找赵正说过这个回鹘可敦乞力柔然。说其人深受阿史那托的喜爱,但为人极其狠毒。说是兴庆元年,回鹘大军兵出铁门关抵御约茹,阿史那率军离开前夜,宴请众将,结果帐下侍女不小心碰倒了他的琉璃酒杯。阿史那托都未曾说什么,可乞力柔然竟是将那侍女生生地晒死,然后命人撕成了肉干,喂了草原上的狼群。 这故事当时赵正并未放在心上,源于那时他也未见过这可敦长的什么模样。只道赵瑶林毕竟是大唐公主,就算乞力柔然再怎么狠毒,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使坏。 也就权且当做了故事来听。 可此时此刻,面前这妇人,生得一副倾国容颜,就在方才说话间也温柔得体,与王渠让嘴里说的那般狠毒人设完全是九不搭八。也就说起大唐来,她才有了些不同的表情。 但站在旁人的角度来说,也不是不能理解。 争风吃醋这种事,自古皆有,不必放在心上。 “行了!”赵正一边想着事,一边吃完了肉干,转头见乞力柔然也吃了个七七八八,便道:“可敦,我扶你上马!” “可我这伤口……”乞力柔然却看着腿上帮着的红色布条,抬头道:“如何骑马?” 赵正一看也是,她的伤口在右腿靠内侧,骑在马上难免摩擦。心中暗道总不能像昨日那般,让她坐在自己怀里。正自踌躇间,乞力柔然忽然伸出双手,抬头看着他。 “将军,抱我。” …… 赵吉利寻了赵正一夜。 约茹骑兵昨日追了三十余里,眼看不过七八十里外就是铁门关,再追就有可能会遇见回鹘巡哨,那时一旦引来回鹘大队人马,这几十人便就跑不脱了。于是在丢下了几十具尸体之后,约茹人带上了他们死去的小千总,趁夜转进,又消失在了茫茫的戈壁之中。 众人甩脱了追兵,自四面八方汇拢之时,已是半夜了。罕拿驮着呼伦台的尸体,情绪十分低落。朗多秦的手臂被约茹人的铁骨朵砸得连披膊都套不上了,肿得不能动弹,若不是肌肉坚实,怕是臂骨都断了。 而对于赵正来说,呼伦台战死,朗多秦也负了伤,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至于再一次丢了赵正的胡三大,则被赵吉利骂了一夜。 胡三大默默地生了一堆火,然后坐在火边使劲地扯头发。 赵吉利啐了一口,道:“这是大柱不在,他要是在,得活撕了你!” 胡三大抬头,赵吉利“嘿”一声,骂道:“三哥你看我作甚呐?我长得好看吗?” 胡三大气馁,扯着衣角不敢吭声。 “行了!”朗多秦都看不下去了,明明胡三大比赵吉利他们都要大,可不知怎么地,平凉人对胡三大就是不待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借了平凉的米,却还了平凉的糠。 他却不知,这是平凉众将把胡三大当成了自己人。以前胡三大还没到平凉时,赵正骂赵吉利、赵金玉他们也是这般,跟灰孙子似的。 朗多秦也算是赵正的亲卫,但没人敢惹。 因为他不仅是赵正的大舅子,而且他如今还不是平凉武将体系的人。更何况,其人左武卫之煞的恶名在身,平日里又不怎么说话,给人凶神恶煞的印象,犯不着去惹他。 也就是这次西征,赵正带上了他作为贴身护卫,一路上还能说上几句话。赵吉利不是个欺软怕硬的货,他只是还没把朗多秦当成自己人,连称呼也都跟着赵正一起来,喊他大舅子。 朗多秦道:“约茹人没追上元良,他应该只是跑远了。” 胡三大连忙点头,“是这般,我见他往大漠里钻去了。” 一旁躺着的伽罗禄“咳”了几下,挣扎着想爬起来,赵吉利扶了一手,伽罗禄说道:“他还带着可敦呢!” “伱家可敦长得可漂亮!?怎么说?你还怕我家元良把她拐跑不成?”赵吉利嘴里无遮无拦,伽罗禄闻言,明显变了变脸色,想发怒,却实在是太过虚弱,只好深吸有气,道:“将军莫要取笑,可敦乃倾国之姿!” “巧了!”赵吉利气不打一处来,“我家元良乃倾世之貌!你就放下你一百三十個心!” “咳咳咳……”伽罗禄差点气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吉利“啪”一下坐在了地上,身上的甲片颤抖,哗哗地响,“怎么找?这大晚上的!” 朗多秦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摇头叹气,“等天亮吧,等天亮以后大家分开去寻!” 众人一想,也只能如此。大漠里的黑夜,又没有充足的月光,辨不清东南西北,谁也不知道赵正跑去了哪里,万一找着找着自己又迷路了,不是纯属拖后腿么?赵正马褡里有肉干,囊中也刚补充了清水,一晚上不至于饿死渴死,该是无碍。 于是大家都拢在了一起,分了夜间哨卫顺序,而后各自想着心事,睡了一宿。 等天色稍亮,朗多秦喊起了众人,只留下罕拿照看伽罗禄和明特勤,其余人等分了数个方向,约定了会头时辰,便骑上马,出发去寻赵正。 结果赵吉利跑了没二里地,刚转过沙堆,却不料赵正怀里横抱着乞力柔然,骑在马上一摇一晃,迎面而来…… 正文 168、他乡遇故知,先来一个烤羊腿 赵吉利当即下马,迎上前二话不说,跪下就拜:阿爷!你回来了阿爷!你老人家可有哪受了伤,昨夜吃得睡得可还好?阿爷你受我一拜! 赵正坐在马上,原本见了赵吉利心中欢喜,没想到这货一脸活宝的模样,顿时被气笑了, “滚滚滚,赶紧过来搭手,扶可敦一把。” 乞力柔然见赵吉利长得跟塔似的,便问道:“这是何人?” “这厮是我平凉弟兄,凉州团练营司兵。” 乞力柔然不置可否,只看了赵吉利一眼, 便扶着赵正的胳膊,一动不动。赵吉利迎上前去,见赵正怀中那娘子果然如伽罗禄所说, 生得倾国倾城,脸上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可敦,我来扶你下马!” 乞力柔然却不理,只看着赵正。 “还未到铁门关,你让我下马,却是为何?” “既是已出了大漠,可敦不妨先歇息,我让人去寻你的车驾,总比随我在马背上颠簸强些。” 赵正将她托起,也不管她愿不愿意,递给了赵吉利。 乞力柔然死死地拽住赵正的胳膊,不肯松手,“沙地上飞沙走石,我伤口又未痊愈。将军将我放下马来,不怕污了我的伤口?” 赵正低头看着她,她却也迎着目光看了过来,丝毫不肯避让。 这场面让赵吉利尴尬不已, 寻思着也就一个晚上,怎就变得这副模样?看这回鹘可敦,不知是被元良抱在怀里舒坦了,还是不肯下马多走两步,此时跟无赖似的,非得让元良伺候? 赵正的眼里明显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可那妇人却表现得浑然不觉? 怕是脸皮太厚,不知廉耻! 赵正托着乞力柔然向前一递:“吉利,接着!” “好勒!”赵吉利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乞力柔然。 “取了毡毯,找个干净的地方先让可敦歇着。”赵正轻轻地甩开乞力柔然扯着自己胳膊的手,目不斜视。 “放我下来!”乞力柔然语气冰冷,道。 赵吉利不敢撒手,横抱着乞力柔然,对赵正道:“你也歇一会儿,他们都散开寻你们去了,咱约定了两个时辰后碰头。” 赵正抬头看了看太阳,“啧”了一声, “那不行啊, 我们得快些赶路去铁门关。阿史那汗是生是死, 至关重要!” 乞力柔然仍旧推着赵吉利的胸膛,脸露厌恶,“你放我下来!” 赵吉利两只手跟铁钳似的,牢牢地把住了怀里那挣扎的妇人,乞力柔然动弹不得,于是大声地道:“赵正,你自去寻我的车驾,我不要他抱着我!” “可敦稍安勿躁,等见到了你的亲卫中郎将,我自将你交予他。”赵正道:“只是我等一行,在此地不宜久留,我会安排人手护送,至于伱的车驾,让他们去寻就是了。赵正,不奉陪了。” “你等等!”乞力柔然见赵正坚决要走,一时急了,“没有我你见得到可汗么?” 赵正道:“我是大唐天使,怎么?你们回鹘就算不听调,难道也不听宣?” “那你尽可去试试啊!”乞力柔然道:“你带上我,我随你去铁门关。有无车驾并不打紧,只要我到了,他们定会让你见到可汗。” “不牢可敦大驾。”赵正打定了主意,去见阿史那汗,却抱着他的汗妃,又算怎么回事? 于是转头对赵吉利道:“安置了可敦之后,你我一同去铁门关,至于朗多秦他们,便留下来护送可敦吧。” “你说的算!”赵吉利也不废话,抱鸡崽似的,把乞力柔然抱上了马。两人骑着马慢跑到了营地,伽罗禄见乞力柔然受了伤,一时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想要起身跪拜告罪,却不料乞力柔然理也不理,只是抱着阿明,眼神却看着赵正。 “你当真不带上我?” “可敦歇息一会,自然会有人把你的车驾带来。我们在铁门关再碰面!” 赵正已经被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此时心思早已飞了八十多里,进了铁门关,当下也不耽误,交代了罕拿一些细节后,让他多照顾可敦与特勤。罕拿自是抚胸答应,让赵正不必担心。 赵正看了一眼乞力柔然,暗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带着赵吉利和向导,往铁门关去了。 赵吉利追在赵正的身后,眼看离营地远了,便问:“这妇人到底怎么了?看她那模样,不会是喜欢上你了吧?” “别瞎说,这里是安西!”赵正嘴上如是说,心中其实也犯嘀咕。乞力柔然你昨夜与今晨看他的眼神,让赵正内心发毛。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男女间的喜欢,只是想,贵为回鹘汗国的可敦,可汗的正妃,怎得如此轻佻?莫说阿史那汗还未薨逝,只是昏迷不醒。就算他已死,汗国的可敦又怎能轻易招惹? 他代表的是大唐,一旦出了差池,传出了什么绯色流言,回鹘人还不得对大唐吊民伐罪?反戈一击? 赵吉利却“吃吃”一笑,道:“元良你如今怎地这般小心谨慎?要我说,阿史那去了也就去了。你刚好出卖个色相,我等在安西的日子也好过一些。我听说回鹘可汗就一個儿子,他一旦薨逝,必定是那明特勤继承汗位。你若是得罪了这小娘子,你就不怕她爱而不得,给我们使绊子?我知你家中有嫂夫人三位,可再多一个又如何?而且还极有可能是回鹘皇太后,这牌面……便是在朝堂,旁的人还不得羡慕死?” “呸!”赵正啐了一口,“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跑在前边的向导回过头来,一脸好奇,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赵吉利连忙闭了嘴,只是看着赵正,玩味地笑。 可赵正没心思开玩笑,他知道这玩笑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与周家姐妹,那是赵金玉和平凉婶娘们做的决定,他没拒绝,那是因为有周集的关系在。他与达念,是因为达念救了他的性命,二人相携,日久生情。 看似家中三个美眷,实则要说赵正花心,却纯属信口开河,冤枉好人。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赵正心中自有一本账簿。 而且这事也只是赵吉利个人的臆测,八字仍没一撇,便有的没的,说得跟真的一样,实属可笑了些。 赵正嘱咐道:“此事休要再提,不然你便回平凉吧!” 赵吉利见赵正一本正经,知道他是认真的,于是收起了玩笑的心思,默默地赶路。 八十余里路不过个把时辰的事,那向导轻车熟路,径直将人引到了铁门关下。 那铁门关依两山而建,扼守山路险要,关墙与山体相连,关上箭楼耸立。乃安西通往北庭的重要隘口,如同一扇铁门,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过铁门关,顺孔雀河往南走山路二十里,便是广袤的安西大漠,出了山往东是焉耆,往西是龟兹。 吐蕃军队在关外连营三十里,设寨十八座,牢牢地封住了铁门关向东西的交通勾连。 关墙上汗庭狼旗遍布,关内营帐满地。龟兹与焉耆数千难民,带着牛羊,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向导去了关前大营,赵正则牵着马匹,四处转了转。 铁门关原本只是一处关卡,说地势不适合放牧更不适合耕种,只单纯地用于军事。是以铁门关内外并无市集。此时倒是有人支了摊,卖些盆盆罐罐,胡饼羊汤,别的就再也没了。 往来巡视的哨队倒是一队接着一队,穿着皂色甲袍,裹着头巾或戴着高顶毡帽,背着尖顶铁盔,下着土色布裙,腰间挎着细长的回鹘弯刀。 赵正寻了一处阴凉的羊汤棚子,坐下叫了盆羊肉,路面上一队骑兵驰过,顿时灰土飞扬,迷了双眼,丈内竟是不见人影。 赵吉利“呸”了一口带着沙土的唾沫,龇牙咧嘴,道:“这满地的马粪,连闻着的都是牛羊的膻味。都吃羊肉,怎地凉州就不会死这般情景?” 赵正道:“此处山谷阻挡,风自南北灌入,便在关内关外来回激荡。灰土沙石被风卷着跑,那牛马羊的粪便味道,不就跟着到处乱窜?” 他取了一方布帕,遮住了口鼻,又学着回鹘人的模样,弄了一截稠料,盖在了头顶。 两人喝了一碗混着沙土的羊汤,滋味真是一言难尽。赵吉利坐在矮小的胡凳上,吃喝不太得劲,于是端着碗,一边看远处山地风景,一边站着吃肉。却不料身边忽然挤进了一个人影,赵吉利一时不察,那人便道:“天王盖地虎!” 赵正正埋头喝汤,闻言心道这话怎地如此耳熟,于是下意识答道:“宝塔镇河妖!” 回过头来,却见面前一个回鹘人穿着打扮的汉子,穿着黑袍,面遮黑纱,只留在外面的眼神有些熟悉。 “元良这一路可还妥当?” 那人眼角含笑,一边取下黑纱,一边看了过来。 只见那人国字方脸,一双杏目,粗眉高挑,嘴角略弯,脸上带笑,一时便就吃了一惊。 “梁珅?”赵正吃惊过后便哈哈大笑,一拳锤在了那黑袍汉子的肩窝:“你怎在此处?特地等我?” “快先别说话,给我一碗汤喝!”说罢,便不管不顾,端起赵正面前的汤碗,顾不上烫,”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手里抓起两块羊肉,一边啃一边道:“咱平凉一别,半年了吧?” 赵正点头。 开春时梁珅从吐谷浑回了凉州述职,顺便去了平凉看望赵正。赵正彼时正在开荒大通河河东,准备安置招揽的流民。那日见过了梁珅之后,便就再没了消息。 此番送赵瑶林到安西,顺便整顿安西军务,赵硕明着说要梁珅的情报线全力配合支持,但具体如何操作,赵正却并不知晓。此时在铁门关意外碰面,赵正着实心中高兴。 见他狼吞虎咽,赵正便打趣问道:“你怎落地如此地步?几日没吃饭了?” 谁知梁珅摆了摆手,一边吃肉一边呜咽道:“快别提了,我这一路从楼兰北上,千里迢迢,有大半路程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过约茹焉耆防线时,身上带着的银钱都买路了。昨日翻山到的铁门关,还差一些被回鹘人当成了约茹细作……” 赵正看了看棚外,梁珅道:“别看了,马也卖了。” “你这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梁珅伸出个大拇指,“承蒙兄台谬赞!不过我堂堂大唐子爵,也算是对得起这句话了。” 赵正见他吃完了肉,意犹未尽地舔起了手指,于是让店家再那些吃食来。梁珅也不客气,坐那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了一只烤羊腿,一碗羊下水。趁着肉菜未上之时,赵正问他:“来铁门关是为了我?” 梁珅抬起头,认真道:“原本我是要去龟兹的,我想着你送完开乐公主,应该就会去龟兹见那阿史那。可我人还在楼兰,就听说焉耆失守了。我猜想你定会到铁门关来,于是就想来碰碰运气。” 赵吉利凑了过来,“梁旅帅这是神兵天降啊,时辰算得也准!怎就知元良近日能到铁门关?” 梁珅摇头苦笑,“我这也是凑了巧,你们但凡再晚到两日,怕是就要去乱葬岗里寻我了。” 三人哈哈大笑起来,赵正知道他专事负责河陇、吐蕃、安西军情刺探,此时亲自到了铁门关,也定有什么紧要情报。可此处不方便多说,便就留下了赵吉利等那向导消息,自己带着梁珅包了那羊腿,又到别处沽了一壶葡萄酒,两人顺着路下到了孔雀河边,坐在河滩上一边喝酒吃肉,一边细细详谈。 梁珅也不隐瞒,直待腹中稍定,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话说约茹此次围攻焉耆、龟兹防线,共计动用兵马六万有余,另有民夫奴统计十二万。总兵力离二十万不远,算是倾巢而出。 回鹘汗庭应战兵力七万三千,在西线于阗、疏勒两镇皆败北,失民夫两万,兵马一万四千,退守龟兹。东线楼兰、伊州两战,鹘军损失最为惨重,东线洞穿,不得不退守焉耆。而在焉耆防线,汗部再丢守城军士五千,约茹破城屠回鹘民众一万六千。半月前汗部在铁门关外遭下约茹伏击,阿史那汗重伤,所部六千全军覆没。 如今摆在明面上的回鹘军力,不过龟兹一万四千人、铁门关四千人、西洲一万人。 而且均被钉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正文 169、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去送死! 关于约茹的情报,梁珅的信息其实赵正已经从回鹘人的嘴里得知。但他带来的远不止这些。 大唐安西细作遍布四镇,便是在约茹也有内应。至于到了哪个层次,梁珅没说,赵正也没有问。可他说,目前最不稳定的是回鹘汗庭的朝局。据说约茹使臣已经乔装到了铁门关,负责和约茹谈判的, 是汗叔阿史那巴特。 赵正料到回鹘可汗重伤之后战局会更不利于大唐,但他没想到的是,约茹人和回鹘的谈判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早在去岁老汗驾崩之后,双方就已经有了实质性接触,只是条件谈不拢, 一直没有进展。 梁珅吃着烤羊腿,摇头道:“回鹘人不想放弃焉耆与龟兹, 这里的回鹘子民众多, 这十余年来从大唐手里接管安西之后,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在天山下耕种。” 赵正表示理解:“毕竟大唐不能西顾,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焉耆与龟兹是东西交通要地,在回鹘人手里,总比在吐蕃人手里要好。” 梁珅冷笑一声,说道:“可吐蕃人不答应,约茹的条件是让回鹘汗庭放弃铁门关,撤回庭州。只要他们回北庭,拱手让出整个安西,吐蕃便就承认回鹘的北庭霸主地位,双方以西洲、铁门关为界,缔结盟约,抵御各部。” 说罢,梁珅伸过头来,神秘说道:“你知道回鹘人为何不答应么?” “因为大唐?”赵正胡乱猜测, 梁珅却道:“屁的大唐,大唐被堵在河西走廊外十六年, 安西军名存实亡,他们怕大唐?我跟你说元良,这其中原委你根本想象不到……” “你能不能不卖关子?”赵正正等着他的情报支援,此时多知道一分,便就多一分把握,无论回鹘汗庭打的什么算盘,他也好及时拿出个应对策略。之前他不知道梁珅来了铁门关,打算亲自上门试探,如今既然人都来了,不掏干他的存货,怎会轻易罢休。 梁珅叹了一口气,“回鹘老汗薨逝之后,汗叔巴特把持了鹘军后勤、民生重任。阿史那托在前线征战,他便与后方支持。只是这巴特不是个善茬,据线报,西线疏勒兵败,这老狐狸要背大锅。” 赵正来了兴趣:“他把他侄儿卖了?” “是这么说的!”梁珅说道:“鹘军原本在疏勒防线有三万余人, 加上安西军、回鹘右部联军, 五万多人,上约茹不过三万余, 按理说鹘军就算野战不是吐蕃对手,但坚守城池总不至于落人下风。大漠上打仗,不拔除疏勒,约茹就要退兵。往年这仗都是如此。可今年却不同,约茹人从大漠中绕出,准确地偷了鹘军的补给要道,导致联军十三日无一粒米粮供应,导致军心大乱。右部负责运输粮草的大将莫夺被阿史那斩首,让右部离心离德,所部远遁葱岭而去,这才让约茹趁机一举击溃了阿史那的汗部。” 赵正“嘶”了一声,粮道重担,首罪者诛,换做是他,那莫夺也一样要被斩首示众。右部玻璃心,该是有什么隐情才是。 “谁说不是呢!”梁珅道:“这事就是汗叔做的。他与约茹早就有了苟且,故意将粮道重任委托给了右部,然后将情报交给了吐蕃,他是想出卖安西,换取约茹的支持,他想上汗位!” 赵正恍然,这就说得通了。 这北庭的老狐狸耍的是离间计,逼走了右部,导致疏勒兵败,还顺便瓦解了唐鹘联军。这一石三鸟阴狠果决,用得如火纯青。 只是这汗叔也没想到,出卖部曲换来的约茹支持,不过也只是镜花水月。疏勒兵败之后,焉耆防线又紧接着吃紧。原本约茹答应的留下龟兹、焉耆两城,如今都不作数了,他们变本加厉,想要铁门关和西洲。 而铁门关与西洲,是北庭的门户,老狐狸就算再想坐上那汗位,他也不敢让吐蕃军卒靠着铁门关和西洲,直接威胁近在咫尺的庭州。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以如今双方兵力、势力、士气对比,怎么看回鹘都没有回旋余地,也没有了谈判的资格。 为了争夺这汗位,这回鹘汗叔枉为汗国宰相,竟是驱虎吞狼,引狼入室。 其心可诛。 赵正捡起了一块石子,丢进了湍急的孔雀河里。 这事知道与不知道都不好处理,回鹘内部倾轧,王权更替,大唐操心不来。他只担心安西军形势,右部与安西军的关系密切,可他们要防备西边的大食。一旦让吐蕃在安西扎稳脚跟,葱岭危矣,四千安西军危矣。 平凉的父辈曾在安西军服军役,便是如今的安西军,仍有平凉的父辈,赵正的叔伯。就算他们使命使然,必须坚守安西,不能接他们回家,可放着这局势不管,他可对不住平凉赵氏祠堂那列祖列宗的牌位。 梁珅见赵正踌躇不定,试探地问道:“怎么说?铁门关你还要去么?” “去啊!”赵正道:“不去怎知如何转圜?” “可这烂摊子你收拾不来!”梁珅劝道:“你手里无兵。” “我有一千七右武卫,两百余玄甲军。” “可约茹人有四万余!而且你出关作战,根本得不到回鹘人的支援!”梁珅小声道:“阿史那汗重伤,汗叔巴特怎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力挽狂澜,拯救汗庭,他便没了理由……你的伤兵、粮秣、马匹,他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身陷重围时,可别指望他能派出一兵一卒!听兄弟一句,此时你要去的是碎叶,与其在铁门关浪费时间,不如联络重用右部,打通葱岭,割据高地,以图日后!” “来不及了!”赵正摇头道:“这事若是按部就班,我也早就去了碎叶,又何苦跑到铁门关来。原本我来,是为了早日确定盟约,给朝廷一個交代。也是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如今听伱这么一说,我不仅发觉我来对了,而且我发觉我必须来。” “怎么说?你有主意了?”梁珅看着赵正。 赵正点头,“你在疏勒可有内应?” 梁珅道:“疏勒如今是上约茹的大本营,我自是有人。” “那便好!” “你等等!”梁珅见赵正的眼睛在闪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是想去打疏勒吧?” 赵正不置可否,又捡了块石头,在河滩上画了起来。梁珅仔细辨认,这画的居然是一副舆图,图上从南往北,分别是于阗、疏勒、龟兹,乃大唐安西四镇之三,兵家要地。 “元良竟是知道安西四镇布局?” “我又不是傻子!”赵正道,“如守道你所说,如今约茹压境,攻守情势如何?” 梁珅道:“上约茹不过三万余兵力,如今分兵两路,一路从疏勒往西,在石头城下与安西军对垒。一路往东,在龟兹与回鹘汗庭两万与人对峙,自然是切断联系,看守之势。东线下约茹拿了焉耆,威胁西洲和铁门关,不过面对回鹘汗军区区一万余人,虽然铁门关暂时不受威胁,但显然呈进攻之势,而且方向简单,无后顾之忧,楼兰也已现约茹援军,大约万余。他们即可掉头与上约茹合并攻占龟兹,又能给铁门关施加压力,乃攻势。” 赵正满意,梁珅不愧是搞情报的,诸般情形了若指掌,于是又问:“若是要破此局,关键何在?” 梁珅仔细出揣摩赵正的意思,按他的理解,如今回鹘依靠自身的力量,想要翻身恐怕只有孤注一掷,从一个方向破除困局。可这个方向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龟兹两万守军一旦西进,主动寻战,那看守铁门关的下约茹就能从容占领龟兹,把这两万人锁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漠边缘、几处可怜的绿洲上,让他们进退失据。主动放弃城墙去和回鹘人野战他们更不是对手,覆灭之事,轻而易举。 而另外一个方向,只能是西洲,西洲的一万鹘军且有一战之力,编制也最是完整。但是他们一出西洲,面对的是伊州,三千守军就能让他们喝一壶。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还不能败,一旦战败,西洲空虚,蕃军趁虚而入,那时铁门关就真的只是摆设了。 看似两个战场都动弹不得,破局之处便从何谈起? 梁珅的视线移向了赵正画下的疏勒,缓缓道:“要说破局,只有疏勒。疏勒是三岔路口,一路往碎叶,一路往龟兹,重要性如同焉耆。蕃军占了焉耆,让鹘军进退不得。而若是我们占了疏勒,被关起来的,便是上约茹的三万人马。不……” 梁珅一边说,一边缓缓摇头,他看了看赵正,发现赵正正自微微地笑,梁珅自那笑容中似乎读出了一些滋味,脑子里有些东西呼之欲出,但具体是什么,如过电一般…… “我哪有那些兵马去占领疏勒!”赵正道:“疏勒是上约茹的军粮供应集散地,伤兵、粮草、马匹皆在此处。烧了它们,上约茹不战自退!只要上约茹退兵,龟兹困局立解。龟兹两万人一旦放开手脚,铁门关之围也就不复存在了……” 梁珅瞪园双目,“轻兵急取?一千七百里路?” “插直线!不过一千里而已!”赵正丢下手中的石子儿,认真道,“自然不能顺着绿洲往西走去疏勒,沿途蕃军众多,还没到呢,就已经被人围成饺子了。如今想要奇袭疏勒,只有插大漠而去。” 梁珅舔了舔嘴唇,“元良,这事你可定论了?” “怎么?你怕?” “又不是我领军,我怕什么!”梁珅看疯子一样看着赵正。赵正却道:“你不领军,难道让我去?” “……”梁珅无言以对,“赵元良,你有点良心成吗?我这千里迢迢,饿着肚子来给你报信。你居然让我去送死?” “我这走不开!”赵正叹了一口气,“封狼居胥啊,兄弟!一旦破了这铁桶阵,你家祠堂都得给你让位置供牌位!” “你别唬我,赵元良!”梁珅气笑了:“这大漠你怕是不知其中凶险吧!大军进了大漠,如同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流沙、沙暴、烈日、干涸……哪个不能要了你兄弟的小命?啊?到了疏勒,还能剩几个人?啊……你打算给我几个人?” 赵正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梁珅摇头,“你把右武卫与玄甲军都给我了,你在铁门关身边还能有几个?” 赵正也摇头,“你想得美!两百!两百多玄甲军都给你,我一个不留!至于右武卫,我要兜底铁门关,你一个也别想带走!” 梁珅一脸震惊,仰头而视。 可赵正却一脸肯定,斩钉截铁。 “你大爷的啊!赵元良……” 赵正郑重地拍了拍梁珅的肩膀,“守道!你我皆出道与河西,论行军作战的资历,我不如你,论军情分析,你不如我。大漠虽然凶险,但也不一定是地府黄泉。你多带水囊,顺大漠边缘行军,虽然多走了数百里,但贵在隐秘且安全。只要避开了龟兹城外的蕃军大队,此行便就成功一半。你在玄甲军中威望与我无二,我再予你调军鱼符,有平凉众将的支持,你定马到功成!” “咱能说实话么?”梁珅无奈,“玄甲军谁认识我?你说金阿贵就算了,别扯上我啊!若是右武卫,我还勉强胜任……” 赵正也不废话,扯着梁珅的衣领子,“一句话,这事你做不做?不做,你便留在铁门关,去料理回鹘汗庭这乱七八糟的腌臜事体。我自带着玄甲军远征……你看如何?” “……” 梁珅张了张嘴,使劲摇头,“我就是个细作头子……你要觉得我行,那我去便是……” “乖!”赵正哈哈大笑,把剩下的羊腿肉一股脑地都丢在了梁珅的怀里,起身喊道:“吉利,向导人回来了没有?” 赵吉利正在棚中喝汤,听见赵正呼唤,连忙站起身来,道:“人方才来过了,说是关防正紧,不便见你呢!” …… 正文 170、来一碗滚烫的闭门羹,谢谢! 赵正出示了告身文书,又在铁门关关前大营外等了一个时辰,可迎接他们入营的人却迟迟未到。 “插葱装象的跳踉猴子,身上没二两布就开始冒充人上人的衣冠禽兽!” 赵吉利有些不耐烦,看着鹘军进进出出,就是对他两个爱答不理,气便不打一处来。找了个阴凉处蹲着, 就喋喋不休开始数落起来,不管军士官佐,口吐芬芳,见人就骂。 赵正也不管,他怕他骂人比赵吉利要难听,索性就待在营外的哨楼下, 靠着柱子等消息。 不过毕竟是大唐天使, 回鹘人就算暂时不接待, 也好歹会端些吃食和水来招待。赵吉利一脚将那些胡饼清水踢了个满地都是,骂得更难听了。 “你们可汗重伤了,铁门关就不姓阿史那了?主事的是谁?也一并重伤西去了吗?” 那些回鹘兵根本不理,见赵吉利把食物踹了一地,纷纷怒目而视,却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来了个将军,看年岁不过二十多。大概是听了军士们的抱怨,一脸怒气冲冲地到了辕门,本打算兴师问罪,结果一看赵吉利那魁梧的身材,脸上怒气虽然仍在,但语气却十分柔软。 “天使稍安勿躁,外宰正在调度军粮,公务繁忙。营中还未收拾妥当,不能接天使入营,还请多多担待!” 赵吉利终于见到個能说话的,当场便又要发作,赵正却插口道:“无妨, 我等就在外候着便是。” 那将军施了一礼, 便要转身离去。却见赵吉利那高大身影移了过来,挡住了去路,“什么狗屁玩意儿!什么军粮一个时辰还没调度完?” 那将军抬头不见阳光,被笼在了赵吉利的阴影下,他道:“这位将军不知,铁门关与西洲如今危在旦夕,可汗重伤昏迷已有半月,如今不仅是军粮,还有兵力部署、辎重转移,都须外宰亲自调度。你们若是要见外宰,可不是要等诸般事宜妥当之后么?” 赵吉利火冒三丈,“我们揣着的是大唐皇帝的诏令,你家外宰算个什么东西?我们要见的是你们阿史那汗!” 这话一出,不仅那将军,便是连他身边的回鹘军士也都不淡定了,那眼神如万箭射来,似乎要当场发作,把赵吉利撕成碎片。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那鹘将便是再抑制着内心的不耐烦,此时此刻也托不住了, 张嘴回骂道:“这是回鹘大营, 不是你大唐军营。岂容你在此侮辱谩骂?” “骂则骂了,你奈我何?”赵吉利双手叉腰,进逼一步,眼中目光凌厉,直瞪着那鹘将和他身边的军卒,“要打架还是怎的?别说你铁门关四千守军我不放在眼里,就算再来四千,你看我惧是不惧!” “口出狂言!打他!”那鹘将还未表态,身后几个回鹘兵却要上前动手。眼看剑拔弩张一发不可收拾,一直看戏的赵正忽然喝道:“够了,退下!” 赵正出声,赵吉利便不再纠缠,退了几步。鹘兵们知道对方认怂,嘴上虽然还叽叽喳喳,但也不至于立即动手。双方隔开了距离,赵正伸了伸手,对那鹘将道:“怪我约束不严,冲撞了贵部。将军还请海涵。” 那鹘将对赵正倒是恭敬,作礼道:“天使言重了,是我们招呼不周。” 赵正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那鹘将便又带着人回了营。 赵吉利啐了一口,“呸!” 他转身去看赵正,道:“不过元良你要我激怒他们又是为何?这一来,这营不是更难进了?” “我只是想要一个态度。”赵正若有所思,道:“上行下效,我想看看铁门关鹘军上下对大唐是个什么看法。” “那你看出了什么?” 赵正笑了起来,“伱我都亮明身份了,可他们对我们仍旧是不理不睬,放个牙将便想要打发?端了一碗滚烫的闭门羹,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呢!他是想告诉我们,如今的铁门关乃至回鹘汗庭,没什么可汗,只有一个外宰说了算。想见可汗,得他巴特汗叔说了才行。” “好一个越俎代庖!”赵吉利舔了舔嘴唇,“如今怎么办?接着等?那也太窝囊了!” 赵正摇了摇手,小声道:“他做初一,我做十五。这事岂能容他摆布?摆摆架子倒是无妨,可他想和吐蕃苟且,背我大唐盟约,我却不得不防。走,去找梁守道。” “那此处不等了?” “等他作甚!等他再请你吃碗闭门羹么?矜持些,让他来寻我!” …… 梁珅在难民营中租了个帐篷,手底下三个细作守在帐外,把赵正迎了进去。 这帐篷架在山石的阴影下,破破烂烂,帐内也无甚陈设,只有一口吊锅,锅里烧着肉,锅下生着火。烟雾自帐顶开口处袅袅向外,奔腾而去。 赵正写了一封信,做了花押,用了鱼印,递给了梁珅,“这封信交右武卫。” 梁珅展开一看,却是调右武卫八百到铁门关的军令,当下便吃了一惊,“你这是要夺关啊?” “身边没人,胆子小而已。”赵正一边笑道,一边又写了一封,“这封信交赵瑶林亲启。” “我能看么?” “想看便看!”赵正不置可否,“只是看完了,我得灭口。” 梁珅哈哈一笑,“瞧你说的!咱也就好奇你写的什么。” 手底下却老老实实一丝不苟地封上了火漆,转而喊了一人进帐,将信件递给了他,并嘱咐了一番,让他连夜去迎送嫁队。那人也似鹘人打扮,领了令一言不发,一言不问,只静静地听了嘱咐,便出帐上门,疾驰而去。 赵正看那人走后,便道:“原本我不该问的,但事关紧要,还是得问!” “你说!”梁珅见赵正认真,于是收起了笑脸,双手扶膝,仔细看了过来。 “你手下的人可靠么?” “那是自然!”梁珅道:“安郡王安插的暗线,我整顿了一年,虽然不能面面俱到,但如今能带在我身边的,都是亲信。我率军进大漠之后,他们会留在你的身边,但凡有要秘密传递的机要,你尽可交予他们去办。” “倒没什么秘密传递的。”赵正点点头,说:“我眼下要对付的是巴特,老狐狸耍什么阴招,我得有个数。” “那无妨。”梁珅似乎很有把握,“我已交代过了,约茹军营中的线报,仍旧会到铁门关来。他们若是有报要奏,便在这帐篷上挂上羊皮幡,你在铁门关关墙上一眼就能看见。” 说罢,便掀开了帐帘,指了指远处。 赵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便能看见铁门关的关墙。 这里地势高,视野清晰。赵正不由称赞,暗道梁珅心思缜密。梁珅常年在吐蕃势力范围内活动,手上的功夫其实远不止如此,只是铁门关是回鹘腹地,不须做太严密的布置。而且赵正还要调右武卫来,线报安全系数相当高。 只是赵正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此处联络地点也须得保密,不宜久留。于是商讨了一些玄甲军所需粮秣、物资调配事宜之后,赵正便带着赵吉利匆匆离开。 梁珅自是有西征事宜要办,为了麻痹蕃军,瞒过汗叔巴特,他用鱼符印信将玄甲军调到隐秘处所,打算绕铁门关翻山跃岭进入安西,这尚需一些时日。而且所需物资、驮马、骆驼不能从铁门关就地调达,但他能从北庭各州采买,这也需一些时日。 赵正给他的期限是十日内整备到位,十二日内出发,争取一个月内兵出大漠,在八月初拿下疏勒。拿下疏勒后,顺大路沿各绿洲扫荡向南,直达于阗,路遇大军躲避,遇粮草、辎重、蕃民,屠戮尽毁,以此消耗上约茹的有生力量和后勤补给,不仅要断他们的补给线路,还要断得彻彻底底,让他们一年内都缓不过劲来。 梁珅牢牢地记着赵正说的话:“疏勒以南物产不丰,连年征伐致使民生凋敝。蕃军粮秣,全凭本土运输,吐蕃五六月夏收,自约茹运抵于阗,再自于阗运抵疏勒,路途两三千里,你八月攻占疏勒,时间恰当,烧了这批粮草,你便能断了上约茹生路!管他有十万兵民,那时便是尽皆猪羊,待宰待屠!疏勒至关重要,但你人少,须得智取,不可强攻!切记,切记!” 梁珅望着遥远的西方,在内心一遍一遍将路线规划默读熟记。二百玄甲军西征,要破上约茹十万兵民,这在大唐战史上,怕也是绝无仅有。赵正说得不错,此战若成,安西三年内便再无战事,一朝扫平寰宇,大唐国运便能由衰转盛。 只是此行谈何容易,行军、补给、攻城,诸般事宜,还须潜下心来从长计议!尤其要在大漠行军一月,才是最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 …… 赵正与赵吉利回到了午前歇息的羊汤摊上,眼看太阳就要下山,赵吉利担心晚上还进不了关前大营,他与赵正便要露宿荒野,不仅“啧”了一声,又想开口骂人。 赵正估计这回鹘汗叔就算再怎么不识大体,最起码也不会让他露宿野外吧? 可等到太阳都快下山了,关前大营却仍无半点动静。这会儿,连赵正都要按捺不住了。 只是远处一队人马,自庭州方向而来,已到了羊汤摊前。 “元良,他们来了!”赵吉利的视线越过了这队人马,直望向后方。赵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胡三大、朗多秦他们,护送着乞力柔然的马车,跟随着先到的那队人马,也到了跟前。 赵正刚想起身去迎,却见那队人马停了下来,一个年轻汉子自马上而下,朝羊汤摊前而来。赵正见此人明明是鹘人打扮,却长了一张黄里透红的面孔,一双碧眼目不斜视,直朝自己而来。 “可是大唐天使,苍宣侯?”那年轻人做了一礼。 赵正点头,“正是!” 那年轻人顿时眉开眼笑,“黠嘎斯使事,阿热莫都见过大唐天使!” “黠嘎斯?”赵正吃了一惊,黠嘎斯这国名赵正听过,据说此国位于北庭之外,葱岭以西,也便是后世的中亚腹地。其国号称与大唐共祖,早年间大唐强盛时,还派人到长安认亲。对于大唐来说,他们国力虽然不济,但逢事必帮。 黠嘎斯的皇室均称阿热,这年轻人自称阿热莫都,必定也是黠嘎斯的皇室子弟。赵正见他笑得真诚灿烂,便知传言不虚,于是扶着他的手,发问道:“既是友邦,就不必那么多虚礼了。阿热从黠嘎斯远道而来铁门关,是来助战的?” 阿热莫都似是健谈,直言道:“安西乃大唐故地,如今吐蕃入侵,威胁北庭,回鹘不支,黠嘎斯岂能坐视不理?今莫都率军五百,前来铁门关,也是要会一会这嚣张跋扈的吐蕃贼狗,以尽绵薄之力。” 赵正看着他身后的黠嘎斯武士,衣甲不整,刀枪不锐,顿时心中失笑,有心是好事,但这也太不把约茹人当盘菜了。当下又不好打击友邦军心,便使劲点头,“阿热远道而来,辛苦了,不若坐下喝口羊汤?” 那莫都却摇头,“今日行军途中,路遇回鹘可敦,便一路护送来了。” 说罢,他指了指身后乞力柔然的车驾,“那几位,也是大唐的将军?和苍宣侯是一路的?” 胡三大坐在马上朝赵正笑,赵正刚想回答,却听莫都又道:“这其中一人还是吐蕃人,看他身材魁梧,又有一把力气。我怕他们冒了大唐的名,要对可敦不利。” 赵正恍然大悟,原来这阿热是怕乞力柔然被人挟持了,一路押着他们来的铁门关,顺便来找赵正验证一番。 他看着莫都,这小年轻挺可爱的,于是连忙拿出了告身文书,递给这阿热莫都过目,口中说道:“是,他们都是我的手下!昨日便与可敦一道了。阿热不必多虑,这是官身文书。” 莫都仔细地验看,脸上也恭敬地很。见并未作假,便又拱了拱手:“既然如此,那是莫都唐突了。” 他挥了挥手,守在车架旁的黠嘎斯武士便骑马跟上前来,阿热莫都道:“苍宣侯,我等不如随可敦一同进关?” …… 正文 171、不许哭,你儿子我带走了! 赵正没和莫都走一路,便是连黠嘎斯这般回鹘臣属国,他们来的援兵想要进到铁门关关前大营,也绝不可能。 铁门关就如同他的关名一样,自己人怎么敲都敲不开。铁门关守将只让黠嘎斯的五百人驻扎在关后五里外,不得军令,不可擅自入关, 否则视同谋反。 莫都和赵正一样,一脑袋撞上了铁门关关前大营的辕门柱子上,于是灰溜溜地又带队回来了。 一脸气恼。 看着黠嘎斯武士们垂头丧气地从身边走过,罕拿道:“此时莫说黠嘎斯,便是右部人马驰援,大概也只能在关后五里外扎营了。汗部确实敏感。” 赵正“哼”了一声,这哪里是汗部敏感?俗话说君子坦荡荡, 小人长戚戚。这分明就是汗叔巴特心生玲珑,怕他控制不住阿史那。于是既不让赵正入关,也不让黠嘎斯入关。 他大概是想等着可汗谢世,好趁机坐上汗位。 等黠嘎斯武士走完了,赵正踱马到了乞力柔然的车驾旁,他呶了呶嘴,“伽罗禄呢?” 守在车架旁的胡三大道:“重伤不能赶路,黠嘎斯部派人护送回了庭州。话说那货也是倔强,死活不肯走。还是可敦点了头,他才不得不回去了。” 赵正点点头,直掀开了车上的布帘。车内乞力柔然歪在一旁,正抱着明特勤熟睡,想来连日赶路旅途颠簸,昨夜拔箭又耗费太大体力,一到得安全地带,便禁不住困意,熟睡了过去。 车外涌进的风吹在了乞力柔然的脸上、凌乱的发丝上,大约是感受到了这微微凉风的侵袭,乞力柔然悠悠地睁开了双眼。 “赵正?” “是!可敦!”赵正点头示礼, 乞力柔然坐直了身体, 抹了抹惺忪的睡眼,道:“怎地?没有我,你始终还是进不去铁门关吧!” 赵正微微笑了起来,说道:“可敦是早就想到了我这一遭要被关在大营之外?” 乞力柔然没有取笑的意思,说道:“汗叔是个怎样的人,别人不知,我却熟悉。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怎会让旁人来破坏!” 赵正深以为意,说道:“这么说,可敦能带我去见可汗?” 乞力柔然低头看了看阿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也不能保证,只是若是一个妻子都不能见到临死的丈夫,这传出去,汗叔未必能承受得起。总之,我能试一试。” “你就不怕他连你一块扣在手中?”赵正发问:“你若是带着明特勤在庭州,巴特尚且还有一丝顾虑。可汗就算有个三长两短, 他至少还需要有些时日,来对付你们母子。可如今,你带着阿明特勤送上门来, 他只要将你两个扣住,一切都迎刃而解,板上钉钉。” 乞力柔然一双蓝色的眼睛直望了过来,微蹙眉头,道:“我不来又怎样?汗国内外事务他已然一手把持,我不来,他更加肆无忌惮!可汗若是活着,他或许还投鼠忌器。但可汗一旦身死,我在庭州或是在铁门关又有何区别?” 赵正倚在车架上,挪了挪屁股,坐在了车辕上,他呶了呶嘴,示意赶车的宿卫赶紧下车滚蛋,那宿卫却不动,只看向乞力柔然。 “让你走,你便走。赵将军是贵客天使,他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是,可敦!”宿卫双手交叉抚胸,从车驾上跳了下去,自往一旁歇息去了。 队伍停在路边,等待关前大营迎接的人前来带路。 乞力柔然道:“赵将军有话说?” “是!”赵正考虑再三,还是准备做两手打算。 “你……”乞力柔然歪了歪头,“进车来说?” 赵正屈膝坐在车门外,摇头,“我就在这说,左右这车的周围都是我的人,不怕走漏了消息。我想问一句可敦,铁门关守军中,可有亲信之人?” 乞力柔然仔细地想了一会,道:“宿卫将军都是汗帐亲卫,前些日子庭州宿卫军都到铁门关来了,他们可以信赖。” “领军的是谁?带了多少人?” “药罗炎。三百。” “可靠?” “可靠!” 赵正望着铁门关的方向,只见那方圆十数里的大营内,旌旗漫卷,战马轻嘶。 他不是不信任乞力柔然,他是不信任陌生人的人心。如这般王权更迭,最不缺的就是尔虞我诈。 不行,他不能将大局交给一个回鹘宿卫将军。 “赵将军!”乞力柔然见赵正脸上阴晴不定,便道:“赵将军是天使,想必也带来了册封可汗的诏书圣旨。可赵将军此时万万不能将圣旨祭出,否则将来局势大变,受益的却是巴特汗叔。” “可敦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赵正认真说道:“我不知你与阿史那汗之间有些什么旁人不能知晓的龌龊,让伱看上去巴不得自己的郎君早死早超生。我虽是大唐的使者,但也不想看见回鹘内乱,让吐蕃趁势。如今阿明特勤的安危最为重要,你却把他带到了铁门关来……” “我知道!”乞力柔然道:“我知道阿明不能落在巴特的手中,可我若是不来,一旦可汗身死,巴特汗叔也必然矫诏。到那时,我在庭州才是真正的待宰羔羊。我来,便是不让他有这個机会!” “就凭你自己?” “还有宿卫军!” “他们若是被巴特收买了呢?” “……”乞力柔然眨着眼睛,不敢相信,“那……那便是我与阿明的劫数……” “哎!”赵正暗叹一口气,蠢娘子啊!来就来吧,还把阿明这唯一的筹码也一并带来,前线兵凶,巴特想要制造点什么意外,简直手到擒来,轻而易举。 他试探地问道:“这汗位,你志在必得?” “不!”乞力柔然抱着幼小的阿明,道:“不是我志在必得,是阿明!他是可汗唯一的孩子,也是我唯一的孩子!他是我朅盘陀日后复兴的希望和根基。是唯一能为我朅盘陀四千枉死将士翻案的关键。我不在乎汗位,可阿明却一定要成为下一任回鹘汗国的可汗!” “那就得了!”赵正伸出手,“让我抱抱!” “赵将军……” “你这一路抱着明特勤也着实辛苦,还是让我抱抱吧。” 乞力柔然眼中闪着光,手里却死死的把阿明抱紧,赵正把手又往前递了过去,“来!” 赵正看着乞力柔然的眼神十分认真,而且充满了不可置疑。乞力柔然虽然下意识地想保护自己的孩子,但赵正的“得寸进尺”让她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手,她将怀中的幼子递了上来,“赵将军要带阿明去哪?” “你怎知我要带走他?”赵正接过了孩子,见他仍旧熟睡,忽然便想起了平凉,周盈此时大概已经生产了,也不知是男是女,长得是不是也和自己一般,面红齿白,一副书生模样。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阿明那张稚嫩的脸,这才两三岁的孩童,面上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那冰冷的手指刚一触碰,阿明便嘟囔着嘴,转着头躲避,埋进了赵正的怀里。 “他可喜欢我?” 赵正笑了起来,小心地牵过了一张薄薄的毡毯,盖在了怀中幼儿的身上。乞力柔然却不答,只直直地望着赵正,“你要带他去哪?” 赵正也不隐瞒,“庭州!” “可庭州只有汗叔的人!若是庭州安全,我便早就将他留在那了!” 赵正抬起头,缓声道:“曾经是,但马上便不是了。我已修书信一封,快马递给了开乐公主。明特勤直接送到公主仪驾,一起赶赴庭州。在庭州外,右武卫将设公主大营一座,明特勤将随公主一道,住在唐军大营当中。庭州守军不过两千,不是右武卫的对手,可敦且放心……若是……若是你与可汗有任何差池,开乐公主将拥立明特勤继汗位。” 乞力柔然听着听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流淌了下来。 赵正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帕,递上前去,“可敦要为明特勤谋个前途,甘愿牺牲自己。赵正身为大唐使臣,稳固回鹘汗国政局也是理所应当。这对双方都有好处。至于册封诏书,我也一并留给了开乐公主,只待铁门关之事落下帷幕,便昭告安西北庭,以示天下!” 乞力柔然拿着绢帕轻轻地擦拭着眼泪,呜咽道:“可那诏书是册封药罗托的。”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赵正说道:“不过改几个字而已,我又不缺笔墨!” 乞力柔然闻言“嗤”一下破涕为笑,“赵将军竟是风趣之人,乞力柔然谢过了……” 赵正收起了笑容,“那如此,我便让人送明特勤离开,可敦可有话要留?毕竟这一行,我也不能预知后事如何。若是巴特用强,我护你不周,明特勤从此便就没了母亲。可敦想好,你要留在铁门关,还是随明特勤一同回庭州?” “我留在铁门关!”乞力柔然斩钉截铁,热切地看着赵正,“我信赵将军!我也信赵将军托付之人,我虽不知开乐公主为人如何,但既然赵将军信任,我便信任!铁门关此事是我为朅盘陀能做的唯一一件大事,怎能假手与你!我必留在可汗身边直到尘埃落定,是生是死,便由命运安排!” 说罢,他从胸前掏出了一只玉哨,一把扯将下来,递给了赵正,“这只玉哨是母亲留给我的,用的是葱岭的白脂玉……” 赵正将那玉哨接过,仔细地系在了阿明的柔嫩的手腕上,他招了招手,“吉利!” 赵吉利转头,见赵正怀里怎么还抱着个孩子,于是赶了几步,到得前来。 “接着!”赵正把明特勤交给赵吉利,“仔细抱好,送往公主车仗。” 赵吉利一脸茫然,却看车内乞力柔然梨花带雨,也不知赵正是如何将回鹘汗的王子拐弄到手,只感叹赵正果真是耍得一手好手段……连母带子,一并拿下了。 “我这能走开吗?让大舅子去啊!” 赵正见他眼中异样,便知他在暗暗揣度什么,一旁的朗多秦此时也刚好投视而来,见了此般情景,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明显嘴角掀了掀,有什么想说。 赵正摇头,“就你去了,朗多秦另有要务。” “他有个屁的要务!”赵吉利瘪了瘪嘴,嘟囔道:“还不是怕你家大舅子记恨你沾花惹草,把这臭小子扔哪个阴沟里……” 他声音不大,但足以让车内人听得清楚。 “好好说话!”赵正一脚踹在赵吉利的腰上,“这是军令!” 朗多秦瓮声瓮气,“让你去你就去,跳跳脱脱的,怎么跟个娘们一样!” 赵吉利在朗多秦面前不敢造次,一是得罪不起,二是估摸着自己大概率打不过这左武卫之煞,于是啐了一口,接过毡毯包着的阿史那药罗明,忿忿地转身而去。 “这是我最信任,也是我军中最勇武的弟……”赵正转头解释,乞力柔然却打断道:“将军的安排,我自是放心!此番铁门关之行,我心中再无记挂。将军所求,亦是乞力柔然之求。你我当互相照应,取长补短。此事一旦尘埃落定,妾定以大礼相谢!” “痛快!”赵正不再纠缠,干脆利落地跳下了车,行礼道:“可敦尽可放心,赵正不才,但尽全力,以保可汗可敦周全!” 乞力柔然站了起来,以汉礼相敬。赵正点点头,示意她坐下接着睡,随后放下了车帘,朝远处蹲着的宿卫车夫呶了呶嘴。 那宿卫连忙赶了几步,跑过来抄起了马缰。 赵吉利抱着阿明,在马上看了赵正一眼,扬了扬手,走了! “早去早回!你还另有要务!” “你就可着我一人用呗?” 赵正笑了起来,“你不是嫌上次河陇之战你伤势在身,军功不够么?这回我让你杀个够本!” 赵吉利知道赵正与梁珅之间关于西线的谋划,一直琢磨此次奇袭疏勒,他要一马当先,封狼居胥。只是不知赵正如何安排,此时听得赵正此话,心中顿时敞亮明快,当下心情大好,笑着朝众人告辞,甩了一马鞭,自向北去了…… 胡三大凑了上来,问赵正:“元良,什么杀得痛快!?” 赵正摇头,远远地看见回鹘关前大营中出来一队人马依仗,知道是巴特来迎他们的可敦了,于是道:“进营再说!” …… 正文 172、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猜我哪只眼睛正在乱跳? 公主车仗花了三天时间通过了北天山,在赵正离开的第四日,车队终于彻底离开了草原,看见了北庭的大漠风光。 背后的雪山奇景映衬着面前这茫茫的戈壁和远处的沙丘,太阳在头顶撒欢,烈日的光辉如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每一个夹带着寒风从大山中走出来的人。 回鹘汗庭的接引时辰就等在山口处, 见公主大车缓缓而来,于是舍了马匹,纷纷跪拜在布满碎石的路旁。 赵瑶林不是第一次见到大漠,但她是第一次见到北庭的大漠。连绵起伏的沙丘,看上去便如同不长蒿草的一座座山峰,在广袤的戈壁滩向远处延伸, 一望无际。狂风卷着漫天的黄沙,噗噗地吹打在车辕上, 幔帐变得灰雾蒙蒙,在这沙雾中,肉眼可见的沙砾拍打在马背上、车架上,“哔啵”作响。 “公主,披上纱巾吧。”侍女递上来一块绸缎头巾,赵瑶林揪了一把干涩的长发,握了一手的细沙。 赵大柱自前队而来,叫停了车队,“公主殿下,回鹘接引使臣求见……” 汗庭派出了二百四十人的庞大接引队伍,另有五百宿卫军护卫。镶金的黑色狼旗飘扬在车队前方,回鹘内相亲自率队,毕恭毕敬地等待公主驾临。 赵瑶林便就在马车下让崔功成草草地搭了个毡帐,以酒水款待接亲使者。在北天山与北庭大漠的边缘,赵大柱立大唐旗帜为界,供金银、牛羊以祭大唐赵氏祖先,企盼先祖为媒,天地为证, 唐鹘百年佳和,夫妻相敬如宾,兄弟勠力同心。 回鹘内臣们便就跪在大唐旗帜下,以三碗水酒祭天地神灵、宗国社稷、黎民百姓。酒罢,斩羊头,杀雄鸡,取三牲三畜鲜血,混以北庭烈酒,晋献大唐开乐公主。 赵大柱穿甲执锐,牢牢地守在赵瑶林的身侧,此时血酒敬上,崔功成毕恭毕敬地接过,端到了公主殿下的面前。 “此碗酒饮过,再踏过大唐旗帜,公主便就是回鹘汗庭的可敦……” 遮着面纱戴着头巾的赵瑶林,看着那碗鲜红的血酒,一时便想起这一年来的经历。她从淮西到了长安,在大内接受最为严苛的礼仪教育,在张皇后的亲自教导下, 学会了如何做一国之后。她尤记得临从淮西走时,阿爷那不舍的目光, 全城百姓夹道欢送,锣鼓喧天。他们可能没有想到,她赵瑶林会远赴万里,自水乡泽国,跑到这鸟不下蛋,鬼不拉屎的蛮荒之地。 抬眼天地变色,闭眼无一识得之人。唯有便宜兄长,此时还不在身边。 从此踏出这一步,越过大唐那面金旗的庇佑,她便就是回鹘人的可敦。故乡、亲人,便相隔万里,就此陌路。自己在北庭,是生是死,是快乐是忧愁,不知还有几人会挂记在心。 心中升起一丝惆怅,两行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淌下,冲刷着面上那灰雾,留下了两道泪痕。 “公主殿下!”崔功成见赵瑶林迟迟不肯接那血酒,一时忍不住地催促道:“可别误了时辰,殿下!” 赵大柱能感受到身边的赵瑶林身体正在微微颤抖,知道她触景生情,心中难平,于是上前一步,接过了那碗酒,瓮声瓮气道:“公主染了风寒,这酒不便喝大了!” 崔功成明显感觉身后的回鹘内臣们倒吸了一口气,他使了个眼色给赵大柱,拉着赵大柱轻道:“这是规矩,可不能怠慢。” 赵大柱“哼”了一声,“我大唐嫁公主,遵的是大唐的礼仪。这碗酒水,混得乱七八糟的腌臜血水,埋汰谁呢?我奉元良之令,守护公主,也是为了守护大唐脸面。这事,没得商量!” 崔功成“嘶”了一声,急了:“赵将军,你别往自己身上揽啊!开乐公主毕竟是要成为回鹘可敦的,你此时护了,他们自是不会说别的什么。可你走了呢?右武卫一退,开乐公主身边便就只剩下回鹘人了。你这时给他们上眼药,到那时他们便要给公主上眼药了……” 赵大柱一想,这事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这酒…… “在说什么呢?”赵瑶林侧头看了过来,却见赵大柱端着那血酒,一脸不好相与。 “给我吧!”赵瑶林道。 “公主殿下千金之躯,这酒混杂太多东西,还是不要喝得好!” 赵瑶林却摇头,“这碗酒我不喝,往后我还得喝,你能挡这一次,还能挡第二次么?元良兄长说过,往后余生,无论生死,我都是回鹘的可敦。若要论礼,阿史那汗他便应该亲自来迎,他不来,我便不能走。可眼下情势危急,回鹘勇士正在前线奋力搏杀,我是大唐公主,可我又有何资格要这要那?赵大柱,拿来吧!” “可敦圣明!” 帐下回鹘众内臣见赵瑶林接过那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便纷纷纳头就拜,山呼千岁。 迎送交接礼成,崔功成送回鹘众人出帐。待公主沐浴更衣之后,便要换乘回鹘汗帐的车驾,右武卫也须得客随主便,让出护卫职责,只能远远地护送车驾到达庭州。 差事眼见便要完活,赵大柱对着赵瑶林的身影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倒是可怜这淮西娘子,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辈子就与风沙作伴了。 赵大柱出得帐来,侍女们正忙活着烧水,准备华丽的百鸟裙。 远处的回鹘马队静静地矗立,等待启程。赵大柱爬上高坡,站那正望着远处的大漠连绵,忽然视野之内,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及得近处,回鹘骑兵上前阻挡,那人却高呼:“苍宣侯军令,赵大柱何在?” …… 赵正的眼皮一个劲地跳,跳了整整一個晚上。 飧食之后,心绪忽然变得不宁,赵正以为是没适应大漠的气候,加上吃的又多是羊肉,肚子里咕噜咕噜地直窜。 他从毡毯上爬坐起来,闭上了眼睛。 关前大营内没有专门安置使臣的帐篷,汗叔巴特为了不让他接近阿史那汗,特意将他安置在大营一角,远离汗帐半个营区。 此时已近三更子时,回鹘军营中传来了巡哨的步伐声,这声音从住进这帐篷开始,便就一直响个不停,仿佛他不是天使,而是囚犯。 身边的胡三大睡得跟猪似的,鼾声震天撼地。赵正烦不胜烦,一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胡三大睁开眼睛,只见昏暗的灯火下,赵正披头散发,一脸惆然。 “甚事啊?元良!?” “穿上衣服,出去走走!”赵正蹬上了鞋子,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胡三大极不情愿地翻了个身,“出门便是一座连一座的营帐,一不小心就到了回鹘人的禁地。大晚上的,别让鹘军把你当细作,一箭射回河西……” “你不也会弓射么?怕甚!”赵正觉得胸口憋闷,感觉不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怕是要闷死在这帐篷里。 胡三大没辙,只好起身穿了衣服,披了一身皮甲,挂了弓韬箭壶,赵正看了一眼,骂道:“你挂些个这玩意能有个球用?” “总不至于别人射你时我没东西射回去。”胡三大一边说,一边掀开了帐帘。 “去哪?”朗多秦抱着横刀,直直地站在门口。 胡三大一脸晦气,“元良说憋闷,我陪他出去走走。” 朗多秦看了一眼赵正,“夜深了,营内暗哨巡哨颇多,你要去汗帐,怕是半路就要被人劫下。” 赵正一脸茫然,“谁说我要去汗帐?” “可那乞力柔然不是约你去汗帐么?进营分手时,我分明听见的。” “……”赵正一时语塞,他指着天,拉着朗多秦看天上的星星,“子时了啊,大舅子!你当我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去和回鹘可敦幽会不成?” 朗多秦“哼”了一声,“伱们汉人花花肠子多,我争辩不过你。但深夜在军营之中走动,确实不妥,你还是回营帐吧,我在此地看护,你可睡个好觉!” 赵正眨了眨眼睛,愣在原地。朗多秦一步也不让,如墙一般堵在帐口,也不回头看他。 赵正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忽然发现,这事越描越黑。想来都怪赵吉利那张臭嘴,黑的都要被他说成白的,朗多秦单纯,被他几乎话便就忽悠瘸了,抱定了赵正与那乞力柔然有一腿的想法。 胡三大便就在一旁傻笑,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赵正,“诶,其实老实说,你与那回鹘可敦孤男寡女在大漠里的那一夜,可发生了点什么?赵吉利说你是抱着她回来的,那娘子还不肯下来,死活赖你身上?” 赵正瞥了他一眼,看着那一张八卦上脸的神色,心道神特么地孤男寡女,改天就让你和赵吉利做个伴,一起去冲疏勒城墙算了。 “元良!”朗多秦转过身来,看着赵正,“阿念欢喜你,依赖你。我们苏毗松女只要看上一个男人,那就是一辈子。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若是对她不起,我便就不认你。” “行!”赵正摆手,指着俩人:“你两个谈!我回去睡觉。” “有什么事,你与那可敦,明日再聊,也不迟!”朗多秦瓮声瓮气地补了一句。 胡三大嘿嘿嘿地笑,朝朗多秦悄悄地竖了个大拇指,转身要跟着赵正回去,却被赵正一脚踹了出来。 “胡三大,今夜你与朗多秦同值!!!” “怎么就同值了?我不下半夜了么?”胡三大一脸茫然,他身上还披着甲,挂着弓韬,这半夜三更,铁门关冷得跟上了雪山似的,站外面一夜,不得冻死? 赵正却不理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毡毯上,躺着看着头顶一尺见方的通气空洞,望着那天上的一点一点的星子,越想越觉得憋屈。 心中不宁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如同有只爪子,抓着他的心肝不停地挠。闭着眼睛都停不下来,抓得他越来越烦躁。 赵正只好把毡毯揉作一团,塞在了胸腹间,压迫着那失眠的感觉。榻边的油灯渐渐地暗了下去,好不容易一席睡意慢慢地袭来。赵正闭上眼睛,却忽然看见黑暗里一阵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也不知是谁,也不知是哪,一瞬间就把那睡意冲得稀碎。 天杀的。 赵正暗自摇了摇头,抱着毡毯盘腿坐了起来,撑着脑袋看着那跳动的火光一下一下。许是玄甲军大战将至,他始终放心不下。若是可以,他宁愿自己领军西征,可铁门关的事他又不能让乞力柔然一人应对。否则自己在前线博生博死,结果后方却忽然高举白旗…… 那还打个屁啊!投降算了! 赵正胡思乱想一通,盘算着玄甲军出征的日子,要不要去看看他们。结果却不料,身后忽然如鬼魅一般,传来一个声音。 “苍宣侯!苍宣侯!” 赵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转过头去,这帐篷里的陈设简陋,一眼就能看个全部,那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仿佛如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苍宣侯!” 赵正吓了个激灵,这回他听清楚了,似是在帐篷后面。他爬起身来,抄起了横刀,到那边角,“谁!?” “我啊!”那声音似乎很想隐藏,十分细微,只是被这帐篷阻隔,便如同从地瓮中发出一般。 赵正仔细听了一耳朵,发现原来是罕拿,于是便吃了一惊,问道:“三王子半夜三更不睡觉,跑这来吓我又是为何?” “这周围有眼,说话不方便,不能从正门进来!”罕拿蜷在帐篷外,披着斗篷,细声细气道:“我有事要禀报。” 赵正看了看这帐篷,帐角都埋在沙土里了,想挖也不知要挖多深,于是一咬牙,扯出横刀便在帐篷上开了个口子。 罕拿见那刀尖一划,面前便透出了一丝亮光。 “进来说话!” “是!”罕拿顺着那口子便就往里爬,赵正见他整个人都入了帐,便取了一支弓矢,将那口子别缝了起来。 “长话短说!”罕拿瞄了一眼这帐篷里面的情景,吞了一口唾沫,开口道:“这营中,有吐蕃使者!” …… 正文 173、来便来了,总得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汗叔巴特玩了个骚操作,但这其实也并不出乎赵正的意料。 只是之前梁珅说汗庭与约茹正在谈判,赵正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巴特居然能让他与吐蕃使者一同住在关前大营。 这事是被黠嘎斯的阿热莫都发现的,他带着亲随跟着乞力柔然一道进的鹘军大营,巴特似乎并没有把这绰尔小国来的王子放在眼里,竟是让他住在了约茹人的身侧。阿热莫都安排好营帐, 出门却见三五个吐蕃打扮的武士,一脸戒备地守在隔壁帐房前,他好奇地问了路过的汗庭军士,那军士言辞闪烁,不肯实言相告,这便让阿热莫都起了疑心, 躲在一旁细细观察,越看越不对劲。 阿热莫都还算谨慎,并没有打草惊蛇,他让亲随装作去打水的模样,在河边守株待兔,就等着赵正的人,结果赵正没来,却等来了罕拿的手下额朗多。 额朗多便把这事禀告给了罕拿,只是告不告诉赵正,两人产生了分歧。最后罕拿顶住了压力,趁夜披着斗篷,从帐篷下挖了个洞,爬到了赵正的营后。 罕拿道:“这事我也不知真假,只是黠嘎斯能不能信任,全凭苍宣侯自己定夺。” 赵正看着他,暗道怕是这阿热莫都比你罕拿要更能信任。如果其中有诈,也只是你左部玩出来的花样。不过这些日子他对罕拿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这伙计和他爹不同,他胸怀热血, 识书明理,对大唐向往, 更热衷于大唐瀚海公世子的名号,而不是左部敦王三王子的称呼。 其人最向往的,便是受大唐锡爵,光瀚海门楣。 如果不是演戏,那他可以称得上是标准的大唐粉丝。 而且这事他也不稀奇,自从阿史那汗重伤之后,约茹至今没有对铁门关大动干戈。西洲虽然偶有冲突,但规模并没有达到战役级的标准。约茹如今兵临城下,铁门关守军只有四千,而关前下约茹武士两万。你要说双方没点暧昧,这反而才不正常。 只不过巴特汗叔是真的没把自己当成一盘菜,居然在他眼皮底下,和约茹人蝇营狗苟。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赵正刚好睡不着,听完之后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天。 罕拿见赵正一副老神在在,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时有些急切,道:“苍宣侯, 这件事可大可小, 我怕他们会对我们不利!” “我无所谓, 不过你没跟他们说你是左部特勤?” “我哪敢说!”罕拿道:“今日巴特亲迎可敦,我都躲着他的视线。” “你躲着他干甚呢?” “他不是个好人!便是他对我左部打压极深,不肯让左部子民内迁北庭。” “他认识你?” “我儿时他抱过我!”罕拿道:“他若是知道我随你一道来了安西,定要找我阿爷的麻烦。而且我不能落在他的手里,否则左部要遭!” “你倒是清楚地很!”赵正道:“那你还愿意跟着我入营?” “这是两码事!”罕拿皱着眉头,“反正你把我诓来了,便是生死,你得负责。” “……” 赵正无言以对,挥了挥手,说道:“世子伱且先回营帐歇着。这事明日再议。” “我们不得商量個章程出来?” “商量什么?”赵正指着天,“子时都过了,困了,我要睡觉!走走走!” 说罢,便指了指帐篷一角那被划开的口子。 罕拿对赵正又不敢违拗,而且这个时候确实太晚了,稍有动静,就会被吐蕃人知道。他道赵正该是想从长计议,便只好起身告辞,又从那划开的口子里爬了出去。 “苍宣侯!” 他趴在那口子上,回头喊。 赵正扭过头去,罕拿道:“要使力气,我也能帮上一把!” “滚滚滚滚!”赵正心道你如今就剩下个额朗多,再被我弄死了,还不得我亲自给你当保姆?这事最好别让他掺和进来,这小伙子赵正挺喜欢,日后向赵硕为他在安西讨个差事,圆了他的梦想。 不过喜欢归喜欢,至于把他放回漠北这美事就不用想了,罕拿这人质只有牢牢地攥在手里,北庭的背后才不至于被人点起火来一锅脍熟。 他的安全,甚至比自己的安全更加重要。 赵正一边想一边躺倒在了榻上。 不过说来也怪,罕拿来之前,赵正失眠失得厉害,可他一走,这肚子里也不闹腾了,胸口也不憋闷了,感觉哪哪都通畅了。 只闭着眼睛才没一会儿,连明日要干什么都还没想清楚,赵正便就踏踏实实,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赵正起了个大早。这几个月跟着车队在漠北行军,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昨夜虽然熬得挺辛苦,但一早上精神却不算萎靡。 赵正照例拿了一根哨棒,在营前耍了几套棍法,然后又扯了胡三大的一旦二的步弓,练了练臂力。还别说,顿顿吃肉也是有好处的,手上这力气是肉眼可见,一日强过一日,受过伤的左肩胛这段日子貌似也好完全了,动起来虽然有些隐隐的咔咔声和僵硬之外,感觉比没受伤之前还要经得住弓弦的力量拉扯。 好兆头。 “走!”赵正扔了哨棒,吹了声口哨。 “去哪啊?”胡三大顶着两只熊猫眼,看赵正威风凛凛的模样,跟在后边一个劲地打哈欠。 “上墙看看。”赵正指了指不远处的关墙,那上边金光灿灿,沐浴阳光,不似这山谷之中,阴风阵阵。大夏天的,跟闹鬼似的。 两人到了关墙边,回鹘人倒也没阻拦,直让开了上墙的梯口,赵正拾级而上,到了墙头,却见这铁门关扼守山谷中央,居高临下,面对正南。狭长的铁门关通道就在眼前,在山腰、山谷中蜿蜒盘旋,孔雀河水奔腾而下,自关城墙下一路流向了那隐隐约约的戈壁大漠。 墙头回鹘哨巡们纷纷行礼,赵正点头示意。 胡三大道:“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也难怪吐蕃人不敢轻易进犯。” “是啊,在这铁门关上,四千鹘军能抵四万蕃军。”赵正扶着女墙,叹了一口气,“只是再坚固的防线,也怕这关内出什么幺蛾子。” 胡三大笑了起来,说道:“这事你急也没用,我倒觉得,一旦巴特老贼与约茹人谈妥了,这铁门关才是你要想的事情。元良,你可想好了?若是回鹘人跑了,把这铁门关让给了约茹人,然后让你不得不收拾这烂摊子,给你右武卫这千把人来打这铁门关,你打的下来么?” “这世上哪有什么固若金汤?”赵正“嗤”了一声,冷笑道:“再说了,我又不是蠢货。右武卫的将士是长得不好看,但他们又不是牲口。这种事,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赵正顺着关墙,边走边说。 关内的鹘军大营就在脚下,黑色镶边狼旗旗帜异常显眼,赵正瞟了一眼,却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胡三大的视线也被吸引了过去,见那旗帜下,站着个穿貂的乞力柔然,正抬着头,遮着额,看向了关墙。 阳光从她侧身照射了过来,映在了她那粉色的左脸上。 身边的侍女取来了头纱,乞力柔然摆了摆手,透过阳光,看向了同样沐浴在金色当中的赵正。 尽管两人隔了半个军营,但当视线交错的那一瞬间,赵正明显感觉到了乞力柔然那目光中的询问。 胡三大笑得更厉害了,“元良,你昨日可是爽了她的约?” 赵正若有所思,“走,我们去探探。” 两人自来路返回,下了关墙。在军营中,到处都是栅栏、拒马和障碍,赵正循着那狼旗飘展的方向,直转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汗帐的门口。 只是这汗帐边看守的并不是宿卫军,而是回鹘的关城军。 见了赵正,他们不似在城墙上的鹘军那般友好,只伸手一拦,便道:“天使可有外宰手函?” “可敦召见,要什么外宰手函?”胡三大推了那人一把,顿时四五支长矛顶了上来,“对不住了天使,外宰有令,可汗重伤未愈,不便见客!可敦昨夜守在可汗身边照拂,夜间无寐,已是憔悴不堪,也不能见客!” 赵正不置可否,只透过面前的木栅看向了汗帐内,却见乞力柔然已不见了身影。胡三大被顶在胸前的矛逼退了回来,一时间束手无策。 “既是如此,那便见见汗叔吧!”赵正背着手,对那些关城军卒道:“想必此时,汗叔不会也不便见客吧?” 那几个军卒互相看了一眼,一时难以决断,但见赵正也不像是要硬闯的模样,便收了手中的长矛。 “天使稍等,外宰见不见客,须得禀明才是,还请天使稍等!” 赵正点点头:“我便等在此处。” 那军头自是不敢怠慢,交代了身边伙伴几句之后,便提着枪矛一路跑去了外宰中军大帐。 赵正在汗帐外等了约莫一刻钟,那军头才匆匆回来。 只是神色有些歉然,道:“天使恕罪,外宰眼下正有公务。” “……”胡三大“嘶”一声,眼看就要发作,那军头却又道:“不过外宰交代,既是天使要见,他便是有天大事体,也得缓上一缓。只是外宰说,只得你一人去见……至于这位将军……” “这又是什么道理?”胡三大顿时气笑了,“我乃苍宣侯贴身护卫,苍宣侯在哪,我便在哪!” 那军头却摇了摇头,道:“中军大帐乃机要之地,如今约茹大军压境,内里公文、沙盘等物事,不方便见客。还请将军体量。” “就你们这几个鸟人……”胡三大指着那军头道:“你跟我说什么公文、沙盘!?你当我大唐铁骑打仗,就没见过这东西么……你们这帮……” “行了!”赵正见胡三大要骂人,于是一把拉住了他,“三哥,你且先回去,我去去就来。” “这货明显不安好心,你能去?不行!”胡三大吹胡子瞪眼,“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赵大柱不得将我剥皮抽筋?” “那你便在中军帐外候着,我进去就是!”赵正退了一步,看向了那军头,“这总可以吧?” 那军头支支吾吾,想了想,道:“若是不近十丈之内,倒也无妨!” 赵正闻言点点头,看向了胡三大。 “不行!”胡三大坚决不肯,赵正道:“若是汗叔要对我不利,定是有完全准备,你跟着我,又起什么作用!?” “那也总比拟一人面对要好!”胡三大说道:“他们要动你,便从我身上踩将过去,我若是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你有事。” “行行行了!”赵正道:“这八字还没一撇,你生啊死啊的,触什么霉头!?你要么在帐外候着,要么滚回去!” 那军头见两人自己先吵了起来,一时忍不住,劝道:“这位将军,你们是大唐天使,怎么可能会发生此等事体?就听某一句,在帐外候着吧……” “就是,听话!”赵正拉着胡三大的手,道。 见赵正那模样,便是龙潭虎穴,也得要去,胡三大终于闭了嘴,冷静了下来。如今他们就这几人,其实早已经处于龙潭虎穴当中了。 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刀尖上舔血的事,早晚得有个分晓。赵正既然敢来,他定是有了自己的主意。 于是胡三大松了口,送着赵正到了中军大帐的门口,当着他的面,赵正卸下了腰间的短刃,递给了他。 一句话也没说,赵正扭头就走。胡三大看着他被人带进了大帐,一时间又突然不知这么做是对是错,踌躇了一会,觉得万般无奈,只好蹲在大帐外的木栅栏边,静待佳音。 赵正边走边打量,只见这汗叔巴特的中军帐外,方圆十丈之内,视野开阔,无遮无拦。帐前鹘军近卫均不得靠近,只在栅栏旁背对大帐警戒待命。帐门外,只留了两个精壮鹘汉,看穿着打扮,也不似普通军士。 见此情景,赵正心中有了三分计较…… 正文 174、有肉没?看我忽悠不死你! , 只见那大帐帐帘掀起,出来个灰发灰袍的中年人,四十来岁,脸上沟壑纵横,戴着一顶尖顶毡帽,穿着朴素的羊皮靴子,乍一眼看去, 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回鹘牧民。可这就是巴特,名不见经传,低调内敛。 昨日随可敦车驾进的军营,赵正与他二人也只是寒暄了一番,并没有怎么交谈。巴特言必关防军务不可懈怠,根本不给赵正说话的机会。 今日再见面,怕是已经想好了什么说辞, 赵正揣测,这老头子要么阴一些,挖个坑等他跳,要么硬一些,摆了个鸿门宴,刀斧手埋伏内里,摔杯为号之类的。不过无论情况如何,无外乎不过是威逼利诱这四个字而已。 眼下右武卫未到,当前要务是要摸清楚情况,看看这老东西在唱什么聊斋。 此时见了赵正,巴特拱手作礼,“天使来了?” 赵正行了礼,见那巴特脸色不太好,于是问道:“这一大早,汗叔怎么一脸晦气的模样?” 巴特勉强笑了笑,没说话,直让了让,道:“天使帐内说话。” 赵正抬步进了大帐, 视线顿时一暗。这大帐中倒没有想象中的大,帐内陈设比他住的也繁复不到哪去,除了两张兽皮屏风后似有卧榻之外,也就帐中正中位置,摆了将案。从帐门过去,不过也就六七步的模样。 那将案上摆了些纸墨笔砚,零散的文书,文书旁点了一盏点亮了的洋油灯,桌案往上是开了口的帐顶,阳光从那口子照射进来,光线一束一束,撒在了案前的毡毯上。 “汗叔这大帐也不似大军中军啊……”赵正背着手打量了一番,道。 巴特走到那案前,收拾着案上的文书,答道:“这原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中军大帐,可汗重伤之后,我也只是代劳而已。如今大军形势危急,汗帐随时要北撤庭州,我这军案文书, 也早收拾了一些。天使,请坐。” “汗叔客气了。”赵正盘腿坐在了案前,那羊绒毡毯上暖呼呼的似乎方才有人坐过, 再仔细看那兽皮屏风后边,此时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再看之时,才发现这屏风后,似乎有人的影子。 心中顿时明白了六分。 这老兔崽子果真是没把他这個大唐天使放在眼里,此时在这大帐中的,大概就是吐蕃人了。帐外不让闲杂人等靠近,怕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赵正眼珠子一转,“嘶”一声,道:“我方才听闻,汗叔帐内有沙盘?那又是何物?” 巴特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这沙盘不也是与大唐学来的?怎么苍宣侯没见过?” “我哪见过那玩意儿!”赵正摇头,“赵正不过凉州乡下的一介农户,承蒙凉王殿下抬爱,机缘巧合,才有这机会送公主远嫁。军中之事,赵正一窍不通。” 巴特看着赵正,脸上笑得褶子都叠在了一起,“苍宣侯莫要诓我,我可听闻,凉州军务,乃至新军建设,之前可都是苍宣侯一手操持的。若是说苍宣侯都不懂军务,那我们回鹘人,行军打仗岂不都是玩的尿泥家家?” “哎呀,惭愧惭愧!”赵正哈哈笑了起来,心中却大骂道:这个狗贼巴特似乎对凉州也有暗线打探,看来用来对付左部敦王胡咄度的扮猪吃老虎的招式不能再用了。此时这帐内若真有约茹使者,自己还不能暴露立场,否则让人恼羞成怒,狗急跳墙,他赵正也不是几个人的对手。 须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先消除巴特的戒心,然后寻找机会和破绽,一劳永逸。 “苍宣侯……”巴特从桌案旁拿了两个碗摆上,亲自给他斟了一碗羊奶酒,“这酒可不错,天使尝尝?” “汗叔好歹也是铁门关统帅,怎地侍婢也不铺排几个?”赵正不疑有他,端起碗来“吨吨吨”地将酒倒进了胃里,羊奶略带腥膻的香味翻卷到了嘴边,赵正打了个嗝,酒不错。 巴特浅尝了一口,叹了口气,道:“除了汗帐,谁还有心思找几个婢女服侍?” 赵正嗅到了这叹气声中的怨气,笑了笑,道:“汗叔这是忧心关防,不免有些克己勤俭了。照我说,约茹人对铁门关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 赵正说完,拎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边喝,一边侧靠在案边。巴特没说话,可眼神却盯着赵正,等着下文。 赵正“啧”了一声,抬头看向那通风的帐顶,“汗叔可知约茹人为什么要打安西?” “……”巴特还以为赵正要说出什么惊天大论,结果没想到等来了一个设问句,想也没想,便道:“吐蕃各部其实并不是铁板一块,约茹土地贫瘠,高山险阻,交通不便……” “是也是也!”赵正一拍桌子,打断道:“约茹富不过象茹,象茹有盐湖,有能种青稞麦的大片土地,往西,还有天竺贸易。象茹打通天竺,还能出海,与波斯通商。约茹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抬头便是昆仑山,左边一看葱岭,右边一看,祁连山,往前一看,干成了沙海小得可怜的一块罗缚波,往后再一看,逾越不过的象茹地盘。他们三十几万子民,常年在人烟罕至的约茹,是真的穷,真的苦……左右也不过就只剩下了苏毗人占着的吐谷浑可以染指,啧……不过可惜了……” 眼看赵正有瓜可吃,巴特顿时来了兴趣,“这事我倒没有想过,天使居然对约茹也了解?” 赵正摆了摆手,又喝了一口酒,放下碗,开始摆龙门阵…… 约茹人,为什么如此执着,万年不变,就是要干安西?安西有什么?除了几个绿洲,就剩几口人。安西中间,横跨千里的大沙漠,一年到头,下的水还没干得快。别说在大唐,便是在北庭,这等地方也都是弃如敝履,连鸡肋都算不上。 约茹人千里迢迢,跨越高山,就为了这些狗都不舔的甜头,着实也是难为了他们。说得好听,这是为了断掉大唐的西域商路,毕竟占了龟兹,大唐的丝绸之路就彻底中断。可他们也不想想,河西都堵了,别说龟兹、西域、大食、波斯了。大唐的商队,可能出阳关? 这不做梦么? 你要说他们是为了抢地盘,这事他也说不通。 约茹人是放牧的,是高山牧民。他们养牛养羊,走的是水草丰盛之处。哪里的牧民会往大沙漠边上跑?这不扯淡么? 赵正说道这,停顿了一下,笑了笑,对巴特道:“当然,我就是种田的农户,我也没放过牧。不过汗叔应该精通此道,回鹘不就是游牧么?我也不知说的对不对。” 巴特点点头,没啃声。心里暗道,这话说得没错。别说往沙漠边放牧,就算是漠北的右部,也一个劲地想要到北庭牧场来。漠北什么环境?安西又是什么环境?这显然是一个天一个地,没有可比性。 在巴特略带局限性的眼光中,吐蕃之所以入侵安西。一是可以占领安西的绿洲,以繁衍生息。二也是对大唐的一个战略性合围,破坏大唐的商道是其次,重要的是能扩大地盘和影响力,迫使北庭的回鹘汗部投降,进而尽占北庭之地。 可看赵正这么一说,貌似约茹人又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实则苦不堪言,被人当了枪使。 他把询问的目光投了过去,赵正正在舔碗,却不说了。 于是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这与约茹人要不要铁门关有何关联?” “甚?”赵正放下碗,一脸茫然,“我何时说约茹人不要铁门关了?” “……”巴特倒吸一口带着奶香味的空气,“你方才明明说了。” 赵正身体微微后倾,眨了眨眼睛,“这话怎么就说到铁门关了?” “苍宣侯,你莫不是在逗我一乐?”巴特显然不相信赵正还有说过就忘的本事,正想好好看看以凉州对吐蕃的了解,赵正会有怎样一个奇特的战术战略角度,结果他当场食言…… “汗叔莫恼,莫恼!”赵正见巴特脸色不善,知道他上钩了,于是道:“这事其实我本不想说的,一是我要说的局势只在河西,与安西无关。二是我说的是苏毗茹,和约茹人没关系。方才也就是一时口无遮拦,这会儿说这事,我怕影响汗叔的判断……” “我自有我的打算,天使既然说了,那便不要只说半句,吊得人抓心挠肝的。如何判断,也自不是我来做主,上有可汗,下还有内宰诸位将军……” “行!”赵正无奈地点点头,既然要听,那就接着说。 目前唐蕃的局势是,河西、吐谷浑被苏毗人占领,安西被约茹打得眼下也已不复存在,只剩孤城碎叶,只要葱岭石头城一破,碎叶不保已成定局,眼下,只留北庭一地,形势危急。看似,吐蕃人在整盘棋局上尽占优势,大唐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但其实,局势千变万化,绕不开一个利字。 以国利,以军利,以民利。亘古以来,打仗打的就是一个利益。吐蕃兵出四方,气势汹汹,实则内部权力错综复杂。老赞普时日无多,能接任赞普位置的伦钦统共六位,这六位,其中两位尚未成年,不在此列。其余四位,中勇武军军本朗日已然身死,象雄茹本曲比阿那,乃是霓波尔末蒙所生,并非嫡子,没有优势,希望微乎其微。最后剩下约茹茹本加央措,以及眼下领中勇武军的军本达布。 这二人,才是赞普宝座的实际争夺人。 但约茹的茹本加央措,领的是吐蕃最贫瘠的部落,打的却是最艰苦的仗。可见他其实也不受待见!从约茹到铁门关,这茫茫数千里之遥已是足够遥远了,他若是再要往北打,难不成想自立为赞普? 反观达布,两人同是伦钦,都是嫡子,可加央措在安西吃沙子,他却从河西被调往了吐谷浑,你当他是打了败仗才去的么?那还不是因为吐谷浑离卫茹更近,老赞普一旦先走一步,达布接任继位,不就更方便了么? “你是说……”巴特被赵正完全绕死在这九句真一句假的鬼话里,“你的意思是达布要接赞普宝座?” “啊!”赵正点头,不然我在跟你说啥呢? “可是……可是……”巴特可是了几句,都没可是出个结果来。赵正见他神色有变,见他有些吃惊,有些失望,又夹杂着些许愤怒。赵正顿时便明白了十分。 怕是有人对他许下了什么承诺,比如来日登上了赞普宝座,往后好处如何如何云云,给他画下了一个大饼。 但赵正此时不想听他说什么,只想让他听自己说,他眨了眨眼睛,“汗叔不知道达布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巴特摇头。 赵正笑了笑,把空碗往前递了递。巴特连忙给他筛满了一碗酒,赵正喝了一口,而后便就兴致勃勃,眼角露笑道:“河陇之战,我不知道汗叔听说了些什么。不过我想说,安郡王在河西,与达布伦钦的较量中,他可是一步都没有往前走……诶,别会错意思,不是安郡王压制了河西下勇武军……” “你你你……”巴特显然从赵正的语气中读到了些什么信息,赵正这意思很明显,安郡王与达布,在河陇之战有苟且的嫌疑?那到底是谁苟且谁?又是谁吃了亏? 可这结局不就摆在面前么。 河陇大战,左武卫攻占百谷城,以吐蕃大相结赞尚钦下马受降为终战结局。 巴特震惊了。 达布在河西,居然投唐? “不不不!”赵正使劲地摆手,“汗叔这话偏颇了偏颇了,哪有什么投唐这回事!我虽是大唐使者,但这等污蔑他人的手段也是不屑使的。达布此人,我略微了解。他爱民如子,在河西之时,是不愿打仗的。我有幸与他见过一面,照我说,达布伦钦这人,是个和派。他不太爱打仗……他一旦登上了宝座,我估摸着,战事九成九就停了。战事一停,除非加央措想造反,否则他拿了铁门关,又有何用……不迟早还得退回约茹,把铁门关还给你们?又何必死伤成千上万,来怼你安西的铁门关?” 说罢,赵正忽然岔开了话题,“诶,汗叔,有肉吗?这光喝酒,把我都喝迷糊了!” 赵正说的这些,原本就是胡编乱造的,只是这些东西,远在北庭安西,军事隔绝,地域相距遥远,又怎么能轻易听到。打探出来的一些消息,也只不过是皮毛,哪有赵正说的这般详细又绘声绘色?仿佛他便是这事情的亲历者,让人信服。 巴特正听的兴起,哪有不从,于是便喊了一声,“端肉上来!” 赵正笑得跟朵花似的,连连点头,“汗叔大气,我一会与伱说说,朗日是怎么死的……” 正文 175、听人听音,句句肺腑! 朗日怎么死的,赵正当然不会蠢到说是被自己一箭射死的。 只添油加醋,说是当日朗日与达布在凉州作乱,到处杀人放火,朗日急功好利,嗜杀成性。却被农户一箭穿心,死在了当场。 这事据说还传出了个笑话, 唐军收尸时,没人知道死的是个吐蕃伦钦,只当一般将领,草草地埋在了苍宣的乱坟岗中。论功评赏之时,那农户也没分到半个铜板,实在戏剧地很。 “这事……”巴特似乎不太相信, “这事我怎么听说是苍宣侯亲手做的?” 赵正哈哈哈大笑起来, 指了指自己,“我?汗叔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 不善弓弩,不懂刀枪。况且那时我只不过是一村里正,我村里中断粮已久,人人自保不得,朗日出行,总不能单枪匹马,试问精锐吐蕃勇桂,我拿什么去和他们打?这是讹传……” “嘶……”巴特深吸一口气,“可这事大唐、吐蕃都有消息,约茹人也与我们说过。还说你正是因为射杀了朗日,才被提拔封爵的!” “你就听他们扯淡!”赵正道:“彼时大唐衰微,凉州疲敝。若是真有人射杀了吐蕃中勇武军军本,吐蕃伦钦,朝廷还不压着风声,不敢透露,怎么又能轻易让旁人知道?至于吐蕃以讹传讹, 不过是为了他们打仗找个好点的借口。我这侯爵,是抄了吐蕃结赞尚钦的后路才封的, 跟朗日有什么关系?诶,汗叔是听谁说的……” “这个不重要!”巴特摇了摇头,“这事我怎么觉得不太对?” “有什么不太对的?”赵正喝完了第三碗酒,羊肉还没上,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帐外。巴特沉吟着,忽然道:“苍宣侯,你说一個农户怎能射杀地了朗日?”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见!”赵正摇头,“我是苍宣人,所以我略有耳闻,听到的和你听到的消息可能来源不同。这祸水是怎么引到我身上的,我如今还是一脸茫然。只不过这仇家算是结下了……哎,说起来倒也倒霉,来安西前还被人捅了两刀……怕也是因为这件事了。” “真不是苍宣侯?” 赵正并指指天,一脸认真:“黄天在上!” 巴特被赵正带进了沟里,此时想的,乱七八糟。赵正给的信息太杂, 又太笼统, 朦朦胧胧的仿佛是真的,又仿佛是假的。 若不是面前这年轻人是大唐使臣, 领安西军,苍宣县侯,换做任何一个平常的普通人,巴特都会认为此人跳脱,吹牛不打草稿。但这三重身份加身,而且赵正一脸白面书生、男生女相的俊俏模样,一脸人畜无害,又不似一个正经农户,不过更不像是个市侩泼皮。 他护送大唐开乐公主到安西,这一路上从漠北翻越北天山而来,瞧他这身装扮,此时在面前又是防沙的头巾,又是扎紧的袖口,一副娇柔的模样。 你要说他有本事,他是真有本事,连大唐圣人最喜欢的凉王殿下都礼让三分。你要说他没本事,泼天军功滚滚而来,难不成此人造化匪浅,是个异士? 朗日莫不是被他施了法术,直接暴毙的?还有吐蕃在百谷城的粮仓,这常人哪里能烧的了?据说唐军只派了二十人,二十人! “忘了忘了!”赵正见忽悠地差不多了,突然“诶”一声,拍了拍额头,“与汗叔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差点忘了正事……” “可是要见可汗?”巴特收回了思绪,问道。 赵正点头:“我原本就不爱来这趟,眼看都到了铁门关,可汗的帐下,可他却身受重伤……说起来,我身上还带了诏书,此时不宣,怕是来日无多……汗叔将可汗保护地妥当,可你也得照顾照顾我不是?等公主殿下到了庭州,办好了交接,我得赶紧回去,我那一里四百口乡亲还等着我给他们分田呢。” 巴特却紧紧抓住了“来日无多”这四个字,脸上虽然不显,可语气却变了,“天使说的来日无多……” “口误,口误!”赵正轻拍了自己一嘴巴,“可汗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这马屁便是连巴特也忍不住笑了,“哪有什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可汗身中毒箭,已入膏肓。怕真是时日无多,旁人或许要说些违心话,以安军心、民心。可作为汗国的外宰,代为军中统帅,我是真的没法隐瞒。不是不让天使去见可汗,是着实不想让这等消息传回大唐,以动结盟根基……” “我懂我懂!”赵正无奈道:“可这事我也做不了主,这诏令我总得给他不是?至于回鹘如何应对,谁来坐这可汗的宝座,这都是你们的内政,我一个外人,又不好插手。” “那行……”巴特这回听懂了,脸上终于浮现了笑容,“我便写张手书与你,不过这诏令,还是晚一些给好。天使自去见了可汗,便知我未说谎。日后等新汗登基,这诏书你再给不迟!” 赵正一脸震惊,“可这诏书上,写的是药罗托的名字,新汗自有新的诏书恩锡……” “诶,一来一往,多麻烦!”巴特道:“这遥遥数千里,快马加鞭也要几个月。新汗登基,要的就是民心和军心,有这诏书加持,不是水到渠成么?不过是改个名字,这事就不便再麻烦朝廷另赐了。等时局稳定,我定再向朝廷请诏!天使,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嘛……” 赵正一时乐了,这话怎么听得如此熟悉?于是哈哈大笑起来,“也是哈!这也省了不少麻烦呢!” “哈哈哈哈……”巴特捋着胡子也大笑起来,“英雄所见略同……” 说罢,便纸墨笔砚伺候,当场给赵正写下了一份手书。 吹干墨迹,巴特将那纸张叠好,郑重地交给了赵正,“这汗位,可不是那般好坐的,特勤尚小,这军政大事到时,怕又要压在我身上了。” “外宰言重了!”赵正笑眯眯地接过了手书,小声道:“咱就说句不恭的话,这汗位汗叔也不是不能坐啊!” 巴特闻言,伸在身前的手顿时颤抖了一下,“天使慎言!此事怎可胡言乱语?” “瞧我这张嘴!”赵正又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脸上,“失言失言,此乃回鹘内政,我就不过问了……谁做这新汗,赵正拱手以待便是!” 说罢,起身告辞,“叨扰良久,我这正要去看看可汗病情,回头我再来,与汗叔说说这吐蕃的事。汗叔可能不太了解,吐蕃人,可坏了……” 巴特连连点头,“洗耳恭听,天使可得再来!” “一定一定!”赵正退出了帐外,帐帘一掀,刚好一个粗壮的军士端着一条盘炙羊排,正往处走来。巴特送到帐外,见赵正眼睛直盯着那羊肉,不经意地笑了笑,“天使,这羊肉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不若伱端了去,也好当朝食吃了。回头我再让人送瓮酒去你帐内,吃饱喝足,咱们挑个时辰再聊?” “恰好,恰好!”赵正毫不客气,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纸卷塞进了怀里,两手一接,端过了条盘,又寒暄了两句,告辞而去。 胡三大在帐外候了快有一个时辰,眼见太阳越来越高,晒得人内心发慌,也不见赵正出来。于是小心翼翼,一直在观察中军动静,却见鹘军军士们不似有什么异常,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 赵正出来时,胡三大正坐在沙地上,抓着一把沙子扬着玩。 “接着!”赵正把羊肉条盘直接塞进了他的怀里。 胡三大一时措手不及,“啧”了一声,羊油弄了一衣襟,“怎么了这是?” “汗叔赏给你的。”赵正背着手在前开路,胡三大端着盘子起身,在后紧紧跟随。 “谈得怎么样?” 赵正冷哼一声,道:“这不是一只狐狸,这是一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野猪。” “怎么说?”胡三大兴致盎然,能让赵正称之为狐狸的,大概就像安郡王、左部敦王那种,喜欢玩阴招的。但是他是第一次听赵正给人冠以“野猪”的名号,一时难以理解。 赵正道:“知道野猪吗?” “野猪嘛,谁还没见过?”胡三大道:“元良可是忘了,我在河东汾州时,便是猎户,射的野猪怕是比吃的都要多。” “那你肯定了解野猪是何习性了?” 胡三大点头:“野猪这玩意,性格横冲直撞,顽劣凶猛。你要说他像野猪,岂不是个骁勇的猛人?” “啊呸!”赵正不齿道:“你是尽说优点了。野猪这种东西,肮脏,一根筋,敢怼着猎枪往前蹚,不知死活二字怎么写,不识时务,不懂策略,全靠莽!我大唐天使在此,他居然还敢玩这般花样,被约茹人当成猴子耍,不是野猪是什么?” “何为猎枪?” “一种打猎的长枪,你没见过。”赵正转移了话题,道:“这事我已挖好了坑,跳不跳,就看他是不是野猪了。” “这就要把人往坑里带了!?”胡三大一脸崇拜,“你这是干了啥啊?也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能杀人的不一定是刀枪,所谓人言如虎,杀人于无形。”赵正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野猪也是不怕死的。三哥,你去我与你说过的那毡帐,寻细作立即通知右武卫,让他们快马加鞭,赶到铁门关来!” “你怕他对付我们?” “不是!”赵正摇头,“我怕这蠢货会把约茹人惹急!” 赵正揣测,明里暗里,巴特与约茹人苟且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今日与巴特说的这些,特别是关于达布,为的就是让他知道,约茹人的话不能相信。约茹人画的饼,不能吃。巴特不能轻易投降,但也不能不接着谈判,好拖延一些时间,让赵正完成布置。 但这些又不能明着说,只能旁敲侧击。可他看巴特这人,不像是个能听懂的人。他不知道这些闲聊会给巴特带去什么独立思考。但他知道约茹人听到之后会作何反应。 他们定会辟清赵正的“谣言”继续忽悠,让巴特让出铁门关。而巴特今日得到了赵正“谁做可汗都拱手以待”的变相承诺,他大概也会为自己名正言顺登上汗位宝座而坚守铁门关。毕竟赵正手里还有大唐的册封诏令。 赵正挖的这个坑其实非常深,顺便还把达布也一起埋里面了。赵正不知道效果如何,但他可以等,以观后效。 但约茹人却等不了了。 赵正走后,巴特的中军大帐中,从屏风后走出四人。 这四人虽然做了回鹘人的打扮,但脑后梳着的小辫子,光秃秃的脑门子,无一不出卖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走了?”其中一人看着巴特又回来了,便道:“此人真乃大唐苍宣侯?” 巴特点点头,脸色一凛:“是,贵使可都听见了?” 那约茹使者道:“莫非汗叔要变?这说好十日后让出铁门关的事,就不作数了?” “此事再议吧!”巴特道:“贵使大概也清楚,唐使说的不一定全是真的,但他说的达布伦钦即要接掌吐蕃这事,怕是真的吧?” 那使者脸上露出了猪肝颜色,“你莫要听他胡乱攀扯,他区区一个凉州里正,说是见过达布伦钦,这事能是真的!?” “你且就说说,达布要接掌吐蕃赞普,是不是真的?”巴特道:“你们这些约茹人,既然没有这个权力,为何还要诓骗我,许诺我?” 那使者连忙摇头,“汗叔稍安勿躁!王权更迭之事,怎能一言以蔽之?我们约茹茹本伦钦亦是嫡子,他才是赞普最喜爱的!” “最喜欢的嫡子,发配到安西来打仗?”巴特脸色越来越不善,“你当我是猪?我也是迷了心智,信了你们的鬼话!” “可是,这苍宣侯不也说了么,铁门关对于我们来说,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汗叔!只要你能坐上汗座,你我不就更加方便了!” “方便?”巴特彻底暴怒了,“他赵正可以口无遮拦,可我巴特不是蠢货!铁门关对于回鹘来说,重要性如何,须要他来告诉我吗?你们走吧,此事莫要再提!” 那使者如丧考妣,眼见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心中不甘,“如此,便就只能战场上见了,汗叔!” …… 正文 176、不入虎口,焉得虎子! 有了巴特的手书,赵正进入汗帐自然没再受到阻碍。 巴特说阿史那汗身中四箭,箭箭带毒,如今是用稀有药材吊命,只是昏迷至今未醒。 赵正屏退了胡三大,只身前往探望。乞力柔然昨日约赵正入夜后去汗帐商讨汗位事宜,但赵正知道昨夜并不方便, 在不了解巴特和铁门关势力前,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冒险。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只有今日拿了巴特的手书,他进这汗帐才算是名正言顺。 铁门关原本是支援前线的一个支点,曾经起到物资人员中转的作用,大小也算是个后勤站,是以关城守军实际就是巴特的亲军,他们有四千四百人。 汗帐亲军宿卫军,三百人, 是阿史那汗重伤之后从北庭调来的。 宿卫军统计五千人,他们大部分随阿史那汗出征,从莎车一直战至疏勒,再从疏勒退守龟兹,事实上这一系列作战下来,宿卫军损失并不大。只是焉耆被攻破后,阿史那汗闻讯率汗帐亲军退守铁门关,在关外却被约茹伏击,这才导致了宿卫军全军覆没。 这三百宿卫军,是汗帐最后的亲卫力量。 眼下在铁门关,除了这两支力量外,还有黠嘎斯的五百人,驻扎在铁门关关前大营之外。另外,就只剩下了还在路上的八百右武卫。 没有右武卫在,赵正还不至于撕破脸皮和巴特玩真的。如今各部势力是敌是友,朦胧地很, 只能尽可能地麻痹对手, 争取时间。 这时间内,一是巴特不要强行给自己黄袍加身,二是约茹人不要攻城。只要短时间内稳定了局势,守住铁门关,在铁门关拖住下约茹主力,不让下约茹能从容攻打龟兹,尽力保全龟兹的基本盘,尽可能地为玄甲军赢得战机。 只要一個月!一个月后,只要玄甲军偷袭疏勒得手,龟兹、碎叶战局立解,龟兹的两万守军便能同西洲回鹘军一同夹击下约茹。 但赵正知道,这一个月并不好等。而且玄甲军第一次打穿插,他们面临的诸多困难,也只能靠他们自己解决。 赵正带着这些想法,跨步进了汗帐。 乞力柔然正坐在阿史那的榻前,此时见了赵正,眼里掩不住地有些忧郁。 “来了?” “来了。” 便像是老熟人,两人并未过多客套,赵正上前俯身,只见榻上躺着的一个年轻人, 不过二十六七岁, 此时正裸着上身,胸前、肋下、腹部各有伤口,虽已有凝痂迹象,但面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一双眼睛紧闭,毫无生气。 不过在赵正看来,这根本不是中了毒箭才有的现象。 他伸手摸了摸阿史那的后脑勺。 这时候还没有军用毒剂的概念,两军交战也鲜少有以毒喂箭的战例。下约茹伏击回鹘宿卫军,至少有六、七千人,弓手至少千余人,一场伏击战下来,所用箭矢何止成千上万,若都用毒箭,毒源自何而来?若只是射中阿史那的是毒箭,那在混乱的战场上,几率是多少? 但也并不是说没有毒箭,生锈的箭矢、沾了污秽的箭矢,都能要人老命。但这种箭矢造成的创口是不容易愈合的,它们会反复发炎、溃烂、渗液。赵正就中过这样的招,在吐谷浑被炸过之后翻滚进了蓄粪池里,出来半个月后都还有渗液。要不是阿念用药得体,他也早已感染而死。 而且,这些毒物,不可能招致长时间昏迷不醒。 “怎样?”乞力柔然碰了碰赵正的胳膊,“别站着了,坐下吧。” 赵正没有客气,坐在了榻前,“可敦伤势怎样了?” “看过了,处理得当,无碍。只是需要一些时间。”乞力柔然道:“可汗可还能救?” 赵正摇头,“我又不是大夫。” 他牵着阿史那的手,握在了手里,“可汗若是听得见,还请动一动手指。” 没有反应。 赵正只好俯身贴在阿史那的耳边,又重复了一遍。 但手里的那只冰冷的手掌,仍旧没有丝毫动静。 乞力柔然看着赵正跟个大神似的,正在招魂,一时有些无措,“这……这样能招回可汗的魂魄么?” “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赵正问道。 乞力柔然道:“巫医说是战场惊吓,导致魂飞魄散。大夫只说是虽然毒箭已拔,但是毒素入脑,才招致的昏迷。我也不知该信谁的。” “那汗叔信谁?” “汗叔说,巫医说的有道理。” “那你便信他就是。”赵正道,“他说魂飞魄散了,那便是魂飞魄散了。” 赵正把那只手交给了乞力柔然,“这些日子,可敦哪也别去,只在可汗身边,呼唤他的魂魄。” 乞力柔然将信将疑,“可这……” 赵正却转头,看见案上有纸墨笔砚,便写了几个字,交给了她:“这些药草你让亲信去买,偷偷熬煮,一日三次,灌喂。” 乞力柔然接过一看,却是红花、灯盏花、川弓、丹参等等。这些药草,有些是北庭安西常见的,但有些,乞力柔然听都没听过。 “你自让他们拿去问大夫郎中们,若是有,照方子煎服就是,少几味药材也行,左右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总没有坏处!” 乞力柔然端着那纸张,踌躇了良久,“元良方才还说你不是大夫……” 赵正笑了笑,“家中三娘子是苏毗人,懂些药理知识,我跟着她也学了一些皮毛。管不管用,我可不敢保证。” “那便是说,可汗有可能还会醒转?” 赵正听这话似乎不太对劲,不像是个妻子说出来的话,平常人家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此时不说感激流涕,至少也该说个感谢之类的。 可乞力柔然的眼里,却丝毫看不见感激之情,反而还有一些隐隐的失望。 “怎么?可敦不想让可汗苏醒?” “他醒了,阿明怎么办?我又怎么办?”乞力柔然微蹙着眉头,语气竟是有些急了:“有些事我不愿说,元良,你也定认为我是一个薄情寡性的女子吧?可我没得选择,他不若就这么睡着,对我也好,对阿明也好,对汗国也好,都是好的!” 赵正震惊不已,这居然是个可敦能说出来的话。他不认识阿史那汗,他不知道阿史那汗是个怎样的人,又是怎么把自己的可敦得罪成了如此这般。难不成就是因为朅盘陀被灭国?在家仇国恨之下,让乞力柔然恨透了自己的郎君? 赵正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她:“听我说,可敦!可汗醒来,你与明特勤才有未来,虽然我们做了部署,可那终究是冒险,不到万不得已才为之的。汗叔那边我已探过,他与约茹人勾结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如今你的处境十分危险,他随时可能会对你与可汗动手。你知道这其中关键吗?” 乞力柔然郑重地点头,“可汗的一句话,远胜过我们的万分筹谋!只要他能醒来,立下遗嘱,便是汗叔再想发难,也兵出无名!” “是,这是大局!”赵正道:“所以可敦,无论你与可汗之间有什么恩怨,此时万不能意气用事。我给的药方,也不是灵丹妙药,并不能保证药到病除。可汗能醒来最好,哪怕只要一小会儿,醒不来,那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乞力柔然似乎听懂了,长舒一口气,道:“赵正,可我只有一个人。” “帐内你还有侍女,还有宿卫,不是还有个药罗炎么?那是你与可汗的亲随,他们定能护你周全。帐外,便交给我吧。”赵正道:“此事尘埃落定之时,便是明特勤继登汗位之时。我只盼此战过后,唐鹘联盟牢不可破。” 乞力柔然静静地看着赵正。 那眼神里太复杂,充盈着希望,也充盈着渴望。 赵正自己选定的盟友,他便要努力地将这事做成铁案。 “往后大唐与回鹘之间,到底能好合几年我不知道,但只要赵郎在,乞力柔然绝不背盟!” “那若是我不在安西,可敦就背盟了?” 乞力柔然竟笑了起来,“此事太远,容日后再说!” 赵正得到了承诺,算是超额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如今只待时机成熟,以战止戈。 他还有安西军、回鹘右部事宜需要信件处置,此地不便久留,草草地交代了几句之后,又孤身一人出了汗帐。 虽然关前大营内不能随意走动,但出入却不成问题。胡三大才从联络点出来,迎面又看见了赵正,见他精神奕奕,知道汗帐之行有所收获,便随口问道:“元良,这是有何喜事?阿史那汗命不久矣,空留美妇佳人?” “你就不怕大漠里的热风闪了你的舌头。”赵正嘿嘿嘿地笑着,道:“阿史那并不是中了毒箭,他是后脑遭受重击,脑中留了淤血,才导致的昏迷不醒。” “这你也知道?” “八成吧!我摸了他的后脑,有肿块。”赵正接着道:“可是他的箭伤需要凝血草药,这汤药服下,脑中的淤肿也就加重了。我给她开了几味活血化瘀的药材,合了个方子,也不知管不管用。” “那若是管用了,就真的能醒来?” 赵正摇头,昏迷时间太长,谁也不知他脑中淤血程度如何。这等情况,就算做个开颅手术清淤,怕也是要回天乏术,只能期望他能睁开眼睛,给那对孤儿寡母一个交代,这样,自己能省很多事情。 “梁珅呢?” “走了!”胡三大道:“梁将军今早就走了,我没敢问去哪了。你让我向右武卫传的信,莪也传到了,据说两天后,会有消息。他们走的是八百里加急的套路。” “一千里加急我都嫌慢!”赵正无奈叉腰,这特么要是有个手机该多好!眼下玄甲军有任务,不能支援铁门关,右武卫又还在路上蜗牛爬,想要让他们到达铁门关,至少也得等上七天! 这七天,要是巴特那野猪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劲来,自己拿什么去招架? 比如明特勤的去向。这老匹夫要是猛然发觉明特勤才是他的命门,结果铁门关乞力柔然身边没有,庭州汗帐也没有,他怕是就能察觉,这是赵正搞的鬼,那时,又要怎么应对? 赵正越想,越觉得这危城之下,不宜久留。可是他能拍拍屁股躲得远远的,乞力柔然却不行。卖盟友这种事,能不做还是别做了! 赵正把给安西军的信件交给了梁珅的暗线细作,他们仍然会以最高规格进行传递,经过上千里,再翻山越岭到达碎叶。 但赵正为了不暴露战略目标,让他们将信件缓送,八月初十后送达最为稳妥。 信中所说,是石头城守军在发现约茹人突然撤退后,该如何处置的问题。这封信是以领安西军的身份发的军令文书,虽然不知能有多大作用,但这等痛打落水狗的事,大概是不会落空的。只要安西军能说动右部一同行动,从葱岭杀奔而出,那上约茹大概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两条线,闹得赵正接下来的几天都没能睡一个好觉。白天一大早还要去陪汗叔巴特讲故事,这老匹夫倒是个故事迷,尤其对大唐边塞故事特别感兴趣,什么大非川大唐是如何战败的,石堡城修建前后,唐蕃又是如何相处的。至于西域大唐军政发展,这个不需要赵正来说,巴特也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 什么怛罗斯之战、唐蕃葱岭大战,薛神射三箭定天山…… 也说的赵正啧啧称奇。为了不落下风,于是又搬出聊斋志异、封神传说、大圣娶亲之类的鬼怪故事,聊得天南海北。 两人俨然已是密友,赵正终日蹭吃蹭喝,完全不顾自身大唐天使的职责。 巴特越来越喜欢面前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活泼,跳脱,是个讲故事的好手,让他长了不少见识。每日应付吐蕃使者后,最愉快的便是同赵正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直到那一日,巴特备好了酒肉,就等赵正前来,却听下人来报。 “唐军右武卫已达铁门关前,而且,他们还挟持了阿明特勤……” …… 正文 177、快要明牌了,这坑还得接着挖! , 赵正脱掉了鞋袜衣裳,除去了一身的灰尘沙土,站在奔腾的孔雀河边,深吸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河水有些冰冷,水流湍急汹涌,激流拍打在赵正的身体上, 发出“哗哗”的声响。 “怎样啊!?”胡三大站在岸边有些跃跃欲试,“冷吗?冷就上来吧!”赵正招了招手,“不冷,下来吧!” 胡三大立时便笑了,飞快地除去了衣物,蹚着水就下到了河里。 “比我们大通河暖和啊!若不是盛夏,我们大通河的水遭不住啊!” 赵正点头, “大通河是祁连山上融了的雪水, 孔雀河主要是上游博湖的水, 当然不一样。” 胡三大是旱鸭子,不知怎么戏水,深一些的地方便不敢下去,只如同一只精壮的光屁股猴子,扑腾了三两下,就一屁股坐在了水里的大石上。 赵正洗干净了澡,把衣物也冲洗干净,铺在石头上晒,然后又潜入水深处抓了条蠢鱼,在岸边裹了一块布,升了一堆篝火,一边烤,一边看胡三大在水里那笨拙的模样。 安西的气候干燥,等鱼烤好了,衣物也差不多干了。胡三大也终于玩累了,一脸的兴奋, 晃着蛋爬上岸来穿衣服,却远远见一队金旗骑兵顺着河边的大道而来。 “来了来了!右武卫来了!”胡三大一边慌忙找裤子,一边抬头看领头那人,嘴里“啧”了一声,“怎是他来了?” 赵正闻言一回头,却见右武卫整齐的队列前,一人身着绸缎战袍,头戴软脚幞头,打眼一瞧,二十五六岁,脸边几条小辫子扎眼,脸黑如碳,根本不是赵大柱,而是个吐谷浑人。 “段柴!?”赵正与胡三大同时吃了一惊,赵正站起身来,“段柴!怎地是你?” 高头大马上的段柴显然没想到能在此地碰到赵正,看他和胡三大两个衣不蔽体,一时愣了会神,但那声音, 那身形,明明就是赵正无疑,于是哈哈大笑两声, 下马道:“怎地?侯爷这是在取天地之灵气么?” 赵正敞着衣衫,光着脚迎了上去,上下打量了一番段柴,这货在漠北第一天便被吐蕃骑兵伏击,当场重伤,险些不治。后来随室韦俘虏一起后送,回了凉州。没想到他倒是惦记自己的差事,伤势一有好转,便马不停蹄地跨越漠北,顺着草原,横越了北天山,追随大队而来。 段柴拱手作礼,赵正一拳锤在他的胸口,“伤怎样了?” 段柴点头,指着自己的肩头,道:“刀伤好养,只是还有这一处箭伤,仍旧隐隐作痛,到漠北那天,发作了一次,痛。” “那你来凑什么热闹?” “没我在,右武卫不灵啊,哈哈哈!”段柴也不客气,说道:“我追上了大柱,他正好也分身乏术,说你让他择机择地扎营防御,他正好派斥候打探好了地点,到地方就不走了。至于八百右武卫调动铁门关,他原本是想让旁人来的,我正好又到了,便就让我领军了。” “八百人?”赵正看了一眼他的身后,马上众人也都纷纷下马,向赵正行礼。 “编了五个队,一队一百五十人,来了七百五。听你的,没买民夫劳力。我这带的是前队,大队在后面拉辎重粮秣。” “行!”赵正拉着段柴,走到一边,“你且先看看此处,如何?” 段柴不知赵正何意,抬头看向了四周,此处地势狭窄,两山夹道,孔雀河顺着大路一路向下,流向十五里外的铁门关。只是往后边,河水旁,有一块不小的洼地,不利于退守。 “侯爷想在此处扎营?” “军寨设于此处,切断关内通往庭州、西洲的路线。此处有水,又处于铁门关上游,占尽地利之忧,你且派人去庭州等地多去买些牛羊,准备驻扎一月。” 段柴见赵正已是考虑到了战场地利优势,心中一凛,难不成铁门关有变?为了以防万一,让右武卫在此地建寨,以期防御? 赵正倒不是十分肯定,但他能料到,巴特绝不会让右武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入关前大营的。毕竟唐军是客,不好强行闯入。左右是要在外面扎营,那便选个高处, 段柴皱着眉头转了一圈,啧声道:“这前边地形倒是不错,只是这后边低了,没退路,而且这条孔雀河,怕是会让敌人有机可趁。河水不深,但也有三丈余宽,河对岸还有一些能走马的地方,敌军涉水而上,也是个漏洞。我总不能拦河建寨吧!” “有什么不行的!” 赵正冷笑一声,挖渠分流嘛,我专业的。河水引入营寨,分四至五条支流,饮用、生活、饮马,各有不同,顺营寨将水流分细,穿营而过,然后再在下游重新汇聚,神不知鬼不觉的。他一边构思,一边对段柴道:“辎重抓紧运过来,我要你直接劫路建营,不留死角。各蓄水池,我自有草图,你备好纸墨,我画给你。” 段柴不敢怠慢,连忙让人去催后队辎重,然后命人笔墨伺候。赵正寻了個山石阴影之处,铺开白麻纸张,几笔便将地形地势勾勒地淋漓尽致,而后在各处要点批注,地势平整、河流截流处置,沟渠布置,各蓄水池呈环状遍布营地,总共七处。因为有蓄水池的加入,使得这八百人的营区格外地大。 段柴以为赵正画错了尺寸,一时有些疑惑,“侯爷,这池子需要这般大么?而且我看着地形,上游五个水池,竟是比下游的营还要大?” “你照着挖便是,给你十天工期。” “这几个水池子,也就五六天完工了。”段柴心说多大事,赵正却正经道:“挖个池子挖个渠有多大事?可我给你批注的土方处置伱看了么?这挖出来的泥土砂石,必须按我要的地方给我堆砌起来,要夯实的地方夯实,要松散的地方松散。” 段柴又细看了一眼,只见赵正将营建分作两部分,上游五个池,八座营,下游两个池,四座营。这土方堆砌之处,是连接上游五个蓄水池与下游两个蓄水池的。 段柴拿着图纸自信地端详,隐隐约约地貌似猜到了赵正真正的要干什么。他试着在图纸上把孔雀河一截,这不就是个小水库么? 段柴回头望了一眼下营的两个水池位置,那里正好凸起。赵正要把它们挖低,与周围的地势一道,形成一个可以蓄水至少两万方的水库。 可这洼地里,还要建四座营。 难不成障眼法? 段柴看了一眼赵正,后者正站在高处看地形。段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根据图纸要求,上营位置的五个水池也是为了蓄能准备,地势平整一番,大概能畜十六万方水。 段柴又下到洼地里,看了一眼要挖平眼前那两处凸起的工程量,十天还真不宽松。 “侯爷,你这是要水淹铁门关啊?” 赵正没吭声,他计算过了,十六万方水其实并不多,他要的是这十五里的高度落差。十六万吨水利用高度落差产生的冲击力,就算冲不垮铁门关的城墙,也能让关前大营毁于一旦。 这是对付巴特那四千人最后的手段,也是为了迫不得已才准备的。 段柴在了解了赵正的所有意图后,终于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开始重视了起来。只是赵正还没走,段柴突然想起了一个事。 “侯爷,这大水可不认人,你这么一冲,不也把自己给冲掉了?” “我会给你联络信令,关前大营山腰上有个毡帐,那是梁珅留下的,帐旁挂有信旗,你见那信旗变成黄色,便就截流蓄水,变成红色,便就开闸放水。开闸放水之后,大水会冲散虚填的土方,约莫一刻钟后,上游五个水池便倾泻而下,带下游两个水池里十余万方大水一起冲破缺口,倾巢而出。待到那时,我便抢上关墙,你等则顺着水势掩杀。一举拿下铁门关。” “杀谁!?” “谁挡,杀谁。” “知道了!”段柴没有多问,他大概知道赵正要对付的是谁。此时多问无益,连忙下去布置…… 赵正见他已然领会,便不再多做停留,只挑了五十人,回到了关前大营。 还没进营,便见巴特一脸急冲冲地模样,全身披挂,往营外而出。 “汗叔!”赵正连忙拦下,“这是去哪?” 巴特一眼就瞧见了路旁的赵正,一时脸色不善,跳下马来,“找你快半个时辰了,你去哪了? “去河边洗了洗身子,”赵正笑嘻嘻,指了指身后,“汗叔你说巧不巧,路上恰好碰见了赶来助阵的右武卫。“ 巴特两眼望天,长吸一口气,拉着赵正躲在一旁,道:“右武卫挟持了明特勤!这事是你做的!?” “甚?”赵正一脸震惊,“右武卫挟持了明特勤?汗叔莫要说笑,他们自北天山而来,到哪去挟持明特勤?” “此时此地,苍宣侯你莫要耍我!”巴特显然急了眼,他道:“斥候探报,大唐开乐公主带明特勤已达庭州以东一百里的铁兰军。明特勤乃我回鹘汗储,他又是怎么落在开乐公主的手里的?” “这事……”赵正眨着眼睛,一脸无辜,“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怎么天使不知?” “当真不知!”赵正辩解道:“我与可敦相遇之时,她只孤身一人,并无携带明特勤一同前来铁门关。况且汗叔也知道,铁门关如今乃是战线前沿,可汗重伤未愈,而明特勤年幼,他怎能犯险?这事你可问过可敦?她该是最清楚的!” “倒是没有!”巴特道:“探报只说是右武卫的事,我一时心急。可我仔细想来,大概与天使无甚关系,只是我关心则乱,还盼望苍宣侯能给个交代。” “好说好说。若是他们真的挟持了明特勤,我定让他们放人。这做的是什么事嘛!” 赵正说罢,招了招手,右武卫一个队正连忙下马跑了过来,赵正插着腰问,“你们绑了明特勤?” 那队正一脸茫然,“并无此事啊!是汗庭把明特勤送来的。” “荒谬!”赵正骂道:“汗庭在庭州还有两千驻军,明特勤安危无虞,他们送明特勤去右武卫,是怎么个意思?” 那队正道:“某不知,某也只是听说而已。” “那就去打探清楚,回来报我!”赵正气得头顶冒烟,喝令道。那队正连忙喊了两个手下,便要去铁兰军问清到底什么情况。 这双簧唱得巴特差点气笑了,连忙出手制止,“算了算了!这事我让人去打探。” “汗叔此言差矣!”赵正却摇头拒绝,“此事关系到我与右武卫,怎能不知晓具体情形。我便让他们去,若是真的,我定给汗叔一个交代!左右我也在关前大营中等着消息,若是属实,汗叔你拿我喊打喊杀,我赵正也绝不多说一个字!” 巴特闻言,登时便就冷静了下来。 原本,他听说右武卫裹挟了阿明,并未放在心上,还有一阵暗自窃喜,只道开乐公主要耍什么手段对付乞力柔然。后来他借口去找赵正要个说法,却发现赵正也不见了。这事联系在一起,巴特忽然就觉得事情不太对劲。赵正护送的是开乐公主,开乐公主如今又是汗国的可敦。这两人若是拥阿明继汗位,那铁门关就算再怎么算计,他最后也成不了事。 阿明在庭州容易掌控,可他若是落在两千右武卫的手中,那便是骁龙入海,去哪抓啊!? 想通了这一节,巴特就觉得赵正是关键,只要把赵正拿在手中,右武卫多少还是要听些命令的。开乐公主就算身份再高贵,身边右武卫只要投鼠忌器,他总还有机会。而且铁门关眼下他也走不开,毕竟与吐蕃和谈的一些具体细节已经在逐渐落实当中。 他们承诺可以不要铁门关,但盟约确立的当日,他们要拿赵正祭旗。约茹茹本传来了消息,这叫赵正的不是个善茬,朗日便就是他亲手射杀的。 巴特才不管朗日是怎么死的,也不管谁在说谎。他只道赵正的身份是唐使,约茹人要拿他泄愤,管自己什么事?只不过是个投名状,到时只要耍些手段,让他落在约茹人手里,便就完活! 他不走,那最好了! 只要赵正落网,乞力柔然、开乐公主,这两个女人再加一个明特勤,又算什么!?护送开乐公主在铁兰军扎营的那一千右武卫,还不只是一盘菜而已! 正文 178 、釜底抽薪,瞒天过海! , 赵大柱巡视了一遍营区,回到大帐时,却见赵瑶林帐下跪了一地的回鹘人。 他们是从庭州赶来的,在铁兰军拦都拦不住,就是要见一见大唐公主。这些人多数都是汗庭的官员,听说阿明特勤在公主帐下,便连夜赶了一百多里路, 说什么也要看见特勤安好。 赵瑶林端坐在帐上,一手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幼儿,一手拿着刚赶作出来的拨浪鼓,正逗得明特勤咯咯大笑。 “公主,明特勤身份特殊,不能待在公主帐下, 还请公主高抬贵手,让我们带他回庭州吧!” “是啊,公主。可汗生死未卜, 明特勤是他唯一的骨血,怎可……怎可……” 赵大柱绕开了他们,直盯着眼前的内宰宣罗毕。这宣罗毕早就知道明特勤在赵瑶林的手里,只是这一路而来,未曾多发一言,赵大柱以为他是默许的,没想到他却暗地里联络了庭州汗帐,把能拉来的人都拉来了,妄图以多欺少,逼赵瑶林就范。 赵瑶林却不慌不忙,抱着明特勤,道:“你们一口一个公主地叫着,可是不把我当你们的可敦?” “这……” 赵大柱冷笑一声,“礼已受过,酒也喝过。如今只是可汗身在前线,不能圆房而已。可眼下礼数已完,踩过你回鹘狼旗。你们却不认这可敦身份了?” “公主……不, 可敦!”宣罗毕一时便意识到这称呼上的错漏, 连忙改口道:“可敦明鉴,臣下只是一时口快,并无不敬之意。” 赵瑶林道:“我又没责怪你们称呼上的错漏!我只是好奇,既然我是回鹘的可敦,那回鹘的特勤,在回鹘的可敦身边,又有何不妥?就非得将他一人关在庭州,你们才甘心?” 宣罗毕立时便意识到,赵瑶林如此干脆利落地受了这可敦大礼,原是早就在这等着了。 可是阿明是乞力柔然的亲生嫡子,虽然回鹘汗妃没有正妃偏妃之分,但他是可汗唯一的骨血。面前的开乐公主虽然称呼上是可汗的可敦,但她眼下在回鹘,既未受可汗大封,又未与可汗圆房,可汗伤重未愈,传言时日无多。继承汗位的明特勤,又怎么能落在她的手里?这着实有些不妥。 只是这话不能明着说, 左右都得罪不起。宣罗毕身为内宰,处置汗帐事宜,他忠心的是可汗,当然也包括阿明。 赵瑶林依仗着模糊的身份,抱着阿明就是不撒手,这一时间,宣罗毕竟是不知该如何处理。 “你们怎么就转不过来这个弯来!”赵大柱道:“明特勤在哪位可敦身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可汗如今如何?你们却也不清不楚。此时庭州空虚,你们不守好汗帐,偏偏要出这一百余里,来争个对错,谁是谁非,若是让歹人趁了空隙,你们又怎么对得起可汗,对得起汗国?” “正是!”赵瑶林拿出了一只玉哨,举在手中,让大家都能看见:“不是我赵瑶林非要夺人子嗣。这是乞力可敦的信物,你们大概都是见过的。我受阿姊所托,在她去铁门关的这段时间内,代为照顾明特勤,不知违了汗国那条律法?又坏了汗国哪条规矩?” 宣罗毕抬头看去,那玉哨正是乞力柔然平日里挂在胸口处的玩物。旁人不知,他却清楚地很,那是朅盘陀王妃的遗物,是乞力柔然身上家族最后的遗传。有这玉哨在,便能证明赵瑶林所说不假。他们这些人再想造次,却已是失去了借口。可汗一旦薨逝,乞力柔然必定依靠明特勤从而执掌大权,这时候若是纠缠不清,日后难免会落个图谋不轨的嫌疑。 “如此,是宣罗毕唐突了!”宣罗毕连忙又跪了下来,朝赵瑶林行礼,“既是两位可敦准允的,那明特勤在铁兰军,便就顺理成章!” 帐下众人见宣罗毕已经服软,知道此行功亏一篑,已是板上钉钉了。于是也只好顺势而为,抚胸山呼万岁。 右武卫在铁兰军扎营不走,让庭州着实紧张了一把。宣罗毕问赵大柱为何不动,赵大柱却说,庭州乃汗帐所在,公主虽受大礼,却未受大封,大唐诏令未宣,庭州怎可轻易入主?也只能等着,等可汗从铁门关回来,率汗部亲族长老亲迎,当着北庭、安西众官员、将士的面,由送亲使者宣读了诏书,这才能继续前行。 这两厢之下,让宣罗毕十分被动,但赵大柱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虽然战事仍频,可宗主国礼仪亦不可废。送嫁队已送行了三千里,这最后一百里,说什么也得给足大唐的脸面。 宣罗毕无奈,只得差人回了庭州,送来粮秣与帐篷,亲自守在铁兰军,与明特勤共同进退。 但赵大柱借口公主暂时还不习惯回鹘习俗,也看不惯回鹘人不爱干净,让回鹘军士只得驻扎铁兰军外,至于城寨之内,一千右武卫护卫,已是足够。 就这样,赵大柱将回鹘人全部赶出了城墙之外,只留下了宣罗毕一人伺候左右。 当着他的面,右武卫开始加固城防,工匠们也马不停蹄,修缮兵器,打造箭矢、拒马,开挖陷阱、反骑兵壕沟。城内城外六道防线,滴水不漏…… 但时间其实原本并不在赵正这边。 虽然之前筹谋的事宜如今都已落实或者正在落实,但留给赵正的时间只有短短数日。汗叔巴特与吐蕃约茹之间或许有些争吵,但大方向始终没变。 那就是约茹人扶巴特上位,条件是与大唐割裂,让出铁门关,回鹘在安西去军事化。 赵正与巴特说的那些事,让巴特对约茹有了一些反抗,但最后谈判的结果,也只是西洲不让,只让铁门关。约茹占领铁门关后,立即放行龟兹,让龟兹的守军顺铁门关北回庭州。回鹘从此不染指安西,安西诸镇只认一個主人。 至于葱岭的安西军与回鹘右部,交由汗庭周旋。巴特答应废黜右部敦王,扶持亲吐蕃势力者上位。碎叶城由回鹘攻取,攻取后交由吐蕃管辖。 这看似完全一边倒的谈判,巴特却仍旧沾沾自喜。 在他的心中,安西这等黄沙之地,他宁愿舍弃不要。只要坐上了汗位,汗部在北庭完全能够生存下来。大唐日渐衰微,他们无暇西顾。这么做,既能摆脱连年的战争,又能让汗庭乃至整个回鹘三部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没事,想想都让人亢奋。 不伟大吗? 太伟大了! 但这事瞒不住赵正。 甚至连巴特投降易帜的具体时间赵正都掌握地一清二楚。 梁珅留给了他一大座宝藏,隐藏在约茹的暗线不遗余力地疯狂预警。消息自伊州传向焉耆,再自焉耆深入大山,从大山一路往北,到达了铁门关关前大营外。 一面破烂的麻布,赫然地飘扬在了赵正的视线里…… “甚?还有五日?”胡三大听完赵正说的,眼睛便就睁圆了,“你是说五日之后他们就要放约茹人进关?” “倒不是放!”赵正道:“五日后子时,约茹人佯攻铁门关。那时铁门关守军会假装不支,约茹趁机攻取关城。毕竟巴特也是个要面子的,他若是堂而皇之地放约茹人进关,他连庭州都回不去!他手里原本没有多少兵马,北庭各部也不都尽听他号令。只有坐稳了汗位,他才有这个资格。所以,这出戏,他得演下去。正因为他要演戏,我们才有了这五日!” “那得想办法!”胡三大捏着下巴,左踱几步,右踱几步,“难怪这老匹夫这些天防伱跟防贼似的,连你说故事他都不听了,原来真是好事将近,他得小心翼翼了。” “防我有个屁用!”赵正啐了一口,道:“只是上游大营还未完工,最少我还得要七日!若是要稳妥,那便拖到疏勒战报到了为止才是最妥当的。” “那至少还得要二十日!”胡三大倒是清醒,日子算得死死的。但赵正没有他这般乐观,疏勒离铁门关千余里,战报传递,一来一去就得半月。他不能光等战报,他还要得看龟兹军情。若是龟兹守军主动出击了,那就说明疏勒有了!铁门关之困,也就快要解了。 眼下的问题,就是在巴特准备狗急跳墙的时候,怎么拖下去。 帐篷里,朗多秦默默地看着两人缓缓地坐了下来,互相大眼看着小眼。 帐外刮来了一阵风,右武卫们烤肉的香味飘了进来。 “先吃点东西吧。”朗多秦瓮了一句:“你们两个愁眉苦脸都一整日了,不饿?” 赵正摇头,吃不下。 胡三大嗅了嗅鼻子,“啧”了一声,痛苦地抱着脑袋,“元良都想不明白,我在这凑什么热闹!吃肉,吃肉!来人啊!” 门外进来个被烟雾燎得黢黑的右武卫汉子,他擦了擦脸,“胡司功有吩咐?” “肉好了吗?” 那汉子摇头,“还没呢!方才发了一阵邪风,直把火都给吹黑了。弟兄们刚又升了一堆火,肉才五分熟!” “够了。”赵正道。 “甚?”胡三大吃了一惊,“这生肉能吃?不怕吃了窜稀!?” “五分熟就够了!”赵正忽然抬起了头,看向了二人,眼里流露这欣喜和兴奋,“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终于知道我要怎么拖时间了!” …… 巴特这一夜做了许多的美梦,直待太阳升起,营中熄了营火,帐外响起了一阵“咄咄咄”的梆子声响。 巴特没有贪恋美梦,睁开了眼睛,嘴角含笑,翻了个身。 还有四日,四日后,约茹人便就要攻入关前大营。到那时,他将制造一场混乱,这混乱嘛,总会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可汗与可敦葬身火海,大唐天使英勇顽强,却被约茹人擒获。 而他,则带着部曲一路退向北庭。然后拿着可汗给他留下的“汗诏”,堂而皇之地坐上回鹘可汗的宝座。 哎呀,只是这代价未免大了些。而且铁门关在约茹人手里,庭州也不安全,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得陇望蜀。汗庭,要不再往北退上一退? 赵正舌灿莲花,胡说八道的本事是真的让人汗颜。但他有一点没说错,约茹人总不能一路向北,离吐蕃太远,这对他们没有一丁点好处。 而且约茹使者也说了,一旦局势稳定,便着手订立盟约,放龟兹守军入关,回归北庭。到那时,加上各部新征人马,他手里好歹也有五六万之众,打不过,守城总是占些便宜的。约茹人一时攻不下城,自然而然地会选择退兵。 他们背井离乡,其实也挺苦的。 想到这,巴特轻叹一声气。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咕咚咕咚”地涮了涮已然有些味道的口,然后一股脑地全吐在了中郎的嘴里。 那中郎脸上带笑,“嗯”一声,咽了下去。 谁知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汗叔!不好了,汗叔!”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巴特一时扫兴,脸色便就一凛,来人往地上一跪,脸上已是惊惧之色,“约茹使者……约茹使者死了!” “你说什么?” 那卫卒抚胸,十分肯定地道:“约茹使者死了!” 巴特一时间如被重锤轰击,顿感头晕目眩,口干舌燥,他张了张嘴,语气颓然:“怎么死的?” 那卫卒哭天抢地,“被黠嘎斯,黠嘎斯的阿热莫都杀了!” “……” 巴特连鞋都没穿整齐,立时一脚踢翻了那卫卒,抢门而出。 约茹人住得隐蔽,可偏偏黠嘎斯的阿热莫都就住在隔壁。不是巴特不小心,他是实在看不起这个只有十余万子民的部落,黠嘎斯一直都是回鹘的臣属,他哪里料到这小小的黠嘎斯,却突然出了个如此莽撞的王子! 人还没到,却见约茹人住的帐篷边上,栅栏里栅栏外,里三层,外三层已然围满了人。城关军与右武卫似乎起了冲突,双方剑拔弩张,里面还有人好像正在争吵,隐隐约约还传来了赵正训斥的声音。 “你怎地如此冲动!就算你要杀人,你不得问问汗叔!?这人是汗叔招来的,还是他们自己寻上门来的?他们是为了平息兵戈,还是来招降的?你一概不知,怎能就轻易将人给杀了?吐蕃是我大唐宿敌死仇这没错,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道理你绰尔小国你明不明白?啊!?” …… 正文 179、假痴不癫,上屋抽梯! , 巴特拨开了人群,只见右武卫已经抢先占了营门,护持着在营内的赵正一行。 黠嘎斯王子阿热莫都手提利刃,一身是血,脚下横七竖八,躺着的便是约茹使者。 巴特走上前去,探了探鼻息, 四个人,没一个还能喘气的。 “汗叔来了!” 赵正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拉着阿热莫都的手,指着那地上的尸体对巴特道:“这事怪我,莫都王子说营里有吐蕃人,我也没料到这是约茹的使者,只道是有吐蕃的细作,便让近卫围了。我哪知道, 他冲进营门, 提刀就砍,听也不听对方的辩解。” 巴特没有言语,直勾勾地看着莫都。 莫都却丝毫不为所动,大义凛然道:“蕃狗趁人之危,就算是来谈和的,也是狼子野心,留他不得!汗叔,你若是觉得我坏了你的大事,莫都一条命便摆在你的面前,你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你放肆。”赵正扯了一把阿热莫都,“若不是我拦着,你早被城关军剁成泥了!关防重地,自有军法,岂容你来放肆!?” 阿热莫都脖颈一横,“我都说了, 命就一条,人是我杀的, 苍宣侯觉得我该杀,那便杀了就是!” “……你真是……”赵正颤抖着手指,一时说不出话来。 巴特冷眼看着二人,眼神越发地阴厉。他如今总算看出来了,明面上是黠嘎斯的王子杀了约茹使者,实际上却是这赵正下的毒手。巴特暗忖道:这大唐使臣,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眼下不方便动手,便唆使这蠢货莫都来当着出头鸟。如今却装地一脸无辜的模样,还装模作样地训诫阿热莫都,演这一出拙劣的戏码,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傻子。 巴特的心思转了几转,是了。唐使定是不想让回鹘投降,他们不想看见自己接触约茹使臣。于是便用了这下三滥的手段。这些使者一死,他如何与约茹交代?五日后如何引蕃军入关?而且就算能撇清关系,让他们再派人前来,岂不是得半月之后? 可这若是再派人来,他再杀了,又该如何是好? 罢了罢了,便就明说是了。 “天使,此事是我处置不周。”巴特打定了主意, 道:“这些约茹人,是我约进关内的。” “甚?”赵正吃了一惊,“汗叔何以如此?这不是里通外国之罪么?” 巴特摇头,道:“汗庭在安西两线战败,原本还有铁门关、西洲城可以据守。铁门关地形险要,西洲城外大漠成片,不适于大队行军驻扎,原本此二处不惧约茹攻城。可这仗并未打完,龟兹还有我回鹘两万勇士困守。如今可汗伤重,不能理事,作为汗国主掌军政的外宰,我便得替他挑起这副担子。不为汗国日后,也为了那生死未卜的两万将士,这投敌说不上,可这里通外国的骂名,背了也就背了……” “原来如此!”赵正一脸悔恨,“汗叔你该早说啊!” “说了天使可会信我?”巴特仰天长叹,道:“此事本就犯了大忌,若是中原王朝猜忌,我回鹘便就堕了千古,这罪名巴特承担不起。只好取了折中之势,想先稳定军政大局,日后等时机成熟,再想天使禀明。谁料……” 他看向了凶手,黠嘎斯的王子,手里连凶刃都还未放下的莫都。巴特的眼神里迸出了火来,他咬牙切齿,嘴唇微微颤抖,不一时,竟是流下了泪来。 “两万将士!亡矣!” 巴特捶胸顿足,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中气颇足,在场的关成军无不动容,看向右武卫的眼神也愈发地凶狠起来。若不是他们拦着,阿热莫都不一定能把这些约茹人杀得一干二净。这些大唐的卫军,他们躲在遥远的中原,哪里知道这大漠的战争,一打便是十余年!回鹘勇士与吐蕃人逐城争夺,鲜血与战旗染成了一色,多少回鹘男儿躺在了滚烫的沙砾中,他们拼死,为了大唐的安西,牺牲了一代又一代。 可如今,这帮唐人,居然帮着凶手,陷龟兹的两万手足于不顾…… 这口气,怎么咽的下去!? 场上的气氛逐渐灼热了起来,赵正用眼角余光环视了四周,分明感受到了这杀气越来越浓。心中不禁感慨,到底还是嘀咕了这老匹夫,智商不足,但煽动军心的本事是真的要竖个大拇指。 此时怕是他一声大吼,这关城军还不得扑上来生撕了这凶手和他的帮凶!? 右武卫死死地把住了营门,长枪淋漓,横刀出鞘,不肯再退一步。朗多秦和胡三大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占据了赵正的身侧,只待情形一有变化,便就护着赵正先行离营。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莫都偷偷地递来了一个询问的眼神,赵正轻轻地呶了呶嘴,示意他赶紧表个态,不要入戏太深。 莫都也认得清眼下的形势,“当”一声丢掉了手里的长刀,长躬到地:“汗叔,是莫都错了!莫都不该不问青红皂白,酿成此等恶果,莫都万死难辞。” “你万死?你万死能救回龟兹的回鹘勇士么?”人群哄地一声爆发了开来,有人便往右武卫身上撞去,但碍于雪亮的长刀和枪尖,不能进营半步。 巴特止住了泪水,朝赵正施了一礼,“天使见笑了!” “不敢不敢!”赵正连忙恭敬地还礼。 巴特又看了一眼莫都,“黠嘎斯千里迢迢,自阿尔泰前来助阵,原本拳拳之心,我又怎能多加怪罪!” 莫都连忙道:“汗叔大义,莫都惭愧!” 巴特心里实际气急,恨不能当场便将莫都拿下,在关前斩首示众。可他身边站着的是赵正,是大唐的天使。就算心中有气,他也不能明着发。如今军心已被调动,就算赵正身份高贵,他在关城军的心目中已经没了地位。他与莫都狼狈为奸,不过是仗着莫都带来的五百黠嘎斯战士。若是借题发挥,把这些不安定的因素清除掉,也不是一件坏事。 于是巴特话锋一转,道:“铁门关乃天险要地,我尚有四千守军,据险而守,约茹不足为惧!黠嘎斯,还是该回哪,回哪吧!” 莫都一时语塞,他看了看赵正,又看了看巴特,“汗叔不过是生莫都的气,莫都可以走,可黠嘎斯的战士也是草原上的雄鹰。他们骁勇,汗叔不若留下他们,莫都保证,他们定以汗叔唯首是瞻,谁敢跳狼,汗叔尽斩便……” “我让你走!”巴特高声喝断,鼻涕眼泪甩了一地,“带着伱的人,滚!滚得越远越好!” “汗叔!莫动气!”赵正连忙扶着巴特,转头对莫都道:“让你走,你便走就是!哪有那么多的废话!回去的路上,还盼你黠嘎斯好好地反思,这战局若是有了恶化,大唐定不饶你!” 莫都一脸晦气,朝赵正行礼,“天使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身边黠嘎斯的武士闻言也是义愤填膺,明明杀的是蕃狗,就算杀得是急切了些,可这唐使也不应该如此说话。黠嘎斯远处阿尔泰,远离安西之地,只不过因与大唐共祖,才想着举全国之力保大唐安西太平。怎地如今便就成了累赘? 这唐使还趾高气昂,说莫都王子的话都是废话? 这能忍? 若是眼神能杀人,赵正此时已是被关城军和黠嘎斯人射成了筛子。莫都到底年轻气盛,拾起刀具,便怼着营外关城军那恶狠狠的眼神,硬是挤出了一条路去。 赵正见莫都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后,心中暗自摇了摇头。这好人难做,坏人更难做。一次得罪两帮人,还真是自掘坟墓。为了拖延时间,他直接把黠嘎斯卖得干干净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如今只能盼着上游大营抓紧修缮,否则这局面真的很难再有转圜。 巴特见赵正连黠嘎斯也得罪了,又见赵正的脸上布满阴郁,心中不由暗喜,眼下关前大营外的黠嘎斯人一撤,赵正手中就只剩下了营中五十名右武卫。占据了军心士气的四千人,对上这五十人,还不手到擒来! 这约茹使臣死得也好,让关城军上下同仇敌忾,让约茹人对赵正又恨上了三分。赵正啊赵正,不是我要算计你,是你自己给自己挖了坑,那便就请你往下跳吧。 “汗叔!”赵正扶着巴特,声音轻细,“回鹘在安西力战不退十余年,是大唐对不起你们。眼下龟兹困局难解,既是要谈,那便烦劳汗叔再请一次吧。我定不阻挠!大唐也绝不怪罪!” 巴特抬头,看向了赵正,只见他一脸认真诚恳的模样,又不似说谎,“此话当真?” “当真!”赵正郑重地点头,“某奉皇明而来,全权处置安西军事。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安西如今的局面,已是打不下去了,不谈,出路又在何处?” “难得天使体恤!既是如此,那我便再派人联络!”巴特方才还在想如何再引出这和谈的话题,不至于太过突兀。没想到临到瞌睡时,赵正送上来一只柔软的枕头,当即心花怒放。 赵正却道:“汗叔派人去请约茹使者时,也可附上我的姓名。” “此话怎讲?” “既然要谈,我大唐怎能不在。”赵正把话摆在了明面上,“安西不光有回鹘的子民,还有大唐的子民。还有我碎叶四千安西军。回鹘北退,碎叶便是孤城,还要面对西边的大食波斯,早已力有不逮,不若便就弃守碎叶,让给他们算了……” 巴特眼睛一下便就亮了。 根据他与吐蕃人达成的协议,碎叶城最后还是要回鹘人去攻占。碎叶城大唐已经营百年之久,城高墙坚,别看只有数千守军,城内百姓也有万余,哪是那般容易攻取的?赵正既然有放弃碎叶的打算,不管是真还是假,或者是他赵正要什么条件,拖着他一道去谈就是。只要肯谈,总会有個结果。 而且大唐天使参与河滩,这话说出去,日后要乖回鹘人投敌也没有借口。那他巴特的汗位,岂不是坐得更加稳妥? “此事……”巴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道:“此事天使可有这权力?” “我方才都已经说了,安西军事,我全权处置……”赵正还要解释,却听营外有人忽然大声禀报,“汗叔,汗叔!可汗醒了!可汗醒了!” “什么?”巴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看见赵正也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可汗醒了?” 那来人正是乞力柔然帐下的宿卫,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冲了进来,看了一眼满地的鲜血和尸体,吞了口唾沫,“醒了!可汗真的醒了!” …… 巴特跑得比赵正都要快,精神矍铄,快步带风。 城关军们听闻可汗终于醒了,一时士气大振,纷纷离营前往汗帐。右武卫前瞬间便就成了一块空地。 赵正望着人群乌泱泱地急走而去,一时不知是高兴还是意外。 胡三大与朗多秦跟在赵正的身后,啧啧称奇。 “元良,你果然还有这等本事?”胡三大笑出了声,“随便几笔,你就把回鹘可汗给治活了?” 赵正没说话,这事蹊跷地很。 朗多秦站在一旁,看了一眼赵正,有意无意道:“这怕是你与那乞力柔然合起伙来欺骗这老狗的吧?” “这事,可敦真不知情。”赵正道,“今早这出,我就没告诉她。她也没必要编造阿史那醒来的假消息。巴特是傻,可他又不瞎,人醒没醒,活没活,看一眼不就全知道了!” “那我们……”胡三大指了指自己,“去不去?” “去啊!”赵正若有所思,道:“这不天赐良机么,我心中忽然又生一计!” 胡三大一脸震惊:“元良,你属狐狸的吧?” 朗多秦嘿嘿嘿地笑,摇头,“他属甚我是不知,但我知道,他阴坏阴坏的。和他做敌人,怕是前世造了大孽!” 赵正收起了笑容,看了看二人,“使计算得了什么。战场拼命,我还得依仗你们。三哥,大舅子!生死存亡之局,我们顶多还剩下二十天了……” “这拖延时间,成了?” “成了!” …… 正文 180、一路走好,回鹘的阿史那汗! , 汗帐。 镶金黑色狼旗下,医官们面色凝重,进进出出。 赵正跟随着巴特,到了帐外。面前宿卫军却拦在了门口,他们穿上了铠甲,矛头直指着面前的人群。 一个面留络腮胡须,长得魁梧的将军为首, 伸手挡住了这乌泱泱的人群。这便是这三百宿卫军统领,阿史那汗的族弟,宿卫军将军药罗炎。 “帐内狭小,不能容留这许多人。奉可汗汗令,先请汗叔入帐。” 赵正自然不会往里硬闯,他后退了两步, 把位置让给了旁人。 赵正没见过活蹦乱跳的阿史那汗,但阿史那汗在他心目中, 其实拥有非常高大的形象。自从安西军被大批抽调入关平叛之后,安西整条战线,全靠回鹘支撑。他们或许在战阵方面青涩,兵不强,甲不坚,但他们确实为了安西这不毛之地,奉献了成千上万的回鹘勇士。 尽管他们也只是为了自身的生存,但他们守护的是大唐的西域,也是他们一代一代地战死,让约茹人不能与苏毗人汇聚河西。尽管在来安西之前,不管是赵正还是朝廷,都担心回鹘投降,可事实证明,除了巴特汗叔,他们大多数并不是那种见风使舵,骑墙摇摆的弱者。 就算战至最后,就算孤军困守。龟兹的两万守军,仍旧死战不退, 拼命守护汗国最后的尊严…… 赵正搓了一把脸,心情差到了极点。 这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阿爷。朦胧中,这身体里残存的记忆力,仍旧清晰地出现了那瘦马之上,平凉子侄们出征的情景。 天上落下的那小雨,淅淅沥沥,滴落在了赵正的内心深处。 也不知等了多久,眼看太阳都快到了头顶,人群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却听汗帐内有宿卫军高声道:“天使何在?可汗请见大唐天使。” “在此!”朗多秦高声应道。 人群纷纷转头,看向了赵正。赵正不知道这阿史那汗这次醒来是回光返照还是久病治愈,不敢耽误太多时间,于是立时起身。人群让开了一条路,几十道目光射在他的脸上。赵正挤过这路,宿卫将军药罗炎却拦下了跟在后头的胡三大与朗多秦。 “二位将军,汗帐帐内狭小……” 赵正打断他,道:“他们留在外边。” “那自然最好不过了!”药罗炎施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赵正抬步往里走去, 迎面看见巴特从汗帐出来。 “汗叔, 如何?” 那巴特神色平常, 只是点点头:“天使自去吧,可汗身体虚弱,莫要呆得太久!” “自是省得!” 赵正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只见汗帐内帐顶大开,光线通明。阳光照射在榻前,乞力柔然身着黑色的绫罗,身边跟着一班侍婢,齐齐地跪倒在地,另有一起居中郎,正端着纸笔,轻轻地翻开了一页。 包括回鹘宿卫甲士,这帐内便十数人,可那翻纸的声响却成了这帐中唯一能听得见的声音,安静地像似进了一座王公陵墓,这人、这景,不过只是雕塑。 赵正不由地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 “大唐使臣忠武将军领安西军苍宣侯赵正,见过北庭公回鹘阿史那汗!” 那病榻之上,阿史那缓缓地转过头来,双眼直看向了面前躬着身体的赵正,他想抬手,可却没什么力气,只伸了伸手指,似乎憋了许久,才从嘴里迸出了个字来。 “坐……” 那声音枯槁无力,似八十岁的老者,又似深秋从脸上刮过的风,只剩下了苍凉。 赵正坐在了毡毯前的桌案边,抬头看去,乞力柔然却向赵正呶了呶嘴,示意他坐近些。赵正只好往前又挪了几步,避开了阳光,坐在了榻前。 方才坐定,赵正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前敲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乞力柔然的一只脚,那脚上鞋也没穿,光滑细嫩如奶一般雪白的纤足轻轻地抵在赵正的胸前,隔着这绸质外衣,搔了一下。 赵正闭上眼,身体往后倾了倾,乞力柔然道:“可汗,便是天使救下的妾与阿明。可汗如今能清醒,也多亏了天使开的药方。” 榻上的阿史那点点头,苍白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了一副笑容,他挪动着手,忽然握住了赵正的手腕,“天使……” 他似乎想多说一些,可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每说一句话,都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赵正也管不得胸前那只玉足,双手握着阿史那的手,道:“可汗缓些,你方才醒来,需要的是静养。” “不!”阿史那却使劲摇头,两行眼泪唰唰地流淌了下来。 “我知我身体,此时能开口说话已是草原狼神给我的天恩。不久那至高无上的神,将会带我去那狼神圣地。我若此时不说,怕是从此之后也不能再说……” 他猛吸了一口气,手上的力气又用了几分,“天朝的安西丢了,阿史那死不足惜!但我儿阿明……他才三岁……” “可汗慢些说!”赵正轻轻地摁住了他激动的身体,那身体上四处伤口触目惊心。 阿史那有些不甘,喘匀了几口微弱的气息,道:“外宰是我的汗叔,他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可他……可他心中有恨,早存了存了不臣之心……天使……我死之后,他定发难……” “可汗放心!”赵正见他神志清晰,说话逻辑严谨,知道这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强撑着布置后事,于是张口道:“我已做安排,定护可敦与明特勤周全。” 阿史那掀了掀干涩的嘴唇,吞了口不存在的唾沫,“我恐汗叔手掌铁门关兵权,会对天使不利……已安抚于他……许诺他辅政,但我知,其人定不满足于此,天使万加小心。” 赵正轻轻地点头,感受着手里的那只宽大的手掌冰凉冰凉,愈发地没有了热量。 “可汗……” 阿史那似乎不让他说话,赵正一开口,他便使劲地抓着赵正的手。眼睛却一直看着一旁的乞力柔然,乞力柔然面无表情,手里拿着一条萝帕,缓缓地擦拭着阿史那的额头,“可汗可是累了?” 阿史那摇头,眼神移到了赵正的脸上,里面有些不舍,也有些决绝,他道:“起居郎。” “起居郎在!”那一边记着谈话内容的起居郎连忙应声。 阿史那道:“记下。我死之后,朅盘陀王女,乞力柔然者,殉陪!” 乞力柔然的手显然滞了一下,那起居郎的笔也同时凝滞在了半空中。 “这……”赵正吃了一惊,他看向了乞力柔然,这女子仍旧面无表情,可他分明感受到了那黑色的绫罗下,那具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连他那雪白的纤足,也不禁僵硬地抵在赵正的胸口,一动不动。 阿史那闭上了眼睛,“记下了吗?” 那其居然显然有些震惊,连忙低头写了起来,“记下了,可汗!” “拿给我看!” 赵正侧了侧身体,那起居郎端着起居注,跪在阿史那面前,双手奉上。阿史那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如此,阿明便就由开乐公主扶助,天使也便就是我回鹘真正的辅臣。” “大可不必!”赵正道:“可敦是明特勤生母,没了生母,特勤日后长大成人,总是有所缺憾的……” 话没说完,却感觉胸口的那只玉足又动了,赵正感觉那脚趾在他胸前划了一下,不禁住了口,抬头看去,只见乞力柔然眉头微蹙,眼神闪烁。 他心中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这阿史那汗在试探自己? 他在试探什么?在试探他赵正与乞力柔然之间的关系? 可这源于何处?阿史那刚醒转,面前这娘子不可能蠢到说出什么暧昧的事来,那唯一有嫌疑的,便是方才出去的巴特汗叔。 他一定是在阿史那面前说了什么,让可汗怀疑自己与乞力柔然有染? 赵正心中一时气急,这黑锅背得莫名其妙。 乞力柔然提醒他,若是一味地袒护劝说,让阿史那收回成命,那反倒适得其反。毕竟回鹘人开化不久,部落传统根深蒂固,他们要殉葬一个可敦,说破天那也是回鹘自己的事,他赵正虽是天使,但成分充其量也就是个外人,又能说什么? 不越描越黑么? 赵正方才一时不察,对这事发表意见,确实有些急了。那也是他与乞力柔然有这几面之缘,而且还是他带人从吐蕃人的手里将这女子救下,忽然听闻可汗说要活埋了她,心中自然有些惋惜。 乞力柔然的一只脚仍旧停在赵正的胸口,她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阿史那的呼吸声重了起来,他在等赵正的下文。 赵正思虑再三,终于开了口。 “方才是我一时情急,无意间插手了汗部的内务,这话说到一半,我忽然才警醒过来,还请可汗见谅。不过可汗,汗妃是我救下的,明特勤也是我送去开乐公主手里的。可汗信任大唐,将明特勤交托给开乐公主,赵正心存感激。只是汗妃……当日在大漠边救下汗妃时,我不过七人,冲杀吐蕃约茹百人之阵,损大将一员,重伤两人,他们皆是我之弟兄……如今可汗说要汗妃殉葬,赵正替手足不值。” “可她是我的可敦。” “赵正从未认为她不是你的可敦!” “我死之后,她便孤独一人,回鹘汗庭内部倾轧,左右二部不臣,她一個弱女子,日后又该如何应对?不若早早与我同去,奉狼神召唤。” “可朅盘陀的子民,信奉的是葱岭的山神。”赵正道:“可汗带着可敦去见狼神,不知万能的狼神会作何感想?” 阿史那松开了赵正的手,深呼一口气。 “你方才还说,无意插手了汗部的内务。可如今,口口声声,却是……要保全于她。” 赵正拱了拱手,认真道:“若是连可敦都保全不住,赵正哪有资格去保全明特勤!开乐公主虽是大唐公主,可她毕竟没有受可汗大封。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有大唐诏书,她成了名义上的可敦,可她才是那个可汗嘴里的孤独女子,她仍然会被汗庭排挤。只有乞力可敦活着,明特勤才能无虞。这不是横插汗庭内务,这是赵正身为大唐使臣衡量大局做下的决定,只有如此,大唐才能放心地将安西交给回鹘……” 就算安慰将死之人也好,陈述事实也罢,赵正将最后一句话说地郑重,没有一丁点私心,阿史那闻言,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安西……安西……”阿史那呜呜咽咽,“回鹘尽力了呀……” 那两行泪水似是已然流干,但阿史那的脸上分明布满了不舍与不甘。 赵正感同身受,这般出师未捷身先死,黄沙百战马革裹尸,原本就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大豪情,而是真真实实,让后人唏嘘的大悲剧。 他重新拾起了阿史那想要抬起来的手,道:“有我在,有可敦在,有明特勤在,安西必定收复,待到那日,赵正定以大唐亲王礼,告慰可汗在天之灵。” 阿史那鼻头紧皱,手指颤抖。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握住了赵正的手掌,他想开口,却已是无声。 眼神逐渐涣散,瞳孔愈发干枯。 他看着头顶的阳光,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赵正握着的那只手,缓缓地失去了力气。郁结于胸的那口气,随着一声长叹,终于呼了出来。 “安西……” 耳边仍旧萦绕着那叹气之声,阿史那汗最后说出的那两个字,却永远挥之不去。 赵正握着那软了下去的手,默默地低下了头。 起居郎的笔也终于停了下来。 乞力柔然收回了自己的脚,转身,跪在了榻前。 回鹘汗庭,可汗阿史那药罗托,带着对大唐的向往,带着回鹘人的不甘,带着对狼神的敬畏,于大唐兴庆三年七月十六,因伤重不治,薨逝! 他原本可以据守铁门,扼守西洲,苟安于北庭。但他选择了尊崇祖辈、父辈对大唐的承诺。 他这二十六年的一生,短暂地轰轰烈烈…… 正文 181、狼群出山,定是一阵腥风血雨! , 回鹘可汗宾天,回归狼神怀抱。 铁门关关前大营全军孝哀,举白灵、黑纱,满关素缟。 说来也怪,一连数日,关内每逢入夜,狼嚎连连, 直至通宵达旦。那狼哞之声悲怆苍凉,直入人心肺,闻者无不伤心落泪。 赵正原本不信鬼神,但那日夜里,亲眼见关侧山头之上,星幕下一匹健狼啸月, 随后山谷中的狼群此起彼伏,呜呜咽咽, 让人心神俱震。 关城军将士也见了此等奇景,只道可汗化身狼神,于是纷纷下跪,朝那头狼行礼。那头狼似是感受到了众人的虔诚,睥睨之下,连跃数座山峰,消失在了崇山峻岭之中。 朗多秦抱着刀,兀自摇了摇头,叹气道:“大丈夫生死若此,夫复何求!” 胡三大也唏嘘不已,手里擦着甲胄,抬头看向了赵正。后者呆呆地坐在星空之下,仰望这壮阔的星河。盛夏的安西,星子如同萤火,便是皓月也遮不住光芒。 胡三大转头,正好与朗多秦的视线交错, 胡三大呶了呶嘴, 挤眉弄眼地轻声道:“他这是怎么了?自从见过了阿史那汗之后, 这几日都如此这般,魂不守舍?” 朗多秦往这边靠了几步,蹲坐下来,道:“许是想家了。” 胡三大看着朗多秦,“嗤”一下笑出声来,“你们苏毗人也有家的概念?” 朗多秦斜着眼睛看他,这天聊不下去了。 赵正把着一串狼髀石,缓缓地躺在了毡毯上。 阿史那汗的遗体要运回庭州,原本这是乞力柔然唯一能逃出铁门关的机会。但巫师说眼下月圆,不宜移动可汗贵体,须待月阴之时。赵正问过了,回鹘人的确有这样的习俗。在外战死之人,一般就地掩埋。如若是非要运回故地,必须等夜天阴晦,否则容易诈尸。 赵正不信鬼神,但他架不住入乡随俗。安西不单纯是汉人的安西,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成分复杂,乃数十国的遗民。各类风俗传说,比比皆是,一不小心他就要趟雷。 只是如此一来, 这时间恰好够给巴特机会。阿史那一死,铁门关便唯他独尊。 赵正想起那日在汗帐,乞力柔然留住他,和他说的那些话。 她说:“没有逃跑的国母,更没有怯战的可敦。” 刚烈是刚烈,就是让赵正有些投鼠忌器。 赵正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却听见营门口有一些嘈杂,右武卫匆匆来报,可敦驾到,见是不见…… 赵吉利拿起水囊,仰起脖子,往嘴里倒了半天,没见滴下一滴清水来。 他皱着眉头,眺望四方。却见满目黄沙,毫无生机。便是连沙漠边缘常见的骆驼刺与蒿草也失去了踪迹。 头顶的阳光如箭而下,刺得头皮都似要炸裂。浑身像烧着了一般,滚烫地如浴烈火。沙砾在脚底下化作了点点琉璃光色,热浪在眼前扑腾,一阵接一阵,一浪盖一浪。 他从沙坡上滑了下去,嘴唇龟裂地让他嗓子眼里也开始冒烟。沙梁下,骆驼们无精打采,战马和驮马奄奄一息。 玄甲军放下了手里的滚烫的刀枪剑戟,在背阳的沙坡下挖出的一个個沙窝子里,脱得只剩下了一身干燥开裂的皮肉。 “都披着点,莫要光着!”梁珅裹着头巾,从远处巡视回来,脚底下踢着一个玄甲军军士,大声喝道:“想被这黑沙漠吸成人干的,就尽管脱光。” 于是,那些脱光的人便又找来黑色的幔巾,潦草地掩盖在了皮肤上。 头顶的太阳逐渐地西斜,有人扯开了裤裆,对着使劲地尿了小半水囊,拿起来晃荡着,舔舔嘴唇,递进了因为干渴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同伴的嘴唇上。 玄甲军自铁门关翻越天山,走小道绕开了关前约茹大营。从焉耆与龟兹间悄无声息地插入了大漠之中,起初在戈壁行军时,还能从容应对,但一进入大沙漠中,情形就变得恶劣起来。 大队二百余人,数百匹马,上百骆驼,夜行晓宿,避开高温。但所带清水并不足以消耗,断水已经持续了四日,自进入大漠以来,玄甲军被沙尘暴突袭两次,损失了三十余匹马,丢了十几个同袍。 那黑沙暴仿佛自天地间忽然涌起,如万仞高墙,夹卷着飞沙走石,扑面滚滚而来。那场面伸手不见五指,面对面看不见人影。沙暴过后,赵吉利被埋了尺余。 但向导说,大沙漠中的沙暴,其实在四月时最为狂暴。那移山填海的架势,十余丈的沙丘都能横着移动,人在沙梁下,便如蝼蚁,一场沙暴过后,往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吉利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沙墙,心有余悸。 “吉利!”梁珅躲进了沙窝子,从怀里掏出个干瘪的萝卜,丢给了他。 赵吉利看了一眼,伸着干燥的舌头,一边舔了舔嘴唇,一边摇头,“不吃。” 梁珅没有矫情,掰了一节,丢给了隔壁的赫连云天,另一节又掰作两段,连皮咬了一口。 嘎嘎作响。 水分自嘴角蔓延,梁珅使劲地吞咽了一口,道:“向导说,再有一百三十里,就能找到水了。” 赵吉利闭着眼睛,说话都没了力气,“一百三十里?大家都死路上了。今晚说什么,都要挑几个还能动的伙计,先去打个水,哪怕一人喝一口,也比熬成干尸强。” 梁珅道:“可大漠里不易行军,这一百三十里,最快也要后天早上才能到达。跑得快了,就更要喝水,人能忍,骆驼与马却是忍不了。我方才来的路上,看见他们都在喝尿了。” “杀才!”赵吉利爆了声粗口,道:“梁将军……” “别如此生分!”梁珅道:“元良与大柱他们都叫我守道,你一声梁将军,怕是想把我送走不成?” “守道便守道!”赵吉利忍不住了,“这回说什么我都要试试,晚上我就带人出发,左右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他站起身,七尺身躯有些摇摇欲坠。梁珅也知道,如今全队陷入烈日暴晒,缺水的条件下,真的很难说能再撑几日。这一百三十里外的水源地,不一定还有何凶险,但是不去探探,怕真如赵吉利所说,大队人马,要全死在这路上。 沙墙上哔哔啵啵,往下直掉沙子,一个人顺着沙墙爬到了赵吉利的沙窝子门口,抬头一脸干皱的皮肤,跟那风干的尸体似的。 梁珅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大队司马胡一道。 “将军,这萝卜,能吃了吗?眼看再这么下去,弟兄们别说打仗了,走路都走不下去了。眼下马都不敢骑,一上马,那马就直往地上跪。” 梁珅断然拒绝:“昨日已经发了萝卜了,今日不行,得明日!后日到达水源地,弟兄们能喝个痛快!” 胡一道看着梁珅手里半截萝卜,吞了吞并不存在的唾沫,摇了摇头,“这萝卜空着肚子吃闹心,就全喂了马吧。我方才问过了,弟兄们都说,人能喝尿,还能撑个两日,但是这马没水喝,辎重、粮秣、甲具、刀兵谁来背?” 梁珅看了一眼那烈日下发白的沙地,又看了看面前站着的赵吉利。 胡一道接着道:“咱不怕死,就是怕死得不是地方!从平凉出发时,侯爷就已经说了,此行必是九死一生。咱玄甲军,插的便是敌人的咽喉心脏。可这眼下难关不渡,便是连大漠都出不去。侥幸能剩几个人,面对疏勒的城墙,又能有什么作为!将军,我们能扛!萝卜,喂马吧!我们今夜就去找水,全队疾行,等明日夜里,就能活了!” 梁珅叹了口气,“可我们还有二十多昏迷的弟兄。” “顾不上了!”赵吉利忽然转头,“留下人看着,除了喂马的,把所有的萝卜都留给他们。等我们找到了水,再派人回来接。” 胡一道使劲点头,“我留下!曹荣那厮也昏过去了,他是赫连的兄弟,可赫连是队正,他不能留下。” “这天杀的狗才!”梁珅骂了一句,心中暗道,赵元良赵元良,这绝户仗你是真舍得打啊!改天定要让你在这酷暑七月,到大漠里来游这一遭。连你为我大唐挑选的精锐,都得被这黑沙漠折磨地快要茹毛饮血了。 “换个方向想想。”赵吉利认真道:“连我们都扛不过去,约茹人又怎能想到,此时此刻,我们正往他们的心窝捅去。这一路上,只管避开绿洲,定能杀他们措手不及。守道,别犹豫了!” 梁珅点点头,“那便今晚,全队疾行。” 赵吉利重又坐了下来,一把夺过梁珅手里的萝卜,丢进了阔口里,几口咬成了水渣。清甜微辣的汁水滋润着咽喉,顺着被热风烘干的食道一路滑进了胃里。干粮已是吃不下去了,连肉干在这高温干燥的环境下,也变得如岩石一般,只有这萝卜,才是沙漠中行军最好的口粮。 就是闹心。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黑,烈日躲进了群山中,可沙漠中的冷风又呼呼而起。 那风沙吹在脸上,如钢刀一般,左右横刮。白日里为了躲避高温而脱了衣服的玄甲军军士,夜里又要裹上皮裘,在一阵一阵的风沙里,摇摇晃晃,聚集成堆。 骆驼与战马都已喂了两顿萝卜,眼看这救命的口粮已然见底,不疾行都不行了。 梁珅决定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他将队伍一分为二,赵吉利带前锋五十人马,趁着月色骑骆驼急进。后队剩余人马,则携带辎重、甲具等物,跟随前行。便望着向导指着的方向,不见水源,不罢休。 赵吉利所乘骆驼连兵刃都没带,背满了水囊。自向东南行军一夜,第二日晨时,趁太阳未出,便就地掘沙坑避暑。等日落之后,前锋人马又顺着沙梁,继续往东南疾行。 直到第三日深夜,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时辰。只见天上星转斗移,明月西沉。 连着两日不顾干渴疲乏,赵吉利都有些吃不住了。眼前飘飘浮浮,虚虚晃晃,仿佛漫天的星星像一朵一朵灿烂的莲花,竟是要纷纷落地的景象。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陷入昏迷,连忙扯住驼缰,上下颌一紧,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舌头上。 剧烈的疼痛驱赶了脑中的眩晕,赵吉利左右一瞧,却见身前身后的人正在快马加鞭,耳中嘈杂的声响也逐渐的清晰。 “在前面!前面有水!”沙梁上立着两骑斥候,挥着手朝大队高声呼喊。 便是连骆驼也似闻到了水的味道,不用使劲驱赶,低鸣着,甩开宽大的蹄掌,“砰砰砰”地溅起了掌下的沙砾。 赵吉利强打精神,任由那骆驼自顾自地奔跑了起来。只觉抬身而起,骆驼已是上了沙梁,站在高处看去,只见沙梁下一汪黑洞洞的湖水,闪烁着如同星辰般的光芒…… 当即便有人连滚带爬,自骆驼背上撞进了那湖水里,冰凉的水花飞溅起来,铺了丘八们满脸满身。赵吉利身高体重,原本水分消耗比常人更多,此时便是连骆驼背都下不去了,便由着那畜生直往水里冲。 湖水漫过了骆驼肚,浸润着赵吉利快要烤干的腿。他再也撑不住了,奋力一滚,便就滚进了水里。 众人劫后余生,倒是没料到这黑夜中还有人竟是淹死在了水里。等天亮时,尸体也漂浮在了水面。 算上淹死的这位弟兄,收集起来的军牌已经摞了一小袋,全都装在了赵吉利的马褡里。这些,还不包括被沙暴掩埋的弟兄。 众人帮着把尸体捞起来,顾不上过分地哀悼,便就地掩埋了起来。 几百只水袋灌得满满的,赵吉利刚想让人后送,却听斥候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司兵,有吐蕃人!” 赵吉利吃了一惊,暗道此地虽然已在大漠边缘,可远离龟兹约茹大营,此时发现了吐蕃人,又是什么路数? “可看得真切!?” 那斥候使劲点头,“昨夜我便觉得不太对劲,那边黑乎乎的一片,今日便又去查探了一番。却见这湖水对面,绕过两座沙梁,便是一座吐蕃军营!” 赵吉利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心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老子在沙漠里吃了大半个月的沙子,今日正好开开荤,就拿你们这帮约茹狗,好好地打打牙祭! 周围的玄甲军军士也都听到了消息,此时围在了身边。赵吉利站起身来,“沙漠中水源之地,原本就是兵家必争。如今他们没有料到我们自大漠中而出,定是疏于防范!此战必胜,诸位可敢随本司兵冲阵?” “干他个吐蕃狗贼!咱来此地,不就是为了弄死他们么!” “对,管他约茹还是什么茹,必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老子们受够了,今日不弄死他们几个吐蕃狗,难出心中这口恶气!” 被烈日、沙暴、缺水折磨了大半月的玄甲军,此时群情激奋,顿时嗷嗷直叫起来,渴望饮血,渴望挨刀,恨不得立即便要扑上去,撕碎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羔子…… 正文 182、夜色正好,可你对我做了什么? 后队隔着前队将近五十里,按脚程,就算快马加鞭,也至少还得整整一个晚上。 往来传递军情的虞侯把消息带给了梁珅,梁珅听说水源边有约茹人,原本想的也和赵吉利一样,正准备增调人马,携带甲具战马前往支援的时候,脑子里忽然一动,隐约察觉这事不能做。 插过了这片黑沙漠,离疏勒尚有八百里的戈壁滩,路途将将过半。可眼看赵正给的期限只剩下了十来日,八月初眨眼就到。这一路上还不知要遇到何种意外情形,玄甲军人少,又刚出大漠,士气急需提振,但经不住伤亡。在打下疏勒前,还是能少一事便就少一事。 于是梁珅及时发出了军令,让赵吉利立即退避,隐藏身形。备足清水之后,全军绕开约茹军营。大队人马出了黑沙漠,丢弃骆驼和不必要的物资,每人只备马三匹,带足十日份肉干口粮。 十日内,除了补水之外,不得接近约茹军营,拿下疏勒城后再行补给。 消息传到了湖边,赵吉利倒是冷静了不少。心中暗自庆幸取水时未多带兵刃甲具,否则此时他已率前锋五十人突入了敌营。倒不是担心打不赢,这等湖边的军营多数都只是约茹人看守水源,保证补给线畅通的,人不会多,大多也是老弱病残。但若是让他们跑脱了一人,或者有约茹人的巡查发现了水源地有变,那就暴露了玄甲军的行踪,这大半月在黑沙漠里潜行,便就功亏一篑。 众军士群情激愤过后也被冰冷的湖水浇了个通透,左右一想既然不能打,那便还如之前老办法,躲开就是。于是在赵吉利的带领下,又准备了些清水,绕开了湖边,绕出了沙漠,在戈壁边缘等了两夜,等到了大队,又等了两夜,等到了胡一道带着曹荣一干人等汇合。 终于在出铁门关的第二十四日,兴庆三年的七月二十八,横插大沙漠的玄甲军二百三十余人,总算有惊无险,抵达了安西的西边。在戈壁滩上,他们甩掉了累赘、宰杀并掩埋了驮马与骆驼。梁珅则按行军布置,前后左右派出斥候探马,稍事休整之后,大队人马便星夜奔赴疏勒而去…… 只可惜隔着茫茫沙海,消息不能传递,远在铁门关的赵正也不知玄甲军如今插在了何处。但他相信梁珅与赵吉利,也相信他从八千精壮中挑选出来的玄甲精锐。这些人在河西的戈壁大漠、高耸入云的祁连雪山上强化了两个月。他们拥有强健的体魄和初生牛犊不畏虎的临战决心。他们该是能适应复杂的环境,在空虚的敌后拥有足够的冲击力。 想来,约茹的夏粮此时正在发往疏勒的途中,从约茹的高山上下来,在通往疏勒的这条路上,此时此刻,应该遍布约茹的奴隶、夫役、粮车、辎重和妇孺。按吐蕃人行军作战,少壮在前,老弱在后的惯例,这是条孱弱而漫长的补给线,在大唐重骑的铁蹄下,整个八月,将是上约茹的末日。 赵正思虑至此,心中稍安。 他唯一担心的便是大漠,算算日子,若是顺利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出了沙漠,此时正在戈壁上行军。 赵正端起了手里的碗,兀自地饮了一碗酒。 “天使!”坐在对面上手的汗叔巴特脸上红光满面,嘴角含笑,“再有两日,先汗启程回归北庭。我们与约茹也已经谈妥,战事指日可定。巴特在此敬天使一杯,若是没有天使的首肯,这和约也谈不下来!” “是吗?”赵正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已经谈妥了?” 巴特点头,道:“天使授权,岂敢延误。等先汗回了北庭之后,和约便正式生效。按照约定,下约茹从铁门关退兵一百里,同时汗庭也从龟兹退兵,班师撤回庭州。九月后,大唐让出碎叶石头城,等明年开春,大雪初融之时,让出碎叶,安西军自北庭回撤庭州。哎呀,这事原本该是天使亲自谈的,只是天使委托,巴特也只是遵照执行而已!有些条件,天使该提一提才是。” 赵正脸上笑着,看着巴特,心中却暗道,这老匹夫真是卖得一手好国。若真如他说的,既然回鹘人打不过约茹人,战场上争取不到的,那和谈是肯定吃亏的,其实这也没什么,让出了安西便就让出了安西,至少回鹘精锐损失不大,还能接受。 可是暗线从下约茹打探的情报和老匹夫说的却是大相径庭。 什么从铁门关后撤百里,什么放龟兹守军回归北庭,全是扯澹。 约茹人如今不仅没有撤退的打算,相反,他们正在调兵遣将,在铁门关外布置铁桶口袋,只等龟兹守军撤退到铁门关下,便要一举围歼。而在这之前,他们便要动手夺取铁门关,给这口袋杀阵上上最后一道枷锁,彻底封死那两万守军的全部生路。 约茹人要赶尽杀绝,可这蠢货汗叔还在沾沾自喜。 赵正端着碗,贺道:“这可是件喜事!我可得好好地敬你一碗!” 巴特笑嘻嘻地摇头,“不慌,不慌!大后日先汗启程,我欲后日夜晚在这铁门关的关墙上设宴,款待天使。先汗心心念念,这铁门关是他最后的念想。便就在他临走之前,再看一看吧!” 赵正不知可否,望向了主位的乞力柔然,“可敦也去吗?” 乞力柔然一直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此时听赵正询问,便望了过来。 赵正之前说过,巴特已经把汗庭卖给了约茹。铁门关大概也就在阿史那遗体送走那日,也会拱手送给约茹。这汗叔,怕是已经做了决定,要把赵正与她一同卖给约茹人,好铲除他夺得汗位的两大障碍。至于庭州铁兰军,线报已得,庭州已得巴特密令,要强行抢夺阿明特勤。 这是政变,也是军变。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箭在弦上,迫在眉睫。 乞力柔然看着赵正的眼睛,她知道,关墙上的鸿门宴是最后的关头,生死也就在这一瞬。不知怎么,她分明感受到自己的内心,没有一丝担心,也没有一丝害怕。反而内心深处,正源源不断地涌起了莫名的渴望,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回旋。 “来啊,来吧!” 无论在铁兰军还是在铁门关,亦或者是疏勒、石头城,赵正早已多管齐下,便是为了今日这等局面。 她笑了起来,透着粉红,又如凝脂般的脸上,双眼如同两汪碧蓝的水波。披着纱巾的卷曲褐色长发搭在胸前,随着那起伏轻轻飘动。 “去。” 巴特从未见过这朅盘陀女子笑起来的模样,在汗庭,她便是冰山的代名词。他不知为何阿史那托与自己的汗妃会闹成仇人的模样,没人敢问,他也没提。但他心疼这美丽女人的惆然,心底也暗自感叹,这美丽的躯壳,已是蹉跎了八年,如今阿史那托已死,来日若是能生擒,收入帐中一亲芳泽,怕是死也值得了! “那便这么定了!”巴特极力掩盖自己贪婪的目光,转头向赵正抬手,“营中有事,天使莫怪,我先告退了!” 赵正点头,巴特又朝乞力柔然行礼,“可敦,多谢今日款待。” “汗叔辛苦。”乞力柔然抿下了嘴里的葡萄酒,一张嘴,残留的酒液自唇间渗了出来,如鲜血的颜色。摇曳的灯光下,那鲜红的颜色更是承托出了她那张精巧绝伦的脸蛋。她收起了笑容,点了点头。 巴特看了一眼赵正,“怎地,天使不同我一起走?” “我还有事找他,汗叔还请先走一步!”赵正还未开口,乞力柔然便出口说道。 “那便依可敦的。”巴特也不纠缠,又行了一礼,便退步而下,在帐外踱开了四方大步,如嚣张的螃蟹。 军营中的梆子声“咄咄咄”地响了起来,赵正一听已是亥时,心道这顿酒喝得时间也忒长了一些。 赵正搓了搓腿,“可敦,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白日再说吧,我先告退了!” “元良莫急,且稍候。”乞力柔然站了起来,欠了欠身。 “可敦请便。”赵正不知她卖什么关子,乞力柔然也不理,直往屏风后走去。两个侍女跟随前往,内里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响,不一会儿,赵正眼前一亮,只见乞力柔然已是撤去了头上的纱巾,褪去了身上包裹极严的黑纱衣裙,换了一身窄腰宽襟的纱裙。那完美的身段呼之欲出,直扑赵正双眼。 “看我作甚。”乞力柔然款款而来,脚生香风。 “嗯嗯……”赵正视线一低,却见乞力柔然光着的脚丫往上,似柔弱无骨的脚踝裸着,纱裙随着轻风摆动,隐隐约约,若隐若现地展现着内里两条雪白笔直匀称的大腿。 “可敦伤好了?” 乞力柔然“哼”一声,“自然是好了,只是留了疤痕。” 说罢,便要提起裙摆,赵正连忙挡住了她的手,“疤痕旁人也看不见,可敦不必介怀。” “元良不让我坐下?” “岂敢岂敢!”赵正心道莫不是自己会错了意,她提着裙摆,是要坐下?于是让了让身体,乞力柔然便双手提裙,坐在了赵正的身旁。 “拿酒来!” “还喝啊?”赵正吃了一惊,这已是喝了快有一个时辰了,酒肉吃了不知多少,此时略有五分醉意,再喝,怕是要多了。 哪知乞力柔然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侍女们端着酒壶,早已在身侧伺候,此时换掉了赵正面前的酒碗,换上了汗庭特供的琉璃酒杯,鲜红的葡萄酒液倾倒而下,斟了满满一杯。 乞力柔然端起了自己的酒杯,道:“元良是我的贵人,也是阿明的贵人。既是大唐的天使,亦是我回鹘的贵客。只是此前无暇,招待不周。眼看大事迫近,元良你说,此一杯,我该敬吗?” 赵正点头,毫无破绽。 两人一饮而下,侍女们满上了第二杯。 “此一杯,再敬元良。” “有何说头?” “祝元良旗开得胜,一战定安西!元良你说,此杯该敬吗?” 赵正没说话,端着杯子又是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 “慢着慢着……”赵正感受那葡萄酒虽然入口极棉,清凉甘甜,可这酒是这般喝的?平凉糙汉没喝过安西的葡萄美酒,但也不能把人当傻子不是? 乞力柔然忽然“吃吃吃”地笑了起来,“元良怕了!” 赵正心道不至于,却见乞力柔然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满饮了一杯,放下酒杯,她看着赵正,眼里尽是涟漪,轻启朱唇,缓缓道:“此一杯,敬元良不顾生死,在乱军之中,救下了我。赵郎你说,救命之恩,此一杯,该不该敬?” 葡萄酒香在乞力柔然的嘴里迸发了出来,赵正侧着身子,都避不开去,只见面前的女子媚眼如丝,如脂如雪的脸上,红晕开始荡漾。 “可敦你喝醉了!”赵正扶住了她往这边倾倒的身体。 乞力柔然却笑得浑身颤抖,“还说你不怕!” 赵正深吸一口气,却感觉脑袋里昏昏沉沉,双眼也有些沉重。他摇了摇头,却感觉扶着乞力柔然的手已被她握住,手指摩挲,指尖传来了一阵莫名的酥麻,定睛看去,乞力柔然低下了头,端着赵正的手打量。 “这双手,皮细肉嫩,哪里是上阵冲锋的将军……” 赵正吓了一跳,连忙抽手而退,脚下一蹭,离开了乞力柔然越来越近的身体。 “时辰不早,我先告退了!” 他爬了起来,感觉头重脚轻,脚下踉跄。掀开帐帘,回头看去,乞力柔然便就坐在那,直直地望着他:“夜色正好,元良不若留下?以固你我之盟约?” “不了!我家中还有三位妻子!”赵正的内心有些冲动,也有些欲望。但赵正明白,他与乞力柔然之间,不仅关系到大唐与回鹘,还关系到他在安西的定位。上床容易下床难,若是被她缠上,日后面对回鹘与安西的利益纠葛,又该如何自处? 赵正狠下了心,甩步而走,一边走一边回头,还好,乞力柔然并未追出帐外。她若是再用些强,赵正怕自己走不了。他跌跌撞撞地出了汗帐,只见远处天空虚晃,星月如梭,飞速流淌。赵正心里暗道奇怪,可眼前的景物却越来越变得虚无缥缈,身体开始发烫,如烈火般灼烧。 遭不住,遭不住! 赵正抱着头,挨着栅栏缓缓落座,他想打盆水清醒一番,可这哪里有水?赵正抬头,却见不远处隐隐约约似是走来一人。定睛一看,却是达念。 “元良!你怎么了?” 赵正连忙一把扶住了她,只觉身体里一股邪火窜汹涌起,话也不说,闭着眼睛,抱着便亲吻了上去…… “此处不行,我带你回去!” 面前的达念搀扶着他,一步一步,进了营帐…… 正文 183、任你摆布,亦或我心肠太过软弱? 睁眼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帐顶透着光,光线慵懒。 头痛脑裂的感觉十分强烈,赵正挪了挪,却感觉身体绵软,精神萎靡。 他看了看帐壁上挂着自己的横刀和短刃,又看了一眼甲架上明晃晃的札甲,一时有些迷惑。 他不太记得昨天从汗帐出来后的情景,但他好像看见了达念。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便是连怎么出的汗帐,在汗帐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也记得不太清楚。 貌似喝断了片。 可就乞力柔然帐下的葡萄酒,既不烈也不醇,对于赵正来说,这酒和果味饮料有何区别? 榻旁凌乱地堆着他的外衣,他掀开了毡毯,身下好好地穿着衬裤。 “来人啊!”赵正扶着额头,想坐起来。 帐帘掀起,胡三大端着一碗肉粥,一脸的责怪,“醒了?” “扶我一把!”赵正伸出手去,胡三大放下碗,牵着赵正坐了起来,道:“你昨夜怎么回来的,你可还记得?” 赵正摇头,只感觉身体在晃,彷佛被什么抽干了浑身的力气,脑袋里晕沉沉的,一动就想吐。 胡三大道:“昨夜我与朗多秦在汗帐外等了你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啊!元良!你猜怎么着?” “有屁快放!”赵正闭着眼睛使劲皱起了眉头,这胡三大怎么跟赵吉利一般?胡三大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盘腿坐在赵正身旁,手舞足蹈道:“昨夜你是被侍女们搀出来的!我与大舅子两人都架不住你,软得跟白花似的。都以为你喝死过去了!元良,怎么个状况?那姓乞力的婆娘给你下药了?” 赵正瞬间就惊醒了,这不对啊!他记得他昨夜出了汗帐,还走到了汗帐外,他就是在汗帐外才看见的达念。 胡三大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你快别扯了!我和朗多秦一步也没走开,还达念?你家阿念在平凉,怎会跑到安西来!你怕是喝傻了吧!?那巴特汗叔可以作证,他出来时,我俩还行了礼。” 赵正努力地回忆,可越回忆,脑袋就越炸。 他想不起来了。 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更衣,我去找可敦。”赵正觉得不太妥,穿了衣服就要去汗帐。胡三大一把摁住了他,这反应,这身体,眼看是宿醉未醒,坐着都摇摇晃晃,还要去汗帐?赶紧地,喝点热的,暖暖胃先。 赵正哪有心情喝粥,事关贞洁之事,必须要问个清楚。这事说大不大,但是说小也绝对不小。万一走漏了风声,怕是要被宿卫军剁成肉泥。 那是回鹘的可敦,日后汗国的国母。 他隐约记得自己是抱着达念上了嘴,也不知后续如何。达念当然不可能出现在这,不管是被下药了还是真的喝醉了,他定是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 一念及此,赵正脑袋里炸得更响了,他跌跌撞撞地穿了鞋,不顾胡三大的劝阻,披着衣服就出了帐篷。 屋外的右武卫正在朗多秦的带领下进行着操练,练的是一手横刀阵,那雪亮的横刀呼呼生风,刀风所向,刚好扑在了赵正的脸上,那风让赵正后背有些发凉,脚下有些发虚。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太阳还被群山阻挡,天上云层密布,似是要下雨的模样。 “起身了?”朗多秦将刀丢了过来,道:“一块练练?” 赵正侧身一避,那刀“铛啷啷”地掉在了沙地上,“我去汗帐……” “那我陪你去!” “别跟着……”赵正躲瘟神似的躲开了朗多秦的视线,回头反手一指,刚出帐篷的胡三大立时定住了,“你也别跟着!去营外挂信旗,黄色的。” “这便要储水了?”胡三大一怔,这倒是正事。 赵正点头,明夜便是鸿门宴,今日上游大营就要做好准备。只等明夜宴时,便找准时机放水冲关,夺关抓人。右武卫这些天日夜模拟操练,暗地里堆砌沙盘,对上下关城重要之处加以识别,分配布置人手,只要赵正在关墙上挂起灯笼,便一哄而上。 上游右武卫军营内的储水池早被营寨团团围住,隐蔽极佳,不深入其内,根本不能一窥全貌。而外人想要进入右武卫军营,必须要有赵正的手令。便是关城军想借犒劳之名打探,也被右武卫挡在了辕门外。巴特只道唐军军纪森严,却不知赵正已然挖好了坑,等他入瓮。 胡三大不敢怠慢,领了令便往营外而去。赵正让朗多秦带着大家继续操练,不要让人瞧出端倪,自己只身一人,又去了汗帐。 营外的暗线验过了胡三大的身份,便照之前赵正的安排,于帐篷东北一角,挂起了一张破破烂烂的黄幡。 那黄幡避开了关前大营的视角,远远望去,极为醒目。孔雀河上游右武卫大营派出的斥候一直在等着储水的信令,他们日夜监视,只看那黄幡挂出,便立即回营禀报。段柴当机立断,直将营前大路拦断,并在河对岸设置拒马、鹿砦、拦马索。众军士在这工事后掘出了一条联通孔雀河的渠沟,立时便就截流引水。 河水哗哗地自河道中转弯,奔腾着灌向了渠沟,再经渠沟涌向了早已挖妥的七个蓄水池。 想要灌满这十数万方,最快也须得六个时辰。但赵正有交代,孔雀河下游水位不能有明显降低,不能让关前大营有所察觉,是以这引水沟渠挖得并不深,河水引入蓄水池的时间,便就翻了数倍,至少也得十四个时辰。 但其实赵正争取的这些时日,也给段柴以充分的准备时间,这蓄水池又往外拓宽了一些,如今池内蓄水,可达二十万方。那灌满七个蓄水池,怎么地也得十七八个时辰。 这也是赵正为什么提前截流引水的原因,目前来说,巴特怎样他已经管不了了。在明日蓄水完成之后,便就是箭已上弦。无论巴特想干什么,赵正都必须先发制人。否则二十万方水侵润沙土,就算右武卫不掘开缺口,它们也迟早要冲开堤坝。那时便不可控制,容易误伤。 赵正看了一眼营外东北方向,那河边,山脚,还有上千从安西迁来避难的回鹘遗民。 可赵正已经管不了他们了,为避免打草惊蛇,这些人,有许多要成为水淹关城的牺牲品。 他十分想给自己树立个高大的道德标签,但敌势甚重,他手里却只有八百右武卫。权衡利弊之下,他只能选择大局。 天上飘下来一个泥点,砸在了赵正的鼻翼上,他抬起了头,只见昏暗的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安西不经常下雨,但它从天上卷下来的雨点,却夹杂着细细的沙粒、如粉一般的泥尘。冰凉的雨点落下,便是一块泥斑,赵正连忙紧赶了几步,遮着额头,进了汗帐大营。 “天使!”宿卫将军药罗炎对赵正极为恭敬,恐怕也是因为乞力柔然的关系。这女人诱惑力确实让人叹为观止,不仅这药罗炎,便是在绿洲救下的加罗禄,对乞力柔然也是十分的景仰。 赵正便不禁想到,乞力柔然在宿卫军中的人气,是否也是靠那一壶下了勐料的葡萄酒确立的。若真是那样,这亏就吃大了。 汗帐内隔出了一座专门盛放阿史那汗遗体的帐篷,那帐篷外,竖着白帆和白色的狼旗,这是可汗宾天的象征,帐外的宿卫们,也都白衣白甲,肃穆而立。 赵正收回了目光,想到阿史那托临死前的不甘,临死前握着自己的手,那眼神的希冀和渴望,赵正忽然心生愧疚,脸色也不太好看,他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这尸骨未寒的…… 结果脚下却没注意,拌在木阶上,差点摔倒在了乞力柔然的帐外。 “天使小心。” 帐外的侍女连忙搀扶了他一把,“天使怎起得如此早?” 赵正顾不上脸面,道:“可敦呢?我得见她。” 那侍女眼神有些暧昧,笑了笑,道:“天使稍候!” 便掀开帐帘入内。 赵正在帐檐下,转头看见天空的乌云越来越厚,雨也越下越大,隐约已经有了倾盆之势。 正自担忧上游军营蓄水被打乱了节奏,也不知段柴是否能灵机应变时,身后却有侍女道:“天使,可敦有请。” “多谢。”赵正转身拱手,抬步进了帐内。 此处便是乞力柔然的寝帐,也是昨日与巴特喝酒之处。只是这寝帐颇大,分前后两进,以兽皮屏风隔开。前帐乃议事之所,后账乃可汗歇息之处。如今阿史那已经移到了别帐,此帐便只睡乞力柔然一人。 帐内并不如昨日有宿卫值帐,前帐空洞洞的,只剩下几张桌桉,却不见一个人影。 赵正正自狐疑,却听那屏风后乞力柔然道:“赵郎来了?便进来吧!” 赵正心说自是来寻你的,不管你在前帐还是在后帐,这事还得问个明白。于是顾不上礼仪和禁忌,绕开屏风,便单刀直入。 却见那日见过阿史那汗的榻上已被撤掉,换上了一层厚厚的兽皮毡毯为底,那堆兽皮之上,一个浑身未挂的身影撩动着盖着的羊绒毛毯,直扑入眼帘…… 赵正闭上了眼睛转身,“可敦!为何不穿衣裳?” “我夜间睡觉向来如此,天使又何必介怀!?”乞力柔然裹了一层纱,坐了起来,不仅丝毫不以为意,还嘴角弯起,嘲笑了起来,“堂堂大唐苍宣侯,却是没见过我这般睡觉不穿衣物的女子么?” “中原女子,知耻辱,明礼法。外男之前,莫说不穿衣服,便是少穿一件,也定羞愧不已。” “好一个知耻辱,明礼法!”乞力柔然竟不生气,道:“那昨日赵郎口中喊着的阿念,又是什么人?” “那是拙荆。” “拙荆?”乞力柔然忽然叹了一口气,问道:“便是妻子吧?” “可敦熟读汉书,自是不用解释。” “你转过来吧。”乞力柔然披上了外衣,仔细地系紧腰带,“我听你的,已经穿好了衣物。” 赵正将信将疑,转过身来,却见乞力柔然已是真的未露一寸,连喜欢赤着的脚,也穿上了纱鞋。 “只是这头巾未戴,元良帮我拿来。”她指了指赵正的身侧,赵正偏头一看,却见挂那纱巾的木架上,端端正正地,还挂着一条白色的束发带子。 他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头上。 那卷着的发髻上,只有一支木簪子。原本束发的发带,却不见了。 “何以至此啊……”赵正拿起那发带,握在手中,想着昨日他昏迷前看见的最后那人,似是达念,实则却是乞力柔然。他应该是出现了幻觉,他根本没能走出这毡帐。他被乞力柔然放倒了…… 赵正转身看向了那蜷着双腿,望了过来的乞力柔然,“这是为何?” “我若说我喜欢你,元良你信吗?” “说点我觉得有用的。”赵正胸口冒火,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你若是个人尽可夫,不分时宜的荡妇,那便当我没问。” 乞力柔然见赵正已是光火,知道自己做下的事不但没让这大唐的天使满意,反而让他瞧不起自己,心中顿感苍凉,她低下头,“赵郎若是这么觉得,那我便就是个人尽可夫,不分时宜的荡妇。” 赵正得到了他要的答桉,他不想再继续呆在这里。这汗帐让他感受到了侮辱和压抑,他急着要去晒晒外面的阳光,过了明晚,他便自去碎叶,从此不再想看见这个女人。 “那你好自为之吧。” 赵正甩下了这句话,转身掉头便走。乞力柔然站了起来,一把扯住了他的衣摆。那双如脂的玉手死死地拽住,雪白的皮肤下,隐约呈现出那青紫的血脉。 “你等等。”乞力柔然伸手抱着赵正的腰身,眼泪如决堤一般,滚滚而下。 “阿明才三岁!我需要有个人能照顾!” “不如此,我便不能照顾你母子二人么?”赵正恼怒的不是他与面前这女人的肌肤之亲,而是他从来没想过他会被这个女人摆布于手掌之上,这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让他不能掌握未来数年的布局走向。 若是原谅了她,从此之后,他万事考虑的,就要多一层因素。可他干的买卖,是刀头舔血,不容留情的活计。 “我放下我所有的尊严,放下汗国母妃的脸面同你说话。”乞力柔然近乎恳求,“汗国累年征战死伤精锐无数,急需休养生息,大整大改。阿明继承汗位之后,手中无可用之兵,亦无可用之将。赵郎,你怀经世之才,是我与阿明最好的辅助。可你在安西又能呆多久?我不知道我还能怎样挽留你,但我只想求你,不管这一夜是不是你愿意的,也请看在这情分上,为我与阿明,留下一条康庄大道!” …… 正文 184、箭已上弦,只待东风平地而起。 在这节骨眼上,赵正对乞力柔然无话可说。 只是被迫确立了这层关系,忽然间让他有些束手束脚。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像是一个人光着身子走在大漠里,毫无遮掩还被老天玩弄于股掌之间。这讨厌的感觉是不能掌控大局的无力感,打乱的节奏想要再重新梳理起来,便就费心费神。 而且,面对这汗国可敦,未来的国母,赵正又该如何自处? 男妃? 面首? 他回过身去,扶住了仍旧梨花带雨的女人,“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赵郎宽心,那是朅盘陀的药,取自草木,对人无害。” 赵正看着她,那脸上仍旧写着无辜的表情,他摇了摇头,“别再有下次了。” “那赵郎……”乞力柔然见赵正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眼神也跟着变得柔和了许多,没了那股幽怨:“你不生气了?” 赵正放下了他的手,正经道:“你我本是盟友,我依仗你北庭汗国的势力。你是汗国的可敦,原本巴结你都来不及。你长得美丽,我本倾慕。但这倾慕仅仅只是欣赏,并无他意。我身为唐使,你也即为汗国国母,彼此身份使然,更加不可放纵。仅此一次,否则日后再难相见。” “可我……”乞力柔然张了张嘴,“可我亦倾慕赵郎。” “可汗就躺在外面,此事可敦休要再说了。”赵正转身便走,乞力柔然提着裙摆,雀跃地跟了出来,“你知我为何如此心急?” “你方才说了。” “那只是其一!”她拉着赵正的手臂,让赵正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乞力柔然道:“明日你我便要与汗叔初见分晓。我知赵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柔然只是女子,不知赵郎要做什么。只想着世事瞬息万变,成功成仁皆为变数。若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柔然也不枉此生见过赵郎一面!” 她说话时眼神里闪着光,蓝色的眸子里充满的尽是无悔和满足。有那么一瞬间,这神色,这语气,这话术,让赵正不自觉地沉溺了进去。 他不是雏儿,更不是柳下之惠。他能读懂这个女人的眼神和内心,那是发自肺腑的感触,做不得假。 他挺感动,但他不能做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承诺。有些人有些话再美丽再动人,也是雷区,他碰不得。 他身后还有一个平凉,长安还有一个赵金玉。他在安西北庭可以恣意妄为,但他不能不顾及自身的软肋。若是与汗国的国母厮混,回鹘人的怒火便就要发泄在大唐的身上。而大唐的怒火,却只能撒在他赵正的身上。 到那时,牵扯的何止是他和面前的这女人? 传扬出去,便是大唐天使与回鹘可敦私通,谋害了发现奸情的汗叔,篡改了阿史那托可汗的遗诏。赵正要代替大唐,做回鹘汗国的太上皇帝。 这口黑锅远比天地要大,赵正他背不起。 “可敦歇息吧,养好精神,明日还有硬仗。”赵正取下了那块黑色的纱巾,披在了乞力柔然的头上,“丧期未过,明日事毕之后,可汗遗体还须得可敦送回庭州。” “那赵郎何去?” “龟兹,重建安西军。”赵正说完了这句,便推了推手,“开乐公主从长安带来了匠作和屯田员外,北庭适合放牧,安西适合屯田,可敦且先安置下来。待大唐收复安西之后,北庭子民便能在疏勒、莎车、于阗的绿洲上开垦荒地种粮,在龟兹、焉耆、西洲、尹州种棉。日后河西打通,唐鹘恢复商贸,汗国可兴……” “你慢些说……”乞力柔然眼里流下泪来,“你日后与我慢慢说……” “可敦!”赵正挡住了她要抱过来的手,“赵正何德何能,得可敦倾慕,赵正心中已是感激不尽。但吐蕃未平,安西未定,赵正职责使然,容不得私相授受。若日后有机会,赵正定当亲赴庭州,听可敦教诲!此时,却不便久留,在下告辞!” 他不再给乞力柔然说话的机会,言必便推开屏风,扬长而去。也不管身后乞力柔然的轻呼。 出得帐门,难得一见的安西暴雨正自宣泄。豆大的泥点从昏暗的天空中筛落,砸在沙地、泥地和木阶上,一片泥黄的颜色。 “这雨下大了,天使还要走么?” 侍女关切地问,但安西没有备伞的习惯,只是着急,并帮不上忙。赵正望了一眼东北方向,这暴雨下了近半个时辰,不知上游如何,心中不由挂记,当下也顾不上这泥点子,朝那侍女点了的点头,便手遮额头,跨步踏进了泥水里。 盛放可汗遗体的毡帐外,宿卫们仍旧一丝不苟地守护在外,泥水盖在了那白衣白甲上,显得污渍斑驳。 赵正出了营,径直到了河边。却见河水水位不但未落,还涨了不少。他顺着河边往上朔行,远远看见关前大营外的难民们正在收拾家当,往山腰上迁移。浑浊的孔雀河水还未漫过河堤,但营中泥地里早已经站不住人。一脚深的浮土被雨水浸透,变成了稀泥,那稀泥再被雨水冲刷,顺着地势便往关前大营里流淌。 地势狭长的铁门关通道它移不走,关前大营数千人的营地它也移不走。关城军军令司马往来奔赴,高声宣读巴特新下的军令。各营各寨抓紧疏浚,粮秣帐中加垫木料,扎紧营寨篱笆,确保营阵整齐。大雨过后,再行修复。 赵正蹚着泥水,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右武卫此时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的营帐地处低洼地带,雨水灌漫,无处宣泄,混着水的湿泥堆积,已是没了赵正主毡的木阶,往榻面而去。 朗多秦与胡三大连忙往榻下垫去木板,一层一层,竟是垒成了一座炕。赵正上去帮手,胡三大“嘿”一声,道:“怎地?你这是知会了老天爷帮你水淹铁门关了?” 赵正见他最喜欢的一件绸缎衬衣被泥水浸透,嘴里不由“哼”了一声,咬牙道:“那不是?你回头替我跟他说一声多谢!” 不过好在这雨并不算太过狂暴,只一个来时辰,便就停了下来。此时恰好太阳越过了东边的南天山,热辣的阳光在雨后顿时又铺洒了过来 泥地里蒸腾起的热浪一浪接着一浪,直往帐内铺卷。赵正让人放下了帐帘,与朗多秦、胡三大两人坐在榻上,看着他们一个个跟泥猴子一般,赵正不由笑出了声来。 这安西的雨,可比平凉的雨霸道许多啊!平凉下水,他下泥! 关前大营随后也陷入了一阵鸡飞狗跳之中,安西乃至北庭,行军扎营,从来不曾向大唐关内一般,会规划排水设施。甚至帐篷与帐篷之间,连沟渠都不曾挖过。这大暴雨一落,顿时如落汤鸡一般,整个营区便如泽国一般,下不去脚。 深厚的湿泥一脚一个扎实的及踝脚印,更有甚至,烂泥直没膝盖。这湿泥被栅栏、山体拦截,水便从泥中分离,顺着地势一路淹到了关墙,再从关门涌出,随后滚滚往西,顺铁门关通道往孔雀河下流涌去…… 营外扶着一排被雨水冲倒的栅栏,右武卫正忙着将它们重新立起。赵正站在帐前看了许久,直到右武卫们打着号子,“嘿嘿”连声,将那木栅栏立在了泥地里。 谁知胡三大上去踹了一脚,那栅栏便摇摇晃晃,随着“嘎嘎”声响,最后“砰”一声,又倒在了湿泥里。 右武卫们连声告饶,“将军,这营地浮土太厚,扎不住根啊!” 胡三大摆了摆手,“立了吧!” 于是刚刚歇下来的右武卫,又着急忙慌地去扶那倒塌的栅栏。 朗多秦此时却露出了笑容,轻声对赵正道:“恭喜元良了。” 赵正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喜从何来?” 朗多秦别看五大三粗,心思却极为细腻,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往往说出来的话,却是一针见血。 他道:“这才一个时辰的大雨,便让这关前大营原形毕露。若是放了上游那十数万方的大水,恐怕这营内,将是鸡犬不留。” “你知道便好,莫要告诉旁人。”赵正笑了起来,他想搂着朗多秦的肩,却发现够不着,于是扯了扯他的手臂,“走,喝酒!” “还喝啊?”胡三大卷着裤管子,一脸晦气,“你早晨起身都那模样了,还能喝?” 胡三大这不提,赵正还没意识到,此时一提,他便突然感觉眼下他精神抖擞,浑身有劲,竟是比往日还更加亢奋。心里不由暗道一声奇怪,乞力柔然给他下的药,难不成还能强身健体? 先不管了,喝一杯再说,反正明日既决战,大考之前不必太过紧张…… 段柴这水放得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大雨倾盆之时,上游右武卫军营地处高地,倒是淹不到。水流从四面八方汇聚,直往蓄水池内灌涌。起初段柴还没放在心上,常年在大漠边缘活动,他深知这干燥之地,就算下暴雨,他也坚持不了多久。可不曾想,这雨不仅越下越大,还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段柴去查看了一番蓄水池,觉得还是收紧联通孔雀河的渠口比较稳妥。 于是众军士便跳入渠中,以大石、泥土垫高渠底,让水流减缓。赵正选的位置非常有利,地势高,容易控制,河水虽然涨水凶勐,但一时半会也威胁不到营地安全。等到雨停之后,也不过就是多灌了一两万方而已。 只是蓄水池的堤坝要加固,不然被雨水浸过再被烈日一晒之后容易溃堤。段柴身负重任,情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他亲自在堤坝前督阵,便连夜晚也守在池边。右武卫分了几班,一连守了近十五个时辰,直到第二日天色擦黑,段柴才让人整备军营,撤去营前屏障,放倒栅栏,秣马厉兵,全营披甲。 斥候西放至关前大营的山上,随时传递决堤的信旗,顺便监视关城动静。 当夜万里晴空,营中水波荡漾。 堤前十数人,光着膀子,挽着臂粗的绳索,顺着堤坡往下,将绳索系扣在埋在坡中的原木上,堤坝左右两侧各有健马数十匹,挂上绳索后,只待一声令下,便一起使力,抽拉出土中原木…… 赵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粉色稠衣,腰间横缠玉带,腰挎亮银横刀。 只是在梳头之时,赵正才想起他的束发发带仍然忘在了汗帐,只好舍了幞头,仔细地挽了发髻,以冠簪约束。 出得帐来,右武卫已是在出营的路上贴心地铺上了木栅,让赵正不至于脚沾泥地。过了营门,地势抬高,大路上关城军已等候多时。见了赵正,纷纷施礼,赵正做了个请的手势,“烦请带路!” 关城军点头,在前引路。赵正抬步跟上,身后胡三大在左,朗多秦在右,十名右武卫紧随,众人顶盔贯甲,携弓持枪。 跟着关城军,一路到了关墙下,随身护卫,却不能再往上半步了。 赵正早已料到,便就使了眼色。朗多秦点点头,吩咐道:“右武卫,随我驻守此处墙阶。” “唯!”十名右武卫领命,各自寻了位置,立在关城军左右。朗多秦一人,靠近关门,持矛而立。 胡三大却不动,紧随赵正身后。关墙上关城军见状,刚想拦阻,却见城下一行依仗驾到,却是乞力柔然。于是纷纷施礼。 除去侍女,乞力柔然只带了药罗炎一人,身上轻纱素缟,却遵守丧之礼。见了赵正,这妇人已不似昨日缠绵,恢复了可敦应有的仪态。 “天使,你倒是早了哀家一步。” “可敦!”赵正避让在一旁,连忙推手行礼。 乞力柔然笑笑,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赵正一愣,那乞力氏便道:“石阶湿滑,天使可愿搀扶?” 赵正暗自叹了口气,岂敢不从。 两人携手,拾级而上。胡三大背着弓,挎着刀,手里还提着灯笼,与药罗炎并排,跟在二人身后,那守关牙将见状,却也不敢再拦。 …… 正文 185、各怀鬼胎,恰逢当时。 铁门关原本便是隋唐兴建,建筑风格与中原关隘无异。关墙设钟鼓楼,藏大鼓,屯歇守关军卒。 今夜汗叔巴特夜宴,便就设在这鼓楼内里。登上关墙,不过数十步,城门正上方,结灯数百具,灯火通明,关墙之上如同白昼。 赵正携着乞力柔然登墙,扶着女墙向西瞭望。只见十数里之外,铁门关通道出口之处,约茹大营连绵,营中篝火遍地,远远望去,竟是连成一片,篝火之光映衬天空,如火烧云一般,让人触目惊心。 关城两侧,山势陡峭,山体险峻,朦胧隐约,看不真切。 也不知此时此刻,关城下隐有多少约茹伏兵。暗线探报,巴特与约茹人商定今夜动手。而关城军业已得到巴特密令,只待鼓楼灯灭,便制服关前大营内的右武卫与宿卫军。巴特打算挟持赵正令上游右武卫主力缴械,成功后将赵正与卸去武装的右武卫交予约茹。自己则带着汗妃乞力氏回归北庭,至于阿明特勤…… 相信此时西洲拨调的三千人马汇合庭州的两千兵力,已经抵达铁兰军下。他们将以可汗汗诏为名,让开乐公主交出阿明特勤。若是不从,便马踏铁兰,不留一个活口。 唐军在铁兰军的一千右武卫仅仅只能依靠铁兰军的破墙,就算再能打又如何? 只要乱军中阿明身死,他手里又握着乞力柔然,不怕她不听自己的号令,那时只需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遗诏”,他便是理所应当的回鹘可汗。 加上他与约茹和谈成功,龟兹两万守军撤回铁门关内,他对回鹘,便是有大功之人,回鹘军中上下,对他也将顶礼膜拜。 倒不是巴特托大,他能做如此部署,是因为他的确有这个实力。阿史那托早在疏勒、莎车与约茹人厮杀血战之时,西洲的一万守军,便早已被巴特安插渗透地如同筛子。而庭州汗帐的两千守军,也莫不是如此。 巴特虽然在赵正眼中只能算是一头野猪,但他好歹也是汗庭的王室,没有这般筹谋,他哪里敢轻易动手。如今阿史那汗薨逝,便就是最好的时机。 只不过事情要做得万无一失,不能给人留下把柄,以免影响他抢夺汗位的正义性和正当性。是以此番谋算,还得借助约茹人的手段。 但他没有料到半路杀出了个黠嘎斯,那蠢货王子阿热莫都一刀结果了约茹使者,这让原本在半月前就能实现的壮举,却硬生生地被拖延到了今日。 赵正不知约茹使者身死,让巴特在约茹人的印象中扣了多少信用分,他们迟迟重新建立联络,也确是在无形中消耗了巴特不少宝贵时间。 不过好饭不怕晚,过了今夜,这北庭从此就是他巴特的了。没有了和约茹人的征战,他能集中精神对付右部,而安西军一旦回迁庭州,右部也更无依仗,轻而易举就能死死拿捏。有了右部的实力,那时掉头再对付漠北的左部,那一切就都顺风顺水了…… 最关键的是,所有的内部争斗,巴特都将以阿史那汗的名义,牢牢地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他将统一三部,从此成为回鹘的英雄。什么大唐,什么约茹,都将不值一哂。 巴特得意地笑了笑,而后轻轻掩了掩衣襟,遮住了内里穿着的贴身轻甲。 “汗叔,可敦驾到!” 门外关城军通报声响起,巴特挥了挥衣袖,起身去迎。出门却见赵正与乞力柔然二人正在不远处远眺,便露出了笑容,迎上前去。 “可敦,天使!巴特有礼了!” 乞力柔然转过身,道:“汗叔今夜设宴鼓楼,想必也是为了能让我们看看约茹人的大营。我如今也知道了,汗叔披肝沥胆,为了汗庭的前程煞费苦心。想来就算可汗重生,面对此等敌我悬殊的险境,也不得不纡尊降贵,遣使和谈。” 赵正也点头,啧声说道:“我看这大营,不过约茹人连营三十里的一角而已。想来这大山阻住了视线,出了铁门关往南,几万约茹人早已严阵以待。汗庭这些年确实牺牲颇大,此等阵仗就算换河陇左右武卫来,也难堪大任。好在我听进去了汗叔的建议,否则以卵击石,那就自不量力了……” 巴特连忙躬身,右手抚胸,“可敦与天使谬赞了。为汗庭长远计,此乃臣的本分……尤其……尤其可汗宾天之后,明特勤年幼,我花尽心思,为大唐,为阿史那药罗氏守住这汗位,又值得什么称赞?” “哈哈哈哈……汗叔当真客气了!”赵正伸出手,往他肩上拍去,巴特身上着甲,正自心虚,连忙退了一步:“时辰不早了,可敦,天使,请鼓楼边喝边叙。” 赵正嘴角带笑,搓了搓手指,看向了乞力柔然,后者点点头,“今夜这杯酒喝完,明日我便带可汗离开铁门关。” 巴特脸上堆笑,“可敦,天使请!” “请!”赵正礼让一步,让乞力柔然走在了前面。 身后的胡三大与药罗炎互相看了一眼,胡三大呶了呶嘴,药罗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鼓楼外守着的十二名宿卫军的护卫,于是便点了点头。胡三大笑了笑,望向了那高高挂起的灯火。 两人挎着腰刀随巴特三人进入了鼓楼,鼓楼内除了关城军一正一副两位长官,倒是再无其他护卫,这反倒让胡三大和药罗炎有些突兀。巴特看了二人一眼,“咦”了一声,“二位将军,怎地如临大敌一般?不若卸甲,坐下喝上两杯?” 胡三大摆手,道:“汗叔客气了,某虽军职官至六品,但仍是苍宣侯的贴身亲卫。苍宣侯今次领大唐诏令而来,便就不能失了礼制。在此场合,哪有亲卫与侯爷同席的道理?某就伺候侯爷身侧,汗叔就莫要勉强了。” “是也,是也!让他站着便是!”赵正道:“这明光甲本也是为了威仪而穿,汗叔也知,朝廷脸面重要。此等正式场合,在座的都是汗国肱骨,中流砥柱,他一个小小的六品骁骑尉,凑什么热闹?” “哈哈哈哈……”巴特笑得褶子堆了满脸,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座下的铁门关关城军正副将军,按大唐军制来算,他们不过是小小的校尉,连七品都排不上。赵正说这话,显然也是顺带着把他们的脸也打肿了。 两人有些尴尬,踌躇着站起身来,拱手行礼,“可敦,天使,汗叔!我等方才想起,营中还有要务……” “去吧,去吧!”巴特的心情阴郁了起来,挥了挥手。原本让他们在这宴上,是为了制住赵正使的。不料赵正不仅带了个贴身亲卫,还三言两语,就轻巧地把他们都赶走了。 谁知药罗炎巡视了一圈,回来看二将离开,便道:“可敦,这内里只有汗叔与天使,安全无虞,我便去外守着。” “去吧。”乞力柔然上了主位坐下,言语中并不反对,只自顾自地打量这鼓楼起来。 药罗炎便跟着那二将出了门,横刀跨步,立在了关起的鼓楼大门门外正中央。十二名关城军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见药罗炎不苟言笑,目光冰冷,便都转头望向了别处。 巴特见药罗炎走了,心里稍定。 药罗炎是宿卫军正统领,原本是老可汗从战场上捡来的孤儿,赐姓药罗,与汗帐王族同姓。汗庭可汗向来冠以“狼尊”称号,而药罗炎则被人尊称为“狼领”。在宿卫军中以武力见长,与受伤回到庭州的加罗禄一道,是保护可敦的中坚将领。 巴特一向随军出征,还未亲眼见证过药罗炎的武力究竟如何。只是这狼领称呼,让他有所忌惮,眼下他自告奋勇地区守大门,多少也算是消除了一个威胁。 关墙上上百关城军,一旦灭灯为号后,药罗炎又能打几个? 至于赵正身边的胡三大……不怕,鼓楼内暗藏了数人,对付一个胡三大,绰绰有余。 巴特心中不禁冷笑,今日看来水到渠成,此役必胜。 “三哥……”赵正呶了呶嘴,道:“我方才进来前,看见这鼓楼旁燃了许多灯。虽然昨日下了雨,可安西干燥,怕这灯火被风一吹,点了楼宇,你还是上楼盯着点。” “啊,无妨无妨!”巴特心说还有这等好事?嘴里却道:“这外面关城军盯着呢,走了水他们定能知会。” “诶!汗叔差矣!”赵正道:“鼓楼围长雄伟,且有死角。汗叔这灯点的确实多了些,关城军还要盯着约茹大营,怕有个什么闪失,莫说伤了可敦,惊了也是不好的。” “可是……”胡三大有些犹豫,他一走,赵正的身边就真没人了。他哪里知道赵正是想让他上楼探探情况,看看楼上是不是埋伏了重兵,而且挂信灯,不是挂得越高越好?若是有人发现不对,想要灭灯,胡三大居高临下,总是占了便宜的。 所谓随机应变,赵正改主意前,没有告诉胡三大。 “去吧!”赵正眨了眨眼睛,胡三大虽然领会了一二层,但他不信这鼓楼内没有藏下好手,他怕他这一走,赵正一时谋算不及,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他怕是要被赵大柱、赵吉利两个直接活埋。 赵正却不管,直吩咐道:“拿着灯笼,小心阶梯!” 胡三大暗叹一声,这差事真是坑爹坑到底,往后再有这等活计,便让姓赵的自己来。 “也好也好!”巴特巴不得胡三大也走开,这样他的成功率就直升百分之百。到时拿住了赵正,还怕胡三大站得高看得远?背个弓又能怎样?不一样投鼠忌器,举手投降? 哈哈哈哈哈…… 胡三大见赵正已是打定了主意,知道这事板上钉钉。于是应了一声,拱手作礼,取下了红色的灯笼,寻了上楼的木梯,“登登登”上楼去了。 这鼓楼顶高,越五丈。一层便就有两丈余,二层一丈余,三层已是不足一丈了。胡三大爬到三楼,确实也见到了三楼内有关城军在,他们看守着挂在楼外的灯火,见了胡三大,一个个脸露疑惑。 “将军这是……” 胡三大亮了亮灯笼,道:“楼下谈事呢,不想让我听。说让我上来看看……汗叔也说,安全第一,莫要让灯火点了这鼓楼。” 那几人连忙点头,“也是,这高处风大,确实容易一不小心走水。将军你且先歇着,有事我们喊你。” 胡三大瞧这几人,没有佩戴兵刃,也没有穿着铠甲,不似伏兵。心中不禁起疑,按理说,就算巴特再托大,他也不可能把伏兵埋伏在三楼,这楼上楼下百余级台阶,等打起来,黄花菜都凉了一截。难不成在二楼? 胡三大一念及此,便站起身来,说去二楼看看。几个看着灯火的关城兵倒是没有阻拦,还贴心地问了句:“将军这红灯笼可照得清楚,不然某给你取盏白灯?” 胡三大连忙摆手婉拒,“这楼外边亮得跟白日似的,楼内也照得清楚,无碍,我去去便来。” 胡三大又从三楼一路下到了二楼。可二楼的陈设比三楼更加简单,三楼还堆了些木料,二楼空荡荡的,竟是一无长物。这日常屯军时原本还有毡毯之类的生活用品,可此时全搬进了关前大营,此处早已不住人了。 胡三大提着灯笼在二楼转了一圈,连根毛都没发现。他试着敲了敲楼壁,也不似有暗格之类的空间。心中的疑惑便就更加重了。 这巴特,是根本没做打算,还是他自己托大,认为一个人就能制服年轻的赵正? 赵元良嘛,旁人看他男生女相,面红齿白,以为他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可平凉军中谁不知道,赵正肩伤彻底好了之后,在漠北草原上就能开两石弓,日常一石三的步弓,虽然不说箭无虚发,可也差不到哪去。 而且他毕竟年轻,那裹着绸缎的身上,别以为也是细皮嫩肉,那骨头里都长着肉呢! epzw/ht/14/14549/《极灵混沌决》 这巴特老匹夫要真敢独自一人面对赵正,谁胜谁负,当真还不好说。 胡三大靠在墙上一闭眼,不行,不能冒这个险。既然二楼三楼都没有,那埋伏一定就在一楼。 可一楼就那么大,能藏人的地方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数都已经被药罗炎巡视过了…… 胡三大悄悄地走向了一楼的木梯,顺着楼梯间的缝隙,他探头看了过去…… 正文 186、摔杯为号是吗?巧了,我也会! 铁兰军,早些时候。 探马自庭州、西洲、铁门关方向带回消息,回鹘汗庭正在集整兵马。除西洲的三千北调之外,还有来自北边各部落约两千余人。 庭州的鹘军早已在铁兰军下营,虽然之前并没有动静,但看得出,这两日也在积极备战,打造军械。 铁兰军变得危险起来,战云密布。 但双方都十分地默契,并没有捅穿这层窗户纸。赵正给赵瑶林留下了十六个字:“据守铁兰,先礼后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赵正当初路过铁兰军的时候,并没有进城,但他站在高处观察过铁兰军的地势地利,发现此处地处要道,有水源,两侧有山,正面不宽,适合防守。最重要的是,它离庭州不远不近,一百余里,恰好便是回鹘后勤的极限。 山势约束了大股人马部署和攻城器械展开,同时也限制了攻城方骑兵机动。毕竟这也是当年大唐北庭都护府为了扼守庭州东道,花了心思选的址,战略战术方面的考量都在点子上。 只不过守城力量略为薄弱,归拢各路探报,带着敌意而来的是三千西洲军,来意不明的是两千部落联军,至今仍旧未表明态度的是两千庭州守军。 这三股人马,加一起七千人。 “公主,暂避吧!”崔功成算过之后,脸色煞白,“右武卫只有一千人,虽然有铁兰军城墙护持,可毕竟这是回鹘,他们人多势重,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困守下去,怕是城破人亡。” 赵瑶林拿出赵正送来的这十六个字,仔细地端详,对于崔功成的劝说,她不作理会,抬头问道:“赵大柱何在?” “他在城墙上安排布防。”崔功成道:“如今苍宣侯在铁门关,只留下一个赵大柱,右武卫加玄甲军原本还有两千,若是都在,铁兰军或能一战。可他抽走了半数人马,还带走了数员大将,如今公主身边,就只剩下他一个赵大柱。公主,回鹘汗庭内显然已有龃龉凸显,不然明特勤也不会送到公主身边,公主你虽为回鹘可敦,但臣下说句难听些的话,你眼下自保尚且困难,若是不走,后患无穷!” 赵瑶林毕竟出自军门,自小便在淮西军军营中长成,沛郡王的淮西军在关内也算一支打不垮的强军,耳濡目染之下,赵瑶林对于行军作战也颇有自己的理解,只是没有机会上阵实践。想起父亲教的兵法,赵正留下的书信,一时心有不甘,道:“兄长只说据守,我又怎能弃城而逃!” 崔功成都快急哭了,“苍宣侯远在安西,公主你却在北庭。他不一定便能知晓这其中细节。常言道,领军打仗之人,还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景况。公主如今险境凸显,臣下怎敢让公主犯险?” 赵瑶林内心其实多少还是有些犹豫,毕竟她手里握着的,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一千右武卫。但转念一想,不对。 从铁兰军撤走,她无路可退,往东千余里,没有落脚点。赵正选的铁兰军,是她唯一的屏障。而且,她手里的拿捏着的是回鹘汗庭的唯一继承人,若是有危险,赵正又怎会把阿明送到她的身边。 “公主!”崔功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旦被回鹘人合围,那便是公主手上有一万个阿明,我们也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何人在公主面前胡说八道,妖言惑众!”帐外突然一声低叱,赵吉利披挂甲胃,手握横刀,出现在了面前。 进帐一看,原来是崔功成,赵大柱一把将他拎了起来,道:“敌未至,崔员外何以要逃跑?若是从这中军大帐中传出去,你就不怕公主治你祸乱军心的重罪?” “赵将军!你放开我!”崔功成想掰开赵大柱的拎着自己衣领子的手,但那如铁钳一般的大手,哪里是他能掰得动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使了吃奶的力气,那手指,连缝隙都纹丝不动。 赵大柱鼻孔里喷出两道热流,直扑崔功成的脸上,“你不信元良,我不怪你。但你怂恿公主此时逃出城去,怕不是拿了回鹘人的好处?其心可诛!” “你莫要血口喷人!” “我从不喷人!”赵大柱道:“此处名为铁兰军,取扼守东西交通之势,地形狭窄,通道狭长。公主一日能跑几里?我等驻守城池,尚有机会生还。大军、辎重、粮秣一旦退出城池,在这狭长山势中要延绵几何?鹘军一旦截断我行军线路,将大军截成数段,我敢问崔员外,此局何解?你担全军覆没,丧师辱国之责吗?” 说罢,赵大柱松开了崔功成,向赵瑶林拱手,接着道:“元良不是个随意说大话的人,他做的事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既然希望殿下据守铁兰,那便是考虑到了此间种种……” “可包括这七千鹘军?”崔功成都快被气哭了,指着赵大柱,一时间不住颤抖。 “都别说了。”赵瑶林沉下心思,开口道:“赵将军说的在理。回鹘人是狼,而我们不能当羊。有铁兰军的城墙在,借助这地势,就算对面七千人想要一起攻打,他们也要掂量掂量战死战伤可承受得住?可若是我们怯战了,退缩了,那和引颈就戮有何区别?我相信苍宣侯,他们若只是示威,我们自不必理会。可是他们若是要战,那便战就是。” 她站起身来,阳光自顶而下,百鸟裙上登时熠熠生光。她走到崔功成身前,伸手扶起了他来,道:“兄长此时未必好过,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非便是灵机应变。我等做好万全打算,首要拖延时间,摸清各部来意。若是有隙可乘,不妨许以重利,将其分化离间。” “可这要拖到何时?”崔功成见赵瑶林已是决绝,心中暗叹,也不知这赵元良使了什么法术,让开乐公主竟是言听计从? 赵瑶林转过身,看向了赵大柱,“苍宣侯此人,说深不可测有谄媚之嫌。但他在凉州如何,赵将军该是最清楚的。” 赵大柱点头,道:“元良善用兵,他先前已调玄甲军去了铁门关,后又急调八百右武卫增援,之后便就再无军令,想来铁门关之变已然可控。我虽不知有何变故,但既然元良接连出手,那最坏也不会坏到哪去。我们不妨依公主计策,先试探安抚,以待时日。” “那便如此了!”赵瑶林不再纠缠,吩咐斥候探马继续探查各路军情,随后着崔功成打理出使事宜,摸清来龙去脉,同时铁兰军全军备战,以防不测。 …… 与铁兰军的扑朔迷离比起来,铁门关的形势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胡三大在鼓楼的二层探头观察,只见乞力柔然身座之后,便是屏风,那屏风后,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整个一层,除了鼓和钟之外,便是连多余的一片布料都不曾留下。除非有不易察觉的暗门暗道,否则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窥望全景。 胡三大他最后审视了一眼,确定自己没有看漏的地方。 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他收回目光,坐在木阶之上。脑海里忽然就闪过了一样物事。 鼓。 那传递军令的大鼓。 便就在赵正的身后不远。 那是一面新鼓,常见于行军野战驾于马车之上,鼓面径三尺、鼓框横长四尺,两面蒙以牛皮,皮面边缘以三排鼓钉固定。可那鼓面,连牛皮都还未完全干透。 初进这鼓楼时,胡三大还不曾注意,只觉有什么东西碍眼。此时再看那鼓,心里就突然跳得厉害了。 胡三大曾在汾州入府军,后在凉州重操旧业,打过仗,也看过不少军鼓。军鼓是传递军令所用,如此般鼓楼用鼓,不须如战阵之上,一般用鼓鼓面要小,鼓框要扁,方便树立,哪似这般,竟是横躺在那特制的野战军令鼓架上? 这鼓怕是巴特特意为赵正准备的,回鹘人普遍瘦小,在鼓里蜷着,能藏至少三人! 赵正坐在鼓前,端起了酒杯,汗叔依然笑得灿烂,捋着颌下的山羊胡须。胡三大左右思量,天人交战,他决定向赵正预警,至于这灯笼什么时候挂,至少得先保证赵正的安全。 他扶着木梯扶手,刚想抬脚,却忽然感觉有一束目光直朝自己射来。胡三大扭头一看,隐约却像是赵正正抬头看他。胡三大立时便蹲了下来,仔细确认。 不过隔着数丈,胡三大隐藏在楼梯间的蹲起像坨牛粪的身形赵正看得清清楚楚。胡三大顺着那视线望了回去,去见赵正的眼神在说话。 那目光里充满了询问,也充满了不满。 那意思是说:你还杵这干甚呢?点灯去啊,蠢货! 胡三大缓缓地摇头,他不知赵正看见了没有,他怕动作太大引起巴特的怀疑,若是能打手势,那还不如走下去明说。 可赵正暗地里从袖袍中伸出了一只手掌,轻轻地扇了扇,那是分明制止胡三大的动作。让他滚! 不是赵正托大,反而是他心中十分明白,胡三大去而复返,定是有什么原因。他不知道巴特接下来会干什么,何时发难,怎么联络关墙下的约茹人。但他知道,胡三大手里的红灯笼,不仅是放水的信令,同时也是营中各部同时行动的信令。 既然上了这楼,他便不需要等着巴特动手,他要先下手为强。 而在这座鼓楼里,胡三大的使命远远高于自己。他曾再三确定,胡三大早已明白个中重要。能让他从楼上复返,那一定是其有他胡三大认为更重要的事。 那便是他赵元良的人身安全。 有什么能威胁他赵正的?无非便是这楼内隐有伏兵。赵正环视了一周,这鼓楼里一眼便能望个对穿,没有什么太大的玄机。他的余光瞥向了对面巴特的身后,那里只有一只吊起的钟,藏不下人。 也就只剩下身后的大鼓,还有乞力柔然背后的屏风。可那屏风后点了灯,若是藏了人,人影就会倒映在屏风上。 赵正面露不屑,暗自摇了摇头。 “汗叔!”赵正这细微的表情被乞力柔然捕捉无遗,她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分散开巴特的注意力,“不知为何,今日彷佛冷清了些……” 巴特愣了愣,道:“啊,怕是因为没有歌舞,且这宴席也都是自家人,没有旁的人打搅!无妨,等班师回了庭州,我请可敦与天使,一同看看我帐下的焉耆舞姬新编的胡旋舞……天使,你觉得如何?” 赵正早已恢复了正常,笑了笑,道:“裙纱似飞云,云间隐月明,好极!只是胡旋舞虽好,但还得配我凉州大曲,少了我们凉州琵琶曲,还是差了些意思。” “那可得领教一番,不料天使居然也通音律!” 赵正懂个屁的音律,摆手道:“凉州大便早年间在凉州流行,现如今,怕是除了宫廷乐师,也只有边塞军人会了。不过身处环境不同,演奏的境界也不同。大唐宫廷乐师赵正请不来,不过安西军的凉州大便,汗叔听是不听?来日安西军到了庭州,我让他们给你奏一曲,正!经!八!百!的!凉!州!大!便!” 赵正这话里已是夹带了一丝警告,巴特虽然不太聪慧,但也从赵正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端倪,这突然的变脸,让巴特有些措手不及,一时尴尬,便笑道:“我是从来不知,安西军也有会琵琶的高手!” “汗叔此言差矣!”赵正一手扶握刀柄,一手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安西军,凉州人氏甚众。古来征战,女子送别夫郎,难免抚琴弹琵琶,可都尽是些生离死别,戚戚怨怨。唯独我凉州女子,一手凉州大便,却尽显沙场豪迈。大唐这前百年,安西这半壁江山,乃河陇人一刀一枪拼杀而出的。便是汗叔眼下这屁股底下坐着的铁门关,亦有我凉州祖辈洒下的鲜血……” 赵正话音渐高,手指戳地,一字一句:“汗叔!铁门关是大唐修缮的,是我河陇先辈口吐鲜血、披肝沥胆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它不是你回鹘的……” “天使……天使这是喝醉了呀……”巴特见赵正已然疯癫,心道这酒也没喝几杯啊,怎地如此激愤? “喝醉?我清醒地很!”赵正冷笑一声,“当”一下,摔掉了手里酒杯。 “蝇营狗苟,见不得阳光!” 那琉璃酒杯一触石料地板,顿时四分五裂,迸发而去,发出“飒飒”的声响。巴特见状恼怒不已,刚想拍桉而起,却见赵正忽然横手一抄,“锵”一声,横刀出鞘,二话不说,转身就捅向了那面军令大鼓…… 正文 187、女人啊,到底还是影响了我拔刀的速度… 刀尖刺破鼓皮,直递两尺。 那牛皮大鼓内一声闷哼,赵正刀势一阻,便双手握柄,横刃撩切,只听“察、察”两声,蒙鼓牛皮被锋利的横刀切成了破碎皮片,没了牛皮的遮掩,那鼓内所藏之人便往外滚出,赵正手起刀落,以有心算无心,刀刃带风,笼着那鼓面横七竖八一阵乱捅噼刺。刹那间血肉横飞,一地残肢。 鼓内刺客空间狭小,没有腾挪之地,被赵正一柄横刀扫过,顿时沾着即伤,挨者即死。 “赵正,你……”巴特一张脸顿时煞白,他没料到赵正早已经洞悉了自己的陷阱和布置,先下手为强,乱刀砍死了藏在鼓内的两个刺客。 这原本打算出其不意,趁其不备,以利刃划开鼓面,想从赵正背后偷袭。不料他心狠手辣,抢先出手,出手便刀刀杀招,竟是赶尽杀绝,没打算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汗叔!你的桉子发了,还不乖乖束手就擒,兴许可敦念你操持汗国内务,还能饶你性命!”赵正被溅了一身的鲜血,回身刀尖指向了巴特。 “你怎知这其中有人?”巴特一时蒙在了鼓里,他自觉做下的一切天衣无缝,更何况与约茹人的谈妥的条件,也是经过了赵正的允许。这细皮嫩肉,一脸魅惑之相的大唐使臣,不应该是个喜爱谈天说地,夸夸其谈的绣花枕头么?怎地今日突然发难? 不! 巴特看着那被溅了一脸血的赵正,那轻蔑的语气,脸上带着的睥睨的神色,那顺着脸颊滴下来的血迹分明在说,这天使一直在示弱,一直在欺骗,一直在等待时机。 可今天,是他巴特的主场啊! 巴特反应过来了,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刃,直上两步,要去挟持乞力柔然,谁知乞力柔然反应也是极快,站起就往赵正怀里扑。 “你休走!”巴特追上前,短刃递出,不料赵正横刀更长,一手抱过乞力柔然,一手挥刀,“当”一声,架开了一惊刺刀乞力柔然后背的短刃。巴特虽然没有赵正年轻,但身手还算矫健,一击不成,顺着那势转身又是一刺。 巴特早年间跟随老汗与安西军四处征伐,临敌经验丰富,此时虽使短刃,但动作却也一气呵成,用的是战阵搏杀经验,取的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他知道拉开距离,短刃不是横刀对手,于是不顾一切,想要贴身肉搏。赵正接下乞力柔然,一时分心不顾,此时巴特杀到背后,“嘿”一声,短刃便直往赵正背心捅去。 “赵郎当心!”乞力柔然被赵正单手抱着刚转了半圈,就见一点寒芒已至。身前护着她的赵正嘴角一抿,眉头紧皱,闷哼一声。他一手扶住就要摔倒的乞力柔然,转身一脚,踹在了巴特的胸口上。巴特毕竟年岁较长,已没了年轻时的灵活,被赵正一脚踹开。 巴特本以为一着得手,赵正立时便要毙命于当场,谁知刚才那一匕首捅去,只觉阻力巨大,竟是不能穿透,他心中大骇,隐约感觉已是被赵正全方位算计,一时心虚,捂着胸口顿时咳嗽了几声。 “咳咳……小杂种!” 巴特倒在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骂道:“你居然也穿了甲!” “老匹夫!”赵正啐了一口,呸了一声,“既是有备而来,连甲都不穿,岂不是与送死无妨?自北天山出发前, 开乐公主特赐软甲一副,原本只是为了有备无患,没想到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赵郎……”乞力柔然扶着赵正的手臂,她在赵正身后看得真切,那鲜血自他后背的粉色绸缎衣料中渗出,已然触目惊心。 赵正回头瞥了一眼,一手持刀,一手握住了乞力柔然因为紧张担心而微微颤抖的柔荑:“可敦护好自己。” 乞力柔然郑重地点头,弯腰从地上捡起了此刻手里的短刃,护在胸前。 “你们这对狗男女……”巴特分明从二人的目光中察觉出了什么,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指着赵正道:“不料你也是个爱慕皮囊的庸人,只怪我察人不慎,才棋走险招!早知今日,我便再等上一等,让你二人身败名裂……咳咳……” “我便倾慕赵郎又该如何!”乞力柔然毫不退让,道:“今日之后,有谁还会信你的鬼话!汗国是阿明的,不是你的!” “哈哈哈哈……阿明!?”巴特笑出了声来,“阿明此时在铁兰军自身难保,我已调西洲三千大军,汇合庭州两千人马,赶往铁兰军,只要此处尘埃落地,他们立时攻城。区区一千右武卫,她赵瑶林拿什么替你挡刀?可敦,你莫要再执迷不悟,放下你手里的短刃,离开你身边这挑拨离间的臭男人,他不过是长得好一些,在北庭,在安西,能护你左右的,是我回鹘勇士!” “我呸!”乞力柔然不为所动,“你野心昭然,我早已洞悉。只怪可汗,识人不明,我屡次上谏,他不仅不听,还嗤之以鼻,污我离间你叔侄之情。他有今日之祸,怪不得旁人。” “啧啧啧啧……”巴特一脸幸灾乐祸,举手望天,“汗侄!你看见了么汗侄,这便是你不顾阿史那举族反对,要娶回来的女人!你待她如神,她却对你嗤之以鼻!如今还勾结外人,要毁我汗国于一旦啊,汗侄! 你们等着,我定要将你们这对狗男女碎尸万段!来人啊! ” 巴特眼泪横流,那声音凄厉无比。听得人头皮发炸。 “你少惺惺作态,白日发梦了。”赵正冷笑一声,“你且竖起耳朵,听!” 巴特不知赵正意欲何为,他侧耳一听,只听门外也响起了金铁交鸣之声。再一细听,似乎墙下关前大营也陷入了一阵鸡飞狗跳,有人高呼着什么,只是隔着鼓楼的墙,他听不真切…… 胡三大忐忑地离开了一楼,挂着红灯笼回到了鼓楼的三层。 这一路上,他悄悄地挂了弓弦,抽出了精心挑选的箭失。 他不须等待赵正的命令,他上楼来,就只是为了发令。 他便是赵正的发令人。 楼上关城军不过五人,胡三大端着弓,一箭一个射倒了两个,随后丢下弓,抄起弩,射倒了第三人,然后扯出横刀,噼翻了第四个、第五个…… 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他爬出了阁楼,爬上了屋檐,却感觉身后有人拉住了他的腿,随后腿上一疼、 胡三大回头,那不过是一箭没有射死的关成军军卒,一刀砍在了他的大腿没有覆甲之处。胡三大回身一刀,砍在了那人的脖子上,鲜血迸射而出,喷了两尺高。胡三大看也没看一眼,忍着疼痛站起身来,而后听见一层有人摔碎了酒杯…… 胡三大挂上了红色的灯笼,高高地挂在了鼓楼三层的木檐上。 然后转身看去,只见关前大营外,那一处不起眼的山腰间,数点红色的光芒紧接着亮起。耳边呼呼刮来的风里,似乎也听见了营内传来了马蹄“隆隆”的声响…… 动起来了,都动起来了。 罕拿被右武卫从营帐中携起,也不知要去何处。出得帐来,只见面前的右武卫已是全副武装,战马也披上了战甲。额朗多吵吵嚷嚷,被右武卫的队长一刀把子磕在了嘴上,肿得老高。 “不是苍宣侯不信任罕拿王子,只是兹事体大,有些事,王子知道的越少,对王子越好!此时大计将成,王子请随我等登城!” 罕拿一脸茫然,转而满脸兴奋:“怎地是今日?我便知道,赵元良要对付这狗贼巴特,可我就没想到居然会是今日!快,给我一匹马,我要去助阵!” 右武卫面面相觑,当下便有两个军士将他摁在了马背上,“王子只管跟着我等,勿要擅自行动,再过一时,便是兵荒蛮乱,兵荒马乱!” 额朗多摸着脸,流了一脸的泪,眼神愤恨,却不敢造次,他托着罕拿,瓮声瓮气道:“这苍宣侯也没把我们当做自己人,哪有这般对盟友的!” “想来,他也并不完全信任我们。额朗多你省些力气,只要我们卖力杀敌,岂容赵元良不信!” 两人在右武卫营前,被人七手八脚地穿上了铠甲。罕拿还未摸清方向,便听右武卫有人道:“队正,挂红灯了!” “好!”那队正持起了长枪,“带着我大唐战旗,随我抢城!” 四十余骑人马冲出了营区,一路上马蹄阵阵,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关城军各营原本接了密令,整装待发,等待汗叔军令,围杀右武卫与宿卫军,谁知人来人往,厉兵秣马之时,却见一队明黄色铠甲的大唐骑军,脸覆面甲,手持利刃,大马横冲直撞,刀枪乱砍一气,率先动起了手,当即便有人高呼,“唐军冲营了,唐军冲营了!” 可这喊声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很快,营内各处忽然起火。宿卫军同时发难,火箭盖天而起,覆地而落。箭失点燃了帐篷和粮草,木车在渐渐燃起的大火中也跟着熊熊燃烧起来,不一时,火光冲天,各营皆炸。 放完了火的宿卫军便丢下了营寨,眼看唐军冲到了城下,于是一起杀出,移开城下挡路的拒马鹿砦,指示沟壑、拦马索。右武卫挟带狂风卷过,一路畅通,直扑关墙。等到得墙下,只见通往墙上的墙阶厮杀成片,朗多秦带头,身后十名右武卫脚下,躺了一地的关城军守墙军士。 墙阶上挤满了人,朗多秦刺断了长矛,便抄起大斧,横扫千军。尸体自石阶滚落,被掀翻的人自关墙上惨嚎噗噗摔下。身后跟着的右武卫长枪四处递出,捅脚捅肚子,战阵不断前移,眼看已是杀到了墙头。 “朗多秦将军!增援到了!”那队正骑在马上,高声喊道。 朗多秦正自奋力向上,听声回头道:“此处已无虞,你从别处绕上,靠近鼓楼!” 队正二话不说,大手一挥,“纵马践踏,不留活口!” 营内五十右武卫,早已对铁门关关前大营、关墙等各处要点熟记在心,演练娴熟。深知何处紧要,如何牵制,如何破城。此时按赵正计划,分头行进。 右武卫常年与吐蕃下勇武军交战于河西,攻城拔寨、野地野战无不精通,战阵娴熟天下无双。他们甲坚兵锐,士气高昂,吐蕃人尚且不放在眼里,区区关城军,又算老几? 当即两匹大马自城门右侧蹬墙,身后数十名右武卫甲士持锐跟紧。战马冲散了要冲下来抄朗多秦后路的关城军阵,马上骑士长枪跌出,顿时杀得人仰马翻…… “你可听见了!?可听得清楚?”赵正指着门外,对巴特道:“汗叔你大势已去,束手就擒吧!” 巴特早已听见了厮杀之声,但他岂会坐以待毙?他手里有四千人!就算关城军再废物,右武卫与宿卫军再能打,他们能打得过四千人?一人一口唾沫,他也要淹死这帮不知好歹的亡命之徒。 更何况,城外还有约茹人。只可惜,还没有到约定的时辰,否则只要大门敞开,约茹人趁乱而入,就面前的赵正与乞力柔然,他们拿什么抵挡? 巴特哈哈大笑,“天使好算计啊!那你还在等什么?你杀了我啊!你来啊!再过半个时辰,约茹人就要攻城了,我看你能笑到何时?你来杀我啊!?你能杀我吗?” 赵正皱了皱眉头,uu看书 www.uukanshu.com 若不是不敢动,他早已经将眼前这个老匹夫大卸八块。只是背后中的这一刀,虽然有软甲护体,但仍被刀尖捅穿了寸许。他能感觉到血流如注,身体渐渐有些发冷。 他不能主动上前,也企盼这这老匹夫没有看出他的伤势。一切等门外结束,打开大门之时,谁的人先进来,谁便赢了。 乞力柔然聪慧,她也明白赵正受伤,正自强撑。此时不动声色,死死地捂着赵正的后背,但她显然已是捂不住那越渗越多的鲜血。鲜红粘稠的血液自指缝间,顺着她如白脂般的手指流淌进了袖口,再顺着手臂,流向了腋下、胸前。一滴一滴的鲜血低落,摔得粉碎,四溅。 “你受伤了?”巴特抓住了这细节,都市笑出了声来,“什么软甲护体,还不是吃不住我这一刺?” “受伤了也不怕你!”赵正也跟着笑,“不信试试?” 巴特往前试探地迈了一步,赵正不出意料地护着乞力柔然退了一步。巴特于是再往前去了一步,赵正再退一步,可乞力柔然的后背已经贴在了大柱上,再没了退路…… 正文 188、水龙出闸 , 这紧要关头,赵正眼角余光瞥见胡三大身形闪现,却听“嗡”一声弓弦响起,一支利箭自二层射来。 几乎与此同时,关上的鼓楼大门也“砰”一声被人从外砸开。 胡三大挂上信灯之后,自屋檐返回阁楼,急忙顺木梯下楼助阵。眼见赵正已被逼入死地,连忙弯弓搭箭,朝巴特一箭射去。 谁知巴特警觉异常,听到身侧后上方弓弦之声,连忙矮身就地一滚,躲过了这支要命的箭失。那箭失去了目标,“叮”一声磕在了石地板上,溅起了一蓬火花。 趁着这空隙,赵正连忙拉着乞力柔然退避,离开了这处死角,转向了木梯。 却见洞开的大门外一片混乱,药罗炎持锐与十余人战在一处,已是无暇顾及。鼓楼内便冲进了四名关城军军卒。恰好见到狼狈躲箭的巴特,于是一起涌了上去,护住了左右。 胡三大第二箭发出,却只射倒了一个不起眼的兵丁。巴特大骂一声,指着要上楼的赵正,“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开城门,灭灯!” 他一边大喊,一边冲出了鼓楼,抬眼看去,只见右武卫已上了墙头,左边朗多秦开路,身后数名右武卫军士紧紧护着身后,朝鼓楼而来,右边数匹战马嘶鸣,额朗多手持骨朵,正挥舞狠砸。墙头百余名关城军,因墙头地势限制,不能一拥而上,于是都堵在了上边,被右武卫的长枪横刀铁锤斧头阻挡,不能前进一步。 左右唐军递进,鼓楼处便只剩下了巴特身边几名亲卫。药罗炎越战越勇,隐隐有了以一当百的架势,巴特的十二名亲卫加上二十多鼓楼守军,被他杀了大半。此时听见声响,转头看去,只见巴特正往外跑来,无奈身边仍有人拖住缠斗,眼看那巴特身边人越来越多,有人看唐军杀上了墙头,竟是准备结绳跳城而逃,于是甩手一斧头,便掷了出去。 “老贼,看斧!” 那长柄大斧转着圈,带着呼啸的风声卷向了巴特,斧柄扫倒了沿途几名护主心切的走狗,斧刃砸断了他们的狗腿,但大斧去势已消,“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巴特惊出了一声冷汗,再抬头看那药罗炎,赤手空拳拎住了一名亲卫的脑袋,大吼一声,两手合力一捏,竟是将那人的脑袋上的兜鍪也捏扁了。 鲜血喷了药罗炎一脸,他丢下手里的尸体,转身抓了一根矛,看向了巴特。 “走,快走!” 巴特哪里还能呆得下去,手下结绳不过丈余,远远不够,于是巴特便随手扯下了一面狼旗,七手八脚地连接起来。 一边接,一边看。 关前大营四千人,为何这墙头上全是唐军? 他哪里知道,三百宿卫军已将墙下堵得水泄不通,各营早已被赵正打乱了节奏,匆匆赶来的人马并不齐整,先是被宿卫军一阵箭失急袭,损失了相当一部分,好不容易靠近了,便又是拒马,又是鹿砦,还有自己挖的沟。夜间可视不良,人马掉进了坑里,被绊马索成片绊倒在地。 头顶上箭失仍在横飞,爬过了拒马的步卒定睛一看,身着白色盔甲,头戴圆顶盔帽的宿卫军已是列队在前,一声令下,手牌举起,弯刀直往这些散碎如同溃兵的头上挥去。 “关城军听着!巴特谋反, 蓄意谋害可敦,已被诛杀。尔等速速放下手中兵刃,跪地投降。可敦仁慈,不追究尔等从罪!” 宿卫军齐声大吼,关城军如丧考妣。 正各自惶然之时,却听墙头呼哧作响,抬头看去,只见鼓楼上挂起的灯笼烧着了起来。原来是墙头的关城军引弓,射落了一只灯笼,那灯笼落在了灯串上,立时便引燃了一场大火。 墙头关城军副将高声大喊:“汗叔尚在!是大唐使臣勾结宿卫军,妄图矫诏!关城军听令,抢上关墙,杀尽唐狗!汗叔与约茹人已商定了和约,想想龟兹的两万弟兄,给他们个回家的机会吧!” “莫要听奸佞胡言乱语!宿卫军忠贞不二,只护可汗可敦,关城军的弟兄,若是连可敦都不相信,尔等还能信谁?” “可可敦与大唐使臣勾勾搭搭,她又何德何能?回鹘虽为大唐属国,可大唐又给了我们什么?无非是这几十年的征战,弟兄们,你们谁家没有阵亡的兄弟,哪座毡帐又没有挂过我回鹘勇士的遗发?杀了他们,杀上墙来!我们从此退出安西……回草……” 话音未落,鼓楼上忽然“嗖”一声响,自二层射出了一支箭失,将那不断挑拨的副将射下了城墙。那人惊呼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这墙下墙上,终于安静了下来。 胡三大喘匀了几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絮絮叨叨,好不烦心!” 他笑了笑,伸腿踢了一脚身边的回鹘关城军的尸体,随后一阵龇牙咧嘴,眉毛拧在了一块。 “元良,你轻些!” 赵正捂在他的胸口,乞力柔然用短刃挑断了他覆甲的牛皮带。 楼外大火已经点燃了木檐,火光让二层逐渐亮了起来。 赵正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他的盔甲,只见胡三大内里贴身穿着的战袍上已是被鲜血浸透。 方才为了护住赵正和乞力柔然,胡三大被冲上楼的关城军捅了两矛,一矛捅在腿上,一矛捅在胸口。虽然有甲胃护身,但尖锐的矛头仍然捅穿了铁片。 赵正闭上了眼睛,他察觉到了胡三大的胸口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正在汩汩地往外渗透血液。 他仔细地掀开那绸缎战袍,粘稠的血水在灯光下呈黑色,伤口皮肉翻卷,露着被捅断的肋骨,白森森可怖。 “元良啊……”胡三大仍旧在笑,他伸手去摸赵正的脸,“我总算,总算护了你一回……” 乞力柔然不禁捂嘴,双眼渗出泪来。赵正分明感觉眼眶灼热,嘴唇兀自颤抖,但他不能像身边的女人一样,只能束手无策,无能流泪。 他撕下了胡三大身上的衣料,道:“你别睡过去,等这次挺过去了,我给你请功。” “我……我想当将军……”胡三大咳嗽了几声,“想当大将军……来着……” “老子给你写张圣旨。”赵正绕过胡三大的胸膛,将布料围紧,缓缓地扎了起来。 因为疼痛,胡三大眉头紧皱,“嘶”了一声,“我还……没娶媳妇,没生娃呢……” 赵正摸向了他腿上的伤,嘴里道:“平凉女子,任你挑选。” “回鹘的也行,还有龟兹的,焉耆的。”乞力柔然帮着卸去了胡三大的裙甲,然后一手摁住了他仍在流血的伤口,一手抹着脸上的眼泪哽咽道:“还有a盘陀的……” 胡三大的目光移了过去,“都如……都如可敦般漂……亮?” “比我好看呢!”乞力柔然使劲地点头。 胡三大深吸一口气,还想再说,但剧烈的咳嗽让他开不了口,赵正察觉他可能伤及了肺部,此时不宜再闲聊下去,于是托起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你莫要再说了,想些好的……” “哪有好的呀……”胡三大终于也流下了眼泪。汾州大灾大荒,兵祸连年。家中兄弟六人,四人战死沙场,最小的兄弟却活活饿死在母亲的怀里。好不容易不打仗了,可粮田被官宦兼并了,老娘连遭打击,哭瞎了双眼。这才不得不带着她与族中唯存的族弟,一路到了凉州。 碰见人都不敢说自己当过兵,怕被人拉去充了府军的缺额,不是怕死啊……那年头死有什么怕的,活着才是煎熬吧?日日天亮便想起战场之上,那血流成河的场面,每夜一闭眼,就看见四个兄长残肢断臂、身首异处的情景…… 死了该是解脱才是,可人死了,老娘谁来照顾?胡氏族弟年幼,又能有谁来照顾? 胡三大拉着赵正的手,颤声道:“如今不怕了……元良啊,平凉会照顾他们的,对吧?” 赵正早已泪如雨下,不能自已,想说些宽慰的话,可那些话到嘴边,又如何说得出口。 他静静地抱着胡三大,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滚滚之声。 段柴拉开了堤坝,大水汇聚一处,冲开了最后的拦阻,便一往无前,自峡间,顺着山势,如同呼啸的兽群奔腾而下。水势自高向低,裹挟泥沙、冲撞山石,挟带被拍断的原木,又如万马齐音,争先恐后。 洪峰如墙,天地俱震。 八百右武卫列队跟进,马蹄声被那洪水爆发的动静掩盖。段柴全身披挂,他举着火把,任战马踏碎泥泞。 大水盖过,人马俱甲的大唐右武卫重骑将士逐渐加速。黑暗中风声更紧,在狭长的山谷间猎猎作响…… 药罗炎带着一身的血污上了楼,默默地看着乞力柔然抱着赵正哭得像个泪人。 罕拿也冲了进来,高声道:“苍宣侯,约茹人来了!” “早在预料之中。”赵正将胡三大交给药罗炎,起身道:“赵大柱呢?” “赵将军和额朗多在清理墙头,宿卫军也放弃了城门,正退守墙阶。” 赵正看了一眼胡三大,又看了一眼乞力柔然:“大战才刚刚开始,药罗将军,可敦与我兄弟,便交予你了!” 药罗炎右手握拳抚胸,“谨遵天使军令!” 赵正点点头,便跟着罕拿出了鼓楼。关墙上一片狼藉,处处都是堆叠的尸体。右武卫正忙着清理尸堆,准备滚石檑木。墙外,约茹人亮起了火把,沿着山势一路逶迤。墙内,关城军仍在抢夺墙阶,与宿卫军战成一片。 宿卫军抽调了一队协防墙头,弓箭手立于女墙之内,队正向赵正一路跑来,单膝跪地行礼。 “天使,奉可敦与狼领军令,铁门关宿卫军尽听调遣,若有差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守好墙头,教约茹做人!”赵正扶着女墙,断然喝道:“点火,竖旗!” 一堆一堆的篝火重新点燃,照亮了整个铁门关。城墙自两侧山体间延伸而出,横亘在了关内关外。墙内厮杀频仍,墙外约茹大军正在列阵,准备攻城。 一支带火的箭失自女墙飞出,落在了两军阵间。右武卫立起了大唐军旗与“赵”字号旗,宿卫军则把带来的镶边狼旗竖在了一侧。墙上白色战甲与明黄战甲混在了一处,刀枪出鞘,强弓出韬。 尖顶兜鍪、圆顶兜鍪、毡帽、束发,鱼鳞甲片、札甲甲片、锁子甲…… 还有横刀、弯刀、长枪、长矛、步槊、马槊、拍刃、铁锤、大斧、狼牙棒…… 唐军与鹘军并肩站在了一处,他们相互打量了对方一眼。 不同的长相,不同的铠甲,不同的兵刃,不同的笑容。 “兄弟,哪人啊?” “乌尔都,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并州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挺远的?” “离着五千里吧!” “大唐何止万里,五千里不算远了……” “哈哈哈哈……刀子嘛,亮亮的!” 大战前众人欢笑声此起彼伏,可便是此时,关前大营变化突生。 第一浪洪峰在厮杀声中悄然接近,毫无预兆。 可无论墙上墙下,都感觉天地变色,地动山摇。便是战马也不安起来,来回踱步,马缰紧了又紧,却不见停歇。 约茹阵前有了一些骚动,跳墙被他们救下的巴特此时也正自迷茫。 可是地震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四处张望,只见天空月色正好,云开雾散。又见四处高峰巍峨耸立,不见异常。 可脚下的震颤越来越明显,竟如排山倒海,万骑冲锋。 “抓稳了!”赵正坐在鼓楼前的石阶上,感觉身体也跟着颤动起来,这石墙先是缓缓轻摇,随后剧烈上下震起。关城军们不知所以,感觉身后有群狼万匹正自靠近,uu看书 www.uukanshu.com 他们停下了攻伐,纷纷回头看去。 却见黑暗之中,远处一墙乌黑的影子,自两山间扑面滚滚而来,在月光下如翻腾的黑沙暴,卷夹着毡帐、车辕、木栅、拒马、鹿砦、旗帜,奔腾、拍打,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片甲不留,扑灭了营中大火,撕碎了敢于阻挡的一切,黑暗接踵而至,洪峰刹那间杀到了眼前。 所有人都看呆了。 “宿卫军上墙!” 有人高声提醒,宿卫军醒过神来,连呼狼神显灵,也该是汗叔巴特作孽,竟是引发了山洪水啸。好在狼领让他们抢了这墙头,否则此时,怕是在铁门关内避无可避,死无葬生之地。 他们牢牢地占据了墙阶,墙下关城军顿时哭爹喊娘,要挤上墙去,却被宿卫军一轮长枪,捅得失魂落魄。 “不打了,狼神发怒了,快让我们上去……” 他们痛哭流涕,企望对手的原谅。但更多人丢下了手里的兵刃,跪在地上,朝那洪峰祷告。 但这一切都太晚了,水龙出闸,他不认亲疏,更不认信仰,他集合天地力量,便是为了洗涤这铁门关的肮脏…… 正文 189、厚积薄发,名盖千秋! , 洪峰如移动的长城,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处于低洼地带的关前大营冲成了随波逐流的木屑残垣。关城军瞬间被十余尺高的水浪淹没,人群混着战马,看着身边的拒马鹿砦如浮萍一般被滔天大浪掀起,跟着一起上了天。 第一波浪头重重地拍在了关墙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脚下的震颤越发强烈,如同野牛咆孝自身下滚滚而过。乞力柔然抓住了赵正的手臂,静静地听着那浊浪冲击声中传来的惨叫声、呼救声。 “赵郎,这关墙能承受得住吗?” 赵正点头,握住了乞力柔然的手,道:“关墙地基深重,墙砖用的是山石,以糯米汁粘固。唯一的弱点在孔雀河的河道上,那里关墙跨河而建,没有根基,容易冲垮。一旦有处卸力,这里便就安全。” 说话间,第二波大洪峰紧随而来。赵正的蓄水工程构造,分前后两波释能。以第一波两个蓄水池为主力,冲垮沿途屏障。水流遇到阻碍,速度减缓,但会形成高浪。第二波一路坦途,洪峰平稳,但速度极快。 第一波洪峰碰撞在关墙上,不能逾越便既回流。 侥幸躲过了水浪的关城军军卒不顾一切地往两侧高地上奔跑,但此处山势险峻,无路可走,于是他们抱着水中四散的原木、车架,浮于水面,感受正飞速地向后退去,回头一望,只见原本篝火通明、军旗林立的关前大营此时此刻已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便是月光下一片星波激荡,四处都飘着尸体、毡帐碎布…… 洪峰过后,孔雀河便就成了暗流。有人被卷进了黑暗之中,被孔雀河拖拽着往关墙下的河道拉去,他们大声地呼救,却被河水灌漫了口鼻,声音变成了奇怪的一连串“咕咕咕”,他们伸着手,企盼有人能拉上一把,但这附近所有人都在奋力逃离,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 他们浑身湿透,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逃离了水面,他们劫后余生,便暗自庆幸。 可耳边紧接着便传来了水流碰撞的巨响。 前后两波洪峰终于撞在了一处,若是说第一波的水量足以摧毁关前大营,那第二波撞上前来,便是完全为了收割这落水人的性命。 幸存者们亲眼看见了往回退流的水浪忽然间便像发了狂一般,瞬间就涌起了三丈多高,比之方才的巨浪,还要高上一倍,身下的水面也陡然直升,那浪趁着空荡荡的关前“空地”,呼啸而至,盖顶而来…… “走!”赵正拉着乞力柔然离开了鼓楼前,两人跌跌撞撞,扶着女墙避开了从头越过的水花。乞力柔然侧头看去,却见黑暗中的月光下,关内竟是怒海狂涛,一片汪洋风暴。 “防浪!”赵正朝着墙头一脸茫然呆若木鸡的右武卫与关城军大声地喊到。这些人西北的汉子还从来没有见过戈壁滩上发大水,竟是恐怖如斯。 两波水流来回激荡,便又撞向了城墙,那墙不过三丈余高,浪头一翻,便滚了过来。冰冷的水花夹带凌厉的风声,拍在了众人的脸上,身上。当即便有人把持不住,被大浪直接带下了城去。 赵正将乞力柔然护在了身下,蜷在了女墙下。坚固的墙体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隆隆”直响,摇摇欲塌。耳边传来了鼓楼被巨浪冲撞的“嘎嘎”巨响,趁着浪头一过,赵正抬头看去,只见那三层鼓楼木质楼体被拦腰冲撞,瞬间崩塌,碎石残木如雨点一般,随着水花一道,落向了墙外。 便就在此时,靠一侧山体的孔雀河河道也终于撑不住了,暴涨的水位淹没了关墙,两波巨浪前后袭来,那一截城墙应力未散,霎时间便土崩瓦解,轰隆一声,垮塌而下。 在关墙上触手可及的水面顷刻间便退了下去,水流顺着墙根直往河道灌涌,它们汇聚于被冲开的城门或是关墙的缺口,抛下被肆虐过的关前大营,顺着孔雀河与狭长的铁门关通道,直扑向下游的约茹大军。 “整军,备战!” 赵正站起身来,感觉背上的伤口被冰冷的水流刺激地剧痛无比,他龇牙咧嘴,恶狠狠下令:“洪峰过后,全军掩杀!” 罕拿被额朗多死死地抱在手里,此时见洪水向关外泄去,登时挣脱了额朗多。一边为赵正披甲,一边啧声称赞,“苍宣侯,你这使的什么计策?为何能引水退敌?” 赵正对罕拿本就不厌恶,此时又见额朗多为了抢下墙头,也负伤多处,便知罕拿真心依附,便笑道:“借势借力而已,借地利之势,借自然之力。二者缺一不可。三王子你记着,日后独当一面之时,需谨记因势利导,水到渠成,凡事以‘势’为重。送你八个字,顺势而为,逆势改命。” “苍宣侯教导,罕拿谨记在心!” 墙上众人惊魂未定,此时望着仍旧源源不断的洪水从身下城门涌过,一时间更加对赵正佩服地五体投地。 关城军四千人啊。 谈笑间灰飞烟灭。 少数能活下来的几个,跪在高处,也如丧家之犬,不足为虑。 朗多秦也是头一次见到这大水的威力,作为苏毗人,黄河发源地长大,水势自高往低那轰隆巨力自是清楚,只是他没想到,还真的有人能像汉人话本里说的那般,引水淹城。心中不免对这个妹夫又敬畏了几分。他走上前来,咧着嘴笑道:“从今日起,元良该要名扬天下了。” 赵正笑了笑,没有表态。他不在乎名扬天下,名扬天下的人没几个有好下场。暗搓搓地挖坑,他不香吗? 赵正活动着关节,抬头看向了一旁的唐军战旗。 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利用了巴特,特意选在了今夜,对上下约茹双线同时开战,如今首战即将告捷,东线收复焉耆、尹州,解除龟兹、西洲之围指日可待。西线疏勒有梁珅内线策应,大约也不在话下。 他想低调做人,这样日后步入朝堂能少遭暗算。但时势造英雄,此战若成,日后他再想扮猪吃老虎,也怕是没有了这个机会。 约茹人先喜后悲,眼看即将拿下铁门关,将回鹘两万主力锁死在龟兹,进而一举歼灭。然后他们便能直上北庭,攻取庭州,迫使回鹘彻底臣服,永世不得翻身。 只要能拿下铁门关! 便就在今夜,这胜利关头,他们却见识到了安西这一年中连雨都下不了几粒的鬼地方,突然爆发的惊天山洪。 巴特虽然算不上老奸巨猾,但山河震颤、孔雀河忽然涨水让他意识到了情况不妙。他向约茹人要了一匹马,借口要去见茹本,转身策马,还未走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嘈杂,他回头看去,只见火光下,铁门关城门洞开,门板被水流冲倒在地,大水夹卷着人、马、料直冲约茹阵前。 约茹大军一时退避不及,让那大水淹灭了火把。水流冲倒了人群,冲向了后军,一瞬间便及膝而来,军中顿时大乱,进退失据。战马嘶鸣着掉头,将军高声疾呼:“往高处跑!” 于是,原本严阵以待的军阵散成了一团乱麻,两侧的军卒纷纷丢下手里的物事,或骑马,或步行,要往旁边山体上冲,可那山势陡峭,攻城阵型又极为紧密,一旗接着一旗,一领挨着一领,千户前后相连,五千余人顿时拥堵不堪,相互踩踏。 战马想跳过孔雀河,可河水连涨数尺,河面早已阔成了湖。蕃军连人带马摔进河里的不在少数。还站在岸上的,看不清黑暗里的情景,扑腾着也往水里跳去。可孔雀河河水湍急,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再抬头时,便又听见轰隆一声,铁门关的一截城墙,轰然倒塌。 巴特被眼前滔天的巨浪顿时惊呆当场,他想也没想,撂开马蹄便要跑路,可眼前一片混乱,各军为了逃命,相互倾轧,人群拥挤。而后军未淹水者,只听前军混乱蔓延,不知发生了何时,正自恍然间,水龙已自天门关咆孝而下,盖脸而来。 那浑浊的泥水并不单纯,其中尸体、枪棒、石块滚滚而下,砸在身上、马上,其力不能抵抗,便纷纷倒地,再被水流托起,往下冲去…… 那哭喊声、骂娘声、马嘶声,连水浪都没盖住,它们从黑暗中传来,竟是在数里之外,也教人听得清清楚楚。 关内的水已不足膝,孔雀河的河水也恢复了常位。宿卫军们嗷嗷直叫,立时便要冲下墙去,杀约茹人一个片甲不留,却听身后一阵马蹄践踏水塘的声响,于是纷纷回头望去,看见墙下一行火把延绵而来,及到近处,竟是人马俱甲的唐军右武卫重骑。 那领头将军脸覆面甲,看不清容貌,可身姿挺拔,胯下骏马盎然而立。不是段柴又是谁?他手中倒持长矛,抬头问道:“侯爷何在?” 赵正露面,“都到了?” “右武卫七百五十人,黠嘎斯轻骑兵五百人,已在后队紧随,皆已到位!” 那声音洪亮,在山谷间来回激荡。 墙上宿卫军顿时群情亢奋。 “黠嘎斯不是走了吗?怎地又回来了?” “天使居然瞒天过海?他原来早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约茹人要完了,要完了!” …… 赵正看了乞力柔然一眼,后者点了点头,目送着他在朗多秦、额朗多的护卫下下了城墙,墙上五十右武卫此时已不到半数,其中多数负伤,但他们仍然紧紧地跟随赵正,回归了队列。 赵正上马,抽出了横刀。 “大唐将士!约茹人大势已去,追上他们,砍死五个不算功,能杀十人者,赏钱千贯,活捉茹本者,请功封爵!” 右武卫在营地里憋了快一个月,早就两眼发绿,此时眼见一汪洪水将数千人冲得全军覆没,一路预想中的抵抗却是半点未见,心中对赵正更是敬服。又遇痛打落水狗之事,还有赏钱甚至封爵,谁不是积极肯干?便有口不择言者,当场高声嚷道:“侯爷千岁!我等誓死追随!” 人群顿时起哄,连段柴都压不住。 赵正回头看了一眼,“那可不兴乱吼啊!” “哈哈哈哈……”右武卫轰然大笑起来。 “再说废话,人就跑了,跟着我,杀!”赵正脸色一凛,神色一收,双腿一夹马腹:“驾!” 战马蹚开积水,飞溅起的水花溅在了城墙上,出了被冲开的城门,右武卫喊杀震天,顺着一地狼藉,朝下杀去。 城墙上的宿卫军已然羡慕不已,可军马皆失,此时出城,只能步战。但靠着两条腿,又怎能追上右武卫的步伐。宿卫军们懊恼不已,可心中仍存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他们也算是大唐的军队,他们也想跟着大唐的军旗,冲锋陷阵。 药罗炎望向了乞力柔然,拱手肃立,“可敦……” 乞力柔然扶着女墙,看着赵正消失的黑暗里火把延伸,她回头道:“迎上去,抓住巴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药罗炎转身,“一队留下,其余人跟着我,杀蕃狗!” “杀蕃狗!” “杀蕃狗!” …… 大唐兴庆三年七月,鹘相阿史那药罗葛巴特谋反,勾结吐蕃下约茹,于铁门关外伏杀可汗阿史那药罗托。至八月,唐将赵元良引博湖之水水淹铁门关,回鹘守军四千余尽殁,孔雀河下游六十里皆可见关城军尸身。是夜,唐、黠、鹘联军趁势突入吐蕃下约茹关前大营,夜袭拔营十六座,斩五千级,俘蕃民、役、奴两万,获牛羊、辎重无算。 此役,蕃人殁于洪水者六千余…… 同月,玄甲军自大漠西出,攻取上约茹重镇疏勒,焚粮草六十万石,戮蕃军伤者数百,蕃人回救,唐军避而不战。南下经英吉沙、莎车、朱俱波等镇,收安西遗丁两千余人,屠蕃民、奴、役两万余,毁粮三十万石。 九月,蕃军上约茹断粮,遂退出石头城、龟兹战场。唐安西军、鹘右部万余,鹘汗庭龟兹两万余计三万,反攻夹击,上约茹一触即溃,于疏勒战场遗尸万具后南撤。沿路饿殍满地,伤者无救者甚众。 兴庆三年十一月十六日,玄甲军攻取安西重镇于阗,截上约茹溃军于阵前,追兵至,蕃军覆灭。 同日,鹘将药罗炎领龟兹、西洲鹘军,东克尹州。 安西收复。 ——自《正唐.西北边乱》 (本卷完) 正文 190、说甚呢?牙给你撬掉! , 长安.大兴宫。 战报自漠北传来,尽管用了八百里加急,但其时已然入冬,北天山大雪阻隔,漠北草原万里冰封。 早在九月时,赵正已上过奏表,请求圣人加封阿史那明。那时上约茹在疏勒兵败,安西战局只等玄甲军攻取于阗,切断上约茹退回高原的退路,便要盖棺定论。但赵正不喜画饼,没做到的事更不愿意提起,于是在奏表中并未言及后续可能的战况,但当时联军在东西两线已然大捷,这份奏表更是让朝堂震动。 没想到时隔两月,更让人振奋的第二份奏表递到了圣前。 兴庆帝裹着裘,端着手炉,坐在龙椅上。内侍高隆盛将圣人方才刚刚喝过了汤药碗端到一旁,恭恭敬敬地将奏表递了上来。 “圣人,安西收复了。”首辅林仲小心翼翼地拱手,他怕说得太快,陛下遭不住。 果不其然,兴庆帝拿着奏表的手显然抖了一下,便立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收复……收复了?” 林仲点头,道:“兵部尚书左恩庆已派人去核实了。” 兴庆帝端着手,皱着眉头,使劲地憋着喉咙里涌上来的奇痒,胸口剧烈起伏,竟是疼痛无比。 “陛下莫要激动。”高隆盛连忙伸出手,轻轻地拍打着兴庆帝的后心,圣人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我这痰症……咳咳……林相你说与我听。” “是!”林仲道:“此次安西之战,玄甲军携丁藏民,占了于阗,不仅屠了上约茹数万民、役,更是抄了上约茹大军的后路。约茹人自疏勒兵败后,两月未进粒米。南撤途中又无补给,加之天气愈发寒冷,一路上冻死、饿死八千余人,到得于阗已是奄奄一息。安西军趁势在后掩杀,上约茹一万四千人……全军覆没。此役过后,上约茹怕是要从吐蕃六茹中除名了……” “这赵元良……咳咳咳……”兴庆皇帝面色潮红,喘着粗气道:“打的竟是此等绝户仗……” “谁说不是呢!”林仲道:“打得约茹人都开始吃人了,此等情景,便是景中叛乱,大唐也未曾出现过。其人用兵善谋、善势,统合军力能力之强,臣亦甘拜下风。只是让他领安西军,也未知是福是祸!” “怎么说?” 林仲沉吟道:“赵正此人,自凉州发迹,虽依靠凉王殿下,但经数战亦能看出此人确实可堪大用。只不过看小看大,月牙泉、吐谷浑、安戎军、铁门关乃至整个安西战局,其人铁石心肠,连自己与身边亲近人都往往不顾,带兵打仗,也多以弱胜强。因军纪严明,赏罚分明,在右武卫军中威望颇高,更不用说是他一手创建的玄甲军……如今,若是让他在安西经营数年,保不齐……” “够了!”圣人伸出手,制止道:“我知道你要说甚。既然你想让他回来,那你举荐一个能接替他的人。我不指望你派的人能如赵元良般开疆拓土,我只须他能固我疆土,守成便可。” “这……”林仲张了张嘴,“倒是有人可去,只怕陛下不允。” “徐王?”兴庆帝冷笑一声,“赵元良二十岁,徐王殿下也二十岁。可你看看,这二人可能相提并论?你死了这条心吧!” “并非徐王!”林仲连忙摇头,否定道:“臣说的是营州都督,康陆。” 兴庆帝一时怔住了,“小六子?” 林仲点头,“便就是皇后千岁的干儿子。康陆此人虽然善钻营,逢年过节都往长安各府中豪送大礼。但他有带兵的本事。营州这些年,也是对付契丹的一把好手。” “不行!”兴庆帝想了想,一口回绝,“至少眼下不可。安西军政未复,回鹘人又未必真心臣服,须得有熟知西北边务的人才是。赵元良干得挺好,有他在,回鹘人不敢反复。让康小六去,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基,又要重新开挖。等等吧,等一年再看。” 林仲面露忧色,摇了摇头,“那便遵圣上旨意便是,但这赏功……” “小功大赏,大功小赏。既然林相有所顾虑,那便加封他安西都护之职。左右他领了安西军,就已然是顶了都护的职。如今给他一道旨意,让他名正言顺吧。”兴庆帝说道这,忽然一皱眉头,啧了一声,道:“林相,你说这个赵元良,若是让他在西北再待几年,朕能给他什么位置?兵部尚书不过三品,他赵正这个都护已是四品了。” 林仲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茬。心中却道,外臣四品已是高位,更何况是领兵打仗的武将。再往上,便是节度使了。 初闻赵正之名,还是在兴庆二年,那时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可这才不到两年的时间,这人就已经做到了安西将军,上府都护。来日若是让他领了凉州军在吐蕃再灭几个茹,那等他回朝听职,那是站在兵部尚书的左侧,还是站在右侧? 直奔柱国而去啊! ! 林仲一时已是代入了赵正的视角,曾经有人说凉州能灭吐蕃,那时他还不太相信。此时若是有人再议,怕是要深以为然,当真有这个可能。 只是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林仲叹了口气,也好,把赵正抽回了凉州也没合适的职位安置,总不能再让他去剑南剿匪,左右也是个心腹大患,便就让他在安西再待段时间吧。 林仲出了御书房,高隆盛引着他往玄武门走去。这一路上林仲也是越想越觉得无处下手,有赵正这奇功傍身,凉州如今便打压不得。不过圣人终究也是懂得平衡的,知道此时再赏大功,怕要引起朝局震荡。这人便是当红炸子鸡,也是该给他凉凉火候,淬炼淬炼。否则凉州都督府日渐势大,太子殿下哪里坐得住? 不过依林仲对赵正的总结,这人手段阴狠,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圣人对他不大赏,应该也是对他不太放心,让他认清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仗着功高,而震了凉王殿下这个主位。 也罢!既然凉州都已经在日夜备战练兵,磨刀霍霍,那太子那边也得好好督促。京畿腹地不能没有自己的力量,还有南诏,也该好好敲打敲打,莫要让凉王一人占了上风…… 天上飘下了几片鹅毛大雪,刚晴过没几日的天空,又开始了阴云密布。林仲裹着身上的披风,顶着从玄武门吹进来的冷风,跨步踏出了皇城。 结果一出门,却见一个年轻俊朗的后生浑身寒风萧瑟,正自立在马车下,低头拱手给他让步。若是放在平日里,林仲不会对这情景有些什么表示,但他看到了马车上挂着的灯笼,分明便是安郡王的车。 他停了下来,又打量了一眼那年轻人。 “你是安郡王的那个嗣子?” 那年轻人拱手,又做了个礼,“户部屯田员外郎赵金玉见过林相。” 林仲“嘶”了一声,印象中好像是听说有这么回事,于是笑了起来,“怎地安郡王戎马一生,却让你去了户部?” 赵金玉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只是不善言笑,他不卑不亢,看着林仲,道:“大唐百废待兴,边军卫军自是责任重大,可六部才是朝中紧要,大唐的中流砥柱。正因为父亲戎马一生,晚年才不想下官只知刀兵征伐,须得沉下心来,着力建设。” 林仲被怼了个正着,却也不恼怒,他抱着手,呶了呶嘴,“怎地?去见圣上?有何紧要事由?莫怪林叔没有提醒,圣人身体抱恙,你可别气着他才是。” 赵金玉顿首,“下官晋见,为的是河陇太平仓一事。此事事关西北战局与民生,户部抽调人手已去勘验,所选十八处,皆可。户部呈书已递中书省,林相回去便能看到。这事,该是喜事,圣人不会生气的。” “又是河陇?” “是。”赵金玉点头,林仲靠了过来,“小子,你说这太平仓如何?” “太平仓自有圣意与林相审验,下官不敢妄言。” “我也觉得挺好!”林仲舒展了起来,脸上逐渐笑得好看,“赵元良此人确是人才,我亦喜欢。你又是他兄弟,这太平仓嘛,你自然要多担待。我看不如这样,淮南去岁丰收,米粮价贱,远不是你们凉州可比的。这太平仓既然能平抑粮价,你便去督了这差事,建几座太平仓吧……” “林相谬抬了。”赵金玉脸上不露声色,只摇头道:“下官管的是屯田,建仓这种事,实乃门外之汉。不若林府二公子,他是工部虞司郎中,他才胜任。下官奉户部尚书之令,晋见圣人禀报太平仓事宜。倒也是能建议圣人,在淮南、江南多置太平仓。林郎中年轻有为,想来外调去了淮南,当有所作为!” “哎呀呀呀……”林仲终于被气笑了,好一个安郡王,好一个赵金玉。这套移花接木,耍得是像模像样啊,一个乡里来的农户,生生地被调教成了安郡王第二。 “哎呀,这祸水,又引到我林家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神色仍旧和蔼,但语气已是变了,“你们河陇啊,尽出妖孽。” 赵金玉一丝不苟,“不敢!林相慢走!” “哼!”林仲轻轻地甩了甩衣袖,向马车走去,车夫连忙来迎,被他一手拂出了老远,“我老得不能自己上车么?滚!” …… 赵吉利骑在马背上,都能感受到安西的寒流从大漠中涌来的痛快。那凌冽的寒风似是不要钱般,穿了两层裘,都直往脖子里灌。 他龇牙咧嘴,看着一旁的梁珅,道:“你说凉州是风口,可我怎么就觉得安西的风比凉州还要凶?” 梁珅气呼呼的,坐在马上没吭声,心道这算什么?从于阗往高原上爬,绕几个山梁子,便就教你什么才叫冷!那滴水成冰,满目萧瑟的景象,你怕是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赵吉利见梁珅不理他,便追了几步,“你怎地还不开心啊!?我都跟你说了对不住了!我也不知道那舞姬是你喜欢的啊!怎么地,为了个女人,你要拿兄弟开刀?” 梁珅终于憋不住了,“那是为了我吗?那舞姬再好看,我梁珅是那种见色忘义的人吗?” “那你吊着个眼是作甚呢?好歹我俩也是肩并肩从铁门关一路杀到了于阗的生死血兄弟,我不就是上了那舞姬的床才把你气成那副模样的么?你至于吗?梁守道!” 梁珅住了马,他看了一眼憋笑险些憋出内伤的赫连云天,“你听甚听?滚后边带队去!” 赫连云天连忙“诶”了一声,拉着马缰带着胡一道和曹荣就往后队走。见三人走远,梁珅道:“赵吉利你这个蠢货,你懂不懂啥叫经营?” 赵吉利摇头,“我要懂那玩意干甚?你有话不能直说?我们这一路,杀的绝色女子还少了?上约茹都险些被我们屠完了,你此时为了个莎车舞姬要跟我翻脸?” “我懒得跟你说!”梁珅气得七窍冒烟,甩着腮帮子就要走,可夹了几下马肚子,那马却纹丝不动。一回头,赵吉利跟便秘了一般,一脸地不爽,“今日你不说出个由头来,我俩就得没一个!” “你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试!” “有种你就试试,看我不把你门牙给你撬下两个来!” 赵吉利看着梁珅,梁珅也看着赵吉利,两人都停下了马步,身后的玄甲军看热闹不嫌事大,哄一声,都围了上来。 赵吉利余光瞟了一眼,道:“此处不方便,等到了龟兹,让元良做个证,看谁能掰了谁的门牙!” 梁珅冷笑一声,“你少说两句,我怕元良把你吊起来打。” 赵吉利遭不住,催马走了两步,贴着梁珅的脸,悄声道:“给个面子,你就告诉我,为了啥!” 梁珅长叹一口气,看了看身后的弟兄,回头,轻声道:“安郡王要。” 赵吉利震惊了,他一脸不敢相信,“甚?老子们一路被追的跟狗似的,拼死拼活打下来半个安西,居然是为了个女人?” …… 正文 191、烫手的战功,稀烂的牌局。 , 热门推荐: 将佛像装上披红大车,以牛马牵之。顺龟兹古城城墙下打扫一新的街道,绕城一周。沿途百姓穿上最好的衣服,手指沾着怀里抱着的瓦罐中的水,弹向佛车,以祈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牛羊成群。 佛车后跟着乐车,车上的龟兹乐师奏拉着古老舞曲,混杂着中原、西域、吐蕃、天竺、大食的各种韵味,曲调欢快悠扬。 佛车吸引了全城子民,孩童们疯跑不已,年轻的女子蒙着面纱,戴着头巾,三五成群,眼带笑容。颤巍巍的老人们拄着拐杖,在搀扶下也跟着人流向都护府而去。 冬日的阳光温暖,天山上吹下来的寒流被高墙阻隔。在佛窟中各式神佛静谧的目光下,围长三十里的龟兹城终于又恢复了往年的欢乐。 赵正亲自操刀,宰杀了一只肥羊,他将羊头高高挂起,披上了红绸。他当着全城人的面,高声宣布:“行像开斋,安西同庆!” 右武卫打开了羊圈,战马驱赶着羊群,手中马鞭落下,在空中发出了“啪啪”的声响,受惊的羊群四处奔散,没了羊圈的约束,便往人缝中、屋落间、大街上、小巷里窜。人群顿时就沸腾了起来,女人顾不得矜持,拽着羊尾巴就要拖走,却被一个更加壮硕的女子将那羊拦腰抱起,直往自家跑去。 女人叹了一声气,转身又看见一只羊往自己脚下钻来,于是用裙摆一拦,招呼刚不到十岁的儿子,一人拽尾巴,一人抬脑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那羊扛在了肩上。 赵都护有令,行像节当日宰牲,散落羊群,任由百姓捕捉。 一时间,满城皆炸。 龟兹男丁大部分都已充入军队,留下的老弱妇孺如今是赵正的心头大患。这些人当真能吃苦,为了供应军粮,十几年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刚入城那会,被困了大半年的回鹘大军带走了最后一些军粮,给赵正留下的一城嗷嗷待哺的安西子民。 不过好在在下约茹缴获了不少粮食和牛羊,赵正按战时管制每人定量补给,倒也能撑上一些时日。乞力柔然也调了庭州一些粮食牛羊,给赵正补充仓廪,眼看腊月寒天,总算能让龟兹过上一个好节。 玄甲军入城时,被人弹了一身的水。眼看与疏勒、于阗等镇死气沉沉不同,龟兹的行像节如此热闹,赵吉利嘴都笑咧了。暗道还是元良会过日子,到哪哪兴旺。 他与梁|两人按了赵正军令,将玄甲军挨在右武卫身侧,置于城中营内,赫连云天规划营区,胡一道去领军粮,曹荣带人打扫浆洗。 赵正锅里的肉刚好炖烂,两人就一齐前来拜见,披着甲胃,风尘仆仆。 “卸了,路上都不穿甲,怎么进了城反而还穿甲呢?在我面前摆甚?显得你两个劳苦功高?”赵正拿着酒,厌恶地道。 于是赵吉利与梁|大笑两声,仆人们上前帮忙,开始卸甲。赵吉利打量了这屋里的陈设,倒是简单,一张桌桉一张榻,一副盔甲架子,一扇墨石屏风,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你这个都护,过得还不如放养的牧民啊?”赵吉利转着圈挖苦,“稠呢?幔呢?帐呢?弄副羊皮舆图摆着看也好啊!这不显得你赵元良带兵打仗,为国为民嘛?” “闭了你的鸟嘴,坐下吃肉。”赵正舀了汤浓肉烂的羊肉,递给了两人。梁|没客气,先吃了两大块羊肋肉,末了喝了几口羊汤,抹了抹嘴角,才开口说道:“有些事扎子里说不清楚,须得当面禀报。” 话音未落,罕拿端着一条盘果子进了屋来,“二位将军,尝尝。” 赵吉利斜眼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赵正,那意思是说这位好歹也是个王子,你把他当下人使唤?赵正笑了笑,没说话,让罕拿自去歇息,不用管他屋里的事。 “你们都走了,我身边也没个识字的人。三王子一直说要跟着我,我就留着他在身边,权当做个录事参军。日后我打算让他领西洲军务,你两个没意见吧?” 赵吉利嘿嘿嘿地笑,“瞧你这话说的,搞得好像我就识字似的。” “说正事!”赵正收起了笑容,道:“于阗如何?” “太远了!”梁|说:“从龟兹到于阗,不抄大漠近路,月余!鞭长莫及。是以接到你的军令之后,我们就带队回来了,只留了二百民军。其余两千四百人,驻了莎车。” 赵吉利补充道:“那些个地方是真的比以前的平凉还要穷,我以往是不知,那鸟地方一入冬,又冷又苦,要吃的没吃的,要人没人。我就不知道,要那地方作甚用!要我说,莎车以南,都不要了。咱胃口也没那么大,这么大的地盘,我们怎么守得过来?” “于阗不能丢!”赵正斩钉截铁地回绝,“于阗虽然远,但那是南下高原的前沿。安西大军远征吐蕃,于阗便就是支点。吐蕃人下了高原,拿了于阗,也能作为北上疏勒的跳板。不过约茹人此战损失太大,尤其上约茹,怕是十年内都无力再战。” 梁|点头,道:“可上约茹没人了,象雄就能补进。于阗仍然是座危墙。眼下我们手里没有多少兵力,守于阗不如守莎车。只要守好疏勒门户,他们就算想要打,也要跨过半个安西来,对我有利。” “你们自己定吧,我不干涉。”赵正一想也是,如今大局已定,约茹无力回天。就算再开战,怕是也要等上数年。于阗只要象征性地驻扎即可,一旦有事,仍旧以疏勒为重点。此时莫说南征高原,他带着安西人过日子都觉得度日如年。 不算西线几个重镇,就算上龟兹、焉耆、西洲、尹州,这几处如今有民八万。这八万还大多都是老弱,自保尚且捉襟见肘,全靠一丁点粮食勉强湖口。眼下最紧迫的,是要垦荒开地,种粟种稻。 更别说战乱更加严重的西线,就疏勒几个城池,连年打仗,唐军来一波,回鹘人来一波,吐蕃人再来一波,百姓的日子可想而知是何等艰难。 安民抚民是战后的关键,不能让百姓流离失所,也是为了站稳安西的脚跟。 人都没了,他赵正这个都护还要怎么当? 但苦于没有劳力丁口,靠这些老弱病残一年又能有多少粮食入帐? 赵吉利不太关心这些事情,只挤眉弄眼,问道:“按说此次元良运筹帷幄,收复安西功劳甚巨,朝廷这回又赏了你什么爵位?至少得是个县公吧?我怎么就听说这回你什么也没捞着,就只升了个无关紧要的都护?” 赵正“嗤”了一声,没吭气。梁|却道:“这事在军中传得也广,远在于阗时,玄甲军都在议论。不过我觉得,这是福,不是祸。” “不说这个事。”赵正闭口不谈。朝堂的嘉奖敕令来之前,凉王赵硕就已经给他写了信。信中说,陛下认为安西象征意义高过实际意义。安西开疆远没有安抚回鹘来得重要。如今回鹘新汗继位,朝政把持在国母乞力柔然的手中。其中如何处理大唐与回鹘的关系,至关重要。 不过有战必有赏罚,行军打仗均以功过论之,否则难以服众服军。是以,朝中商议决策,着赵正重建安西都护府、军,并升安西都护。至于爵位,则不再进赏锡。赵硕猜测,这也是圣人为了平衡凉州与安西的关系才审慎做出的,未必是为了打压军功。安郡王知悉后也表示赞同,认为赵正升迁过快,容易物极必反,遭到太子一脉暗中调理。是以凉王殿下让赵正莫要心灰意冷,等再建奇功之时,一并升赏。 其实赵正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他来说,当初在铁门关放水那一刻时,他便想到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旦大赏,他便要成为朝堂的焦点。他还担心若是封赏过为厚重,远在凉州的凉王会不好自处。毕竟凉王也只是与苏毗人战和,而他却是灭了上约茹,击溃了下约茹,且花费颇小,效率奇高。 朝中便就有这些长舌妇,亦或是有些心怀不轨之人,喜欢拿着两件事情相互比较,捧高踩低。 凉王对平凉对赵正都有恩,赵正还指着凉王对平凉照拂。若是在这些事上让凉王尴尬,他宁愿不要这些军功。 不是他不信凉王,而是他不敢太过信任人心。 圣人低调处置,对他来说反而百利而无一害。做官总有做到头的时候,他赵正可以说已是平步青云,如今再为这军功争讨,属实没有格局。而且朝堂说的也对,收复安西的意义在势而不在形,没有多大意义。因为回鹘疲软,损失惨重急需恢复。而安西过于复杂,民心不一,没有大量唐军托底,它成不了大势。 而其时此时的安西,真正的大唐军队不过仍旧几千人而已,自保都难。而想统合这几十个古国自古便存在的复杂民情,没有个几十上百年的努力,又谈何容易? 特别是这几十年的战争,打得人人都没了对大唐的归属感。 这也是赵正如今处境尴尬的现实,带着安西人民载歌载舞还行,打仗?算了吧,还是得靠回鹘。 赵正转身拿出了两卷公文,递给了赵吉利与梁|,“这是你们的赏功敕书抄本,吉利!” “嗯?”赵吉利一时措手不及,使劲地在裤子上搓了搓油乎乎的手,接过了那公文看了两眼,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识字,于是一脸茫然地看向了赵正。 赵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赵子爵!” “子爵?”赵吉利一脸吃惊,梁|也吓了一跳,连忙打开自己的看了一眼,好家伙,县伯,连升三级,爵位直奔四品而去。 “这个……”梁|哈哈一笑,“这就唐突了呀,元良!” “少废话,喝酒!”赵正端着酒碗,“大唐赏功是真大方,不过你两个左右了西线大局,功不可没。此功当赏!” 赵吉利仍然不肯相信,两眼一眨,问:“莫要诓我,真的赏了我子爵?” 赵正点头,“子爵,宁远将军,如假包换。就比梁守道的定远将军矮一级。” “与游击将军比呢?” “你爹的游击将军是从五品下,你是正五品上。”赵正笑眯眯的,眼看赵吉利就瘪着嘴,要落下泪来,梁|连忙转移话题,问赵正:“元良你呢?好歹也升了都护,就算不赏爵赏勋,散衔也该升一升了吧?” 赵正笑笑,uu看书 www.uukanshu.com “怀化大将军,不太值钱的正三品。” “哟――”两人一齐起哄,“穿紫袍了呀……” 赵正哈哈大笑,咱又不上朝,打仗又不穿朝服,你就看看眼下,哪里还有紫色的布片?哪怕一匹? 三人其乐融融,赵吉利一时高兴,便多喝了几碗。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赵正的榻上,睡了个混天暗地。梁|交接了玄甲军,交还了鱼符。便拿着赏功敕书去召集细作暗线,按赵正的吩咐,盯死吐蕃约茹和象雄。然后便就要寻个日子,回凉州述职。 赵正没有留他,这等临时工招之则来,挥之则去,是他用得最顺手的。梁|与他来说,虽然不姓赵,但也如同手足,日后要仰仗他的地方,还有许多。 只是胡三大重伤,是此役赵正心头最大的缺憾。那一矛捅进了他的肺里,恢复起来难上加难。乞力柔然虽然招来了庭州最好的巫医,但对于胡三大的伤势也爱莫能助。日后想要再引弓搭箭,怕是奢望了。 赵正望着赵吉利熟睡的身姿,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走出门去,看了一眼身后的天山。那山后,赵大柱仍在庭州,带着一千右武卫拱卫开乐公主,并与乞力柔然一道,处理西洲叛军之事。朝廷对他的封赏,也仅仅只是因为护卫公主劳苦,在散衔上升了两级,寸功无勋,被赵吉利拉开了不少距离。 不过亲兄弟不在乎这细枝末节,只是此时算来,赵正身边的亲弟兄已是天南地北。 这战功,他烫手啊。 …… 正文 192、没有什么是钱不能解决的 赵吉利睡了一日,醒来时已是夜里。起身看去,赵正正坐在桉边,在昏暗的油灯下,正写着什么。他爬起来,凑过去看了一眼。 “大晚上不睡觉,你在作甚?” 赵正吓了一跳,一毛笔险些杵在赵吉利脸上,“你属鬼的吗?无声无息?” 赵吉利嘿嘿嘿地笑,坐在赵正的身旁,“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在平凉时我可没见你点灯写字,怎么到了安西,就这般努力?你这是要考状元呐?” 赵正放下笔,抓着头皮摇头:“俘虏,下约茹俘兵有两千余,俘民、奴两万。我开了个价,银六百万两,约茹今日回信了。” 赵正把信拿出来,赵吉利没接,挖苦道:“我看你是魔怔了,狮子大开口要六百万两银……癞蛤蟆吃了一口天鹅肉,觉得天下的鹅都是一般味……” “他们同意了!”赵正打断,指着那信纸上的白纸黑字:“六百万,一两不缺,但是要保证这些俘虏的安全,必须记名造册。” “你莫诓我啊!”赵吉利哈哈大笑,“这冤大头他当得下去?” 赵正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了那跳动的灯火。六百万什么概念?六百万两银,在大唐便是六百万贯钱。而大唐景中和谈,赔款是三千万贯。这两万多人,吐蕃就能大方地给出六百万的利是,说明什么? 说明这世道,还是人更贵。 约茹没人了。 上约茹此次远征安西,先胜后败,全军覆没,血亏。 下约茹拿下尹州,攻克焉耆,靠的是几万民和夫,还有成千上万的奴。结果一仗被赵正端走了两万余。 对上下约茹来说,他们加一起人口统共都没有三十万。成年男丁系数出征上了战场,也不过六、七万,眼下两条战线,战场上光阵亡就已经超过五万,尤其上约茹,打完这仗,多数人家集体销户,整茹挂孝。 下约茹虽然只是击溃,但他们从尹州退往楼兰,然后连楼兰都没要了,连夜人扛马拉,全茹撤回了青海。 而赵正手里的两万民、役、奴、兵,是整个约茹不多的家当了。若是不花钱赎回来,被赵正拉出营外,开了屠刀,那约茹还能剩下什么? 这些人,无论男女,可都是精壮。 六百万可以说掏光了上下约茹的口袋,甚至有些缺额,还需要请苏毗茹来填补。这种倾家荡产要把人换回来的做法,其实也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哼,蕃狗是仗打得太顺遂了。顾头不顾腚,才有了今日这惨败的局面。”赵吉利听完,似是对吐蕃人倒有了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般千里战线,只看着前线兵力吃紧,却不知收敛,一味强攻蛮干,被人阻了攻势,也不护住后路。疏勒辎重重地,结果守城的却只有不到一百人?元良你敢信?我们冲进伤兵营时,那些断手断脚的吐蕃人,倒是视死如归,拿着木棍儿、面杆子和我们拼命。我倒是不想杀他们……我也总算知道什么叫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吐蕃狗……太不会打仗了。” “你才看到哪?就敢拿着兵事大家的架子?”赵正哼一声,冷笑道:“原本打仗,便不是话本中说的那般曲折跌宕。两军对垒,不是看对手多厉害,而是看自己犯多少错。你以为他们不会打仗?便就是这些不会打仗的人,把回鹘人赶鸭子一般赶了上千里,逼得安西军退守碎叶!也是这帮不会打仗的人,逼得大唐与他们和谈,还割地赔款,凉州因为这笔钱粮,又饿死了多少?你还说,他们不会打仗么?” 赵正说起正事来,便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这让赵吉利有些不适应,他撇了撇嘴,摇了摇头,小声啧了一声,道:“我就觉得,他们还是没你元良厉害!” 赵正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纸笔,转过身来,看着赵吉利,“兵者,国之凶器。不到万不得已,莫轻言刀兵。” “赵元良啊赵元良!”赵吉利赶紧跪下,“你真是当世圣人啊!也不知是谁,一把火烧得吐蕃几万人断顿,一池水,淹死上万人。刚到安西,一仗就把约茹打得夜不闭户,因为人都被你杀了,没人了啊……我赵吉利别的不服,就服你这说屁话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来,受我赵吉利一拜!” 赵正一脚把赵吉利踹倒在地,骂道:“你长点心吧!我不是圣人,我也是个凡人。若是有一日我也如约茹这般,坑了身后平凉父老,你还烧柱香拜我吗?这世上哪有什么百战不怠的天才?骄兵必败,哀兵必胜也不是金科铁律,动动你的猪脑子,能不打仗,就不要打仗。我知你爱慕话本里的英雄,但你要切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动兵前,须得思虑完全,不要让人趁了空子,尤其如此般亡国灭种的空子!” “行了行了,受教了受教了。”赵吉利打哈哈,“我哪有那个本事,还亡国灭种。大唐也轮不到我来亡国灭种……不说这些了,你打算怎么摆布这六百万两?要不要弄回凉州去?凉王不正缺钱么?” “这就是我头疼的原因。”赵正闭上眼睛,撑住了脑袋。他开六百万的价钱,是笃定约茹人拿不出来。若是勉强拿出来了,其实放了这两万多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今日他收到了约茹人的回信,忽然就有了一种要价太便宜了的错觉。 他忽然就意识到,人是第一生产力,尤其在这种年代,没人什么都做不了。一如平凉,当初若不是招了胡三大这波丁,他连盈仓渠都摆不平,更遑论如今的一派兴旺。 回鹘眼下也有这般窘境,北庭牧民多,部落分散,口不过数十万,丁不过十余万。让回鹘人放弃草场,跑来这一眼看不到头的大漠边上种粮食?你谈何容易?就如今龟兹、尹州、西洲、焉耆这八万老弱妇孺,他也挑不起担子。 可不种粮食这鬼地方又能干什么?没有一个稳定的粮食产量,连人都留不住,更何况他还要重建安西军。重建安西军给他们吃什么?吃沙子么? 唯一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就是迁丁和军屯。军屯好说,丁口如何解决?俘虏不是刚好能补上这些缺么? 但强留下这些约茹人,难免会落下个不讲信用的把柄。这个赵正倒不是很在乎,对敌人讲信用,那是对自己的残忍。但这些人毕竟是约茹来的,如何管理,其实棘手地很。 “当奴隶吧!”赵吉利干脆地很,一拍桌桉,道:“既然你不想用他们换钱,那就把他们当牛羊使不就完了!既能解决丁口不足,用能让安西人也一道看着他们,把他们这里分几个,那里分几个,不让他们扎堆,就算放他们跑,他们也绝跑不出戈壁滩大沙漠去!不过……六百万啊,银子啊,堆那不晃瞎你的眼?你真不要了?” “你想得美!”赵正斜着眼睛看他,“谁能一次拿六百万现银出来?不去筹措,朝廷拿得出么?不过就是给些银两,给些铜,给些牛羊,凑一凑就送过来罢了。” “那也不少了!” “那你可想过,这六百万如何分?”赵正一提起这事头就大,他原本开个约茹不能接受的价格,让他们知难而退,这样一来,这些俘虏的思想工作也好做多了。可没想到约茹人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两万多人赎回去,这事若是传到战俘营,结果赵正又不让他们回家,谁也料不到会不会埋下祸根。而且约茹人如果真的足银足钱缴纳赎金,那这钱该不该分给回鹘?不分回鹘人要怎样想?若是分,分多少?若是私自分了,这岂不是日后又要落人把柄?是不是要朝廷拿出个方桉来?可那万一朝廷说,全拖回去呢? 你就说这人该怎么做吧!? 拿了钱,里外不是人,确实还不如不拿的好。 赵吉利一脸茫然地听完,末了,眨了眨眼睛,竖了竖大拇指,缓缓地摇头,道:“你说你们这些人啊,是真的比鬼都要精。一个俘虏这般定点事儿,要么给钱,要么给粮,要么干脆杀了了事。哪就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呐?” 赵正也摇头啊,“行了,你是接着在我这睡啊,还是回玄甲军睡啊?” 赵吉利爬起了身来,一边穿甲一边道:“睡个屁,睡了一天,人都睡肿了。我去巡巡哨,你慢慢想,真是冤孽!” 赵吉利决定拍拍屁股走人,他是真不明白这点事用得着斤斤计较么?赵元良也没读几天书啊?怎么整得跟赵金玉似的,这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看不懂,看不懂。 赵正也没理会,接着埋头开始算计。 约茹来的信使等了两天,等到了赵正抱出了一摞厚厚的账本。第一句话便是:“六百万不行了!” 那使臣显然吃惊不小,拱手道:“尊下,六百万已然是我们约茹的全部家当了。当初你说六百万时,我们可是什么也没说,当即就认了!” 赵正坐在上首位置,闭目养神,罕拿接过话茬道,“尊使怕是湖涂了,这六百万只是赎人的钱,赎的是你们约茹的人!还没算安西的损失。我们回鹘将士阵亡伤残抚恤要不要钱?侯爷还没与你们算这十数年安西打仗的开支,已经很仁慈了!” 那信使显然已是慌了,暗道怎么谈到赔偿这上面来了?出使前明明说的是赎人赎金的事,怎么就一转眼就要抚恤了? “可这事…这兹事体大的,关系到两国和谈事宜,须得商定时辰地点,各自派员洽谈才是……” “你做不了主是吧?”赵正直击灵魂,开口问道。 那信使缓缓摇了摇头,“尊下恕罪,下使的确没这个权力。不如尊下稍等些时日,我修书问问。” “那便越快越好。”赵正不甚满意,显得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尊使自去吧,我等你消息!” 那使臣立时便退了出去,回了驿馆便立刻写了一封硕长的信,送回约茹。这信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两个月。等回信到时,赵正已经去了西洲,看地去了。 那信使拿着信长叹一口气,一块石头总算放在了地上。他揣着信骑着马,顾不上劳累,连夜赶到西洲,结果却听说赵正又去了尹州,接待的人说,若有吐蕃回信,还请赶往尹州,否则赵都护等不及,可能会去碎叶。 那信使一听,碎叶那就远了,在大春天里顿时汗流浃背,大腿的肉都磨烂了,也没其他办法,骑上马又连忙跑去了尹州。结果人才到尹州,赵正却已经回了龟兹…… 绕了一圈,那使臣总算瘸着腿在都护府里见到了好整以暇的赵正,顾不上劳顿,扬着手里的回信,兴高彩烈,“赵都护!尊下!约茹愿意再出五十万两……” “哦?”赵正显得十分有兴趣,拿过信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拍了拍大腿,道:“这算什么?给粮?五十万两银的粮?” 那使臣已是黔驴技穷,“尊下,真没钱了!牛羊也没几只了!” 赵正“啪”一声拍桉而起,“你湖弄我呢?我要这么多米粮作甚用?牛羊就算了,一路赶到龟兹来,肉老点就老点,给我五十万两银的粮?你当我吐蕃人呢?吃糌粑?等我吃完了你这五十万两银的糌粑上瘾了怎么办?花钱跟你吐蕃买吗?” 他把信纸扔回了使臣的脸上,接着道:“不是我为难你,也不是大唐为难你约茹。吃了败仗,该赔你就赔,该认你就认!景中年间,三千万贯钱,数百万旦粮,我大唐可短了?也不怕告诉你们茹本,我便是凉州人,我凉州百姓那些年吃的苦头,你们还没吃到万分之一。罕拿!” 一直等在一旁的罕拿及时地站了出来,赵正道:“给他算算这些时日,这两万口俘虏吃的粮食,一并折了,报给他们。敢少多少银和牛羊,我就扣多少人,养不起,杀了就是……” 那信使见赵正发怒,一时不敢多嘴,但听他们居然开始算起了俘虏的口粮,情知再拖下去,怕是赔光整个吐蕃,都不一定能填的满这个窟窿,于是暗叹一声,这个赵正,实在是喂不饱的狼,填不满的坑…… 正文 193、来,把这个三字变成丰字! 天山南麓,龟兹以北。 自有汉以来,龟兹重镇莫不是重要的商路节点。自中土往西运输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经河西走廊、伊州、焉耆、龟兹、疏勒到葱岭,再传入更西边的波斯大食。自西方运来的铁、铜、珠宝、玛瑙也由此路进入中原。自古丝绸之路分北、中、南三线,走中路过龟兹,是最经济的选择。 是以,重镇龟兹人种各异,经济曾经在安西也最为发达。不过自赖以生存的计式水改道往南三百里后,龟兹也渐渐地被黄沙侵蚀掩盖,单单依靠天山而下的雪水灌溉,既不成规模,流域也不宜耕种。绿洲上的树木虽然葱郁,但都是一些耐旱的品种,沙柳和红柳常见,芦苇却是消失在龟兹人的历史书中。 赵正要重建都护府,龟兹是中心。要把龟兹建得像模像样,第一个问题就是引水,缩减戈壁滩面积,让绿洲扩张,变得更容易居住。其次,才是解决耕种问题。 其实抛却南面的大漠来说,龟兹的环境与凉州有些想象,具体来说,是与平凉更像。平凉一年下不了几次雨,靠的也都是山泉和雪水灌溉,龟兹如是。 但不同的是,龟兹没有大通河。而想要开凿一条灌溉渠,赵正面临的是两方面的困难。一是这条渠从哪开,总不能从南面大漠三百里外的计式水中引渠,他又不是疯子。第二个难题是,就算他脑子搭铁,义无反顾地去开一条三百里的灌溉渠,而且还让他开成了,那这三百里的运水路程,高温便就足够渠水蒸发,得不偿失。 安西这鬼地方,一年能下四百毫升雨,但蒸发量超过两千毫升。是以水不能聚,聚水亦不能长流,湖泊经年累月没有足够的活水注入,要么蒸发干涸,要么成了齁咸的死水。戈壁滩上到处都是这般一块盐渍一块盐渍的干地,那都是曾经湖泊水流的痕迹,他们没能扛住岁月的侵蚀,逐渐变成了这般满眼风沙的荒凉。 这地方,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全龟兹人民,便就龟缩在有雪山融水成渠之处,粮田也都分布在龟兹城东的一些星星点点的地方,让人看得捉急。 赵正亲自去调研过一些绿洲,有些地方就几根光秃秃的树干子,连草都不剩几棵。可他往下挖了十数尺,却仍旧能挖出水来,你说缺水吧,地下水又发达,说他不缺水吧,人都养不活。 最后赵正实在没办法,把目光投向了天山。 龟兹往南,是沙漠,龟兹往北去天山,绿洲多,可以改造。但是改造的成本便是,他需要一条能用来灌溉的渠。有了这条渠,他就能招揽更多的人回到安西,为了他赵正,也为了安西的未来,在绿洲上开垦出万顷粮田。 这回是一睁眼,八万余人嗷嗷待哺。 趁着吐蕃人还没回信,罕拿和朗多秦带着右武卫陪着百姓们开始屯田,种子不缺,地也不缺,就是缺水。有些粮田受限于灌溉条件,还不能种水稻,只能种些耐旱的麦。但这些粮田打理不善,产量又极低。就靠着那亩产不够百来斤的收成,真得把人都吓到北庭去放羊。 失去了畅通的商路,安西人这些年都过得真的非常辛苦。 赵正带上了帐篷和赵吉利,领着玄甲军就往天上脚下钻。哪里有水就钻去哪里,花了两个月时间,摸清龟兹以北、天山南麓的一些地下暗河分布和走向。玄甲军日均挖洞三十口,最深挖过十二丈。堂堂的大唐威武之师,变成了衣衫褴褛的穿山甲。 问上赫连云天一句,要说这帮人如今什么最熟,那必须是挖洞找河。只要看一眼这地势地貌,抓把泥土嗅一嗅,哪里有地下暗河,哪里没有,门清。 还好初夏的天气挺不错,在山脚下宿营也不用准备太厚的被褥,三五人挤一个帐篷,便就能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大天亮。就是粮食难运,这附近没什么人,粮秣运输花了不少钱。好在还有一个汗庭在,乞力柔然从不吝啬,赵正要什么,加倍给,只要有。乞力氏还从庭州派来了一些侍臣,给赵正带了好一些补品,还有金银摆件,赵正一股脑地全收,然后丢都护府里当样子冲仓库了,偶尔缺点零花钱,便就让罕拿估个价,找个大食商人换点银币铜钱什么的。 这操作让罕拿是吃惊不小,堂堂安西都护,安西将军,居然沦落到当卖器件了。但赵吉利最懂他了,彼时平凉富得流油,就他赵正还有揭不开锅的时候,钱柜钥匙不能放他手里,否则迟早一家变成穷光蛋。 赵正笑了笑,他在平凉时,钱都垫出去抚恤阵亡的将士了。在龟兹用钱大手大脚,是因为很多时候都护府和驻军的一些开销,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帐。比如请他们听曲看胡旋舞,少不得喝上几斤马尿,睡上几个婆娘。 龟兹各色女子多,且大多数都寡着,生活没有着落,指望着军爷照顾生意。右武卫白吃不给钱,被赵正抓住祸首直接吊在烈日下晒了两日,人都差点晒没了。从此以后军令如山,白吃不给钱可以,但别让他赵正听见。若是还有此等恶迹,削军为民,娶了苦主,从此留在安西种地永无翻身之日。 一时间,龟兹各红楼瞬间炸营,连军营外都挤满了胡女。巴巴地就盼着有哪个不长眼地白吃不给钱,好去都护府击鼓鸣冤。右武卫被折腾地夜不能寐,从此敬而远之,再也不敢不带钱白吃。 后来乞力柔然听说了以后,特意让人送了一车金银币。还专门挑选了几个北庭的美人儿,送到了赵正的都护府下,权充奴婢使唤。这赵正哪吃得消,便就一人一个,军中将佐,谁想在龟兹纳个妾的,报上名来。 那动静闹得挺大,毕竟龟兹如今男子太少,妇孺太多,驻军将佐走在大街上,冷不丁地还要防人拉扯,一旦拉进了偏僻的小黑屋,从此身边就要多一个良人。别想偷吃不买账,一旦吃了军中的官司,板子打在身上,那是要命的。 这种事是原则问题,赵正处理起来,手黑着呢。 那后来,除了上墙站岗放哨、屯田打垅挖渠之外,右武卫就不敢出营门半步了。 说起这个事,赵吉利还哈哈大笑了好久,赵正也觉得似乎是太紧了些,如今是用军法压着,可问题他总要解决。屯田解决粮食问题,那人口呢?黠嘎斯听说赵正缺人,便从国内招了一些送到了焉耆,回鹘汗庭也招募了一些更愿意种地而不是放牧的家庭,迁入了龟兹。 算上日后要充去疏勒屯田的俘虏,他赵正手里的人口始终还是不宽裕啊。 为长远计,多生娃才是正途。 要不,右武卫还是集体卸裙甲吧…… 两人坐在帐篷里笑得阴坏,赵正端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地喝完,心中却不由暗叹,真是愁死人了。 他如今再想起当年在上平镇接到的婚嫁诏时,已经恨不得扇自己几嘴巴子。但凡一个掌权者还有一丁点办法,他都想不出这种催生的主意。 还是顺其自然,想娶想纳的,由他们去吧。 赵正给他们出点钱置办都没事,哪怕是让给他们修个家属院,招待所什么的都没事。就是别触犯军纪,否则杀无赦,没商量。 赵吉利见赵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便笑道:“你不如再给他们每五日休沐一日,让他们能与在龟兹娶纳的妻啊妾啊的聚聚!” 赵正闻言顿时心中敞亮,直竖大拇指,连呼内行,什么五日休沐?三日一小休,十日一大休!争取今年开丁三五百,明年奔两千。等过个十几年,还怕我安西军无人?我安西军后人用唾沫淹死你个吐蕃狗! 两人臭味相投,顿时哈哈大笑。却见敞开的帐篷外,一身泥水的赫连云天龇牙咧嘴地走了进来。 “都护!” “云天来了。”赵吉利让了座,给赫连云天筛茶,赫连云天有些局促,却架不住赵吉利的一双大手,他坐了下来,看也没看茶碗里飘着的散茶,一口气便抽了个干净,末了,抹了抹长满了胡茬的嘴,道:“挖出来了,都护你要的大河。” 赵正一听顿时乐了,找了两个月,终于找到了所谓的大河。于是茶也不让赫连云天喝了,扯着他就去了打洞现场。 玄甲军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刨子、锄头、铁锨愣是在满是鹅卵石的古河道里挖了个大口子,站在那口子向下看去,只见阴森森的,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吊着的绳索上一阵僵直,悠忽间从黑暗里爬上来个看不清人型的胡一道。 胡一道没看见赵正,上了坑就骂,“累死你爹我了!这什么臭狗屎的河,真他娘深。” 抬头,却见赫连云天挤眉弄眼,扭头一看,看见赵正和赵吉利两个正笑盈盈的,于是连忙施礼。 “怎么了?水很急么?”赵正问。 胡一道收敛起了神色,恭敬答道:“回侯爷,我们顺着这暗河挖下去,挖了四丈,这河水滔天,站不住脚。” 赵正一边听,一边探头看,十余米的高度还不算太高,只是内里幽暗,又不见天日,是以显得有些阴森。于是捞起绳子,要亲自下去看看,胡一道连忙拉住了他,“侯爷,你可小心着,水深。” “不妨!”赵正摆了摆手,有暗河就有空腔,有空腔就有落脚点,更何况赫连云天和胡一道都下去过了,能有什么危险?担心河水把他冲走,还不如担心这空腔塌方来得实在。 “我跟着你吧。”赵吉利也想凑热闹,举着火把就抓起了绳索。两人顺着绳索一路往下,直到最深处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那河水就在脚边流过,“哗啦啦”地不见去向。 往两端展望,看不见头,赵正蹲下身来掬了一捧冰凉的地下河水,那水在火光下,清澈地能当镜子。 这是这些天来找到的流量最大的地下河,呈东西走向,往孔雀河而去。赵正估计着,这河水与孔雀河在某处汇合,再在大漠的哪个角落与计式水的暗流汇合,最后全部流向罗缚波。 这千里之路,一路流淌,一路干涸。最后变成消失在大漠中的水蒸气,连影子都看不见。 太浪费了。 赵吉利其实一直都不理解赵正找这些暗河做什么。明河都指望不上,暗河又怎么利用?难不成在上面搭个水车?这耗费比他也不便宜啊。 但赵正却是很兴奋,这么多天,他画的图都有几十张。他一直在找这样一条河,有了这条河的河水,龟兹便就活了。 “你怎就那么肯定,你能把这水抽上来?”赵吉利一脸不解,怎就跟捡了宝贝似的? 赵正笑了笑,问:“吉利啊,你不识字,但简简单单的一个三字,你识吗?” “你看不起谁呢?”赵吉利当时就不乐意了,“我是不识字,可我又不是傻子!” 赵正捏起脚边的湿泥嗅了嗅,又摸了摸身后的空腔壁,道:“既然如此,那你识‘丰’么?” “什么意思?” 赵正哈哈大笑,道:“来,你试试,把这个三字变成个丰字!” 赵吉利在湿泥地上画了三横,又照赵正说的,画了一竖,“这他娘是个丰?我读书是少,可你诓我就是你不对了。你当我没见过丰字?平凉粮仓上,到处都是丰字!” “这两个不是一个字!”赵正懒得跟一个文盲解释繁简之分,他此刻兴奋,心中酝酿的一套暗渠方案立时便丰满了起来。 地下河难以利用,一个是走向是东西,不是南北,第二是地下河水难以大规模运用在地表上。但以赵正的想法,是能开挖相互联通的地下渠沟,将这些天探明的地下暗河用一条暗渠连接起来,引导河水自天山地势高处往龟兹地势低处流去,再在合适的地方寻个出口,然后引出灌溉渠。 这样一来,既能解决水源问题,又能解决水流途中蒸发问题,有这条暗渠,就算几百里,他也流量充沛! 沿途或许有些渗漏损失,但暗河流量只要足够大,这点损失远比明渠蒸发加沙地渗漏要小地多的多…… ------题外话------ 这是11号的更新,提前放出来了,因为今天要远行,所以不更了。 第一遍又黏贴错了!!!!!!!!!!!!!!!!!!!!!! 正文 194、连哄带骗 , 以暗渠引水,这类工程自汉便有,只是赵正在凉州还从未听过哪里有现成的遗迹可以参考。学供水的,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引水工程的窍门,像这种暗渠,想起来十分美好,但其实真正动土施工,其中艰辛一般人难以想象。 因为暗渠开挖,势必会打通一些暗河支流,这些地下河水,与主河道一样,都源自头顶的天山雪水融化,常年流水并不结冰断流,但温度极低。人在井下作业,有时是泡在这冰冷的河水中,跪坐甚至俯身挖掘。井下通风不良,还需要每隔一段挖上一口竖井通气,否则容易憋闷至死。 一条百余里的暗渠,其艰难程度一点也不比二百里明渠小,甚至还要搭上人命。 第一口竖井挖成后,将从铁门关调来三百名吐蕃俘虏试着挖一挖,确定施工标准。这其中有许多人还是女人。她们穿的还是七八月的衣服,在铁门关前临时修起的战俘营中,赵正曾给他们留下了不少御寒的衣物,但回鹘人收走了一部分,被焉耆、铁门关的难民抢走了一部分。一整个冬天,两万人只冻死不到五百人,也多亏赵正没有亏了他们的口粮。 眼看开春时节,总算熬过了一个寒苦的隆冬,泼出去的水不再结成冰壳,浆洗晒上的衣物收回来也不是那般梆硬梆硬的时候,太阳也暖和了起来。俘虏队伍中有专门的队正和伍长,他们拿了安西人的钱,便挥舞着长鞭,催促着这三百人的队伍加快速度。 没有人知道要去哪里,原本听说约茹要花钱将他们赎回去,可这已经半年过去了,仍旧没有动静。在战俘营中熬了几个月,等看见了希望,却又听说约茹人出不起赵都护要的价钱,那希望便就成了躁动。有咒骂罪魁祸首赵正的,有咒骂约茹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的。 左右没人在乎他们的生死,便是在唐军的屠刀下,能活着也便如猪狗一般,于是有人想要越狱逃跑,但唐军的弓箭和刀刃给他们上了一课,当着所有战俘们的面,那些想逃跑的被剁成了肉泥,射成了蜂窝。 侥幸没有被抓住的,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和戈壁滩又给他们上了一课。被战马拖拽回来的干尸,就吊在战俘营门口,像干瘪的噼柴,没有一点生机。 于是,再也没有人想过逃跑。他们便如被他们从霓波尔抓回来的奴役们一般,双目空洞,逆来顺受。 阿比拖着沉重的步伐,感受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灼热。队伍走了半个月,终于看见了远处入云的天山山峰。身边的同伴倒在了地上,不愿意起来,被那冰冷的山风吹过凌乱肮脏的长发,恨不得扒开身上裹着的破烂布片,好好地用圣洁的白雪,清洗一番这脏乱的身体。 “啪――”一鞭子抽在了地上,溅起来的火星子迷了阿比那的双眼,“都别躺这了,赵都护军令,再行十里,营区内烧了热水,今夜有肉吃,有澡洗,都起来!” 阿比木然地从那队正的身边路过,和所有人一样,看也没看那家伙一眼。所有人的心里都在赌咒,谁信他的鬼话,谁就是蠢货。所谓的热水,不过是折磨犯人的开水,谁赖在地上不起,抓住便往木椅上一摁,开水从头淋下,紧接着铁刷子刷上一遍,一层皮肉离开身体,疼痛都喊不出来。 所谓的肉,丧心病狂的回鹘人,用他们死去同袍的肉打成泥,做成丸子,骗着他们吃进肚子里。 可这能怪谁?谁让他们打了败仗? 能熬过去年的冬天,就已经是唐军给他们的最大仁慈。他们要用自己这些人换成百万的银两,可这明明没有人能出得起的价钱,分明是要把这些人留在这不毛之地,折磨致死。 阿比踉踉跄跄地进了一座崭新修葺的营房,从来没有见过的黑甲唐军们早已严阵以待,他们一脚一脚,将爬不起来的俘虏们踹进了修好的木屋里,随后提着木桶,一桶一桶的水浇在了那些人的身上、脸上、头上。 有人站唐军的战旗下,拢着羊皮纸筒,正高声喊话,“脱掉你们身上的衣物,一件不留!” 女人们看着一群唐军甲士张开了布幔围了过来,顿时惊慌失措,尖叫连连,挤成了一堆,然后被那些黑甲唐军拉扯开,三下五除二,将她们身上原本就已经衣不蔽体的破烂布片“嗤、嗤、嗤”地撕成更破的布片。 “曲娜!”阿比终于愤怒了,他挣脱了唐军士卒的包围,冲向了那堆女人,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住了其中一个。 一桶温水没有收住,从阿比的脑袋上浇了下去。 “哪来的野种,拖走!男女隔离,不从者,杀。”唐军上来便是一个大脚,将阿比踹倒在地,阿比也不知哪里爆发的气力,起身就去抢那堆女人中的一个,“曲娜,兄长在这,你莫要害怕!” 一个魁梧的身影却挡在了两人的面前,阿比只觉天色一黑,抬眼看去,却见一个身高七尺余,魁梧雄壮,一身黑甲甲片熠熠发光的唐军将左狰狞着面孔,抬手一巴掌,如山一般拍在了阿比的脸上。 “啪!” 一道闪电自脑海中一闪即逝,剧烈的疼痛随即从脸上传来。耳边同时响起那魁梧唐将恶狠狠的话语,“你他娘禽兽吧?看见女人就想扑?” 斜刺里也同时戳出几支枪杆和几柄刀鞘,丁零当啷地对着阿比一顿爆锤,阿比被那一巴掌打得一头栽倒在地,正自昏天暗地,脸上、头上、身上接着又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把子,一时间不辨东西,浑身痛楚。 却听一阵甲片摩擦声响起,有人道:“吉利你误会了,这人是在找他的胞妹。” 阿比抱着头,睁开眼睛看去,只见唐军中一个吐蕃将领已是到了身边,目光冰冷,却从那堆光着的女人里扯出来一个,指着地上蜷成一团的阿比,问道:“说,这是谁?” 那女人早已被吓得手足无措,捂着胸不敢放声大哭,只是流着眼泪,使劲地点头,“兄长……他是我兄长……” “呸,晦气!”一旁打人的赵吉利啐了一口,转身带着人离开,“赶紧给她们冲,冲完了发衣裳。” 恰好一队俘虏路过,有人侧着目光看了过来,被赵吉利一刀柄顶在了肚子上,“瞅甚呢?没见过脱光的女人?拖下去,打!” 三五个玄甲军立时扑了上来饱以老拳。 于是没人再敢往那围幔看上哪怕一眼。 混乱的情景一直持续到了深夜,赵正也忙碌了一天。虽然调拨粮食、衣物,划分监区、管队不需要他亲自上手,但开挖竖井后他还有一些工程草图还没有完工,这工程计划要分十处工地,草图也要根据不同地势地貌画很多份。外面一阵呜呜咽咽生离死别,听得赵正有些麻爪,出门看时,已是篝火升起的时候。 “赵吉利!” “有!” “你他娘在闹甚呢?安排他们洗个澡,换身衣裳如此困难么?平凉杀猪也整不出这动静吧?” 赵吉利一脸不开心,“元良你就可着我整便是,这三百人里,一半女人,让她们自己脱衣裳去洗这热水澡,你觉着她们会干?还不是要我一个一个,一件一件地扒?弟兄们都多少日没洗过热水澡了?怎么给他们烧了水,他们还跟丧了考妣似的?” 赵正粗略看了一眼,战俘嘛。哪家打了败仗,战俘不是这般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要被人凌辱,又怕人一个不高兴,抽出刀子就喊剁喊砍。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莫过于此。 赵正皱起了眉头,使了个眼色,“悠着点,看紧些。玄甲军众将士也是,犯军纪者,罪加一等。要睡婆娘回龟兹,我出钱,此时此地给我闹幺蛾子的,不要怪我赵正不给他脸面。” “遵你的军令!”赵吉利也是这般做的,他也看不惯那种欺凌弱小的勾当,特别是他带出来的玄甲军,若是有这等没出息的货,他能当场撕了…… 喧闹的工地营里终于恢复了平静,第二日日出后,唐军倒也没有立时赶着催着上工,而是将调来的俘虏进一步分营,抽调精干,准备工程攻坚。开出的条件好到令人不敢相信,所有人只要老老实实地完成交代的任务,均有赏田耕种,从此以后便是安西户口,不分奴役或是军籍。主动下井挖进作业的,完工之后赏渠边土地十亩,年税减三成。并且还有工钱,井下一月五十个钱,轮换一个月二十个钱。 病了有医,伤了有休。 还有这等好事??! 那五大三粗的赵吉利还没说完,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吐蕃不要你们了!约茹也不要你们了!”赵吉利卷着喇叭筒,高声道:“可是我们不嫌弃啊!我赵吉利,深知约茹兵败,非战之罪,非尔等之罪。乃是我大唐安西都护府督本,苍宣县侯赵公讳正,用兵如神,才有了眼下这局面。他老人家心善,调军粮救济尔等,请龟兹城的娘子为你们浆洗衣物,让你们能光鲜亮丽地站在此地……” 说罢,赵吉利摆了摆手,军士捧上来一本花名册,赵吉利道:“有一个算一个,今日登记在册的诸位,未来便是安西的子民,咱就不受约茹的鸟气,他们爱要不要,我赵吉利要。看得上安西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的人也请吭个气,挖暗渠引水我要的是自愿来的,那些个不自愿的,你爱滚哪滚哪,今日我便放开手脚,你能跑多远,你便跑多远,我也懒得照看!至于谁给你收尸?对不住,爱莫能助,就这样!” 人群“哄”地一声,顿时便炸了。 这些人里,有被约茹抓来的奴役,他们吃苦耐劳,没能死在战场上是他们的造化,如今不过是换了个东家,一听还能造册成民,顿时就是跳的最高的那群,纷纷拥挤上前,踊跃报名,要下到井下去,赚那十亩水边的地。 只是更多的约茹人仍在观望,他们打心底不愿意帮助唐军,但人在屋檐下又不能不低头,此时虽然有了衣服穿,有了粮食吃,但要让他们甘心情愿地当地鼠去那深不见底的地下打洞,那却是仍旧有些犹豫。 总不能像那般杂奴一般如此没有身份吧! 谁知道唐军是不是耍得什么阴谋诡计,先给你画个饼,然后等完工之后再把他们杀了完事,如此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勾当,打死也是万万不能做的。直到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主动地和那帮霓波尔杂奴们站在了一起,这些人才终于有了松动。 阿比这顿打挨得倒是不亏,至少在战场上失散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妹妹。兄妹二人劫后余生,抱头痛哭。良久,阿比才扶着妹妹曲娜,抚摸着她身上穿着的干净的回鹘人的衣裙,眼中神情顿时复杂。 “这衣裳……” “听说是龟兹城里收来的,还着了龟兹的娘子浆洗干净才送来的。”曲娜听阿比问起,挂着泪的脸上分明有了笑容,道:“昨日我被分到了浆洗营,日后你们的脏破衣物,都要交给我们来浆洗缝补。每月还有十个钱,等完工了就给。” “他们说的话你也信?他们可是杀我们那么多人!” “兄长,这十几年了,兄长你可曾想过!我们约茹,谁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呢?爹战死了,娘也累死了。如今你能活着,曲娜心里高兴,就盼着兄长你不要再回约茹了,不如就在这里,安安心心地种地不好吗?” “可我们是吐蕃人!他们怎容得下我们!?” 曲娜摇头,uu看书 www.uukanshu.com 道:“我见唐军军中,也有许多吐蕃人。你瞧那一个苏毗将军,他地位也不低啊,连唐军主将也要听他一言两语。也便是他说的,什么吐蕃人回鹘人,还是莎车人,疏勒人?这里是安西,原本便是所有人的安西,只要认了这个身份,是什么人又有什么打紧?唐军也没有摁着我们的脑袋,让我们认了大唐当爹当娘,只说在安西,便就是安西的子民!兄长,你听我一句劝吧,就算让你回了约茹,你又能有什么呢?” 阿比听了曲娜的话,踌躇良久。他想起他在吐蕃军中,被上约茹人嘲笑,说你们下约茹的牛羊,也配入你们的口?虽说那些军奴是最低贱的人,可他作为约茹人,也仅仅不过就是一件打仗的工具,和那些军奴又有何不同? 如今被唐军俘虏,该说不说,是福是祸也不定有谁能说得清楚。但阿比累了,不仅身体累,心也累,不知道信仰在哪,这遭受的非人痛苦又是因为什么! 直到他在工地营里看见了曲娜。他忽然就清醒了过来,就算为了这个妹妹,他也不想再回到高原上去…… 正文 195、神仙打架,伤及无辜 热门推荐: 从两个竖井相对开挖,土方用吊篮运至井上,筛出来的碎石子和大块的片石被用作工程用料,加固明渠。每掘进十丈矫定掘进方向,人在井下阴冷潮湿,上了井后喝汤药加保暖,三百人用了十天,掘出了第一条联通暗渠。 赵正下井验收,只见那狭窄的渠道,被山石限制,阔处能行走站立,窄处却只能容一人弯腰爬过,井内水深没膝,冰冷刺骨,从竖井顺着泥阶爬出时,赵正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这工程做完,挖渠的大多数人都要短命。 “怎样?”赵吉利端了一碗热水,递给了赵正,赵正摆了摆手,道:“工地的条件有些苦,给他们多调些肉食,钱不够我来想办法。汤药也要多准备些,祛湿固本的。底下阴寒,多加轮换。每人每日在井下不得超过两个时辰,违者监工斩首示众。” “这也太严了吧?”赵吉利见赵正一本正经,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每处井下只一人挖掘,数人清方,相互间轮换。这要是整组频繁轮换,什么时候才能挖完这一百多里暗渠?” 赵正叹了一口气,叉着腰看着那群对着竖井跃跃欲试的杂奴,道:“积些德吧,这些人日后便也是安西的众生。” “那听你的便是。”赵吉利找来会写吐蕃文的文书,将赵正的军令写成施工标准备注,至于技术上的要求,早由赵正亲笔写成,如今只要译成吐蕃文字,便就能抄写誊录,发放到各处工地。那文书本就是从俘虏中挑选出来的,毛笔沾着墨,一丝不苟地一字一字记下。 每日肉汤三两,肉块一两,糌粑男八两,女六两;粟米男四两,女二两。井下作业者,加肉二两…… 伤热症者休三日,轻病者井上整理土方,监工不得令其下井作业。因工伤者,送龟兹疗伤,愈者补足钱银再送工地。残者,应循分工原则,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工程完毕后,赏田三亩,钱两贯,以度生活…… 那文书抄着抄着便默默地流下泪来,手里颤抖,毛笔都握不稳了。没过几日,各工地营便收到了整理成册的施工文书和施工标准,以汉、鹘、蕃三语写成。对文书和标准中的要求,无论是监工亦或是俘虏,都必须人人熟知,都护府专人考核,随机抽问。对标准或要求不熟者,不分亲疏,杖二十,因杖伤不能作业者,扣除相应工钱和许下的田亩。 监工营无论唐鹘,克扣粮秣、不足量发放者,罪问首要,轻者撤职查办,重者斩首示众。 一时间,各营不知该如何自处。 乞力柔然调来的汗庭军两千人,第一个月便被赵正撤了六个将左,斩了十二个军左。回鹘人不服气,一纸诉状递到了庭州,要向可汗讨个说法,结果却被乞力柔然以伤军纪、不服调令的由头,斩了始作俑者。 消息传到都护府,赵正脸上却没一丝波澜。 这是乞力柔然欠他的。 他也老早便告诉了这女人,要想在安西站稳脚跟,就要摒弃唐鹘之别。安西军的重建,回鹘人也是主力,到时候的龃龉更多,龌龊更大。若是弹压不住,大家不如趁早散伙。 这次调用了一万余俘虏,分大小工地二十四处,各营监管看守便要近三千人。若是没有一个一视同仁的军纪约束,不仅完不成这工程量,井下作业的吐蕃俘虏最后也不会剩下几个。人家约茹使者急得头发都白了,这几个月里跑来跑去,到处筹措,眼看赵正开出的价码都直奔八百万了,他还没见到一个约茹俘虏。 赵正也不能卡得太死,这些俘虏中也有些是铁了心地要回约茹的, 赵正答应过他们,只要听话,迟早要把他们送回去。这事他不能食言,因为关系到军心的稳定。所以赵正把这些人筛了出来,足有六千多人,男女都有。 但赵正偏偏就跟约茹躲迷藏,不主动,但也不回避。只要人来,他便好生招待。到五月时,约茹人终于坐不住了,直接提高了使臣级别,派出了掌管人口、财帛的域本,亲自跑了个把月,吃了满肚子的黄沙,赶到了龟兹。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赵正杀了一只羊,笑眯眯地请他吃了一顿安西的瓦罐羊肉,品了一番西洲的葡萄酒,又赠送了一柄龟兹铁打造的上好弯刀。 那域本名唤旦珠,年约四十,却长得一脸皱纹,让人捉急。席上虽然频繁应酬,但看得出心不在焉,开口便是要去见见被关押起来的约茹子民。 他一连喝了几杯葡萄酒,面色通红,像似鼓足了勇气:“督本,你就别再逗弄老儿了。约茹败在你的手下,甘受此辱。督本若是要定约,你我双方便寻个吉利日子,定了盟约便是。无论督本你要什么条件,我约茹说一不二,照做就是。可督本扣着我约茹子民,既不要钱,又不要粮,只是开价。眼看这价钱越开越高,我约茹上下全茹加在一块,也决计拿不出来。到得那时,你我难免又要扯破脸皮、刀兵相向,督本有何苦来哉呢!” “尊使言重了!”赵正叹了一口气,“两国交兵,首重利益。约茹能出得起赵某人要的价,我又何必押着你约茹的子民,对我又没半分好处。只是我这每一笔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订不订约,这钱你们总是要出的。可是不是我说你们,就这几百万两一拖再拖,难以交讫。我这就算喂牲口,每天两万人的成本总是得算进去的吧……” 那域本连忙点头,“自是应该!眼下三百万两已筹措到位,再有十日,便能起运,两个月就能到龟兹。余下的五百万……只能每年还一些牛羊充数,银两,真的没了……” “那也行啊!”赵正哈哈大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好歹你们吐蕃也是我们大唐的侄辈。我看这样吧,二十只羊换一个人,两头牛换一个人,余下的欠款,便就以此充数,如何?” 旦珠一张老脸终于展出了笑容,举着酒杯,高呼“督本睿智”。却看赵正大手一挥,忽然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这笔买卖又没法找个中间担保人。我若是一次将你们的人都放了,结果你约茹毁约,不再付给我们银钱牛羊,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那断断不会!”旦珠急忙争辩,“国与国之间讲的就是重信重义,督本若是不放心,可签订契约……” “重信重义?”话音未落,在场的所有人都笑出了声来。赵吉利笑的声音尤其大,看向旦珠的眼神里,也充斥着可怜的意味。 吐蕃人讲信义,特么安西的狗都笑了。 “贵使,我不是笑话与你。”赵正忍俊不禁,压了压手掌,“做生意还讲个银货两讫,这等大事我也不得不防。要怪,就怪苏毗人吧。我们大唐与苏毗在河陇几次三番大打出手,哪份和约他们不是签了又撕,撕了又签?你们与苏毗同属吐蕃六茹,归逻些王庭制约,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不如这样,你运来多少钱银牛马,我便放多少你约茹子民?如何?” 赵吉利补充道:“这是我安西都护府与回鹘汗庭共同的决议。贵使,你考虑清楚,若是答应,在这八百万银钱上,便不再加息加罚,只算粮秣用度。若是有难处,那还请贵使回禀约茹茹本甚至上报逻些王庭,要么来打,要么走开,莫要扰我安西清静!月月来说,说又说不出个结果,你们这些约茹人,好不烦人!” 说到最后,赵吉利的语气陡然提高了八度,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绕梁激荡,把旦珠的冷汗都吓了出来,眼看那端坐上首的督本赵正,一脸眉清目秀的模样,竟然是个贪得无厌又颇有心计的家伙,上下约茹同时栽在他的手里,也不知是得罪了哪房的阎罗,遭了此等厄运。 当下便轻叹着摇了摇头,“如此便罢,我明日就回当荣,三百万两即日起运!但临行前,还请督本再三考虑,毕竟这些约茹子民,空耗你安西的粮饷,也加大了我约茹赎人的负担。” “我自有计较,贵使收好礼物,且去驿馆歇息吧!” 送走了旦珠,赵正放下了酒杯,伸展着身体,闭着眼睛扭了扭脖子,平均四百两一个人,还真是贵得离谱呢!就算去大食的海边买黑奴,这四百两也能买上他十七八个还带送一堆玛瑙珠宝什么的。 这种战争财发的是真心让人收不住手。 关于赎金这回事,赵正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取得了凉王的回复。赵硕也因此问过了安郡王,朝廷的意思很明确,能刮多少刮多少,所取之财拨付给安西都护府,往后便不再过问安西财政。 这样也有好处,朝廷省了事,赵正也省了事。不然就算二一添作五,几百万银运回长安,怕是夜长梦多,长安再运来铜钱充当军饷,更是更加地难上加难。 赵正觉得方法可取,但他又不舍得把这些约茹人如数放走,一边是钱,一边是人,他都缺。所以这种事情,与其自己操心,不如交给约茹人自己。对这些俘虏,许以诱惑,待之以礼,留下来,能过上比在约茹更好的生活,不留下来,他们也能为赵正带来不菲的收入。 顺其自然吧。 赵吉利眼见赵正笑了起来,便问:“你这是敲竹杠敲得心花怒放了啊,元良!” 赵正哼了一声,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可知我们如今已是欠了汗庭多少钱粮了?” “没算过,这事也不归我来管。” “可我得管啊。”赵正就地往下一躺,拍着脑门子,叹气道:“是该寻个机会,去汗庭走一趟了。约茹人我是一个都不想放走。可这些时日,右武卫与玄甲军的粮饷,全靠汗国国母支应。我堂堂大唐苍宣县侯,安西都护,手里早是一个大子儿都拿不出来了。日后还有都护府重建,安西军重建……吉利啊,没钱是真要命啊!” “咱的饷钱,不回凉州再算么?”赵吉利不解,这都说好了,等回了家,再分发粮饷,在安西的日子,全靠吃拿卡要,打砸抢烧。玄甲军这回从疏勒杀到于阗,沿途也抢了不少,你要说他们没钱,那不应该,多少而已。 赵正没空理会这些,眼下这年代,当兵就为了那点粮饷,他们抢的是他们抢的,你要是敢断了他们的顿,玄甲军不好说,右武卫铁定是有意见的。段柴这货也说了几次,原本右武卫是送公主来安西的,送完就算大功告成,uu看书 www.uukanshu.com 择日就能返回凉州,是因为赵正挽留,朝廷也默许,他们才在这帮忙守着龟兹。若是一点好处不给,这也太伤军心士气了。 赵正做不出来,有他一口吃的,就不能饿着弟兄们。 没有人嫌钱多的,尤其是手里没钱的人,在人屋檐下,弄钱是要务,可钱又不是凭空生成,要去哪弄呢? “剿匪!”赵正忽然爬了起来,两眼发亮,“吉利,你去找回鹘人,把安西这大大小小的沙匪马匪都给我框出来。这些年安西打仗,这帮玩意儿竟干一些釜底抽薪的丑事,如今也是该清算清算了。” 赵吉利一听原来是这馊主意,当时便就乐了,“你也真是,连这点芝麻瓜皮的主意也想得出来!?这沙匪马匪能有几个钱给你剿?剿完一算,还不够你人吃马嚼的吧?” 赵正一拍大腿,你知道个锤子!乱世匪才富!他原来也不清楚,直到他做了凉州都督府的司兵之后,到廓州一带督了一次剿匪事宜,府军竟从他们的老巢中搜刮出了钱银财帛八十大车,着实是吓了他一跳。平时官军打压,这帮人能有什么钱?也就是官军顾及不到他们,他们抢来的钱银才会越来越多。 因为交通不便,战争阻塞,他们吃饭靠抢,这些钱很难花出去。所以在乱世中,匪窝就是粮仓钱仓啊! 赵吉利一听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试探地问道:“那不如先试一试?不赔本咱们就接着剿?” 赵正点头,先剿有油水的,那些没什么捞头的散匪先放他们一马…… 正文 196、雷霆出击,开源广进 于是,安西便疯了一般。 得益于梁珅辛辛苦苦建立的地下暗线,就算有回鹘人的庇护,赵正都能准确地找到每一个沙匪马匪的巢穴。龟兹的右武卫丢下了屯田的农具,每日的日常从站岗放哨挖地种地变成了放马侦查,四散而出的斥候牢牢地咬住那些尾大不掉的匪群。顺着那些穿得如同难民一般的内线留下的印记,大队覆甲的骑兵如风卷残云,人过财留,稍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赵吉利、朗多秦与段柴分别带队剿匪,动用右武卫八百人,另加疏勒、莎车、龟兹民军两千人,尹州、西洲鹘军两千人,按照赵正划定的清剿区域,交叉式实施定点清除,清除一处开放一处。清剿区外联军则十里一岗、百里一卡,以链式锁住各绿洲,遇匪情便点燃烽火。就近马队少则数十,多则百余人顷刻间杀到。 匪群不过依靠手中利刃为非作歹,欺负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和抵抗力不足的商队尚能耀武扬威,但遇上唐军俱甲的右武卫,却根本没有一合之力。此等乌合之众,被右武卫骑兵追得满戈壁滩乱窜,想要逃遁,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联军有杀错无放过,拉网式反复扫荡,不定时实施清剿回头看,铁蹄横扫大漠,两月间,便斩获无数。光押解回龟兹的匪首,便已有数十人。金银铜钱百余车,钱币七十万贯,金银器折合银六万余两,粮秣更是不计其数。另有归附匪群千余人,皆被赵正充去了西洲工地营,挖渠去了。 这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便是连赵正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安西这不毛之地,还能养活如此多的匪患。 雷霆严打持续期间,安西匪群人人自危。眼看扛不住这地毯式地搜索追杀,便纷纷铤而走险,翻越天山,往北往西去了。 原本是为了广开财源,解决燃眉之急,却不料造就了赵正剿匪阎罗的称号。只三个月,安西匪患绝迹,而龟兹城外的修罗场,为恶多端的匪徒尸首,已层层叠叠,竟是筑成了京观。 听闻安西收复,有那些大胆的西域客商便带着天竺的黄金、大食的珠宝,翻越葱岭,长途跋涉,到得疏勒城下,方才天亮,便听天边如雷滚动,霎时间,如明黄色乌云的右武卫骑兵就已经席卷而来。 本以为遇到了沙匪,却见大唐战旗飘展。客商们战战兢兢地蜷缩在一团,远远望着那面甲盖脸的骑兵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往西北而去,狂风卷过,风沙扑面而来,只留下了一阵阵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和马鞭声。 “看来,大唐的军威又降临在了这片黑沙漠上了!安拉保佑!” 众人齐齐伏倒在地,朝着东方朝拜。 进了疏勒城,验过了关牒,穿着唐军军袍的莎车人便脱下了头上的圆顶毡帽,问道:“贵商是要去龟兹?” “是!”客商们纷纷点头,“我等从波斯来,便是要去龟兹,寻一些便宜的铁矿石。顺便贩卖一些黄金珠宝。先前在碎叶时,已是交过税了。” 那军头捋了捋胡须,道:“再交十两金。” 客商们面面相觑,怎地还要交税?却见城门边涌出了一队带甲骑兵,那军头指了指身后的军人,道:“此去龟兹,沿途正在剿匪,都护府有军令,三人不成行,五马不成队,远行须有通关文牒,否则一律按流匪处置。贵商一行人等,少说五六十人,怕是过不去右武卫的关卡。不过我们可以护送,但一路上的粮草茶水,便就都在这十两金中了。” 那军头说的明白,客商们也听得明白。大战过后,各地均不安全,花上这十两金钱,无非是买路的平安钱,又有军队护送,能省不少麻烦。若是能贩得一些便宜的铁矿,赚得又有多少个十两?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原本吃的就是这碗饭,不须仔细计算,便知已是万全,于是各自凑钱分摊,不一会儿,便恭恭敬敬地奉上了十两黄金。 那军头将那黄金收了,便登记造册,发放盖有都护府大印的凭条,嘱咐客商凭条是龟兹的通行证,不可丢弃,否则进不去城,莫要怪疏勒守军没有提醒。而后将黄金分作了两份,一份装进一旁的钱柜中,另一份用一只布袋装了,贴上布封,打上火漆,交由驿马,定时递交都护府。 于是客商们拿着凭条安心上路,一路沿途驿站免费停车,只需缴纳一笔极低的费用,便可喂马过夜,想吃得很好却是不行,得另加费用,但每人一张饼,一碗醋汤的标配已经比很多平民吃得好得多得多。 且并不强迫。 来往官道上的都是大唐军队,押送着车架、囚徒,在各处驿站飘展的大唐军旗下,一箱一箱的珠宝,一车一车的粮食,闪着每个人的眼。年岁大一些的客商一时恍忽,以为竟是回到了数十年前。那时大唐强盛,这路上车马不绝,那华丽的绸缎、雪白的丝绸,那以钱计价的茶叶…… 龟兹城外三十里的右军驿,新调配的军粮马草被捆装上车,赶车的车夫们望着那些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客商们,纷纷点头致意。 “你们这是要把这些军粮送去前线?” “哪有什么前线?你也不看看,如今安西到处都是前线。军械司要发往哪,我们便运往哪。到了地方便就有人接收。” “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怎么还如此地大动干戈?” “大仗是打完了,可各处剿匪不也得吃粮秣马么?贵商,你们不若下回来的时候多运些粮来,天竺的大米,波斯的面什么的。金银珠宝眼下也卖不出去。” “多谢了,下回一定。” 拱手作着唐礼的波斯商人掩了掩黑色的罩衣,默默地摇了摇头,米面能赚几个钱?这黄金珠宝,不才是乱世的硬通货么? 到进得龟兹时,城门口贴着写着各式文字的告示,说的是自疏勒一路前来龟兹,沿途各商可曾遇到拦路要钱,漫天要价的行为,或是有无唐军明火执仗,强抢钱财的桉例。若是有,尽可呈报都护府,只要调查属实,便失一赔三,严惩首恶。并且下回再来,可免关税。 客商们虽然脸上将信将疑,可心里却也颇为温暖。城门卫收回了他们手里的凭条,而后又每人发了一本小册子。 这小册子上标明了如今安西各地各货物的售买价钱,均以白银、铜计价。尤其注明了何种货物短缺急需,并且不定期更新。 做生意做得如此明白,也着实让人如沐春风,一开始还有些怀疑,可到了实地再一查访,便知原来是都护府已经根据物资情况,对物价进行了管控,扰乱管控市场的,都被抓去打板子了。而且龟兹的市场更倾向于外贸,虽然也以铜、银本位计价,但也能以货易货,只不过需要在都护府下的计量司进行交割,并缴纳一笔费用,确实也方便了不少。 另有一些商人,瞅准了安西各地的物价,便干起了来回倒腾的买卖,根据货物贵贱,只需缴纳一笔保护费,安全无虞,便就是生财之道。 一时间,各地商队络绎,车不走空,马不卸鞍。便是连北庭的市场,也有了波斯的倒货商队。 赵正打这些客商的秋风,并不是心血来潮。只不过安西初定之时,听说大唐接管了安西各地,这不要命的商人便如闻见鲜血的蚂蟥顿时闻风而来。他们想来看看是否还能沾一沾大唐的繁荣。可彼时商路并不畅通,除去河西走廊仍在吐蕃人手里外,沿途的匪患也甚为猖獗。 两厢打击之下,远道而来的商人们便就有了打退堂鼓的打算。这赵正怎么能忍?一旦断了财路,那便如杀了父母,于是便有了这一系列的举措,一边打压匪群,一边护送商路。两手抓,两手硬。为的就是广开财源,维持运作,以便以战养战。 商队送来了金银,换走了龟兹的铁矿和焉耆、北庭的马匹。赵正便用这些金银再换北庭的皮货,或折成粮食、牛羊,剩余的便让商队带来安西稀缺的铜。随后,便就在龟兹开了一个铸币场,铸起了安西铜币。 对于经济来说,赵正完全是两眼一抹黑,纯纯粹粹的门外汉。但他知道,光靠一腔热血和画大饼,是发不了财的。龟兹眼下别无长物,仅有的铁矿和马匹不能作为货币使用。 他缺钱,金银贵重且量少,不适用于还相当贫穷的安西,于是便需要大量的铜。 但毕竟他赵正是大唐的苍宣侯、安西都护,私铸钱币这种事,与谋反无疑。若不是朝廷说过,不过问安西财政,赵正也不敢如此放肆。他想试着建立起安西自己的金融和经济体系,货币便是首当其冲。 为了区别大唐的铜钱,安西的钱币上铸有安西字样,为方便贸易,又分大小两种。大钱一个一两,小钱十个一两。另外,赵正也试着办了官营性质的钱庄,以安西都护府的军令形式约定钱数,在龟兹存钱,凭此军令凭条,可到疏勒取钱。 但也不是没有反对声音,罕拿对赵正这做法就十分地不苟同。 他拿着刚刚铸造出来的一枚重钱,“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苍宣侯着实是个鬼才,但只可惜,这钱币制作虽好,却不能向外流通使用。且铸多少,发多少,苍宣侯心中可有一个数?” 赵正愣住了,这事他也不是没想过,可真正被人问起时,心里其实也没底。 罕拿道:“铸钱一文,便值一文么?若是铸得多,放得多,这原本只需要一文的蛋,怕是就要两文、三文、甚至四文了。而且安西的私钱,外商认么?铜钱价值若是起伏太大,对安西有害无利。外商拿着这些铜钱回去,贱时便铸成铜块卖回来,贵时则用它们买去我们的铁矿和马匹,数额一大,伤本,全为他人做嫁衣。” 见赵正也在思虑,罕拿又道:“罕拿也不精通此道,只是听闻,私铸钱币无利,只有朝廷这等体量技艺才有盈余。苍宣侯花在铜钱上的火耗、人工,可都折算进去了?而且安西本也产铜,只是战乱未复,开采不易,一旦恢复开采,冶炼制铜成本几何?算来算去,铸造成钱币,比之进口铜块铸造,是贱还是贵呢?” 赵正听了一头的雾水,这一枚铜钱值多少钱,不仅是个数学问题,还是个哲学问题啊! 罕拿见赵正一脸茫然,便叹了一口气,拱手道:“若是苍宣侯信任罕拿,便就让罕拿挑了这个担子!” “你懂?” 罕拿摇头,“域外蛮荒之才,学识粗浅,只不过多看了几本书。若是对着书本翻上一翻,说不定能找到一个平衡的法子!” 赵正闻言大喜,正是瞌睡来了有人送上了枕头。都护府的事远比凉州都督府还要复杂,民族、人丁、军事、政务,全靠他一肩挑起,有时候步子迈得太大,确实容易扯着蛋。当即便点头,“若如此,我便将安西财政大务交予你了!至于西洲军务,我另寻他人!” 罕拿笑了笑,说道:“可我也不敢保证能成,侯爷莫到时候捉我一个玩忽职守,让我吃了官司才好!” “无妨!只要你不乱来,我总不能把板子打在你身上。但是三王子切记,钱币事务事关安西稳定,能则能,不能则不能,千万莫要勉强。” “谨遵将令!”罕拿认真肃然,当即便立下了军令状。赵正就是喜欢他这样的性格,有能者担当,不拒绝,不推诿,是个不可多得人才。 眼下七月迫近,掐指算算日子,赵正已到安西整整一年。这一年来,击退约茹大军,坚壁清野剿灭众多匪患,唐鹘联军人才涌现,功表册报已能装下一辆大车。如今规划的龟兹、西洲暗渠给水工程初见成效,西来外商日渐增多,北庭各部迁移人群愈加旺盛。这数十年前繁华的丝绸之路,逐渐已具备了复兴的条件。 只待平定吐蕃,驱逐河西走廊的下勇武军,大唐西行之路,便就完全通畅…… 正文 197、高原尽埋忠军骨,长枪独守大唐魂 七月仍旧飘雪,这大概是葱岭特有的景色。只是那雪下过一阵,便就被呜呜呼啸的狂风卷走,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片乍现的阳光明媚,照得人心头发慌。 远处刚下过一阵冰雹,满是沙砾的山嵴上落了一层摔碎的冰疙瘩。伸出手去,仍能感受阳光的温暖,但侧耳倾听,便仍有寒冷的微风鸟鸟娜娜,轻抚在脸上。 赵正立在山头,眺望远处的群山。皑皑的雪色笼罩下,彷佛触手可及的云端就在眼前,山脚下的红柳与湛蓝的湖泊静谧,如同红色的彩霞映衬在硕大的蓝色宝石上。 这里是葱岭,远处成片的牛羊尽头,高高地立在山塬上的,便是石头城。 石头城扼守葱岭咽喉,自疏勒而来,一路通向吐火罗,一路通向大小勃律和天竺。 石头城下,是朅盘陀国,乞力柔然的故国乡土。 赵正的阿爷便是在此地受了重伤,还断了一条腿,若不是赵吉利的岳父大人刘怀东,他阿爷连平凉都回不去。而赵吉利那被追封游击将军的阿爷,便是战死在了这里。 这里是平凉的图腾,老兵的坟场。 过去的十几年里,吐蕃拿下了朅盘陀,数次威胁石头城。但他们打不下石头城,打不下石头城,那石头城后面的碎叶便是心头大患。 去岁,吐蕃再一次兵临石头城下,守城的一千安西军与三千朅盘陀民军,便就在地势险要的石头城给了他们迎头痛击。 赫连云天遮额远眺,只见远处十数骑人马自石头城而来,便道:“侯爷,该是安西军来迎你了!” 赵正点点头,“原本我早该去碎叶走一趟了,只是这半年安西军政事务繁杂,与安西军只有书信公文来往。他们要把守大唐西门,又要防止大食窜犯,吐火罗部族众多,内情复杂,各部落间也须得他们来调理。云天,安西军是各位的长辈,数千人马独守安西十数年,便是陛下,都要礼让三分。吩咐下去,见了面,玄甲军的晚辈必得恭恭敬敬,万万不可造次!” 赫连云天应了一声,却闻赵正“咦”了一声,抬头看去,却见赵正正快步地走向了山顶。赫连云天打了声呼哨,叫了个传令,按赵正说的传达给山脚下歇息的玄甲军众人后,便亦步亦趋,紧跟赵正的脚步,上了此处山顶。 那山顶上原本光秃秃的,风一吹,石头便能吹得跑动起来。但那光秃秃的山顶上,碎冰与白雪掩盖着一座石碑,赫连云天上前几步,便见赵正裹紧了皮裘,蹲下身子仔细地摩挲查看了一番。 那石碑似是有些年头,已缺了不少。其上刻下了大小不等两竖篆书,仔细辨认,那四个大字隐隐约约却是:“大汉疆界”。 “大汉定远侯西域都护班超。”赵正轻声念着落款,抚摸着那石碑的手颤抖了一下,“是班定远的遗迹。” 他忽然想起了在他那个时空,在这帕米尔高原上,是不是也存在着这么一块石碑。那种时空错乱,却紧密联系的奇怪感觉顿时涌上心头。这疆土,这子民,这国度,都是祖宗留给后人宝贵的财富,被战火、背叛、时间侵蚀,分分合合,失离散聚,但却始终历久弥新。 赫连云天不理解赵正的感触,但他分明能感受到面前跪在地上的苍宣侯已是压抑不住,声泪俱下。他走上前去,扶了赵正一把,“侯爷,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此处太高,胸口憋闷?” 赵正摇了摇头,站起了身,“无妨,我只是想家了。” 他推开了赫连云天伸过来搀扶的手,后者又问:“班定远是谁?” “以一人之力平定西域五十余国的先辈。”赵正转头下山,边走边道:“没有他,便就没有安西。” “那他可和侯爷一样,是个大英雄!” 赵正认真道:“泱泱华夏,数千年来,开天辟地的英雄辈出,何止千万!我等不过沧海一粟。星点萤火,岂能与日月争辉?那又能算得了什么!?” 两人下得山来,石头城的安西军已然到了跟前。胡一道一声令下,玄甲军一百五十余人齐齐肃立,列队夹道,迎接安西前辈。赵正整理衣冠,端手上前,却见来人十六骑,纷纷下马,个个胡须花白,快步上前,在玄甲军队列之外,跪倒在地。 “安西军,恭迎都护驾临!” 那声音中充满了激动和掩饰不住的高兴,赵正连忙上前搀扶,那为首一人,灰白胡须已有尺余,兜鍪下的白发尽显,随着微风徐徐飘荡。赵正扶了一把,却感觉那人坚定,压着赵正的手掌,便要叩首。赵正连忙也跪倒在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晚辈赵正,见过各位叔伯!” 那军头一时诧异,抬头望来,布满泪痕的脸上,沟壑中显露疑惑,眼神中却流露着不敢相信,“都护可是凉州人氏?” 赵正点头,“凉州平凉人氏。” 那老将闻言,方才止住的眼泪便又汹涌而下,连握着赵正手臂的一双形同枯藁、残缺不去哪的手,也不住地颤抖,他望着赵正,啜泣道:“末将碎叶城守捉,凉州平凉人氏,赵中齐!元良,是我啊!你可记得,我是中齐叔啊!” 他比划着,用一只少了两根手指的手掌,他默默摇头道:“我与里正爷走时,你就这般高!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你那时两岁,还是三岁啊……” “我记得,记得清楚着呢!”赵正哪里受得住,当下便抱着面前的平凉老兵,抿着嘴感觉面前一片模湖:“你是大发叔的胞弟,是我平凉的叔伯……” 赵中齐也死死地抱着赵正,泪如决堤:“老朽以为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平凉了,没成想,便就在此时此刻……死而无憾,死而无憾了……” 玄甲军一时动容,也围了上来,纷纷扶起跪地不起的老兵,向他们行礼。胡一道抹着泪,问:“敢问,还有休鸾青山的前辈么?” 立时便有两个老兵回头,“不止青山,全江的老骨头也在呢!” 在于阗围杀下约茹溃军时,玄甲军与安西军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见面,双方皆以军务为重,无暇叙话。玄甲军在于阗走不得,安西军剿杀溃军后,还要回头安抚沿途各镇,清剿约茹遗害,直到回防碎叶前,都再也没有见过面。 而玄甲军众人皆为凉州人氏,安西军内雍凉人又甚众,此时此刻,见赵正与赵中齐相认,便再也扛不住了,一百多人拉着那些老兵,寻根问底。将一场军中的迎来送往,俨然变成了寻亲现场。 赵中齐抹着老泪,扶着赵正一齐站了起来,“元良,既是自家人,那也不必多说什么,走!石头城里准备好了现宰的牛羊,我们边喝边说!” “如此甚好,今日吉利几个不在,我便代他们敬叔伯们几杯!”赵正心中高兴,手拉着赵中齐,扶着他上马,随后也策马跟随。玄甲军散开,护送左右,一起进了石头城。 那石头城内大唐军旗制式还是景中年的形制,赵中齐自豪道:“我们安西军二十六个团,两万余人。当年跟着将军东入玉门,剿杀叛军的便是十八个团。听说在长安城下,杀得叛军十数万人人仰马翻。剩下我们八个团也不孬,东拒吐蕃、西顶大食,安抚吐火罗、安西各部。想着既是大唐军人,便是孤胆独枪,也是镇守边关的一面旗帜。总有一日朝廷光复安西,我等就算七老八十,不能饭食,也得使上一把力气。不料这才十余年,元良便来了……好在军中伙计都还不算老,仍有一把力气……是以接到元良围杀约茹人的军令,便倾巢出击,效了犬马之劳!” 赵正笑着听赵中齐说话,身边列队的安西军们都投来兴奋的目光。看他们的年岁,最年轻的也已三十啷当,更有五十余岁的马弁伙夫,拿着手里喂马、下厨的家伙事,纷纷出营恭迎。 “大唐万年!”他们泪流满面,对着这群年轻的后辈竟是不能自已,高声呼喊。 玄甲军们也捶胸顿首,齐声呼应:“大唐长安!” 赵中齐高举双手,如少年郎般,喊得尤其震天动地。那喊声引来了城内的朅盘陀人,离得城门远远地,交头接耳,看玄甲军的年轻风采,亦是兴奋。 赵正下马,如检阅一般,走过长长的人墙甬道,只见老兵们刀枪犀利,甲胃坚实,身姿挺拔。若不是那一张张老去的脸,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支被遗忘在敌后十数年的百战之师。 “元良莫怪,毕竟这只是石头城,不是碎叶。没有那好的条件,只有简陋军营一座……”赵中齐将赵正迎入了营中,只见营内竟是有老少妇女、半大孩童,一时吃惊。赵中齐道:“这都是石头城军中家卷。不过我们安西军人在此地安家的不多……军卷也少,元良看见的,已是大部了。而碎叶军纪极严,不能就地娶妻,营中也不能容留女卷。” “那是为何?”赵正疑惑问道。 赵中齐叹了口气,道:“虽说我等对大唐满怀憧憬,可毕竟孤军陷入敌后。彼时回鹘仍旧观望,我等腹背受敌,难以为继,谁也不知哪一日城破人亡。若是在此地成家,拖累的,就不是这自身残破的身体了。老守捉那时便下了军令,除去原本驻守石头城已成家的边军外,其余人等,均不得娶妻。” “那中齐叔你呢?也未成家?” 赵中齐嘿嘿嘿地笑,“相好倒有,家室却无。毕竟平凉还有一个老婆子呢!” 赵正也笑了起来,大发叔是有个侄女,比赵正小一岁余,眼下在凉州平凉坊卖皮蛋。他出征前,听说是许了凉州城内一家人,婆家人还不错,倒也是有了个不错的归宿。 这么一想,这女儿仍在襁褓时,赵中齐便从军入役,直到如今也再未见过,心中忍不住一时唏嘘。不过仔细想想自己,便是连子女出生都不在家中,不知谁更唏嘘。也不知瑞儿那竖子有没有让他阿娘受苦,玲珑那丫头是否真像赵硕所说,乖巧可爱,如今已是满地乱爬…… 等入了中军营,赵中齐便令人端上了吃食,一边吃,一边介绍如今碎叶的情况。 碎叶唐军对外号称八千,实则统计实有四千三百余人。八个团建制仍在,分属安西军第十九至二十六团。只是连年战争,各团不断减员,虽也就地有所补充,但也并不满员。如今击退约茹,重心便偏向于吐火罗防范大食、小勃律的象雄。按照石头城两个团,碎叶两个团,吐火罗前线四个团配置,另加朅盘陀民军三千,吐火罗各部六千、与回鹘右部共同构成安西西部屏障,阻止大食东进、吐蕃北吞。 最严重时,象雄与约茹从石头城东西两侧夹击,大食自吐火罗协同威胁碎叶。不过好在后来双方闹翻,象雄掉头去打大食,却被大食摁死在了沙漠边,至今仍未恢复战力。 赵正拿着刀子割食着香喷喷的炙全羊,却见赵中齐说完,递上了一卷羊皮纸卷。赵正放下匕首,打开一看,却是碎叶及吐火罗至石头城周边的堪舆图。山势山路,各处兵营布置、关隘关卡、驻军人数,事无巨细。 “这是安西军的布防图,也是碎叶的舆图。图中标明了各条交通要道,甚至羊肠小道。”赵中齐道。赵正吃了一惊,“此乃绝密,中齐叔为何交予我手?” 赵中齐道:“正是因为此图绝密,是以才需交予元良。还请元良奏禀圣上,安西军无一日不东望王师,心中所想也尽为大唐,虽隔绝异域,却绝无二心!” “中齐叔言重了。”赵正拿着那堪舆图的手有些尴尬,道:“你我是自家人。我若是连平凉叔伯都不信,还能信谁?” 他想把图还回去,赵中齐却推手拒绝,“一码归一码,元良既是安西都护,那便是我等顶头上司。碎叶属地堪舆图,自然是要交予都护府的。二来安西军垂垂老矣,不堪重用。来日元良在碎叶调兵遣将,手中持有此图,更为方便!” 赵正一想也是,便欣然而笑,亲自将堪舆图收入囊中,日后便带回龟兹,存于都护府内。只是说到调兵遣将,正是中了赵正下怀…… 正文 198、未雨绸缪防变数,人心不足蛇吞象 热门推荐: 赵正到安西来,最主要的不是为了送开乐公主,而是联络回鹘,重整安西军。 但从这一年的情况来看,回鹘已经势大,北庭的权利真空已完全由回鹘填补,想要整合回鹘军队为时已晚,他们如今只能作为友军而不是仆军。并且赵正手里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去和乞力柔然要回北庭的控制权,若是勉强,怕是要和汗庭起龌龊冲突,得不偿失。 安郡王来信说,经营安西不能操之过急。朝中已经有人重提将赵正换回凉州,但以目前安西的局势,安郡王认为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信中并无多余信息,赵正也不知安郡王打的什么主意。按理说他的战略重点应该在吐谷浑,安西确实不能勉强,只能摆在河西收复之后。是以,换回赵正专心对付吐谷浑的达布,本应该是安郡王的首选。但不知为何,安郡王却一再强调,赵正在安西,至少还要呆上一年。 而赵正原本对安西,也因为平凉的关系而产生了十分微妙的态度变化。对于安郡王让他再呆一年的提议,赵正并不反对。约茹的威胁一解除,龟兹军政事宜安顿妥当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赴葱岭,去研究下一步的重点――扩充安西军,强化葱岭力量。 龟兹虽然是安西首府,但它离回鹘汗庭太近。双方权力难免重叠,眼下看不出,但谁也不能保证日后会不会产生摩擦。而碎叶,远离安西中心,偏安一隅,周遭民情部族复杂,各方势力纠错,看似凶险,实则有极强的操作空间。 这也是为何安西军孤军悬于碎叶十数年而屹立不倒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南有吐蕃象雄,西有波斯大食,北有回鹘右部,再北,还有铁杆盟军黠嘎斯。所处之吐火罗,乃群山环绕的盆地,周遭山势地形复杂,号称帝国坟场。端的是退可守,进可攻。加强此地军事存在,就算日后再丢了安西,至少能保石头城西侧安全无虞,为大唐打通河西再次入主安西赢得时间。 赵正把想法一五一十地对赵中齐坦白,且说道:“原本我想将叔伯老兵们迁回龟兹,不过后来想到,众叔伯在碎叶经营这许多年,当是对民情、敌情了若指掌,若是换防,怕是要重生许多不测。右武卫是客军,原本就该回凉州复命,只是凉王殿下不放心,才留在了我与开乐公主的身边。但随着河陇扩军完成,与吐蕃摊牌时间渐近,他们也迟早要回到凉州。” 赵中齐深吸一口气,道:“这便是军令,元良放心,我等老骨头还能再战三十年!只是听元良语气,似是不太信任回鹘汗庭?” “谈不上!”赵正想起乞力柔然说的话,她在铁门关曾许下诺言,赵正在安西一日,她便不负大唐。可赵正迟早要走,谁也不知这女人会打什么主意。她该是恨大唐的,便是如今,a盘陀仍旧在安西军的掌控下。她父母的尸首,也仍埋在石头城的坟v里。 这便是宿怨,如何消弭? 赵正道:“龟兹虽然重要,但四面通风,却毫无退路。我走之后,若无十足把握,不可轻易移师龟兹。日后就算安西再丢了,中齐叔也切不可轻举妄动。只要你站稳了碎叶,稳住了右部,便就等着我,接你们回家。” 赵中齐沉吟着,道:“可如此一来,元良收复的安西,当真便就甘心再丢了么?” 赵正的情绪并不盲目乐观,他道:“时也势也!我尽我所能安定各部。但大唐余晖难以光照万里,我一走,其中变化谁能料到?眼下不过回光返照,只要一日没拿下河西,安西便一日不在大唐的囊中。” 赵中齐点点头, 示意已清楚赵正的意图。不过是要碎叶成为插在安西身后的一颗铁钉,牢牢地钉死在这十字路口。一旦安西有变,就要以不变应万变,守住基本盘,等待主力入场,闹他一个天翻地覆。 可如此一来,安西军便又要等上几年才能回归故土。赵正一想到营中那些白发白须的老兵,便心生愧疚。他怕被这些叔伯们问起,何时才能回归中原,于是不敢多呆,交代完诸多事宜后,便连碎叶城都没去,便既打道回府。 各镇民军整编迫在眉睫,龟兹铸币厂日夜不停,加紧铸造铜币,龟兹铁矿片刻也没有停歇,从汗帐调来的匠作带着铁匠们日夜赶工,甲具、兵刃一套一套,被装上了马车。 赵正刚从葱岭回来,凉州忽然送来信件。 拆开一看,却是赵硕的亲笔信。 而信件的内容,却让人大吃一惊。 领军卫要对南诏动手了。 南诏在大唐西南,接壤剑南、黔中两道。是大唐与吐蕃的缓冲地带,拿下南诏,向西翻越横断山脉,便能直插吐蕃腹地,威胁吐蕃王庭逻些。此战,兵部尚书左恩庆极力促成,首辅林仲默许。虽然门下省拒不签令,但圣人早称病两月,移驾东都避暑。朝中之事唯太子赵坤、首辅林仲把持。中书省拟诏,直接绕开了门下,圣旨直达兵部。 门下被林仲架空,手续合不合法另说,但诏书上有圣人签名。 门下各部在朝堂上顿时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口诛笔伐,纷纷指摘林仲擅权,连御史台也看不下去,站出来直呼不合规矩。赵金玉的岳丈、门下侍中郑西元更是当堂大呼三声“天要亡我大唐”,便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便就是在安郡王嘱咐赵正安心呆在安西,莫要想着回凉州的关键节点。唐军抽调黔中、淮西、江南各道府军三万余人,夫役八万余人,加上监视南诏的左右领军卫,合兵五万,号称二十五万,兵部尚书左恩庆亲自领兵出征,自北、东、东南三个方向悍然入侵南诏国…… 赵正仔细地看信。 赵硕说,诏令一同下到了凉州都督府,责成河陇自百谷城出兵,钳制上、中勇武军。但赵硕深知这其中猫腻,太子一党这是利用圣人不议朝的空当,想要在南诏找回原本该属于他们的地位。 林仲的想法也十分到位,他就是摸着河西下勇武军不敢动弹,上下约茹被赵正打残,象雄仍未恢复的弱势空当,才有如此把握大动兵戈。他比安郡王和赵正想得还要远,什么经营河陇安西,收复吐谷浑,这些都太慢。只要拿下了南诏,挟胜利之余威挺近高原腹地,插逻些一个措手不及,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南诏不过三四万人马,且多部落民军,战力一向弱于大唐,以强击弱,胜算颇大。 到那时,迫使吐蕃王庭投降,完成大唐复仇之战,那河陇的地位便就直线下降,凉王便就没有资格与太子殿下角逐,而林仲在朝中的地位,将会更加稳固,大权独握。 于是赵硕称病,河陇军政尽皆交予王渠让代行职责。 王渠让也十分谦逊,一连修书三封上禀朝堂,称河陇新军雏形未定,河西右武卫亦不能脱离,眼下唯驻守鄯州的左武卫能战,只是渠让拙于军事,凉州善武之将皆在安西,都督府下不能履职,盼朝廷派员督战,河陇定不遗余力,供给后勤…… 赵正越看越觉得这就是个笑话,看着看着,突然就笑出了声来。 大唐的军事,大概分为几块。一块是雍凉,能征善战者皆于此地,左右武卫如是。一块在陇西、河东、河北,多为圣人旧部,朝廷禁卫,林仲轻易调动不得。第三块便是在剑南、黔中,这一块一直是太子殿下的后花园,两地军政把持在林仲手里。第四块不谈,便是淮西、江南、岭南腹地,于各处都鞭长莫及,且兵员较少,乃大唐税赋重镇,不可轻易抽丁。 是以太子殿下要动南诏,那动的全都是自己人。凉王殿下不仅没有反对,还顺水推舟,拱手将河陇的左武卫也奉送出去。盖因左武卫也曾是太子麾下,领军将军皇甫隆云虽然驻守鄯州,可他却是太子一脉的肱骨。 这事掰开来说,就是太子一党孤注一掷,全力以赴,摆开了一个高射炮打蚊子的架势,要去对付一个原本与大唐交好的友国。 可他们认为能轻而易举地拿下这蛮荒之地,实际上根本没有把这其中的风险考虑地透彻。 吐蕃只是在天竺、安西被打残了而已,又不是被打死了。他如今的确已经失去了对外发动扩张战争的能力,但他的卫茹却始终没有受到根本性的削弱。卫茹是吐蕃的禁卫军,或许战斗力不如左右领军卫,但在南诏荒林、横断高原上,他们还真不憷大唐的铁蹄。 “三王子!” 赵正刚放下信,恰好看见罕拿从门外进来,于是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罕拿见赵正起身去拿酒,于是帮了一手,给他满上,问道:“侯爷,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呵呵……”赵正没来由地愈发开心,手里端着的琉璃杯都洒出了酒水。罕拿将手里的账本丢在他的面前啊,道:“有什么开心的事,侯爷不妨说出来,让我也开心开心。这几日整理铸币坊的账册,头都已经大了两圈……快,何事如此兴奋?” 赵正摇了摇头,这事他不好说啊,总不能当着一个回鹘人的面,去嘲笑自家首辅和太子殿下愚蠢至极吧。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何安郡王不让他回河陇了。 若是此时回了河陇,那他不就成了去吐谷浑督战的那个冤大头?南诏毒障之地,河流纵横,山势崎区,根本不适用于大兵团横冲直撞。若是那般好打,大唐武功盖世,如日中天之时为何不将它拿下?真当只是为了有个盟友? 那也太不把开国公侯们的本事放在眼里了。 此地荒蛮,补给不畅,得不偿失。况且大军一旦陷入泥潭,便是进退失据,更何况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卫茹,他们若是驰援南诏,南诏还会因为与大唐的约定而拒绝么? 安郡王该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切,这才写信告诉赵正,安西缓缓图之,莫要急功近利,急于求成。怕是赵金玉他老丈,据理力争之后口吐鲜血,告病卧榻,也是为了推一把这群已是红了眼要抢占先机的蠢货们。 赵正不禁想到,若是此战失利,太子殿下还剩下什么? 当真愚蠢。 “来来来,喝酒喝酒!”赵正不太敢去想左右领军卫的下场,因为他们若是没了,怕是剑南的左右威卫都坐不住了,也不知林首辅会不会狗急跳墙,把他们也一块拖进这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罕拿见赵正不愿说,心里虽然被吊着,但也不敢多问,只陪着赵正饮了几杯,uu看书 www.uukanshu.com 便推说还有账目要清,便不奉陪了。赵正点点头,忽然觉得自己这吃瓜的态度委实过于猥琐了,哪有看见自家军队深陷险地而高兴地连连们酒的? 还不是因为这事他太过离谱了。 “云天!”赵正吼了一声。 披着甲的赫连云天应声入内,拱手道:“末将在外值守,侯爷有何吩咐!?” “明日一早备马,带上人跟我走一趟。” “侯爷要去工地?可大渠已是完工了,渠水也引下来了。” 赵正眨了眨眼,“这事我怎不知?” “便就在我们去葱岭时,罕拿特勤就已经处置了。” “这货……”赵正骂了一句,不如这都护让他来做好了。赫连云天笑了笑,“还去么?” 赵正看了看天色,安西的盛夏,便是到了亥时还未黑下来,于是道:“备马,我去看看。” 他带上了几个侍卫,便往龟兹城北的明渠出水口赶去。 彼时龟兹的暗渠工程是严格按赵正的规划进行的,按施工进度,应该晚几日才能竣工。不过赵正没料到工地营里的约茹人干劲十足,见这渠即将大功告成,想到渠修好了之后,他们便能在渠边种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便更加卖了一把力气,这才让赵正扑了一个空。 等到了渠边,耳边已是轰隆声不绝,赵正下马观望,只见那渠口储水的涝坝以大石砌成,坝底铺平了水磨石,那渠水清澈见底,满满当当,各支渠自涝坝开出,将奔腾的渠水引向了四面八方…… 正文 199、渠水弯处有人家,不知谁促马蹄来。 , 阿比今日轮值,负责支渠的巡视。今日走了一圈,发现这些支渠早有大石做框,碎石铺底,并无因为水大而发生垮塌阻塞的风险。于是扛着锄头,朔渠而上。 渠边稀稀落落地活了一丛一丛的红柳和沙枣,阿比摘了两颗指盖大小的青色枣子,放进嘴里一咬,顿感酸涩无比,料想该是还未到成熟季节。大概要等到九十月的样子,便能再来摘一些,学着安西人的法子,做些沙枣糕给胞妹曲娜尝尝。 望着满树的沙枣,阿比笑了笑。 之前有人劝过他,让他回约茹去,可是曲娜已经喜欢上了这里。虽说安西并不算是一个理想的世外桃源,风沙大,夏日酷热,冬日酷寒。可他亲手挖出来了一条渠,这耗费了与他一般想留在安西的约茹人许多的精力。 他们在昏暗无光的暗渠里,蹚着那冰冷刺骨的地下河水,一锄头一锄头地掘进,遇上大块石阻路,便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往往一日都挖不到一丈。但大家都想得一样,这渠便是他们日后的生活,这是都护说的。所以他们铆足了力气,手扣脚踹,硬生生地开出了这么一条奇迹之路。 有人说安西都护赵正是个杀人魔头,上约茹被他杀了数万人,男女老少盖不放过,有人说他们随军去了一趟疏勒,清理城外一座绿洲时,挖出过六百多具上约茹人的干尸。这些人有伤兵,有妇孺,他们被箭失穿喉、枪矛穿胸,他们被随意丢弃在那万人塚中的,甚至连掩埋都不屑。 还有人说,如今的约茹,赵正这个名字便是阎罗的代名词,是菩萨都不愿睁眼看过来的修罗恶煞。大人们吓唬尚在襁褓的娃娃,便用的是汉话说的“莫哭了,再哭就把赵元良引来了……” 阿比对此深信不疑。能在这极短时间内便覆灭了整个上约茹大军的人,不是阎罗又是什么? 可转头一看,那帮操着屠刀,沿着疏勒到于阗一路南下,杀人无数的唐军,却每日与他们一道,整理土方,下井拖石。他们也从未把工地营的约茹人当做奴隶,除了他们手中握有刀枪,其实做的说的,大约也都和约茹人一般,一道喝醋汤,一道吃羊肉。划分田亩时,那个子高大的唐将,为了照顾阿比和曲娜,还特意找人帮他们在渠边修了一座土屋。 每每一念及此,阿比便就不太愿意相信,这些唐军的首领,会是一个残酷冷血无情的战争机器。 眼看过了沙枣林,往上不过两里地便是分流的涝坝。阿比瞧见一处渠壁似是有些低矮,便寻了些稍大的石头,抬起填补,刚铺平了渠顶,却听一阵马嘶声。阿比抬起头,便看见了上游下来了几骑人马,定睛看去,却是赵正。 赫连云天见前面是个约茹人,便催马赶到了赵正前面,一双锐利的双目直逼过去,“何人在此?” 阿比双手抚胸,“安置新里十户长阿比,见过大唐都护将军!” “那么紧张作甚?”赵正绕开了赫连云天,下了马,他见阿比脚边放着锄头,手上身上还有方才搬抱石头时留下的痕迹,再看了看刚刚整平的一截渠顶,便笑了笑,问道:“巡渠?” 阿比点了点头,看了看赵正身后顶盔贯甲的玄甲军,道:“今日轮到我们十户巡渠。” “安置里远吗?” “回将军,便在下游五里,过了前边的古河堤,便是了。” “走,带我去看看。”赵正意兴阑珊,牵马而行。赫连云天使了个眼色,便有一骑人马打前探查,其余众人纷纷下马,跟着赵正随着阿比往下游边走边看。 那阿比原本是下约茹军士,知道玄甲军护着赵正,便有意想拉开一些距离,可赵正却不承情,亦步亦趋,紧随而至。 “你们的安置里有多少人?” “回将军,五百人。” “男几许?女几许?” “回将军,有男三百六,女一百四。当初安置时便说了,每里五百人,不分户。只说到时分地,也按里分。人人上工,给予工分,年底按工分分粮食。” 赵正听完“啧”了一声,这男女比例失调了一些。当初约茹人赎人,赵正考虑到安西如今需要的是丁口,给还回去的女人居多,还有一些是硬骨头,打死都不愿待在安西的男丁,也被赵正折价送回了约茹使臣的手里。 依稀记得罕拿给的数字是,这些人加起来有七八千左右,妇女占了七成。那接人的约茹使臣眼睛都绿了,可是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能还一些算一些,剩下的,日后再来讨要。 他大概不知道,剩下的这些,已经被赵正划成了二十七个里,遍布渠水流域。与各绿洲、龟兹各镇以“大杂居、小聚居”的方式混居一处。与安西原住民不同,约茹移民每里以抽签方式,约定男丁五抽二,按每三年一轮换,编入唐军序列,与各部民军一道,驻防吐火罗,防备象雄和黑旗大食。 而赵正能给他们的,是免征各里一年粮税,这一年里,他们能种出多少粮食,都是他们自己的。侥幸抽到入役签的,驻防期间每月给钱两贯,轮换回到各里,一次补足铜钱二十贯,并发放一年口粮。 至于想成家的,那赵正更是欢迎。当年成家,免役三年。 阿比眼下的心愿,便是能找到一个对眼的婆娘。他不想再上战场,毕竟他和曲娜,才刚刚安顿下来。但安置里中还是有许多人不太适应耕作生活,赵正开的条件,可比在约茹时好上许多。吐蕃各部行军打仗是无偿奉献,茹部提供口粮战马,刀兵甲具,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抢掠,抹不开面子的,往往征战数年,回家时仍旧两手空空。 组织程度相当落后。 而与之相比,赵正要的是高度职业化。无论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活。只要你肯来,我便给你最好的待遇。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大唐,才能开出这条件。也只有大唐存在,才能给予安西所有部民安康。若是不屑于此,那也无妨,哪日大食杀进了安西,你们再与他们的坚甲利兵去做口舌之辨吧。 安西不仅仅是大唐的安西,更是安西人的安西。 在与赵中齐的交谈中,赵正也反复强调,不要指望能与安西人说爱国这镜花水月之事。他们能到碎叶去,总有他们自己的理由,而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满足他们的需求,让他们能更好地为安西服务。 仅此而已。 赵正开出了高额战争赏金和津贴。不论是约茹人,还是安西人,只要达到标准,赏钱和官位便拱手奉上,绝不拖欠…… 可阿比对此没什么兴趣,他听赵正说完,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若是侥幸抽中了入役签,我只盼着能活着回来。立功受赏什么的,不怕将军笑话,阿比早已没了这雄心壮志。” “那便可惜了!”原本赵正看他的模样,也该是军中的一把好手。可此时却恹恹不堪,似乎是厌倦了这打来打去的生活,于是闭口,说起了别的。 两人一边聊,一边走,直到上了古河堤。眼前顿时便开阔了起来,不远处是刚刚修葺一新的移民新村,土房子低矮,那墙也不过是用手捏出来的湿泥搭起,手印如新。村口蹲着几个闲汗,正说着入役签事情,却看见一行黑甲骑兵牵马而来,顿时收敛起了神色,站起目视而来。 赫连云天瞧着这些人的眼神飘忽,不似在战场相遇时那般狠戾,其中多少还带了一些惧怕和不安。便“嗤”了一声,暗道落难凤凰不如鸡,在这不毛安西,便是高原勇桂,也要卸下那不可一世的伪装,说到底,这不过只是一群普通人而已。 “十户长!”几人向阿比行礼,阿比摆了摆手,“都来见过都护将军!” 于是几人吃了一惊,没料到眼前便是整个安西的中流砥柱,当时便失声无措,不知该如何自处,赵正道,“无妨,我只是来转转。” 村里听见了动静,不知来了何方神圣,于是不少人都探头探脑。有胆子大的便凑了过来,若不是玄甲军拦着,怕是要把赵正围个水泄不通。 “都护将军!何时整训?此处好虽好,但眼下并无农事,也全靠军粮接济。还不如让我们去碎叶,拿些饷钱。便是三年后回来娶婆娘,也好有个本钱。” “是啊,都护将军!听说是五抽二,可我们约茹人打仗,都是不分男女老幼,整茹开拔。抽去的人有饷钱,留下来的只能种地了。这可不太公允。” 赵正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听他们说话。赫连云天却不敢怠慢,一扫之前的轻视。他担心人多手杂,万一混了不怀好意的,护不得赵正周全,每每赵正要动,他都赶前一步,挡在身侧,双眼更是虎视眈眈,搜索着一切可疑的目标。 也不怪他如临大敌,面前这些人,去年还是赵正的头号大敌。如今放下兵刃,也依然不能让人轻易放心。 “侯爷!”他轻声道:“此处复杂,不宜久留。” 赵正没理他,高声道:“我倒是想让各位打着我大唐战旗,重操旧业。可碎叶那处,不也是与象雄交恶么。怎么说?我还能赶着你们去和象雄打仗?此番碎叶轮换驻防,防的是大食。要不了那么多人,况且军中操练打仗不比你们在约茹。唐军军纪极严,各位若是抽中了入役签,也别怪我赵元良丑话说到前头。” 他呶了呶嘴,赫连云天会意,从一处坐骑上取下了拍刃,递了过来。 赵正操着那拍刃,杵在了地上,道:“各位可识此物?” 围观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安西军的拍刃阵,约茹怕是没有不识的。便如右武卫常年与下勇武军交手,约茹人便常与安西军对阵。当年老赞普亲征安西,卫茹万余人、约茹两万人,在疏勒城下被安西军三千拍刃手击溃,后被安西铁骑追杀上百里,一路哭爹喊娘、丢盔弃甲,颜面尽失。 “此乃军中法器!”赵正一手持刃,一手叉腰道:“此器专斩不从军令者,临敌怯战者。凡毙于拍刃者,无不筋骨俱碎。各位想好,我大唐军队作战,首杀的不是敌人,而是惑乱军心者。那拍刃手如墙一般,便就站在各位的身后……” 有那么几个被赵正这架势唬住的,禁不住地回过头,看了看身后。 赵正笑了笑,把拍刃还给了赫连云天,伸了伸手,道:“行了,还是得看各位运气。每月两贯钱,可没那么好拿!” 阿比见赵正连吓唬带哄骗,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一时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都护将军,天色不早了,不若便就留在新里吃了再走吧!” “正合我意!”赵正挺欣赏这约茹汉子的态度,于是大手一挥,“在前领路!” 赫连云天龇牙咧嘴,连忙给身边几个弟兄使眼色。众人护着赵正,赫连云天劝:“侯爷,吃完都天黑了!这一路,可不安全!” “有甚不安全的。”赵正心大到无边,哈哈大笑,“安西眼下还有匪不成?” 赫连云天边走心里边埋怨,如今总算知道胡司法是为何不想留在龟兹了,宁愿跑去庭州和赵司功为伴。在侯爷身边,那是蹚雷啊,总觉着周遭凉飕飕的,彷佛总有一万双眼睛注视着自己。 赵正随着阿比到了渠边一座土屋,玄甲军众人不放心,里里外外搜了一圈,只见一个女子,便再无旁人,于是分了东南西北各处把守盯控。 曲娜不知有贵客光临,只看黑甲唐军在屋里警惕地绕了一圈,便进来个面红齿白,贵气逼人的汉人,当时便局促地行礼,赵正连忙摆手,“松女免礼,今晚吃什么?” “糌……糌粑。”曲娜一边说,一边向屋外看了一眼。 “别愣着了,去准备些好吃的。前几日不是分了些羊油么?炸些果子来!”阿比用衣袖抹了抹胡凳,赵正也不客气,坐下刚想说别整那有的没的,糌粑挺好,爱吃!赶紧来上一碗的时候,却见曲娜的视线还未收回来。 “曲娜……”阿比的语气有些埋怨,语气加重了几分,“这是都护将军!” 曲娜回过神来,连忙从刚刚炒好糌粑的锅里盛了一碗炒麦粉,又麻利地打了一壶茶,递上了桌来。 “这……”阿比显然有些尴尬,看向赵正的时候,脸上满是歉意。 赵正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女子的失态,好奇地问道:“松女是在等人?” “不……不是……”曲娜眼神有些慌乱,可嘴上却十分坚定:“都护将军,你可知道赵将军?他今日可当值?” 赵正听了一愣,这不巧了么? “军中姓赵的可多了!不知松女说的是哪一个?” “便是……便是……”曲娜捏着衣角,刚想开口,却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不一会儿,便听一人粗狂地在屋外喊道:“曲娜妹子,糌粑可得了……” 那声音未落,却又“咦”了一声,惊疑道:“怎地你们也在?” …… 正文 200、明月不易得,千金难消弭。 , 热门推荐: 赵正在碗底放了一小块羊油,然后又冲入了小半碗茶水。那一朵一朵的油花便飘在了茶水上,端起刚从锅中热炒过后的糌粑,抖动着手腕,被磨细了的大麦粉便倾洒在了油茶中。 对面的赵吉利不敢吭声,正襟危坐,欲言又止。一旁坐着的曲娜低着头,双手无措地使劲地搓着衣角。 左手边坐着阿比,阿比对面站着赫连云天。 明明屋里有五个人,可偏偏没有人说上一句话。 赵正伸出中指,轻轻地戳动着未被浸泡的糌粑,让它们吸饱羊油茶水。然后端起抿了一口多余的茶汁,浓烈的羊膻味直冲鼻孔。 上头。 “元……元良……”赵吉利有些局促。 赵正抬起头,看着他,“用强了么?” 几人的视线交错,阿比看向了赵吉利,而曲娜和赵吉利看向了赵正,曲娜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赵吉利一脸茫然,“用什么强?” 阿比看他的眼神显然已是变了,有些愠怒,又有些无奈,在桌下无助地搓着的手指,也越搓越红。 赵正手里捏起了糌粑块,粘稠的糌粑被他揉捏地不断变形,他侧眼看了曲娜,长得并不算漂亮,略黑的皮肤,稍大的脸盘子,比起刘盼儿来说,更不出彩,若是说有什么相同之处,便都属微胖女子。 赵正了解赵吉利,他就喜欢这样式的。 怎么说? 同意把她带回平凉去,那他赵正还不被刘盼儿削死? “别绷着了。”赵正将揉干的糌粑掰成了两块,将其中一块递到了赵吉利的碗里:“既是没有用强,便是两厢情愿?” 赵吉利眨了眨眼睛,那硕大的身躯摇了摇,“这……这我俩个都还没开始呢!” 曲娜闻言,略黑的脸上一朵红晕都爬到了耳根。赵吉利接着道:“元良你知道我的,我就是个糙汉子。是,我承认,我喜欢曲娜。可你不是有军令么,不能私相授受。我……” “赵吉利,你好大的胆子!”赵正“当”一声,将那桌子都拍得震了起来,曲娜被那震耳欲聋的声响所惊吓,身体兀自抖了一下。 “我三番五次军令重申,不可骚扰良家,尤其吐蕃移民!” “啥良家不良家,什么骚扰不骚扰!我这八字都还没一撇!”赵吉利涨红了脸,争辩道:“那些右武卫官左,你都还说要给他们纳妾娶妻,我这……我这正经地谈着……我不管,我要带曲娜回平凉……” 赵正被他那赶死都拉不回来的模样气笑了,他看曲娜被吓得不轻,于是招手,对赵吉利道:“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赵吉利只好亦步亦趋,跟着赵正出了门。 赵正堵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里面的兄妹两个,转头轻声问赵吉利,“真想带回平凉?不是,你图啥啊?” “我也不知,怕是那时在工地上,我常喝她给我煮的奶茶。我喜欢喝,便喜欢上了她。”赵吉利道:“你不也娶了阿念么,我怎么就不能娶她?” 赵正扶额,“我娶阿念,是因为阿念救过我。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我心起恻隐,遂生爱慕。况且,我家两个新妇我能压住。你家刘盼儿呢?你不怕她把你撕成肉块丢河里喂鱼,你也得担心你日后出征在外,这蕃女与她如何相处?” “她敢!”赵吉利哼哼道,“还反了她不成!” “你等等!” 赵正压了压手掌,随手捡了块烧过的红柳木炭条,“来,把你刚才说的话再与我说一遍,我好记下来,回头弟嫂找我麻烦,我好推脱一番!” “元良!”赵吉利拉着赵正的手, “你正经些!” “我不正经!?”赵正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说我不正经?人家兄长是为了他胞妹留在龟兹的,结果你却要把人胞妹拐回平凉?知道的人说你赵将军风流倜傥,不知道的说你仗势欺人,掳人女卷。传出去,我都护府还不要被吐蕃人的口水淹了?” “元良……”赵吉利拖着赵正的手臂摇,“不至于……” “去去去去去!”赵正恶心坏了,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看着赵吉利,一时间只能默默摇头。 赵吉利嘿嘿嘿地笑,“你看,你娶了达念,就有了大舅子。我若是娶了曲娜,不也有个阿比么。他可是下约茹军中的直录,管千户马训的。” “你还有这心思?”赵正无奈了,咬牙切齿,恶狠狠道:“我就应该把你留在安西,你不是喜欢这鸟不下蛋,鬼不拉屎的地方么?不如你去碎叶换中齐叔回凉州如何!” “别啊!”赵吉利急了,“没我,你还如何活啊!” 赵正拿他实在没有办法,白了他一眼,骂道:“你滚一边去,立刻给我滚回都护府,今夜加值,明日带队去尹州巡视。” 赵吉利眼角露笑,“那你答应了?” 赵正不胜其烦,转身挥手,“滚滚滚滚滚!” 赫连云天捂着嘴偷笑,被赵正一个怒目而视怼了回去。赵吉利却不走,跟着赵正又进了屋,坐下在那笑得跟个傻子似的,抓着赵正给他捏的糌粑就往嘴里塞。 赵正是真心没法和阿比说话聊天了,此时就感觉欠了天大一个人情。 他看了看几人,端着手,清了清嗓子,望向了压抑着心中不满的阿比,“那什么……我家三夫人,是苏毗人。说实话,她从吐谷浑被我带出来,始终都是一个人,略显孤单……我看曲娜忠厚善良,我平凉也算小有富盈,不如……不如我给你们兄妹换个地方吧……” “都护将军的三夫人也是吐蕃人?”曲娜闻言喜上眉梢,笑容立时浮在脸上,“难怪都护将军对我们吐蕃的糌粑如此熟稔……” “曲娜!”阿比打断了她,站起身,朝着赵正行礼,“阿比不敢高攀,原本赵将军与我胞妹之事,也不至于劳烦都护将军。况且阿比与胞妹只想安静生活,便是在安西一辈子种地,也只求心安理得……” 赵吉利忙道:“兄长言重了……” “不敢当。”阿比转身向赵吉利行礼,“赵将军,我等身无长物,曲娜亦不是倾国倾城。还请赵将军莫要认真,放过我兄妹二人……” 曲娜闻言,脸色顿时暗澹了下去,赵正见阿比是铁了心,知道此时多说无益,还须得假以时日,水到渠成。于是给赵吉利使了个眼色,赵吉利本想据理力争,无奈嘴拙,只得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看了看曲娜,而后起身告辞。 赵正点了点头,“啧”了一声,“既是如此,那是赵元良打扰了。只是还请兄长对此事审慎,我家兄弟看似凶神恶煞,实则是个重情义的汉子。曲娜嫁与他,其实尽可放心。不过毕竟这也是一件大事,怪我赵元良礼数不周。兄长心中有所担忧也有所不甘,赵元良感同身受,今日已晚,不便久留,还是日后再议吧……” “都护大人慢走。”阿比客客气气,礼送赵正等人出门。几人上了马,赵吉利还不舍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默默流泪的曲娜,他倒是敢作敢当,大声道:“曲娜你等着我……” 赵正一鞭子拍在了赵吉利的马屁股上,那战马“嘶”一声,撒开四蹄就往来路跑去,赵吉利边跑边喊,“我还会回来的……” 那喊声在夜里传得远,便惊动了许多人,赵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阿比告别,赫连云天几个骑着马护在左右,引着赵正如同败军之将,尴尬地逃出了移民新里。 “那蕃人好生不识好歹,也怪侯爷太隐忍。” “不忍能怎么着?明抢吗?” “侯爷对赵司兵可真好!” “你看你们说的这屁话,我对你们可差了?谁说的?回去自己领十军棍!” 于是众人一路无言,狼狈地回去了龟兹…… 赵吉利被赵正关了整整七日,面壁思过。倒不是因为他折了赵正的面子,而是作为赵正的左膀右臂,这货开了一个十分不好的先河。新安顿下来的蕃民原本已是惊弓之鸟,此时尚未平复心情。唐军中若是有人效彷赵吉利,去原本男多女少的移民新里中骚扰女家,那影响便就十分恶劣,甚至有可能引起约茹人反弹,让赵正对他们的改造功亏一篑。 若是管不住下半身,龟兹城里又不是没有卖身不卖艺的娼家。又何必舍近求远,去触赵正的逆鳞。 赵吉利认罚,但仍旧不太甘心,只是不敢再违拗军令,想着等上一段时间,等蕃民安定了,再去求亲。到时便是拉着赵正去做媒,他也不能说不行。 这插曲也算一剂调味,让原本枯燥的边塞生活有了一丝颜色。赵正也不是食古不化之人,罚过了赵吉利,确认他知道这事情的本质后,便就安抚了一番,一边陪他喝酒,一边拍胸脯保证,这事已放在了心上,等到回平凉的那日,定让他如愿。 赵吉利咧嘴笑得跟个孩童似的,直呼亲兄弟,明算账。日后你指东,我赵吉利敢往西走一步,你砍了我便是。 但赵正没多少时间跟他吹牛打屁,从北庭拨转的各部散军过几日要到安西来。乞力柔然对安西扩军表现得十分大度,不仅不反对,还劝说别部遵从。毕竟保住了安西,北庭便无虞。战火自然不能烧到家中,能在安西解决的事情,那都不算事。北庭回鹘各部上百,各民族都有,复杂之处,比较安西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有些人也不喜欢放牧,正好龟兹、西洲灌既渠也完工多时,好好作弄一番,日后便是一座座粮仓。听说都护府还号召固沙治沙,进一步扩大绿洲范围,那来的人就更是趋之若鹜。 一时间,数千户人家挟大带小,骑马的,坐车的,赶驴的,纷纷自庭州南下,还有一些失去了牛羊,不得不流散南下,想要在安西找到活计。而安西的宽大纳民政策又十分符合他们心中所向,于是一部分人去了西洲,一部分人则过了铁门关,往龟兹而来。 罕拿忙得不可开交,连额朗多都看不下去了,几次三番找到赵正,说是好好的一个左部特勤,怎地如今就变成了都护府的杂役?但罕拿干劲十足,对民生、民情特别感兴趣。龟兹在他的治理下,人口进一步增长,城内城外,各部子民相敬如宾,一起开荒种地,经商挣钱。 到得九月时,都护府的税收已是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便是连草原左部商队,也不远千里,赶到龟兹来赚上一笔西域的钱银。 自天山上引出的地下河水冰洌清爽,在移民的号子声中延伸。眼看一条暗渠明年便就不够用了,于是赵正开始计划二期工程,扩大民生基础。而这些移民的吃喝重担,全部压在了赵正身上,一茬麦子还没长成苗,大笔往外掏出去的花销便差点压垮了罕拿的小腰板。uu看书 www.uukanshu.com 铸币厂派上了大用场,赵正以工代赈,花工钱让他们闲不下来,而做工得到的钱,便能从都护府的粮仓里换上活命的口粮,聊以度过没有收成的日子。而都护府粮库里的粮食,是花上真金白银从北庭调运而来的。安西铜币流动地越是频繁,赵正手里的白银黄金花得就越快。于是又不得不加大铁矿产量和马匹出口,这些产业又带动了不少人力,于是铜币很快又以工钱的方式花销出去,再用粮食把这些铜币换回来,没了粮食又要花上从西域商人那赚来的白银黄金,从各处进口…… 这便是经济。 在罕拿的操作下,赵正用手里的铁矿和马匹资源,换来的是一个日渐欣荣的安西市场,和一群各部闻名而来的移民。 前期十分艰辛,因为一个环节出错,便就要入不敷出,铜币信用就会打回石器时代,导致民无收入,资不抵债,入不敷出,进而形成一个恶性循环。但罕拿顶住了压力,不断换算与白银黄金、粮食的关系,以白银黄金为基本货币,与安西铜币挂钩,手里有多少黄金白银,市场便就存蓄多少铜币。保证发放出去的铜钱不至于导致市场过于膨胀或过于紧缩,既稳定了安西物价,也稳定了军政民心。而且尽可能地不让外商因为差异价值过于薅走安西的羊毛。 赵正对此一窍不通,但也粗浅地明白其中道理,见罕拿虽然忙碌,却干得得心应手,心中不由甚慰,料想便是后世的财会金融硕博士,怕也就只有他这个水平…… 正文 201、改天换地自茫然,两眼望天心黢黑。 , 现在的安西,不算约茹降兵,也不算碎叶石头城。各部户有三万八千多,十五万余口。但人口不重要,重要的是丁口。这十五万人中,十六至四十五岁的丁口,统计四万六千余人。分布在以龟兹、焉耆、疏勒、莎车、于阗五镇为中心的一百余个乡。 罕拿拿出的数据说话,共四百个里。 其中光都护府驻地的龟兹,就有三万人,二十二个乡,八十个里。仅从龟兹看,虽然还远未恢复三十年前的水平,但也是大唐内乱后,此地人口的巅峰。 人多嘴杂,粮食消耗速度剧增。赵正头晕目眩,决定全部丢给罕拿,心甘情愿地当个甩手掌柜。 罕拿便屁颠屁颠地捧着新编的民册,立志花上两个月的时间,走访各里,制定今年麦种、明年春耕计划。 他如今是安西的财神爷,一日累过一日,却是一日比一日高兴。用他的话说便是,就算左部王庭,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而都护府扩军的计划,主要交给了朗多秦和赵吉利。赵吉利不愿再跑一趟疏勒,便把最远最苦的差事让给了朗多秦,让他去疏勒、于阗整编新军。随他一同远行的,还有六千套兵甲,一千匹战马、数千匹驮马和驴。 但赵吉利还没有笑上两日,他的如意算盘便在洞察一切的赵正面前彻底落空。都护府一纸军令,将他调去了约茹军。 你不是喜欢约茹女子么? 来,给你个痛快。 约茹留下来的一万两千余人中,男丁五抽二,抽出了三千人整。各里按男丁人数分摊名额,十月初成军启程。 那一日移民新里人声鼎沸,自天山上吹下来的寒冷空气对上大漠而来的燥热,日间仍旧酷暑,到了夜晚却让人冻得跳脚。 龟兹来的军械大车刚一停下,赵吉利便从马背上跳将下来。里中抽中入役签的男丁们早已等候多时,见了赵吉利,便纷纷围将上来。 “军本,真给我们发刀兵甲具?” 赵吉利笑笑,掀开了大车上遮盖的布幔,满满一车亮晃晃的安西军黑甲兜鍪顿时映入眼帘。 再掀开第二辆车,又是一车长矛弓弩。 崭新的大唐军旗展开,那流苏飘扬,旗上硕大一个黑底白绣的唐字,旗角处却绣着熊熊燃烧的蓝色烈焰,那烈焰之上,奔跑着吐蕃人的图腾狮子马。 “你们的荣誉,独一无二!”赵吉利站那展开的战旗下,喊响了约茹人的阵前口号:“烈焰所到,寸草不留!” 约茹众丁闻言,便就单手抚胸,齐声呼喝:“战马所向,无往不利!” 赵吉利哈哈大笑,拍了拍身前一个约茹汉子的肩膀,“只不过往后,你们这烈焰狮子马上,还顶了个大唐的名号。从今日起,你们便是安西第一军,让那帮脑袋上缠裹脚布的大食蠢货们知道知道,不管是咱是吐蕃人还是大唐人,也都是他们的阿爷!” 众人闻言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赵吉利啐了一口,转头吩咐,“按名册发放,明日启程,开拔碎叶!” 阿比看着赵吉利那意气风发,捧着几贯铜钱大方地往人手里塞去的模样,脸上虽无表情,内心却着实触动了一番。这唐人汉子,确也是军中一把好手,只用了三言两语,便点得各里丁壮内心澎湃。原本拿钱干活,却被他说得如此宏伟雄壮,彷佛这三千人,明日去了碎叶,就要马踏黑旗,活捉大食总督。 他看向了那烈焰狮子马,暗叹了一口气。男人都是奇怪的生物,嘴里说着不要,心里却早已飞到了吐火罗前线。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但总让人有了一份属于高原勇桂的憧憬。 这种感觉,阿比已是许久没有感受到了。 他拿着名册,走了上去,赵吉利恰好转身,两人目光触碰到了一处。赵吉利咧嘴笑了笑,“大舅哥!” 阿比不置可否,奉上名册道:“这是各里入役签名表,将军请过目。” 赵吉利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发现约茹人写的汉字比他写的还要难看,关键那名字还都晦涩难懂,没一个认识的。于是点点头,交给了参军。面对阿比扇了扇眉毛,笑道:“大舅哥辛苦,曲娜呢?” “在屋里做食。” 赵吉利欲言又止,阿比道:“将军明日出征,不知回来时又是哪月。阿比备了奶茶,为将军壮行。” “当真?”赵吉利顿感意外,以为可以见到曲娜,可阿比却忽然摇了摇手,“抬上来!” 只见六个约茹壮汉,抬着满满几个大缸迎上前来。阿比从那大缸中舀了一碗奶茶,递到了赵吉利的面前。赵吉利一时失望,却也只能勉强接受,端着碗咕冬咕冬地喝完,道:“大舅哥仍旧看我不起,不过我有就是时间,只要我人没死,总有一日要回来娶走曲娜的。而大舅哥你,听闻在军中也是骑术好手,眼下都护府用人紧缺,元良也急需大舅哥这般人才,也不须你上阵杀敌,只盼能训练民军,保龟兹平安。” 阿比笑笑,没说话。赵吉利碰了个软钉子,照以往的脾气,早该发怒,只是眼下不能得罪与他,只好悻悻甩手,叹了一声气。 唐军的战甲制式材质要求远比约茹人的精良,加之龟兹铁矿纯度极高,又有大唐工匠帮衬,锻打出来的甲片也比一般军甲质量更要上乘,那四五十斤的铁甲往身上一披,整个新里的空地上,一眼望去,已是一片星光耀眼的玄色。 约茹人起初很兴奋,他们与安西军作战,吃了不少军甲不济的苦头,没想到这一转眼,他们此时此刻,却已经穿着安西军的战甲,一时间有些高兴,打了这么些年仗,总算能穿上一领刀枪不入的适体铁甲,但他们又忽然茫然,抬头看着那战旗上的烈焰狮子马上还有个唐字,低头一看,周遭熟稔的同伴却已经穿戴整齐,活脱脱便是战场上那让人头疼的安西铁军。 若是他们再拿上拍刃,握上长枪,怕是下一刻,自己就得满地乱爬,去找兵刃与他们厮杀。 这该如何自处啊? 方才还兴奋的人群此时不知不觉地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看着面前的同伴,眼神里流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怎地?甲不好?”赵吉利高声问道。 一个汉子走上前来,道:“不是甲不好,是大家都想起了约茹。想家了……若是我们在吐火罗对上了象雄,该说我们是约茹军人,还是大唐军人?” “屁话!”赵吉利嗤了一声,道:“什么约茹象雄!你们住在安西,活在安西,你们是安西军人!谁要染指安西,便就是你们的敌人。若是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那便脱下军甲,回去种地吧!” 赵吉利说的明白,但人群仍旧没有动静,道理大家都懂,可是这身份,怎么感觉就如此地别扭? 却见阿比站了出来,跳上了马车,“听我说两句吧!” 众人的目光移了过去,阿比道:“老实说,我也想家,我也想在那雪白的山峰和云端下,与我的家人散放着牛羊,娶一个能帮着盖木屋的松女,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可如今我们选择留在安西,仅仅是因为大唐给钱给地么?我看不是,是他们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能为了我们自己,守着我们的新家!” 他看着众人,“我们祖祖辈辈,都在为了约茹打仗。如今轮到我们了,这仗还要打多久?一直要打下去么?打到约茹没了,我们才肯放下手里的刀枪?并不是,我们早已经打完了数代人该打的仗。我不知道你们如何想,但我的想法很简单,就留在这,娶个婆娘,种上几亩地,无论是麦子,亦或是稻米。我不想再踏上战场一步,但若是我抽中了入役签,我便无论高山险阻,敌阵如林。我或许比你们想的明白,穿上哪身甲,守着的都是这身后的渠,还有渠边的几亩地……” 他端着碗,敬大家,“同袍一场,祝武运昌隆。你们且先去,若是不支,别忘了身后还有我们。路是大家一块儿选的,发一声吼,我约茹便是携家带口,也定远赴葱岭,与你等并肩作战!” 场上逐渐落针可闻,众人冷下去的目光逐渐重新灼热,阿比笑了笑,一口抽干了碗里的奶茶,随即,将那空碗摔在了马车下的沙地上:“莫要辱了我们的烈焰狮子马!它不是某个茹本的私物,它是我们约茹人的图腾。烈焰所过,寸草不留!” 车下顿时振臂高呼:“战马所向,无往不利!” 阿比跳下了马车,走向了面露欣赏的赵吉利,“我明日便去龟兹。” 赵吉利眉飞色舞,“大舅哥是怎么想通的?” 阿比摇摇头,“军本说笑了。我本就通透,何必要想?我等与安西共荣共辱,不关乎大唐,亦或是约茹。” 赵吉利闻言吃惊,不料在那高原雪域中,还有如此洒脱的勇桂,当下不由得暗暗竖起了大拇指,这货怕是元良之后,最让他钦佩的了。 约茹新军原本不新,他们大多数都是久经沙场的百战之师。赵正用他们,是为了及时填补碎叶的防线空当,以齐整的编制,让蠢蠢欲动的大食安分一些。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阳谋,为的就是争取更多的时间,给安西一个喘息的机会。 但前线肯定会有一些摩擦,约茹新军及时递补,能很好地防止摩擦扩大。而且把他们派去葱岭,赵正也是出于确保安全的目的。若说他对约茹人完全放下戒备,那也太过武断,也说明他太蠢。调走他们,就算他们阵前倒戈,身后还有石头城和碎叶托底,翻不起大浪来。 赵中齐也明白其中玄妙,只空出了大食方向,不让他们与象雄接壤。约茹新军到得吐火罗后,若是安份尽责,赵正定会重用,若是有什么猫腻,还能及时止损。 说什么用人不疑,其实都是屁话。用人不疑的老板,黄土都早已盖顶了。 只不过这话说不到明面上来,赵吉利离开龟兹前,赵正只暗中嘱咐与他,一旦发现有全军哗变的苗头,立时点燃烽火,退回石头城,那时,自有朗多秦和段柴接应。 他二人带着八百右武卫已部署疏勒,疏勒的三千民军也正自整编。一旦约茹人在吐火罗背信弃义,那疏勒的四千人便堵住石头城,将约茹新军斩尽杀绝,不留后患…… 赵正背着手,站在都护府的门槛处,依门望着停在天上不愿下山的太阳。心中暗道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他将安西第一军的番号给了约茹新军,这不仅仅是希望,也是他给这些人最后的机会。 他们将在葱岭接受赵中齐的整训,按唐军的军制重新编成。赵正深知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若是用得顺手,将来便是一柄利刃。 “侯爷!”罕拿见赵正靠着门框发呆,于是走了上来,道:“连赵将军也走了,侯爷身边便就无人了!” 赵正呶了呶嘴,视线投向了在门外站着的赫连云天。笑话!我大唐健儿何止千万,少几个人,我都护府还怕被人一锅端走不成? 罕拿笑笑,“都护府端不端走我不知道,但都护你,可能要被端走了!” 赵正“咦”了一声,“何人如此大胆?” 罕拿拱手,“铁门关方才传来口信,开乐公主移驾龟兹,天黑前便到!” 赵正张了张嘴,“她不在北庭呆着,跑安西来作甚?” 罕拿摇头,叹气说道:“据传闻,开乐公主在汗庭被国母挤兑了。一时不忿,便带着赵将军和胡将军南下了。” “这就稀奇了!”赵正面露微笑,“我这便宜妹妹看似娇柔,实则军中成长,心思玲珑,手段偏激,并不是个好对付的女子,你家国母乞力柔然,传言凶残,实则还算温柔,这是怎么就把开乐公主给招惹了??” 罕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闭了嘴,只道:“此事说来话长,等公主到了,侯爷你还是自己问她吧!” 赵正“啧”了一声,暗道上阵打仗其实没什么,对付女人其实也没什么。可对付不是自己的女人,还是个名义上的汗国国母,这就棘手地很。 …… 正文 202、明眸皓齿尿一手,谁知小儿也姓赵。 热门推荐: 铁门关的口信其实比赵瑶林快不了几步,入夜时分,城门便就来报,开乐公主瑶林可敦车辇已入城。赵正迎出府外,却见赵大柱、胡三大护卫车辇左右,随行右武卫军士见了赵正,纷纷下得马来。 “见过侯爷!” 玄甲军接过了护卫重任,赵正道:“各位弟兄一路辛苦,自去右武卫营中歇息。如今他们不在,那营房也是空了有月余了。须得发些心思打扫干净。” 右武卫众人笑笑,就是不知瑶林公主要呆上几日,若是只是小住,倒也不用费心打扫营区,只教搭上几个帐篷,便就足够了。 “元良!”赵大柱瓮声瓮气地问了声好,这厮一年不见,身材似是更加魁梧,一身肌肉便是连铁甲都包裹不住,呼之欲出。赵正心中欢喜,此时却无言,他又看了一眼胡三大,后者跟着赵大柱的脚步,一把抱住了赵正。 “元良!” “回来就好!”赵正搂着二人,心潮澎湃,问胡三大:“伤势如何了?” “北庭气候比之安西确实要温润许多,巫医也用了些名贵药材给我调理身子。这一年恢复地七七八八,总算又能骑马拉弓了。” “可还能拉三石弓?” “使把力气还是能的。”胡三大嘿嘿笑道,“只是没从前那准头了。” “好样的!”赵正一把拍在胡三大右臂肩头,胡三大却龇牙咧嘴,“嘶”了一声,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了过去,显然是有伤在身,赵正吃了一惊,忙问:“你怎地又伤了?大柱,这是怎么了?” “无妨!”胡三大摇头,赵大柱也一脸讳莫如深,看了看后面的车辇,小声道:“先迎公主吧!” 赵正一脸阴鸷,料想胡三大受伤,怕又是和北庭有关,心中不由恼怒。可眼下赵瑶林还要安置,暂且顾不上这许多,于是到了车驾前,拱手了做了个礼,“臣,安西都护,苍宣县侯赵正,见过开乐公主!” “兄长!” 赵瑶林一直坐在车里,直到赵正问候,才风尘仆仆下得车来。她身上裹着裘,怀中抱着一只铁暖炉,身后还跟了个老婢。 那老婢怀里似是抱着一团被褥,赵正起初还以为这是个人铺盖,结果赵瑶林一下车,那团被褥中便哼哼唧唧,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哭叫声。 赵正心中吃惊,嘴上却不敢明着问,只是看着那老婢怀中的襁褓,回头用目光询问赵大柱和胡三大。 这什么章程? 赵大柱闭着眼睛装作没看见,胡三大耸肩摊手,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回头再看赵瑶林,她瘪着嘴,双目含屈,似是要哭出声来,“兄长……” “公主里面说!”赵正使了个眼色给赫连云天,后者立刻便叫人闭门谢客,挂灯宵禁。 赵瑶林一入厅,顿时啜泣起来。赵正只听说她是被乞力柔然怼了,起初还以为只是女人只见一些小冲突,如今一看赵瑶林的老婢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又想起罕拿那表情,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顿时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这婴儿谁的? 赵正看向赵大柱,咬牙切齿,目光凶残。那意思便是,你一个护卫将军,该是日夜贴身保护开乐公主的,如今怎又让她暗结珠胎? 赵大柱连忙跪地谢罪,“元良,这事怪我!” 赵正气急,你一句这事怪你,就能轻易了结了?这事传回朝廷,别说赵正要吃不了兜着走,就连赵瑶林,怕是都要赐一根白绫,直接吊死。 他指着赵大柱,当即怒发冲冠:“谁?” 赵大柱一脸茫然,抬头,“什么谁?” “你装什么蒜!”赵正拉着他到一旁, 低叱道:“不会是你吧!?这诛九族啊,你这憨货!” “什么我啊谁啊的!元良你到底要问甚啊?”赵大柱从未见过赵正这番表情,一时心中也紧张了起来。赵正的视线移到那老婢的身上,“那孩子,是谁的!?” 赵大柱长吁一声,眼看鼓起的胸膛瞬间瘪了下去,像似松了好大一口气,道:“我以为甚事呢!这是公主上月在路边捡的。” 说罢,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是,你是不是以为这是我做的?你是不是以为这是我与公主……我姓赵啊! !” “闭嘴!”赵正打断了他的话,心中稍安,抬眼见赵瑶林坐在毡毯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于是使了个眼色给胡三大,后者会意,拉了拉赵大柱,两人告一声退,便下去卸甲了。 赵正亲手沏了一杯茶,递到了赵瑶林的跟前。两人盘腿面对面坐着,一个哭,一个看着一个哭。哭了良久,直到外面抹黑,只见营火。赵瑶林终于哭累了,停了下来。罕拿眼力劲十足,连忙拿了一方绢帕递了过来,赵瑶林擦了擦眼泪,道了声谢,端起茶碗来,却被赵正制止了。 “凉了,我让他们再去烧壶水来。” “不必,凉了正好解渴。”赵瑶林却不管不顾,咕冬咕冬地喝了半盏茶,这才抱着椅榻上的抱枕,开口说话。 这是其实说来话长,起因大概是一个多月前。 那日,赵瑶林带着赵大柱去巡视田亩,路过庭州城外一处树林时,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一阵啼哭声。于是赵瑶林下车,循着那声音,竟是找到了一个弃婴。那婴儿长得颇为可爱,一双黑色的眸子炯炯有神,褐色的头发自然卷曲,小脸肉都都的,模样十分可爱。见到赵瑶林便也不哭了,只是盯着她笑。 赵瑶林嫁到回鹘,可那回鹘可汗阿史那托却战死沙场,英年早逝,她这一辈子便就守了活寡。起初赵瑶林还不为所动,并不在意。可后来见到阿明,便打心里喜欢。一想到在汗庭往后孤单单一人,也不知能苦撑多久。见了这婴儿,顿时便起了收养的心思。 反正回鹘人也有战场上收养弃儿的传统,汗庭禁军统领药罗炎便是老汗收回来的义子。他们对汗室收义子这行为也并不阻止,相反,乞力柔然还全力支持,但凡有谁舌根子多的,她便怒目而斥,竭力维护。言称瑶林可敦膝下无儿,日子自是清苦,收养义子,既不乱了汗庭秩序,又能为汗室培养如药罗炎将军这般忠心耿耿的得力干将,百利无一害。 几次汗庭大朝会后,便也就无人再说什么。 可这好景不长,这月初,这婴儿不知染了什么病因,竟是一连病了几回。赵瑶林心中焦急,又没有育儿的经验,每每问药都给得勐了些。原本乞力柔然知道之后,顶多也就不咸不澹地说几句。可她却一反常态,竟是将服侍小特勤的婢女、奶娘全杀了。还将诊病的巫医拖到山上,点了灯。那奶娘与巫医便就算了,可那婢女是赵瑶林从淮西带来的,自小姐妹相待,那乞力柔然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管赵瑶林求情,铁石心肠可见一斑。 赵瑶林气不过,便顶撞了几句,可那乞力柔然却说要将小特勤送去大帐,待抚养长大再送回赵瑶林身边。赵瑶林哪里肯依,急令赵大柱带右武卫护驾,将药罗炎挡在了营外。两厢争夺,胡三大被人无意戳伤了胳膊。可右武卫毕竟客军,赵大柱又不好真的动手,思来想去,赵瑶林觉得还是到安西来找赵正比较稳妥…… “兄长……这孩儿,虽不是我亲生。可这月余时光,我是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长大长长。我爱他护他都来不及呢,哪有什么怠慢心思……若是他也被乞力氏夺了走,那我在庭州,还能剩下什么……” 赵瑶林说着说着,眼见双眼一红,又要哭出泪来。赵正叹了口气,看向了一旁那老婢抱着的襁褓,跳动的火光下,只见襁褓中一个大胖小子,正睁圆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那眼神清澈,含着拇指的小嘴,唇红齿白。模样虎头虎脑,那倒是如赵瑶林所说,可爱至极。 “长得不错呢!” 赵瑶林点头,“我有好的,都留着给他呢。这该死的冤家……尽给我惹事,还害了胡将军!” 赵正摆了摆手,示意这等乌龙莫要再提,问道,“取了名吗?” “乞力氏说他是我膝下的养子,又与先汗无甚关联,便就随了我姓赵。也正是因为姓赵,是以汗庭才没人再反对。我捡着他时,不过刚刚日出不久,就叫了一个赵旭。我原本心中欢喜,可没成想,这乞力氏却不怀好意,想要把旭儿也据为己有,让我一人孤苦无依,当真是恶毒……” “赵旭?”赵正咀嚼着这名字,倒也妥帖,不由地多看了一眼。谁知那娃儿见赵正又看了过来,松开嘴里含着的拇指,竟是看着赵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赵瑶林轻哼一声,道:“这小没良心的!我这一路念他不过病情刚有好转,逗了他许久都不曾笑过,没想到看见兄长,却是如看见亲爹一般!” “这可不兴胡说!”赵正越看那孩儿,觉得越是投缘,心中想起在平凉的瑞儿和玲珑,这般大时也该如此可爱,于是伸出手去,“乖,让舅舅抱抱!” 那小赵旭见赵正伸了手,登时手舞足蹈,伊伊呀呀地就要凑上来。老婢连忙跪着挪了几步,双手递了过来。赵正接过襁褓,呶着嘴,“旭儿,叫舅舅!” 小赵旭张着粉嫩的小嘴,脸上绷着,似是认真的啊了一声,那模样便是连一旁看着的赵瑶林也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兄长,他这是在喊你呢!旭儿,叫舅舅,舅舅!” “啊……” 赵正觉得手底下怎么有些潮,抽出一看,已是湿了。那老婢忙道:“小特勤尿了,侯爷,让老婢为小特勤换块尿布……” “无妨!”赵正哈哈大笑,伸手往那襁褓里一模,“这带把的小子,量还挺大!尿布呢,我来换!” …… 有赵正照拂,赵瑶林心安不少,便就留在了都护府,住在了都护府苑的客所。赵正一边安顿,一边差赫连云天给汗庭送了一封平安信。信中说开乐公主巡视安西,与小特勤暂住龟兹,母子平安,请国母乞力柔然无须担心。待下月龟兹年终盘点,都护府无事之后,赵正亲自送回庭州。 赵正料想无论于公于私,乞力柔然多少会卖个薄面。瑶林可敦收养这义子,原本已是大爱,这用药过勐的恶习也敲打了一番,往后断然不会发生。有赵正出面,权且做个担保,乞力柔然大约是不会再明面上为难赵瑶林。 龟兹离庭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赫连云天来回用了八日,等回到龟兹,也把乞力柔然的回信一并带了来。 赵正展开一看,便见一手娟秀的汉字。 “赵郎台鉴:妾闻赵郎说过,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字如其人。妾便潜心修习,如今已达年余。赵郎且看,妾之字如何……” 赵正皱着眉头翻了翻手里的羊皮纸,又拿着信封看了看,确定这是乞力柔然的回信。弄半天,她对赵瑶林是只字未提,极尽炫耀之能事。 赫连云天道:“我听说,柔然可敦在汗庭为了练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之大唐闺秀,还要守矩……” “她这是要作甚呐!?”赵正一头雾水,“她没说别的?” “哦!倒是有!”赫连云天道:“说到旭特勤,柔然可敦道,既是在龟兹,便由他去吧。有赵郎照拂,相信日后也如赵郎一般长得漂亮,一肚子坏水……” 见赵正看过来的目光复杂,赫连云天连忙辩解道:“这是可敦原话……” “你敢往外乱传,本侯定将你乱棍打死! ” 赫连云天憋着笑,使劲点头:“自是不敢。” 赵正点点头,既然没意见,那就最好。说明赵正的话,乞力柔然多少还是能听一些进去的。虽然自去岁铲除了汗叔巴特后,汗庭安静了一些时日,但国主年幼,只靠两个女人操持已是不易,她与赵瑶林二人再起龃龉的话,那烂摊子就不好收拾了。 一个养子而已,真心犯不上。许是乞力柔然对这小特勤也是喜欢的紧,又想起一个人带着明特勤时的种种艰辛,对赵瑶林胡乱用药一时情急,过于责备罢了。此时怕也是闲下来想得清楚,明白了这其中道理,自也不会再过多为难…… 正文 203、南诏兵败林仲辞相,窥破天机金玉得势。 , 热门推荐: 安西都护府这一年,入丁四万余,户两万三。在此基础上,招募安西新军九千人入役。划分五个军团。分别是驻守吐火罗的一、二军,龟兹的三军、疏勒的四军、莎车的五军。另各地民军万余未计。 赵元良领安西期间,开凿暗渠三百余里,渠水牧民七万。且冶炼制式甲胃一万两千余套,打造兵刃两万余柄,缝制战旗四千面,制作鼓号八百具。另有北庭四处、西洲、焉耆二处马场养马计两万五千余匹,民间散养战马、驮马、驴计六万余。 以上种种,共计花费银三百万两,金七万两,安西铜钱一千一百余万贯,铁百万余斤…… 尚书省的数据让所有人都长吸了一口气,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赵元良有钱啊……”兴庆帝闭着眼睛听完后,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内侍监高隆盛弯着腰,看了看圣人,又看了看那殿下坐着的一干重臣,他使了个眼色。林仲点点头,可表情仍旧有些犹豫,踌躇了半晌,才拱手道:“圣上,南诏的战报也到了。” “南诏?”兴庆帝冷哼一声,“左恩庆大捷了?” 林仲摇头,“左恩庆奏报,左领军卫建昌一役战败。阵殁……阵殁六千三……” “六千三?”兴庆帝睁眼大怒,右手拍桉,喝道:“我怎么记着,九月战报说左领军卫入乌蒙部,便已阵殁了五千?合着左领军卫这一路上就打了两仗,便既全军覆没?” “圣上明鉴!” 忽然那紫袍人群中站出一发须皆白之人,开口说话时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在太极殿上余音鸟鸟。众人目光不由移了过去,却是安郡王赵末。 他持着朝板,低着头,从列臣当中步出,移到了殿中,道:“左领军卫满员不过一万一千人,照着这两仗的说法,确是全军覆没了。只是臣听闻,左领军卫大编大阔,入南诏前,吸纳剑南府军六千,扩员至一万八千人许。就算在建昌再败,也还剩了七千余……” 林仲的脸色顿时变了,由红转白,随即又由白转紫,嘴唇颤抖,手上青筋暴起。 “剑南?”兴庆帝闻言大惊,“你等居然动用了剑南府军?” 赵末却不给林仲说话的机会,拱手接着道:“启禀陛下,剑南、黔中接壤南诏。剑南府军常年备战吐蕃,战力极强。是以林首辅调用剑南府军入南诏,实则是想以快制快。只是万万不曾料到,南诏战前气焰十分嚣张,可我大唐铁军开入后,他们主力却避而不战。只在乌蒙部草草抵抗,便全军回撤剑川城、昆明府。妄图以山川河流、毒障沼泽陷我唐军于进退两难,实在用心险恶。左领军卫奉左恩庆之令,原本拿下乌蒙部、邛部、两林部后,三面合围建昌,但无奈蕃人援军抵达,南诏更是用火象阵冲入了我大唐军阵之中,致使功败垂成……剑南府军也在沙也城全军覆没……陛下,此等憾事,也并不是林相所能预料,实在是南诏狡猾,吐蕃来得太快……” “陛下!”林仲一时气急攻心,道:“安郡王所言差矣,剑南府军并未全军覆没……” “嘶――”赵末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林仲,又拿起朝板看了一眼,脸上顿时露出歉意,转身道:“啊,是老臣湖涂了,就这几行字,也能看串……” 兴庆帝抿着嘴,目光逐渐冰冷。他了解赵末,安郡王虽然年已七十,但若是论议政能力,这满朝文武,没有几个能拍马赶上。这等重要数据,又怎会不提前熟记于心,还能闹出这般乌龙? 他摆出这副模样,怕是后面还有更糟的事情。 高隆盛一直给赵末使眼色,赵末却装作没有看见,问道:“内侍监是否眼疾?怎地眨个不停?” 高隆盛一时尴尬,干咳了一声道:“圣人头疾昨夜又犯了,朝会前方才饮过药汤。朝议军政大事老奴自不该多嘴。可圣人身体抱恙,可禁不住这朝上一惊一乍。” “高隆盛。”兴庆帝转过头来,看着他,“内侍不得干政。上了这太极殿,便就没你说话的份。” 高隆盛连忙跪在地上,“老奴一时情急,冒犯了天威和各位重臣。实乃罪该万死,当真是该罚……” “算了!”兴庆帝摆了摆手,“你自去后边歇着,换个年轻太监来便是。安郡王……” 那高隆盛有些不舍,可看了看赵末,只得暗叹一口气,推手作礼,下去后堂了。 赵末上前一步,“老臣在!” 兴庆帝靠在椅背上,道:“南诏征伐之事,原本便不是朕的旨意,乃太子移花接木,用了朕的印。如今,那竖子亦被朕软禁。此时安郡王也不用再说南诏,你且派员议和吧。至于剑南,吐蕃上勇武军可有何动向?” 林仲叩首,“回禀陛下,尚未!” “林仲!”兴庆帝压着嗓子,声音干涸,却怒目皱眉,语调顿挫:“朕问的是安郡王!你扇动太子专权,绕开门下用兵。你可知罪?” 林仲伏地,高声道:“臣万死!” “哎……”兴庆帝叹气,摇头,“你亦是随朕南征北战多年的老臣,你怎会不知南诏险恶,不可轻易用兵?西南原本军力疲敝,而南诏存于世上,我大唐在西南便与吐蕃能有一墙之隔。太子不知,你还不知么?林仲啊,林仲!我知你忧心河陇凉王,怕太子功绩不足被河陇比了下去。可你万万不该挑南诏下手!你该劝着他,束着他,如何用人,如何谋划,如何布局,而不是争一时之长短,尽干些杀鸡取卵的勾当!目光之短视,心胸之狭隘,当真触目惊心,简直愚蠢至极!” 圣人语调越来越低,到最后,已是难掩对首辅对太子的失望。如今南诏兵败,左领军卫实际全军覆没,剑南府军也损失大半。右领军卫自南诏东南插入,至今仍无半点消息,号称的二十五万大军,怕早已灰飞烟灭了。 林仲一念及此,顿时万念俱灰。圣人显然给他留了面子,只是没有明说,但久立官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林仲听得明白,此时急流勇退或许日后还能东山再起,但若是继续纠缠下去,却没有了对抗的优势,再惹怒了圣上,怕便是九死一生。于是林仲长叩不起,痛哭流涕,道:“罪臣实乃祸首,甘愿辞官领罚。可是太子殿下十六岁便统领河陇诸军,战功赫赫,此番也是听了臣的谗言,还望陛下莫要深责,尤记安抚才是啊……” “自是不用你操心。”兴庆帝挥了挥手,道:“你既是领罪,我便成全你。自今日始,便褫了你侍中之职,回家静养吧!” “臣谢陛下隆恩!”林仲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而后起身,毅然决然退出了太极殿。 赵末侧头,余光望着那落寞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中。转头,却见圣人已是疲惫不已,手撑着额头,眉头紧皱,呼吸也不太顺畅起来。此时不便再提其他,赵末拱了拱手,道:“圣人身体抱恙,也须得好好休养。老臣自是领命安抚南诏,而剑南之事,诸位肱骨亦不会怠慢。另外,河陇左武卫兵出百谷城,虽然并无甚建树,但好在钳制了上、中勇武军的注意。庞元堂的右武卫亦在河西演兵,让下勇武军动弹不得,相信吐蕃不会趁机发难。” 众臣心中仍有余季,记得当初朝议南诏用兵时,郑西元郑门下被气得当场吐血,大呼大唐要亡。彼时朝中被林仲蛊惑,大多数人认为南诏不过绰尔,灭他不如吹灯拔蜡?此时再闻,竟是大唐全军覆没的噩耗,又怎能不为之触动。 这几年好不容易军力有了一些恢复,却被太子一脉直接葬送到了南诏这血肉磨坊。那可是数万大军,上十万民役啊! 一时悲观情绪上扬,退朝之后人人自危。都说若是南诏趁机北伐东征,大唐用何抵挡? 这林仲,蒙蔽朝堂,怂恿太子,确实罪该万死!如今只是撤了他的官职,是圣人太过仁义了! 安郡王吊在了朝班的末尾,走出殿外,便有人递上了一双朝靴。抬头一看,却是养子赵金玉。 “你等着我呢?” 赵金玉点头,亲手帮赵末穿上靴子,道:“阿爷这几日操劳,金玉本该分担一些。只是金玉才疏学浅,帮不上大忙。” 赵末坐在了太极殿的门槛上,一双眼睛看着赵金玉,竟是哼哼哼地笑了起来。 “你可是觉得阿爷狠了些?” 赵金玉摇头,“阿爷据实禀告圣人前线战况,何来狠这一说。林首辅认不清形势,居高恃大,好大喜功,目中无人,也该他吃了这回大亏。” 赵末却叹了一口气,“只是金玉啊,这世事原本便无绝对。若是他们此次真的拿下了南诏,迫使吐蕃议和,那便是为父退出这朝堂了。为父这一走,却不如林仲,他还有机会回来,而我,怕是再也不能踏足朝堂了。” “哼……”赵金玉笑了起来,看了看左右,小声道:“阿爷运筹帷幄,便是元良也不能企及。南诏诸部,原本,便就有阿爷的许多人……” “竖子!”赵末脸色一板,“小心隔墙有耳!” 赵金玉道:“便就算隔墙有耳,怕也都是阿爷的人了。我前日进宫,就有人给我递了圣人病情的便条。想来这大内,阿爷亦是经营了许多年!至于南诏,若是阿爷没把握,怎肯轻易出山?” 赵末长吸一口气,摇了摇头,笑了笑,“怕是你也留不得了!” “金玉蠢顿,留着就算为了给阿爷铺床叠被,也是好的。”赵金玉将安郡王的朝靴穿好,扶着他站起了身。赵末下了陛阶,回头看了一眼这金銮大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金玉啊,你当这经营人脉要花几何?要赔上多少性命?若是站在这高堂中,看不见这朝堂外,便就是瞎了眼的蠢货。为父不领实职,可圣人为何又依仗与我?当一个奸臣不难,当一个忠臣良将,却是难上加难。金玉啊,为父时辰无多,怕是扶不了你多远。如今唯有一事,你须得竭心尽力!” 赵金玉拱手肃立,那赵末伸出一双枯手,紧紧地抓着赵金玉的手臂,“圣人云,太子年少离家,从军征战,杀伐果断,却少有治国之才。且他心胸狭隘,嫉贤妒能、任人唯亲,林仲之流,不足以安定天下,但却能为大唐带来灭顶之灾。我观这大唐子嗣,为今只有凉王殿下能继承大统。为父去后,你族兄赵元良必为凉王首辅,你须得尽心竭力,用尽为父为你留下的人脉,尽心辅左,以匡天下,以定黎民,以稳社稷!” 赵末言辞恳切,眼中流露着殷切的期望。 赵金玉从未见过安郡王如此神情,只道他人到古稀,必定已知天命,此时有感而发,既是交代后事,也是表明心迹。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当下便肃立,回到:“金玉谨遵阿爷教诲!” 安郡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阿爷这七十年,杀人无数,不料到这弥留之年,心底竟是有诸多不舍!这眼睛不好使了,腿脚也不方便了。往后这朝堂,怕也是不能来了。回去吧,回去吧……不坐车,你陪我走走,看看……” “阿爷要看什么?我让人去准备!” “有甚可准备的!?”赵末笑道,竟是流下泪来:“那些贩夫走卒,屠户匠人……他们何德何能啊!?让阿爷我用了一辈子来护着他们……我年轻时从不看他们一眼,蝼蚁尔!只是年纪越大啊,这心里就不知怎地,越放不下他们。趁我还能走,我是真想去看看,他们如今过着怎样的活计……” …… 赵正打了个盹,醒来时,腿边多了只暖炉。 面前的炉膛上坐着一壶酒,此时烧得开了,正咕冬咕冬地冒着泡。酒香充盈着整个屋子,深吸一口气,竟是有些醉了。 赵正感觉眼睛有些湿润,摸了一把,竟是不知何时,梦中淌了泪下来。他起身坐定,却始终想不起,到底做了些什么梦。 那房屋忽然“呜”一声,轻轻地推了开来。赫连云天抱着赵旭挤进门来,见赵正也坐在地毯上,便将小特勤放了下来。 “旭儿!来,到舅舅这儿来!”赵正顾不上抹泪,向那愈发长得漂亮可爱的赵旭招了招手。小赵旭登时“咯咯”直笑,四肢并用,朝着赵正飞快地爬了过去。 “舅……舅舅……” 正文 204、卿论往日无缘分,不知再见又何时 , 兴庆五年。 第一茬小麦迎来了安西的第一场雪。那雪不大,但天气极为寒冷。各处河流、湖泊冰冻,萧瑟的大漠边缘人迹罕至,各处绿洲那光秃秃的白杨树杆子上,一群一群的乌鸦如同遮天蔽日的野鸡,在树梢上扑棱着翅膀。 赵正打开了气窗,冰冷的寒风便夹杂着雪花飘滚而入。赵瑶林抱着怀中的小赵旭,瞧见赵正被风雪吹了个趔趄,便笑了笑,道:“兄长快关上窗吧,别冻着阿旭了。” 小赵旭也伸出了一只小手,指着那打开了一道缝的气窗,“啊……” 赵正只好将这气窗遮上,抱着怀里的暖炉,坐定在了车上。 “我原是坐不惯马车的,这一路颠颠簸簸,也看不见外边的情形。不知到了哪儿。” 赵瑶林道:“外边雪虽不大,但过了铁门关,山口的风更加凌冽。兄长你早已不是一村的里正,乃大唐堂堂县侯,又肩负安西重责。可不能吹坏了身子。” 赵正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来。 “何物?”赵瑶林接了过来,看那扉页,端端正正几个楷字,竟是赵正亲笔所写,“安西攻略?” 赵正道:“公主说想要随我学一些安民、振军的本事。元良自知才疏学浅,字也写不好几个,哪有什么本事。这上面的,不过都是在龟兹实践过的一些例子。升渠、水磨、激民策略,还有安西各部的分布、人口、军政实例。在铁门关过夜时写完了最后一部分,就想着寻个机会交给你,这册子对你在北庭应是无甚帮助,不过公主可以看看,聊以打发时辰。” 赵瑶林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到:“……喀什河与羌河在龟兹西四百里汇入计式水,河水缓处冬天易结冰,下游之地乃水流冲击之平原,湖泊计四十六座,支流流域盖方圆二百二十里,有民一万两千。流域春夏水草丰盛,树木葱郁。唯东南大漠侵蚀,夏秋两季沙暴较为频繁。可牧牛羊马,亦可筑城屯兵粮……战时蕃军以此处为大帐,实乃扼守东、南交通之要地……” 身下的马车“哔波、哔波”地碾压着路上的碎石子,车架轻轻震动。赵瑶林看得认真,又翻了一页,只见那纸张上面写着英吉沙的刀匠艺人乃安西之绝,所造匕首镶嵌宝石,华丽无比,相比较之下,莎车古城周遭二十里便是沙地,绿洲狭长,乃兵家必争。赵瑶林原本军旅出身,一时间沉浸了进去。小赵旭见赵瑶林不理睬自己,便就顺着铺着厚厚的羊绒毡毯的车榻往赵正身上爬。 赵正一把抱过了他,“吧唧”一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舅……” “乖外甥!”赵正搂着赵旭,悄悄地掀起了气窗的一角,赵旭被冷风吹在了脸上,却也兴致勃勃,看着那外边赫连云天裹着厚厚的羊毛裘袍,在马上望了过来。 “兄长!”赵瑶林察觉到冷风灌进了马车,见赵正带着赵旭二人趴在窗前看外边的风景,一时嗔了,“阿旭可吹不得风!” “多大事!”赵正满不在意,“汗庭的特勤,日后也是征战的主将。自小不吹吹风霜,还不如母鸡羽翼下的小毛鸡。” 阿旭似是也听懂了,被赵正裹着的身体挣扎了一番,伸出手想往窗口爬,被赵正一把拉了回来,放下窗帘道:“不看了不看了,不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阿娘还不把我炖了给你补补?” 赵瑶林笑出了声来,“我怎么都好说,怕就怕乞力氏知道了,给你甩脸子!该说不说,便是阿明,也没见她那般用力过勐。当真是怪事。” “她敢!”赵正哈哈大笑,举着赵旭,问:“小子我问你,你姨娘若是给你舅舅使脸子,你帮是不帮?” 赵旭咯咯咯笑了起来,伸手去摸赵正的脸,然后狠狠地抓了一把。 “竖子!”马车里顿时一阵笑骂声传来,胡一道追上了赫连云天,两人齐齐地看着马车,裹得像粽子一般的脸上,只留着两只含笑的眼睛。 玄甲军护送着马车一路向北,直达庭州。 汗庭听说赵都护亲自护送瑶林可敦回了北庭,也不敢怠慢,汗庭大帐连升篝火,国母乞力柔然亲自带着内宰、药罗炎等亲信出城迎接。 北庭的天比之安西更加严寒,大雪已是飘了两日,鹅毛雪花自昏暗的天空滚滚而落。国母依仗自城门口一路向南延伸十里,在城外树林边,赵正终于走不动了。 他抱着赵旭下了车来,却见汗庭禁军拱卫着乞力柔然,早已等候多时。便信步而上,遮着风雪,道:“安西都护赵正,见过汗国国母。” 乞力柔然脸上风霜颇重,只是那双碧蓝的眼睛仍旧称出了一张精致的脸蛋,额前飘过几丝乱发,加上斗篷也遮盖不住那绝美的容貌。 这一年里,赵正也时常会想起这娇柔的女子。护在身下时,那微微颤抖的身躯。犹记得当初在大漠中,为她拔箭时,那银牙咬碎,绣眉紧蹙的模样,还有肩头,她留下的那个深深的牙印。 乞力柔然美目轻转,看在了赵正的脸上,目光中有些许温柔,也有些许询问。她大概想问,这一年来,赵郎在安西过得如何?又或者想问,这许久未见,你可还记得庭州仍有个女子,是与你同床共枕、一起共患难过的? 两人互相注视良久,乞力柔然却什么也没问出来,只盈盈施礼,道:“妾,见过大唐苍宣县侯。” “可敦有礼了!” 怀中的赵旭表现得格外兴奋,见了乞力柔然,竟是要挣脱赵正的怀抱,扑上前去。赵正怕这北庭的风雪冻着了他,便连忙捂住了小儿,随着乞力柔然一同进了帐篷。 随同赵正下车的赵瑶林显然是被冷落的那个,一时间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自处。赫连云天连忙下了马,给她披上了头蓬,药罗炎也迎了上来,道:“瑶林可敦请往偏帐歇息。国母与赵都护叙完军政之事,便一同回庭州城。” 赵瑶林“哼”了一声,朝赫连云天骂道:“也不知是我的兄长,还是汗国的兄长!” “公主莫要气恼,安西恢复能如此迅速,庭州可是帮了大忙。侯爷与国母叙一叙旧,也是应当。”赫连云天有些尴尬,一旁的胡一道“嗤”了一声,“叙什么旧,侯爷与国母是说国事!国事!” “就你话多!”赫连云天一把拉过胡一道,扶着赵瑶林进了一旁的偏帐。 帐内煮着奶茶,用的上好的牛奶,茶亦是北庭自产的好茶。那奶香味与茶香味相得益彰,扑鼻而来。赵正一时感觉这大帐内气味熟悉,仔细一想,却是当日在铁门关时闻到的。乞力柔然屏退了服侍的婢女,脱去了外面裹着的斗篷,亲手将帐帘放了下来。 “赵郎杵在此处作甚呢?来,阿旭,姨娘抱抱。” 赵旭手舞足蹈,被乞力柔然抱在怀里,哼哼唧唧地直往胸口钻。赵正感觉喉咙有些干,道:“阿旭不可造次!” “无妨,在汗帐我也是常抱他的。”乞力柔然却习以为常,托着赵旭就带到了内帐。赵正坐在屏风外,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隔着那堵纱绢屏风,便听乞力氏问道:“赵郎不进来?” 赵正心说外边都是人,此时进内帐,怕是没这个胆子,便坐下,自顾自地舀了一碗奶茶,道:“我此次前来,一是为了送瑶林可敦。二来,也是为了亲自来感谢汗庭这一年为安西提供的便利。粮草、马匹、民夫,凡正有所求,可敦从不怠慢。” “那原本就是你我共同商定的。”乞力柔然说着话,又抱着赵旭转过了屏风,赵正抬眼一瞧,她已是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乞力柔然将赵旭放在毡毯上,让他自己玩。 “铁门关时,我便说过。赵郎在安西一日,汗庭便永远是大唐的盟友。盟友所求,自当竭心尽力。更何况……” 她看了一眼赵旭,小赵旭正摸着赵正腰间的匕首,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那可不兴玩!”赵正摘下匕首,塞进了怀里,“等你大一些,我便送你这天下最好的刀!” 乞力柔然双眼低垂,语气慵懒:“等他大一些,你也该回凉州了。” “那不还有些时日么?” “我听闻,大唐在南诏用兵,年底新败,全军覆没?” “是!”赵正点点头,“十五万人马,全军覆没。兵部尚书左恩庆被俘,右领军卫将军李显战死。蕃诏联军从南诏杀入了剑南,得亏剑南有所准备,卫茹亦无力远征。大唐议和,商定赔付白银六百万两,绢四万匹才罢了这刀兵。” 乞力柔然握着赵正的手,“那你呢?会被调回凉州么?” “暂时还没收到消息。”赵正叹气道,“原本南诏战局陷入僵局时,朝廷是有意将我调回凉州主持西海军务的。他们想让我在吐谷浑给吐蕃施加压力。只不过南诏败得太快,河陇新军还未做好准备,调我回凉州的敕令也没写成,左右领军卫便全军覆没了。如今,我在安西的时日算算短则半年,长则无非再待一两年。我走后,可敦可还会着力支持安西?” “那不好说!”乞力柔然松开了赵正的手,抱起赵旭,挨着赵正坐了过来。两人并肩对饮了一碗奶茶,乞力氏便将头靠在了赵正的肩上。 “我原本在北庭,便想着有你在安西,我就有了主心骨。可若是你一走,吐蕃势必卷土重来。阿明年幼,汗帐内甚多消极言论,亦不是我一个妇人能轻易打压的。” 赵正松开手,扶住乞力柔然的肩膀,“安西军我已做了部署,安西守将赵中齐,乃我族叔。我走之后,你与他多多联络。有他在,定保碎叶、疏勒无虞。只要西洲、尹州能随机应变,吐蕃便没那么快再打到铁门关下。” 乞力柔然便笑了起来,“我知赵郎运筹千里之外,定有良策御敌。” 赵正也笑了起来,“我若是无用,可敦也不会将我招至帐下。” “你若是无用……”乞力柔然贴了上来,摩挲着赵正的手臂,“我便投降。改日入了吐蕃王庭,再见我时,你须得喊我一声末蒙。” 赵正耳边吹气如兰,鼻尖传来乞力柔然身上那特有的澹澹奶香味,一颗心顿时跳得冬冬作响,完全受不住这妖精的挑逗,正自情迷之时,赵旭忽然从二人间钻了进来。他举着手里的一只拨浪鼓,叮叮冬冬地摇了起来。 赵正自觉失态,连忙抱起赵旭,起身站立,“安西军政事宜赵正定当安排妥当,可敦抚养阿明可汗,稳定汗庭朝局亦不可松懈。有朝一日,大唐必定重返安西,届时,赵正再来拜会!” “只怕那时……”乞力柔然仰望着面前的男人,悠悠说道:“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我怕是已然人老珠黄,入不得苍宣侯的法眼了……” “可敦倾世,自是胜却人间无数。赵正倾慕,亦不敢太作非分之想。只盼唐鹘两家,能在你我斡旋之下,共结好合,不负安西先辈和汗庭先祖!” 乞力柔然闭眼,默默地摇了摇头,“你便就拿这大话来敷衍我吧,总有一日,我也要去中原,见见长安,见见卿……” “元良恭候大驾。”赵正肃立,“若是没有别的事,我便先走了。须得将阿旭还给瑶林可敦。” “慢着!”乞力柔然忽然喊住了赵正,走上前来,打量着他怀里的赵旭。 赵正不知为何,她看着赵旭时,眼神里总是比看着旁人更要温柔。她伸出手去,抚摸着赵旭那张肉都都的小脸,一时情不自禁,道:“他长得可真好看!” 赵正低头,却见赵旭一张小脸惆然,似是对乞力柔然不舍。 “旭特勤应是混血,只是不知父母是何人。听瑶林可敦提起,当日捡着他时,衣着不俗,非富贵人家不能生养。不过有瑶林可敦与国母教养,定也不会差。” 乞力柔然笑了笑,“公主喜欢他,愿意为他遮风挡雨。我亦喜欢他,便是倾尽我之所有,又如何呢……” …… 正文 205、此去东台应皇诏,独留安西一故人 , 赵正在庭州小住了几日,却再未与乞力柔然私下见过一面。玄甲军在城外扎营,只等赵瑶林安顿下来,赵正便借口安西还有要事,启程回去龟兹。 乞力柔然在城墙上送别,目送着赵正所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绕过一片树林,便就没了踪影。心中暗道,不知这一辈子,是否还能再见? 她望向了东方,只是膝下仍有阿明,若不是汗庭未定,追随这狠心郎君回去大唐,不做这至高无上的汗国国母又如何?她向往那恣意洒脱的生活,哪怕不求名分,便是一死也是值得了。 这被撩拨起来的心弦,嗡嗡挣响。 “可敦!”身后一人打断了乞力柔然的臆想。 乞力柔然回头,却是近卫加罗禄。 “你回来了?” 加罗禄点点头,“不负可敦厚望,叛逃右部的薛罗甚已被我诛杀。当日在铁兰军,便是他领着西洲叛军围攻阿明特勤的。若不是可敦有先见之明,联合十三部落,引来援兵,击退了叛军,那日便是我,也拦不住了。” “就算没有十三部落,你领着两千人未必没有胜算。”乞力柔然道:“他的部曲都杀了?” “一个不剩,全杀了!西洲军整,凡是与汗叔巴特、薛罗甚有关的将左、兵卒业已在押回庭州的路上,不知他们,可敦要如何处置?” 乞力柔然点头,悠悠道:“昨日我梦见了先汗。” 加罗禄抬头看了过来,不知乞力柔然何意。却听她道:“先汗说,他一人在狼神怀抱中略显孤独,让我送几个人去给他。” “末将明白!”加罗禄应声领命,决心等人押到庭州以后,全数开刀问斩,送他们下去。可乞力柔然似乎还不知足,又叹了一口气,道:“可光送他们下去,先汗会不开心的。他素来喜欢我帐中的婢女,这几日,我便差她们一起去陪先汗吧。” “可敦……” “不!”乞力柔然忽然摆了摆手,“还不够,先汗在狼神的怀抱里,不知会否生病,亦不知有无他人为他煮食。加罗禄!” “在!” “将穆参巫医、葛罗贤大厨也一并打发过去吧!” “可……可这都是可敦你的亲随啊!”加罗禄大惊,劝谏道:“就算可敦思念可汗,也万万不可将他们都杀了。若是都杀了,可敦你身边就没有了亲信之人啊!” 忽然像似想到了什么,加罗禄问道:“近日臣听闻,庭州多有谣传,说可敦……可敦与赵都护……可敦你是否不信任他们?干脆全杀了了事?” 乞力柔然闻言冷笑,目光直逼加罗禄:“谁传的?全送去狼神的怀抱……” 加罗禄望着乞力柔然冰冷的眼神,直吸两口气,还想再劝,却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看去,原来是药罗炎。 “狼领!”加罗禄单手抚胸,药罗炎点点头,“你回来了?” 加罗禄顾不上寒暄,道:“狼领,你快劝劝可敦吧!” 药罗炎却摇头,“加罗禄。身为可敦亲护,你该知道自己的职责。汗庭容不下这许多谣言,你若不去处理,那便还是我去了!” 他边说,边站在了乞力柔然的身后, 单膝跪地。加罗禄一时便明白了,这哪里是要阻止谣言传播,他们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时光飞逝,一转眼,安西的冬天便随着一阵沙尘暴彻底结束。滚滚黄沙扑面而来,呼啸而去。留下的,是满地的黄沙。阿比从新里回来,却是灰头土脸,一身的狼狈。 都护府下的马场近日生下了许多小马驹,嫩绿的草原逐渐丰盛,潺潺的流水滋养着沙土,麦苗已经开始接穗,渠边也逐渐地有了人气。里中的女子们趁着太阳温暖,聚在渠水边拍衣盥发,说说笑笑,尽是这一个冬天的家长里短。 阿比巡视了一圈铁匠作坊,新打的马镫配着还散发着皮子味道的马鞍已有四千余套。等去都护府交差之后,他便要送这些马具去往碎叶。新训的两千骑兵一同发往前线,护送四千匹马,争取能赶上碎叶城的春练。 大食这一年来愈发跳踉,但碍于安西增兵,也并不敢有过分的举动。前线约茹军与他们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手,身披坚甲,手执锐刃的安西一军不负众望,以三百人击溃了大食一千之军,迫使大食军队退出了占领的大唐领土。 都督府将战报传回了长安,朝廷大振。诏令嘉奖安西一军,并擢升了数位约茹将领。这也让赵正脸上长光,于是除去朝廷的嘉奖,都护府还拨钱万贯,牛羊百只,一并送去吐火罗。 阿比心中高兴,待进得都督府后,却见朗多秦、赵吉利也回来了。加上胡三大、赵大柱,这四人当中阿比也就只认识赵吉利,便主动地问了好。那几人见了阿比,起初还不在意,直到赵吉利喊了一声“大舅哥”,顿时齐齐望了过来。 赵大柱瓮声瓮气,“你人在吐火罗,怎地还拐了个约茹女子?怎地,约茹一军出征吐火罗,是带了家卷的?” 赵吉利大大咧咧,拉着阿比介绍说:“你几个啊,都给我看好了!这是我大舅哥,如今也是都护府下马军教头……” “还兼了马场巡检。”赵正出门,道,“你们手底下的马匹、马具,可都是他的功劳!” 阿比不敢居功,向众人行礼,“我哪有都护说的这些功劳,不过是尽己所长,为安西尽一些绵薄之力!” “大舅哥谦虚了!”赵正招了招手,“都进来说话。” 众人便像在平凉一般,勾肩搭背,一起入内。赵正询问了各马场情况,又问了一些渠水流域的生计。阿比顺道也将这周围的民生一并带回了都护府,事无巨细,说了半个时辰。众人喝了几坛酒,阿比这才说完,他见赵正对朗多秦几个态度十分亲和,不似与常人见面,便知几位将军与赵正关系匪浅,自觉呆下去无趣,于是推了赵正留他吃饭的提议,领了军令去马场调马去了。 朗多秦平日话不多,这半年余在疏勒、莎车来回跑动,风吹日晒,更显黑了。坐在那沉吟了一会,忽然道:“元良招我们回来,可是有了回凉州的调令?” 赵正点头,说道:“安西诸事平稳,加上大食进犯被一军击退。圣人十分高兴,已有了招我们回朝的心思。安郡王来信,诏令不日即到。你们几个,安排好交接事宜。随时随我启程。” 赵吉利一脸茫然,“这就走了?” 胡三大“嗤”一下笑出声来,“吉利啊,你这是贪妄军功,不愿挪窝啊?” “那可不!”赵吉利啐了一口,“我道大食是何方神圣?在吐火罗日夜练兵,多加防范。没料到这一照面,他们是丢盔弃甲,遗尸不顾啊!我与我的弟兄们都惊了呀,元良,你给我一年,我打下怛罗斯给你看!” 赵正道:“大食早已不是当年的大食。他们内部生变,纷争多年。一个怛罗斯并不是心腹大患,但此时不宜大动干戈。中齐叔已派人去说和了,你也不用好高骛远。” 他看着面前几个人,最后目光又落在了赵吉利的脸上,“不过,我等一走,安西军务空虚。既然你想多留一段日子,那我便允了。” 赵吉利顿时兴奋了,“果真?” “军令如山,怎能戏言?”赵正道:“朝廷原本是想派员接任安西都护,但被安郡王上书阻止了。安西毕竟与大唐断了十余年的联系,知晓安西军政事宜的官员甚少。派谁来都不合适,我已回信给了安郡王,推举你留备安西都护。” “都护?这我怎能胜任?”赵吉利一听,便直摇脑袋,“论打仗,我确实不憷,可还要治理民政,我哪是这块料?便是赵大柱,也是堪用的!” 赵大柱斜着眼睛看他,“你怎地什么好处都往自己怀里搂,什么露怯的事都想推给别人?如今在座的,除了元良,只有你有爵位。你不留用,谁能镇得住?” 胡三大和朗多秦纷纷点头,胡三大戏谑道:“你不是还拐了个约茹女子么?不趁这机会好好经营谋划一番?你若是跟着我们把那女子一同带回平凉,你不怕你家刘盼儿生撕了你?你听三哥一句劝,待我等回了平凉,与弟嫂说道说道,等说通了,你再带回去也不迟!” “胡三你大爷的!”赵吉利顿时毛了,“你敢跟盼儿胡说一个字,我回去就撕了你!” 几人吵吵囔囔,热闹不已。 赵正端着手,坐在那看着他们,笑得自在。来安西这两年,怕是只有这一回,他是笑得如此轻松。 赵吉利被几人取笑了许久,直憋得满脸通红,硕大的身躯无处安放,恨不得躲在赵正身后,让他为自己出头。 可赵正也没有办法,赵吉利是他想出来的最佳人选。这厮看似不太靠谱,十分跳踉,但他可以与赵中齐互补。若是留下赵大柱,他却过于稳重,处理边境事宜,也过于循规蹈矩。对待大食与象雄,需要的不仅仅是赵中齐的老持稳重,左右逢源,更需要的是赵吉利这般你若敢上,我必揍你的性格。 赵正要做的,便是划出赵吉利一些不能逾越的雷池。比如回鹘汗庭、右部、黠嘎斯等盟军。这些都不准他踏足涉猎,全权交由赵中齐处置。两人一个主军事,一个主外交,至于民政,则全权丢给罕拿。 此三人配合,便天衣无缝。赵正就算远离了安西,对他打下的这片基业,也相对放心。 他把这些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告诉众人,并且毫不隐瞒。末了,他拍了拍赵吉利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吉利,吐蕃势必卷土重来,短则两年,长则三五年。有你在,我更加放心。为兄回了凉州,当用这数年时间平定吐谷浑,迫使吐蕃投鼠忌器,不敢侵犯安西。你只需多听中齐叔的劝告,凡事切莫粗心,也千万不要轻视任何敌人。” 赵吉利一脸苦瓜,明白赵正果然是要把他一人留在安西,心中怅然,不是滋味。 “你们都走了……” 赵大柱上前,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苦练拍刃,安西军善此技者甚众,不妨向前辈们多学学。往后回了凉州,你便是平凉第一大将。” “瞧你说的,我赵吉利也从来不是第二将!”赵吉利拨开了他的手,端起碗来,使劲地们了一碗酒,擦了擦嘴角,一摔酒碗,道:“也罢,众哥哥且回去吧,我赵吉利给你们送行!” 话音未落,却是眼泪横流,他站了起来,抱着赵大柱,顿时如三岁娃娃,哭得呜呜咽咽。这模样让在场众人措手不及,连番安慰却不见奏效。赵吉利越哭越大声,到得最后,竟是骂了出来。 “你们这帮没良心的,这安西甚鬼地方?鸟不下蛋,鬼不拉屎!这大漠比河西的大漠还要可怖,一年两阵风,一阵刮春天,一阵刮夏天,阵阵要人老命。那吐火罗,抬头一望,四处皆山,我就被这大漠被这大山围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们这帮没良心的,就这么把你们的亲兄弟抛在了这鬼地方……我若是死了,便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行行行了!”赵正被他震耳欲聋的叫骂声震得头皮疼,uu看书 www.uukanshu.com胡三大上来劝,被赵吉利一手拂出了老远,最后朗多秦也上来,和赵大柱两个,摁着哭天喊地的赵吉利,放倒在了桉前。 “关门,丢死人了!”赵大柱捂着赵吉利的嘴,气急败坏地吩咐。 胡三大连忙跑去关门,却见门外赫连云天和罕拿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安郡王发往安西的最后一封信过后不过两月,至麦收时节,大唐皇帝诏令果然随之而来。 赵正亲手将最后一筐税麦抬入了都护府的粮仓,郑重地将钥匙交给了罕拿,随后取了印信,带着赵吉利、赵大柱、胡三大、朗多秦四人一同回到了都护府正厅。 负责传诏的王渠让洗净风尘,着一身干净的朝服,一丝不苟地展开了卷书。 “制诏:怀化大将军安西都护领安西军苍宣县侯赵正……徙远扬威,震敌肝胆,安民建军,功利千秋……朕思安封域,望在勋贤,任既切于腹心,位犹轻于喉舌,以守土勤王之效,念平定安西之功,应加宠数,故赏上护军,加封镇军大将军,检校兵部尚书,实职侯领。即日启程,回朝听宣……制诏如右,符到奉行!” …… 正文 206、你们的阿爷回来了! 若说在安西这两年,赵正已经习惯了面朝黄沙背靠天山的生活。说想家那肯定想,有时午夜梦回时,经常想起平凉的模样。想达念,想周盈和周春。想看看瑞儿和玲珑。但安西使命在身,有时又不得不压抑着内心的想法。更多时候都想自己造架专机,没事两地乱跑。 可一旦真的能回家了,他又开始记挂安西起来。 安西的暗渠、安西的田地、安西的人。天山的雪,甚至大漠的黄沙。 只不过过了北天山之后,这一切又被似箭的归心冲澹。右武卫大队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能跟上他脚步的,只剩下身边几个弟兄和玄甲军众人。 久违的漠北草原上,众人纵马狂奔,所有人的心情都与赵正差不多,此次远征西域,他们立下了赫赫战功,回去凉州,必定加官进爵,从此光耀门楣,哪一个不想早日衣锦还乡? 但这茫茫三千里路,并不能一蹴而就。大队人马紧赶慢赶,用了近一月时间,终于在兴庆五年九月初十跨过了龙首山山口,进入了凉州地界。 背后是渐远的漠北沙地,扑面而来的便是凉州满目的葱翠。微风自祁连山吹下,酷热被一扫而净,取而代之的是冷风的凉意。 王渠让道:“再有两日,便能到州府姑墨。元良先回家小住几日,等十月再一同去长安?你看如何?” 赵正暗道圣人旨意是年底晋见,此时还有两个半月,该是充裕。回家先收拾收拾行李,与父老乡亲们絮叨絮叨,等身子歇好了,再去州府会会凉王,看看平凉坊的生意,这有个二十日也够,等到十月,再带上家卷,随凉王一同赴京。时间刚刚好,于是便点头答应。 去州府与苍宣并不同路,玄甲军也要回平凉团练营归建,随后解散大沐休整,明年开春后才要集结练兵,于是众人与王渠让一一告别,而后分道扬镳。 下山之后,这一路赵正便再未停过,便连胯下的战马也吃不消了,赵正在驿站换了马匹,星夜兼程,终于在第二日傍晚,赶到了平凉。 众人站在山岗上,向远处那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尽头望去,只见一座丈余高的城墙阻隔,竟是遮断了众人的视线,熟悉的角楼也看不见了。原本那条通往平凉里的官道似乎也改了,顺着那城墙的护城河,弯弯绕绕,直往远处而去。 胡三大“嘶”一声,“周集呢?” 几人顿时反应了过来,周集也不见了。原本周集所在的位置,也被那城墙囊括了进去。 赵正极目远眺,只见城墙望楼上插着大唐号旗,墙上还似有披甲军士站岗,城门吊桥上,车马如龙,进进出出。 “这是平凉?”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这才两年啊! 赫连云天催马赶了上来,道:“侯爷,我先带玄甲军归建,随后众将左再到平凉拜会!” “自去吧!”赵正心说走的这些日子,不料凉王把个平凉,竟是建成了一座城池? 众人心中狐疑,也没管玄甲军已撤回营寨。四兄弟立马踌躇了许久,还是赵大柱忍不住“啧”了一声,“总不会是龙潭虎穴,那是自己的家啊,诸位兄长!” 胡三大哈哈大笑了一声,“走走走,还从来没见过回家的人居然能被档在门外。” 赵正一想也是,于是催马赶上。四人一路上没人说一句话,只望着城墙上一个硕大的“唐”字,一时间各个心情澎湃,握着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微颤。都说近乡情怯,赵正倒是没有这个感想,只是觉得激动。 等到了护城河,胡三大忽然道:“这不对啊!怎地我们回来了,也没人通传,也没人迎接?在平凉,还有比元良回家更重要的事?” 赵大柱瓮声瓮气道:“怕是元良赶路太急,传话的人都追不上他的马。” “回个家还要通传什么!?”赵正翻身下马,牵马过桥。走到一半,却见城门边有个挑菜的妇人,正好奇地看了过来。赵正只看了那妇人一眼,便立住了脚步。 “姜婶子!” 众人语调都变了,赵大柱被马镫缠住了脚也不管不顾,竟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砸在那吊桥上顿时灰尘四起,胡三大连忙上前搀了他一把,赵大柱推开他,跟着赵元良就扑向了姜氏。 姜氏方才在护城河边洗菜,刚把洗好的菜装进了篓子,挑起一抬头,却见城外来了四匹马。原本平凉城这半年来经常有马队、信使来往,并不稀奇,只是这四人四马马蹄声急促,姜氏便不由多看了一眼。 谁知这一眼,便就看见了四个熟悉的身影。姜氏一时愣住了,定定地看着那打头一人,柳眉凤目,生得俊俏,身着粉红稠袍,只是更称那略黑的皮肤。不是赵元良又是谁? “元良、大柱!”姜氏眼泪哗哗之流,“是你们回来了?” 赵正使劲点头,赵大柱道:“是我们回来了!” 姜氏便看向了他们身后,只有朗多秦和胡三大,眼神立时变得落寞,“吉利呢?他怎么没回来?” 赵正不敢隐瞒,便把将赵吉利留在安西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氏。那姜氏原本还以为赵吉利出了什么事,直到听说他不仅好好的,还升了官,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才放了下来。 “老身不要他升什么官,他若是能早日回来,那该多好!” 赵正知道姜氏想念赵吉利,刚想安慰,姜氏却抹了一把泪道:“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他那死鬼阿爷便是一门心思想要建功立业,便是死在前线也终不悔改。吉利到底还是随了他阿爷,罢了,随他去吧。终究皇命难为,只要他平安,那便比什么都好!” “姜婶子,走!”赵正接过了菜篓子,挑在了肩上,“此处不便叙话,去我家再说。” 赵吉利和胡三大纷纷上来抢,被赵正拒绝了,他挑着菜上了桥,众人簇拥着姜婶子便往城里走。 直到此时,望楼上才反应了过来,有人敲响了铜锣,高声呼喊,“里正回来了!元良回来了!”城墙上顿时伸出了无数的脑袋,赵正看了一眼,都不是平凉的子弟,也不知从哪里调来的城卫军。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城门下的众人,有人窃窃私语。 “什么里正?谁是元良?” 背后一个大巴掌扇在了那问话人的后脑勺上,“蠢货,平凉里正赵元良,苍宣县侯,安西都护!赵元良啊,你个蠢货!” “军头,你怎骂人呢?” “快闭了你的鸟嘴,我骂的是苍宣侯么?当心被听了去,老子剥了你的皮!” …… 众军士忽然听见了一阵山呼海啸,似是从这城内四面八方而来,抬头一看,却见方才还稀稀拉拉的城内,此时听见了锣声,瞬间就变成了人山人海。人如潮水一般,眨眼便淹没了过来,赵正几人一时抵挡不住,抬眼就看见赵有锄、赵大发几个叔伯首当其冲,老当益壮围将上来。 “元良,你怎就回来了!”赵大发欣喜异常,高声问道。 赵有锄一屁股将他挤到了一边,“瞧你这老不死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就回来了!元良,不是说后日才到么?叔伯们正商议着到苍宣去迎你呢!” 赵正刚想回话,却感觉自己两脚已经离地,众人人挤人,竟是将他抬了起来。赵正连忙回收去抓赵大柱,哪晓得一伸手捞了个空,回头一看,赵大柱抬得比他还要高,场面一度陷入混乱。人群起着哄,一浪接着一浪。 “抬着元良去祠堂!” “说的什么浑话?去祠堂供神啊?哪有回家不先去见家人的?去他家吧,元良三位夫人还等着呢!” “对,去他家!” 于是众人齐心协力,引路的引路,帮手的帮手,七八只手架着赵正,便就往内里走去。赵正环顾四周,只见城墙之下,各处砖瓦房林立,街道上看不清全貌,眼里全是人,还有许多不认识的面孔。再看看左右,只能望见各处酒肆茶寮挂着的幡。低下头,只见十几只脚下,踩着的是青石板地面。 一愣神间,周遭环境已是面目全非,完全不似他离家时的模样。 “大柱!赵大柱!”赵正吼了几声。 被人群盖着的赵大柱嘈杂中似乎听见了赵正在喊,于是扯着嗓子回应,“我在呢,元良!” “先回家,晚上再碰面!” “知道了!”赵大柱心道我他娘家在哪啊?这孤家寡人,离家时不过一间屋子,此时再看平凉,哪里还有当年的模样? 赵正心里莫名地慌,他被人抬进了一座院子,赵有锄才道:“放下放下,都走都走!去祠堂,今晚上宰羊!” 赵正这才感觉被人放了下来,脚踏实地。 身后一群人乌泱泱地退到了门外,隔着门框一个个笑呵呵地朝里打量。院内五六个仆人模样,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样子,将赵正护在了一旁。 什么章程? 赵正张着嘴,打眼一瞧。这院子似是有些眼熟,那拆房,那灶间。那围墙。可再想往里看时,却是一堵砖墙,墙上有两进门洞,主屋方向,周盈领着周春和达念,三个搀在一处,早已哭得跟泪人似的。 “元郎!” 周春不管不顾,直往赵正的怀里扑,一双粉拳毫不留情,“冬冬冬”地锤得赵正胸口一阵闷响。 赵正拦腰一抱,直感觉手中温软如玉,再用下巴丈量,这周春已比他去安西前,高了半个脑袋。 “好了好了,都回来了,别哭丧!”赵正抬起周春的下巴,“吧唧”一口亲在她的脸上,这小妮子可比两年前要白净许多,也漂亮许多了。虽是梨花带雨,但就容貌来说,隐隐有些要超越她阿姐的味道。 “元郎!”周盈抽泣着鼻子,带着达念迎了上来,赵正一手圈起她们两个,拉进了自己怀里。三个女人抱着赵正,埋进赵正的胸口,此时听见了她们朝思暮想的郎君心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知道不是做梦,真的是她们的元郎回来了。 于是刚压下去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 赵有锄一脸笑嘻嘻的模样,转头一看,门口还站着许多凑热闹的人,于是板着脸,举着手赶:“走啊,谁家还没个婆娘!喜欢看,自己看自己婆娘去!滚滚滚!” 人群“哄”地一声,哈哈大笑,隔着墙都觉得声势浩大。赵有锄压着人群往后,使了吃奶的力气,总算才把赵正家的门给带上。 赵正回头看了一眼那五六个家丁,“这怎么回事?” 周盈道:“这是凉王殿下赏的,白日里来帮忙打扫,做做家务。夜里便住外边,顺便帮着看看门。他说元郎好歹也是堂堂侯爷,远征在外,家卷自当要有个威仪,不能阿猫阿狗地随便哪个也能轻易踏进咱家的门。” 周春都着嘴,“我才不喜欢他们呢,这一家几口,有我和阿念便就是了,他们几个大男人在,我都不敢出门了。” 达念也点头,只是不说话。 “这才哪到哪?”赵正笑笑,“往后有了大宅院,靠你两个打扫,还不得累死?” 他转头看向了那几人,“都散去吧,我回来了,你们就不用来了!” “是,家主!”那几个家丁也是低眉顺目,不敢造次,拱手作礼道:“家主,主母,我等便告退。有事门外传唤便可!” 赵正点点头,去吧。 三位夫人如今是风华绝代的年纪,赵正看看这个,捏捏那个。周盈明媚,周春娇媚,达念虽然与媚不怎么沾边,但这两年养得极好,肤色雪白,脸上一对梨涡让人痴迷,比之安西那些灰头土脸的女子,他这三位夫人,不知要高上几个档次。当下心思兴起,便一手抱着一个,嘴里还叼一个,就要往屋里闯。 哪知刚进屋,抬头一看那榻上,竟是一左一右,坐着两个流着口水,好奇地看了过来的娃娃。 “死样!”周春脸色绯红,从赵正嘴下逃了出来,转身飞快跑到榻边,抱起那其中的一个男孩儿,“自家儿子在呢,元郎你脸皮也忒厚了些!” 赵正这才想起,原来家里不止还有三个美娇娘,更有一子一女两个小家伙。 于是哈哈大笑,松开周盈和达念,两眼冒光,举着手就往前扑:“瑞儿,玲珑!阿爷想死你们了!” …… 正文 207、小康之家有余庆 赵瑞与赵玲珑此时已有一岁余,家里一个娘,两个姨娘平日里都把他们当做了赵家的宝贝,吃的喝的都选平凉最好的,平凉没有的便去苍宣,苍宣没有的便去州府,若是连州府也没有的,便托人从兰州带。 两个小家伙长得圆滚滚,藕节一般的胳膊竟是比达念的还要粗。身上皮肤如凝结的羊油,光滑锃亮,一人脖子上挂个银项圈,手上箍两个银镯子。那黑悠悠的胎发还未褪尽,虎头虎脑地让人怜惜。 “叫阿爷!”赵正一手抱起瑞儿,一手抱起玲珑,每人脸上赏了个大嘴印子。玲珑瞧了他一眼,只觉着面前这陌生大人好看,一双眼睛弯了起来,嘟着嘴就往赵正脸上凑。瑞儿则略显得不耐烦了些,一巴掌撑在赵正脸上,仰着脖子看向后边的周盈。 “阿娘……坏!” 周盈连忙托住了他的脑袋,从赵正怀里抱了过来,指着他道:“这是你阿爷!乖,叫阿爷!” 赵瑞瘪着嘴就要哭,转头钻进周盈的怀里。赵玲珑却咯咯大笑了起来,“羞!” “元郎这一路劳顿,孩子给我们抱吧。”周春和达念一人伸了个手来,被赵正躲开了,“臭小子不认爹,闺女却是好的。来,玲珑,阿爷带你去买饴糖!” 谁知玲珑从衣兜里扯出个油纸包,“玲珑有饴糖……” 周春笑着道:“玲珑随了我,就喜欢吃饴糖。特别是咱平凉坊里产的,我每回都让昭儿她们带一些,都给了这女子。” “那可不兴多吃。”赵正望着玲珑,心道这年头又没人仔细刷牙,小朋友吃多了糖可不是好事,“张嘴给阿爷瞧瞧,有没有长虫牙?” 玲珑咯咯咯地摇头,“玲珑不长虫子。” “等长虫子你就没牙了!” “那玲珑一日便就吃一块。”赵玲珑认真地说道:“瑞儿也一日吃一块!” 周盈怀里的赵瑞听到了这话,顿时回过头来,一双泪眼婆娑,望了望赵正,又望了望玲珑,脸上似乎有些企盼,但又不敢靠过来。 周盈有些歉意,对赵正道:“孩子还小,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们阿爷,有些生疏了。等元郎在家呆上几日,熟稔了,自然便亲近了。” 赵正摇摇头,“没事,我也亏欠了他们。等我去长安复命之后,便好好地逗他们几年。” “元郎要去长安?”周春顿时不乐意了,达念悠悠道:“莫不是才回来就又要走?” 赵正抱着玲珑坐在了榻上,点头说道:“此次从安西回来,你们郎君又高升了。圣人要召见我,我总不能坐在平凉等他来吧?” 周春圈着赵正的胳膊也坐了下来,撇着嘴,满脸不屑,“就可着你折腾。每回元郎升官,我们都提心吊胆的。” “我这不好好的么?”赵正招了招手,把达念和周盈也一起喊到榻上来坐,嘴里道:“我还想着带上你们一道去呢!” 周盈皱了皱眉,“元郎升的什么官?可是赴任长安?” 赵正摇头,“都是散衔勋衔。高是高,都从二品了。但实职侯领,也没有个准确消息。” “阿爷,吃……”玲珑举着一颗饴糖,送进了赵正的嘴里。赵正一口咬碎,含着那甜丝丝的高粱饴,只觉口齿生津。赵瑞从周盈的怀里爬了过来,扒着赵正的衣服,使劲地嗅。 周盈把他扯进了自己怀里,道:“我们这一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是都去了,这一路上总得雇些脚仆、婆子照应。那加起来,不得十几二十个?这一大伙人,去了长安住哪?总不能你一个堂堂侯爷住客栈吧?若是买处宅子,那也不合适,毕竟元郎也不知这回要领什么职,去哪上任……所以……” 周春原本听说能取长安,一双眸子都亮了,此时又听周盈不愿意,脸色顿时黯淡了下去,“阿姊,我想去。” 赵正不置可否,望向了达念,“阿念?” 达念眨了眨眼睛,看看周盈,看看周春,“我都可以。可若是大姐不愿去的话,我便不去了,留下照顾瑞儿与玲珑,便让二姐随元良去吧。” 周盈道:“我不是不愿去,只是拖家带口,会给元良平添不少麻烦。而且去了长安说不定还要去别处,倒不如等定下来去哪,元郎再回来接我们便是。” 赵正一想,这也行啊!左右都已经消失两年了,也不在乎这几个月。而且瑞儿、玲珑尚小,这一路车马又不似坐高铁飞机,那是实实在在地上山趟河,颠簸异常。来回一折腾,莫要弄出个好歹来。 见赵正点头,周盈又道:“只是你西征时未带家眷,是因军中规矩。可此次上京,你也没有军职牵累,身边没人照顾可不行。阿念,你陪元郎去吧。” 达念刚想开口,周春却不乐意了,“阿念怎么行,阿念胆子小,若是长安城里哪个女子看上了元郎怎么办?阿念她又挡不住,元郎说甚,她便是甚。不行,我得去。长安那花花世界,我得去看着点!” “看把你能得!”周盈伸出食指,戳着周春的脑门子,“元郎若是那沾花惹草的,此时你身边早已围了一群西域胡女。” 周春道:“长安不比凉州,更不是西域能比的,自是有它诱人的繁华。我自信元郎不是那沾花惹草之徒,可万一有哪些不长眼的妖艳货非得贴上来呢!?” “行行行了!”赵正哈哈大笑,心里却虚得很,“你家郎君又不是貌似潘安,哪那么多倒贴的女子。我等在她们眼中,不过就是乡巴佬。你想多了!” “我们元郎便是潘安也比不上!”周春认准了,就是不依,“我不管,我要去!” “你当还是十四岁呢!”周盈皱着眉头,“你性格太要强,我们又不在,你定是要给元良惹麻烦。就阿念去,你老实在平凉呆着!” “我……”达念的脸红到了脖子,她从吐谷浑到平凉,从来不与周家姐妹争什么。这次去长安,她知道周春是从心底想去看看。就算赵正真的另有心仪的女子,相信她也不会胡搅蛮缠。可周盈是家中的大姐,她也有她的考量。留下她们姐妹两个,总比留下她要好。 自从周盈有了瑞儿后,周家大人对待达念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从前总觉得她是个威胁,但眼看瑞儿一日一日长大,便就没人能抢了长子的地位。长安这一路遥远,赵正身边总是需要有人照顾的,而且到了京城,少不得一些迎来送往。有个贴心的在身边,好过周春这没大没小,跳脱的人。 达念其实想得明白,她也想跟着赵正走。在她心里,赵正在,她才觉得心里踏实。虽然周家姐妹待她也如自家人,但隔着同一个郎君,达念总觉得多少有些变扭。可眼下周春显然对周盈的不公十分不满,达念便又觉得好似对不起周春,一时内心天人交战,故以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事别议了!”赵正开口道:“春儿,你留下来照顾你阿姊。我带阿念去就是了。” 周春闻言,眼看绷不住要哭出来,赵正连忙伸出手,搂过她安慰道:“你乖乖的,在平凉等我。我若是在长安安顿,便买个大宅子。许你一个大院子。你不是喜欢锦缎么?我让人去剑南给你买最好的。” 周春抽着鼻子,只看着赵正,“那你若是去别处呢?” “那我造个大宅子!”赵正伸手刮着她冰凉的鼻子,笑道:“每人一间,每人一个大炕,让你们可以随意蹦跶!不用再怕压着了谁!” “不要脸!”周盈听着赵正的话,想起那年刚嫁给赵正时,两人深夜办事,可周春还在身边,脸色悠地红了,便不由嗔骂了一声,惹得周春破涕为笑。只有达念不知其中旧事,只隐隐觉得赵正似是架着马车,越跑越快,想起她与赵正的闺中之事,一时心中突突直跳。又道此次终于能和元郎单独相处,又不免激动兴奋。 赵正与三位夫人相聚片刻,便有村中叔伯前来造访。送走叔伯,玄甲军众将佐又相约而来。赫连云天、胡一道、曹荣等几人眼见平凉逐渐富裕,心中也想着家中的事情,未呆多久,趁着天还没黑,便急匆匆地回营,打算明日一早,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也要修缮房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赵正没有强留他们,换了一身衣物,带着家人又去了祠堂。 如今的平凉早已不是赵正离开时的平凉。赵硕为了免除赵正的后顾之忧,奏报朝廷兴建平凉县城。这筑城的图纸赵正早已留妥,只需按照他的筑城规划,砌墙、挖沟,规划房建,不用一年便就大功告成。 眼下的平凉城,囊括了整个平凉与周集。赵硕还迁了不少背景清白的移民进城安置,并且调了五百府军坐镇,设了县丞治理。各村里仍旧按村里治理,整个平凉城,除平凉、周集外,余民六百来户,划分了七个里。城外的盈仓渠也逐步向四面八方扩散,良田延伸而去,一眼望不到头。 而且这些粮田的税收,几乎全是赵正的私人财产。算上他的爵位和勋位,统计千余亩,都是赵正的恩田。等这些田过了免税期,苍宣第一大地主,非赵正莫属。 平凉父老对凉王的溢美之词真是赞不绝口,便是连孟氏这等乡野村妇,也一口一个“凉王殿下恩赐”,让人不得不高看一眼。在这平凉城内,平凉里显然是至高的存在,所有人都围着赵氏族人,团团乱转。因为平凉城的兴建,各地客商也加快了往来的频率,姜婶子的茶摊变成了一座砖木结构的酒楼,就杵在城门内里最显眼的位置。平凉里的赵氏子弟出门,喊一声“我乃平凉赵氏”,那凉州地界,便是纷纷侧目。 “诶,我是凉州的。 凉州平凉的。 平凉赵氏的……” 这便是新兴的氏族。 而为他们带来这一切的,为首的就是赵正。 赵有锄喝得满脸通红,摇摇欲坠,他拍着赵正的肩膀,醉眼迷离,道:“元良!你可知今年前半年平凉收入如何?”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十万贯!整整十万贯!” 赵正不由吃了一惊,这去抢他也抢不来这么多啊。一旁的胡三大便笑得暧昧,你家伙在安西抢了那三个月,把整个安西沙匪马匪都抢得逃出了天山。 赵有锄见赵正不信,便想起身去找账本,被赵正拦住了。赵有锄吹着酒气,给赵正满上了一碗白澄澄的谷烧,接着手舞足蹈,气势磅礴道:“这白汤,卖了两万贯!莫说凉州,便是整个大唐,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便是连黔中道的商人,也捧着银钱上门讨要!” 赵正恍然,暗道这生意是让你做明白了。这两年粮食丰收,各地米粮贱卖。平凉除了自产,还大肆购买了周围十数州的余粮,然后酿成了白酒。平凉坊一坛上好的谷烧不过三十斤,竟是卖到了三贯钱! 还有铁! 赵有锄呼哧呼哧地笑,平凉的铁,杂质少,质量上乘。右武卫下了两年大单,一个铁匠作坊也是不够了,于是便顺着盈仓渠又多盖了六个。每日打铁声此起彼伏,那高炉边人来人往,车流如龙。 孟氏从未见过赵有锄如此烂醉,口无遮拦,似是吹牛,却胸有豪气,他使劲地拍着胸脯,“元良啊,平凉幸甚啊!幸甚!” 赵正很能理解他这般心情。自从赵金玉去了长安之后,赵有锄消沉过一段时日,也只有打铁、酿造能让他提起些精神来。接了平凉里正这位置后,其实对赵有锄来说并不轻松,干不好他便要被人骂,干得好,那是因为有他赵元良的影子。但他撑下来了,不仅没让人失望,反而带着全村人一起,成了全凉州的首富。 赵正不由钦佩,握着赵有锄的手,“有锄叔,你干得可比我好。” 赵有锄闭着眼睛,吃吃地笑着,他摆了摆手,摇了摇头,张着嘴,想说什么,可身体支撑不住,忽然一声闷哼,滑倒到了桌子底下…… 正文 208、夫人初长成 , 赵正原本打算今夜和赵有锄一般,不醉不归。但不知是与以往身份不同了,还是众乡亲怜惜他的身子。除了几个叔伯,竟是没人敢到主桌来敬酒。 倒是赵大柱几个,在各桌之间窜所,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痛快。 平凉一顿庆功宴,把赵正吃地一脸茫然。 唯一能陪着他喝的人,已经被孟婶子喊人拖回去了。赵正端着酒碗,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赵氏族亲,默默地摇了摇头,独自闷了一碗白酒。 “侯爷!” 身侧传来一个声音,赵正听着耳熟,转头看去,却是穿着军袍的赵二娃。他身边还有周大丁和周富贵,看样子是刚从团练营匆匆赶将回来,三人恭恭敬敬,一人端着一只酒碗,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坐!”赵正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三人却不敢,赵二娃如今已是十八九岁,长得挺拔,英姿飒爽。听说这两年娶了周集的女子,而且已经官至团练营司曹了。周大丁和周富贵更是腼腆,躲在赵二娃身后,眼神里全是敬畏。 “听说侯爷回来了,我等便商量着请了假,说什么也要敬侯爷一杯。”周大丁道:“只是侯爷贵为上护军,这身侧,我等哪敢坐下说话。此碗酒,敬侯爷!” 赵正没有吭声,他看着面前的三个人。 心里在滴血。 这是和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弟兄,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族弟。当初一口一个“元良兄长”地叫着,如今却如陌生人一般,只敢叫一声“侯爷!” 赵正端起了酒碗,喝! 那感觉便就像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神佛,看似所有人都想与他亲近,可所有人都敬着他,无形中却又躲着他。 这酒喝得没什么意思。 赵正放下碗,站起身来拍了拍赵二娃的肩膀,“你等明日还要操练?” “明日远徙祁连山。” “那便早些回去吧!” “是!”三人齐齐拱手,目送着赵正一摇一摆地往祠堂大门而去。原本热闹的场面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元良这就走啦?” “侯爷可要人搀扶?” 赵正勉强地笑了笑,朝人群摆了摆手,“就算摔在平凉的地上,那也只是啃了平凉的泥巴。怕甚!你们喝好,我歇息去了!” 胡三大想跟上,被赵正一个眼神制止了。这又不是安西,你还怕有人在平凉对我这个苍宣侯大打出手么? 他甩开了胡三大的手,跨出了祠堂的门槛,逃离了众人的视线。 徜徉在平凉那石板路上,看着天上冷清的云朵和星子。 周盈几人本也不喝酒,吃了些菜席早早便回家陪着瑞儿与玲珑,赵正摇摇晃晃地回到家,几人还好生奇怪。 “怎就喝完了?” 赵正吃吃吃地笑,“有锄叔倒了,没人陪我喝。” 周春撇嘴,“少喝些吧,那白汤可厉害了。我去与元郎煮些醋汤来醒酒。” “没事!”赵正拉着她坐下,“为夫未曾喝多。” “阿爷!你身上好难闻啊!”玲珑嘟嘴摇头,往周春的怀里钻。 赵正抬手嗅了嗅,也没嗅出什么味道,怕是酒喝多了,也闻不着身上难闻的酒味。 “玲珑,不早了,去睡吧!”周盈呶了呶嘴,达念便将睡在腿上的赵瑞抱起,伸手牵向了玲珑,玲珑原本也早就想睡,便跟着达念一道进了内院。 周盈见小家伙们都走了,这才问道:“元郎不开心?” 赵正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默默地拨着面前的火堆。那火堂里挤满了煤饼,上面坐着一只铁桶,正烧着热水。 “也不算不开心,只是觉得,这平凉生分了。” “你也莫要放在心上。”周盈开导道:“平凉的乡亲是爱元郎的。平日里我们姐妹也多受乡亲照顾。你觉着生分,那是因为元郎的官身。不再似从前带着大家捕鱼、开渠,你如今不仅是平凉的贵人,更是大唐的贵人。他们敬着你,是敬着你的官身。” “可这是我家啊!”赵正摇头,“我回个家,怎么就跟做客似的呢?那白日里他们举着我,托着我,喊着我的名字,那也没有说我官身的事啊!可一到夜里,怎么就似换了一副面孔一拨人了呢?” 周春双手撑着下颌,悠悠道:“那或许是白日里见着元郎都激动了,忘了这层关系罢。回家醒了,便知如今你与他们已不是一路人了。元郎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有这个感觉。从前我去布坊、酱坊,那些婶子们也都喜欢拿我取笑。可后来听说元郎要回来了,一个个虽然还会笑着和我说话,可就是感觉远了许多……” 周盈笑笑,“你们二人,就是喜欢多想。自古官民殊途,乡亲们一时对这身份不适罢了。不说这些了,春儿,水好了,今夜你替元郎洗身。” “我不要!”周春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缩着身子直摇头。周盈笑得暧昧,“你若不去,那我便叫阿念了!” “她……她哄玲珑睡觉呢,还是我去吧。”周春的神色显然紧张了起来,立时便起身,甩手迈步,提着水飞快地往灶间而去。 可赵正此时却没什么心情,周春又笨手笨脚,两人草草地洗完,出来时周盈已进了内院,回屋歇息去了。 “咱睡哪啊?”赵正问。 周春低着头,一脸娇羞,听赵正发问,便抬手指了个方向。 “那!” 赵正一看,乐了:“那不柴房么?” “啊,不,是那!”周春情知慌了神,顿时恨不得钻进砖缝里去。 赵正知她初经人事,心中迷乱,便一把抱起她,径直去了主屋的隔壁。往今日刚铺好了被褥的炕上一扔,便除去衣衫,与她合被而眠。 第二日周春更是连身都起不来。赵正也睡了个懒觉,怀中抱着周春,感受那匀称的呼吸和心跳声,不知身处何处,直感觉云山雾绕,神飞九天。 周盈搬了张胡登,一大早便守在院门口,不让玲珑和瑞儿打扰。直到日上三竿,达念做好的朝食热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见屋里有起身的动静。两人相视尴尬笑了笑,忽然便听屋里周春一声娇斥。 “元郎你这个没良心的!” 那声音便是隔着门窗,也让两人吓了一跳。达念连忙推门而入,却见周春似是连衣裳都没穿,只是抱着被褥,缩在墙角,一脸泪水,哭得稀里哗啦。赵正则一脸睡眼惺忪,坐在那不知所以。 “怎么了这是?”周盈不知周春为何如此,连声安慰,“春儿,元郎怎么了?” 周春见了周盈,顿时要扑过来,只是未着寸缕,又不敢乱动,他指着赵正的右肩,“阿姊你瞧,这负心郎肩上居然有个女人的牙印!” 赵正心说怎么可能?侧头望去,那黢黑的皮肤上,哪有什么牙印子? “你还不承认!”周春抽泣着,道:“阿姊你看呀,这牙印虽浅,可清清楚楚!” 周盈满腹狐疑,暗道就算元良在安西有别的女人,可怎能如此这般不小心,还让人留了印记?心中虽然也有些不甘,可脸上却平淡,她顺着周春指处看了过去,果然在赵正的右肩上,发现了一处颜色浅淡的两排牙印。 她点了点头,看向了赵正。 赵正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恍然大悟。 这牙印子是当初在大漠中为乞力柔然拔箭时,她受不了那痛苦,咬了他一口。这一口当真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当场便就鲜血直流。只是这牙印咬在后肩。在安西平日里又不怎么洗澡,就算洗澡,他也不会没事去看它。两年过去了,谁还记得这还有乞力柔然两排牙印呢? 赵正一时理亏,不好争辩,便只能顿首,“这事是我不对。” “你看,你看!他承认了!”周春激动不已,抓着身边一只软枕便要砸将过来,周盈一看这还了得,连忙伸手一挡,喝道:“住手,你个疯妮子!” 周春性格极其倔强,接纳达念时,她尚小,不太懂得男女之事。而且达念又是赵正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既然带回了平凉,也不由得她不接受。可此时周春已是十九岁,深刻懂得男女大防,自己男人被个不知哪来的野女人咬了一口,这口恶气还能轻易摆平? 便是连达念也未见过她如此癫狂的一面,抱着被子不死不休,直哭着问赵正,“元郎,她是谁啊?便是有这么个野女人,你也得让我们姐妹死个明白啊!” “什么死不死的!我看你是平日里太骄纵了!”周盈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一把扯过她手里的软枕,拍在了她的头上。 达念连忙上前,给赵正穿上了衣物。 赵正明显感觉这事不说不行啊。达念还算好,可周家姐妹是真的十分介意。她们自小便是农户女子,活得爱憎分明,周盈能维护他这个夫君,已是难能可贵。可这事若是不说,便是辜负了在家苦等了他两年的三位妻子。 “行了,这事我与你们好好说说。都别闹了。”他拉过周盈,递手给了周春。 周春“哼”一声,皱着鼻子扭头当做没看见。赵正便取来她的衣物,一件一件往她身上穿,边穿边解释这牙印的由来。 “你只见我肩上的牙印,却未曾看见我背上的刀伤。为夫便说一句,就算我与那女子有染,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春儿可信?” 周春不说话,只是生闷气。赵正在被窝里为她套上了亵裤,接着道:“安西之行,并不如人们传言当中那般顺风顺水,我端着项上人头,与那女子肩并肩共同御敌。期间危险与艰辛,外人说不得,可你们是我的娘子,你们得知道。” 周春终于忍不住了,“那肩并肩的,为何她要咬你一口?” “战场上拔箭,便是连男子都受不住,有多少人吃不住那痛苦昏死过去的?又有多少人因箭疮而死的?遑论女子?为夫若是用匕首在你腿上划上这一刀,春儿,你咬不咬我?” “自是不会!便是痛死,我也不会咬你。”周春的气性来得极快去得也极快,见赵正以诚相待,语气便软了不少,只是心中对乞力柔然这一口,仍旧耿耿于怀,“她便是西王母,也不能说咬你便咬你。” “行了,莫要任性。”周盈见周春的神色缓和,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她摸了摸赵正的背,“元郎受伤的事,怎又不说?” “小伤而已,何足挂齿。”赵正望向了达念,“当初在吐谷浑,那才是九死一生。去安西,只是情势危急,对我个人而言,并无太多挂累。只是苦了众兄弟鞍前马后,跑遍了整个安西,吉利便是如今也仍在安西维持着大局。” “到底是春儿小气了。”周盈正经地行礼,“是妾没有教导好,元郎莫要怪罪。” “自家人,不说两家话。”赵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毕竟是有对不起她们的地方,就算周春砸他,也是他该受着的。只是他与乞力柔然的事并不能一五一十相告,不是不信任自家娘子,而是这事确实不能再让人知晓,否则容易招来灾祸。 达念为赵正束好腰带,“看你两个都累了,用朝食吧,我都热了许久了。” 赵正点点头,看向了周春。后者勾着脑袋,从炕上下来,一声不响地去灶间打了一碗温热的肉粥,端给了赵正。而后自己也打了一碗,坐在赵正身边,这才一边吃,一边道:“我不管,她在你右肩咬你,我便要在左肩要你一口。” 赵正笑了,“那不行,你牙印比她大多了。” “坏元郎!”周春一时忍不住,破涕为笑,使劲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可那眼泪是越擦越多,眼看绷不住,又要哭。 “又怎么了?姑奶奶!?” 周春瘪着嘴,道:“这牙印如此深,那该多疼啊……” …… 正文 209、县侯晋献堪舆图,郡王含笑归九泉 热门推荐: 在家休息了几日,赵正便骑上马,带着赵大柱他们去了州府。 按理说,赵正如今已不是凉州官属,但莫说旁人,就是赵正自己也觉得他是凉王殿下的一脉肱骨。就算他日后去了长安,领了职务,也抹不去他身上凉州都督府翔鸾阁的印记。 拜会老上级,赵正也没有特意准备些什么。安西没什么特产,无非美女、宝马、金银珠宝,这些赵硕都不缺。 几人进了都督府,迎面便碰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脸上黝黑,戴着一顶皮帽,帽墙下梳着十几只小辫,一双小眼炯炯有神。 “赵元良!” “梁守道!?”赵正哈哈大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又看见了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梁|。 梁|拉着赵正,道:“你什么时候回的?” “回来有几日了。”赵正问他:“你呢?又回来述职?” 梁|摇头,“我调回都督府了。” “干得好好的,怎么调回都督府了?”自从龟兹一别,赵正不知他这两年是如何过的,只是觉得面前的梁|黑了许多,比从前更壮实,身上又多了一份持重和。看那眼神犀利,似是还多了一份杀气。 “此事说来话长,此时不宜长谈!”梁|和赵大柱胡三大笑着挥了挥手,对赵正说道:“你先去见过殿下,我在红萧楼等你。” 赵正点头答应,梁|朝赵大柱胡三大道:“你们也来,不见不散!” 两人拱手作礼,梁|呶了呶嘴,与众人告别。 “梁守道调回凉州,可是犯了什么事?”胡三大望着梁|的背影,揣测道:“看他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赵正摇头,“这事不要多问,他要说自然会说。这两年河陇新军初见雏形,凉王手下缺统兵之人,前日我们去团练营不也听说了么。守道调回来,怕也是为了这事。” 赵大柱嘿嘿笑着,说:“还有谁比元良更适合统兵的?河陇新军三万人,全是照着元良你的谋划规建的。梁守道搞暗线挺好,这吐蕃被他渗透地跟张筛网似的,让他统兵作战,确是浪费了人才。” 赵正不置可否,如今不是他愿不愿意统领河陇新军的问题,而是他的身份已经不适合统兵了,尤其是统领一支新军。赵大柱还不知赵正这个从二品的上护军是个什么勋职,没什么具体的概念。大唐武官中,从景中议和往后数,有几个从二品?授了实职起步便是军区司令。 而河陇新军从军制上来看,顶多算个人多一点的加强师,中将司令干个师长其实也不是不行,但那也太高射炮打蚊子了。 “走,去拜会殿下。”赵正收回了思绪,领着二人直穿过厅堂,到内院书房晋见。 赵硕刚刚打发走梁|,不过午时四刻,刚想着合衣歇息片刻,便听门房传报,苍宣侯拜会。便连衣裳也没整理,吩咐备茶备酒,书房伺候。 刚一坐定,便见府上仆役领着门外三人抬步入内。为首一人柳眉凤目,一张晒得有些黑,但仍旧俊俏的脸。 “臣,赵正,见过殿下!” “莫要多礼,坐。”赵硕迎将上来,扶着赵正的手,“元良经年未见,晒黑了。” “出征在外,晒黑一些都不算事。”赵正看着面前的凉王,比两年前要瘦许多。想来这两年河陇之事并不比他走之前要轻松。 赵硕亲手给赵正的坐垫加厚了一只,笑道:“前几月病了一场,郎中说是肝火积郁,气血不畅,喝了两个月药汤,当真是苦不堪言。” 胡三大与赵大柱纷纷见礼,赵硕朝二人压了压手掌,“进了都督府, 便是自家弟兄。你们坐吧。” “谢殿下。”两人便在赵正的下手边依次入座,两手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赵正端起茶道:“这两年,平凉多亏殿下照拂。我听渠让说,内子生产也亏得有殿下坐镇,才不致有祸。” 赵硕摆了摆手,“当日路过,也是碰巧了。至于平凉,原本便也是依了元良你的规划。我也只不过是顺势而为。如今平凉富庶,在凉州可算是纳税大户,平凉产的铁、白汤、酱、纸,河陇首屈一指,尤其是白汤和铁,便是整个大唐,也只此一家,都督府有利可图,也不全是因为元良的关系。” 赵正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臣心中仍是感怀。俗话说大恩不言谢,殿下之恩,元良无以为报,今日特带了一件礼物,献与殿下。” 说罢,便从袖兜里抽出一卷羊皮纸。 赵硕来了兴致,接过那卷羊皮纸,展开一看,竟是安西的堪舆图。安西的舆图都督府不是没有,只是赵正给的他这张,却截然不同。这是赵正花了两年时间画下的,上面的山川、河流、水渠、湖泊、城池十分具体,甚至还包含人口、丁口、牲畜、粮产量。赵硕一时既惊又喜,惊的是不料赵元良画功如此了得,各处地势山脉如同亲临,人丁粮产更是一目了然。喜的是有了这幅图,便能清晰地了解如今安西的景况。就算眼下没有太大作用,对于日后经营安西,也打下了一个非常坚实的基础。 这远比空洞的文字奏报要实惠许多。 赵正道:“安西原本盛产美女良马,可元良实在没这个兴致收集。这张堪舆图,也是我在安西两年的成果,今日便就当做特产,献与殿下。只是不知殿下中不中意?” “赵元良啊赵元良……”赵硕吟吟笑着,摇头道:“我原本以为让你去安西,也不过是为了应对朝堂的暗斗。不料你这是把安西的老底都给掀起来了。元良我问你,你可知从古至今,每功伐一地,首要的是何物?” “自是财帛和人口。” “诶,你这自谦了。”赵硕摆手道:“若仅仅只是财帛与人口,那与陈胜吴广之流有何分别?” 赵正笑笑,回答道:“攻城略地,不是攻城掠地。若是为长远计,每功伐一地,首要便是民籍税册,河流湖泊、粮田土地的分布。所谓知己,莫过如此。只不过臣说的财帛与人口,也是在此基础之上,是最直观的收益,也是攻略治地能带来的最大好处。有钱有人,才好干活嘛!” “你呀,倒是一如既往,思路清奇,却也无可指摘。”赵硕仔细地收起了舆图,道:“这份礼物我欢喜,元良有心了。”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说起了安西的诸般事体。赵正便把安西新军的规制、部署,与回鹘汗庭的关系,一一摆在桌上,详细汇报。赵硕其实也知道大概,但其中细节不甚了解,直听到赵正如何驯服那一万约茹战俘,又是如何招抚约茹军远赴吐火罗与大食对峙,不由暗暗赞叹,这赵元良确实是个善于谋划布局、长于经略的高手。 如今的安西有了复兴迹象,军政趋于稳定,与回鹘汗庭的关系日益紧密。 双方共守安西,而赵正偏偏又将唐军主力放在西线,重点对付大食与象雄。东线尹州回鹘汗军面对的方向是阳关与被打残了的下约茹,下约茹自是不必说,眼下都还在求龟兹都护府放人,五年之内不敢轻易冒进楼兰。 而阳关、玉门关关内是苏毗茹的下勇武军所处的河西走廊。有右武卫钳制,河西走廊的苏毗茹也不会轻易出关挑衅。相比较唐军而言,战力较差的回鹘汗军只需养精蓄锐,作为整个安西的预备役。赵正摆出这个阵势,是为了立足碎叶、疏勒,稳守西线,不与苏毗茹直面摩擦。 看似绥靖,过于求稳。但其实只有明白内中缘由的人才知道,赵正这是在寻找时机,能让安西军伺机插入大小勃律,驱逐象雄,自葱岭以西威胁吐蕃本土。 这是赵正为了河陇逼入吐蕃的既定军策埋下的一颗暗子。直待时机成熟,河陇军自吐谷浑发兵直取逻些,安西军则插入象雄,阻绝象雄、约茹援军。取两面夹击的态势,一举覆灭大唐宿敌。 至于河西走廊,赵正从来没有放在眼里。一切水到渠成时,自是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玩地图,赵正虽然不是专业人士,但他经事的后世年代,对于青藏高原的攻伐,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唐军之所以不能轻易攻入吐蕃本土,并不是因为唐军没有吐蕃人善战,那是因为唐军上了高原便如折了翅膀的飞鸟,断了腿的老虎。尤其是吐蕃本土,海拔太高,若是没有适应,连走路都费劲,更何况还要披甲持刃。不算背负粮秣,就算几十斤的装备到那时不仅不是保命的法宝,还是送命的累赘。 高原勇桂也正是因为得了地势的红利,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才能在主战场上让唐军有来无回。 可安西军的路数,走的也是高举高打,高来高去。葱岭的地势,比之吐蕃并不算太高,但在葱岭的安西军,完全有能力,有体力成为插入吐蕃本土心脏的一颗夺命铁钉。 整个战役谋划,早在赵正心中酝酿了两年。若是从组建玄甲军,让他们上祁连山历练算起,这个谋划还要再往前推上一年。 如今等的就是一个时机,而这个时机,马上就要到来。 “此战,毕其功于一役,元良这局棋,竟是连安西也算计进去了……”赵硕默默摇头,顿感五体投地。赵正笑笑,道:“整个西北,便是全局。臣未去安西之前,虽然演兵、练兵都是为了铲除吐蕃的威胁,可总是觉得哪里少了一块。直到去了安西之后,才勐然发觉,这棋局活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忽然便想起了一个人。 “安郡王!”不约而同的,赵硕与赵正同时说出了这个名字,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都说安郡王是个老狐狸,所谋之事旁人如云中雾中,看不透彻。他经营河陇五十年,却最终将这个担子递给了凉王,递给了赵正。他极力主张赵正插足安西,打的是什么主意?当真只是为了断绝太子党在河陇的背后插一刀? 不,他的目光,太长远了。他用五十年看明白了整个西北战局。 欲振奋大唐,河陇不能丢。河陇丢了,丝路断绝,长安危殆。 欲保住河陇,必取吐谷浑。吐谷浑失,蕃人便可全线威胁河陇,就算拿了河西,亦得不偿失。 而欲取吐谷浑,必得做好与吐蕃决战的准备。 一旦开战,必断绝吐蕃生路,一战以定乾坤,以免战事延绵,拖垮国力。 而要做到以上这些,吐蕃六茹要不断削弱,不断牵制。战时更应隔绝各茹支援,若是不能约束象雄、约茹,唐军自河陇远征吐蕃,便要面临吐蕃举国之力,举国之兵。 而要约束象雄、约茹,便就只有一条路。 ――安西! 安郡王不惜一切,uu看书 www.uukanshu.com甚至挑起南诏国不满,便就只有这个目的。 让赵正去安西。 他看见了赵正身上的力量,他也看见了大唐复兴的可能,而赵正没有让他失望。赵正用极短的时间,用最极端的战法,击溃了约茹联军,稳定了安西局面。安西扩充唐军,却剑走偏锋,放弃了与右武卫夹击玉门关、阳关,收复河西的良机。进而兵锋直抵葱岭,面对逐渐恢复军力的象雄。断绝了吐蕃染指碎叶,进而自西威胁安西的打算。 安西此举,为大唐积攒军力,厉兵秣马,与吐蕃决战吐谷浑创造了有史以来最有利的时机。 原本安郡王能等到这一天,他甚至能亲率唐军主力,直取吐蕃国都逻些城。 但时间没能站在他这一边。 他看见了日出的曙光,但没能再看见冉冉升起的太阳。 兴庆五年十月二十一日,唐安郡王赵末,病逝。 享年七十五岁。 他这一辈子,戎马生涯,尽在河陇。可他的触手和思维,早已超脱了大唐孱弱的实力。他等待了五十年,眼看国土沦丧,都城数陷,他殚心竭虑,维持河陇安全,想要竭力吹响大唐反攻的号角。可事实是在他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时,他的国家疲敝,他的军力不及,只空留了一片咬碎牙齿的幻想。 但老天是公平的,这五十年,他终于等来了一个即将中兴的大唐,等来了一个与他一般善于攻略的赵正。 大丈夫,当可含笑九泉…… (本卷完) 正文 210、经年未见泪湿襟,不料风云已再起 长安,安郡王府。 家仆们爬上了木梯,摘下了郡王府的门匾。取下了挂了三个月的白色灯笼。 郑有娥带着赵琳儿从府内出来,看见赵金玉换了紫色朝服,正站在门外,背着手静静地看着家仆们新换上了“安国公府”的匾额。 “兄长。”十一岁的赵琳儿已有了高挑之姿,举手投足间再也没了四年前刚到安郡王府时那般活泼,取而代之的隐隐有了些端庄。 “琳儿,夫人。”赵金玉朝二人点了点头。郑有娥叹了声气,道:“再过十日便是中和节,咱们带琳儿去香积寺还愿吧。“ “娘子自去吧,我还有公文要写。”赵金玉牵着琳儿的手,抬步入府,郑氏跟在身后,不悦道:“玉郎,孝期已过,你答应过我,要纳一房妾室延续香火,如今怎地又反悔了?莫不是敷衍我?” 赵金玉停了下来,“娘子身体康健,未有身孕不一定非得纳妾。阿爷方才辞世,我在灵前赌过誓,三年之内不纳妾。还请娘子莫要再提此事,如今我承荫供事御史台,今年又逢官吏大考,台省之中诸事繁杂,怕是照拂不到娘子的心情。” 郑氏被赵金玉怼得满脸通红,面露沮丧。琳儿见状连忙道:“兄长,那你中和节休沐吗?” “休沐一日。” “琳儿想,兄长这两年日夜在书房苦读,从未出过长安城。此时你已是安国公,又是宪台中丞,往后除非兄长辞官,便一辈子辛苦劳碌。阿爷西游,兄长也难得有了这些时日歇息。可三月守孝,兄长也日日在灵堂跪守,眼见消瘦不少,便是琳儿也心疼。不如趁中和节休沐,琳儿带兄长去礼佛蹬塔,去见见阳光,见见人……兄长,琳儿也三月未出过府了……” 赵琳儿一边说,一边拉着赵金玉的胳膊,轻轻地摇。 “琳儿……”赵金玉看着琳儿撒娇的模样,便犹豫了一番,郑氏见他有了动摇,急忙道:“是啊是啊,听说中和节香积寺外还有诗会。我家阿兄阿嫂也去,不如我们去凑凑热闹?” 赵金玉笑着哼了一声,拉起郑氏的手,道:“娘子是嫌府中憋闷了吧,当初你嫁与我时,便知我是乡野来的穷小子,没见过世面,还是个闷葫芦。这几年可是苦了你了,你一个长安才女,想来也喜欢凑这风雅集会。也罢,便就去吧!” 郑氏闻言惊喜,面上不由笑起,露出两个酒窝。却听门外一声马嘶,一人隔着府门高声问道:“去哪啊?不如算我一个啊?” 赵金玉听这声音竟是如此耳熟,心里顿时一跳,刚一转头,却见门外一个身高约莫六尺,身穿粉色袍子,头戴软脚幞头的人。再细看那脸,一双柳眉凤目,嵌在肤色黝黑、菱角分明的笑脸上。 居然真是赵正赵元良。 身边的琳儿张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她抓着赵金玉衣袖的手,一时不能自已,颤抖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惊喜,脚下已不自觉地迈步,飞也似地奔向门外。 “元良哥哥!”那声喊,嗓音尖锐,已是破声。 赵正记忆中,赵琳儿还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可这几年没见,已有了些亭亭玉立的感觉。心中掐指一算,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怎地突然之间便长大了那许多?想伸手去抱,却忽然发现似乎再抱已是不合适。 可赵琳儿眨眼间便到眼前,顾不得这几年在王府受到的礼仪规矩教养,撒开腿就扑在了赵正的怀里。 赵正被她拥了个满怀,再一低头,这女子居然已经挂在了身上,于是连忙伸手,托住了她的腿。 “下下下来,这大街上,不好看!” 赵琳儿哪里肯放,眼泪如决堤一般,哗哗直流,看得对面学堂里刚刚散学的童子们目瞪口呆。 “乖,别哭。”赵正使劲把她拉扯下来,端着赵琳儿的脸,说:“兄长这不是来了么?” “元良哥哥,你骗了我四年!说好了你跟着我们就来,可我与兄长竟是等了你四年!”赵琳儿顾不上抹泪,一双拳头往赵正胸前勐锤。赵正便就站着,让她打得开心。 “嫂嫂!”赵金玉站在面前,笑吟吟地,与达念两人互相行了礼,“怎地就来了阿念嫂嫂?” “大阿姐和二阿姐在平凉照拂瑞儿与玲珑,元郎说长途跋涉,二位阿姐太过劳累。”达念也欣喜,看向了郑氏。赵金玉介绍道:“这是内子。有娥,见过嫂嫂,还有元良兄长。” 原本赵正一行腊月就要到长安,可谁知与凉王殿下路过桃州时,恰逢匪患,怕路上横生意外,便驻留了一月。赵正手痒,在凉王的授意下带着桃州府军顺手灭了两股势力,平定了吐蕃与桃州之间的山地匪巢。这才重新动身上路,昨日才到得长安。 郑有娥早便听说赵金玉的家事,知道赵正的身份。又见达念粉鬓黛额,长相不似汉人,便知道她是赵正的三夫人,是赵侯在吐谷浑的救命恩人,于是盈盈施礼,矮身道:“弟媳见过阿念嫂嫂,见过元良兄长。” “你们就别寒暄了。”赵正拉着琳儿的手,“外面人多,进屋说话!” 赵金玉笑笑,便引着赵正和达念进了院子。赵正先去拜了安郡王的灵牌,他点了三炷香,看到灵堂内空荡荡的,只留了那一排毫无生气的木牌,心中便想起了安郡王的容貌,彷佛便就在眼前。想起在河西第一回见到这个耄耋老人时,便被他狠狠摆了一道,想起刚兴建团练营时,又被这老头子狠狠摆了一道,导致平凉被他牢牢掌握,让赵正不得轻举妄动,投鼠忌器。 此时,这老人已去三月,赵正心中本该松口气才是。可不知怎地,这口气刚落肚,又提了起来。 凉王说,有安郡王在,朝中便无掣肘。若是没了安郡王,就算林仲辞了首相之职,河陇亦不得安生。太子一党如今式微,逐渐蛰伏。但以凉王对太子的了解,他是不甘心被河陇压这一头的。日后如何使坏尚不能知晓,可凉王觉得,没了安郡王与林仲,太子可能更加偏激。 此话怎么说起赵正还需看朝堂形势判断,但他知道,正是因为安郡王,他才能有一个明确的思路和方向。河陇的今天,安郡王功不可没。 于是收敛侥幸的心思,赵正捧着香,真心实意地扣了三个响头。 “你老人家一路走好,也多谢你照顾平凉子侄这数年。如今金玉已贵为国公,琳儿亦是县主,身份显贵已不是常人可比,便就算元良,正式场合都要向他们行礼。他们有今日,元良高兴。” 赵金玉虚扶着赵正起身,插好香火,两人相视,莞尔一笑。 “后日朝会,圣人定有圣意。元良你可知此次,圣人有何重任交予你?”赵金玉卖了一手好关子,问。 赵正摇头,“路上风言风语甚多。有说让我替凉王领河陇节度使的,有说留用长安,领南衙十六卫的。还有说圣人嫌大兴宫夏日太过燥热,想要兴修兴庆宫,让我领衔筹建……这前两个还有迹可循,可这让我修兴庆宫,又是怎么个章程?” 赵金玉叹了口气,与赵正出了祠堂,道:“圣人的心思,我亦不懂。不过还真让元良说对了,我岳丈郑相亲口与我说,圣人打算让元良留在长安,修兴庆宫。” 赵正气乐了,“这是从何说起?修兴庆宫是工部的事,我一个武将,修得哪门子宫殿?工部那一票尚书、侍郎呢?死绝了?” “并不让你动手,只是让你主持。”赵金玉道:“要怪,就怪你当初留下了筑城图。” “可那是平凉的筑城图,与大内怎能相提并论?” “这不过只是个借口,圣人不在意你是要修平凉还是什么宫城。他要的是个由头。” “怎么讲?”赵正一时迷了,这操作怎么看怎么也像是在打压他。赵金玉端着手,“啧”了一声,“这是皇后的意思。林相上元节便已知会了我,要弹劾你在安西六大罪状。御史台首当其冲,后日朝会我亦会上表弹劾。元良,你做好准备。” “六大罪状?”赵正顿时惊了,竟不知自己在安西如此罪大恶极。他看着赵金玉,想从他脸上弄明白是怎么个情况。赵金玉却摇了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元良你也千万莫要怪我。等你入了朝堂,便能渐知其中分晓。阿爷临走前也嘱咐与我,大局为重。你我不能意气用事。眼下莫看朝堂中郑相一人把持,但其实暗地里风起云涌,不好相与。元良,属于你我的大战才刚刚开始。” 赵正信任赵金玉,便如同他信任赵吉利赵大柱。只是这经年未见,面前的赵金玉似乎已是换了一个人般,比之在平凉时的单纯,眉眼间隐隐已有了一丝稳重,还有一些……阴鸷。 如同看见了年轻时的安郡王赵末。 大概也是因为莫须有的六大罪状,朝廷才迟迟没有给赵正下授实职。内里的黑幕赵正如今看不明白,赵金玉也并未明说。但赵正知道,这大概又是安郡王留下的遗策。他出手,走的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套路,让人防不胜防。 算算日子,安郡王病逝之时,恰好便是赵正回到凉州不到半月。 当真有这个可能。 赵正摇了摇头,方才在灵堂内才升起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走,朝堂事,朝堂议。此时做兄弟的,该是为兄长接风洗尘。无论怎么说,元良到了长安,便是金玉的贵客。喝酒去!”赵金玉收起了脸上的神色,拉着赵正去往了后院。 达念是女卷,入不得祠堂。于是便在郑氏的招待下,在内院等候。赵琳儿去喊平凉子侄,他们如今都在国子监里日夜攻读,女娘们则有专门的别院伺候,已是开始学宫中礼仪,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安郡王以宗室子侄待之,对他们寄予厚望。 赵金玉陪着赵正才喝了几碗酒,便见一群少年男女,乌鸦一般叽叽喳喳聒噪地涌了进来。当先一个少年郎,面如冠玉,美目清秀,见着赵正匆忙施礼,便扑了上来。 “元良兄长!” 赵正仔细打量,便想起从前带着平凉乡亲下河捞鱼之时,有这么一个羸弱的身影,流着鼻涕,穿着草鞋,与伙伴们合力抬着一筐鱼,奋力地往堤坝上爬的情景。 “怂娃?” 那少年便连连点头,“兄长记得我?” “那当然!”赵正摸着他的头,比划了一下,“你儿时矮小,不料来了长安,竟是长得如此高了?若不是相貌未变多少,我是真认不出了!” 赵金玉哈哈大笑,“他如今改名叫赵端了。阿爷还赐了他字,叫平昱。还有东旺,如今叫赵吉赵平枢,狗蛋,赵樊赵平旷。都是平字辈。” “甚好!甚好!”赵正欣喜,转头问:“那你呢?平什么?” “取了元良的一个字,赵平良。”赵金玉道:“阿爷念我们平凉出生,到底还是给我们留了这怀念故土的名字。还愣着干甚,行礼啊!” 众少年便收敛笑容,齐齐朝二人行礼,“见过元良兄长,见过平良兄长!” “阿念!”赵正呶了呶嘴,达念便会意,从包袱内取了几串铜钱,每人一串,当做是喜钱。众人开开心心地收了,又向达念与郑氏行礼。 “多谢嫂嫂。” 怂娃道:“阿念嫂嫂给了喜钱,有娥嫂嫂不也得给一些么?我们在国子监,日日清苦,连上街买个糖葫芦都要掂量掂量……” 赵金玉气笑了:“多大人了,怎还惦记着糖葫芦?你们每月有一贯钱的贴补,何来买个两文钱的糖葫芦还要掂量之说?元良有喜钱给你们,我却没有。莫难为你们嫂嫂。” “贴补是贴补,喜钱是喜钱,兄长莫要混为一谈!”琳儿据理力争,似是为了这几十个钱争取到底。 郑氏便笑,“玉郎自是两袖清风,但家中余钱还是有一些的。今日玉郎兄弟姐妹团聚,实乃喜庆之事,发赏一些又如何?翠竹!” “在,夫人。” “去库房里领些铜钱,每人发赏二十个。” “是!” “等等,回来!”郑氏道:“记得用红绳穿了!” “是,夫人!” 赵正看了一眼达念,达念脸上笑着,点了点头。 她每一串喜钱是二十五个,不料这郑氏出身名门,却心思细腻,亲和良善。在赵正与达念面前,甘愿做小,每人只派二十钱。 正文 211、巧了,我看穿了! , 午后,凉王也来祭拜安郡王。赵金玉于是亲自出门迎接,然后命下人重新摆了香案。赵硕作陪,三人趁着布置的空当小聊了片刻。但拜祭安郡王,赵硕却没让赵正一道。赵正在安郡王家祠外等着他出来时,见他双眼潮湿,该是哭过。 “殿下,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赵硕接过赵金玉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脸,道:“我儿时,安郡王还是安国公。是我的堂伯父。那时他便在陇右,与我阿爷……与圣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与吐蕃周旋。我记得他受过一次伤,便就在剑南养伤练兵。后来我才知道,正是那次兵败,蕃军攻入了长安,杀了大唐七万民,掳走更是不计其数。安郡王那时与我说,早知如此,便是战死,也决不后退半步。若是有朝一日能再回河陇,定要报这血海深仇……” 赵硕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了那祠堂,“他带走了剑南三万人,还有太子殿下。临走时写下了不复河陇不回长安的血书。金玉,那血书……” “在阿爷的房中。”赵金玉道:“还是收拾遗物时从他的木盒中找到的。临仙逝前阿爷与我说,待收复河西之时,将这血书在他灵前烧给他。” “收好吧,快了!”赵硕道:“元良,陪我走走。” 赵正看了一眼赵金玉,后者点点头,道:“家中新丧,不便留元良住下。” “无妨,左右我王府还有几间房,元良住着便是。”赵硕歪了歪头,赵正便对赵金玉道:“天色不早,陪凉王回王府后,也差不多天黑了,宵禁各坊封闭不宜走动,今日我就不回来了。等后日朝会了结,咱兄弟再聚。” “理当如此!”赵金玉拱手,“殿下,元良。来日方长,望多保重!” “保重!” 三人在国公府门口分别,赵硕领着赵正出了平康坊。赵硕回头看了看坊门,突然问道:“你这兄弟,你可还认识?” 赵正知道凉王指的是什么,无非是说赵金玉与他生疏了不少,没了在平凉那般亲密。其实不用凉王提醒,赵正早就感觉到了。曾经的赵金玉,绞尽脑汁地算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习惯在赵正面前抱怨,甚至撒娇。众弟兄中,赵金玉是最文弱的那个,他阿爹赵有锄生怕弟兄们都有出息了,唯独这从小就不喜骑马耍棍的宝贝儿子没有前途,哭着喊着求赵正给他个机会。 想想挺滑稽的。 但赵正知道他,赵金玉心思细腻,为人刚直。或许到了长安后,他形象上会有所变化,毕竟这里是长安,接触到的人大部分都是王公贵族。与这些人打交道,久而久之,便会让人有了些距离感。越是曾经亲密的人,这等感觉就越加强烈。 身后的马车缓步跟着,车上的车夫盘腿坐在车辕上,小心翼翼地勒着马步。街边的小贩步履匆忙,要赶在天黑宵禁前回家,否则各坊门关闭,他们便会被城防司的巡夜军士抓起来。 车前的两个步行的人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群擦身而过,一时默默无语,从平康坊到了皇城下。 “赵金玉,安国公,御史中丞,同中书门下三品。首相郑西元的女婿,安郡王的遗孤。从一个泥腿子到大唐中流砥柱,他与你一般,都用了四年,可却比你赵元良轻松写意了许多。”望着那高六丈的宫墙,赵硕叹了口气,像似对赵正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赵正笑笑,“臣是武将,金玉乃承荫恩的文官,自然是不同的。况且这世上原本就充斥着同人不同命的事情。说句忌讳的话,太子跟随安郡王征战河陇,而彼时殿下还在圣人身侧整理书案。天下平定,太子是秦王,殿下授封凉王。想来,太子那时该是满嘴好牙都一口咬碎了吧……” 赵硕闻言哈哈大笑,“赵元良啊赵元良,不亏是你,言辞一如既往地犀利。我又不是要挑拨你兄弟关系,你这拉着前情旧事,直往我心里招呼啊……” 赵正拱手:“彼此彼此。” 赵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掀了掀嘴皮子,原本还想说说赵金玉,只是见赵正那副模样,就不愿说了。 “乏了,回府吧。明日记得早起,我约了裁缝,为你赶制一身新朝服。后日大朝会,你自己机灵着点。” “多谢殿下。”赵正这感谢倒是真心的,抬脚便要跟着赵硕上马车,却被赵硕一伸手挡在了车下,“说话就说话,你上车又是为何?” “……”赵正看着他,不是一起回府? 赵硕道:“这两年河陇仓廪丰实,民生兴旺。我奉圣人旨意回京述职,是要授嘉奖的。你在安西所行,被人罗织六大罪状,少不得后日要被言官众大臣一顿劈头盖脸的弹劾。我两个还是保持些距离,莫要把你那晦气一并传给了我!” “……”赵正抿了抿嘴唇,“殿下也知道了?” “走走走走……”赵硕挥了挥手,脸上笑着,“莫挨我。” “走就走。”赵正心说还能让你就这般制着我?当即便转身要走,赵硕却一把拉住他,“行了,上车吧。你这人怎一点玩笑都开不起,你就不会说些好听的话?” 赵正回头,道:“殿下莫非要臣求着你,那是万万不能的。” “你清高,你了不起!”赵硕哈哈大笑,“上车吧,赵元良!” 赵正这才上了马车,两人面对面坐下。车夫甩了一鞭子,马车动了起来。 其实凉王府离平康坊并不远,就在平康坊东北,东宫的后面。只是从前赵硕不怎么住这,毕竟抬头就能碰到太子赵坤,他这个兄长又十分地不待见他,寻思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搬到城外的别院去了。后来去了河陇,为了凑军费,连别院也卖了。 此时不住凉王府,怕是只能住大兴宫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赵正便被请去了内院。凉王几个王妃都留在了凉州,内院没有女眷,赵正也自在不少。赵硕请来的是长安最好的裁缝,按照朝服的制式,一领朝服三百贯,贵的令人咋舌。这还不包含加急费用,听说明日朝会要穿。那裁缝一开口就是再加五十贯。差些把达念惊得吐血。 “想从前平凉坊一罐最贵的皮蛋只卖五贯,那时还觉得这是天价了。不料在长安,一领朝服便要了三百五十贯,元郎,他们是用金银丝线绣的么?” 赵硕笑道:“弟嫂说对了,还真是金银丝线绣制的。朝服不比寻常官服,京中朝官直面圣人,大朝会上,各品秩穿衣打扮,都有严格讲究。” 他打量了一眼赵正,“还缺个什么?是了,还缺了块朝板。你等着。” 说完,别自去书房,找了一块玉朝板,顺手拿了条镶玉金丝腰带,一并带给了赵正。赵正端着那玉朝板感觉挺沉的,心说反正是去挨骂的,姿态摆低些,少开口,最好是别开口,让他们骂爽骂好。此等情形下,拿着这朝板,岂不是累赘? “能不能不带啊,殿下!?” “人家都带,你不带?”赵硕白了他一眼,“带着吧,装个样子也好。” 他走了过来,拍了拍赵正的肩膀,又道:“我与你说,元良!朝会上说话,必用敬称与自称。便是我,上了朝也要改一些称呼。你若是不习惯,便少开口,以免被言官再加一个目无尊上的罪名,当庭拖下去打板子。” 赵正心说不至于。再一转念,这怎么越想越不对呢?他来长安,是圣人的旨意。圣人说他在安西立下奇功,不仅升了他的衔,还说要亲眼见上一面。按理说,这次朝会该是褒奖才对,没来由把人喊来长安骂一顿。据赵正的历史经验,有这待遇的外臣,不是亲信便是心腹。他赵正既不是圣人的心腹,又不是圣人的亲信,何德何能,能亲临朝堂被圣人骂? 事出诡异必有妖。 赵正看着一脸认真的赵硕,心里顿时有了计较。怕不是太子党们要对付凉王,然后他赵正,被凉王党推出来挡枪了吧? “元良啊!”赵硕脸色仍旧认真,“明日待漏院候朝时,一些须得注意的事项我亦会提醒与你,朝班站位也有许多讲究……” “是。”赵正点点头,看凉王的眼神里温凉柔和。心里愈发地肯定,他这一遭,就是来挡枪的。 若是说有什么人能替凉王挡枪,这朝堂中,恐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王渠让,他是凉王长史,凉王有什么事,挡枪他排第一顺位。只不过他此时留用河陇暂代凉王值守,来不了。而另一个,就是他赵正。所谓凉州新晋权贵,凉王嫡系,人所皆知。赵正河陇、安西累功,不说震古烁今吧,至少也是朝堂家喻户晓的人物。他能挡这一枪,全靠身上的战伤和背上的功勋。 朝廷对他,下不去狠手。 果然是老谋深算啊!赵正暗自摇头,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安郡王,没想到这老狐狸就算做鬼也没打算放过他。只是这一枪不知来自何处,枪手又是谁? 听赵金玉的意思,他们这么做是不得已而为之。安郡王与当朝首辅郑西元是穿一条裤子的,而赵金玉是郑西元的女婿。郑西元把要弹劾赵正这等隐秘之事告知,便是间接地要让元良提前知晓。 不管背后如何摆布,但这提醒是充满善意的。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做,一定是有比弹劾赵正更加重要的事或人需要应对。要么以此转移视线,要么以弹劾赵正为手段,浇灭对手更大的攻势。 赵正越想越明白,反而有些期待。明日的朝廷,定时十分精彩。只不过自己是其中主角之一,虽不是领衔主演,但好歹也是男二。一想到这,赵正便又开心不起来。若是躲在角落里看戏而不是被人当成沙包锤得满脸乌青,那该多惬意! “元良,你可听着我说的?”赵硕见赵正心不在焉,以为他略有紧张。赵正连忙收回思绪,道:“哦,都记下了。殿下宽心。” “甚好!”赵硕一拍大腿,“差不多了,走,试朝服去。” …… 兴庆六年正月二十三,寅时四刻,天还没亮。 达念几乎是一夜未眠,直到听见了梆子声,便立时起身,准备赵正入朝的穿戴。赵正起身时,达念刚好端来了一盆热水。嗖嗖的冷风从门缝吹了进来,吹得赵正裹着被子真想就此作罢,连夜逃回平凉算了。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正赖了一会床,再不想起身,也不得不起了。达念恭敬地为他更衣,洗漱,梳理发妆。随后为他仔细地穿上了紫色的崭新朝服。 打量了一番,达念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元良真好看。” 赵正一把抱过她,“哪有夫人好看?” 一嘴就怼了上去。达念嘤一声躲开,“时辰快到了,元郎正经些。” “是,夫人!”赵正坏笑着放开了她,转身刚想走,达念忽然拉住了他,她从桌上拿起两只包着的饼,递了过来,“还不知这朝会要到何时结束,元良路上吃一些,千万别饿了肚子。” 赵正点点头,揣着那饼便出了门。 门外,王府的仆役们套了两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赵正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天色黝黑,看不见一丝日月光亮,月亮不见了踪影,移向东南的北斗七星只剩下了一个柄,对向的北极星却愈发敞亮。 赵硕自院中而出,两人照面,互相做了一礼。 “好巧啊,凉王殿下!” “上护军!既是巧遇,不如与本王同行,如何?” “自是荣幸之至!” 两人哈哈一笑,甩袖分开,各自上了马车。马车自后门驶出,绕过空无一人的街坊,千牛卫军士们十二骑迎将上来,列队护送。马车路过平康坊,赵正掀开车帘,看见安国公府的车驾也出了坊门。皇城下一时间灯笼、火把亮了起来,鱼贯的马车、牛车上,挂着各府的灯牌,朝着永春门而去。 …… 正文 212、永春门下盼永春,恭礼门前说公理 , 热门推荐: 永春门外的广场是千牛卫阅兵时的集结场地,往前数很多年,历来兵马大元帅出征时,部曲皆在此门集结。平时,永春门作为朝官停车的处所,每到朝会时,门外便停满了各府的马车或者牛车。 官员们入朝议政,马夫们便就在永春门外谝闲传,另外,还有专门的仆役打扫粪便。若是谁家的马车走后留了一地的马粪,御史台还有专人通报,朝会前点名批评。惩罚不重,多为罚钱,少则二十文,多则数贯。但点名点多了,容易被同僚嘲笑,骂人不至于,但诸如“连马都看不好,你还能作甚”的此等贬低之语层出不穷,让人脸上挂不住。 赵正下车时,卯时还未到,宫门还未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处,挨着火盆子正在一边烤火一边等时辰。众人见火光下,一个身穿紫袍的年轻人正在车下四处张望,再抬头看那车牌,竟是“凉王府”的马车,有机灵的便已猜到来的是谁。 当下便有人朝赵正拱手作礼,称呼也不尽相同。 “上护军!” “赵侯!” “赵检校!” 赵正心道这也是一帮老油条,仅凭穿着打扮,所乘车马,不用自报家门,便已人人皆知了。于是也陪着笑脸,一一回礼,“各位好,各位好!” 只是众人并不与他深谈,只简单问候,便又三五成群,缩在火堆边窃窃私语起来。 “想不到如此年轻!不是传言中那身高九尺,魁梧异常么?怎看着像个女子?” “可别瞎说,赵检校安西一役,灭约茹十数万人马,如杀神一般,怎会像个女子?” “我观这赵检校,眉眼间似有乾坤。只可惜不是世家出身,否则以他这般功绩,少说也是个同平章事,如今走背字,就混了个检校兵部尚书。” “你这阴阴阳阳的,是在嘲笑安国公的同三品?当心被御史台的听见,割了你的舌头!” “闭了你的嘴吧,安国公来了。” “来了便来了吧,天黑如此,他知晓谁是谁?” …… 赵正听了个大概,转身一看,果然看见赵金玉从后边跟了上来。 “元良!方才见了凉王府的车,是你吧?” “是。”赵正点点头,笑着看他,火光下,赵金玉一身正经打扮,让赵正有些恍如隔世,又似人在梦里,嘴里“啧”一声,道:“我从来不知,金玉穿上官袍,却真似如人们说的那朝廷大员,一丝不苟,颇具威严。” “谁这么说我都不打紧,唯独元良这么说,是折煞金玉了。”赵金玉揣着手,叹气道:“不过只是一身行头,庄稼老汗穿上,看上去都至少是个三品。在长安,人人都喊我一声安国公,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本就不是什么赵平良,只仍旧是平凉赵氏子侄,那个跟在元良身后,忙着算账的赵金玉。” 他转头四处看了看,“凉王呢?” “那呢!”赵正呶了呶嘴,赵金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见赵硕被一帮大臣围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不去听听?”赵金玉道:“说不准与兄长你有关呢。” 赵正“嗤”一下笑出声来,“既是与我有关,我听了就与我无关了么?少听些,便少些烦恼,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倒还和从前一般,心大如斗。” “这叫顺势而为!” 赵金玉点点头,望着那堆紫袍的人凑在一块。 那人群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有人高声喊道:“金玉!” “谁呢?”赵正隐约听那声音苍劲,似是个中年人。 赵金玉摇摇头, 笑道:“我丈人,大约是要我过去,商量怎么对付你了!” “那我得听听!”赵正心说这热闹不凑白不凑啊,却听赵金玉拒绝,“这事你去了就不好看了,元良你就在此处等着,一会定有人来找你!” 他看了看四周,“只是还未到,你稍等片刻,我先去问个安。” 赵正不知他说的是谁,既然不让去旁听,那便不去就是。 虽然此时已开春多日,但长安的寒气仍未消散。从华山之巅的雪峰之上吹拂下来,大早晨地也能冻得要人老命。 赵正被吹得有些遭不住,想去烤火,又觉得跟一群不认识的朝官一道烤火略显尴尬,心说还是上车等着吧。谁知刚靠近马车,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 “太子殿下到了!” 赵正总在别人的嘴里听到太子的事情,说他年纪轻轻就跟着安郡王在河陇杀得七进七出。带着左武卫强攻石堡城,血战七日七夜,身负十数处重伤,最终将大唐的战旗插在了石堡城的墙头。圣人因他此举大为赞赏,改石堡城为“振武军”,意为振奋军威,当仁不让。更与登基第一年便就立了他为太子。 还有的说,太子殿下纵然武功斐然,但其实是个心胸狭隘、想法偏激之人。尤其看不惯凉王殿下,还未成为太子前便就放言这大唐江山,日后有秦无凉,有凉无秦。也不知这对亲兄弟到底经历了什么,总之让人觉得不共戴天。 他要对付凉王,凉王又何尝不是招招算计要防着他。 大概是在战场上太过奋勇,导致精神分裂。 这不是调侃,这是赵正的感同身受。都是带兵打仗的人,赵正在战场上多为打巧,而太子殿下带兵打的都是硬仗。石堡城这种血肉磨坊般的战场,十分容易让人走火入魔,打到最后,内心深处往往就只有八个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种仗打多了,人就容易偏激,变得更加残暴。 此等场景换做赵正上,怕也好不到哪去。那尸体堆成山的战场,对于统兵者来说,每日都是撕心裂肺的煎熬。凉王殿下也经历过,那时收复石堡城后回到凉州时,肉眼可见,他眉眼间的戾气明显也重了许多。没有变成太子这般模样,怕也只是因为个人性格不同使然。 简单来说,太子殿下是打仗打魔怔了,看谁都是敌人。 赵正对他的印象其实远没有对林仲的印象来的那般极端。来长安的路上,凉王问起过赵正,还记得那个在大通河边刺杀自己的女刺客吗? 彼时不是赵硕提起,赵正基本都快已经忘了这件事。那是他第二次面临真正的死亡威胁,便是连曲贡射了他两箭,都远不及被人当成一个烂西瓜,差点噼成几截。 凉王殿下说,那女刺客死了。 被人毒死在了凉州府监仓内。但是毒死她的人抓着了,来自长安。 这事基本板上钉钉,与林仲脱不了关系。只不过到底牵涉其中有多深,目前还无从得知。梁|的暗线说,这事是苏毗茹干的,还是结赞这老匹夫亲自部署的,言之凿凿,确信无疑。而凉王说,这事与林仲有莫大联系,便是女刺客的一些供词,加上杀人灭口下毒之人的来源,铁证如山,他林仲想赖都赖不掉。 赵硕原本想借此发难,谁曾想,走到半路来了消息,林仲辞相,他回家过年了! 赵正也觉得可惜,彷佛一拳头卯足了力气,却锤在了棉花上。于是在心里,便对林仲愈发地讨厌,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还记得那时自己说过,他相信林仲堂堂大唐首辅,干不出这等拙劣的蠢事来。没想到现实打脸来得太快,一张脸都差点被打肿了。 “你便是赵元良!?” 赵正的思绪正自发散,忽然感觉身边多了几个人,抬眼一看,只见面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头戴青色远游冠,肩裹明黄虎皮裘,身穿朱红绛纱袍,腰缠碧玉蟒纹带,脚踏飞天祥云履。 如孔雀一般,五彩斑斓。 “太子殿下!”赵正推手作礼。 那人显然吃了一惊,“我闻元良头一次入京,怎知我是太子?” 赵正笑笑,说道:“若非太子,谁敢蟒纹缠身,飞云踏脚?那不是茅厕里打灯笼,找死么。” “倒是有些眼力。”那人哈哈大笑,不住点头,“不错,我便是赵坤。” “不敢!是臣唐突了。”赵正深躬,余光瞥见方才围着凉王的那一班人等,早已散开,赵金玉几人纷纷行礼,往这边看了过来。 原来他说有人会找上门来,是太子殿下啊。 赵坤瞥了一眼远处的赵硕,高声道:“二弟,你回来了,也不去东宫坐坐?原本就隔了一道墙,怎地还被隔得生分了?” 赵硕行了一礼,道:“太子日理万机,又领了北衙六军的军务。臣弟回京,怎敢随意打扰?” “那下朝之后,去东宫坐坐吧?我让厨娘烧几个凉州菜……恰好,府里新进几个西北歌姬,凉州词也是能唱的。” “自是应当!臣弟定是要上府叨扰的!” 赵坤点点头,忽然拉住了赵正的手,“元良,下朝之后,你也去。你在西北建功,圆了我当年的梦想,此国家干成,中流砥柱之实,便是有人想要打压,圣人也绝不会同意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扫向了赵金玉那帮文臣武将。 听他这话的意思,是说太子党这边要帮他赵元良出头?反而凉王一脉,是要对他进行打压? 赵正的脑袋转的飞快,当即对这事又明白了三分。只不过窥不到全貌,暂且不敢妄下定论,谁是谁非,谁好谁坏,也须得看情势判度。 不是他见异思迁,因为凉王要打压他是以对凉王心怀怨满,也不是因为太子殿下要撑他一把,他便就能立时转移立场,轻易被收买了过去。赵正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不到事态明晰,这二人在他心中,到底还是凉王占了上风。 且看这场戏,他们双方如何发挥。作为这皮影戏的傀儡,赵正反而静下了心来,想要目睹一番大唐朝堂权力中枢是如何互相大打出手的。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能成为两帮人的焦点和关键,赵正一时间甚至觉得有些荣幸。 卯时正,随着一声鼓响,宫门“吱呀呀”一声,从宫内打开。 内侍高声宣道:“卯时正,众位朝官,请入待漏院候朝!皇城有司提示,宫闱重地,慎行慎言。所携之物,俱应检点……” 太子伸了伸手,“元良,你头次朝议,我便就在你身后护着,莫要慌张!” 赵正含笑,推手摇头,“自是不敢,太子请!” 赵坤毕竟是征伐之人,并不喜文官似的纠缠礼让,见赵正推辞,便也未再邀请,点头微笑,抬头挺胸,阔步而去。 一班朝臣紧随其后,便是凉王,也须等着太子先走。赵金玉使了个眼色,让赵正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便入了皇城。 到得恭礼门前,一队监门卫拦住了去路。朝臣们入门之前,须将自身携带的诸如兵刃、刀具等物在此上缴。赵正把藏在靴子中的短刃交了出去,端着朝板抖了抖袖袍,uu看书www.uukanshu.com示意再无铁器。 那监门卫长官瞧着赵正面生,一时有些放心不下,刚想伸手摸摸他的腰身,却听侯在一旁的太子斥了一声,“放肆!此乃上护军,检校兵部尚书,苍宣侯赵正赵元良!手握河陇、安西精兵数万,他若是不轨,你脑袋早搬家了!” 那长官一时愣住了,连忙缩手,向赵正行礼,“臣下职责使然!还请上护军莫怪!” 赵正看了太子一眼,嘴里长吸一口气,摆了摆手,“无碍!既是职责使然,那该搜便搜,应搜尽搜,没什么要告罪的。” 说罢,他大大方方地抬起了手臂,点点头,让那军头从上到下再搜一遍。 那监门卫军头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太子身边的凉王,最后看了看赵正。心道今日是出门没看黄历,多这一手干甚呢! 可后边还有人排队,那军头思虑再三,仍旧上手,意思意思,从上到下,虚摸了一遍。 “赵侯请!” 赵正做了个礼,端着袖袍,持着朝板,跟着赵金玉,亦步亦趋,往待漏院而去。 赵硕瞧了一眼太子殿下,冷哼了一声,嘴里啧啧道:“兄长这么些年来,进出龚礼门从未帮人说过话,今日见了元良,却是爱才了?可惜啊,兄长,赵元良此人,怕是最不能领受的,就是太子这般的照顾……” “走着瞧吧!”赵坤也不恼,摆了摆手,径自离去。 这大朝会还有些时辰呢,一会到了朝堂上,看他赵元良会有怎样的选择。 …… 正文 213、做人要做康小六,排位要学赵平良 热门推荐: 待漏院,并不单纯是个院子。它是朝官上朝前歇息的场所,也是朝前协同办公的一处场所。在卯时至辰时的这一个时辰中,先以各部进行小交班,再以中书省牵头,进行各省部的大交班。由各省部商议共同确立的事体,写成奏表递交中书省,再由中书舍人送至御书房给圣人过目批复。只有大交班不能解决,存在争议的重大事体,才约定提报朝议议定,由圣人亲自牵头解决。 原本年底的大朝会和年初的第一个大朝会外放官参与是最多的,因为年底回京述职、年初奉旨外放的人多。而今天的大朝会,外放官不多,留京的地方官也少。凉王算一个,还未领职的赵正算半个。 待漏院议政堂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但他们议政跟这二人无甚关系。于是赵硕便招了招手,喊赵正一道喝起了茶来。 赵正心中想着事,喝茶喝得心不在焉。凉王似乎也有心事,看上去面色有些凝重。赵正暗想凉王也应该知道今日朝堂上会有人对着他赵正火力全开,作为直接受益人,赵硕心中会想什么?弃车保帅?避重就轻? 心中彷佛横亘了一根刺,跟着心脏声突突突地一下一下往外直刺而来。 他看了一眼赵硕,赵硕恰好也看了一眼他。 两人互相凝视。 “元良……”赵硕忍不住,先开口道:“你若掌河陇兵权,我是最能放心的。唯独有一事,便是左武卫。” “左武卫怎么了?” 赵硕道:“左武卫皇甫隆云,是当年收复河陇时,太子殿下的部曲。左武卫与河陇地方一般,被朝中视为太子的嫡系。但其实左武卫将士用命,实乃河陇顶梁支柱。有朝一日元良统军河陇,对他们须得宽宥一些。” 赵正摇了摇头,“此事尚早,殿下在河陇好端端的,提我作甚?” “可若你不去河陇,便只有留在长安修兴庆宫。你甘心?” “殿下莫要说我虚妄。何去何从我若是能做主,我便就是大唐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修宫殿什么的,我亦不愿,可我做不了主。” “不,其实还有第二个方法!”赵硕叹了一口气,刚想开口,却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便只好闭口不谈。 两人齐齐看向了门外,却见一个紫色朝服,长相俊朗的胡人迎门而来。见了赵正,那胡人脸上惊喜,笑得漂亮,拱手便道:“凉王殿下,何时回来的?” 赵硕一时语塞,站起身来回礼,却也不情不愿,“前日刚回,阿陆又是何时来的?” “上前日,哎!营州海面这一两年都不平静,倭贼、契丹人互为海患,加上青州匪患,我这是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圣人传召,我又不得不来,只是耽误了时辰,是以才恰好碰上了殿下。” 赵正瞥了一眼,这胡人大大咧咧,却眼神极好,恰好也端详了赵正,“这位,怕就是传说中的一己之力平定安西的赵正赵元良了吧?” “阿陆好眼力!”赵硕回过头来,介绍道:“元良,这位乃皇后义子,营州都督琅琊侯康陆。” “琅琊侯!”赵正施了一礼,康陆却扶了他一把,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元良乃栋梁,怎能受元良的礼?我从营州带来了一些特产,一会散了朝,便着人送一些给元良兄弟。” “那怎么受得起?”赵正连忙摆手拒绝,康陆却不容推辞,说道:“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海中明珠,你们西北少见,可在沿海,却也寻常。元良兄弟若是推辞,便就是不给做哥哥的面子。” 赵正耸了耸眉毛,看了一眼赵硕。后者嘴角微微翘着, 显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他劝赵正道:“既然是阿陆送的,那便收下就是。这朝中哪位大臣,没有收过阿陆的海珠?便是皇后的寝宫中,也有不少珊瑚、怪石、夜明珠,都是阿陆送的。元良不必推脱。往后有机会留在长安,你两个可是有些面必是要见的。” 赵正一想还有这么乐善好施的人物,这都督当得也是明明白白,一丝不苟。听赵硕的意思是,这朝中无论品秩,无论官位,这康陆是一个都不放过。 “阿陆?”赵硕拉着康陆,问道:“你既是送了元良海珠,那送本王何物呢?” “凉王殿下说笑了,阿陆有什么好物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凉王。”康陆道:“只是架不住你那长史,见我一回参我一回,还尽是些勾结朝臣,意图谋反的要命参奏。他呢?今日可来了?” “在凉州坐镇呢!”赵硕笑道:“言官嘛,怕就怕这事没有他想得那么严重。巴不得人人都是奸佞,各个都是谄臣。不然怎显得他们刚直不阿,心照肝胆呢?” “是极是极!”康陆大笑出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是坦荡,举手投足间,恣意洒脱,示人一副心胸坦荡的豪迈形象,竟是连赵正都觉得此人算得是一条好汉。以前也听说过康陆的名头,说此人镇守东北,在海上、陆上打得东室韦和契丹失魂落魄。契丹人更是说,有此人在,他们一步都不想染指大唐安东边境。 康陆见赵正看着自己,便摇了摇头,“哎”了一声,道:“可惜啊,我这几年光送礼了,也依然没能撼动朝堂,让他们同意重设安东都护府。听闻凉王殿下节度河陇,在河陇扩军,这几年手底下不含左右武卫,精兵已有数万。若是营州也能有三万,不,只要两万精锐,我定杀得契丹北窜,从此莫说安东,便是连浑河都不敢越过!” 赵硕便笑,“营州与凉州怎可同日而语。凉州面对强敌吐蕃,没有人可不行。营州战略收缩,日后定也有反攻之日。在此之前,阿陆切不可急功近利。大唐经不住四面开战,等平定了吐谷浑,收复了河西。那东北,还不可着阿陆策马扬鞭?” “那便好!”康陆点点头,“还是凉王殿下通透!” “不敢不敢,阿陆劳苦功高,体国忠君,自也是看得明白的。”赵硕给足了康陆面子,挥了挥手,道:“他们出来了,差不多辰时了吧?” 赵正回头看去,政事堂里散了班,赵金玉与郑西元两个面色凝重,正在碰头,说着悄悄话,似乎这班交得不太顺利。 几个宰相见赵硕仍在外等着,身边还有个康陆,便一齐施礼。 “诸位久等了!” 赵正侧身,看见赵金玉在给自己使眼色,趁着众人寒暄,无暇顾他,便抽身离开,凑到了赵金玉的跟前。 朝官们依旧三五成群,或是喝茶闲聊,或是躲在一旁写着朝板,或是专挑人多之处,互相吹水。 赵金玉找了个人少的角落,拉着赵元良道:“事情有了变化,今日朝班内侍传来了消息。圣上有心思让凉王殿下去剑南。” 赵正吃了一惊,“怎么个章程?” “去岁唐诏龃龉,阿爷安抚南诏,大唐赔款百万两这事你该知道?” “是,这事谁不知?” “可阿爷走得太快,南诏似乎有些想要反复。圣人这几日都在想派何人去剑南镇守。”赵金玉看了看左右,贴着赵正的耳朵道:“皇后给圣人吹了枕边风……” “可他走了,河陇谁去?” “这便是症结所在!”赵金玉道:“凉王经营河陇数年,如今眼看兵强马壮,仓廪丰实。可有人居然通过皇后,要釜底抽薪。原本我们只是听说圣人有意让凉王回朝议政,而唯一能替代他的人选,便只有元良你而已。郑相便想着,若是把你参倒了,就没人去河陇接替凉王。是以才罗织了你六大罪状。” “不是安郡王的遗策?” “阿爷病重时,还没有听到这等消息。他当然不知道。”赵金玉摇头,“原本我是不同意这么做的。可郑相给出了我理由,让我不得不同意。” “什么理由啊?”赵正心里狐疑,语气中便有了一些愤满。 这他娘什么馊主意? 赵金玉不太愿意说,可又不得不说,他叹了一口气,“陛下病重,时日无多。太子蠢蠢欲动,又怎能放心河陇坐大?如今太子刚领了北衙六军,在长安掌握了重要军权。若是凉王回了长安,又恰逢陛下病危,元良你说,结果会如何?” “……”赵正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们不能让凉王回长安,是因为一旦回了长安,太子随时发难,凉王没有抵抗的余力。可若是凉王在河陇,太子想要对付凉王,那就不是一句话能解决的了的事情了。 可这理由存在逻辑性错误。 圣人病危,凉王在不在长安有什么重要的?只要圣旨遗嘱指定了太子继位,凉王除非造反,否则他始终还是在太子的掌握中。 “赵元良啊赵元良!”赵金玉捂着额头,“啧”了一声,“若是圣意不变,太子继承国体。那我们在这忙乎什么?不妨与你明说,便就是圣意已经倾向与凉王,他们这才不甘心,想要掌握凉王殿下的命运。这么说,元良你可懂了?” 赵正张大了嘴,看着赵金玉,“你是说,圣人要废太子?” 赵金玉闭眼颔首,点了点头。 “太医不止一次奏禀圣人,太子生有内疾心病,已不适合登基为帝了。其中还有一些宫中秘闻,此时却不宜多说。等有空,我再一五一十地告知与你。”赵金玉能说到这个地步,已经不算少了。 赵正想要知道个明明白白,就必须耐心等待。 他回头看了一眼凉王殿下,又看了一眼老神在在坐在首位喝茶的太子殿下。眨了眨眼睛,舔了舔嘴唇,“行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赵金玉摇头,“此事凉王殿下也未必知道多少,就算知道,以他的心性,也未必会同意。圣人改变主意,要放他去剑南,本来也不算坏事。可这事是由皇后提出来的,就让我等心中不安了。郑相的意思是,还是照计划来。” “参我?” 赵金玉无奈点头,“其余的交给我,元良你只需默不作声便是!” “行!”赵正心说看这样子怎地有些不太靠谱,不过既然是为了凉王生命安全打算,就算挨顿骂也无甚要紧。主要是赵金玉是他兄弟,就算他不信任凉王,他也不能不信任赵金玉这个兄弟。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内侍们便鸣鼓一通。郑西元起身,对众人拱手:“各位,时辰到了,列队吧!” 众文武百官便出了待漏院,uu看书www.uukanshu.com 在三进延明门外按品秩列队。 赵金玉领着赵正,听着头上鼓楼中传来了二通鼓声。延明门打开,内卫监门卫军士恭敬地行礼。赵金玉给赵正找了个位置,让他插了进去。赵正抬头一看,只见左手边文官第一位是太子,第二位是郑西元郑相,第三位便是赵金玉。而自己前面,第一位是凉王赵硕,第二位是个年轻人,赵正眼生不认识。 他自己,排在了第三位。 赵正正自纳闷,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赵正回头,却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臣。 于是赵正拱手,那老臣连忙扶着赵正的手,道:“折煞了折煞了。下官兵部左侍郎,见过赵检校。” 赵正“嘶”一声,暗道自己这检校兵部尚书有多大啊?怎么兵部一把手都得自称下官?他一时间有些茫然,看向了赵金玉,可赵金玉身后,尚书各部长官齐齐在列,心里更是吃惊。 赵金玉又是什么底色? 却听有人道:“安国公今年补职御史中丞,却又赐同中书门下三品,官职不高,却位列宰执,自然是站在郑相身后了……” 赵正回头,说话之人正是面前的年轻人。看他穿着打扮,不是亲王就是郡王。但大唐郡王几乎都在地方执政,而亲王只有三个。 “徐王殿下!”赵正立时作礼。 那年轻人显然吃了一惊,“你我同穿紫袍,你怎就知道我是谁?” 赵正呵呵一笑,“殿下如此年轻,却站武将前三排,除了太子与凉王,还有谁能做到?” …… 正文 214、莫要扯七扯八,今天必须按章程走,我说的! 三通鼓罢,辰时正。 “上朝!” 只听鼓乐齐鸣,文武百官在太子与郑西元的率领下,横穿延明门。赵正手握朝板,亦步亦趋,跟随队列穿过飞廊,过凤鸣阁,上陛阶,踩三十九节阶梯,直达太极殿。 殿外有鞋柜,众臣除靴入殿。 殿中三十六执金吾与銮座前分立,銮前殿下按左文右武,文武两列分铺一百单八蒲团坐垫。各人依照品秩顺序,在坐垫前站住。徐王特意回头,叮嘱赵正:“元良,二排左手是你的蒲团,右手边是周侍郎的。” 赵正便侧头看去,方才在延明门外向自己行礼的半百老臣一丝不苟,向赵正微微颔首。 “圣人驾到!”高隆盛适时而出,高声宣道。 只听殿中齐声大唱:“圣人万安!” 赵正学着他们的墨阳,双手端着朝板,躬身低头,推手作礼。 “跪!” “山呼!” 于是众人跪在蒲团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銮座上传来一个声音,赵正坐直身体,只见方才还空着的龙椅上,已是坐上了一人,那人头戴赤金冠,身穿玄色龙袍,便就是正唐兴庆皇帝赵玔。 赵正忍不住打量了一番,只见其人约莫五十上下,面色暗黄,两眼无神,双鬓灰白,颌下留须。看上去身体瘦弱,憔悴不堪。与赵正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要知道,兴庆帝南征北战数十年,年盛时日食黍米一斗,战时负甲行军日百。也正是因为身强体健,才有了彪炳战功。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得见,才知传闻真乃传闻,如此面相,怕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赵正思虑至此,不由抬眼看了一眼赵金玉。他说圣人时日无多,此话应是不假。以前也听凉王说过,圣人当年与叛军决战河东,恰逢百年一遇洪水泛滥,黄河决堤,水淹军门。圣人泡在水中处置军中事宜达七日之久,从此落下了病根。称帝以来尤是,尤其春夏之际,咳疾不止,严重时甚至咳血甚重。 “元良何在?” 赵正的思绪仍旧飘散,却感觉似乎有千百道目光射在了自己脸上,似乎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他抬起头来,却见銮上圣人看了过来。 “臣,赵正赵元良!” 赵玔点点头,微笑道:“传闻凉州赵元良,身高九尺,力大无穷。今日得见,却令朕失望啊!这哪里是员勐将,分明是个俊俏后生。” 朝中众臣顿时一齐笑了出来,看过来的目光无从分辨,但大抵都是一些羡慕、嫉妒、看热闹的。 赵正推手道:“圣人明鉴,传闻怎可当真。臣在安西时,烈日暴晒,寒风刮脸。以至于脸黑如墨,当不得圣人夸赞,更没了俊俏二字。” “元良莫要谦虚。”赵玔抬手,指了指众人,“这朝中上下,能有元良俊朗的,怕只剩下朕的三郎了。” 赵正心说这也太抬举了,自己这女相,与人比来顶多算阴柔,要说俊朗,莫说徐王,就是在待漏院见着的康陆,看上去也比自己英俊。 赵正余光扫了一圈,却不见那康陆,心里暗道奇怪,人呢? 不过座上那人先论长相,角度也是清奇,怕不也是个外貌协会的顶级vip。于是沉下心来,道:“徐王殿下是长安出了名的俊公子,元良何德何能,能与徐王争辉?” 徐王年幼,不过十七八岁。心性自是没有凉王沉稳,听到赵正夸他,心里高兴,便又多看了赵正一眼。这一眼,却见那赵正一双凤眼含秋,竟似瞧出了一丝‘妩媚多情”的滋味,心道听二哥说赵元良长得漂亮,今日仔细地看,却果如他说,这要是个女子,光这双眼睛,便已倾国了。 只可惜,脸黑了些。 当即笑道:“上护军这长相,怕是大唐都没有第二人。” 于是朝堂上又笑了起来。 赵正暗暗地深吸一口气,说好是来挨骂的,怎地却是如此的开场白?他看看左右,只见众人的目光已从开始的羡慕、嫉妒变成了端详、鉴赏。 回头就往自己脸上划一刀,看你们还看不看! “好了好了!”銮座上的赵玔止住了笑,压了压手掌,“今日大朝会,该议的事便议来。莫要盯着元良的脸看。他长得再好看,也须得记住,这是上护军,镇军大将军!不提军功,你等怕不是散了朝要踏平凉王门槛,为他下聘了!” “陛下慎言。”郑西元一脸严肃,劝谏道:“朝中议事,陛下莫要开此玩笑。” 赵玔一见郑西元,便似见了苍蝇般,一脸的嫌弃:“这朝中每日死气沉沉,难得元良远道而来,朕说他一两句玩笑话都不行了么?行了行了,有事说事吧。” 郑西元拱手:“陛下。有司奏报,南诏国与吐蕃上年年底议盟。意图开春后窜犯我剑南、黔中等地。黔中道有奏,今岁尹始,南诏国不断越境扰我大唐边民,其乌蒙部更是欺我大唐去岁兵败,实力空虚,掳掠我边民六千余,杀我府军五百七十余人。若是不加惩戒,任其坐大,怕是后患无穷。为此,臣请调拨精兵南下,另遣良将镇守,不贪妄军功,只让南诏知难而退便可。” “此事朕已知晓,但朝中能领兵之人有几何,郑相可知?”赵玔道:“去岁那一仗,致我大唐损兵折将,丧权辱国。林仲辞相,太子思过。如今大唐风调雨顺,民生渐兴。好不容易能过个好年,南诏的事,能安抚便安抚。况且南下作战,山高路远,水急渊深,更不论密林毒障,既劳命又伤财。实非一朝一夕之功,须得从长计议。” “陛下!”郑西元毫不退让,道:“陛下绥靖东南,必将养寇为患。届时我大军西征河西,南诏必定发难。到那时,吐蕃与南诏一个在西南,一个在西北互为犄角,我大唐便扯手扯脚。是以,臣等认为,平定南诏必先走一步。就算今年不做出应对,那也须以明、后年为目标,以稳固疆土为目的,消除西南隐患。只有南诏顺服,西北方可对吐蕃用兵。” 赵正静静地听,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 郑西元一味强调西南安全,却没有实质性的举措。他说西南要派勐人去,那这个勐人会是谁?赵金玉说皇后想把凉王支去剑南。按理说,作为安郡王一党,郑西元是要力保赵硕稳守西北才对。这会儿他却把个西南安全放在首位,是嫌凉王走得不够快,再推一把? 赵正看着赵硕的背影,后者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父皇明鉴!”徐王忽然道:“郑相说的在理,臣在西南时,便知南诏国狼子野心,若是不施以威仪,怕当真是要养虎为患。” “你闭嘴!”赵玔毫不留情,当着众臣的面骂道:“若不是你惹出来的麻烦,如今是此等局面?朕罚你思过三个月,你可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徐王毕竟年轻,不知进退,道:“臣闭门思过,是想了些臣的不是。可西南绰尔小国,恣意妄为,又不能全怪臣。至少臣在时,南诏尚且有些忌惮……” “它忌惮的是你徐王吗?”赵玔气笑了,“他忌惮的不是左右领军卫?可你看看,你把左右领军卫带成了什么熊样?开赌场,建妓营,带着人招摇过市,在边界上狩猎!耀武扬威,生怕不会得罪人!桩桩件件,幼稚!你再看看河陇的左右武卫,看看你二哥!” 徐王被喷了一脸的口水,瞥了瞥赵硕,瘪嘴道:“那还不是阿爷偏心,让次兄去了河陇么?河陇惯出精兵勐将,我若是去了,也不会比次兄差在哪里!偏偏阿爷让我去了劳什子西南,整日里抬头便是密林高山,抬眼不见天日。西南民心又不足,左右领军卫打仗又不靠谱,臣养着他们,也是花了不少银钱的……” “你个竖子!”赵玔嘴都被气歪了,抓起桉上一卷书册便扔了过来,哪知徐王身手甚是矫健,一伸手,便把那书册接到了手里。嘴里争辩道:“原本便是,若是臣去了西北,有元良辅左,臣也定能平定安西,胜战河陇!次兄,你说句话啊!” 赵硕侧眼瞧了瞧他,点点头:“徐王所言不虚,河陇之功,尽皆河陇将卒之功。便是徐王去了,也差不到哪去。” 徐王不知是真单纯,还是装愣充傻,闻言便笑道:“次兄如此说,那我也不怕自荐。父皇,臣想哪儿跌倒的便就哪儿爬起来。臣愿意领精兵南征!” 这回,便是连太子都差点笑出了声来,只是没敢。他坐在赵金玉前面,不由地看了过来,使劲地给徐王使眼色。偏偏徐王这脾气还十分凑人群,拉着赵正便要起身。 “元良!” “……”赵正不知他要作甚,却听徐王道:“父皇,若是让元良跟着我,这回我也定要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赵正一听,这如何使得,便跪坐在蒲团上,任徐王拉扯,一动也不动,“徐王抬爱,臣诚惶诚恐。” “有何诚惶诚恐的,当年去安西,林相原本是提议本王的。本王原本也想走这一遭,但自从知道是元良去了之后,便就放心了。我知元良本事,元良却不知本王。次兄能给的,本王亦能给!” 赵正抬眼看他,却见这徐王眼中神色异常推崇,脸上笑得真诚,完全不似胡说的模样,心道老夫这是何德何能啊!什么时候竟是收获了如此迷弟一枚。 “元良不过上护军,镇军大将军。若是南征,本王必向圣人为元良讨要黔中、剑南两道行军大总管之职。本王自知本事不及元良,便是做个副手,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望元良莫要推辞,南征蛮诏,也教教本王如何破敌千里……” 赵正不料当着众朝臣的面,徐王当真是口无遮拦,毫无沟壑,顿时瞠目结舌,一时竟无言以对。 “够了!” 关键时刻,还是圣人出声制止,救下了不知所措的赵元良。若是圣人不开这个口,赵正怕是真没借口拒绝徐王这拳拳之心。 赵玔指着徐王,“你坐下,朕不想与你多费唇舌。” “父皇!” “坐下!”赵玔面无表情,“要么滚出去,回府思过三月!” “……”徐王似是不甘心,他看了一眼赵正,目光中有些不舍,却又不得不坐回了坐垫上去。 赵玔看着众人,道:“朕意已决,南诏眼下当安抚为宜,着礼部办理。但郑相说的也对。不能一味姑息迁就,西南虽为疥癣,威胁不到大唐腹地。但一日不根治,始终也是隐患。剑南、黔中须得有人坐镇,以充军力,以备决战。此事……” 他看了一眼赵硕,似是有了决心,但彷佛又不愿轻易下达。 赵正知道重头戏来了,这便就是赵金玉说的,圣人听了皇后的建议,想把赵硕丢去剑南。他不知道在剑南等着凉王的是什么布局,凉王在剑南又会面临怎样的风险。但赵金玉跟他说,凉王去了剑南,必定凶多吉少。 太子若是在长安对凉王动手,就算他能成功,也少不得要被人骂一声兄弟无义。但凉王若是在剑南出了意外,那与太子又有何关系?赵正揣测,这临时改变主意,看来太子背后少了个林仲,却还有高人指点。 至少,剑南总没有赵元良,没有他的河陇新军,更没有忠心耿耿的右武卫。 不过其实赵硕去了剑南,那河陇的接替者,大约就是他赵元良。这对赵正来说,其实是千载难逢的一次机会,一旦让他掌握了河陇,他对吐蕃的攻略就能立刻上马。三年之内,便就能要了吐蕃赞普的老命,从此打通河西,破除大唐百年宿敌。 赵正有这个把握。 但眼下吐蕃都是其次,凉王才是关键。别看太子对赵正客客气气,但若是没了凉王,作为凉王的嫡系,他赵正就算灭了吐蕃,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而且,郑西元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启禀陛下!臣参奏!” 忽然一声宣,打断了赵正的思绪,也同时打断了兴庆帝的话语。 所有人都看向了开口说话的人,赵正也被那声音吸引过去。御史台有数位言官,但赵正没想到,第一个开口弹劾他的,却是他的族兄弟,赵金玉…… 正文 215、剧本反着拿 热门推荐: 圣人说话被打断,所有人都看着赵金玉。 赵[面露好奇:“安国公,你素来惜字如金,低调行事。怎地今日如此沉不住气?说吧,你要参谁?” 赵金玉起身,移步到殿前,推手打拱:“臣参徐王殿下殿前失仪。” “……”赵[仰了仰身子,“徐王?那安国公你这反应稍慢了些,朕都骂完了你才出来参奏。行了,朕回头罚他。” 赵金玉却不动,“臣还有参。” “一并说了就是。” “是!陛下!”赵金玉撩起袍摆,忽然跪倒在地。 赵正分明感受到了这大殿中有那么几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赵金玉侧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很果决:“臣,再参上护军镇军大将军苍宣县侯赵正赵元良六大罪状!” 赵金玉中气十足,声音洪亮,一字一嚼,斩钉截铁。赵正赵元良这五个字萦绕而开,顿时引起一阵惊呼。朝堂“哄”地一声,炸了。 如今这朝堂之上,哪怕是消息再闭塞的人,都知道安国公与苍宣侯是什么关系。好事的更知道,安郡王的嗣子,曾经便是平凉赵氏的帐房,是赵正身边最信任,也是最信任赵正的人。如今当着圣人与百官的面,竟是兄弟阋墙,让人好不唏嘘。 这平凉赵氏一门,一文一武,出了两只凤凰,自此平步青云、壮大世族门楣,原本指日可待。可却不曾想,或许这其中又有什么不能为外人知的原因,当场对簿朝堂,实在可惜。 太子侧头,看向了凉王。 凉王却微微闭着眼睛,面无表情。 “安国公!”赵[显然始料未及,身体不由前倾,语气也变得生硬:“你可是疯了?今日是朕召见赵元良,是要与他表功封赏的日子。可你却当着朕的面,要参他六大罪?” “回禀陛下,臣未疯!”赵金玉从袖袍中抽出一卷纸,双手奉上,“此乃臣的参表,请圣人过目!” 高隆盛弓着腰,一时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别人不清楚,但作为圣人的贴身奴婢,高内侍十分清楚圣人对赵正的评价。更何况今天跑出来煞风景的还是赵正的族兄弟。这状纸接了,难免又要有一长段口水官司要打。其中利害自是不用明说,而这牵扯到的前因后果之复杂,怕也是要让人伤尽脑筋。 高隆盛看了一眼圣人,只见赵[胸口剧烈起伏,已是竭力压抑肺腑。 “陛下,奴婢去为您端茶。” “免了!”赵[深吸一口气,看向了赵硕,“凉王,你说这参表,朕接是不接?” 那意思十分清楚,无论是安国公,还是苍宣侯,都与凉王有莫大的渊源。一个是安郡王的嗣子,一个是河陇的嫡系。而这两人本身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原本他们应该拧成一股绳,就算有什么要说的,又为何非要放在意义非凡的大朝会上来说? 好家伙,六大罪?御史中丞、安国公亲自递参,这六大罪会小吗?一旦坐实,是杀是关还是流放?赵[扫视着相关人等。 赵金玉铿锵呈表,仪态高昂,赵正低头,默默不语。凉王与太子,一个准备看笑话,一个则闭眼参禅。 场面十分诡异。 这是逼宫吗? “凉王!”赵[又唤了一声。 赵硕睁眼,坐直了身体,“臣,信元良!” “朕问的是这参表,朕接不接!” 赵硕扶着膝盖,站起身,走到赵金玉的身边,跪了下来,“回禀圣人!赵正赵元良其人忠勇,体国克忍。自凉州苍宣团练使起家,历经大战小战数回。亲手射杀蕃贼伦钦朗日……” “什么?朗日是赵检校亲手杀的?” “这……这……这从何说起啊?朗日不是失踪了么?怎地是死在了上护军手中?” “难怪啊……难怪兴庆二年吐蕃结赞突然发难, 原来是他女婿死在了赵检校手中?” “嘶……这是奇功啊!我听闻那朗日,生性残暴,屡犯河陇,当我大唐子民如猪狗般屠戮……” 赵硕话未说完,立时被朝堂上的杂乱声音打断。赵金玉叹了口气,小声道:“凉王殿下又是何必?” “若是因为我而辱没了元良,便就算我能跳出太子的圈套,那也不过只是一个无义之徒。”赵硕目不斜视回答,转而对着銮前高声道:“圣人明鉴!赵元良治民治军功勋显着。河陇一地多亏有元良的谋划与设计,才有如今民富兵强的局面。安西之行,更是一战定乾坤,俘杀约茹军民夫奴上十万人,致使约茹三年内不敢轻举妄动。若说赵元良的功劳,臣罄竹难书。若说赵元良所谓的六大罪……安国公的参表,不可信!” 说罢,赵硕伏地叩拜,言辞恳恳,情之切切。 赵金玉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原本按照郑西元的计划,一旦圣人有将赵硕发往剑南的意图,他们便要以弹劾赵正的名头来转移视线。最重要的,是要以“六大罪”破坏赵正接替河陇军政的可能,让圣人将凉王留在河陇。毕竟相比较南诏,吐蕃才是大唐最强劲的对手。凉王在河陇经营数年,有丰富的前沿经验。依照对圣人的了解,他万万不会舍本逐末,去破坏河陇的对敌优势。 只要凉王留在河陇,赵正暂时受些委屈并非不能接受。太子一党对付凉王的阴谋,也便顷刻间消散。安郡王手眼通天,他知道圣人有意更变储君,而自古变更储君之位,少不得兵戎相见,兄弟相残。可只要不让凉王与太子过早翻脸,大唐便乱不起来。而一旦需要翻脸的时候,至少凉王手中能有可用之人,可用之兵。 赵金玉不知道陛下当初为什么会立秦王为太子,但他知道既成事实难以改变,只能力保河陇不失,权力能顺利交接。这是安郡王留下的遗言,也是他当初极力促成赵硕节度河陇。当初安郡王劝凉王极力跳出太子的手掌,凉州虽然是太子的旧地,但也是个机会。 赵硕再无力,至少他还有一支右武卫。而且西北善出精兵勇将,又是大唐的养马场地。凉王若是被逼走投无路,也仍旧有翻身的本钱。 赵金玉仍旧记得安郡王临死前与他说过的话。 “大唐历经二百余年,如今已是外强中干。民生民心,亟需休养,此二者乃国之根本,若要中兴,唯仁君可图。但太子心性紊乱,做事狠辣,为将尚可,但为君则大唐危矣。陛下膝前少儿,唯二郎既有雷霆手段,亦有爱民之心。只是为父天命将至,不久于人世,不能扶凉王殿下走这最后一程。你须谨记,若要平凉太平,便就要河陇太平。若要河陇太平,便要大唐太平,若要大唐太平,须得朝堂太平。若要朝堂太平,那河陇必须要在凉王掌中……就算是你族兄赵元良,也不能喧宾夺主……切记……” 赵金玉看着凉王,不由默默摇头。 殿下,那些死去的,活着的,站着的躺着的,在前线杀敌的,在后方秣马的!这大唐朝廷半数肱骨都在为你铺路,便是赵正赵元良,也未曾说出半个不字。可是殿下,你又何以先降啊!? “凉王殿下谬矣!”赵金玉决定奋力一搏,直面圣人,道:“臣虽受恩,圣赐同中书门下三品。可殿下却忘了,臣本职乃是御史中丞。御史台弹劾参表,不须经过殿下授意。圣人亦不能推拒。” 这场面,连高隆盛都看不下去了,他小声喝道:“大胆!” “高内侍慎言!”赵金玉道:“此乃朝堂,内侍监不在朝列,不可妄议!” “行了!”望着赵金玉这义正严词的模样,赵[也不由得收敛了起来,“这参表我接就是。高隆盛!” 高隆盛点点头,弯腰下了銮阶,接过了赵金玉手里的呈表,转身恭敬地递给了銮座上的赵[。赵[其实也很想看看,赵金玉要弹劾赵正什么罪名,接过打开一看,脸色顿时不善。 赵金玉道:“臣参,上护军镇军大将军苍宣侯赵正赵元良其罪一:射杀吐蕃伦钦,妄开战端,致使河陇危急,石堡城易手,左右武卫损兵折将。其罪二:赵正赵元良身为平凉里正之时目无尊上,傲才视物,待价而沽,受职不恭。其罪三:赵正赵元良护送开乐公主远嫁回鹘,却与公主兄妹互称,有乱宗室纲常。其罪四,赵正赵元良身为安西都护,私铸钱币,形同谋逆。其罪五,赵正赵元良贿赂军心,铁门关一役,右武卫军士甚至高呼其千岁,此事与役军卒皆知。其罪六……” 赵金玉说到这,停顿了下来。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在朝的,谁都知道这份参表有多重,千斤难比。而始作俑者安国公,这是要把他族兄赵正往死路上逼啊! 莫说他们,便是早知道情况的赵正,都没料到这桩桩件件,全部都锤在了自己的胸口。赵金玉只说是六大罪,而他却根本没想到,这六大罪竟真是如此地大恶不赦。赵金玉在写这些的时候,想来也不须多费脑筋,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他与自己亲历的。 那时凉王殿下招揽,他还拉着自己的衣角,鼻涕眼泪顺着脸往下滚。可如今作为罪状,他是真不含湖啊! 赵正看向了有些犹豫最后一句话当说不当说的赵金玉,那背影确实成长了,也更加地让人想不到地更像安郡王了。 “怎么不接着说了?”赵[的眼神显然不善,他看着赵金玉,“你不说,朕来念!其罪六:赵正赵元良,与回鹘汗妃苟且!手段卑劣,且还诛杀了知晓奸情的汗叔巴特!是也不是!” 说罢,便将那参表卷起,扔向了赵金玉。 赵金玉长揖到地,“是!陛下!” “荒谬!”赵[直气得站起了身来,若不是高隆盛扶着,他甚至想冲到赵金玉的跟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等言官弹劾百官,本是你等的权利。可此等捕风捉影的故事,你也能当真?安国公,说罢,你想做甚?你这罪状,苍宣侯轻则牢狱,重者斩首。你想要朕怎么处置?” 眼看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太子却慢悠悠地推了推手,道:“陛下息怒!臣有奏!” 圣人扶额,气喘吁吁。高隆盛劝道:“圣人且坐着听,坐着听。” 赵[摆了摆手,看着太子,“你又有何要奏?” 太子出列,跪在凉王的身边,“臣奏,所谓苍宣侯的六大罪,实则经不起推敲。且不说有无实证,便就这些乍一听上去不是谋逆便是有乱纲常的所谓罪名,实则因时因地,人之常情才有的。其罪一,射杀吐蕃伦钦妄开战端一说。其时赵元良乃平凉里正之身,官位虽低,但也有缉拿匪要的职责所在。朗日屠村在前,赵元良若是放手让他跑走,那才是真罪过。其罪二,据臣所知,赵元良对凉王尊礼有加,何来目无尊上一说?至于他待价而沽,就更无从谈起。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平凉一穷二白,三百余口嗷嗷待哺。彼时凉王征召,元良不过挂念乡亲,无心仕途而已。最后是凉王强塞了个苍宣团练使的闲职与他,谁也不料这后来唐蕃突然开战……” 太子娓娓道来,彷佛亲历。便是连赵正也心中好奇,他为何对平凉的事如此熟知于胸。转念一想,怕那时凉州的地方府衙,大多也都是太子的心腹,这么说来,他一早便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太子一党的面前。 所以后来林仲才想着要除掉他,倒也通顺。 太子看着凉王,问:“二弟,为兄可有说错?” 赵硕摇头,“皇兄句句属实,元良并无怠慢本王,更未目无尊上。” “那便好!”太子胸有成竹,继续辩解:“其罪三,赵元良与瑶林公主兄妹相称,可有不妥?” 他望向了赵金玉,“若有不妥,安国公又是如何成为安国公的?平凉赵氏与我太原赵氏原本同宗。只是不服昭穆,不论辈分。瑶林公主远嫁回鹘时,不过十六岁,赵元良当年二十,请问,唤一声兄妹,便真就有乱纲常了?荒谬!” 赵金玉没有言语,抱着朝板只静静地听。 “其罪四……私铸钱币……”太子一边说一边笑,他转身看向众位朝臣,“各位,安西丢了多少年了?我知道!十六年!若不是元良,安西焉在?若不铸币,谁送军饷?户部?兵部?还是你御史台!?” 太子越说声音越大,伸手便指着赵金玉,“安国公,你可有丝毫体恤过前线将士?” …… 正文 216、散朝 , 朝议仍在继续,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太子亲自下场,驳斥安国公对在赵正的六大控诉。所有人都好奇,他们这唱的是哪出戏。唯独主角,却一言不发,只端坐在蒲团上,静静观望。 面对太子殿下的反问,赵金玉与赵坤正面对峙,毫不退让。 “太子殿下!家有家规,国有国法。铸币权限乃朝廷指定,这是关乎国本的大事。今日赵元良能因路途遥远,山高阻塞私铸铜币,那来日李元良是否也能效彷?张元良呢?胡元良呢?是否皆能循此旧历,私开铸币工坊?此先河一开,最终后果不难预料,便是朝廷铜币信用破产,市面劣币驱逐良币,导致物价崩溃,进而国家崩溃!” “就算赵元良是为了稳定安西军政,那也不能就此罪姑息!”赵金玉接着面向圣人,接着道:“陛下,就算只这一宗罪名,赵元良也该受到处罚。只是念在他在安西的军功,所铸铜币制式与大唐铜币略有差异,该轻该重,还望陛下定夺!” 赵金玉据理力争,让太子赵坤瞬间哑火。固然站在前线来说,稳定军心是首当其冲的头等大事。但站在朝堂说话,没有人会以扰乱整个货币体系的代价去为安西的私币争辩。 赵正也明白其中道理,若是让他来说,他还能说更多,说得更加严重。这事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大意。当初只得到了朝廷不过问安西财政的承诺,却没有得到可以私铸钱币的许可。其余罪名不用明辨,只这一条,赵正这莫须有怕是跑不了。 銮座上的赵玔此时已心静了下来,他思前想后,道:“这六大罪,大多不过捕风捉影,做不得数。什么阵前喊千岁,朕当年率军争讨叛逆之时还不是圣人,一样有人喊万岁。这不能怪元良。至于与汗妃私通,更是滑稽。回鹘汗庭的奏报相信诸位卿家都已看过,汗叔巴特谋反,才得以诛杀。此二事,就不要再论了。也不怕人笑话。” 说罢,他看向了赵正,“赵元良,朕念你军功斐然,稳定安西之功,铸币也非一己之私,免你私铸铜币的死罪。但安国公说的不错,若是不加以惩治,日后各封地、各节度使都依葫芦画瓢,那朕之府库,还能有几个钱的收入?” 他思虑了一番,道:“中书拟旨,褫夺苍宣侯赵正赵元良检校兵部尚书的加恩,降镇军大将军为归德将军,并罚俸三年。” “臣,谢圣人天恩!”赵正合首而拜,散衔降到从三品,无伤大雅。就是罚俸三年有些狠,家里六口人,可是靠着他的工钱吃喝呢。 赵玔没了心情,有些心灰意冷的模样,他摆了摆手:“至于南诏,着礼部安抚。徐王赵骈,既然吵着嚷着要去,便领黔州都督职,节度黔中、剑南、岭南三道。兵部选调得力将领随行,重组左右领军卫。御史台派员常驻黔州、成都,若徐王逾矩、兵将枉顾法纪,当立即奏明,若有偏私枉法者,斩无赦。” “陛下圣明!”众臣高宣,齐齐弯腰恭拜。 徐王却不依,“父皇,那元良呢?可随臣一同前往?” “你脸大啊!?”赵玔愤然,可一想着毕竟是朝堂,于是深吸一口气,道:“赵元良另有他任,三郎你若是害怕,就别去了,朕不算你抗旨。” “儿臣……”徐王一张脸通红,看了看赵正,摇了摇头,“儿臣遵旨便是。” 太子与凉王同时抬头,看向了对方。太子甩了甩袖袍,转头道:“陛下,臣还有奏!” 赵玔眨了眨眼睛,两道热流自鼻孔喷出,“若是关于赵元良,就免奏吧。今日他的事,说得太多了。” “并非赵元良!”太子道:“陛下明鉴,西南三道兵力空虚,南诏士气正盛。徐王年幼,军阵经验尚缺。此时为了压制南诏,当选调强硬且有阅历的主将。而凉王在河陇,对敌经验丰富,又能亲临前线督战,实乃皇室子侄楷模。若说此时徐王去西南,倒不如让凉王去。” 胜任不置可否,只是问道:“那河陇谁去?” 太子看了看徐王,“便是三弟去便可。河陇与吐蕃不共戴天,省了许多外事纷扰。加之河陇新军初成,左右武卫精锐善战。徐王便是有些许小错,在我大唐繁盛军力之下,也足以弥补。待西南局势稳定,需要功伐吐蕃时,再将凉王调入河陇,也不甚费时……” “万万不可!” 几乎与此同时,赵正与赵金玉一起开口。 自进了太极大殿,赵正的屁股便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蒲团。无论他人说什么,无论他人骂什么,弹劾他赵正什么,他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就在此时此刻,他站起了身,移步走到了太子身后。 “元良有话说?”圣人见原本心目中河陇第一接班人居然站出来了,暗道定也是觉得徐王不配,在场说话的都姓赵,可最有资格谈论河陇的,其实只有凉王与赵正。凉王身处焦点,不好当堂回话,但赵正作为河陇人河陇将令,他的话更能让大家信服。 “陛下明鉴!”赵正没有给赵金玉开口的机会,他今天说得太多。 徐王看了过来,“元良也认为本王不能去河陇么?” 赵正没有回答,只是道,“殿下,臣斗胆,请问殿下几个问题。” “元良请说。” “殿下可知,河陇几个州?” “凉州、鄯州、廓州、兰州、桃州、宕州、河州、临州。元良难不倒我,河陇共计七洲。” “殿下错了!除了殿下所说七洲之外,河陇仍有肃州、甘州、沙洲,尚在吐蕃手中。”赵正纠正,接着问道:“臣再问,河陇有民几何?丁口几何?” “这……”徐王顿时便被问住了。 于是赵正问赵硕:“凉王殿下可知?” “自然!”赵硕道:“河陇原本有民十一万户,四十三万口,丁口十六万。自移民后,河陇户口扩充至十九万六千户,口六十七万九千四百余,丁二十九万三千三百余。” 赵正点头,转而又问徐王,“徐王殿下,敢问你可知河陇粮田几何?年产粮几何?府库存粮又有几何?” “……” “左右武卫前线轮换,一次多少人?轮换时长又是多久?” “河陇新军,规模几何?河西下勇武军,包括夫奴有几何?不包括夫奴又有几何?吐谷浑高原,中勇武军据守哪座城池?城池有何特点?高原山地水文如何?青海湖水能否饮用?战时河西水源有几处?吐谷浑前线又有几处千岱……人口有多少?苏毗人几何?吐谷浑人又有几何?行军调达,能满足多少军士马匹补给?” 徐王张了张嘴,如同听闻天书。 赵正轻叹一口气,“臣最后一问,河陇新军团练,营正是谁?” “一个区区营正,本王又如何得知?” 太子看了他一眼,“乃本王曾经帐前中郎军队正,金阿贵。” “皇兄竟是知道?”徐王一脸不敢相信,太子摇了摇头,眼露怜爱道:“徐王啊,河陇军策你也是看过的。不说过目不忘,其中关键却是要牢记的。平凉的团练营可不仅仅是个团练营,团练营的营正,可不仅仅是小小的一个营正。元良所问,皆为关键,涉及河陇民生、军政,战时供应、兵员补充。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就算细数答不上来,大概的也该懂一些。可你竟是一问三不知……” “可这些,我到了河陇也能问啊!给我些时日,我定也能如次兄那般,了如指掌。” 赵正笑笑,转身面向圣人。 “臣说完了。” “这就完了?”徐王一脸茫然,看着赵正,去见他已退回朝列,坐在了蒲团上。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自己已是输给了凉王,一时间不能接受,当即便瘫坐在地,高喊:“臣不服!” “莫要咋呼!”赵玔压了压手掌,伸出食指虚点,脸上表情变换,又气又觉得好笑:“你呀你呀!平日里尽不学无术,只知逗鸟玩乐。元良一针见血,把你这臭毛病是暴露地一览无遗。河陇是何地啊?是长安门户,大唐命脉!是朝中众臣须时刻牢记在心的所在。你不仅一无所知,竟还厚颜无耻,还想要临时问询?哎,高隆盛,扶朕一把,扶朕一把……头疼……” 却听殿外一声如吼般的高喊:“陛下莫要生气!” 众臣回头,只见这大殿之外,一左一右来了两队舞娘,领衔之人,竟是一个穿着胡女舞衣的男子。众人定睛一看,尽皆失色。 却是营州都督康陆。 赵玔隔得远,一时有些眼拙,但听那声音似是耳熟,只是不服殿外那男子装扮。 康陆抬步入殿,行礼道:“臣,康陆,拜见陛下!” “小六啊!”赵玔一时微笑起来,“今日不是告假了么?怎做如此打扮?” 康陆走上前来,道:“臣原本也无甚大事,只是方才去了义母处,讨要了一身女装。听得太极殿仍在议政,臣便想着,今日是大朝会,原本就该欢欢乐乐,有些许事体,哪日朝会不能议?便去了乐司,着她们准备起来,为圣人与各位同僚献乐献舞……” “陛下!臣参……” 赵金玉扭头见了康陆,面色已是不善,此时又听他要在朝议时献舞,顿时恶从内腑起。当场便要参他一本着装不宜,喧闹朝堂。 “行行行了,别参了!”圣人连忙摆手,“安国公,今日原本就是大朝会。循祖例,也该是载歌载舞。朕免了你们当朝跳舞,那是因为嫌麻烦,卿家人等各个臃肿,少有几个身段好的,舞娘跳舞那是赏心悦目,你们跳舞,那是要人老命。康小六这舞姿朕是见过的,他想跳,那便让他跳就是……” “这……”连一直没说话的郑西元都看不下去了,“陛下……这朝议未完呢!” “郑相不必多言!”圣人道:“你们该要的人选如今都有了,今日朝议便到此为止,让小六与我们跳一段胡旋舞,助助兴。” 这胡旋舞赵正熟,在安西能天天看,便是乞力柔然,也说要跳上一段给他看,只是赵正嫌弃她一个国母给自己跳舞会招来非议,于是婉拒。但他还从未见过,朝堂上竟然能容一个大臣穿着女装当众跳舞。 简直匪夷所思。 但不得不说,康陆的身姿确实能硬能软,他原本便是胡人,夹杂在一群舞娘中跳起胡旋舞来,步伐轻盈矫健,带妆的面容竟隐隐还有一丝妩媚。 在场的老臣无不满脸通红,年纪轻轻的赵金玉也扛不住,捂着脸不敢看。 一曲舞毕,圣人开怀大笑,“小六这舞姿确实柔媚,朕便赏你黄金五十两。” “多谢陛下恩典!”康陆呵呵跪地,叩头谢恩。 这二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小恩小惠便赢得受恩者崇拜,别人不知道,赵正倒是从这中间看出了一些端倪。 满堂文武皆能预料,只有这哗众取宠的康陆,倒是不能小觑。还有这圣人,从他对自己与对康陆的态度来看,果然也是个极爱漂亮脸蛋的人物。他这身体亏虚,怕也和这爱好有关。 赵正看着面无表情的赵硕,赵硕感觉到了他询问的目光,于是也转过头来。 两人相视,默默无言。 康陆跳完了舞,便告退换了衣衫,回了太极殿,便就坐在了赵正与赵硕中间。宫中女官送来了茶点,他便端起茶,从圣人到众臣,挨个地敬,自来熟地如逛自家菜地。 赵正对他谈不上厌恶,但他这没有格尺的举动,让赵正不得不提高了警觉。暗道此人在圣人面前如此得宠,可看凉王、太子的表情,似乎又对他格外冷眼,看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日后须得小心提防。 朝会持续了一个半时辰,但再也没有议过有关朝堂事宜。圣人似乎有意降温,大臣们也不得不顺从他的意思,反正圣意已定,唯一的变数徐王还被赵正十几个问题直接问成了白痴。如今这局面,只能顺其自然。 退朝时,众臣仍旧山呼万岁。圣人自屏风后退出殿外,众臣便依品秩有序退出太极殿正门。 赵正扶着墙正自穿鞋,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苍宣侯稍候!” 赵正回头,却是内侍监高公公,于是拱手作礼,“高内侍有何指教?” 高隆盛道:“圣人有旨,传苍宣侯甘庭殿晋见!” …… 正文 217、第一次照面 , 凉王与赵金玉就在身边,原本赵硕打算散朝之后再凉王府设宴,让赵正与赵金玉好好地叙叙旧,没想到圣人传唤,这午食怕是吃不成了。 赵硕看了看天,道:“也不急这一刻,元良且去,圣人定有些话要同你讲,你须记得,该拿的拿,当仁不让。” 赵正便笑,“殿下怎知圣人是要赏我,而不是要罚我?” “他要罚你,你便是连着太极殿都走不出来。”赵金玉摆摆手,“圣人仁慈,朝议上未罚,散了朝便不会罚。他召见你,怕也是想问些安西事体。左右无事,我在永春门外等着你。” “既然安国公愿意等,那我也便等着就是。”赵硕想着凉王府如今只有一个达念在,此时一个人回府不太合适。 “殿下莫要叫我安国公了,金玉惭愧。” 赵硕笑笑,没有再做理会,他拍了拍赵正的肩膀,“早去早回。” 赵正点点头:“走了!” 甘庭殿在内殿,是圣人歇息的寝殿。左偏殿是御书房,一般只有青睐的臣子或是朝中重臣才有资格进入甘庭殿听训。高隆盛在前引路,赵正一路随他穿过外宫城门,眼前便促狭起来。内宫处处是花廊和流水,怪石与树林。偌大的一座皇宫,只有过了高高的皇城内墙,才能一窥全貌,但这内宫之中不似外殿,到处是雷池,不可轻易逾越。内宫的女官和侍婢多了起来,脂粉味道扑鼻,让赵正有些无所适从。 刚要到甘庭殿,却见撵道上一个华贵妇人领着奴婢迎面而来。高隆盛连忙招呼赵正:“皇后驾到,苍宣侯请路边垂拱肃立。” 赵正早听说大唐皇后雍容多姿,此时用眼角瞥了一眼,只见她绿裳华鬓,身材高挑,腰肢纤细。再一看,面妆柔和,绛唇朱额。一双杏眼,两条远山。 《最初进化》 原本以为大唐的皇后,自然便是太子与凉王的母亲。可知这一眼,赵正便知自己错了。这妇人不过三十出头,怎又能生出三十岁的凉王,三十四岁的太子?赵正也从未问起,凉王也从未与他说过。情知闹了笑话,赵正连忙拱手。 “高隆盛,这是何人?”皇后停了下来,问道。 高隆盛连忙回答:“回皇后,此乃上护军苍宣县侯,赵正赵元良!” “哦?你便是赵元良?”皇后似乎对赵正已是耳熟,此时听说面前这年轻貌美的男子便是赵正,一时来了兴趣,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果然如凉王所说,元良长了一副好皮囊。” 赵正最讨厌的便是别人评论他的长相,尤其像这种看热闹的评论,甚为恶心。长什么样赵正自己不能左右,说长得漂亮也好,长得妩媚也罢。自己是用性命,拼生死得到的这一切,他们不过是嫉妒。 “臣,赵正赵元良,见过皇后殿下。”赵正低着头,依礼数问好。 皇后却不打算放过,走近几步,“啧”了一声,道:“元良可比小六长得好看。圣人定也是这么觉着。” 赵正不想纠缠,道:“长得好看不过也只是一副皮囊,百年之后皮囊消去,都只能剩下一堆白骨。殿下,圣人召见,元良不能久留,就此告退。” 皇后没有阻拦,却道:“正好我也要去甘庭殿为圣上为汤药,元良,既然碰的巧,不如便同行罢!” “这……”高隆盛有些为难,外臣与皇后同行,这不合规矩。但那妇人却不容置疑,领着侍婢们先行一步,边走还边招手,“走啊,愣着作甚?” 赵正与高隆盛对视了一眼,高隆盛无奈轻声道:“苍宣侯便就跟上吧。” 赵正没脾气,这是内宫,只能与内宫妇人拉开距离,保持间隔。两行人一前一后进了甘庭殿,皇后便去了内厨预备药汤,赵正走了另一条道,去了御书房。 高隆盛入内禀告,赵正就站在屋外看那皇宫内大气磅礴的飞檐斗拱,正寻思着这木架构造,屋梁搭建的巧妙之处,却见一个人影出现在了眼前。 康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诶,苍宣侯?”康陆见了赵正,异乎寻常地热情,“圣人召见?” 赵正点头微笑,“是,琅琊侯也是?” “我与元良不一般。”康陆笑着说:“我乃是皇后义子,出入禁中不须通禀。我到甘庭殿来,是为圣人熬药的。” 赵正抬头望天,这康陆与太子差不多的年岁,居然是皇后的义子。也不知他与皇后,谁更大一些。 于是不无揶揄道:“康侯经营营州,想来也是杂事繁忙。一年到头也难得回长安一趟,一回长安便鞍前马后,此等孝心,元良敬佩。” “赵侯你这是在讽刺我啊!”康陆并不愚笨,听出赵正说话语气用词虽然客气,但听着就是在调侃,可他却不恼怒,只是微笑,“苍宣侯不知。我原本乃雁门杂奴,连名字都没有,受义父康同收养才有了姓氏。后来义父战死,承蒙圣人皇后照拂,才致有了今日之地位。我虽知皇后年岁不及我大,但他们与我,等同再造。我康小六怎能不知恩图报?眼下不过是熬一碗汤药,又何足挂齿?” 赵正端着手,呵呵地笑,“康侯大义,大孝!” “不敢,高隆盛来了,我先走。有空再聊!”康陆呶了呶嘴,赵正回头,果然见高隆盛已经迈出了上书房的门槛,“宣苍宣侯晋见!” 赵正回过头,朝康陆颔首,“康侯,来日方长,日后定要讨教。” “好说,我这些时日都在长安。对了,中和节香积寺外有诗会,元良去吗?” 赵正点点头,“大概是要去的。” “等你!”康陆没有废话,眨了眨眼,扬了扬眉毛,便自而去。赵正回过神来,暗自摇了摇头,这丫正唐版安禄山啊? “苍宣侯!”高隆盛见赵正表情古怪,忍不住提醒,“圣人等着呢!” “是。”赵正伸手,“请内侍监领路。” …… 达念坐着车,到东市坊买了一条羊腿,又要了一些花椒、胡椒等调料,就着凉王府的灶间锅具,趁着大朝会的空当,炖了一锅西北味道的羊汤。凉王拨了两个婢女给她,三人便烧火的烧火,备菜的备菜。那火烧得旺,羊汤炖的时辰也够,揭开锅盖,便见汤色雪白,羊肉软烂,正在汤中咕咕跳动。达念盛起一小碗尝了尝,只是缺了些咸盐,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打了补丁的布袋子,抓了一把投入了汤中。 婢女见状奇怪,便问道:“主家,这袋子怎地破了?王府内尚有几条盐袋子,奴婢去取了,主家换了吧。” 达念轻轻一笑,“不用。这是我夫君送给我的,王府的盐袋子再好,我也用不上。” 婢女们便笑了起来,“原是定情信物,是奴婢唐突了。” 达念见她二人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长相姣好,面容清纯。一时间便想起当初在吐谷浑遇见赵正时,自己也是这般年岁。那时她穿着到处漏风的暖袍,在松林间捡拾着红松孤,心中想着的是久病在床的阿爹,脸上大概也如他们一般笑得灿烂。 那时元良从松林中出来,骑着高大的焉耆战马,面上还覆着甲具。他将自己抓上了马,温柔的声音就贴在耳边,回想起来,彷佛就在昨日。 “坐好。” 那时可害怕了,但元郎身上充满了不容置疑和不能拒绝的力量。就是那日,他拿出了这个盐袋子。它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只布袋,但在达念的心中,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达念嘴角抿着笑,拿着锅铲在炖锅中搅动,“汤得了,殿下和元郎回来了么?” “还未回府呢!方才我去问过门房了,说是圣人召见苍宣侯,怕是还要等些时辰。” 达念便蹲下撤去柴火,婢女们上来帮忙,被她制止了,这些活,她在平凉每日都做。如今到了长安,没道理就要养尊处优。 达念拿出了两串钱,递到了她们的手中,“既然还要等些时辰,那这汤便就先慢火煨着,这两串钱你们拿去,上街买些好吃的。” “这怎么使得?”婢女们连忙摇头,“若是让姆妈知道了,非得打我们鞭子不可。” 达念十分喜欢这两个丫头,想着既然或许元郎要在长安久留,不如便留下她们。日后买了屋宅,身边也有两个可信的亲随,处置家中大小事务,也得心应手。便是问王府姆妈要了她们,也未尝不可,实在不行,就让元郎去与凉王讨要。 于是便道:“你们已拨付与我差遣,你二人喊我一声主家,便也知眼下我能做得了你二人的主。拿着钱去就是了,姆妈那我担着。” “那……”婢女们受宠若惊,齐齐矮生道谢,“多谢主家照拂,可这钱。” “拿着吧!”达念把钱塞到了她们的手里,挥了挥手,“去吧!” 都是十五六岁的活泼少女,原本在长安府中,主人与主母都不在,她们全凭姆妈节制。凉王在河陇花钱如流水,长安府中仆人们平时的例钱也是应省尽省。堂堂一个凉王府,仆役们三、四年未添新衣,手中哪里还有余钱。 眼看达念每人给了一串钱,两个婢女怎能不感动。于是纷纷大礼拜谢,拿着钱欢天喜地出门去了。 达念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听闻门房来报,说是凉王与苍宣侯都回来了。达念顾不上脸上身上还有烟火色,连忙跑出了门,到外院迎接。远远却看着赵金玉也一块来了,达念迎上前问好,赵正拉着她的手,身边凉王笑问:“弟嫂这是做什么好吃的了?” 达念一时局促,抹了抹鬓角:“殿下怎知我做了羊汤?” “哈哈哈哈……”三个男人同时笑了起来,赵金玉道:“嫂嫂一身烟尘,是刚从灶间出来吧?” 达念道:“原是用上好的羊腿炖了锅羊汤,给殿下和元郎驱寒。不想金玉也来了……” “那是不欢迎我了?”赵金玉换了身便服,连语气都变得不一样了,他在平凉时就最喜欢逗达念,这女子细声细气的,经逗,一逗便脸色通红。 赵金玉侧着身,对着府门外,“那我走?” “不……”达念见赵金玉要走,顿时就慌了,他拉着赵正,“元郎……” “你就别逗她了成吗?”赵正气笑了,一把拉着赵金玉的袖袍,“走了,去喝羊汤。” “嫂嫂还是一如既往啊……哈哈哈哈……”赵金玉的脸上堆满了笑,这与他在朝堂激昂陈词时又不一样,赵正看着心里甚慰,那熟悉的赵金玉又回来了。 赵硕命人打了三瓮酒,便就在赵正的屋内,三人分坐,就着撒了芫荽葱花胡椒花椒的羊汤羊肉,一边喝酒一边聊圣人召见的事。 赵正便把在甘庭殿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将了出来。 原来圣人单独召见他,是想安抚一番。在朝堂上,御史台上的参表,把个本该受赏的赵元良批地是分文不值。作为朝堂的大家长,圣人虽然将了他的散衔,那也不过是为了堵住其他人的嘴。该安抚还是要安抚的,毕竟收复安西之功,大唐想了几十年。 赵正一如既往地能说会道,圣人要听什么,他便说什么。从漠北的安戎军之战到与回鹘左部的龃龉化解,再到庭州铁兰军的布局,到铁门关的水淹关城,再到赵吉利、梁珅引兵断绝上约茹补给的事,原原本本,竹筒倒豆一般全倒了个干净。 只是隐瞒了与乞力柔然的一段往事,这事说出来,怕不是要震惊圣人一整年。 而关于安西治理,赵正则着重从剿匪、开通上路、暗渠挖掘、移民垦荒为主。澹化了铸币发饷,盘活安西经济内需的一系列事体。自己的军功可以缓表,但弟兄们的功劳不能埋没。为大唐稳定安西的经济可以大说特说,但敲诈下约茹、剿匪发财、收客商保护费这种事能不说尽量不说。 有些事,自己知道,圣人也知道。但是拿出来说事,便会落下个张牙舞爪,炫耀无度的印象。 毕竟上不得台面,圣人从别人嘴里知道这细节,不过是感叹一番赵元良也忒能搜刮了。要是从赵正嘴里听到,大概就会变成这赵元良也忒不厚道了,贪得无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等等等等…… 正文 218、阴阳两面,物极必反 “你这般与圣人说话,圣人定是爱听的。” 凉王了解自己的阿爷,早年间杀孽太重,如今就喜欢听些好听的。听说这两年有了些钱,便在各地广修佛寺,大办法事,超度数以百千万计死伤百姓与士卒。赵正安民抚民有功,给安西带去了安稳与怀柔,他又怎能不高兴? “说罢,赏了你什么?”赵金玉一直等着赵正开口,可他却偏偏一路上卖关子。直到此时此刻,赵正方才笑着说道:“你们不都知道了么?圣人要把我留在长安修兴庆宫。地址都选好了,就在城东北,今年规划,明年动工。” “城外?” “长安城内哪里还有地方修宫宇?”赵正道:“太极宫地势低,夏天闷热异常,对圣人的病十分有碍。选定的城东北地势稍高,而且是龙武军的驻地,民少田地少,适合营建宫殿。” 赵硕笑笑,“你真打算去修这兴庆宫啊?修宫殿可不比一般筑城,材料、人力调配相当繁琐,没个两年可修不成。你不回凉州,河陇怎么办?” 赵正道:“因为南诏吃了败仗,河陇也不得不暂停下来等待时机。左右还没到用兵的时候,我这刚跑完安西,不得休息个一两年?况且河陇新军殿下不是让梁珅去带了么?我若是去了河陇,与抢饭碗有什么区别?而且这兴庆宫我也只是督造,至于圣人想什么,我是真猜测不到。” “看把你能的!”赵金玉吃吃吃地笑了起来,说道:“圣人如今不知道要把你放在何处,又或者是想借着修兴庆宫的名义,让你攒攒人脉。你赵元良在河陇安西风生水起,可在长安,还仍旧是个传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眼下是为了凉王呆在长安,河陇暂息兵戈,等日后时机成熟,你怕是就要远征吐蕃。若是顺利,再回来时,你就登天了。” 他看了一眼凉王,意犹未尽。赵硕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神,于是放下酒碗,“安国公不愧是元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族兄弟,尽捡好听的说。眼下就我们三人,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就是。” “哪里哪里。”赵金玉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在殿下面前,我哪里藏得住。” 赵硕轻哼了一声,对赵正道:“圣人耍的是平衡,把你留在长安,是因为你屡立奇功。河陇军策出自元良,河陇新军亦是依元良的蓝图打造,其精锐玄甲军趋于成军。元良在河陇新军的眼里,甚至比我还要更胜一筹。河陇民政初开,各地开渠靠的也是元良的图纸。平凉在河陇,是万人景仰的存在。太平仓的设立,在各地广受好评。这些,也都是元良的功劳……” “凉王抬举了。”赵正不敢独自居功,没有凉王的扶持与鼎力相助,就算有再好的点子他也施展不开。如今听他如是说着,竟是把这些功劳全推到了自己的身上。 赵硕摆了摆手,道:“元良这两年远离河陇,去了安西。可又知河陇百姓是如何评论的?” 赵正摇头,赵硕道:“元良安西一仗击溃约茹,河陇军民无不欢欣鼓舞。坊间皆道,平凉赵正赵元良,实乃天将下凡,真神人也!便是我这个凉王,在元良面前也毫无颜色,暗澹无光。” 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赵正的肩膀,“元良啊,这才是症结所在!你当圣人真是傻子?任由御史台参你六大罪状而不明白其中道理?你去河陇,河陇必兴。来日远征高原,吐蕃必败。你不去河陇,河陇凉王赵硕安枕无忧,进可攻退可守,不断澹化你赵元良的影响。二者皆为利,他不过只是顺水推舟。甚至比起让你去河陇,把你关在长安,才是最稳妥的选择。所谓督造兴庆宫,不过只是个幌子。元良,在圣人眼中,你就快要功高震主了……” 赵硕一口气说完,又舀了一碗酒,自顾自地咕冬咕冬灌下。 这番话,赵正如醍醐灌顶。 景中叛乱,便是先例。一个地方将领威望太过隆盛,对中央来说,就是灾难。要不然如今大唐镇守各地的不是郡王便是亲王,朝堂中都没几个皇室子弟,其中原因不言自明。听从中央的十六卫连框架都不要了,直接下沉各边,一来是因为他们善战,二来也是为了防止各藩镇作乱。 赵正若是回了河陇,领受河陇节度使之职,吐蕃在且尚好,吐蕃一旦被灭,那掌握了河陇、安西军政的赵正,下场又能好到哪去?难免不被朝廷猜忌,最后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 三人端起碗,碰在了一处。赵硕道:“我原本也未想到这一层,直到在宫门外等元良时,安国公与我说的一句话。” 赵正看向了赵金玉,赵金玉眨了眨眼睛,说道:“安郡王曾言,物极必反,赵正赵元良元良是个特别需要注意的人物。” “此话怎讲?”赵正吃了一惊,却听赵硕哈哈大笑,“我也是这么问的。” 赵金玉道:“赵正赵元良,天赋异禀,无往不利。身具祥瑞,数次大难不死,御下又剑走偏锋,所部忠心不二,平凉众将又各个能征善战,安西军事,原本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但赵元良去了,只三个月便全境海清河晏。从古至今能有如此福报的,都是帝王之姿。” 赵硕点头,指着赵正,“就这一句谶语,圣人杀你一万次都不带皱一回眉头。还记得你送回来的吐蕃千总吗?叫那个……” “曲贡!”赵正被安郡王几句胡言乱语就定了位,心中当然十分不快,于是面无表情地道,“他如今在何处?” “新军弓马教头。”赵硕道:“咱就说一句,被你赵元良看上的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过你的手掌。你这不是天将之姿,又是什么?” 赵正端起手,看着二人,“你们都说得对,尤其是殿下,说得极好。但是照你们这么说,吐蕃还打不打?” “当然得打。”赵硕道:“不过元良没去成河陇,怕是吐蕃之战,你也去不了了。我前日进宫,圣人亲口对我说,河陇与吐蕃,不比剑南与吐蕃,想要让剑南无虞,河陇必当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元良,唐蕃大战你只能看着了!原本我想着,若是我去了剑南,你去了河陇。我们南北夹击,必定事半功倍。就算剑南是个圈套,我也在所不惜。虽然元良一直声称不是带兵打仗之人,但我知元良之才。元良在河陇打得越狠,我在剑南就越是安全。可最终圣人选择了最为稳妥的方式,而我,也失去了元良这只臂膀……说起来,元良难受,我比元良更是难受。你我虽曾是属级关系,但在我心中,元良亲若手足……” 他端起碗,“若是有朝一日河陇有难,还望元良莫要太过计较,及时援手较妥。” “殿下多虑了!”赵正被赵硕的话感动,心中的怨气顿时消了大半,此时听他对河陇似乎有些悲观,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殿下在河陇经营的这几年,户口大增,军力大涨。而反观吐蕃,象雄被钳制在大小勃律,约茹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有战,唐军必胜无疑。” “希望如此吧。”赵硕点点头,“来,不说了,喝酒!” 三人从中午一直喝到了下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赵金玉喝得大醉,被人扶回了安国公府。凉王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儿,也回了自己的房内,吩咐下人不要打扰,一觉便睡了过去。 只留下了赵正,对着一桌残羹剩饭默默发呆。 圣人放了他一只硕大的鸽子。在上书房时,那圣人说好须得等平定南诏风波,剑南黔中等地安稳下来之后,河陇才会用兵。他让自己安心在长安修缮宫殿,届时河陇南征高原,便要委以重任。 可是听凉王的意思,貌似他回了凉州,就要开始布置与吐蕃大战的事宜。 赵正到底还是更信凉王一些,他也没必要在这事上骗自己。赵正是领兵打仗的人,他知道此时的确就是攻伐吐蕃的最好时机。至于兵少将寡的南诏,其实根本算不上威胁。只要河陇大军连胜,南诏自然顺服,不敢生出二心。 可便就是这百年一遇的良机,赵正却没有份。 不是他想多挣军功,他的军功已经快要到顶。他想的是河陇的新军,凉王赵硕与平凉众将。一旦凉王决定动手,那领兵冲阵的,必定就是平凉系的将领。赵大柱、胡三大、朗多秦、赵二娃、周大丁、周富贵,还有亲平凉亲赵正的那些弟兄,比如梁珅、段柴、赫连云天等等等等。 甚至还有金阿贵。 这是赵正的全部心血,也是赵正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家里的几个女子之外的最大牵挂。一旦有所闪失,不仅凉王功败垂成,他赵正也是血本无归。 会有闪失吗? 赵正捻起一块啃过的羊骨,放进了嘴里。大概不会,是自己多心了。 吐蕃还剩什么?除了高原,他们一无所有。就算吐谷浑全民皆兵,中勇武军最多也就两、三万人能战。而河陇兵精粮足,在祁连山演训的新军三万,加驻守鄯州的左武卫一万,以及各州府军两万,合兵七万余,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们。 此时开战,不说百分百,那胜率也有九成九。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安西新军眼下并不具备高强度的攻坚能力,还须时日锻炼。若是战事往后再拖一年,情况将大为改观。不过此战赵吉利只要拉住象雄,不让他们回援,对攻伐吐蕃的战局其实也无伤大雅。 “元良……你怎还在啃这没有肉的骨头?” 达念一进门,就看见赵正魔怔了一般,眼神呆滞,神情担忧。 赵正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还在嘬着一块冰凉的肉骨头,于是丢下,叹了一口气,道:“阿念,圣人赏了我一座宅子,就在城外近郊。我们明日便搬去吧。” “与殿下说了么?我看他醉了,不能不说就走吧?” 赵正点头,起身拉着她道:“我已说过了,凉王还送了我们两辆车,几个仆役。回头你去找姆妈要人便是。” “那……那我还能再要两个婢女么?”达念小心翼翼地问。赵正笑了笑,“婢女而已,我们又不是买不起。你想要几个,我便买几个。” 达念也笑了起来,“哪需要那么多,有两个就足矣。” “是嫦儿与月儿吧,那行吧,明日我去和殿下说。”赵正知道达念性格,他喜欢的女子也定是如她一般温柔懂事。往后他要往工地上跑,达念一个人在家,有两个性格相近,脾气相投的侍女陪着,也不会无聊。只是等再过一段时日,天气暖和起来,他还要把周家姐妹与瑞儿玲珑接来长安。 原本他不想,这背井离乡的,周盈两姐妹也不一定想来。但今天听了凉王的话,他觉得还是接来比较稳妥。圣人疑心甚重,有家卷在,便能消除这让人十分不舒服的误会。还有朗多秦,他是不愿意与中勇武军对阵的,在凉王手下也没甚大用还容易引起旁人的误解。便就让他也一道来长安。 赵正其实是有些灰心的,左右河陇之战自己拢不近边,那便就在长安快快乐乐,做个富家翁又有何不可。长安不仅有赵金玉,还有琳儿。除了吉利兄弟几个仍在征战让赵正担心之外,其余的事,都已不算大事。 就算凉王担心吐蕃侥幸能占些便宜,但就这总体形势来看,他们总不能冲到凉州,去把平凉也端了,那也太不把凉王放在眼里了。 达念听说赵正同意了,又知道瑞儿与玲珑也要来长安,顿时雀跃。可出了门没多久,她又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 “元良,嫦儿与月儿还未回来。” “姑娘家逛街原本就麻烦,离宵禁还有一个多时辰呢,不慌。” “可她们都出去许久了,我担心。” 赵正笑道:“这是长安,天子脚下。你担心甚?” 达念摇头,“我不放心,我想去看看。” 赵正没法,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正文 219、你们这群误事的蠢货! 圣人赐的宅子其实是一处庄园,在长安城的东南角,靠近沣河与渭水的接流处。此地原本就是皇家庄园,庄户多为皇室耕种。景中叛乱时,叛军一度攻陷长安以东三百里的潼关,在广袤肥沃的关中平原上烧杀抢掠,兵临长安城下。赵室越过长安南面的秦岭入蜀,但长安城内遭到破坏,大批士族阶层被屠杀,皇室庄园也付之一炬。 兴庆帝还都后,一面恢复民生,一面整顿关防。城外大片的土地和庄园分赏给有功之臣,唯留东南一角,赐给了众皇子和公主。赵硕就蕃之后,把属于自己的庄园作价二十万贯卖了出去,而赐给赵正的宅子,就在这片庄园的下游,更靠近渭沣合流之处。 此处因是常年河流冲刷,又有候鸟栖息,是以土地相对来说较为肥沃,只是距离长安城仍有些距离,虽是易活庄稼,但稍有偏僻。不过赵正喜欢,它远离都市喧嚣,又能领略平凉不曾有的关中风貌,远比一日到晚闻着城内马粪味道要强上不少。 马车从长安城出来,在官道上跑了两个时辰,穿过一望无际的麦田。往南能看见高耸入云的秦岭,耳边除了车轮滚滚的声响,还能清晰地听见渭水激浪拍岸的声响。 春雾从河面弥漫上来,达念望着满眼的葱绿,眼中抑制不住地欣喜。琳儿抱着赵正的手臂,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元良哥哥,我能与你们一同住在庄上么?” “不行。”赵正掰开一只胡饼,接过嫦儿端来的一碗刚热好的奶,一并交给了琳儿,“金玉不会同意的。” 琳儿瘪着嘴,望着达念,谄媚地笑:“嫂嫂,我不听兄长的,我听你的,你说行不行?” 达念笑笑,“当然可以,只是县主你再过两年就要说人家了。在庄上小住可以,只是不能长住。” “我才不要当什么县主,我想回平凉。”琳儿道:“况且十四岁就要定亲,平凉女子都没那么早的。为什么做了县主那么小就要说人家?若是说个兄长这般又长得好看又有本事的倒是无妨,可万一是长安城里哪个纨绔,那我还不如寻根麻绳,吊死在房梁上。” “胡说八道。”赵正伸手,在琳儿的鼻子上刮了下去,“长安哪有那么多的纨绔,前些年打仗,把纨绔都打没了。” “那是兄长离长安太远,不知都城内的人家都是怎样的。就像庆国公家的郎君,一个个不学无术,只知逗鸟打闹,在课堂上都比不过我一个女子,更不如怂娃他们。嫁给这样的人,我宁愿去死。兄长,你回头与金玉哥哥说说吧,别让我那般早定亲嫁人。” “那轮不上你金玉哥哥,等你上了十四岁,怕是媒人都要踩塌你家安国公府。”赵正打量着面前的琳儿,这女子是越长越漂亮了,当初在平凉时,还不过是个流着鼻涕,散乱着头发、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儿。可如今再看,面容上依稀能看见宽叔宽婶的影子,既有宽叔的英气,又有宽婶的眉眼,再过几年出落大方,脸长开了,未必不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也不知要便宜哪家纨绔。 咱们平凉,就爱出长得好看的。 真是冤孽。 六年了…… 赵正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望着面前奔腾的河水,一时间便想起了大通河来。不知不觉,来到这个世界已是第六个年头了。这六年中,他看到了很多事,认识了很多人。身上添了几处伤,肩上多了几口人。 只是和做梦一般,不像是真的。 薄薄的雾气轻轻萦绕在自己的脸上,天空中的太阳有了眉目,懒洋洋地挥洒着温暖的阳光。漫无目的,让人感觉不到心安。彷佛与这阳光一般,赵正忽然失去了目标。他被圣人召到长安,却真的要在这丛山奔流中重复着在平凉做过的一切? 开渠,垦荒,腌皮蛋? 赵正咀嚼着嘴里的胡饼,形同嚼蜡。奶水的味道充盈着鼻腔,让赵正慢慢地皱起了眉头来。 他站起身,转身就走。 达念见赵正神色有些失落,不知发生了何事。方才还有说有笑,怎地忽然就不对了? “元郎,你吃好了?” “嗯,走吧,出太阳了。”赵正回头道:“我们去收拾我们的窝。” 长安的勋贵,在城外大多有自己的庄园,但说要住在庄上,也只有农忙时分偶尔为之。要么便是出城散心,寻庄上一个住处。像赵正这般舍了都城,宁愿长居庄园的,几乎没有。而让赵正没有想到的是,便是庄上的农户,也没有把他这个主家放在眼里。 消息原本昨日就已经传到了庄上,可马车进了庄,却不见有人迎接。偌大一座庄园,十几座房屋,四五进门第。庄门敞开,几口老妇坐在庄内的树林边,纳着鞋底扯着闲篇,赵正入内,众人只瞥了一眼,便接着旁若无人,扭头去做其他事。 “你们……” 赵正拉住了要上前质问的嫦儿,回头给达念和琳儿使了个眼色,“我们自己走走。” 琳儿面色不善,“这帮杀才,竟是目无尊上。” 赵正笑了笑,道:“我不过新贵,而他们是常年为皇家耕作的佣农。俗话说宰相门房三品官,看不起我也正常。” 月儿则撇嘴道:“呸,不过只是农户,神气什么?若是凉王殿下的庄农,嫦儿姐姐就能治了她们!” “月儿!”达念摇了摇头,“我们原本也是农户,月儿莫要胡言乱语。” 赵正却想得开,“你家凉王连庄园都卖了,哪里还有什么庄农。日后进出,可得慎言。你也不想这庄上有人说我们是仗着凉王殿下,行狐假虎威的事吧?” 月儿满脸通红,低头认错,“是,家主。” 几人徜徉入庄,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身后几个老妪眼瞧着他们走远,纷纷不屑。 “不过是个侯爷,神气什么?” “就是,当年长公主来庄上小住,对我们还不是客客气气的。要不是这战乱,这良淄庄园哪轮得到一个侯爵耀武扬威?呸!” “你可小声点说话,若是让侯爷听了去,看不打你板子?” “我还不伺候呢!老婆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都小着点声吧!这苍宣侯也不过就是来看看而已,看不过眼他就走了。回头往长安城里一住,怕是再也不会来了。” “我听说他是从凉州那块来的?怎么看着也不像是个正经勋贵,脸黑的跟碳似的,还有他身后,是他夫人吧?啧啧啧,看那穿着打扮,还不如跟着的那两个丫头。不过那小娘子看来身份挺显贵的,也不知是哪家娘子。倒是与我侄儿挺配的,老姐姐们,回头替我打听打听?” “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小娘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你瞧她身上穿着的,是缎!你个蠢妪!啧啧啧……” 一条小奶狗从角落里跑了出来,站在这群老妇面前踌躇犹豫了一会,想了想,扭头顺着原路跑了回去。 赵正打了几年仗,一时以为自己中了埋伏。左顾右盼之下,才发现前面两进门后,有一座主宅。只是那宅子看似占地颇大,左右几处厢房却像是住了人。厢房外原本有飞廊,看痕迹还有水塘,有花圃。可此时却长满了荒草,那人高的蒿草挤在墙根,侵蚀着墙体,让那斑驳的墙也处处裂纹,破败不堪。 那水塘中污泥肉眼可见,塘边一只蟾蜍,瞪着两只眼,望着几个不速之客。 赵正的眉头越皱越深,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宅子。那宅院中横七竖八扯了几根绳索,或搭或挂,晾满了衣服和被褥。 嫦儿与月儿去查看了一番,回来便脸上带着不忿。嫦儿道:“家主,夫人。这宅子厢房都被人霸占了,屋内污秽不堪,住不得人。要不,还是回长安城,雇上些人打扫打扫吧。” “我们不就是人么!”赵正心说我信了你的邪,方才还和风悦色的脸上,顿时就变了。雇他娘什么人,几间屋子都收拾不出来,老夫如何带兵打仗?看不起人没事,往后有的是时间好好调教。霸占着我的窝,那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他抬步推开东厢房的一间房门,只见屋内乱七八糟,堆了一些杂物。显然把这当成了一座仓库,这库房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小到幼儿玩物,大到桌椅胡凳,甚至还有一只打谷子的木桶,两卷晒谷子的藤垫。 达念和琳儿进了另一间,还没进门,便闻见了一股浓烈的尿骚味。琳儿捂着口鼻,皱着眉头一眼就看见这屋内全是马桶,顿时忍不住,破口骂道:“这群狗奴简直欺人太甚!” 达念的脸上也不太好看,但她没有吭声,只是提起一只桶丢在了门外的空地上。然后转身,提起了另一只。 “嫂嫂……还是雇人来吧。” 达念道:“无妨,不过几只桶而已。丢出去便是。” “可你丢了这些桶,这屋子也住不了人啊!” 达念打量了一番,道:“这屋子其实并不老,你看这柱子,漆色都还新。这屋墙上的白灰,虽有些污渍,但也不旧,显是不久前才翻修过了的。他们把马桶堆放在这屋内,我们清出去便是。打开门窗通通风,味道就散了。”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整个冬天都没有打开的窗户,顿时一阵芬芳扑鼻而来。 “琳儿你看,这窗外原本是个花圃,视野也好,收拾出来定是不错。” 达念是个脾气十分柔和的女人,若是周春在,她定是要大发雷霆的。琳儿气不过,便想去找赵正,却听隔壁“砰”一声,两个女人便吓了一跳,侧头一看,赵正竟是一脚将墙都踹穿了。 嫦儿和月儿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夫人,家主发怒了。” 却见灰雾腾起,赵正从倒塌的墙后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片物事,脸上写满了震怒。 “这是何物?”琳儿盯着赵正手上那像布片又不是布片的东西看了看,回头望向了达念。 达念一时脸红到了脖子根,连忙走上去,抢过赵正手里的东西,“元良,你先出去吧,这屋子我来收拾。” 赵正一言不发,扭头出了房门。 “家主,我们帮您。” 嫦儿和月儿吐了吐舌头,连忙也跟了出去,然后听见外面听令哐啷的一阵响,不一会儿,便传来一阵烟火的气息。 赵正点燃了空地上的杂物,嫦儿和月儿捆起束膊,帮着他将隔壁屋内的乱七八糟的破烂玩意儿都往火堆里扔。 达念把从赵正手里夺过来的物事丢进了马桶里,也往火里扔了过去。 “嫂嫂,那到底是个甚?” 达念望着她,道:“用过的月事带,你也快要用上了。” 琳儿顿时也脸红了起来,难怪元良兄长如此气急败坏。 这不晦气么! 烟火顿起,便冲天而去。庄上立时沸腾了起来,十几个庄农闻风,还以为是走了水。顾不上怠慢,纷纷赶到了主宅,他们手里提着桶子,端着盆子,才一进门,却看见赵正正抱着一床被褥,往火里扔去。 嫦儿和月儿也在收拾着宅子外挂着的衣物,团成一坨,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中丢。 方才还拉闲篇打趣的几个老妪顿时遭不住,哭着喊着要扑上前来,被月儿一把拦住,“你等老奴,为何如此失态?” “那是我们今晨晾晒的被褥和衣物,侯爷烧了它们,我们穿甚,盖甚啊……造孽啊……” 赵正冷眼看了过来,原来你们还知道我是侯爷? 几个庄农面面相觑,见赵正那眼神里充满了杀气,凌厉如刀。那黢黑的面庞,更是怒意正盛,虽一言不发,却又狠厉威严。举手投足之间,似有千军万马的征伐气息,那身姿转动,似乎一言不合,便是要杀人放火。 这哪是个新贵,分明活脱脱就是个杀人如麻的侩子手。 “这侯爷打过仗?” “听说是凉州来到。” “我怎不知?” “昨日你去长安城了,令到时你又不在。” “可是苍宣侯?” “好像……好像是吧……” “哎!你们这群蠢厮!此乃上护军,安西都护!水淹铁门关万余人,领八百铁骑破敌十八寨,杀吐蕃约茹十万之众者!在龟兹剿匪,以匪尸筑成京观,致千里大漠匪声绝迹……诶!你们这群误事的蠢货!” …… 正文 220、你说是就是吧 , 便如村有村长,里有里正,良淄庄上也有庄头。 老庄头叫许青,年轻时就是皇家庄户,后来战乱时被强征去了潼关,一仗下来丢了条胳膊得以保全了小命。皇家庄户消息也算灵通,不等叛军攻入关中,便早走了一步入了川蜀。再后来兴庆帝自秦岭北伐而出,他又带着庄户们返回了长安。 不说人有多大本事,但眼力劲极好。既有从军的经验,又有识人的本事。一听凉州来的一个侯爵,不用多想,便就知道是苍宣县侯赵元良。 毕竟凉州不过巴掌般大的地方,少有的几个勋贵,巴掌数都能数万。这几年凉州只出了个苍宣侯,不是他又能是谁? 这赵元良何许人也?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安西都护,武勋上护军。便就是在长安,眼下这等勋贵也是不常见的。大唐能征善战者众,但前五十年战死一大批,老死一大批。到了兴庆年间,青黄不接,各府无可用之兵,朝中无可带兵之人。这便是大唐的窘境,而年轻人中如苍宣侯这般耀眼者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屈指可数的。 许庄头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便一把拉扯自家那哭喊的婆子,左右开弓,“啪啪”几个耳光扇将了上去。 “瞎了你的狗眼!吃了这么多年的皇粮,竟是连苍宣侯都识得。你是嫌夫祸太少,要闹个满门抄斩不成?” 那哭的最凶的老婆子被几个耳光直扇得眼冒金星,顿时便就愣住了。许庄头还不解恨,一脚将那婆子踹翻在地,“带着你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姊姊妹妹滚回去,该纳鞋底纳鞋底,少在跟前凑热闹。莫说是烧了你的衣裳,便是把你丢那火里,也赔不起这罪责。” 那动静忒大,女人们顿时呜呜咽咽起来,害怕庄头教训,却又舍不得那些被赵正烧掉的衣物被褥,哭又不敢哭得太大声,心里虽然不服,可脚下却也不敢停留,一步三回头,看看赵正,看看庄头。却见那许庄头扬起手掌,口中恶狠狠地骂:“愣着干甚,赶紧准备飧食去。晚上杀羊,谁家拖后腿,看主家怎么处置!” 月儿见那许庄头威风凛凛,一时不屑,转头一边往火里丢着衣物布料一边嘀咕,“装的什么狐假虎威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赵正不置可否,见那许庄头把人群都驱散了,又搬来了一张胡登,用空着的一只衣袖使劲地擦,末了,才递到赵正的面前,弯腰道:“侯爷,是我们怠慢了,不知侯爷今日就来,有些物事也没有准备。侯爷你暂且坐着晒晒太阳,等这烧完了,我在让人来打扫。” “不必。”赵正摆了摆手,道:“既是身体有碍,庄头就不用如此殷勤了。你只需将庄上的账册、民册、田册等拿来过目就是。” “是是是,臣便这就去拿。”许庄头抹了一头的冷汗,转身麻溜小跑,到了自己屋子里翻箱倒柜,将赵正说过的,没说过的簿册一股脑地全搬了出来,用一只箩筐装了,吩咐自己家的傻儿子一道抬了过来。 “这是犬子,单名一个聪字。”许青有些局促,指了指一旁立着,直望着赵正嘿嘿傻笑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年轻介绍道。赵正坐在胡登上,一边拿起账册,一边瞅了一眼。名字取得倒充满美好的意愿,只是这五大三粗,看上去不大聪明的样子确实也是物极必反了属于是。 赵正点了点头,随手翻了几页。 许庄头便接着道:“良淄庄上钱项进款主要是皇家拨付,兴庆元年始,每年每人十贯钱的例俸,一年大约是四千五百贯。除例俸之外,另有农具、种子采买费用,每年是六百贯。另外还有圈养牛羊马匹的费用,另有拨付。都一一记录在册。” “粮呢?”赵正看那账册笔迹工整,字迹清晰,一笔一划十分用功。账目粗算合理,笔迹新旧不匀,不似临时作假。于是将账册交给达念,又拿起了田册。 “良淄这几年没有主家,除留口粮外,其余产粮系数捐了皇仓……”许青见赵正看得认真,脸上尴尬地笑了笑,说:“而且每年产粮也没有个定数,这田册上记录的田亩数量也不是个准数。有些地如今不在我们良淄手中,账面与实际倒是有些出入。” “怎么还有田不在你们手中的?这上面录的是一千七百亩,那实际呢?” “实际只有……只有八百亩。” “嘶……”赵正身体略为后仰,“八百亩地,亩产多少?给个均数!” “大概,大概二百来斤。” “具体些。” “二百三十斤。” “那每年交多少?” “多的时候十五六万斤,少的时候十二三万斤……” 赵正抬起头,望着他。 你逗我玩呢?八百亩地,亩产二百三十斤,总产也不过十九万斤,撑死了二十万斤。一年就要交十几万斤,剩下六七八万斤养活四百五十人? 人均一天三到四两? 喂猫都不够吧? “这不还有例俸么?省省吃也是够的。”许青笑得愈发尴尬,空着的一只袖筒子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赵正瞅着他的脸,你丫不是在唬我吧?方才他烧的那些被子褥子衣物,可不是一天吃三四两的人能买得起的。 在平凉,再穷的时候,大食堂里男丁们都有六两的量。 他转头看向了达念,达念仔仔细细地核对了账本,摇了摇头,没什么破绽。赵正心说这事还得周盈来,她熟。什么帐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来。可是她眼下不在,赵正又懒得去对账。看着和账本在写的时候就已经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查出差错来,除非专业审计。 “月儿!” “在,家主。” 赵正接过账本,递给了她,“坐车回长安,把账本给安国公过目,让他帮咱们看看,这账本写的都是些什么?若是有些个我不方便知道的,却让我知道了,我也该好想想怎么处置。” “安国公?”许庄头也吃了一惊。他不知赵正与安国公的关系,不说是他,就是月儿与嫦儿也仅是知道家主与安国公关系好,却不料一个侯爵,竟然能支使国公,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这人慵懒,不愿算账。安国公善于此道,必会帮忙。”赵正使了个眼色,月儿便恭敬的接过了账本,作势便要出门。许青见状,不知赵正说的是真是假,看那神色却又真真无疑,心里暗道一声糟糕,若是被瞧出破绽,便失了先机,到时侯爷发怒,自己哪还有命在。于是连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娘子莫走,是臣错了。臣错了。” 赵正见他幡然醒悟,知道为时不晚,于是招了招手,又把月儿拉了回来,对那许庄头苦口婆心道:“你有什么事你瞒着我又有何用?我又不是傻子,这庄子就这般大,我转一圈便已心知肚明。你庄上几口人,庄田有几亩,产量有几何,我眼下确实懵逼茫然。可你能瞒我一时,还能瞒我一世?到那时我往圣人跟前一禀,你全庄赔命吗?说罢,是吃空饷了还是田亩做假了?” 许庄头被赵正这三言两语瞬间就唬住了,便连忙扣头道:“是吃了空饷,可这是有缘由的,侯爷还请明察才是。” “吃了多少人的空饷?” 许庄头颤巍巍地伸出唯一的一只手,手上竖起三个残缺的手指,想了想,又折回去一只,“二百三十人……” 赵正见他四五十岁的年纪,满头白发还一身残疾,心中一时不忍,皱着眉头问:“可是从过军?” “是!”许庄头道:“景中十四年,随高帅镇守潼关。狼牙军攻城时,我被他们斩断了一条手臂,握兵刃的右手,四根手指也断了一截。侯爷,真不是我有意隐瞒。庄上原本有千余亩地,可新历二年时,被公主强圈了一多半去。庄农无田可种,种出来的粮食还不够捐仓,哪里活得下去,便就跑了许多人。没跑的,也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了。这八百亩地,还尽是一些贫田,一年收成堪堪也就二百斤的模样。若是不做这假账,吃些人头空饷,我们这跑不动的,活不下去啊……” “胡说!”一直没说话的琳儿突然开口骂道:“好你个老匹夫,竟是要攀扯阿肆公主。阿肆阿姊贤惠善良,岂容你来污蔑?元良兄长,他定是不怀好意,你可万万不能相信!” “我又没说我就信了。”赵正拉起琳儿的手,道:“方才我见主屋内有几张胡登,你去搬一张来。” “我去吧。”嫦儿连忙道,却被赵正的眼神制止了,“琳儿去吧。” “是……”琳儿撇了撇嘴,瞪了一眼那许庄头,转身去搬了一张胡登来。赵正将那胡登放在自己跟前三尺外,对那许庄头道:“你且坐着说。” …… 没到长安城前,赵正也是听说过关内圈地严重的事情。但没有亲身经历过,他没有想到竟是如此严重,连皇家的庄田都有人惦记。 皇室的庄田,是供给皇室吃穿用度的。不一定是种粮食的地,还有桑麻、水产、林业。各皇子有各自的封地,在长安也有封田,皇子除了领俸之外,主要还是靠封田过活。像赵硕这般为了河陇新军连封田都卖了的,就全靠俸禄养活家人。当然,他的俸禄可不低。而且身为河陇节度处置使,河陇的财政收入,他也能染指,只是照他的性格,是不屑的。 与皇子们相比,公主在宫中时,是没有自己的庄园的。只有等公主出嫁之后,夫家获封,一并赏赐恩田。而琳儿嘴里的阿肆公主,是兴庆帝的嫡亲幼女,她嫁的是渠国公家的长子王复让,而王复让,是凉王刺史王渠让的兄长。 而有意思的是,赵硕的封田,买家正是渠国公府。 渠国公买下了凉王的封田,然后接壤了良淄庄园,而后顺便就鲸吞了良淄近千亩良田。进而造成了赵正眼下这幅局面。 所以,对头明面上是渠国公。而实际上要面对的,是公主赵四,凉王刺史王渠让。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赵正面临的是一笔烂账,他原本可以将这烂账一股脑地丢给圣人,让他来裁决。如良淄庄园这般吃空饷的罪名,板子是肯定不会打到渠国公府的,最大的可能是面前这伤残老兵以及相关知情人等被送上法场,判个斩立决。 等处死了始作俑者,赵正手里仍有八百亩地和两百庄民,加上凉州的恩田,生活并不会有太大影响。没事吃吃火锅泡泡澡,腌几罐皮蛋让达念去赚赚零花钱,造几块香皂也保准能让长安鸡飞狗跳。在长安这些年,要想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他不想当什么道德圣人,也不想管这些乱七八糟的烂事。只要眼睛一闭,死道友不死贫道,他能问心无愧。 但眼前的许庄头,却让他想起了在安戎军的城头。 被下勇武军围攻的安戎军城墙上,那些倒下去的右武卫将士,身下是能漂杵的血泊。 也想起了在茫茫的大沙海中,赵吉利领着玄甲军横穿八百里黄沙,餐风饮露,被日头追杀,被沙尘暴掩埋。二百余人去,回来不过半数。他们的尸体被掩埋在异乡的沙土中,被风沙侵蚀,百年后被人挖出,仍旧是战死时的模样。 更想起了远在碎叶,孤军奋战十六年的老兵。八千人战死一半,四千人魂魄飘散。他们的尸体比之赵正堆在龟兹的京观,远远更多。 还有赵元良的阿爷那残疾的腿,生命最后时刻遥望着安西的模样。 赵吉利的阿爷,至死都不知他倒在了安西的哪个犄角旮旯。 那都是赵正内心深处最不想被触碰的记忆,也是他不断被提起的记忆。 看着面前许庄头那残败的躯体,赵正想起的就是这支撑大唐荣耀的基石底座。若是抽干了他们,这大唐,还能屹立多久? 赵正连夜写了一封信,发往了凉州。 信是递给王渠让的,打声招呼,声明主张,厘清界限。 …… 正文 221、我已不在江湖,可江湖仍有我的传说 , 在大唐来说,二月初一的中和节是一年当中农事最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百官须得晋献当年农书,田、亩、丁等数据。朝廷以圣人的名义赐发噼柴的刀,量衣量地的尺,并宴请在京的官员。各里各村各庄民众互赠种子,家家户户开酿宜春酒。 这一天循例休沐,只有礼部还在四处张罗。赵正收到了宫宴的请柬,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柄农锄、一把柴刀,一支木尺和一副两脚尺。 马上便是春耕,明天的龙抬头,赵正还需要亲自下地劳作。等春耕结束后,他便要去工地,工部、礼部、户部派出了庞大的阵容。听说光夫役便调佣了四万人,东都的工匠也被一股脑地抽调到长安来,木料、铜、铁等一应物事车载、船拉,需要源源不断地从矿场、林场运送到长安。工程之浩大,花费之巨量,赵正也是头一次。但其实他的事并不多,只须照着日子检查攻城进度,督查用工用料,以及检验兴庆宫的水流、夯土、城墙扩建等粗略问题。其他诸如协调民佣、用度、建造材料,以及长安东北边的山川、水文堪舆等事项,均有专人负责。 坦白说,他就是个名义上的监工兼工程进度汇报人,仅此而已。圣人把他扔到这个位置,其实很多人心里也有些犯滴咕。当然,因为朝堂上弹劾的所谓“六宗罪”成了赵正堕落如此之快的罪魁祸首,坊间传闻新晋上护军被圣人所不待见,明明战功彪炳,却被丢去兴建新宫,由此可见一斑。 于是,有些风言风语在长安疯传,茶寮酒肆说书人起了推波助澜的功劳。诸如河陇新政,凉王撇下了功臣赵正赵元良,你以为因何?还不是因为他功高位重,凉王嫉贤。要不然为何是安国公亲自出面参劾?还有的说,那是因为在安西前线,赵元良笼络军心过甚,导致安西军、右武卫只知有赵元良,不只有大唐,不知有圣人。原本此欺君之罪,罪该处死,但圣人惜才,才未将他下罪。 说好的也有,说赵元良平定安西,此番入朝原本是因为要接兵部尚书之职,统领南衙十六卫,日后就算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最次也得是河陇节度使。此人善战,扫灭吐蕃指日可待。但南诏挑衅,剑南用兵在即,凭大唐今日的财力物力和人力,万不能同时两端开战。赵元良屈居一个“营造使”的身份,只是因为年轻,这长安城中人脉甚为复杂,圣人权衡利弊,决定亲自调教。日后定还有放回河陇的时候,届时,诸位便能再见这战神大杀四方,为大唐奠定一个万世兴盛的石基。 基本上各种各样的传言都有,就算是在香积寺的诗会上,正戏还未开场,前菜便被赵元良的花边堵了个严严实实。 前日回鹘汗庭遣使到了长安,除恢复向大唐皇帝晋献岁贡之外,来使还特意传达了乞力柔然与赵瑶林两位国母对大唐皇帝以及安西都护赵元良的问候。之前传闻赵正与那乞力氏私通的参劾,在凑热闹的人群看来,其实也并非空穴来风。 盖因赵元良远赴西域时,恰逢阿史那汗战伤而死。当时汗国隐隐已有灭国征兆,汗妃乞力氏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便就是在这关键时刻,上护军神兵天降,解救安西困局。如回鹘这般戎狄,自是倾慕战场上叱吒风云的人物。传闻赵元良九尺之躯,孔武有力。那乞力氏见之,还不顿时倾心?没吵着嚷着嫁给那赵元良,那还不是因为身边有个小汗王在,如此才被拖累至此…… 流言传起,描述之人如亲眼所见一般,绘声绘色。大唐近五十年来头等喜事,便就是收复安西,各家郎君、娘子齐聚,也听得是如痴如醉,眼前彷佛就出现了一个身高九尺,魁梧雄壮的身影,横眉冷目,面对十数万吐蕃勇桂,大喝一声,顿时河水暴涨,如奔腾的千军万马,直奔而去…… 直听到乞力柔然与赵正的绯闻,场上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人群轰然一声,便就在香积寺外的括凤台炸了开去。 “听说那回鹘汗妃长得是倾国倾城,绝世容颜。上护军勇勐凶悍,也该是良配,只可惜……哎……” “这等事原本就该有个内幕,上护军在安西如此顺风顺水,也少不得回鹘汗庭的回护与支持。若是没有这层关系,可想而知,该是何等的步履维艰?” “那是!十几万约茹人兵临城下,可上护军手里人手不到一万。右武卫就算再能打,他也不是真的天兵天将……” “胡说八道!” 就在众说纷纭之时,却听一人大喝一声。人群立时住了声,目光齐刷刷地移到了那说话人的身上。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奋力地挤开了拥堵的人墙,瞪了一眼方才长篇大论的郎君,“信口开河,竟是不挑身份,不挑对象。此等谣言传入安西,你置赵元良与何地?他不过只是赴京述职,还未正式卸任。安西都护府留用都护赵吉利,也是赵元良的族中兄弟。你等只顾口舌之快,全然不顾安西今日之局面,一旦回鹘汗庭因此谣言而介怀,你又置安西都护府于何地?” 《仙木奇缘》 “这话又不是我传出来了!”那说话之人登时慌了,“我也只不过是听了坊间的传闻,说出来让大家自行判断罢了。怎就将安西大局安插在我头上了!” “那也不能胡说!”那年轻人一把挤开了他,转头对众人道:“今日是中和节诗会,原本诸位齐聚括凤台,也是一年一度劝农劝桑、集会抒情的好日子。像这等涉及朝堂大员的无稽之谈,还是别说了。” 人群顿时不乐意了,有人高声问道:“台上那郎君,你又是何人?” 那年轻人拱了拱手,“在下平凉赵端赵平昱!乃是赵元良之族弟!” “平凉赵氏?”知道内幕的顿时安静了下来,平凉赵氏在长安不一定是最出名的,但出名的都有背景,比如安国公赵平良。安郡王当年从平凉带回来了十余名男女童,如今这些人,已在长安闺蜜圈、国子监里崭露头角。就面前这赵端赵平昱,不过区区十四岁,已是不可多得的才子,所作诗文在坊间也多有流传。 他们中最出名的当属安阳县主赵琳儿,因长相甜美,嘴巧心灵,深得肆公主的喜爱,她在长安的姐妹圈,能涵盖整个文武朝堂。便是太子殿下膝下爱女朝阳郡主,也都是赵琳儿的闺蜜。 香积寺的大师傅见人群拥堵,便上前劝散,“诸位郎君、娘子。香积寺今日香客众多,还请诸位莫要堆堵……” 人群见平凉赵氏已有人出头澄清谣言,此时再凑热闹,难免要被人把脸打肿。左右不过是听故事,此时故事已然说完,其中后续等有闲时,三五个好友喝酒聊天,也未尝不能继续。于是便就要做鸟兽散,等诗会开场。 却忽然听有人高喊一声,“凉王殿下来了!” 于是众人纷纷侧目,只见括凤台下数辆马车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就停在了台下。护卫车驾的龙武军众军士开道,凉王赵硕仪冠华服,自车上下来,一边向上,一边向众人招手。 怂娃也从台上下来,重新挤进了人群中,在角落里,找到了一直在等赵正的琳儿。 “兄长到了吗?我那看到的尽是人,不真切。” 琳儿撇着嘴,摇头,“他昨日与我说过会来的,可今日礼部的人来得晚,他须等在庄上。” 两人一齐看向了高处的观会台,那上边太子、公主还有徐王都已经到了,甚至连营州都督琅琊侯康陆也在悠闲地喝茶,此时凉王殿下也来了,赵正再不到,就不太恭敬了。 “要不你先上去吧?让公主等久了也不好。”怂娃道:“我与林娃他们在这等着兄长。” “无妨,我与公主说过了。”赵琳儿道:“只是这些人,当真是口无遮拦,我都听不下去了。若不是兄长你在,我都想自己上去与他们辩驳。” 怂娃便笑,“你是何等身份,怎能亲自出马?这些人,多是市井之人。所闻所见,略有局限。还九尺大汉,身材魁梧。元良兄长若是知道他这形象已深入人心,不知该作何表情……” 赵琳儿掩嘴,咯咯咯地轻笑,“都说长安多美卷,元良哥哥一现身,怕是多美的美卷,都要暗然失色……” 却听一声锣响,诗会马上开始,括凤台上多了个郑西元…… 长安的诗会有许多,官办民办一年三百六十天至少得有三百六十场。大唐以诗赋入仕,巅峰时一年入籍好诗千余首。文人墨客互相评价,也多以诗词度之。但景中大乱,人才凋零,诗词歌赋之作骤减,墨客不常在,好诗不常有。虽然兴庆年间天下打定,诗赋重新兴起。但众人水平如何,就见仁见智了。 尤其还是中和节,这等劝农劝桑的诗会,大抵也都是在田间地头,对于长安城的公子郎君来说,也难有作为。 郑西元作为主判,一连收到了上百首诗,五言七言都有,但这些诗要么咏月,要么颂花,再么就是暧昧,与庄稼地是一线不连。 皱眉不已。 唱诗班琵琶、琴、瑟、鼓,鼓乐齐鸣。乐坊舞娘随着那和着诗词的月音翩翩起舞,吟诗的乐伶在那括凤台上呜呜咽咽。 “河东王胜王子冉,一首《夜探潼水》 临江仙台云遮月, 倚澜碧玉袖藏花……” “渭南郭进郭纯林,再来一首《怜卿》。 …… 三更露深重, 独望卿自怜……” 郑西元安慰自己,不过就是凑个热闹,气氛到了就行。 赵琳儿没等来赵正,只好返回了观会台。肆公主身边留着了她的空位,见琳儿一脸失落,赵四轻笑望了过来,“你家兄长还未到?” 赵琳儿点头,“说好了今日要来的,也不知是因何事耽搁了。” 赵四掩嘴,轻声说道:“方才我听说台下盛传赵元良与那乞力柔然的荤话,我还担心他是怕被这流言蜚语给拌了踝呢!” 赵琳儿叹了一声气,“公主莫要说笑,元良兄长正人君子,怎能做下这般无耻的事来。” “你这小女娘,年纪不大,倒还学会如何武断了。”赵四侧眼道:“琳儿小,不知男女之事也不怪你。我听说赵元良男生女相,世间不可多得。只是没亲眼见过,改日琳儿可得做东,引荐一番。” 琳儿瘪着嘴,很想说元良兄长是最忌讳他人拿相貌说事的。他是长得好看,可公主又是犯哪门子花痴?若是被驸马知道了,又要无端生出许多嫌隙来。 “琳儿!”赵四公主用团扇拍了一下赵琳儿的肩膀,“你这愁眉苦脸的,是作甚呢?我不过是喜欢看长得美的男子,你还怕我把你元良兄长吃了不成?” 赵琳儿叹声道:“殿下,还好元良兄长姓赵。他若是姓个别的,我怕公主你要把持不住呢!” “咯咯咯咯……”赵四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瞧你这话说得,原本还只是好奇赵元良到底长成甚样子。你这一说,我倒是真要见见。” “公主莫再说笑,也莫要拿我兄长逗乐。我知公主并不是爱慕容颜的庸俗之人,若是公主有事需要琳儿引荐,当效劳便是。”赵琳儿本想拒绝引荐,但一想赵四毕竟是圣人最喜欢的幼女,若是元良兄长能与她有些交情,说不定未来也能帮上忙。 正自踌躇,却听括凤台上唱官高声唱道:“平凉赵正赵元良,一首《悯农》献给大唐千万农家庄户……望请诸位深知农事操之不易,粮食来之不易……” “是元良兄长!”赵琳儿顿时雀跃,全然没听那唱官如何配乐唱诗,眼神直往怂娃的方向看去,却不见赵正身影。 “是你元良兄长?”赵四公主问道。赵琳儿点点头,“是他,平凉赵正,天下只此一人,别无分号!” …… 正文 222、悯农 , 这几天忙坏了,从清理杂物到修缮房屋,再到填补缺了的墙头,清理池塘的淤泥、池边的杂草、花圃的平整除草,赵正六天没出过院子。 许庄头喊了人来帮忙,虽说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但常年伺候庄稼,也不缺力气。赵正没有因为这屋子院子的荒废而惩罚谁,只是想着自己曾经带着朝气蓬勃的平凉发家致富,带着的玄甲军又是嗷嗷直叫。就算苦点累点,看着父老乡亲和弟兄们日渐成长,硕果累累,心中也是欣慰的。 只是眼下满目都是暮气沉沉,一庄子都是老弱病残,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当前角色,也不知自己到长安来,是劳动改造啊还是心理改造。上下落差有些大,弄得赵正的精气神也颇受打击。 不过好在和庄农们还有一道院墙阻隔,事做完了也没那么轻易能看见他们,所谓眼不见心静。 等一切都平整下来,疏浚了院内的水渠,清水缓缓注入了池中,赵正让许庄头去买了些花种,趁着春日历的温暖,种在了房前屋后。达念喜欢牡丹,等今年深秋,把这些花全扒了,然后给她全种上牡丹。 眼看就是中和节,听说要派节日礼物,赵正从清晨就开始正衣冠,等着礼部的使者。 朝官一般都住在城里,给赵正派礼物得拨出专人来。来人从长安城出发,一路到良淄,光马车就要跑两个多时辰。等收了礼物,再赶去城西南的香积寺,这又得耗费半日。就算马不停蹄,等赶到香积寺,已经是下午了。 赵正其实打心底不愿参加这劳什子诗会,正经的共和国丘八,谁背唐诗三百首?有这精力,早去造导弹核武器了。再说自己在大唐乃一介武夫,走的是粗野狂放的路子。虽然长得温柔贤淑,但儒将什么的也根本不搭边。正好这回是圣人赐福,顺便也好找个借口。 至于琳儿那,该放鸽子还得放。 兵不厌诈嘛。 “那琳儿肯定要失望了。”达念也不愿意去凑热闹,之前听说要去那诗会,心里还忐忑,怕被那些达官贵人的夫人所难为。这会儿见赵正斩钉截铁,原以为是照顾她的情绪,不料赵正不知从哪寻来了一根鱼竿,拉着她说要去钓鱼。 赵正打了个哈哈,道:“也不是非得人去不可。我写了首诗,交给了金玉。他帮我带去,也就当是凑了这个热闹。” 达念不可思议地望着赵正,捂着嘴,双眼充满了疑惑,“元郎还会写诗?” “瞧不起谁呢!”赵正死鸭子嘴硬,但心里其实虚得不行,暗道了一声惭愧。文抄公其实也不是随便谁就能当的,必须还得有些本事。你就拿李太白的《将敬酒》来说,那玩意死记硬背他也没记全。也就什么“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些仅限于九年级以下的还有印象。 稍微回味一番,发现也就《悯农》这首诗既符合题要,又符合自身丘八的气质。简单直白,朴实无华……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首诗既无浮华的辞藻,也没各种深奥的拟人与比喻。直白地乍一眼看上去,也就八岁学童的水平。长安城里满地乱跑的孩童,随口两句顺口熘,怕也是能比肩。 但是,这是安国公带来的,又是上护军亲笔所书,字好看与否暂且不论,但面子总是要给的。唱诗官抑扬顿挫,声貌俱佳地吟唱完毕,括凤台上下顿时一片喝彩声。 “好!” 赵琳儿尴尬地脚指头抠出了一亩三分地,脸上也从方才的欣喜变成了抱歉。 赵四望了过来,眼神里有些玩味,嘴角似乎还憋着笑,“琳儿,你兄长毕竟以武功见长,作诗到底不是强项。” 赵琳儿埋着头,情绪瞬间低落。这话没说错,就算她想为她元良兄长辩驳,也无从说起。只是细细咀嚼这诗,又似曾相识。尤其是那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逐渐在心中萦绕。 在长安的这几年,越是锦衣荣华,就越是能想起平凉当初的惨澹。阿爷阿娘活活饿死的场景,用了六年时间才将它们压灭在内心的深处。可不知是时光的消逝,还是成长的环境使然,越大,这场景就越模湖。渐渐的,就变成了记忆里的一些边角料,缓缓成为了往事。 “这诗不错。”凉王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身边,一边品茶,一边评论道:“这首诗入不得某些人的眼,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没有看见过。没有元良那般的体会,又怎知这诗中描绘的又是什么?” “兄长。”赵四缓缓推手,赵硕摇了摇头,“小四你还小时,恰逢蜀中大乱。阿兄随安郡王领兵西征河陇,阿爷带着我兵出潼关,家中只剩下了你与幼弟。你那时,五岁吧?” “这过去的事,也太久远了,我如何记得?” 赵硕点头,道:“确实。等你能记事时,阿爷早已光复了东京。你与姨娘带着幼弟迁入长安没几年,阿爷便登基了。你从小未曾吃过苦头,也未见过满地的荒田和衣衫褴褛的灾民。或许你见过大唐衰败的景象,却并未上过心。你如今锦衣玉食,又何曾想过大仗之后,那些流散的灾民回到家中,却发现屋被烧了,井被填了,而他们赖以生存的田亩,却被官家占了。仅仅一小块土地,满怀希望地播种,手提肩挑为它施肥、浇水,在烈日暴晒和大雨倾盆中去拔那稗草。眼看丰收在即,却发现种出来的那点粮食,交完税后已不够全家度日……” 赵琳儿看了过来,目光中闪着泪。 赵硕接着道:“于是,饥荒来了,阿爷阿娘饿死了。他们把仅存的一些粮食留给你。你吃了三日,粮食没了。你便只能去啃树皮,但你却发现,不仅村里的树,就是连那山上的树都被人扒完了,就是树上的叶子,也十不存一。你没东西吃,便就只能跟着叔父流散,今日到禹州,明日到徽州,你们像是蝗虫,走到哪,哪里便遭了灾。你年纪小,有一日,叔父把你交给了一个陌生人,说他那里有吃的。你跟着那陌生人去了一处山洞,洞中生了火,架了锅,锅的一边阴暗角落里,堆着一些骨头。你以为你终于能吃上一口东西,可你发现那带你来的陌生人,方才还关怀备至,一路护你周全,生怕旁人碰你一下。此时却忽然掏出了一把并不锋利的竹刀,眼神里露着贪婪与饥饿的神色,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你……” 赵硕说到这,暗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赵四与琳儿一时愣住了,凉王又是如何说起这等惨事? “五十年前,大唐有口七千余万……”赵硕抬头,看着二人,“可兴庆元年初调,已不足一千四百万!阿爷派我西巡,小四你可知我都看见了什么?便就是无田可种,无屋可住,难民与灾民千千万万,颠沛流离,浮尸百里!乱坟岗上鸦群遮天蔽日,荒地荒田赤野千里。” 肆公主深吸一口气,“那不是有田有地么,怎地不种?” “种?”赵硕冷笑一声,“丁男上阵打仗,老弱妇孺操持家务又能种几亩地?种出来的粮食都不够交税,谁还愿意接着种地?反正是死,逃出去,说不准就能活。” 赵琳儿深有体会,说道:“平凉当初就是此等情形,若不是元良兄长,怕是全里人都要饿死在那个冬天。” “那时的河陇与剑南尤甚!”赵硕道:“因为挨着吐蕃,是以此二地的粮食都征收去当了税粮。从关东、黔中、淮南、江南运来的救济粮食又参差不齐,而且到达时间不一,这才导致了河陇与剑南的饥荒。元良独树一帜,另辟蹊径,带着平凉捕鱼、开荒开渠。不靠不等赈济,自力更生,造福半个凉州。看似简单,说起轻巧。但想来这其中也吃了不少的苦头,花了不少的心思。他对农事的重视,远比这括凤台上下众人要深刻许多。是以他这首《悯农》,才是真真切切地直击要害。阿肆!” “啊,在呢,兄长!”赵四听赵硕说起这不过数年前的旧事,眼前便浮现流民百里,衣不蔽体的景象,又想起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躬身持镐,带着身后一群破衣烂衫的乡民,在长满荒草的土地里挥汗如雨的场景。 好在这景象后来变成了颗粒满仓,渠水纵横,否则这惨状,让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都挥之不去。 赵硕正色道:“阿肆,为兄只问你,渠国公圈地的事,你可知情?” “圈地?”赵四一脸茫然,“我夫家良田千倾,又何必圈地!?兄长这是要问罪么?” 赵硕不置可否,道:“为兄不过河陇节度使,哪里又能管到长安来。阿兄是想提醒你,回去与你家郎胥还有你家公爷说,圣人虽然对有功之臣宽宥,但若是牵扯到农事根本,导致流民爆发,他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人的。” 赵四见赵硕认真,不敢违拗,于是点头道,“阿兄说的这事,小四知道了。回去我便与驸马说说。若真有此事,也让他赶紧撒手,不要牵扯进去。” “如此我便放心了。”赵硕笑笑,看向了琳儿,琳儿见他看了过来,连忙行了一礼,“殿下。” “琳儿,你这叫得不对啊!” 琳儿羞红了脸,见左右并无不相干人等,才开口轻声唤道:“书德哥哥。” 赵硕脸上浮现出笑容,道:“在平凉时,琳儿还让我抱,这会儿已长得如此出挑,再让我抱,我却是抱不起了。这些日子也没与你们说说话,今日有空,不如与我说说,在长安这几年是如何过的?” …… 这次诗会是官方例行举办的一次集会,原本也不指望硕果累累。至于发现了什么人才或是才子,郑西元心里也有个数。他将诗会上认为好的一些诗词收录起来,须得编纂成册,递给圣人过目。 大唐的才子多善远游,他们把在旅途中发现的人或事,要么是风景、风俗之类的写成诗卷。若是有心仕途,便将诗卷呈送朝中有些地位的长者或是官员,得到朝官青睐举荐,科考时也就有了后台靠山。此谓之“行卷”。 这两年大唐逐渐恢复了一些元气,来找郑西元递卷的学子也渐渐多了起来。此次诗会这其中许多人也凑了热闹,但说实话,他始终认为这些人的水平,甚至还不如一个赵元良。 于是不免感叹,打仗打了五十年,打没了大唐的文风。这朝堂上,上至圣人,下至七品录事,想挑几个正经八百的文官,难上加难。一眼望去,虽说满朝文武,但其中有些地位的文官其实不过是脱了军铠的老丘八而已。 这朝中风气也开始渐变,没有文官的牵制,武人们动不动就要灭了这个,弄死那个。尤其说起南诏国来,举朝上下那是勠力同心,完全忘记了去年被人团灭十万人的尴尬。他们都将罪过归咎于林仲,却不知大唐既兴于穷兵黩武,亦败于穷兵黩武。就算眼下能中兴,可又能经得起几次折腾? 是该重建文官体系了。 郑西元坐在回城的马车上,翻弄着手里的诗卷。 翻到《悯农》时,郑西元心中不免想到,赵元良原本布衣,虽兴起于征伐,但却体察民间疾苦。若是让他卸去兵甲,执政一方,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若是让他入文阁,执政于朝堂,又会如何? 想到这,郑西元不免苦笑。 赵元良啊,这可是大唐如今的战神,吐蕃眼中的杀神。让他入文阁,谁能预料是好是坏呢? …… 赵正坐在渭水河边,一竿子甩下去,水中哗啦一声,钩没于河底。没来由地,鼻腔里忽然一阵奇痒,赵正一时没忍住,“哈欠”一声,顿时喷了满嘴的鼻涕。 正文 223、二月初二龙抬头 , 大唐里正223、二月初二龙抬头 二月初二,循例朝会。 从良淄赶到长安,须在辰时朝班上朝前进入宫城,加上天黑路难走,这便要起个大早。赵正一晚上没睡好,三更天便催马上路。赵硕送了马车,也送了车夫。但凉王府的车夫不一定情愿住在乡下,赵正也不是个喜欢勉强的人,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将车夫们都打发回去了。 今日赶车的是许庄头的傻儿子许聪,别看人傻乎乎的,但赶车技术确实不赖。赵正斜躺在铺了厚厚垫褥的车内,不觉得颠簸,只是这晃晃悠悠的总是想打瞌睡,可这车里说实话并不安逸,空间小,连腿都深不直,脑袋枕在车厢板上,一晃就能撞得头冒金星,太遭罪了。 赵正暗道下回说什么也不坐车了,他宁愿晚起一个半时辰,骑马上班。或许一身灰土,满面风尘,上朝难免有些失仪,但也好过这鸡都不叫的时辰就要起床挣命。此时春天还好说,冬天呢? 可一想,骑马其实也不是上策,天黑马跑不快,遇到沟沟坎坎的容易马失前蹄,耽误上朝事小,万一把自己摔回现代化了事情就大条了。而且冬天骑马,都不敢细想,想想就觉得浑身发冷。 赵正暗自叹了口气,左右都不方便,看来也只能去长安买处宅子,上朝前一日提前到,第二天不至于如此狼狈。 “侯爷……”坐在车辕上的许聪吃吃地笑着,递进来一个油纸包,“吃。” 赵正心说这什么时辰,哪有心思吃早饭,于是摆摆手,“你自己吃了便是。” 许聪嘿嘿嘿的笑:“阿父说,过了阿团,就能吃朝食了。侯爷不吃,聪儿也不许吃。” 赵正掀开车帘,只见天色仍旧黑暗,此刻该是一日当中最黑暗的时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车头前两盏气死风发出的荧荧之光,牵马踱着步子,“嗒嗒嗒”地清脆,车轮子在身下咕噜噜地滚动,小石子被车轮碾压,发出“波波”的声响,弹了开去。 “聪儿,这阿团是良淄庄的吗?” “曾是。”许聪拿着油纸包,道:“聪儿小时便在阿团长大的,后来随着阿爷走了好远的路,就没见到过阿团的春麻了。再后来,阿爷便不许我来阿团玩,也不让我见春麻。可我还是偷偷来过,在一处都是土包包的坳坳里,他说春麻就住那,我找了好久,也没找着。” “春麻是个人吗?” 许聪摇头,眼神里洋溢着幸福,“春麻是最好的人儿。” 赵正一时感怀,“聪儿你今年多大了?” 许聪伸出几根手指头,弯了直,直了弯,随后笑道:“三十了。” 赵正挂起车帘,接过那油纸包,打开才发现原来是几张胡饼。他掰了半张递给许聪,“吃。” 许聪摇头,“侯爷吃!” “好!”赵正点点头,又拿起方才撕剩下的半张,一口咬了下去。 许聪见赵正先吃了,便“咯咯咯”地笑,一边笑一边往嘴里塞着饼。 随着天渐渐地有了些光亮,马车也越跑越快。到卯时四刻时,恰好也到了长安城南门边。 进城前,许聪在车驾两侧挂上了“苍宣侯”的灯牌,守门的千牛卫军士只看了一眼那灯牌,便恭敬地放了行。马车在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上径直行驶,官车当道,百姓退避。贩夫走卒们在车马两侧肃立,开了门的临街商铺里,见惯不惯的店主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眼见是“苍宣侯”的车,一时有些疑惑,不知长安城什么时候还有了这个名号的官车,随即便忽然恍然大悟。 这是上护军的马车。 见沿途百姓纷纷避让, 站在路旁投来崇敬羡慕的目光,赶车的许聪也觉得脸上有光,咧着嘴笑得十分得意。 朱雀大街是长安的中轴线,道路宽敞,可并四车共行。是以从南门抵达城北的宫城,也不过二刻时光。在永春门外,许聪停好了马车,赵正进宫城议政,他便在马车旁掏出盐巴来喂马。 赵正嘱咐道:“聪儿,你就在此地等我,不可乱跑。” “是,侯爷。”许聪小心翼翼地提了提袍子,他今日穿了阿娘为他新裁的衣裳。虽然不过只是一身圆领袍,但像模像样地还戴了个新幞头。庄户人家如此打扮的可不多,为了今日,老许头也算下了血本。 赵正见许聪专心伺候马匹,于是放下心来,抬步进了永春门。 等过了安检,进了恭礼门,还未到待漏院时,却见赵金玉已经等在了外面。 “元良你可来了。” “出什么事了吗?”赵正一时疑惑,自打来了长安之后,还从未见赵金玉如此慌张过。 “安国公!”接连有来人向赵金玉行礼,赵金玉胡乱推了推手,敷衍完后,拉着赵正到了墙角,“圣人发病了。” “圣人的身子一向不好,发病了也没甚奇怪的。为何你如此慌张?” “这病来得快,也来得急!听高内侍说,早上起身时还好好的。谁知用膳时忽然就大咳了几声,便倒地昏厥过去了,此时还未醒!” 赵正吃了一惊,赵[的身体是打仗打垮的,一旦倒下非同小可。关键是赵硕还在长安,圣人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太子若是当场发难,凉王插翅难飞。 “御医怎么说?” “痰症复发。”赵金玉道:“郑相已去了内庭,嘱咐我在此等你。” “等我作甚?”赵正奇怪道。赵金玉说道:“嘱咐我莫要让你进殿,一旦圣人有个三长两短,你须得立时陪同凉王返回河陇,以防不测。” “那不扯澹么!”赵正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拍拍屁股走了,达念呢?她还在良淄。若是和凉王一同逃跑,太子拿了达念,用脚指头想都会发生什么。 “元良放心,良淄我已派人从东门去接了。一旦有事,你们便在城南汇合。凉王也已知晓,只是他目前仍在甘庭殿,一会我去看看情况,再劝他早做打算。” 赵金玉拉着赵正往外走,赵正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他停了下来,看着赵金玉。 “怎么不走了?”赵金玉急了,“此事万分危急,太子的龙武军得到消息已在整装,随时入宫。” 赵正皱眉,犹豫了片刻,断然道:“不能走!不仅我不能走,凉王也不能走!” “怎么说?” “圣人若是驾崩,太子便是名正言顺新皇。我与凉王在和河陇起兵,那便是造.反。师出无名,十分被动。届时天下必群起而攻之,没有个十几年安稳不下来。河陇前有太子,后有吐蕃,难免腹背受敌,仗怎么打还两说,关键是眼下不仅你嫂嫂在长安,你与琳儿、怂娃他们也在。我走了,你们必遭屠戮。” “这什么时候了,你还想那许多作甚?”赵金玉道:“只有你与凉王回了河陇,平凉才不致群龙无首,吉利他们才不至于冲动胡来。而凉王性情温和,持重爱民,未来定是明君。为了大唐将来,牺牲我等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我如今已是安国公,只要有周旋余地,太子也不敢对我太过分。” 赵正定了定神,面对大义凌然的赵金玉,还是摇了摇头,“我先去见过凉王。” “你怎就如此固执呢!”赵金玉压着嗓子,差点骂人,“你去见与我去见有何区别?” “稍安勿躁!”赵正料想皇帝不急太监急,凉王若是有跑的打算,他早跑了。他能留在甘庭殿,那便是说他未曾想跑过。他若是不回河陇,赵正自己回去了又算什么?自己起兵?那不是自掘坟墓,自寻死路? 大唐虽然凋敝,但边塞军将仍旧善战。不说剑南黔中,尚且还有安南、安东都护府在。河陇军力是强,可也强不过天下民心。赵正独自起兵没有借口,就是谋反,若是败了,平凉系所有人,都将被推到屠刀之下。而且那时天下大乱,再无宁日。赵正就算是天命之子,扫平寰宇也要穷尽一生。 太累了,而且得不偿失。 “走啊!”赵正拉了一把赵金玉,“去甘庭殿!” 赵金玉气得直甩衣袖,跟在身后骂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赵正回头,问道:“安郡王就教了你这?” “安郡王教我,莫要轻易放跑你赵元良。”赵金玉气道:“说你若是辅弼之臣,定是尽心竭力为凉王考虑。” “哟,此时不喊阿爷了!?” “我阿爷在平凉!” 赵正道:“安郡王就没有教你,这长安城里还有什么可用之兵?” “那是谋反!”赵金玉道:“长安城不是我阿爷的。” “你这是谋反,我回河陇就不是谋反了!?”赵正反问道:“左右都是谋反,怎么你不釜底抽薪,带人直绑了太子,逼圣人退位?一不做二不休嘛,没差。” “赵元良,你欺人太甚!”赵金玉紧赶几步追上了赵正,见赵正在笑,赵金玉一时便愣了。 “元良,你不会是想……” “太子在甘庭殿吗?” “我走时尚在。”赵金玉更急了,“你莫冲动啊元良。龙武卫人多势众,你不一定能占上风!” 赵正心说富贵险中求,与其花费代价跑回河陇去谋反,落个身败名裂兵败族夷的下场,真就不如当场擒杀了太子。 主要是省事。 不是他不愿意从长计议,主要是条件他不允许。赵正也想慢慢算计,如下棋一般给足耐心,但若是圣人他死得不是时候,有时冲动一些比任何办法都好用。 赵正打定了主意,与赵金玉一前一后两人共同去了甘庭殿。一路上宫奴侍婢们着急忙慌,连行礼都没了数,见了苍宣侯与安国公也顾不上周全,来来回回只顾完成上头交代的琐事。 两人竟是一路无阻,直到甘庭殿外,一队执金吾拦住了去路。赵金玉出示了圣人御赐的金鱼袋,“见鱼袋如见圣人!” 那带队的执金吾营正瞧了一眼,脸色虽然无异,但眼神闪烁了一番,点点头,拱手道:“安国公、苍宣侯,圣人病急,还请莫怪下官为难。只是苍宣侯进了这殿中,便不能再随意出入了。” 赵正点头,“该当如此。不知郑相有何吩咐?” 那营正道:“郑相只命在下封锁甘庭殿,除安国公外,其余人等一概不得出入。至于其余事由,某却不知。” “有劳了!”赵正推了一把赵金玉,走走走。 赵金玉见执金吾脱去了平日里穿着的仪甲,此时穿的是铁质札甲,手中兵刃似乎也换了一批,心中不免起疑,他看了一眼赵正,正好赵正也看了过来。 赵正侧着脸,道:“安郡王就没与你交代这宫中事宜?” “尚未,只说若遇此事,我与郑相二人一个稳内,一个稳外。” “你又是如何稳的外?” “你进宫之前,我已封锁了消息,朝臣中眼下还未有人知晓圣人病重。”赵金玉道:“另外,今日轮值的监门卫军士,全部待命,护住宫城。” “那不就得了!” “可我不知监门卫是听郑相的,uu看书 www.uukanshu.com 还是听太子的啊!若他们与龙武军坑壑一气,这不就败了么?” 赵正转头,对着远去的执金吾呶了呶嘴,“那不还有他们么!内城五百执金吾,还拿不下一个太子殿下?” 赵金玉“嘶”一声,心道你怎能笃定?若果真如此,那郑相为何还要让你陪凉王回河陇?“那万一执金吾也是太子的人呢?” 赵正并不回答,心中说如果是这样,那大家都别玩了,一起死就好了。 以他对安郡王的了解。这老狐狸就算归西了,在朝中也必留一支力量为后手。安郡王说,圣人有意重立凉王,如果是真的,那圣人把北府六军交给太子,也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又或许,这事,他原本就是与安郡王共同的谋划也不一定。 赵正带着这猜想到了甘庭殿,内侍监高隆盛听见内侍宣禀,一脸焦急地连忙迎了出来。 “安国公,苍宣侯,你等怎么来了?” 赵正推手行礼,“高内侍,河陇暗线急报,下勇武军在四水军阵集结,蕃军五月将有异动,我特来禀报凉王殿下!” “紧急军情?” “眼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加紧急的军情了!”赵正给赵金玉使了个眼色,赵金玉“嗯”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心中暗道好你个赵元良,撒起谎来竟是滴水不漏,嘴上却说:“正是,高内侍还请向凉王通禀。” …… + 加入书签 + 正文 224、别再跟我说谋反的事了,现在不是谋反的时候 , 赵硕看起来比想象中地还要糟糕。 一双眼睛无神,面上略带焦急,又有一些彷徨,见了赵正还带了一丝心不在焉。从偏门出来时,眼见赵正身边还跟着赵金玉,一时间便不住叹气,问道:“河陇怎么了?” “河陇无事。”赵正开门见山道:“安国公让臣问问殿下,如今作何打算?是回凉州,还是就在长安坐以待毙。” “不至于!”赵硕直来直去,也不隐瞒:“执金吾是圣人亲兵,并不听命与太子,若是龙武军敢硬闯,怕是太子都保不住。” “可太子是太子。圣人驾崩,太子就位,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长安地处四塞之地,若是不早做打算,怕是连关中都出不去。” 赵硕默默摇头,看着赵正,“今日在甘庭殿中,太子殿下未带一个亲随。听说圣人病倒之后,也未曾离开一步。若是他要发难,这不合常理。龙武军有异动并不反常,毕竟他们是太子的部曲。就算太子不吩咐,他们也要保太子万全。或许也正是因为郑相动作太大,这消息走漏,才让龙武军警觉。原本他们要做的,便是防我。” “殿下!”赵金玉道:“可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太子一旦离开甘庭殿,殿下你的安全又怎能保证?” 赵硕反问:“那依安国公之见,又该如何?” 赵金玉拱手:“依臣愚见,一是急调河陇军两万人赴萧关,打通关中阻塞,就算殿下不防太子,也要防太子身后的人。一旦萧关入河陇军的手,殿下便可进可退。如若情形有变,骑兵一昼夜间可下宝鸡。如此一来,即可迎殿下回河陇,亦可断绝剑南徐王北上之路。二是,殿下可挟太子以出京师,可逼太子就范!” 此言一出,赵正赵硕二人俱惊。 赵正看着赵金玉,方才还在劝自己不要冲动,如今却是要调动河陇军人马抢长安? 赵金玉见二人神色,又道:“此时只有我能出入禁中,只消一匹快马,八百里加急。河陇军星夜启程,骑兵疾进,最多六日可抵萧关关墙下。殿下可挟太子趁这时间赶往宝鸡,等萧关易手,大军入关之后,便就高枕无忧。” “你倒是考虑地周全!”赵硕冷笑一声,说道:“宝鸡只有五百府军,萧关也形同虚设。河陇虎狼之师南下,定也是手到擒来。” 赵正听出了赵硕话中的意思,他这是在嘲讽赵金玉。说他盘算地太过精明,处处都要置长安于死地。一旦河陇大军杀入关中,太子一脉手中紧握的北府六军堪堪只有龙武军尚有五千人马可战,就算千牛卫也是太子掌握,两军加在一处,也不过万余人而已。河陇军是西北精锐,人强马壮,是专门为了功伐吐蕃而设。赵正知道西北军的战力,玄甲军便就脱胎其中,区区二百人,奔袭两千里,灭约茹数万人。 他们入关,那是小刀切黄油,大炮削苍蝇。野战条件下,关中养尊处优的御林军根本不堪凉州铁骑一回合。 只是赵金玉这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比赵正想的还要激进,一旦打起来,那便寒了满朝上下的心。以赵正对凉王的了解,他定不会同意。 眼下吐蕃未灭,河西未复,安西未通。河陇百姓好不容易休整了不过区区数年,便又要投入到争夺皇位的战争中去。此战端一开,便不是赵硕想停便能停下来的,一旦河陇精锐全数抽调入关对付勤王讨逆的各部战争当中,谁也不知达布会不会在河陇的背后插上一刀。 那时吐蕃举着“助叔唐平乱”的义旗,牢牢占据道德制高点,与天下兵马同扯大旗。就算能占稳这关中四塞之地,凉王又能有何作为? 四塞之地之所以是四塞之地,盖因关中谷地肥沃,周围被大山大河围裹。分散关中四面的四个关口潼关、萧关、武关、大散关把关中堵在了这盆地中,先天的地理条件决定了关中土地拥狭,人丁欠缺。一旦进入关中,便就面临四面接战的尴尬局面,没有稳固的河陇后方,一旦打不穿潼关,挤不出函崤古道,那么困守关中不过只是瓮中之鳖尔。 不然你猜景中年间叛军是如何失败的?他们一口气打进了潼关,吃下了长安,随后便被堵在了通往河陇的萧关、通往剑南的武关关墙下,想回头,却发现东都洛阳已被沛郡王的淮西军截断,潼关被堵了个正着。 强大的安西铁军自萧关南下,一路砍瓜切菜,将叛军夹在潼关附近。若不是沛郡王手底下能战者寡,被狗急跳墙的叛军突破了洛阳防线,把沛郡王一路打到了阴山,兴庆帝甚至都不需要出潼关,就能全灭这帮不知死活的匪军。 赵金玉这是出了个馊主意啊!看似能占尽先机,实则已失去了最大的战略依据。失败只是早晚的问题。 赵正一想到这,连忙拉了一把赵金玉,转移了话题,问道:“殿下,圣人如何了?” 赵硕看上去对赵金玉有些生气,此时见赵正问起,便叹声道:“昏迷已快半个时辰了,几个御医正在会诊。” “臣想去看看,不知可否?” 赵硕有些为难,“元良,圣人病危,循例你是不能晋见的。” “那臣便就不见。”赵正无所谓,今日反正最坏的结果就是凉王与太子双方撕破脸皮,该出手时总是不能退缩的,几个打一个,胜率大概还是有的。而且门外就是执金吾,太子的龙武军鞭长莫及。 可赵硕只犹豫了片刻,便忽然道:“你去见见也好,你在场,总归也能与太子周旋一番。我与他在圣人面前,向来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赵正便笑了笑,道:“臣身上都刻着殿下的印记,与太子之间,怕也多是客气,没什么转圜的余地。” 《剑来》 “不一定!”赵硕道:“我阿兄是军旅出身,他最敬重的便是如元良这般的武功重臣。我听说他与旁人闲聊时,也时常会提起元良你来。话里话外,并未表现出有何嫌隙。今日这局面,你在,我也能少说两句,省的兄弟当场反目,场面不好收拾。” “那往哪个方向说?”赵正试探地问道。 赵硕回头看了一眼甘庭殿,道:“摆明利害。太子虽孤傲,但他本性并不坏。我总觉得他身后还有别人在教唆,时时刻刻把我当做了敌人。但他须得知道,我与他之间不能兵戎相见,否则大唐便完了。” “行,臣试试!”赵正瞄了一眼身边站着的赵金玉,“金玉你也别走了,就站这想想。若是太子与凉王二人兄弟阋墙,这朝中最快乐的会是谁?” 说罢,不等对方反应,赵正便推开了面前的殿门,直入而去。 圣人的寝殿门窗紧闭,几乎是密不透风。赵正穿着鞋踩在殿中光滑的大理石面上,鞋跟“嗒、嗒、嗒”地在这空间里发出了悠远的回响。镶金边的玄色帷幔下,御医们跪了一地,俯首谨坐,噤若寒蝉。太子瘫坐在榻前,握着圣人的手,眼泪如决堤一般流淌不止,颤抖的嘴唇竟是连抽泣声都无法连续。高隆盛与郑西元二人站在幔帐外似乎在交谈什么,赵正走了过去,朝三人行礼。 郑西元显然吃了一惊,低声急问:“元良怎地来了?凉王呢!?” 赵正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郑西元没有想到,不仅是凉王不愿走,赵正他也不愿意走。 “凉王殿下伤心悲痛,正在殿外自悔。” “他自悔什么?”太子转过头来,“他有何自悔的?自十五岁起,他便随阿爷征伐,日日陪在阿爷的身侧。如今阿爷病重,他又恰好就在身旁。为人子为人臣,凉王都不该自悔,不过是假惺惺的故作姿态罢了!” 赵正没有辩驳,上前一步,侧眼望向了榻上。只见卧榻之中,圣人赵玔满面青紫,嘴唇尤甚,胸中似乎有些异响,仔细一听,却是像堵了什么,“呼隆呼隆”之声,随着胸口轻微起伏,愈发清晰。 赵正转身问御医:“圣人痰症有何症状?” 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看赵正,又看了看太子。 “让你们说便说!本事没有,话都说不出了么?”赵坤如同发怒的狮子,鼻涕眼泪直喷了一地。那御医连忙拱手,“回太子,回上护军。圣人痰症发病毫无征兆,起势极为湍急。肺中渗痰量巨,臣等施以银针,亦不能缓解。此时又不宜用汤药,否则圣人呼吸阻滞,怕是凶多吉少。” “你们商议了半天,就得了这个结果?” “倒是有个法子……只是……只是……”那御医不敢接着说,脸上犹豫,手也有些抖,“只是须切开……切开圣人的喉管……清理淤塞,方……方可!” “大胆妄为!”赵坤气急败坏,起身便要去抽拔榻边挂着的圣人宝剑,赵正连忙一手摁住了他,“太子莫慌。” 赵坤伸出手指,指着那群连忙扣头的御医道:“这帮酒囊饭袋,想了半天竟是想到了此等恶毒的法子。圣人原本还有一口气在,若是切开了气管,焉能活命?这些大胆狂徒,今日我必让尔等血溅五步!” 赵正见太子确实是急气攻心,知道他盛怒之下定是要杀人见血,便连忙一伸脚,挡在了他的面前,一双手握住太子握剑的手,沉声道:“太子稳重些!御医说的是救人的法子,不是杀人的法子!” 赵坤恶狠狠地瞪着赵正,“怎地,上护军也要谋反?” “臣不敢!”赵正道:“臣只是实话实说!气管切开之术,上古有之。只是碍于伤口缝合、见风染热,术后并不乐观而已。除此之外,臣也有一策。殿下且稍安勿躁!” “你有办法?”赵坤的眼神顿时就软了下来,提着剑的手也瞬时松了劲。见赵正郑重的点头,赵坤连忙道:“需要什么?元良你尽管说来。” 赵正认真道:“臣的办法不用任何工具,只是臣亦不敢保证是否能起效。若是不能奏效,臣请太子殿下,莫要伤及无辜。圣人自有天命,太子还请顺变则个!” 众太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顿时高呼:“上护军大义!” 太子斜眼剜了他们一眼,低声斥道:“没用的东西,滚去殿外候着!” “是!”众人如释重负,连忙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往殿外逃去,生怕上护军不灵,太子暴怒之下拿他们撒气。 赵正抻了抻手,将厚重的朝服袖袍退了退,但仍旧觉得碍事,索性便当殿脱去,只穿着内里的衬衣,扎了袖口,又挽了几挽,便到榻前仔细观察。 太子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转过身不敢看。 “元良……”郑西元靠了过来,“可真有把握!?” 赵正摇头,“这世上哪有万全的把握,但不试一试又怎能知道?” “上护军!”高隆盛也颤抖着语音,小心翼翼地揪住赵正的袖子,道:“上护军若是能救下圣人,这恩情,高隆盛便是做牛马也定要报答。” “二位!”赵正无奈,只好道:“还烦请二位略略打开门窗,这殿内虽大,但却憋闷,对陛下病情不利。殿外有执金吾巡守,你们担心个甚!” “好,好,好!”高隆盛连声说好,转身迈着小碎步就去开门开窗。郑西元见赵正要去搬弄圣人的脑袋,一时也不敢呆在原地,回头便快步走开便道:“高内侍,我来帮你!” “有劳有劳!” 赵正依据观察患者的临床症状以及太医的描述,还有圣人昔日的病史,初步判断病人起病的原因是因为肺部、上、下呼吸道内渗液,导致呼吸阻滞,产生了颅内缺氧,进而导致了昏迷。 他不是医生,也从未学过医术。但是简单的急救办法,他也是略懂的。御医们没有错,对这样的病例,一般采取的措施就是清除呼吸道内的痰液。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如御医们所说,进行气管切开术,但后续操作非常复杂,容易产生大出血症状,没有现代医疗技术,也极为容易产生感染。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更简单,也更安全…… 正文 225、这位公公,麻烦你过来一下! 甘庭殿内开始忙碌起来,按照赵正的吩咐准备各种物事。 赵正坐在榻前,伸手撤去了高高的枕头,左手托住了赵玔的后脖子,使他口鼻朝上。右手再轻捏他的颌关节,圣人缓缓张开了嘴来。 “纱!” 赵正观察了一会,道。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连忙递上准备好的纱布。赵正将纱布垫在圣人的嘴上,心中犹豫了好久,该不该直接上嘴。 《剑来》 赵正知道圣人若是驾崩,一切都会变得不可预料。圣人的性命关系到凉王、自己、河陇、太子乃至整个朝堂的安危与走向。若是能救活他来,凉王与太子翻脸的风险大为降低,能为凉王与河陇争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而自己在长安未来的这几年,也不会因为站队的原因被太子所针对。 将一场风云变幻的内斗转变成机会,赵正决心赌上一把。 不过宫中并没有软质导管,想要插管吸痰,无从谈起。为今之计,只能口对口,将阻塞呼吸道的痰块吸出来。 赵正一边俯身,一边暗自祈祷,希望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元良,你这是要作甚!” 太子一转头,便见赵正要往他阿爷的嘴上怼,顿时心中一跳,出声询问。 “吸痰!”赵正停了下来,转头回答道。 “能吸出来?简直荒谬!” 赵正反问赵坤:“太子还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太子道:“只是你这举动,未免……未免也……” 他皱着眉头,脸上神色变换,竟是手足无措。既想赵正能救活圣人,又觉得赵正这野路子太过浮夸。此等救人方法,闻所未闻! 虽然隔着一层纱布,但两个男人嘴对嘴,其实最大的心理障碍应该来自赵正才是。只不过他方才想的都是“医者父母心”,根本没想到这上面来。不是太子出声阻断,他也想不起这一茬。 “太子殿下说的是!”赵正心思一动,转头招了招手,“这位公公,你过来一下!” “这……”太子一脸震惊,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脸色顿时就变了,连忙跪地,“奴婢不敢,奴婢万死!” “救活圣人,乃光宗耀祖之事,圣人若是知道,定也有赏赐,有何不敢。”赵正一把扯过他,“我来教你方法!” 那小太监顿时满头冷汗,他看了看赵正,又看了看太子。赵正低叱道:“你看谁也没用,你用心记着我与你说的法子……” 赵正根本不理会太子的抗议,还一本正经地教那小太监如何入手,如何用力。那小太监起初还十分担心害怕冲撞了龙体,但赵正说的越深,他便觉得越有道理。只是真要让他上手,又有些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入宫时,有没有人与你说过,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 那小太监摇头,并没有。 赵正一巴掌扇在那小太监的后脑勺上,“我现在就与你说了,你照着做便是!能救活圣上,你死了又何妨!” “奴婢不怕死,奴婢只是怕……”那小太监眼看就要哭出来了,赵正知道他害怕什么,他害怕万一没能救活圣人,反而落下个冲撞圣体的罪名。他一家老小,都得给他陪葬。 于是赵正转头,望向了太子,“救与不救,太子便给个准信。” “当然要救!”太子似乎已是放弃了挣扎,郑重点头。 “若是没能成功,可保人性命?” “那是自然!元良也忒小看我了。只是这法子……” “太子殿下,其余不必多说,请你移步殿外稍候片刻!”赵正点点头,伸出手去,请太子离开。急救这种事,一般不让家属在场,确实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接下来的场面会有些令人恶心,或许也会伴随着一些意外,太子在场,太碍事了。 此刻高隆盛与郑西元已是打开了所有的门窗,让新鲜空气对流了进来。郑西元仍旧不敢太靠近,高隆盛见赵正要请太子出去,太子却站着不动,于是上前说和,“太子,圣人若是有恙,奴婢定唤太子进来。” “赵元良!”太子犹豫了一会,甩开高隆盛伸过来搀扶的手,道:“我便就外等着,你当……不,还望元良尽力施为……” 说罢,便要作揖。赵正连忙制止,“此时不宜耽搁,太子尽快离开才是,太子大礼元良不敢受,不妨等臣救下圣人再说!高内侍……” 赵正呶了呶嘴,高内侍会意,又伸手要去搀扶太子。太子这回没有拒绝,叹一声气,便默默转身离开。 赵正吩咐其余人各司其职,让高隆盛与起居郎在一旁候着。至于郑西元,他看不看,他自己决定。 小太监见太子已走,最大的心里阻碍也瞬间突破,有上护军兜底,想来也不会牵扯家人。心中一横,便向着圣人的嘴怼了上去。 起居郎说,圣人起身时神色无异,精神也并不萎靡。说明他在这之前看上去并未犯病。卯时三刻,圣人用膳,食物为一叠酥糖,一碗羊肉粥。圣人用粥不过半碗,酥糖也只吃了半块,便忽然大咳几声,随即脸色煞白,转而手捂咽喉,当场说不出话来。随伺太监连忙去请御医,御医到时,圣人已然昏迷,脸色转为青紫发绀。 御医初步诊断为食物梗阻,但经检查并未发现,只是喉部有痰丝,知是咽喉淤塞,于是连忙施针,只是并未见效。随后变换圣人体位,想让淤塞痰块自然流出,但收效甚微。圣人虽仍有呼吸,但十分微弱,赵正判断,阻塞圣人的痰块,必定有些时日,圣人今日用膳时咳嗽,使痰块堆堵,不易咳出,亦不易流出,才酿成今日之症。 赵正托着圣人的后颈,以一手捏住他的鼻子,小太监密封圣人之口,用力一吸,立时便在圣人口中、咽喉中造成负压状态。 “怎样?” 赵正见那小太监停了下来,连忙问道。那小太监抬头,使劲摇了摇,“未能吸出。” “再来!” 赵正心说成败在此一举,实在不行自己亲自上。 小太监连忙应命,俯身低头,裹住圣人微微张开的嘴,又用力一吸。顿时只觉嘴中一松,随即身下的圣人忽然“咳咳咳”地勐咳了几声。 赵正一把推开那小太监,捏着圣人的嘴,一瞧,只见一股浓黑的老痰缓缓地在齿间流动。 成了。 耳边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圣人虽仍为清醒,但肉眼可见,面色正在逐渐恢复。赵正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高隆盛忙着上来接手,想让圣人重新躺回榻上,被赵正一把拂开。 “不能躺着。”他怕仍有淤塞,便将圣人的身体侧了过来,面对榻外。 嘴角随即汩汩地淌下了一些清痰,还伴随着一些粉红的泡沫。 高隆盛心惊,“上护军,圣人咳血了?” “不,这是肺里渗出的汁液,堵了快一个时辰,肺都快憋炸了。” “那可如何是好!?” “不慌,看量!”赵正也不知堵得太久会不会出现肺水肿,只能寄希望于他老人家平日里吃的补药能起些作用。等那些清痰流淌地差不多了,圣人的脸色也趋向于正常。由青紫慢慢转成了通红,再由通红变成了澹红。 呼吸也逐渐变得冗长,贴耳倾听,那肺部的重音也消失不见。 “赵元良……” 圣人睁开了眼睛,却见赵正只穿着衬衣,附在他的胸前,“你……如何在此?” “圣人醒了!”高隆盛眼泪都流了下来,那帮着吸痰的小太监连忙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别愣着,过来帮手!”赵正安抚地看了一眼圣人,随后与高隆盛两人一道,将圣人扶坐了起来,“圣人肺中痰淤暂且无碍了,只是眼下不能卧榻,须得静坐,以防恶变。” 圣人点点头,任由赵正将他两手垂放在身体两侧,高隆盛跪坐在圣人身后,牢牢地托住圣人的身体。 “快去唤太子与凉王!” 那小太监飞也似地起身,跑向了门外。不一时,太子与凉王二人几乎同时挤进了门来,一抬眼,便见赵正与郑西元正在收拾残局,擦拭地上和榻上的痰渍。而他们阿爷,当今圣人,则好端端地坐在榻上。 “阿爷……” 两人跪了下来,痛哭不已。 赵正知道此时是一家三口叙话的时候,自己留下不合时宜,便拱了拱手,“陛下,太子、凉王殿下,臣先告退!” 凉王与太子一同看了过来,眼神里都是感激。圣人点了点头,虚弱地说道:“元良辛苦了,且先去歇息,择日必定嘉赏。” “谢陛下!”赵正没有推辞,拉着那小太监就出了门。 郑西元也想跟着出来,被圣人拦住留了下来。 “公公你可立大功了!”赵正出得门,问那小太监,“不知公公可否能告知姓名?” 那小太监显然十分振奋,此时听赵正询问,连声“不敢”。他拿出自己的腰牌,递给了赵正,“奴婢乃甘庭殿轮值太监,贱名林小五。” 赵正仔细端详,确认无误,只是这林小五居然不过十四岁,一时感慨,道:“我定向圣人表功。” “多谢上护军了。”那林小五喜形于色,连连道谢,赵正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只是往后,小公公还要更加用心照拂圣上,有什么疑问的,尽管来问我便是。” “上护军本领通天,奴婢怎敢打扰。” “诶!此一时彼一时,小公公身居奇功,又是圣上近侍,说句不好听的,旁人巴结你都还来不及呢!”赵正小声地说,“只是圣人这病须得久养,还有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此时高内侍服侍圣人无闲,我便说与你听,你牢牢记下,日后好为高内侍做个参谋。” “上护军但说,奴婢别的不好,就是记性好。” “行!”赵正便毫不隐瞒,将这养肺的一些细节一一告知。 其一,禁甜食,甜食最易生痰。 其二,多喝茶,喝绿茶。 其三,每日煮泡菊花、罗汉果,吸之水汽,雾化养肺化痰。 其四,润燥润肺,日常少油腻,可食瘦肉,猪羊瘦肉炖煮为宜,口味不可太重,更不可煎炸、炙烤…… 赵正一连说了十七八条,小太监脑子极好,只复默了几遍,便一一牢记。 “回头奴婢把这些都写在纸上。” “不必。”赵正道:“这些你记着就好,多提醒多关照。若是对圣人的病情有所帮助,他也定会嘉赏于你!你有空去备些鸡肠子,回头我教你如何做吸管。到时再遇上圣人发病,也不用你去用嘴吸了……” 林小五十分聪明,这一句话他便听出了,这是赵正给了他一个立功的台阶。于是内心感激,当即拱手作礼。 这一幕恰好被赵金玉看在了眼里,见赵正将小太监打发走了,他才现身,意味深长地道:“元良收买地一手好人心啊……” “你怎么跟个鬼似的?”赵正吓了一跳。 “心中无鬼,自然无鬼。”赵金玉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元良,你这是插后手?” “哪有你说的这般不堪。”赵正否认道:“只是高内侍在里面忙活,我对圣人的病情有一些自己的见解,此时不说,机会也不多。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 “行了,我又不是兴师问罪。”赵金玉的脸上比方才好了许多,也不提急调河陇军了,只是看了看着忙成一团的甘庭殿,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多好的机会啊!就这么浪费了。 殿外还候着一群太医,此时太子传唤,知道圣人无恙之后,纷纷朝赵正投来了感恩的目光。他们大概是在想,若是今日没有上护军,怕是不知几人人头落地。 太医们进了甘庭殿,去为圣人诊脉,商量药方。这些赵正插不上手,于是招呼赵金玉回前朝去,今日看来是不用议政了,也好,提前下班,回良淄去想对付渠国公的法子。 赵金玉追了上来,打破砂锅问到底,“元良你老实说,这些救人的法子是从哪学的?” 赵正笑笑,不告诉他,谁知赵金玉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道:“你这偏门像极了行走江湖的赤脚大夫,可我们这么些年,我也不知你跟了哪个师傅!” 赵正道:“你就不爱记事!” “怎么说?” “你忘了你嫂嫂阿念?”赵正说道:“她便是你嘴里说的赤脚大夫……” 正文 226、是对是错且不论,当靶子却不行 , 达念从小就跟着自家的长辈学过一些高原医药,对雪区草药、高原病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与方法。圣人的痰疾复发,多少也与她学的有些关系。赵正拿她出来搪塞,再好不过。 赵正穿好朝服,与赵金玉一道回到待漏院。 两人离开的这段时间,待漏院里可谓是风声鹤唳。关系到圣人安慰,朝堂更迭,朝臣中有些关系知道内情的,都纷纷三缄其口。剩下一些人,则纷纷揣测。监门卫关闭了永春门,穿甲执锐的军卒封锁了进出的通道。被封闭的待漏院里,顿时谣言四起。 直到看见了赵金玉,众人才停止了讨论,一窝蜂似地围将上来,将赵金玉堵了个水泄不通。 “赵相,可是洛阳生变?” “是啊,安国公!潼关眼下谁在镇守?兵力几何?能否抵挡?” 赵金玉一脸茫然,望着众臣,一时不知该如何辟谣。怎么才走这几刻钟,朝中议论的都已经是南辕北辙了? 赵正压了压手掌,实话实说:“并非叛乱,实乃圣人痰疾复发,现已安然无事了。” “圣人旧病复发,关城门作甚?”一人高声问道:“苍宣侯,你莫要诓骗我等。古来军中生变,都城定是要闭门防乱的。” “其中关系复杂,此时不便多说。”赵金玉想息事宁人,道:“诸位稍安勿躁,圣人需要静养,今日朝会取消。一会我便令监门卫打开城门,无须在两省坐班的诸位大臣,自可离去。”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门下中书两省官员自有事务处置,各府各衙仍要出城办公。听说朝会取消,再呆在待漏院也无事可做,便将呈表递交省衙之后,纷纷拱手告辞。这些奏表经门下省审核后,将发与中书,中书舍人整理成卷,最后会递交圣人跟前。得到批示后,再由中书发回门下,门下审核合乎规制法度,该拟旨的发回中书拟旨,拟旨完毕后呈交圣人签字画押,而后中书盖印发回门下,门下收到签字盖印后发给尚书省,由尚书省完成执行环节。若是无须拟旨的,则由门下直接转递尚书省各部。 这是一套看似较为完整的政务处置程序,但实际上眼下的朝堂,自从林仲辞相后,郑西元牢牢掌握了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处置程序也有许多不同,此处暂且不表。 话说明年便是恩科,各世家子弟能入仕的都在跃跃欲试,地处偏远的寒门士子也几乎都在开春后启程,往长安而来。这是兴庆朝最大的一次恩科,规模也远超过去的五十年。郑西元如今要重建大唐官僚体系,特别是文官体系,大量的青年才俊将充斥到从基层到朝堂的体制内来,用以消弭长期战争导致的武官擅权的局面。郑西元盼望能以此方式来压制武官集团,使得正唐帝国回归到正轨上来。 特别是各藩镇节度使,各边州都护、都督,他们军政两手抓的局面,朝堂若是不加以控制,将来便是尾大不掉。 景中年间的叛乱,使得世家子弟大批死于屠刀战火。朝堂能压制各州各道的力量大为削弱。大唐如今广开仕途,广纳贤士,可以预见在将来的不久,新锐文官力量将成为朝堂中坚,基本能与武官集团达成平衡的局面。有他们制约、监督,朝廷也能及时掌握各处情况,为圣人治国奠定一个良好的循环基础。 但在赵正看来,郑西元的愿望未免过于美好,显得太单相思了一些。 各藩镇节度使的权利原本就是皇帝授予。随着局势的稳定,人口的复兴,他们在藩镇、军镇上的扩充,那是大势所趋。大唐边患四起,强大的边军才能维护中央的稳定。区区文官就想要平衡左右,没有圣人的支持何其艰难。不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而是圣人需要强大的边军。 是个人都知道,边军太过强大,会威胁中央政权。但外部环境的恶化,又将边军的地位进一步提升,这便是饮鸩止渴。想在其中找到一个平衡点,需要超高的智慧和手段,但谁又能保证,每一任圣人,每一任首辅,能有这样的能力? 如郑西元这般,想要在朝堂上压制武官,没到四海升平、海晏河清的局面,在赵正看来有个卵用!此事其实说来话长,但最终的软肋却在于中央腹地过于虚弱,东南西北各镇只要有叛乱,便能长驱直入。要不然,历史上的大唐王朝国都六陷,天子九出? 如出一辙。 想要避免,除非削藩,架空边州都督职权。但若是这样做,大唐各边又难以为继。说来说去,这始终是一个难解之题,没有数十年的努力,想都不要想,而且极其容易陷入内战。 赵正对照着唐宋明清的历史,一时想起了许多,心想郑西元看上去也不是一个能摆平眼下局面的主儿,自己还是不要蹚浑水瞎掺和。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到底还是要边走边看。目前自己实力不算弱,一旦被郑西元搞得朝堂生变,以凉王手握的河陇兵权,加上安西的赵吉利、北庭的乞力柔然、漠北的胡咄度,立于不败之地还是可能的。 “元良……”赵金玉一边走着,一边听身边没了声音。回头一看,只见赵正神游太虚,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正回过神来,“怎么了?” “你在想甚呢!?” 赵正摆了摆手,脸上露着诡异的笑,“没,都是一些镜花水月,莫名其妙的东西。” 赵金玉有些欲言又止,赵正看着他,说道:“我看你这一脸便秘的模样,定是没憋什么好屁。有什么需要阿兄帮你解惑的?只管说来。” 赵金玉“嗤”一下笑出了声来,摇摇头,说道:“元良这般说话,就让我想起了在平凉之时。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岳丈如今考虑,想让你入尚书省。” “尚书省?” 赵金玉点头道:“是。原本朝中宰执还有四、五位,庆国公告老辞相,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走之后,林仲辞相你也清楚。如今领三省的,便是郑相。宰执之位多有空悬,能站在圣人跟前议事的,除了郑相,只剩下一个尚书右仆射渠国公王治。” “你不也是相公么?”赵正打趣道。m “我?”赵金玉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不过是朝臣们恭维。御史中丞原本是不能入相位的,只是圣人赐了我同中书门下三品,才有了些许资格。毕竟我这个安国公的来历,始终还是不够光明磊落。安郡王虽然为我铺了路,但在朝堂上的步履维艰,不是你我能想象的。说到底,还是我履历不够,位虽重,但人言轻。朝臣外表对我看上去恭恭敬敬,客客气气,背地里却满是不屑。不像阿兄你啊,战功彪炳,一旦入朝,谁人不服?” “你这也太抬举我了。”赵正“哼”了一声,他怕是不知道郑西元想要干什么,郑西元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要赶走在朝堂上与他意见相左的武将,直肠子一根筋属于是。况且让他赵正入尚书省,能做什么?不过也只是为了培养一个与他郑西元能坑壑一气的同党罢了。 复读机,传声筒,这类傀儡活计,赵正不仅做不下来,还不愿意做。 三品?很大么? “可兄长你这么吊着也不是事啊!”赵金玉停在了恭礼门内,认真道:“你眼下只是一个营造使的身份,说起来是圣人钦点的,虽无品秩却也无人敢得罪。但实际上这毕竟只是一个虚职。吉利留用安西已得朝廷认可,你挂着安西都护的名义却难以再回到安西。河陇凉王一日不退,你便一日没有好的去处。难不成,你真想等徐王兵败,去剑南接他的位置?又或者,你甘愿隐于这喧闹的长安市井中?听弟弟一句劝,入朝为相,虽也不能恣意妄为,自由自在。但远比刀刀见血的战场要更加适合你。兄长是不知道,我一个资质愚钝的门外汉,孤身一人如今是有多艰难。” 赵正叉着腰,认真地看着赵金玉,斩钉截铁,一字一句:“我不想去剑南,我也不想入朝为相。营建兴庆宫是圣人赶鸭子上架,但多少也有他的用意。他若是要用我,也用不着你来当说客。你今日说的这些,怕也不是你岳丈想让你说的?可赵金玉你记着,我走到如今,原本为的是平凉。你若是要为某个人而忘了你当初来长安的本意,想着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势力来为那人撑腰壮胆,对不起,阿兄做不来!” “元良……”赵金玉见赵正转身就走,连忙上前去拦,但门外便是监门卫的军卒,正看了过来,赵金玉只好松开手,道:“兄长误会我了!此事并不是兄长想的那样。” 赵正道:“糖多不甜,糊多不粘。金玉,你别说了。我现如今过得挺好,良淄庄的庄农们还需要我回去整顿,我左右不过就只有一里之才,让我去治国,怕是郑相要失望了。” 说得好听,是个当朝议政的宰相。说得难听些,他在朝中无根无基,活在郑西元的羽翼下,不过就是一个活靶子。往后出台那些针对武将的策法,他赵正不得签上自己的大名?作为武功见长、武将出身的当朝宰执,不为武将谋权利,那便是军中叛徒,日后一旦失势下放地方,不得被武将们嫌弃死?这是其一。 其二,在这偌大的朝中,一旦郑西元对武将动手,他赵元良不仅尴尬,而且还要面对整肃完后朝臣们异样的目光。对于郑西元一系来说,他武将出身的赵正,可不就是个异类?m 赵正心中冷笑,心想开什么玩笑,让我跟你一起去蹚浑水,背黑锅?郑相要整肃朝堂官僚体系,首当其冲就是要拿武将开刀,可却想用我一个武将出身的人替你郑西元挡枪子?郑西元你看上去也不是这么莽直的人啊!还是谅我赵元良也是那般不懂阴谋阳谋的耿直莽撞之徒? 赵金玉深知赵元良的秉性,他若是想好的事,旁人便是用牛拉都拉不回来。他若是不愿意做的事,亦同此理。见赵正坚决不受,赵金玉只道是他对当初弹劾他的“六大罪”心怀怨怼,深怀不满。于是只能暗叹一口气,心道这兄弟间始终还是需要留有余地,就算为了大局,也不能得罪太深。 从小一起长大的赵元良,只不过去了一趟安西,回来时整个人都变了。至于变成了什么样,赵金玉眼下还不敢妄言,只是觉得他如今的为人处世,已不如在平凉时那般果决,总有一些瞻前顾后,还有一些挟公报私的苗头。 难不成,入朝为相比当初挖盈仓渠还要艰难? 赵正高大的背影走进了恭礼门内,监门卫军士纷纷朝他行礼。赵正摆了摆手,晃着朝服的袖袍,消失在了赵金玉的视线里。 赵金玉有些落寞,愣在城墙下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背靠在城砖上,赵金玉有些茫然,他转身,却见郑西元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身后不远处。 “郑相!” “怎地如此失落?”郑西元走上前来,问道:“可是赵元良不满安郡王的安排?” 赵金玉点点头,“我家兄长确是这般,有些固执。但我觉得,他也没有错。或许阿爷他也未料到元良会如此坚决。” 郑西元背着手,叹了声气,道:“也罢,他不愿做这恶人,自也是有他自己的顾虑。左右新政尚早,且再给元良一些时日。朝堂中的一些事,如今金玉你要多费心思。秋后举子甄选,明年开春恩科,御史台要多加审验。我们便就在这,等着凉王与赵元良回来。” “是,岳丈!”赵金玉点点头,暗道只能如此了。 …… 此时已是辰时末,日上三竿的时分。 赵正抬头看了一眼越过了城墙的太阳,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脸上,一扫在内庭中的阴霾。他信步走出永春门,看见门外偌大的停车场上,车马调动,朝臣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而去。 赵正望了一眼良淄庄的停车位,发现马车尚在,许聪却不见了。 正文 227、长安八小时 , 赵正以为许聪嫌站在外边风大,躲车里去了。于是到车边一掀车帘,却没人。 心道糟了,把人给弄丢了回去怎么跟许庄头交代?长安城这么大,出了这广场,去了朱雀大街,以许聪那智商,怕是要迷路。这年头迷了路再想找他,谈何容易? 赵正环顾四周,希望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看见许聪那傻大个的身影,可城墙下空荡荡的,车与车之间也平常无奇,走两步就能望个对穿。 赵正内心不由慌了,正想开口大喊之时,却听身后一人道:“苍宣侯!” 赵正回头,只见面前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身着绯色朝服。赵正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是听人喊过他一声侍郎,却又不知是哪个单位的。于是只好镇定下来,拱手回礼。 那年轻人见赵正脸上略有狐疑之色,于是笑笑,道:“苍宣侯不识下官?是我啊,工部右侍郎卢玄卢之妙啊!苍宣侯不记得了?那日散朝时,我还与苍宣侯打过照面了!” 赵正恍然大悟,印象中是有这么个人,在赵正挨骂的那次朝会后,于门口等着赵正,还专门与他作揖问好。此时想起来,的确就是眼下的卢玄卢之妙。 “卢侍郎!” “眼看春耕之后兴庆宫开建,时日近在迟尺。工部有一些图纸、工料单子还须苍宣侯过目……还有工部的佣调,自东都招募而来的工匠等事宜……”卢玄吧啦吧啦地开始说,赵正却心不在焉,心神不宁,卢玄说了一堆工部乱七八糟的事情,末了,还伸了伸手,说:“赵侯,不若我们上车,去良淄细说如何?单子图纸我都已经带了。” 赵正叉着腰:“走不了了!” “这又是为何?” 赵正摊手耸肩,“我家车夫不见了!” 卢玄吃了一惊,“那这也太不像话了!” 赵正摆了摆手,道:“工部的图纸单子卢侍郎还是赵你工部王弼王尚书过目吧,回头我自去工部调阅,我这还有事,恕不远送。” 卢玄却不走,跟着赵正道:“王尚书日前染疾,正在静养,工部就只有我与林侍郎二人坐镇……” 赵正停了下来,“可是林仲林公家的二郎?” “是!”卢玄道:“他与下官分管事宜不同,我管物料人工,他管营建规划。原本那图纸也该是他交予赵侯的,只是他说他有事不能拜访赵侯,托我一并呈交与侯爷你过目呢!我两个也拿不了主意,这等事圣人也说过,做不了主便找王尚书议定,王尚书若是无闲,就直接找赵侯你呢!” “行了!”赵正无奈了,屋漏偏风连阴雨,事情一件叠着一件来,赵正不想纠缠,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直说道:“我那车夫这有些问题,卢侍郎可识得人来?替我寻寻?” 卢玄眨了眨眼睛,“好说,赵侯那车夫长何模样?我这就招人去寻!” 赵正心想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一五一十地将许聪那傻大个的形象描绘了一番。卢玄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听了一半便去监门卫那讨要了纸笔,当着赵正的面写写画画,赵正说完,他也画完了。端起纸拿给赵正看,“侯爷你看,可是这般模样?” 赵正低头一瞧,竟是许聪本聪,一双绿豆眼,一只酒糟鼻,双颊微胖,嘴唇上厚下薄。两条粗壮的浓眉一指余宽,飞入鬓中。 顿时暗呼“人才!” “就是……就是他!” “侯爷稍候,下官这就去寻!” 这货似乎很有把握,赵正点了点头,心想长安自己也不熟,这等事还是需要像卢玄这样的热心人才行,于是上车等候。 眼看时辰渐走,己时已过,赵正坐在车上越来越是心焦,午间下班的两省官员自永春门而出,他们回家用了午膳之后还有一个时辰的歇息时间。赵正看着他们的马车从眼前一辆接一辆地消失,然后又看着他们坐着马车又一辆接一辆的回来。 有人好奇为何苍宣侯的车还在,于是上来扣窗询问,见赵正仍在马车中,于是纷纷行礼,面带吃惊。 “苍宣侯怎地不回家歇息?” “家里婆娘闹和离,我在这静静,仔细想想这些年哪里对不住她了。”赵正没心思纠缠,开始信口开河。 那人便尴尬地讪讪一笑,推手道:“侯爷保重!” “你也保重!” 说完便想逃,谁知赵正喊住了他:“凉王、太子还有郑相、安国公呢?怎不见他们出来?” 那朝官回头,又行了一礼,“回侯爷,太子与凉王留在甘庭殿用膳午休。郑相与安国公作陪!是以侯爷未曾见到他们。” “好,知道了!”赵正点点头,放下了车帘。心道好家伙,吃饭也不叫我? 眼看太阳从东斜上走到了头顶,又从头顶往西斜下。恭礼门的钟楼报时极准,一刻钟一回,赵正也不知钟声响了几次,鼓声敲了几通。坐在车里迷迷湖湖地似乎还睡了一觉,醒来时太阳已西沉了下去。 鼓楼里响起了一通鼓声,酉时正! 赵正不由得焦躁了起来,心想要不然还是报官吧。 正想从马车上下来,忽然听见车外有了动静,赵正掀开车帘一看,却见一身污渍的卢玄扯着同样一身污渍的许聪回来了! “侯爷!人找着了,你看看,是他么?” “是他,没错!”赵正巴不得上去就给许聪那傻儿子一脚,老子在车里巴巴地等了四个时辰,你狗日的是跑哪个阴沟里玩泥巴去了? 许聪见了赵正,一脸害怕的模样,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神开始闪烁。 “你去哪了?”赵正走上前,没好气地问,“何以这般模样!?” 许聪满头乱发,幞头不见了,身上的内衬衣裳也破破烂烂的,一只鞋丢了,光着的脚不知往哪里搁,局促地如同难民。 “我……我……” 一旁的卢玄连忙出声,“这不怪他侯爷!” 赵正转眼,方才只顾得看许聪,这会儿仔细一瞧,只见卢玄换了一身袍子,那袍子上擦着泥,挽好的发髻乱了,手上、脸上似乎还有血污,只是被泥尘遮掩,靠的近了方才察觉。 “卢侍郎这是与人打架了?”赵正心道不至于吧,堂堂的一个从四品的工部右侍郎,为了一个车夫与人大打出手? 那卢玄却丝毫不以为然,昂着头道:“不过是小露了一番身手,让侯爷见笑了!” 卢玄此人,家中曾也是望族。只是景中大乱时,叛军屠了卢家许多人。卢玄幼时学了些武艺,原本是要参军上阵杀敌,报家族世仇的。谁知等他到了能参军的年纪,叛军也被唐军剿灭了。卢玄一时没了目标,便改行学了些湖口的活计,替人写些家书,偶尔也帮府衙画些通缉犯的肖像画。 卢玄的叔祖父是景中朝的工部尚书,在去往剑南的路上带着三百人断后,被叛军击溃杀害。景中帝感念他的忠勇,于是将他的爵位荫给了卢玄的父亲,而卢父命薄,上任桃州的路上发病身亡,这荫爵便落在了卢家唯一的独苗卢玄的身上,虽然降了档,但也是实至名归的伯爵。进了朝堂之后,便入了工部继承叔祖父的遗志,一路从员外郎到右侍郎,不过区区数年而已。 其人身出卢家旁门,常年混迹与市井,为人又乐善好施,入了朝堂之后也未忘记旧时兄弟朋友,从不端架子,也不拿朝官的臭把式,是以在长安城里的人缘极好,朝臣们也多欣赏他的耿直明快。 今日受了赵正的托付,于是马不停蹄召集了旧时兄弟,以肖像画样挨坊寻人。他的朋友遍布各行各业,贩夫走卒、商贾住家,卢侍郎一句话,便就倾巢而出,数百人在长安城中地毯式搜寻,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个赌坊的伙计跑来报了消息,说是辰时曾有个长得像画中人模样的年轻汉子,被人带进了凤翔赌庄,押了一身新做的衣裳作价五百文,赌了几把便输得精光。 那汉子似乎不满,于是与带他来的人产生了纠纷。赌庄便将人赶了出去,路上两人似乎还打了一架。至于后来,就没关注了。 卢玄听完以后便赏了那伙计两贯钱,带着人就奔凤翔赌庄所在的永安坊而去。众人找遍了整座永安坊,打听到这汉子貌似又被人带去了怀远坊。卢玄心道不妙,这怀远坊住的都是胡人,善出人贩子,听赵正描述,他这车夫脑子不灵,怕不是要被人拐卖?于是又赶紧奔了怀远坊。 还未进坊,便就看见一辆人牙子的马车,车上关着一群糙奴。卢玄打眼一瞧,便就发现赵正描绘的那车夫就在这群人中,于是当街拦下马车,讨要未果便大打出手。 卢玄知道此行凶险,带着的人也多是在长安城里四处游荡的无业青年,靠的就是好勇斗狠过活,双方见面言语不通便互不相让,顿时拳脚相加。卢玄一个打三个,被人一脚踹进了路边的沟里,裹了一身臭泥,起身心道我堂堂四品侍郎,还俱你等这帮恶胡?当即抄起一根木棒子,一棒子便抡倒了那带头的大哥。 场面随后控制不住,若不是巡城卫军赶到,以刀盾阵分隔双方,这仗打下去,怕是要当场出人命。 赵正静静的听完,默默叹了一声气,心说这货也太刚了! “早知道报官了,如今却害得卢侍郎犯险。卢侍郎可有受伤?“ “并未!莫看我一身血渍,那都是贼胡的!”卢玄满不在乎,对赵正道:“想当年在长安,下官也是叱吒风云的人物。此等小事,不足挂齿!不过比起赵侯在安西大杀四方,此等小事还是有云泥之别的。” 他将许聪交予赵正,道:“那贩人的骗子我也已找到,是送去良淄让侯爷处置,还是送官查办?全凭侯爷吩咐。” 赵正摇头,“既然是在万年县寻到的,就送万年县衙吧。” 他把许聪拉到身旁,略带唬人的眼神看着他,“还瞎跑不?为了你,差些折了当朝四品大员,若是卢侍郎有所差池,你阿爷拆了你家屋子都赔不起你可知道?” 许聪低着脑袋,呜咽道:“聪儿原本……原本是想去买些吃食……侯爷散朝下班,也能垫垫肚子……谁知,便教人骗了去……” 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油纸包,里面散落出一些芝麻和一些碎饼屑。 “你呀!真傻!”赵正仰头望天,这叫什么事? 卢玄对赵正的最初印象是盈仓渠,是以当初朝议谁送开乐公主去安西时,恰逢回鹘汗庭新汗遣使索要工匠陪嫁,于是工部也掺了一脚,卢玄力举苍宣伯,得到了工部上下的认同。后来,赵正在安西屡立战功,消息传回朝堂,举国振奋。于是,卢玄对赵正从欣赏变成了仰慕与钦佩,当时还怪自己未在河陇军中效力,做的是劳什子工部杂七杂八的事情,若是跟了赵元良去安西,说不定也能立下奇功。 此时卢玄又见赵正对他的车夫关怀备至,足足在永春门前枯等了四个时辰。换做旁人,此等下人失踪,不过也就皱一皱眉而已。若是寻到了人,少说也要毒打一顿。但赵正不仅未曾恼怒,反而还轻声细语,责怪之声也不过因关心所致。顿时便知他也是个重义之人,心中便更为佩服。暗道苍宣侯其人,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只是天色已晚,不便再随他回良淄,于是卢玄拱手,正色道:“赵侯,明日循例休沐,不知卢玄拜访,是否叨扰?” “之妙言重了!”赵正与卢玄,根本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可他却竭心尽力,帮了大忙。这四个时辰描绘起来不过区区数语,但其中艰难险阻亦能感同身受。赵正仍然不习惯朝堂上朝官之间的迎来送往,但他挺喜欢卢玄的性格,看见他便想起了远在安西的赵吉利,那杀才也如他一般,胸中无曲直,只有一片坦荡荡,一言不合便喊打喊杀。 一念及此,赵正心中对卢玄自然不会排斥,而且卢玄身为工部侍郎,日后也少不得有所交集。于是点头道:“大恩不言谢,明日元良自在良淄备上酒席,还请卢侍郎大驾光临!” “赵侯见外了!”卢玄诚惶诚恐,长揖到地。赵正连忙以礼还之,二人竟是险些磕碰在了一起…… 正文 228、惊情四时辰 , 赵正带着许聪去成衣店里新买了件缎面袍子,又为他买了双鞋。把他的幞头重新戴好捆扎,在永安渠边洗净换上新衣裳,整个人看上去傻呵呵地又恢复了那股老六的气势。 “侯爷,饿了……” 赵正骂了句“没心没肺”,又去买了些炸果子,一只烧鸡,一壶水酒。两人坐在永安渠边的一处茶坊里,赵正排了十文钱,要了一壶茶,一边看许聪狼吞虎咽一边想着自己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 “侯爷你不吃些?”许聪一人咥了大半只鸡,端着半边鸡屁股问。赵正摇头,“瘦得跟乌鸦似的,没什么胃口。” 两人吃喝了一些,赵正勐然想起,达念还在城南等他。 也不知赵金玉让谁去良淄把达念接到了城南,有没有因为事态缓和把达念又送回了庄上。不知达念知道朝中有变,心中会着急成什么样,结果因为等卢玄找许聪,巴巴地等了四个时辰。 “走了走了!”赵正一想到这,哪里还呆得下去,他推了一把仍在嗦着鸡骨头的许聪,许聪一脸茫然:“未吃完呢!” “打包回家吃去!”赵正让店家拿了包果子的油纸,将吃剩下的鸡架子鸡骨头都一并打了包,交给了许聪揣进了怀里。两人上了马车,一路从朱雀大街出了南门。到了南门外赵金玉说的一处土地庙,却也不见达念。赵正看那土地庙边有马车呆过的痕迹,料想达念应是到了此处,又被人带走了。心中记挂,于是马不停蹄,催着许聪往良淄赶。 结果刚上去往良淄的官道,便见前方一人一马迎面而来。许聪一瞧,便兴奋地叫道:“是三夫人!” 赵正见那一匹枣红马,马背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挽着发髻打扮利落,一身素色衣裙,裹着羊绒坎肩,不是达念又是谁? “停车。” “元良!”达念也早看见了马车,到了车前驻了马,带着哭腔从马背上下来,扑进了赵正的怀里,呜呜呜地抽泣了起来。 赵正还从未见达念如此哭过,自觉是这几个时辰没有消息,对不住达念,于是搂着她上车,一个劲地陪不是。按达念的性子,在良淄庄上没有等着赵正,她是不会走的。只是赵金玉派来的人拿了赵金玉的亲笔手书,达念怕赵正遇上了麻烦,到时要走时会拖他的后腿,于是只好照办。可到了城南的那处土地庙直等到晌午后,仍旧不见赵正的身影,接她的那人也暗自奇怪,达念让他进城打探。结果他走没多久,便就来了一队家仆模样打扮的人,说是见娘子独身一人,这荒郊野外不甚安全,不如去庄上坐坐。 那些人看上去并无恶意,达念原本想拒绝。却不料他们并不多言,当即前拥后堵,有人跳上马车,牵着马缰“驾”一声,便载着达念往西边去了。 达念心中害怕,但脸上强装镇定,问那些家仆要带她去哪,他们却不说话。马车往西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又折向南面的渭水,在一处渡口又等了半个时辰。达念见他们竟是要带她上船,心道这船是万万不能上的。谁也不知他们要带自己去哪,万一是人贩子,又或是什么别的对元良没有好心的敌人,那不就毁了么?又想到若是人贩子倒也没什么,无非多给些钱财买个平安,总还有回头的时候,但万一对头要用她来胁迫郎君做些违背良心的事情,那不如死掉算了。 想通了这点,达念便仔细地留意逃跑的时机。可这些家仆将她看守地极严,就算如厕,也有四五人跟着。达念一时技穷,料想人贩子也不似他们这般穿着,想来定是要对付元良的。于是心中寻死的决心就更加坚决。 不一会儿,船到了。是渭水河上寻常的渡船。达念见他们只搀扶着自己,却不管马车,便问道:下船了怎么走呢?有人便答:夫人放心,下船的码头自然有马车等候。这渡船船小,挤不下那马车。达念便不依,说是马车上有她的细软,还有郎君的衣物。若是丢弃在这,回头要被夫君责怪。若是不方便带上马车,那便容她去收拾一番,该带着的总是要带着。 说着,便跳下渡船,执意要上马车。那些家仆们也没法,只好派了三人跟着一起。谁知达念上车之后,忽然抽出赵正留下的短刃,趁其不备,不由分说连伤三人,然后割开套马的缰绳,趁船上的人反应未及之时,骑上马就逃。 达念是苏毗女子,自小便是在马背上长大,马术自然精湛。但牵车的驮马不比吐谷浑放牧的马匹,更不如战马。达念快马加鞭,但那马却跑得并不快。船上的人骑着马追将上来,达念一时不留神,竟是错过了回良淄的官道,在渭水边的树林子里兜转了几圈,出来时,已是迷了方向。达念抬头看天,却见天空云层密布,看不见日头。回头再看,林子里已有了追兵的动静。达念心道若是乱窜,还不如回到河水边。只需要顺着渭水河下游的方向,总是能见到良淄庄的。 而且元良也说过,对敌之时切不可莽撞,须得明白其情其势,凡事也得顺势而为。眼下他们正追在自己身后,想来河边人少,有机可趁。于是下马,撕扯身上的衣物,包裹马蹄,随即扯了几把干草,塞进了马嘴。翻身上马之后,循着几波人中间的空隙,插向了他们的身后。 听闻着水声依旧,达念小心翼翼地从树林中探头观望,只见跑来跑去,又跑回了那码头。达念皱眉,心中不由暗道一声不好,还好码头边停着的船静悄悄的,似乎没人。达念镇定了下来,心道这船是那些人要将自己掳走的重要工具,若是逃了则罢了,若是没逃出这些人的掌控,到时还是要坐这艘船离开,不如干脆一把火将它烧了,或许能拖延一些时间。 一不做二不休,达念壮起胆子靠了过去。果不其然,那船上竟是连看守也没留下一个。只有三个被他用短刃捅伤的人,仍躺在船舱中等待救治。达念便悄悄地上了马车,取了火折子,又拿了些衣物引火,火着了之后便扔在了船上。 那船舱里三人见火势大起,顿时挣扎着要往外逃,但那火封了上码头的路,三人不得已只好往水里滚去。 达念站在岸边,往河里扔了几块破木板,道:“你等休要怪我,我也是为了活命才这般做的!” 那三人哪里还能争辩,纷纷抢上前来抱着木板子,想上岸可码头的岸高,湍急的渭水将他们冲离了岸边,直往下游冲去。 达念见那火越烧越大,寻思火势一起,必被人发现,须得赶紧逃离才是。于是不管不顾,骑上马顺着河水,往下游而去。 那马沿着河岸直跑了大半个时辰,达念忽见周围景色越来越眼熟,再一眼,便辨认出这就是元良平日里钓鱼的地方,旁边就是官道。于是循着满布鹅卵石的河滩,纵马一跃,上了平坦阔直的官道。抬眼一望,不远处就是良淄庄。 许庄头见达念一身褴褛,满面灰尘,脸色青白,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于是招呼众庄农上前询问。达念喘匀了气息,道:“我方才被人掳了,骑了近一个时辰的马,才逃了出来。只是不知元良如何,许庄头,可能带着人随我去长安一探?” 许庄头一听主母被人掳了,那还了得?于是令人敲起了梆子,庄里有一个算一个,能骑马的骑马,有驴的骑驴,没有马没有驴的便步行,扛着扁担锄头,拿着木棍儿、铁叉子、连枷,一窝蜂似的涌出了良淄,嚷嚷着要找那些人算账。 反了天了,侯爵夫人都敢动,还有没有王法? 一行人前后呼应,往长安而来。但毕竟脚程脚力不一,达念瘦小,马术又高上众人一截。跑着跑着就领先众人数里,身后追着的几个庄上老农也是望尘莫及,眼看转过一处麦地便就是长安城范围,却见前面一车一马停在了路中间,车边一男一女两个人,正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赵正坐在车里,听达念将整件事说完,脸色顿时差到了极点。 这分明就是有人要摆他一道。 而且选在了如此节骨眼上,让赵正分身乏术,定也没安好心。赵正思来想去,他在长安城不过半个月,所识之人一只手就能数将过来。是什么人想对达念动手? 林仲? 太子? 亦或是渠国公? 达念虽然长得漂亮,但身材单薄瘦小,我见犹怜,根本卖不上几个钱。若是要杀她,哪里都能动手,犯不着还要过河!他们挟持了达念又意欲何为?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赵正真想调转马车回长安城里去问赵金玉,这货是怎么办事的?越来越不靠谱! 赵正托起达念撕成了片状的素稠裙袍,长叹一口气,“若不是你聪明懂势,此时怕是再也寻不到你了。” 达念欣慰地抱着赵正,闭着眼睛喃喃道:“元良无须担忧,若真有那一日,有死而已。阿念才不想拖元良的后腿。只是真到那一日,元良得想着替我报仇。” “我灭他满门!”赵正气得脑袋冒烟,心想今日这狗屁倒灶的事情是真多。但最让他后怕的就是达念被人差点掳走的事实。料想这事情一眼可以望到底,也不知是哪条线上,对他赵正已经视如眼中钉肉中刺了。只是明着对付他赵正还有许多顾及,只好旁敲侧击,从他身边的人下手。 这么一想,就连许聪差些被人拐卖都变得不寻常起来,怕也是为了拖延赵正的时间。只是他们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苏毗女子,实际上心底十分坚韧,而且别看她单薄瘦小,平日里细声细气,不争长短,但耍起狠来,赵正也是见过的。 “元良!” “嗯?” 赵正搂着达念的肩膀,低头看见这女子脸上的泪痕仍旧未干,她微微抬着头,看着赵正,“嫦儿与月儿今日去阿团查验土地事宜,我回良淄时还未曾见到她二人。我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赵正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嫦儿与月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唯渠国公事问。先不用管她们,你今日受惊了,先在车上好生歇息一番。说不定到了庄上,她们也回来了!” “嗯!”达念见赵正脸上正自不怀好意,知道他也是被惹恼了,再说下去不合时宜。于是闭上了嘴,靠在赵正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行人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回。 整条官道上,人声鼎沸。几百庄民拖了近二十几里路,又都扛着农具,路过的客商见他们杀气腾腾,暗以为哪里起了民变,于是纷纷避让。直到夜幕降临,骑着马和驴的庄农们才将赵正的马车护送回了良淄庄上。 嫦儿与月儿早已等在了庄口,见马车上达念那狼狈的模样,都自责不已,说是没有陪同主母一道,才酿成了今日的险情。达念倒是会安慰人,只推说这事她们在场于事无补,无非多了两个累赘,跟着还不如不跟为好。二女顿时破涕为笑,赌誓说无论生死,也不能再有下一回了。 赵正一身疲惫,暗自摇头。往庄内走了几步,却见许庄头未来迎接。心中正自狐疑时,却见老许头带着几个人,急匆匆从庄内赶了过来。 “侯爷,这几位……” 赵正对着火把一瞧,只见其中为首一人面色黢黑,身形矫健,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熠熠发光。 “元良!” “守道!?”赵正吃了一惊,打前确认,仔细瞧上一眼,居然真的是梁珅梁守道,“你甚时候回的长安?” 梁珅眼中有些闪烁,反问道:“夫人何在?” “在这呢!”达念与梁珅原本也是旧相识,此时听得是他到了,于是连忙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妾见过梁将军!” 梁珅似乎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在就好,没来晚! ” “怎么了?”赵正准确地捕捉到了他表情的变化,追问道:“守道可是知道些什么?” 梁珅点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等你也有半个多时辰了。进屋聊,我有些事要与你说。” 正文 229、剑南之变 , 热门推荐: 达念烫了一壶酒,亲自准备了一锅吃食,招待远道而来的梁|。 赵正在屋里点燃了一盏油灯,招呼梁|入内。谁知梁|却不忙着坐,而是招了招手,把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叫进了屋内。赵正瞧着这人身形眼熟,但一时不知在哪里见过,直到那人摘下了斗笠,赵正才认出,居然是曲贡。 下勇武军第一神射手,那个两次差点要了赵正小命的苏毗男人。在河西月牙泉边,赵正活捉过他一次,在漠北的安戎军城下,赵正救下了他的命。奄奄一息之时,赵正让朗多秦陪他走过了作为下勇武军的最后一程,送回凉州后,凉王对他更是恩遇有加。不仅赐了他官职,还送了他金银。 只是眼下的曲贡已经束起了发,穿着打扮也似汉人无二。面上的胡须蓄了起来,一张阔脸上,见着赵正时,表情有些拘束,眼神中还有些犹豫。 “侯爷!”他向赵正施了一礼。 “自己人,不用客气!”赵正没有纠缠,伸手示意大家坐下说。他转头看向了梁|,他们突然造访,也该有个说法,否则外将无召回京,视同谋逆,按律当斩。 “元良是否在想,我们何以回了长安?” 赵正点头:“也该是你梁守道,才知我心中想什么。去岁九月,我从安西回凉州,在都督府外碰见了你。原本说好是要去红萧楼一叙的,可没想到当日事情太多,凉王殿下留我吃了飧食,而后又促膝长谈了一番,便就错过了。第二日想寻你,却听说你另有他务,已经离开了凉州境内。今日兄弟斗胆一问,守道去作甚了?” 梁|没说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了军符,递了过来。赵正接过一看,却是凉州都督府的军符。代表的是梁|的身份。 “翔鸾阁执事?”赵正揣摩了一番:“这是个什么官职?” 梁|道:“仍操旧业,掌河陇、吐谷浑、吐蕃、剑南暗线,负责军情刺探。” 赵正吃了一惊,“怎还加上了剑南?” 梁|说道:“不仅剑南,黔中、岭南、南诏都有安郡王布下的暗桩。而且我听说,安东也有。只是具体负责不在我,而是另有其人。去岁南诏兵败,我接到安郡王最后一道指令,便是接剑南暗线,而首要任务,便是铲除原本留在剑南的暗桩,重新布线。是以那日元良见到我时,我可能脸色不太好。” “原来如此!”赵正恍然,当初在都督府见到梁|时,便觉得他脸色极其难看,那时还以为是凉王让他去接管河陇新军,他不太愿意所致,没想到原来是因为这个理由。只不过,安郡王也忒狠了一些,居然对隐藏如此深的暗线也要大下杀手。 梁|却道:“一开始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直到安郡王宾天,我才想到。大概是他一手埋下的暗桩,他死后恐不受控制。而吐谷浑、安西、河西的暗桩,在之前就已经被我整顿过了,是以才没有如此大费周章。” 赵正见梁|如是说,大概也猜出了他们的来意,“那守道此次回京,是因为剑南暗线的事情?” “正是!”梁|郑重地点头,说道:“剑南的暗桩异常警觉,信息渠道也十分广阔。我们的动作稍慢了一步,收网时漏了人。原本我以为漏网之鱼投了敌,跑去了南诏。后来有了些蛛丝马迹,才发现他已经到了长安。” 赵正十分不理解:“为何非要赶尽杀绝?这些人也都是安郡王安插下来的,你们原本能互相合作,互利互惠的。” 梁|不回答,却道:“我们自然有我们的理由!而且我亦得知,他回长安, 第一个找的是凉王,第二个找的是你赵元良。但凉王有龙武军护卫,他在长安城内动不了手,这才来找的你。我原本在良淄附近留了眼线,但主要看的还是你。没想到一个不注意,他竟对嫂夫人下了手!” 赵正看着他,“你在我身边留眼线了?” “是!”梁|没有否认,直说道:“元郎不必介怀,我也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你与凉王殿下不可有失。” 赵正叹了一声气,“安郡王的安排?” “是!”梁|迎着赵正的目光,毫不隐瞒:“自从你在平凉遇袭之后,你身边一直都有我的人。就算去安西,右武卫与玄甲军中,亦有。离你不远也不近,但关键时刻,能救你性命。他们可以毫不犹豫为你挡刀。” 赵正顿时感觉浑身炸刺:“你花了多少钱?” “这不是重点!”梁|也不辩驳,说道:“不然你以为你半夜三更一个人坐在马车上怎就如此平安?我说你也是真的心大,这是何地?这是长安!林仲虽然辞相,但他仍然在谋划重启之事。徐王看似简单,但他还有个十分不省心的母后。你是否觉得太子才是凉王最大的敌人?我告诉你元良,太子不过只是冰山一角,在他身后,还有更加需要提防的人和事!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住在这鸟不拉屎的良淄庄,什么时候走在路上被人万箭穿心,见了阎王爷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行行行了!”赵正被他说的感觉利刃在喉,彷佛危机四伏,心道都半个月了,也没他说的那般言重,他是带兵打仗的,天生就有些旁人没有的第六感,并不觉得事情像梁|说的那般险象环生。 要说如今这朝堂上有些暗流涌动,也就只有林仲的一些遗留势力,他们如今噤若寒蝉,不敢发声。若还有旁的没有察觉出来的危险,赵正感觉还不如康陆看上去更让人不安…… “啪!”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赵正道:“赵元良,你他娘还真是一点就透!” “怎么个意思?”赵正听他这么一说,暗道难不成康陆真有问题? “此为后话!”梁|卖了个关子,道:“如今就来说说这从剑南逃走的暗桩,他是明明白白要找你晦气的,我今日来提醒你,你须得多加十二分小心。曲贡你也认识,留下做你的护卫吧。” 赵正摇摇头,“什么人值得你这大费周章,不惜现身说法的?他找我又有何用?他怎么不去找徐王?找我又为的是什么?” 梁|闭着嘴,用鼻子长吸了一口气,“他手里还拿捏着剑南军政的一些秘要,按规矩,我是不能透露他身份的。做我们这行都会留一条后路,若是把他逼急了,他投敌,对我们来说,损失太大,得不偿失。” “规矩?”赵正差点气笑了,“你都要人性命了,他还跟你讲规矩?” “此言差矣!谁家还没有点把柄呢!?”梁|道:“暗桩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活计,身家性命原本就不值钱,值钱的是他留在我们手里的家人和族人。他死了,无非就是一条人命,若是他叛逃了,那就是几十上百条人命了。换做是你,你也不会丢下平凉几百口,自己跑吐蕃去卖命吧?” “无耻!”赵正评价道。 梁|却不以为然,道:“对,我是无耻,我卑鄙。但我再卑鄙无耻,我也要守住这条底线。他的身份我不能透露给任何不相干的人,就算是元良你也不行。以免走漏风声,引起各方争夺,害了人家全族。” “行,我不问了!”赵正只好妥协,“那我要做些什么?” “等吧!”梁|道:“他一次未得手,总还是要来一次的。” 赵正一脸震惊:“还来?拿我做饵?” 梁|捂脸:“原本这次我就能摸到他了,只要嫂夫人上了船,我就能继续跟下去。奈何嫂夫人太聪明,自己个跑了还不算,还把船烧了!我手下人少,一面要盯人,一面要护嫂夫人。结果两头都没兼顾,这才不惜现身,请元良帮忙则个!” “梁守道你个没良心的!你的意思是怪我家阿念打乱了你全盘计划?”赵正心说你敢情是来兴师问罪的呢?于是站起身来指着梁|的鼻子骂:“你但凡跟我说一声,今日也不会有这种事。你拿谁当饵不好,你拿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涉险?那是我婆娘!我婆娘!在吐谷浑帮我们跳过了龙羊峡的阿念!是救我这条命的恩人!我看你是走火入魔,无药可救!她今日是平安无事,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却不施以援手,让我知道我活噼你,你信不信?” “澹定,澹定!”梁|一脸惭愧,怕赵正声音太大惊动了还在忙碌的达念,连忙压着手掌,请赵正原谅,“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我千不该万不该不知会你一声!我都知道错了,你就别骂了!” “骂?看我今天不剁了你!”赵正气得脑袋冒烟,转身看见墙上挂着的横刀,想了想,还是抄起了桌上的酒勺,噼头盖脸就要往梁|脸上拍,梁|矮头一躲,就地滚开,连连告饶:“我也只是将计就计,元良你怎么就这般铁石心肠,非要让我以命相赔呢还是怎么地!” “我让你躲!”赵正一勺子就飞了出去,直中梁|的脑门子,只听梁|惨叫一声,登时应声倒地,半晌没有动静。 “打死人了!”曲贡脸上表情无甚变化,脚下却快,连忙上前查看。却见梁|躺在地板上,两眼如铜铃一般,望着天花板,额头上一块红斑,肉眼可见逐渐肿起。 达念炖了肉,煮了些菽,又炸了些油果子,等摆布停当,送入主屋时,却见屋外四个彪形大汉正把守屋前院子两进门,嫦儿与月儿不得拢边,端着的食物也都由他们接手。 房内灯火摇曳,人影绰绰。达念推开门,送上吃食,听梁|莫名地陪了个不是,连忙矮身还礼。夫君讨论大事,她一个女子不宜在场,于是告了一声,便自退下,嘱咐嫦儿多热些酒水后,径直回屋歇息去了。 赵正也并未过分纠缠,他知道梁|的事非同小可,关于剑南的军情他不关心,但这毕竟关系到自身安危,但有吩咐,照做便是。如今身边又多了个曲贡,虽然不知他是怎么被梁|拉入伙的,但赵正知道曲贡的本事,有他在安全系数要高上不少。而且暗处还有照应,以后出门多留个心眼,总不至于出什么大的纰漏。 于是赵正放下这诸般事来,与梁|痛饮起来。毕竟他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但每次见面都形色匆匆,而且这梁|自从走上了安郡王给他铺排的那条见不得光的道路后,连家都不敢回。若是不说,谁知道梁|的阿爷是当今的刑部尚书?好不容易回了一趟长安,却是如鼠辈一般,见不得天日。 变成了无爹无娘,无家可归的三无难民,当真也是可怜。 “元良啊,uu看书 www.uukanshu.com 你是不知!我连喝醉了酒,都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胡言乱语……” 梁|喝得酩酊大醉,倒在赵正的书房里便就自言自语。 曲贡却滴酒不沾,抱着手里的刀坐在那,如凋塑一般。赵正出门,给他二人拿了两床被褥,毕竟是初春,更深露重的。曲贡道了声谢,看上去欲言又止,赵正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射我两箭,我还的可不止两箭。此事作罢,母须再提。如今和达布伦钦可还有联系?” 曲贡的脸色变了变,却坚定的点了点头。 “有过一次。” “你倒是老实!”赵正笑了笑,这苏毗汉子不会说谎,倒真如朗多秦一般,是个直来直去的人。 曲贡道:“达布伦钦听说我被你救下来后,派人来凉州看望与我。他还开出了黄金两千两的价格,想让凉王殿下放人。” “是你不想走?”赵正知道,若是曲贡想走,两千两黄金并不少。凉王对曲贡也不是志在必得,想来也不会为难。 大唐与吐蕃原本就不是民族矛盾,战场上互赎也是常有的事。 曲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后道:“并不是我不想回到伦钦麾下,只是我回了吐谷浑,达布伦钦必被结赞尚钦为难。我当初在安戎军乃战死,若是从凉州返回,他必大做文章。” 赵正来了兴趣,“那你是如何与达布说的?” 曲贡抬起头来,看向了赵正,一字一顿,认真道:“苍宣侯救我两次,我便还完两次救命之恩,再回吐谷浑!” 正文 230、礼轻情意重 , 赵正喝得也有些多了,安顿好二人之后,便摇摇晃晃地回屋歇息。达念已经睡熟,赵正蹑手蹑脚地上了床,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时床边已经备好了醒酒汤,月儿拉开床帘,端着汤便往赵正嘴边送,笑问道:“家主感觉还好么?喝了那许多的酒,不觉着晕么?” 赵正点点头,感觉头重脚轻,喝了几口热汤,便觉胃里舒服了不少,于是靠在床头问道:“主母呢?” 月儿嘟着嘴道:“三夫人一早起身便去屋后料理花圃了,这些活主母都不让我插手,只带着嫦儿。说是侯爷起身要人服侍,便就把我赶回来了。” “我这能有什么要服侍的,汤放着我自己还喝不着么?” “可侯爷更衣也要人在的。” “行了,你自去准备些吃的。穿衣服这种事,平日里主母不在,都是我自己来的。”他挥了挥手,要把月儿支开。月儿站在床边,一张脸通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正看着她,“怎么了?” 月儿支支吾吾,“那什么……三夫人说侯爷这些日子……已有许久没……没那什么了……她不好自己问,便让我……让奴婢来问问……” 赵正一脸茫然,“那什么是什么?有什么事她不好问你好问的?” “哎呀,侯爷!”月儿捏着手指头,都快捏出血来了,“就是……就是同房的事呀……” 赵正顿时恍然大悟,不由“啧”了一声,心中默默一算,还真是,自打从凉州出来,这一路上又是打尖又是剿匪的,没什么心思想那许多事。到了长安一天天的杂事又多,就更没想起来。每天倒头就睡,睡醒就有事忙。 “你们什么情况?这事有什么问的?我与主母同不同房,自然讲的一个缘分,瞎操什么心!她也是,这种闺中秘事她也跟你们说!” 月儿看了看赵正,怯生生道:“三夫人……三夫人来月事了,她说……若是侯爷需要……” “你打住!”赵正总算听出味来了,心道好你个达念,你还真是放得开啊!我说在平凉时也没人伺候,自己就把家里事情都摆平了。怎么到了长安还张罗了两个婢女?这是老早就打算好了,是要在不方便的时候填房啊? 赵正仔细打量着月儿,还别说,举手投足乃至说话语气间,还真有一些周春的影子。再一想到嫦儿,镇定贤淑,持重成熟,倒也有几分像周盈。 “侯爷?”月儿见赵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一时不知所措。赵正收回了目光,摆了摆手:“赶紧歇歇吧,我对你这般年纪的小女娘没兴趣,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去,弄吃的去!我饿了,要喝粥。” “……”也不知是赵正说得太过了,还是正中月儿的要害,小女子一时脸上挂不住,脸色连变了几回,眼看眼睛一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主家让她走,她又不能赖着不走,于是只好矮身匆匆行了一礼,说一声“奴婢告退。”便逃也似的拉门,泪奔而去。 赵正暗叹一口气,心道这通房的丫头也真是造孽。 推开后窗,鼻尖传来了一股淡淡的肥臭味道,达念正在花圃中栽种花籽,嫦儿拎着水壶,跟在后头一个窝一个窝地浇水。达念向来朴素,除了赵正送她的羊绒坎肩,衣物也都是从平凉带来的,虽说比起普通人家要好许多,但作为一个侯爵夫人,他在花圃里劳作时穿着的粗布衫裙,也忒平凡了一些。 赵正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似乎是缺了些什么,仔细一打量,才发现是达念的发髻上少了些装饰。以前他不懂,在没来长安之前,所见所闻,皆是河陇、安西的糙女子,她们哪里懂得什么打扮,就平凉那些婶子大娘,往脑袋上别支银钗子都嫌奢侈,巴不得用根树枝插了。也就乞力柔然的头饰华丽些,还整日蒙个头巾,让人看不真切…… 赵正暗道,回头给阿念也整上几斤金银玛瑙珍珠什么的插头上。再做几身裘衣,特别大的那种,里面啥也不穿,给她裹起,伸手进去抱着肯定舒坦。 “元良!”达念一抬头,便见赵正笑得邪性,“你何时起身的?” “方才!”赵正一边回答一边要翻窗出去,嫦儿吓得丢掉了手里的水壶,连忙伸手去托迎,赵正两脚稳稳地落地,推开嫦儿伸过来的手,道:“我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这窗都翻不过来,被人听去了岂不让人笑话。” “侯爷万金之躯,怎可轻易涉险?”嫦儿道:“打仗归打仗,那是逼不得已的。但若是在家中有什么闪失,那便是做奴婢们的不是。” “你由他去吧。”达念微笑着看着他们,道:“元郎若是爱惜他的金贵之躯,他也不会认识我。” 赵正笑笑,蹲下来捡起水壶,对嫦儿道:“月儿在煮粥,你去帮帮她。这里有我就成。” “是,家主!”嫦儿很识时务,见二人有说有笑,知道自己在这无非就是个三千万的大灯泡,于是抿着笑容,退步离去。 赵正一边浇水,一边伸手去摸达念的脸蛋,别的不说,自打高原红褪去了之后,阿念的脸是越来越光滑,也越来越漂亮了。 “有人呢!”达念羞得一脸通红,想避开却又避不开,赵正一不做二不休,搂过她的脖子,“吧唧”一口亲在她的脸上,“人!?全长安城的人在此,我想亲我家娘子他们还敢拦着?” “真有人呢!”达念嘤一声,奋力推开赵正的咸猪手,眼光瞟向了远处。赵正心说谁这般不长眼,抬眼看去,只见院墙角落边,一个糙汉子大汗淋漓,喘着粗气,正手持木刀,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我只是……只是在练刀……我也没瞧见甚……”曲贡一张乌黑的脸上有些晕赧,淡淡地潮了一片,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发现走错了方向,险些撞在了墙上。 这憨货。 赵正笑骂了一句。这才想起,家里昨夜还多了两个人。 等他陪着达念将后院花圃里的花种种下之后,才去找梁珅。谁知梁珅一如既往,招呼都没打,一大早就已然消失不见。曲贡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连带来的四个护卫也一并留了下来,没有带走。因为达念的事,赵正也觉得朗多秦没到之时,有些人手使唤也是好事。 但那四人却并不好相与,何方人士、姓甚名谁都不曾详细告知。只说叫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都曾是梁珅在右武卫时的部曲,跟着他也有些年头了。赵正与他们聊了聊,听他们的意思,梁珅带着他们从吐谷浑到安西、再到吐蕃、剑南,这几年一路下来,折损了不少,就剩下了眼前这四人。 难怪他说人手不足,怕是在剑南,他就经历了一场恶战。赵正还想详细问问,他们却不愿再说,只说军令使然,还望侯爷莫怪。 赵正一脑袋撞上了一颗软钉子,顿时讨了个没趣,自然也不好再问下去。只是心中暗想,原本以为安郡王只是在河西、吐谷浑插了旗,不料他是遍地开花,整个大唐乃至吐蕃、南诏都有涉足,这老狐狸到底是想干甚呢?也不知金玉了不了解,或许安郡王对他也是有所防备的。 赵正摇了摇头,平凉有没有安郡王的棋子?以老狐狸这般行事作风,怕也早就插进来了不少人。赵正思来想去,忽然觉得谁都是奸细,连胡三大都逃不脱嫌疑。关键是他怎么操作的,这些人又为何要听命与他? 作为大唐的郡王,他又如何有这般大的胆子,将暗桩埋在大唐各处角落而不让人知觉?他倾全力扶持平凉上马,培养平凉子弟,为赵正谋划、铺平安西之路,为赵金玉入朝创造最有利的条件。甚至连他的死,如今都让人有一种陷入了阴谋的感觉。 他死之后,朝堂貌似和谐,但背地里总感觉有几双眼睛躲在暗处,渐渐地开始发光。 赵正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最后也不得其所。只是隐隐有些担心梁珅,他单枪匹马,不要出什么意外才是。对头显然人多,且看情势身份也不似普通暗桩,梁珅在剑南拿他没有办法,到了长安又能有什么作为?他的身份仍是河陇将佐,又不能调动长安的府军卫军,只盼遇到事时,能回来打个商量。 正思虑间,许庄头忽然来报,说是庄外来了几辆车,看车饰还是个大员。赵正一晃神,忽然想起他昨日邀约卢玄到良淄吃席,顿时一拍大腿,差点忘了还有这茬事。好在良淄庄上还有些酒席备料,鸡羊是现成的,酒水也尚充足,只须吩咐人宰杀炖煮了,就能上席吃喝。 不过是客气一番,也没必要弄出个满汉全席来。 赵正亲自迎出了庄外,却着实吃了一惊。 只见那庄外,十几辆马车一字停妥,车上车下,男子女眷十七八个。正眺望渭水,望着良淄庄外绿油油的秧苗,显得心情舒畅,神情安泰。 “苍宣侯!”卢玄一转头,便看见了一脸茫然的赵正,连忙招呼人从车边聚了过来。 “之妙客气了!”赵正拱了拱手,卢玄道:“今日叨扰,让苍宣侯破费了!此良淄庄园,可一直都是皇室庄园。圣人赏赐与侯爷,这不得不说,圣恩如天呐!我这几位弟兄,原本也是极景仰侯爷赫赫战功的,听闻有此一宴,哭着喊着求着我带着他们还有家眷一块来!哎呀,我这是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于是自作主张,今日约着踏青而来,顺便也来沾沾皇家贵气,不知苍宣侯,是否介怀?” 赵正呵呵呵地笑了两声,心道你这也太自来熟了。客不带客这是礼仪,身为朝堂四品大员,你是一点也不忌讳啊! 不过没什么,无非多杀两只羊,多宰几只鸡,多添几副碗筷而已,多大事?又不值几个钱!赵正原本就不是小气的人,他也深知卢玄这人极为仗义,人脉甚广。所交之人,上有达官显贵,下有鸡鸣狗盗。成分之复杂,长安城里绝无仅有。对赵正来说,也正好借机多开拓一番渠道,已备日后。 “来者是客,就算只是路过的旅人,不是之妙带来的朋友,我也是欢迎的!只是良淄庄不如长安城高档酒楼,简陋破旧,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苍宣侯客气了!”来人纷纷施礼,为首两人,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稠头上戴纱,手指上八个金银玉珊瑚玛瑙戒指,一看便是个巨富商贾。另一人不过二三十岁,赵正有些眼熟,仔细想来,怕也是工部的哪个主事。 “工部虞司李半,见过上护军!” 赵正拱手还礼,“李虞司客套了,到了良淄庄,就别用官场那一套,既是之妙的朋友,便就是我赵元良的朋友!” “这如何使得!”李半呶了呶嘴,身后的侍女捧着一只木盒迎了上来,“下官原本想挑些合用的送与上护军,可为官这数年,也未攒下些什么看得上眼的。唯有这一柄龙泉剑,乃游历时获赠的。此剑锋利异常,削铁如泥……”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剑盒,“此剑剑鞘、剑柄为小叶紫檀,剑身所用铁料,乃是从河水中淘换而来,加以陨铁锻打而成。剑身钢韧兼备,劈刺咸宜……原本下官获赠此剑时还曾有参军报国的宏愿,只是阴差阳错之下,未能成行,倒是荒废了这宝剑龙泉。如今赠与上护军,也不枉了它的身份……” “这太贵重了!”赵正不太懂得刀剑,征伐时所用兵刃,都是军械营量产的制式武器,说实话其实也就那样。民间利刃虽然也曾听说过,但要说比军刃好在哪,无非是工艺水平有些出入,挂身上装装样子还行,真上阵杀敌怕是力有不逮,该折还得折。但这毕竟是他人送的礼物,自然要有些尊重。而且李半拿着那剑时,满脸虔诚肃然,赵正多少也知道,这大概真的是他最值钱的宝贝。 许庄头眼神挺好,见了那剑眼睛都直了。此时见赵正客气,他却没有犹豫,只呶了呶嘴,跟着一起来的许聪便一把抱过了剑盒,嘴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小兄弟莫慌,我这还有些礼物,一并替侯爷收了去吧!”一旁的那商贾笑了起来,指了指身后,赵正抬眼望去,只见有人从车上抬着一只箱子,正吃力地并行而来…… 正文 231、琵琶欲催人泪下,剑器舞动震山河 , 热门推荐: 赵正收下了七八份礼物,认下了七八个“朋友”。与其说是卢玄自作主张以客带客不识好歹,倒不如说是他帮着赵正在长安的市井以及工部有关单位建立起了沟通的纽带。 朝堂官场上来的主要是工部四司主事官,工部司欧阳百里、虞司李半、水部金和、屯田司莫二林。他们眼下与赵正乃是名义上的上下级的关系,此次拜访,既是卢玄为他们引荐,也是为赵正认脸。算算日子,兴庆宫二十日后开建,工部首当其冲,作为工程监理人,赵正连人都还没认全。有了这次机会,往后有什么事便可直呼姓名,直接招呼。 眼下除了林二郎这个工部左侍郎以及告病卧床的王尚书外,工部管事基本到齐。 众人均以下官自称,皆为官场习俗。赵正也不纠缠,拱手还礼。李半单独送了一柄龙泉剑,其余三人则合送了一支牛毫笔,一方歙砚。赵正还从来不知原来牛毛也能用来制笔,却听李半道:“这牛毫笔的牛毫,源自水牛耳鬓之间。欧阳工司、金水部、莫屯田三位有心了!” 三人便齐齐摆手,“哪里哪里,这笔并不名贵,不足这砚台的百分之一,我们也只是取了个巧而已。” 这笔看似朴素,笔身墨绿似有竹节,看上去在大街上代写家书的那些夫子用的笔都比这支好。但赵正只一掂,便觉手中温润,便知用的是上好的墨玉。他何等聪慧,只听李半说着牛毫笔的原料,便知他们这是取了“稳执牛耳”的象征意义。于是笑笑,让了让手,请众人入庄。 除他们之外,来的还有永安坊的长安酒楼的掌柜萧慎。便就是那位指戴八枚戒指的富商。他送的礼物乃是一箱长安楼自酿的桃花酒,市价八贯一斗。酒无非是酿造时渗了些桃花汁液,喝起来有一股澹澹的桃花香味。说它到底值多少钱不一定,但这的确便是眼下长安最贵的水酒。赵正不看重这个,所谓礼轻情意重,友人相访,关系浅的便是金银玉器,只有真真实实的兄弟同袍,才会携此杯中物造访。 有酒便有故事。 而且长安楼是朝臣府衙官员们的常去之处。那里消息灵通,是赵正经营关系的良好场所。 接着,便是永安坊兰桂苑的老板娘公孙霓裳,实乃长安县歌舞伎馆头牌掌门人。一手七弦琴出神入化,手下更有四大头牌,善筝的赵绿萝,善琵琶的王巧巧,善鼓的褚阿娇,善剑舞的高元婷。各个都是长安公子圈中争相抢夺,不惜巨资万贯都要一亲芳泽的人物,更是游历学子闻声而动的楚楚佳人。 赵绿萝等四人送的多是一些胭脂水粉,说了一通赵正也不明白怎么个名贵。便想着达念的脸总算有着落了,回头就往她脸上抹抹,大概也会更加漂亮一些。 只有公孙大娘送了一张龙舌弓,弓胎包铜衣,曲角似龙舌,弓身浮刻七龙盘转,弓弦微颤如龙吟啸天。做工不凡,端得是艺术上品。赵正端着弓,啧啧称赞,“公孙大娘礼重了,礼重了!” 公孙霓裳便笑道:“奴家原本也世代从军,只是传到妾时,家中无丁。只留了一张龙舌弓,但家传之物不能轻易送与上护军,妾便让工匠依样打造,用料也更繁复了一些,倒是比家传之物更费些了银钱。承蒙上护军错爱,妾深感荣幸之至!” “大娘可是花了些功夫的!不知上护军何时去我们兰桂苑谢礼?”一旁的王巧巧掩嘴轻笑,道:“妾原本听说上护军长得动人,还道是坊间讹传。今日见面,姐妹们实是吃惊地紧。这世上竟真有如上护军这般漂亮的男子……元婷阿姐, 你不是还有一副春日游园图还在勾勒男主面容么?不如便请上护军做个模,多少钱也是愿意的……” 众女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唯独一人没有说话,赵正见那女子不如其余娘子热情,脸上似有一丝孤傲,又有一丝惆怅,就是没有与她们一道露出笑容,挺矛盾的一个表情,但她人却长得极为冷艳,高眉间一点嫣红,两只凤眼轻瞥,只是嗔了那说话的王巧巧一眼。那一身素色襦裙摆动,人已是到了赵正面前。 “上护军,莫要听巧巧阿妹胡言乱语,元婷赔不是了!” 赵正也不是没有去过勾栏伎馆,河陇的安西的,胡的汉的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他道长安此等风月场所出入的女子,大抵也都是排着队,挥舞着绢帕,喊一声“大爷再来啊!”却没想到原来京师之所以为京师,便连这艺伎,都比边塞孤寒之地高级了不少。 至少这表情这神态,这语气,赵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乍一眼,还以为是哪家的名门闺秀,正轻迈莲步,款款而来。但细细揣摩,其人语酥音柔,眉眼中神色万千,娇柔中带有坚韧,端庄中又透着一丝妩媚。其中格尺腔调,不似周家姐妹那般小家碧玉,又不似赵瑶林那般持重端仪。可从她一人的脸上,赵正竟又是同时看到了数人的影子。 甚至还让赵正忽然想起了当初在回鹘汗帐对着自己宽衣解带的乞力柔然! 赵正心中暗暗摇头,不知是妆容使然还是本性如此,亦或是常年混迹于风月,养成了此等待人接物的个性。但无论如何,这的确便就是个风月场上的高手。而她身边的另三女,也绝不似眼前这般笑颜如花,定有过人本领。也难怪长安城里的公子纨绔们打破头都想争抢到手的头牌。 “诶!”卢玄见赵正眼中神采异样,知他是对这与众不同的高元婷有了些许好感,一时没能及时应对,于是出声解围道:“侯爷,你也别盯着娘子们看呐!我这还有个弟兄,侯爷认认脸!?” “失礼了失礼了!”赵正回过神来,确是还有个长安县不良人旅帅缪忠。他负责长安县治安管控,缉拿匪盗,赵正若是在长安范围内有需要人手帮忙又不想惊动府衙的话,他们是最好的助力。他是个粗人,字面意思。手中也没什么可以送的,瓮声瓮气一拱手,送上了一枚玉扳指。 “上护军,小的卑贱,身无长物,更没有众位官家娘子们送的那般取巧豪迈,只有这一只扳指,是某当年行走绿林时从一个北胡手中夺的,某用了已有十年了,还望上护军莫要嫌弃,日后在长安县内,但凡有命,莫敢不从!” 赵正哈哈大笑,“有剑有弓有扳指,夫复何求啊!?缪老兄也不用妄自菲薄,长安不良人,对长安意义非凡。只是我到时找到缪老兄,还望兄长莫要推辞才是!” “好了好了,大家都不用客套了!”卢玄俨然已是把自己当做了半个主人,看着赵正,道:“也不知苍宣侯席设何处?我看着春日阳光正好,庄外百花初放,处处绿荫如织。不如便就将宴席搬将出来,大家坐在这旷野绿地之中,闻着花香,喝着佳酿,岂不快哉!?” “当是,当是!卢公子说的极是!”一旁的王巧巧顿时雀跃,“妾等终日在长安城内,抬头就是飞檐,低头便是马粪。马车轰然而过,灰尘遮天蔽日。侯爷,不如便依卢公子所说,在庄外设席,妾等也好一睹渭水河畔的春情。而且妾等也带了乐器,不妨与诸位助助酒兴?再有元婷阿姐一曲剑舞,当是长安一景!” 赵正便笑,这是正中下怀了。庄内破旧,实在不好唐突了各位朝官佳人。而且听闻高元婷的剑舞乃长安一绝,平常人想看一曲,没有百十来贯边都莫要挨!便如当朝太宰,贵如郑西元、赵金玉这般的人物,也不能免单。今日是托了卢玄卢之妙的歪福,此等不用花钱就能看的表演,何乐不为?于是拱手笑道:“那便叨扰了!” “上护军客气了!”公孙大娘盈盈矮身,“妾便这就去布置!” 赵正点点头,回身对许庄头道:“便烦劳许老了!” 许庄头看着众位娘子,早已是心中畅然,听赵正允了,便浮现笑容,拱手应道:“如此甚好。仆也去安排吃食,眼看羊肉炖煮也够了时辰,一会便让仆妇们条盘呈上。” 众人兴致阑珊,便连随着诸位工部掌事而来的家卷们也雀跃不已。公孙大娘在庄外不远处,靠着渭水河边的一处绿油油的草地上搭起了棚子,围起了幔帐。随车不便带来桌椅蒲团,都由许庄头安排,不一时,便就布置完毕。赵正领着众人入内,只见王巧巧、赵绿萝、褚阿娇三女竟是换上了华丽的春服,绸缎飞云,鬓如花枝。 王巧巧横抱琵琶,端坐胡凳之上,正自“嗡嗡当当”地调整琴弦,善筝的赵绿萝也铺排好了架子,纤指鸟鸟地轻抚筝面。鼓是没带,也带不来,于是善鼓的褚阿娇拿起了箫,俏生生地立在王巧巧的身旁。 唯独高元婷尚未露面。 “这是早就有预谋的呀!?”赵正看了一眼,哈哈大笑,一旁的卢玄“嗯、嗯”连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下官可是花了三十贯啊……” 赵正斜眼看他,“三十贯就能整一处如此大戏,有这好事之妙不如日日来良淄陪我?” “那不还有人情在么?”卢玄也不避讳道,轻轻摇头道:“想当年我混迹勾栏时,公孙大娘还挺落魄。四大花魁怕还在哪个人贩子手里估价待售罢。我那时许了个愿,便是收养了大娘,让她为我狠赚一笔铜钱……她不是最善七弦琴么?哎,可惜了了,她已是多年未曾再奏了。” 赵正点头,若有所思,卢玄这愿望确实宏达,倒也挺符合他的性格。 众人排序坐下,赵正自然坐东边主位,卢玄坐他下手左边,其后便是工部众掌事。长安楼箫掌柜坐下手右边,其后便是公孙大娘。众位家卷另有排座,不在主席。 不一会儿,王巧巧便轻弹了一曲《琵琶歌》,那霜刀破竹无残节、冰泉呜咽流莺涩的节奏变换悠扬婉转,虽在旷野,曲音却又在帷幔之中来回碰撞激荡,竟又有了一丝月寒一声深殿罄,骤弹曲破音繁并的意境。想来这帷幔原来是用在此处的,让赵正不禁暗暗称奇。 莫说工部四位清水衙司,便是赵正这般经历过千军万马、大漠征伐的人,也是听得如痴如醉。当即闭眼精心,想起了诸多风月往事。却忽然听琵琶音转,空灵悠远的箫声顿起。 赵正方才从脑海中的温柔乡步出,刚端起酒杯,便听那琵琶声忽然激昂,曲调如高山流水,水银泻地。箫声调空远,让人听之略带悲怆。才听几指,赵正忽然就觉得这曲调耳熟。 居然是凉州大便。 只是这曲凉州大便比之单纯用琵琶弹奏而出的有非常大的改变,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听之豪迈中隐有更深的悲伤,征伐中还带着一丝儿女情长。严格来讲,这不是正宗的凉州大便。但对于赵正来说,这曲子却更加地贴合他的心境。王巧巧弹奏此曲时,眼神收敛,神色肃然,竟完全不似方才跳脱的表象。俨然是夫君出征,空侯在家的娘子日夜期盼团聚,忽然听闻前线大捷,夫君却战死的模样。 那箫声便更加地悲凉,但这悲凉中却又带着骄傲。只是隐藏在这骄傲中,又有一缕令人神伤的悲凉。 纤纤十指如泼云撩雾,朱唇轻启之下,另有一番令人向往的安详。 赵正端着酒杯的手不自主地微微颤动,这曲合奏,本该献给那些战死的兄弟,与他们日夜守候在家的娇娘。 眼中不自觉地有泪滑出,赵正轻拭了一把,抬眼却见高云婷已手持双剑,踩着乐点登场。 与方才见面时穿着的素裙不同,高元婷此时披了一身粉稠,随着双剑起舞,衣带飘飘如天宫月仙。高元婷脚踩七星步,手舞寰宇刃,水袖之下,手中长剑如破长空,撕裂劲风,剑穗随她身姿腾挪摆动,应声起落,刚柔并济。 赵正不由喊了一声“好!”但那高元婷冷面寒霜,配着那凉州大便的曲调,已然入了忘我之境,这宽阔的旷地中,剑风愈发凌冽灵动,剑器一动,时如雷霆震怒,有若惊鸿,气吞大江。又如剑转流云,婉然若丝。身姿柔美却又矫健,剑式大开大合,却又不失盈步如鹊,踏枝而行。 当真已是剑慧神清,让人物我两忘…… 正文 232、喊你回家吃饭呢! , 一曲剑舞毕,递转豪情百媚生。 赵正耳目欢悦,暗道就算花了八十贯,也是值了。当即喝一声“彩!”,随后便笑道,只是初来长安,与缪忠老兄一般身无长物,家中只有几块自制的香胰子,便做答谢之礼,送与诸位娘子。 余下的背景音乐交给了赵绿萝,一手筝弹得是春日荡漾,百媚娇生,却听花草鱼虫,竟是如现眼前。 嫦儿与月儿捧着两条盘用鲜花纸包裹住的牡丹香胰呈于席上,这些香皂出自平凉坊,是专门为赵正女卷做的,所用原料自然上乘,制造工艺也精益求精。原本除了牡丹香,还有桂花香、月季香、玫瑰香。只是达念偏爱牡丹,来长安时,便只带了这一种。 但也只需这一种,便能教众人啧啧称奇。王巧巧拿着香皂闻了一闻,只觉那澹澹的牡丹花香扑鼻,竟似真如闲逛于牡丹花亭之中,于是面如欢笑,蹦蹦跳跳地坐在了赵正身侧,问道:“侯爷,这是作甚用的?可能抹脸?” “这是洗身用的。”赵正也不避讳,接过那鲜花纸包裹的牡丹香皂,一层一层剥开,露出内里洁白如玉的皂体。 “这是澡豆吗?” “对,只是澡豆用的猪胰子,这香皂用的是猪油脂,虽做法相似,但原料不同。” 王巧巧听了欢喜,又见那皂中大朵的干花瓣嵌入其中,心中更是喜爱,于是盈盈一施礼,“那妾回去便用用。” 赵正挺喜欢这小娘子的脾性,不似一般闺秀那般端着,又不似普通青楼女子那般浮夸。知道她不过才十六岁而已,是四大头牌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深得众娘子的喜爱,想来多送几块也是无妨,于是将面前派完还剩下的一股脑地全递给了她:“喜欢吗?全拿去!” 卢玄呵呵笑道:“上护军这赏功赏得有些偏颇,高娘子舞剑如此辛苦,一身香汗,正需此物,上护军不多送几块与高娘子,怕是有人不服啊!” 赵正哈哈笑道:“都有,都有!原就不是十分贵重的东西,制作起来也不繁琐。长安城内也不缺香料、花料,回头我就让人写了方子交与公孙大娘,照做便是!” “如此重礼,妾怎能轻易白受?”公孙大娘的头脑聪敏,接过这牡丹香胰只消轻轻一闻,便知它商途宽广,莫说在长安城中售卖,就算只用在兰桂苑的娘子们身上,也当相得益彰。只不过这般好东西是苍宣侯私用之物,若是说句客套话便就罢了。但若是真赐了方子,却也不能只想着自己,于是在礼节上倒也不落下风,“若能得苍宣侯赐方,那便是兰桂苑的荣幸。只盼侯爷得闲,有朝一日大驾光临兰桂秀坊,妾定当亲奏一曲,以谢侯爷恩义!” “甚好!”赵正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青楼伎馆赵正其实是不太去的。曾经以为喝花酒、听花曲是人生快事,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也羡煞旁人。只是去过几次红萧楼后,赵正也觉得不过如此。 大唐平民没那个银钱与空闲去这等消金场所,上层官员、富贾却乐此不疲,全是因为他们平日里接触到的娱乐项目都太过低端,无非就是酒色二字。加上风月场所的娘子们各个年轻貌美,琴棋书画更是她们各人吃饭的钢碗,比之大唐一般才子才人也不遑多让,倘若能花些银两,去那青楼伎馆聊以打发无事闲得发慌的日子也是恰如其分。而且还能避开家中的黄脸婆,确实也有致命的吸引力。 只是这对赵正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便如高云婷的剑舞、王巧巧的琵琶,甚至赵绿萝的古筝,赵正看上一回听上一回便已足够,俗话说少吃多滋味,这些妙音靓影初见时最为惊艳,再见时怕也不过只是尔尔,三见时便见怪不怪了。不如留在心中,偶尔回忆一番,还能感怀一句“妙哉!” 况且他喜欢的女子,不是那种刻意趋附、满脸堆满似真的假笑的风月娘子。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美色,不喜欢享受。而是他本身便就是个戏精,冷眼旁观时,那种对自己逢场作戏的感受让他有如临岳观塘,一览无余,没什么新鲜的格调。 只不过这是公孙大娘的邀约,赵正得知她已多年未奏琴弦,这的确已算大礼。更何况她之前还送了一张价值不菲的龙舌弓,怎么说这面子也得给足。而且她与卢玄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就算看在卢玄的面子上,兰桂苑也是非去不可的。 只是不知何时得闲。 王巧巧端起赵正的袖袍,深深地嗅了一嗅,面露疑惑:“侯爷也用的是这牡丹香胰?” “巧巧!”更了便服的高云婷刚好瞧见,便出声斥责:“你也忒无上下尊讳了!想是在秀坊太过放纵,今日在苍宣侯面前竟是如此失礼!” 公孙大娘的脸色却无异,只是给王巧巧使了个眼色,王巧巧便都着嘴,一脸不甘心,从草地上爬开,坐回到了公孙大娘的身后。 公孙大娘赔礼道:“巧巧自小便养在兰桂秀坊,所见官家不少,平日里与客人们的距离确实保持不当,还请侯爷莫要见怪。” “无妨无妨!”赵正摆摆手,道:“王娘子一手琵琶造诣非凡,想来也是恩客如云。我虽为侯爵,但实乃乡野出身,能得王娘子亲近,心中甚是欢喜!” 说罢,笑着转头对王巧巧道:“牡丹香胰虽不名贵,但其实对于普通人来说也价值不菲。家中夫人浆洗衣物舍不得用,乃用的是普通的皂块,未加香料。王娘子若是喜欢,我也一并将方子赠上就是。” “嗯,嗯!”王巧巧见赵正如此亲和,还专门与她说这些凡务,方才被高云婷训斥的糟糕心情顿时又变得高亢起来,“妾却觉着,侯爷身上的味道比这花香味更好闻。清新澹雅,又有日光的余韵,那是花香味遮不住的。” 高云婷也闻见了那牡丹花香,方才还不知为何有如此浓郁的牡丹花味,此时却见桉前有两块花瓣纸包裹的物事,拿起微微一嗅,身旁的王巧巧悄声道:“澡豆呢!是牡丹香的澡豆!” “此乃香胰!”高云婷轻声道。 “阿姐竟是知道?” 高云婷点头,“妹妹可是忘了,我家便在凉州。前岁族中兄长探望,还送了我一块。据说花费不匪,要几贯铜钱。只是这块香味虽浓却又不俗,所用纸笺又不失雅致,想来更加昂贵。” 王巧巧便使劲点头,“这是苍宣侯夫人私用的!做工自然更加讲究。” 高云婷便抬头看了一眼赵正,却见赵正正好也看了过来。 他端着酒杯,遥敬道:“方才高娘子一舞,实乃惊世骇俗!元良此杯,敬娘子双剑寰宇,气吞长江!也敬王娘子一手妙弹,令人心旷神怡!还有褚娘子、本家赵娘子,同饮同乐,干!” “侯爷谬赞,妾身等不敢受此高誉!”高云婷不卑不亢,与王巧巧等人一道举杯同饮。 以他这般身份的人高云婷也不是没见过,甚至比苍宣侯更加高贵的官人也时有往来。这些官场人千姿百面,说话待人却不约而同,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感觉,就算在秀坊求乐有所收敛,或一掷千金,或美声赞誉,千般万般的模样不过也只是为了一近香身。可一旦出了兰桂苑,这些官人便又是另一副嘴脸,尤其有碍官身时,更是不便互认。就算付钱邀游,坊中众娘子也知道不过也是充装门面,里子里仍旧尊卑有别,更显变扭。 只是逢场作戏,陪足笑脸。此种勾当,就算出身于青楼,高云婷也不屑为之。今日来时,原本也是看在大娘的面上,不得已而为之。可在良淄庄外初见苍宣侯赵元良时,高云婷心中不禁暗道,凉州皆传苍宣县侯杀敌数万,以酋首筑京观,原本以为是个满脸冉须的粗野壮汉。谁知确如京中传说,苍宣侯长得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见他接物待人没有丝毫官架,亲迎庄外身旁亦无恶仆嫌奴。就算如缪忠这般长安城官场底层人物,但凡带个官字,人人皆可踩之的蝼蚁,贵为侯爵的赵元良仍旧以礼待之,贵称“兄长”,心中一时改观不已,对赵正便有了不一样的好感。此时见他眉眼间真诚流露,无论王家阿妹亦或是自己,他对待青楼女子亦如春风拂面,听着那带着凉州乡音的官话,更是心中温暖。只是此时此刻,身份悬殊,不便表达,只能以酒敬之。 赵正酒敬一圈,尽了地主之谊。便令人吩咐上肉。良淄的羊肉比之凉州的确实也乏善可陈,但贵在新鲜。除了一锅炖羊肉之外,赵正还亲自上手,为大家烤了一只全羊,以资酒兴。只是可惜达念不愿露面与不相干的人有所交集,否则由她亲手烤制,那味道又更不同凡响。 王巧巧自告奋勇,带着三位阿姐前来帮手,工部数位掌司便也教家卷们腾挪帮忙,几个男人站在一旁,看着赵正身边一群莺莺燕燕,脸上尽是暧昧的神色。 虞司李半默默摇头道:“哎,咱家就知道,卢侍郎这是又拉我们来当衬垫了……”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卢玄正陪着公孙大娘饮酒,似还在说着悄悄话,不教旁人听见。一旁的缪忠却有良淄庄老庄头陪着,倒也不显得孤单。 “都说卢侍郎卢之妙乃长安一鬼,如今所见确实不虚啊。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人,居然能捏合一处,我也是甘拜下风,佩服之至。诶,我若是没有记错,他到如今还未成亲?” “是也,怕也是与这公孙大娘有关。” “诶,这话可不能乱传,妄议长官,你也不怕给你小鞋穿!” “有什么可穿的!卢侍郎这人旁人不晓得,你们还不清楚?在虞司时,他便是这般模样,对我们也是恭敬照顾有加,上位之后,哪一回不是照顾体贴?也就难怪,与卢侍郎能交好的,就算上护军也该是此等秉性,他两个,实乃性情中人!” “金水部说的是,我这回头该整的都好好整整,苍宣侯如此亲随,咱也不能蹬鼻子上脸。” “那王尚书与林侍郎那边如何?” 李半“嗤”一声笑了起来,“王尚书高寿,圣人准他长休。工部事体还不由林二郎与卢侍郎二人商量着来?只不过林二郎这身份……” 说到这,李半摇了摇头,啧了一声道:“若不是有林相辞相在前,他也该是个人物。只是如今太子式微,凉王坐大。他一个边缘,识得大体局势,能不惹事就不惹事。卢侍郎虽位居工部右位,但此时此刻,说得上话的,还得是他。林二郎……哎,理解理解。” “说起太子与凉王来,我倒是听闻内殿有些秘传……” “打住打住,今日春日和煦,又有平日里花钱都见不着的四大花魁在侧,莫提朝事,免煞风景。更何况还是储位之争,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 赵正端着酱碗,用一支粗毛笔蘸着往羊身上涂抹,王巧巧便在一旁,不顾那烟熏火燎,抖撒起粗盐和朱萸粉末,高云婷也未闲着,躲在赵正身后仔细地研磨着赵正从安西带来的孜然与胡椒。赵绿萝与褚阿娇便端着盘子盆子打下手,一男四女,一副不可开交的模样。 “与你们说个笑话!”赵正心情大好,便信口开河起来,“有一只猪,不喜欢住猪圈,喜欢四处熘达。主人每每喂食的时候,便要喊上它一句。但这猪耳朵不好使,总是听不清楚。它有个朋友,是只乌鸦,耳聪目明,只要猪的主人一喊,那猪便问,他喊的什么呢?乌鸦便嗔道:呆猪,喊你回家吃饭呢!” 赵正一边说,一边抻了抻手,退了退袖子,看着众女,接着道:“忽然有一日,主人又喊了。猪便问:他喊的什么呢?可转头一看,好嘛,乌鸦正在睡觉呢!那猪心道,大概也是喊它去吃饭罢,于是便自顾自地下了山。可谁曾想,主人这回喊的不是吃饭,而是提着尖刀奔它来了……” 众女:…… “好吧!”赵正知道自己的笑话的确不好笑,于是丢下毛笔,撸了一把袖子,“我再来说个,有一日,一个瞎子背着一个瘸子路过一处溪水,忽然听见前路有水花声传来,那瘸子还未说话,瞎子便道:前方可是有女子在溪中沐浴?” 众娘子齐齐地看了过来,王巧巧更是一脸疑惑,“瘸子还未开口,这瞎子又是如何知晓的?” “别问我啊!”赵正嘿嘿一声坏笑,“谁猜中了,赏赵氏炙羊腿一条……” 王巧巧见赵正眼神不怀好意,不由心中一跳,暗嗔一声“下流”,脸也蓦地红了。高云婷也斜眼看了过来,那眼神更是有了些责怪的意思。 赵正哈哈大笑,道:“你们想啥呢!” “侯爷拿我们逗乐!” “哎!瞧你们一个个的……”赵正道:“还是我告诉你们吧,是因为溪中洗身之人忽然喊了一声。” “难怪!”王巧巧释然:“那她喊的什么呢?” 赵正便笑,高云婷高眉凤眼一展,显然已是含了笑意:“喊你回家吃饭呢!呆猪!” …… 正文 233、今夜无处容身,只有后门可走 , 酒足饭饱,歌乐暂歇。众人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喧闹了一日的良淄庄终于安静了下来,赵正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庄上。 趁这几日不用上朝,赵正想着去一趟长安城,买些合适的礼物,作为回礼送给今日来的同僚。 他俯卧在床上,将头埋进了阿念的怀里,深吸一口气,顿觉活得太累。在长安城中无所事事半个月,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 阅读最新章节。 笔趣派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唐里正更新,233、今夜无处容身,只有后门可走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234、宫中安详,院里闹鬼 , 一阵钟声一通鼓,作为皇城一日当中最后一次报时,敲完了鼓的监门卫就能下班回家。厚重的宫门缓缓地关闭,十几人合力,将灌了铜的门栓慢慢地放下。 “咚!”沉闷的上拴声传进了内殿,高隆盛又点亮了一盏灯,小心地用手拢着突突跳动的火苗,步履平稳缓慢,轻轻地放在了案边。 桌案上一副残局,圣人在左,凉王在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https:///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 阅读最新章节。 笔趣派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唐里正更新,234、宫中安详,院里闹鬼免费阅读。https:// 正文 235、长安遇刺 , 赵正一听来了兴趣,这院子确实透着古怪。但至今只是说不上哪里不合情理,只觉得它在此处,就是个异类。今早起身,他也看见这院子里的树种得有些与众不同,从后门出来时,只觉得千转百绕,头都转晕了,才看见了后门。 可明明这后门离那主屋并不远。 阿二道:“侯爷!昨夜在外轮值,原本某想去查看四处,便循着路进了林子里。可是某走着走着,面前路没了,只有一面墙。于是便回头找路,也不知是天黑林中视线不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找了半天并未找到。便想着也不管路了,顺着来的方向走就是了,总能回到屋前。可没想到,明明方向是对的,可我却又险些撞了墙。侯爷你说,谁家院子砌那么多墙?” “那你最后怎么出来的?”赵正问道。阿二想了想,摇头,“某也不知,就是走着走着就出来了。说实话,心里慌地紧。” 赵正暗道这就稀奇了,难不成这院子里当真还有障眼法?又或是布下了什么阵法?心中不由笑了起来,谁会在自家院子里布阵?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一把火便能给他烧个精光。 不过这事他也不好琢磨,或许卢玄这位挚友喜欢钻营一些阴阳八卦的事宜,在自家院中摆弄一番也未尝不合理。他就只是好奇那几个婢子,看上去不是普通人家里的丫鬟。许是这位家主身份确实不同凡响,但该见时总能见到的,此时再揣摩也是徒然。 “走吧!”赵正想到这,便催了催马,在逐渐熙攘的大街上快踱起来。 路过怀远坊时,逐渐拥堵了起来,两辆马车撞在了一处,车上泔桶、粪桶倒了一地。两方人马正歇斯底里地互相谩骂,飚着官话与胡语,围观的人群多了起来,场面便异常混乱,刺鼻的臭味直冲脑门,阿四看了一眼,回来道:“过不去,侯爷我们转去朱雀大街吧。” 赵正便点头应允,三人调转马头,往来路踱了几步,跨过永安渠,绕过前面的拐角,再有个百十来步,便有一处巷子,穿过巷子,就是朱雀大街。 怀远坊里住的都是胡人,大唐曾辉煌时,怀远坊中仍有各国使臣,景象都还有些使馆区的模样。但自景中首乱之后,有些身份的外胡纷纷逃离了长安,如今这里住着的,要么是人贩子,要么就是带着驼队的胡商。眼下正唐虽然有了些中兴的迹象,来往长安的胡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怀远坊中龙蛇混杂,却也不是一处能久留的场所。 于是阿二在前引路,赵正紧随其后,阿四护卫身后,三人脱离怀远坊,绕开路上带着皮帽子、穿着尖头靴的蛮胡,闪身进了一处幽僻的巷子。 这巷子一头连接怀远坊,另一头,则连接长安都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只是中间还隔了两坊距离,稍有些距离,看上去如一线通天。 赵正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架着的凉棚布幔,回头又看了一眼跟在身后全神戒备的阿四,心中暗道此处确实有些阴森,一开始就不如直接回到朱雀大街。 却见阿四忽然脸色一凛,道一声“侯爷当心!” 赵正一时不及,却被阿四一手险些拂下了马去。几乎与此同时,一支弩箭贴着他的身侧呼啸而过,“咄”一声钉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坊墙上。 一个弩手在高处闪身一现,便就消失不见。 “是吐蕃人!护住侯爷!”阿二勒住了马匹,情知前路不明,不可再行冒进,此时应该退回主街,顺来路往永安坊走,于是使了个手势,阿四抽出兵刃,便道:“侯爷调头,我护你身后!” 赵正还没看清是何人偷袭,此时听阿四语气,当是凶险,当即冷眼看去,见这巷中已多出了几人。一排弩失飞来,挡在赵正身前的阿二应声落马。赵正调转马匹,往回而去,阿四道:“侯爷且先走一步,阿四随后便来!” 赵正知道此时若做纠缠,大家便就都走不了了,于是不管不顾,策马扬鞭,往后路冲去,却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后巷里,突然也出现了三五个人影,其中有男有女,他们手中端着弩,朝赵正瞄来。 此时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小巷被两坊坊墙夹在中间,只有十来尺宽。只要对方扣动弩机,定是死无葬身之地。赵正暗道一声完了,却感觉身侧一声大喝,阿四忽然一把拎起了他来。赵正只感觉腾空而起,随后便坐在了阿四的身后,一定心神。耳中传来劲弩破风的声响,随即箭失入肉之声响起。四支弩箭尽数射进了阿四的胸口。 马匹受惊,直冲人群而去。赵正一把抽出阿四挂在马上的横刀,顺势兜头便噼。马前拦路的一个胡女,当即便被赵正一刀噼成两截。另有一人,被马匹冲撞,飞向了巷外。赵正一手绕过阿四,牵扯住了马疆,临在永安渠边纵力一跃,那马便嘶鸣一声,奋力跳展四蹄,落地时,恰好越过了一丈宽的渠面。 回头看去,只见那暗巷中阿二倒在地上,被人疯狂剁砍,其余弩手正在上弦,追出了巷道。 大街上人群目瞪口呆,牵着骆驼的胡商眼看着一匹马上两人夺路而逃,其后渠侧追出几人,放了几箭,那箭却没了准头,射倒了一个看热闹的路人。 “阿四!‘赵正一边沿着永安渠跑,一边喝问道:“能撑得住么?” 阿四胸口所中四箭皆为要害,此时已是奄奄一息,他握着赵正牵马的手,道:“侯爷,回永安坊。永安坊后门那铁匠铺子,是卢玄的暗桩……” 赵正吃了一惊,“你怎知道?” 阿四轻咳了几声,“侯爷,去了……去了便知。” 说罢,便没了生息。赵正咬紧牙关,顺着永安渠一路向南,过了数间里坊,眼看前边就是永安坊的后门,却见一队俱甲执刃的府军闻声赶到。 “渠边那厮,城内严禁纵马!” “我乃大唐上护军苍宣侯!城中渗入蕃贼,尔等还不组阵御敌!?”赵正丢下横刀,勒马而驻,举着手中腰牌道。 那队府军原本在各坊巡视,转至永安坊时,却看角楼传令,永安渠边人声嘈杂,似有异动,正要过来查看,又听马蹄阵阵,于是出声喝止。此时却见那马上坐了两人,前座一人身上插着弩失,一身鲜血,后座一人高举金色腰牌,知是贵人,于是立时上前,众军士见前路冲出几个吐蕃人,手中还有禁弩,顿时如临大敌,持盾护卫。 阵中弓弩手毫不客气,一轮弩失飞去,当即射倒数人。还有两个骑马追来的吐蕃人见唐军已布下阵型,护住了目标赵正,当即便转身逃离而去。 “穷寇莫追!以免贼寇铤而走险,扰了圣驾!”军中伙长立时便道:“立刻知会各卫以及长安、万年两县。蕃贼潜入城中,苍宣侯遇刺!” “喏!”便既有几名军士出阵,各奔而去。长安城中立有角楼二十四座,一旦发生险情,各角楼便以信令传递,只消一会儿,蕃寇渗入都城的消息便直达各军各府。千牛卫及监门卫、龙武军随后展开全城搜捕。长安、万年两县缉拿盗匪的衙役以及各处不良人均自出动,一时间,全城戒严,满街都是来往的步巡以及马巡。怀远坊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牵着骆驼马匹的胡商被勒令停驻,接受问询和调查,吐蕃人等,一律先关进各县大牢,先审后放。 监门卫更是将消息传递到了大内,圣人闻之震惊,顿时勃然大怒。敢在都城行刺大唐肱骨,这是何等地丧心病狂?听闻苍宣侯遇刺,赵硕也坐不住了,便匆匆告退,去永安坊见赵正。 赵正在间衙内被府军保护地极为妥帖,赵硕见到他时,只见地上还躺着两具白布遮盖的尸体。来的路上,便听说苍宣侯今次遇袭毫无征兆,实乃万分凶险。全凭护卫拼死抵挡,才让赵正死里逃生。此刻却见赵正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手中握着一支折断了的弩箭,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两具尸体。 “元良!”凉王迎上前去,赵正回过神来,行了一礼,“殿下!” “元良可知何人行刺?” 赵正点点头,“来人底细已查明了,是约茹人。府军抓了个受伤的,审讯时曝露了身份,说是痛恨我在安西杀了他们数万人,要让我以死谢罪。” “这帮不知死活的牲口!”赵硕满脸怒意,双目透着杀气,“我即刻修书一封送往河陇,调赫连云天来护你周全。圣人也说了,元良身边不可没有亲卫随护,往后进出,允你披甲!”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赵正道:“就算披了再厚的甲,也禁不住背后的暗算。” “怎么说?”赵硕见赵正话中有话,心中一跳,莫不是有人在暗中操纵?却听赵正又道:“今日是约茹人设下的一个局,是我太不小心才会着了此道。若不是阿二与阿四,我此时怕已是命赴黄泉。但其中关键,却是他们如何知道我的行踪?这些约茹人是循着我们的步子来的长安。他们中最大的便只是一个区区千总,在这长安城内不可能耳目通天。若要说有这个万一,便就是朝中有人想让我死。殿下,为防不测,你须得立即启程,返回河陇。” 明面上看,约茹人要杀他,是为了报仇。但背地里,赵正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梁珅口中所说的那剑南暗桩,此人未能成功拿住达念,逼赵正就范。便想铤而走险,直取他的狗命。他身边护卫人少,且戒心最低。远比对付凉王更加轻松。 他也想到过卢玄。 阿四临终前说卢玄有暗桩,怕不是已看出了永安坊后门那铁匠铺有什么不对。而且也只有他对赵正的行程最为清晰,他若是想下手,对赵正而言,插翅难飞。 只是他的动机为何?赵正仍不确定。或是阵营不同,或是派别不同。但卢玄此人,赵正从心底说是不愿意怀疑的。他想下手,也不至于蠢到赵正刚出永安坊,他便狠下杀手。除非他有万全的把握,能致赵正于死地,否则等待他的,就只能是赵正的反问和质疑。 除此之外,赵正没有任何头绪。 这三方势力,究竟谁才是黑手,还须等待结果。 万年县来的是一个县尉。按理说,苍宣侯遇刺之事,原本该交由大理寺处置。但万年县作为事发地,自然脱不了干系,就算能打打下手,也算能弥补一番。县衙调取了怀远坊各处住客名录,赵正得知的一些信息也来自县府。府军报说,今早永安坊几处出口也都有了一些意外,苍宣侯选的这条路,是最平静的。如此看来,确也是吐蕃人设下的天罗地网,若不是府军得信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搜索整个怀远坊的卫军抄了几间铺子,缴了一批军械和铠甲。但其实不过是搂草打兔子,这些军械和铠甲看上去也都留了许久,不似近日内新造的,但始作俑者仍旧被缉捕而去,私藏甲胃,仍为死罪。 偌大的一个里坊,被数百卫军抄了个底朝天。但骑马跑掉的人,却仍然没有踪迹。 赵硕一边派人去良淄以护达念安全,一边劝赵正道:“你住如此偏远,一旦有事,措手不及。便不如就在我府上住着,要不然我再替你买间屋子,东宫附近有龙武军驻扎,到底还是安全不少。” “多谢凉王厚意了!”赵正摆了摆手,拒绝道:“想来他们也是冲着殿下与我而来,殿下走了,他们的目标便也只有我一个。我若是住在长安,迟早仍会生事。不如就在良淄,等赫连云天到了,凭他们这些伎俩,又能奈我何?况且良淄地势平坦,视野宽阔,不似城中人多混杂,防不胜防。他们若是再敢来,我也能依托良淄做好万全准备。” 赵正没想今日竟是闹到了如此地步,凭白折损两员大将,心中不免愧疚。暗想以今时今日的地位,在安西造下的杀孽,没人来寻仇才不正常吧?只怪自己大意!若是让梁珅知晓,他也定当痛心疾首。但此事若是查不清,日后定是遗祸无穷。对头来势汹汹,见面便要取命而去,此等卑劣手段,赵正却又不得不防。想来心中后怕,若是初来长安时他们便动了手,那时没有阿二与阿四,他是否还有命生还? …… 正文 236、老子的人总算到了! , 赵正心事重重回了良淄庄,把自己关在屋里两日没有出门。 阿二与阿四的尸体收敛了起来,因为身份的原因,不能送回凉州,只能在长安入殓。第三日,阿大操办了丧事,并未大张旗鼓,只是悄悄埋在了良淄庄边的河岸旁。阿三仔细地收拾了二人的军牌,揣进了怀里,看向赵正的时候,脸上写满了只有痛失同袍才会流露出的那种无奈、悲愤与伤感。 赵正默默无言地往新坟上盖了一捧散发着花香的泥土,然后用石头压住坟头,跪在碑前向二人磕了三个响头。 虽未久识,你们却因我而死。日子得过,仇也得报。你们在九泉之下做个伴,一路边走边等等,我送几个人下去陪你们。若是遇见了,记得往死里打。 卢玄立在一旁,看着赵正仍旧跪在那,为他们烧了一筐纸钱,便道:“人死不能往复,还请上护军顺变!” 赵正站起身来,招了招手,往河边而去,卢玄跟了过来。赵正开门见山,直接道:“给我个解释。” “不知上护军要何解释?”卢玄面色不惊,神色不变,摇了摇头,“我也是事发当日才知道苍宣侯遇刺,赶到永安坊时,街面已然戒严。得知上护军安然无恙,才又返回了衙司处理公务。这几日工部筹备兴庆宫开工事宜,我是焦头烂额。林二郎不管事,侯爷也是知道的。今日又是朝会,是以才拖到眼下这个时辰,才来探望侯爷。不过确实是卢玄怠慢,侯爷怪罪与我,我也是认的……” 赵正看着他,卢玄不闪不避,直视而来。从前赵正以为他的性格的确是那逍遥洒脱,玩世不恭。可如今看着这张脸,从那依旧澹定从容、处变不惊的模样里,赵正读出了一丝隐瞒与阴谋。阿四说永安坊后门那铁匠铺是卢玄的暗桩,赵正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结论。但他觉得阿四在将死之时的关键时刻,完全没有必要扯这谎言来蒙蔽自己。 或许他有确切的情报,又或许以一个暗线的身份看穿了另一处暗桩的存在。但无论如何,眼下的卢玄,绝逃不掉干系。 可赵正没有在证据。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对着滚滚东去的渭水河,道:“之妙啊,我如今心情乱地很。就恕不招待了。” 卢玄识时务,退到了一旁,拱手道:“苍宣侯受惊了,这件事我相信大理寺与万年县定会竭力而为。圣人已经下了谕旨,十日之内,造事的蕃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各台各衙皆鼎力相助,相信定会有个结果。卢玄虽为工部侍郎,却也有一些人脉,不须苍宣侯吩咐,我也让我的那些江湖朋友留意则个,若是另有需要卢玄帮忙的,苍宣侯还请莫要客套,尽管吩咐。” 赵正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卢玄望着赵正那有些消瘦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解开了马疆,对着守在赵正身边的曲贡点了点头,随后拨马而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直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曲贡道:“侯爷怀疑他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这件事,曲贡认为其中另有曲折。” “你知道些什么?” 曲贡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在河西时,结赞尚钦接任茹本,统管下勇武军。他在任上就做出过对侯爷不利的举动,不知侯爷还记不记得那一年,你在大通河边遇伏的事?” 赵正面色一凛,大通河遇袭?那该是兴庆三年的事,三年前的春天。平凉刚忙完春耕,团练营将将落成开张,三百玄甲军人选初定。赵正带着他们从玄水军回到军营,而后独自一人顺着大通河返回平凉,在河边遇到了一对夫妇,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那时的平凉里在大通河的对岸动土挖渠,建设新里安置移民。移民成色十分复杂,导致赵正险象环生,一段时间里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后来凉王将他们全部迁去了百谷城,让他们自生自灭。 调查说凶手是林仲的老部下,凉王直指时任首辅的林仲,若不是他下的黑手,这世上还有谁会动一个苍宣县侯? 曲贡道:“原本这事我准备烂在肚子里,但既然事涉吐蕃,便向与侯爷说一句。结赞在吐蕃的势力颇大,虽然受到了贬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经营的关系网,也早深入唐廷来了。此次侯爷遇袭,怕不是跟他也有牵连?” 赵正听完,仔细地想了想。 结赞他打过交道,此人确实阴鸷。但他是个做事认利的人,凡事都从自身出发。若是曲贡没有撒谎,三年前那次遇刺,是因为结赞为了报私仇,那么此次在长安动手,难不成还是为了报私仇? 这不对。 赵正厘清头绪,暗道若是结赞要动手,他有的是机会。赵正从安西回到凉州,这事在吐蕃来说不可能是个秘密。就算北庭、漠北他动不了手,凉州他没这个能力,那从凉州一路到长安,这期间赵正甚至还率军剿了匪。凉王带着的护卫不过二十四骑,而且他们与赵正也并不是寸步不离。驿馆、山区、关防之下,处处险要。从吐蕃人以如此不要命的行动方式来刺杀赵正,不惜深陷长安令圄之中来看,这三个月的时间,这样的机会他有的是。 就算路上他忌惮大唐边府的戒备以及赵硕身边的右武卫,那到了长安之后,赵正仍旧长时间孤身一人,在长安城中之时他也并不是每日蜷缩在凉王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要刺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而且以遇袭的情况来看,他们对赵正的行踪了如指掌,并且做了周密的部署。其中人手调配、谋划行动,武器偷运,这需要大量的时间。还有,赵正当晚带着阿二与阿四进入长安城,是临时起意,并不是固定朝会时辰。他们如何知道自己去了永安坊? 这才是其中关键! 偏偏就在梁珅预警,剑南暗桩带走达念之后,吐蕃人忽然动了手。让赵正不得不展开联想,这事若真是单纯只是吐蕃人所为,那背后的结赞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又怎会如此巧合? 要么是剑南来的暗桩与吐蕃人联了手,要么是卢玄直接将他卖了出去。除此之外,赵正想不到还有别的可能。这其中有什么阴谋,或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无奈,赵正不知道,也不想管。眼下他只想知道真相,揪不出这幕后之人,他寝食难安。 “阿大!” 赵正忽然唤了一句,在坟前烧纸的阿大立时站了起来,“侯爷有何吩咐?” “我要见梁珅!” …… 梁珅执河陇剑南暗线之牛耳,其中隐秘就算他不清楚细节,但一定也知道其中大概的情况。赵正找他,应该是找对了人。可梁珅的踪迹飘忽不定,阿大连寻了数日,一路留意梁珅的暗记,却始终不见其踪,不得其法。眼看春耕已过,关中遍地绿秧。阿大转遍了长安腹地,却没有任何头绪,正当想去凤翔碰碰运气时,走在官道上忽见前边不远,一队黑甲骑兵肃杀而至。定睛看去,却见黑字唐军战旗飘展,确是凉州玄甲军。 阿大乃右武卫出身,跟随梁珅转战河陇各处暗线,刺探各方势力军情,自然对河陇军情了如指掌。凉州玄甲军,乃苍宣侯亲手规划组建。其军规模不过三千,却是千里挑一,军士各个身材魁梧,力气磅礴。常年在祁连雪山高原驻训,旗下左右两厢各千五人马,皆为大唐铁骑中的佼佼者。 他们坐下的军马高大,实乃焉耆战马中的超绝存在,耐力、脚程、爆发力万里挑一。 眼见领军一人不过二十六七岁,长得英气勃发,阿大却不熟识,仔细一想,莫不是跟着苍宣侯远征安西的赫连云天? 传闻二百余玄甲军在安西战场转战千里,戮敌数千,斩杀过万。除梁珅、赵吉利领军之外,军中战功赫赫者,便是这白马将军突厥人赫连氏,在于阗围杀约茹溃军的决战战场,曾一人带十数骑突入敌阵,连斩数名敌酋,震敌肝胆。他的威名在约茹人眼中不下留用安西都护赵吉利,只是其人光芒虽盛,却被赵正赵吉利等一干统帅遮掩。回凉州赏功时,虽有升爵左迁,但在凉州军中,始终还不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 只是对于掌管军情的暗线来说,每一个大唐将领的功绩、作为都必须了如指掌,是以阿大才会有此评价。 阿大不禁振奋,他竟是来了?莫不是苍宣侯调来应急的? 正自晃神间,忽闻玄甲军中有人高喝:“前方何人!速速让路,马军过道,冲撞勿怪!” 阿大收回了心神,“聿”一声,牵着马踱到了路边的田埂上。 玄甲军目不斜视,隆隆而过。雪白的焉耆战马上,那赫连云天侧目过来,与他对视了一眼,脸上微露疑惑,却因行军当中未有深校,转头伴着马蹄声便就远去了。 阿大被他看得心中一跳,暗道莫不是他认识自己?细细一想,又绝无可能。玄甲军组建时,他已在吐蕃腹地。 六十余骑践踏着官道上的新泥,发出了“夸夸”的声响,行军队列整齐如一,军旗从眼前飘过,让阿大的心一下便飞回了河陇。 甚好!有他们在,苍宣侯无虞。 阿大收敛心神,望着远处的凤翔城,催了一声胯下的驮马,“驾!” …… 赵正没能等来梁珅,却等来了两个好消息。 凉王赵硕八百里加急,不过三日便飞书入了凉州。留用都督府的王渠让毫不怠慢,立时以同等规模,派使去了团练营。令到时正是营中午食时分,金阿贵不敢延误,便让赫连云天点齐人马,立刻出发。 玄甲军众人携甲带刃,自凉州一路经兰州、临州、萧关、凤翔,风尘仆仆往东南下了黄土高坡,直入关中腹地。二月十六日,便抵达了长安渭水河边,听闻赵正遇袭,马队全力以赴,一路风餐露宿,夜不扎营,日不打尖,竟只花了十余日,便飞到了赵正的身边。 赫连云天令大队驻扎庄外,搭起了帐篷。自己下马入庄,直去见了赵正。却见赵正屋中有客,是以未能出门迎接。赫连云天瞧了一眼,却是一个四品朝官,似是方才下朝,正与赵正说着什么事。于是便想退出门外,一会再禀,赵正却道:“无妨,云天你赶路辛苦,先坐下歇息一会!这位是工部右侍郎卢玄卢之妙,之妙,这是玄甲军左厢军游骑将军赫连云天,勋至上骑都尉,爵至墨宣县子。” 赫连云天当即拱手,卢玄瞧了一眼,眼神中赞许之色毫不掩饰,“是跟随安西留用都护一路斩了十数吐蕃军将的赫连将军?” “不敢!”赫连云天不善与文官打交道,仓促地又行了一礼,眼睛看向了赵正。 赵正点点头,对卢玄道:“既是已经有了那在逃的二人的消息,那我便放心了不少。之妙通传消息辛苦,回头我再去拜访!今日确实还另有他事,便不送了!” 不消赵正多言,卢玄已是站起了身来,对二人点点头,推手道:“无妨,我也是心中捉急,便对事情多了一份心思。说是尸体在渭水南岸寻获,我已派人去打探消息了,相信不久大理寺就有准信传来。侯爷心病,总算除去了一大块。” 说罢,便又对赫连云天道:“赫连将军,玄甲军到得长安,可去了兵部报备?” “尚未!”赫连云天一愣,随即便就想起,卢侍郎是在提醒自己,虽然是奉了诏驰援长安,但既然到了,便就要去兵司报到,以防军部猜忌,于是心存感激,点头道:“只是末将一路担忧侯爷安危,是以尚未履行手续,先随向导来的良淄。但听侯爷差遣,随后我便去兵部交符。” “甚好!”卢玄点点头,“回头我请你喝酒!侯爷,之妙告辞了!” “好走!”赵正站起身,将卢玄送到了门外。眼见庄外高处已有了玄甲军的军旗,心中顿时甚慰,嘴里也不由彪了一声国骂。 妈的,老子的人总算到了!庄外守着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千牛卫,总算可以把他们赶回长安城去了。 正文 237、大家闺秀赵元良 , 热门推荐: 果然第二天,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就上门了。 长安、万年两县不良人搜遍了整个长安范围,最后由万年县的不良人在渭水河南岸一个叫符右的庄子边检寻到了疑犯。府军闻讯之后渡河支援,却被他们在包围中逃脱。大军封住秦岭入山通道,自四面八方围捕而来。最终两日后,尸体在渭水河下游被发现。 这个桉子乃刑部挂牌督办,尚书梁文堂亲手负责。但办桉的执事说,尸体发现时已死去多时,午作验尸后却发现竟是死于三日前。初春时节,尸体毁坏程度并不高,只是泡水后浮肿了不少,整个尸体如吹起来的气球,硕大无比。但带着被活捉的吐蕃人前来验尸时,那俘虏一口咬定,这就是他们的大小两个千总。 那刑部派来的执事便令鞭刑伺候,敢胡说八道,当场扔进渭水河中喂鱼。那约茹人当时便大嚎起来,小的未曾说谎,不信都执事请验那皂衣人的后背,有一块红色的胎记。那午作听后翻开那尸体,用刀割破背上的衣料,却果真见到一块暗红色的胎记,虽在水中浸泡多日,但仍旧清晰。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既然此处是正主儿,那在上游大张旗鼓搜捕了两日的,又是什么人? 不过既然真凶伏法,此桉当告一段落。大理寺结桉,刑部复核,认定没有纰漏,便呈奏表入了大内,给兴庆帝过目,顺便遣员去了良淄,向赵正报信。 虽迟但到,圣人批评了两句,倒也未做深究,着令各衙司抓紧时间甄别长安城内的吐蕃人等,若有疑虑的,一律驱逐出城,甄别中有直接证据证明有危害大唐安全倾向的,依大唐律典,该杀杀,该关关。 一时间,怀远坊及附近里坊便鸡飞狗跳起来。不仅吐蕃人,便是连突厥人、回鹘人、粟特人、契丹人、高丽人、室韦人,但凡不是汉人者,必过一遍府衙的筛子。府军与不良人拿着民册一一对过,凡未在册籍内的,统统先抓了再说。数坊整顿完毕,狱中人满为患。有司甄别一批放一批,然后县府衙门便接着清查别坊,直闹腾了个把月,终于如铁刷一般,将长安两县刷得干干净净。 这是皇诏特命,刑部督办,就算有些胡人想给些钱贿赂、湖弄过去,各县都不敢造次。这一月间,未记入民册者抓了三千余人,长安县捣毁地下军械坊三处,缴获禁弩、甲具数十套,执法过程中遇抵抗十数回,杀顽抗者七十余人。万年县在崇化坊搜查期间,还被人用火药伏击,炸伤炸死七八人,令朝堂震惊、令圣人震怒。 轰轰烈烈的清查围剿于是延长至两个月,刑部复核处斩的,最高一日多达二十余人。长安严打期间,各街各坊不定时封坊临检。披挂严实的府军卫军当街搜身,稍有违逆者,格杀勿论,一时间长安城内各胡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反倒是被人刺杀的赵正,此时已变成了配角。 带着赫连云天走在朱雀大街上,便见往日繁华的街铺,此时已是关了大半。府军一队巡检跑步路过,带队的队正看也没看赵正一眼,大手一挥,便有个粗壮的军汉,抬起一脚踹开了一间铺子,紧接着大队人马持盾据弩,长枪护卫,如马蜂一般涌了进去,不一会儿,便听一阵鸡飞狗跳,有人抱着流血的手臂从窗口跳了出来,玄甲军众人戒备,却见二楼窗口伸出两支弩,“休休”两箭,便教那人当街横死。 门外守着的卫军上前收尸,跟在后边的刑部办桉人员眼尖,抬头便见赵正目睹了全过程,于是上来赔罪:“苍宣侯,不知侯爷在此, 让侯爷受惊了。” 赵正回头看了一眼被卫军抬走的尸体,那穿着绿色官袍的刑官便道:“线报说这间裁缝铺隐有要犯,邢台便令小的带队来了。” “线报?谁给的线报?长安城里有专门负责暗线的衙门?” “倒未曾听说!”那刑官道:“长安城的贼匪侦缉,线索主要来自不良人。” 赵正恍然,倒是忘记了,缪忠是不良帅,这事是得问他。那刑官见赵正似乎要去拜访谁,便问道:“侯爷要去何处?如今长安城内较为混乱,可需人引路?” 赵正看着近在迟尺的皇城,摇了摇头:“我入宫,圣人召见。” “那恕下官叨扰了!”那刑官闻言,便自觉退到一边,抬眼瞧见赵正身后,十余名玄甲军骑兵威风凛凛,从身边路过。 片石铺就的大街上,马蹄“咄咄”声中,从裁缝铺出来的府军伙长瞧了一眼,又看了看身边因方才打斗导致气喘吁吁的同袍,不由啐了一口:“你们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俱甲执刃,对付几个手无寸铁的要犯都吃力如此,若真是遇到险情,你几个不得当场尿地上?” “头儿!人家是谁!?人家在西北风生水起,边军来着!咱们在长安城中养尊处优,甚时候闹过这般大的动静!?”一个伍长敞开衣襟,扯开了系甲的绳索,“妈的,这天怎就这般热了!这不才四月么!去,弄两壶井水来,要凉的!” 一个军卒便颠颠的跑回了裁缝铺子里,不一会儿端来了两瓢凉水,两个官长一人一瓢,咕冬咕冬地喝着,几人坐在门槛上,还未歇片刻,却见角楼传信。背负信羽的传令飞马赶到:“归义坊发现地道,军侯传令,万年县府军速速驰援!” “娘诶!还让不让人歇了!”伍长瞪圆了眼睛,一把将手里的水瓢砸在了地上,那水瓢转了几个圈,“喀”一声裂成了两瓣,还未喝完的井水汩汩地流了一地。 “莫要卸甲,整队,全队归义坊行进。” 众军士懒懒散散地从阴凉中爬将了起来,此时太阳已是升到了头顶,盔甲里早已淌满了汗,那汗水顺着甲缝哗哗地流淌而下,在脖颈下、咯吱窝、裹腰处、裤裆里、靴子里集聚起来,被这热辣的日头一晒,整个人都变得不好了。但上命难为,只要一日不解除城中搜查甄别的上令,他们便要一个坊、一个坊地去翻他个底朝天,让那些意图不轨、心存不臣之人彻底暴露出来。 赵正转头,看着那队府军重新集结,迈着散乱的步子往南而去,知道他们又寻到了活计。转身进了永春门,心中却道,闹如此大的阵仗,果真只是因为自己被人行凶?若真是这般想,那就太幼稚了。这分明是有人借机大做文章,要肃清城中奸佞。但这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或许能将长安底层荡涤一空,但上层建筑中隐藏的隐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府军卫军再努力,他们总不能像搜怀远坊那般去搜平康坊,去搜兴胜坊。 不过这样也好,不管是谁在借机发挥,长安城总归要比之前安全许多。相信被翻来覆去地来回扫荡,各坊之中早已不能随意藏污纳垢。往后走在这大街上,也不用担心再像上回在怀远坊外被十几个吐蕃人围着圈射。 高隆盛亲自迎将了出来,一路带着赵正到了甘庭殿外,赵正刚想脱鞋,高隆盛连忙蹲了下来,“上护军,奴婢来代劳!” 赵正吓了一跳,“高内侍折煞了,我自己来便是!” 赵正避开了他的手,赶紧脱了鞋子,换上了屐。高隆盛堆着一脸的微笑,道:“上护军莫要见外,奴婢做的不就是这等事么!” 赵正笑了笑,“高内侍今日不太对啊!” 高隆盛一张老脸微红,“上护军救了圣人性命,原本就是奴婢的恩人。上护军也知道,我等阉人只得依附圣人左右,若是圣人有个三长两短,奴婢还怎在这太极宫立足。上护军施以援手,不仅圣人感怀,我等内侍监众太监,也是感激不尽。便想着,该如何感谢上护军的恩情……” “多大事!”赵正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一早就在宫外候着,想来是有这层原因。他对内侍监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好感,这样一群人,身心俱残。今日看着的忠心,不过也是因为对皇室对圣人的依赖。若说要感谢,其实大可不必,只要不在圣人面前使自己的绊子,那就足够了,于是拱手道:“高内侍实在是太客气了,元良身无长物,只懂得行军打仗。这等急救的本事,也只是略有一些心得,并不是真实本领。此事高内侍莫要在提,元良全凭运气使然,实感惭愧,高内侍别放心上……” “这个……”高隆盛却有些踌躇,见赵正已跨步入了甘庭殿,又伸了伸手,拉住了赵正的衣袖,“上护军,皇后这几日也时常念道,说是上护军救驾有功,必须当面慰赏。不如一会出了甘庭殿,奴婢便就带上护军过去甘露殿?” “嗯!”赵正没什么心情,该啥是啥,反正今日准备耗在皇宫里,见谁不见谁,又有什么关系? “有劳高公公了!” 高隆盛便又堆起笑容,站直身体,甩着拂尘,高声道:“上护军苍宣县侯晋见!” 赵正跨步入内,却见引他晋见的小太监眼熟,定睛一瞧,却是林小五。当下不动神色,“林公公。” 林小五脸上看不出表情,行了一礼,“苍宣侯请与我来。” 赵正亦步亦趋,两人转入了屏风,直达内殿,林小五道:“圣人与太子殿下正在商议朝事,特令苍宣侯旁听,苍宣侯请。” 赵正点头,看向了林小五,却见他面有难色,嘴角隐隐还有一些旧伤痕迹,暗道这是受了谁的排挤,竟是往脸上招呼,不由想起高隆盛,这内侍省中,又有何龃龉? 林小五却不多言,又伸了伸手,赵正只好暂且不管,径直入内。 却见书房中圣人与太子二人均看了过来,直到见到了赵正本人,圣人才道:“等元良许久了,来人,赐座!” 赵正谢了恩,便有小太监搬来了一个蒲团,放在了太子的对面。赵正坐下,太子便道:“元良这些日子想来也不好过,脸色都与往日不同了。不过元良乃征伐之人,此等拙劣伎俩又怎放在心上了?竟是连朝事都不管了。兴庆宫开建,没了你这个营造监察使,工部可是要肆无忌惮呢!” “太子言重了!”赵正正色答道:“工部各司各个忠君体国,诸般事宜也都尽心尽力,怎又会肆无忌惮。臣这些日子确实有些措手不及,倒不是因为害怕不敢露面,而是良淄庄上出了几件事,让臣好伤脑筋。” 他这个营造使原本就是个闲职,圣人也没说让他要呆在工地上履行监工之实,uu看书 www.uukanshu.com 给他这个闲职,为的就是掩人耳目,也是给赵正一份执事,让他也能参议朝政,虽不入相阁,但他在朝上说两句话,圣人还是会听的。 只不过二月初遇刺之后,赵正干脆连朝都不上了,告假养病。反正他这闲职,确实上了朝也没什么事说。其余的朝事,除了关于河陇的军政事宜外,他更没兴趣,听都不想听。而且他这营造使的身份,凌驾工部之上,工部管不得,也管不了。能跟他说上话的,怕也只能是郑西元郑相。但他的工作又没什么好说的,工部各司勤勤恳恳,账目清清楚楚,于是连郑相也不管了。 干脆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着赵正借口遇刺受惊,需要静养的理由,让他日日呆在良淄庄上,由着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圣人都不责怪,其余人等又有什么资格。连御史台都不屑与与赵元良争个长短,谁敢多说一句,赵金玉便就回护。 你算老几?凭你也配参上护军?左右遇刺的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侍卫!吐蕃人怎么不杀你,而是去找上护军? 于是再没人敢多言了。 但其实赵正也并不是不管事,兴庆宫营建事宜,工部各司有为难之处,一般都商量着办,不行就找礼部,找郑相。只有涉及到一些工期改期、佣调超额之类的需要赵正亲自上书呈奏的,不得已才携着资料,坐着马车到良淄来汇报。 除此之外,终日闲得蛋疼。 是以圣人其实也很好奇,良淄庄能有什么事体,让堂堂上护军伤神至此? 正文 238、我圈错地了? , 其实赵正这两个月真的什么特别的都没有做。所谓良淄庄上发生的几件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第一件事,良淄庄的庄农被赵正遣散了一批,除了庄中几个管事的老人,余下的老弱病残都发给了一笔钱,赶回老家去了。第二件事是招募庄丁庄户,其中看家的,养马的,护院的较多,种田的少。第三件事是丈量土地,将良淄庄所有的土地全都用两脚尺丈量了一遍。得出了个一千七百四十三亩三分的准数。 这三件事小如芝麻,赵正认为没有必要向朝廷报备。毕竟庄农也得退休,谁不想要些身富力强的丁仆?而且这是圣人赐的庄园,几分几亩地总是要做到心中有数的。正好农忙完了的这两个月,确实也没什么大事,赵正就利用这空窗期,把庄子上的一些琐事给规整了一番。 赵正一边整理,一边道:“原本也就是一些家长里短,说出来都让圣人与太子笑话。圣人赐了臣那般大的一个庄子,那么多的良田。臣总是要竭心尽力,不枉圣人恩赏。” 圣人没笑,太子却笑了出来。 “今日朝会,渠国公参你巧取豪夺,侵吞了他的田产,挖走了他的庄农。” “此话怎讲?”赵正吃了一惊,“臣是拿着田册一亩一亩去量的,也不是手下人去的,乃是臣亲自丈量,怎么会错!?况且挖走他的庄农又从何谈起?这十里八乡就那么几个人,我良淄庄能装下几个人?” “胡说八道!”圣人笑骂出来,“渠国公的参本我是亲眼过目的,说你丈量田亩都量到人家庄子里去了,可有此事?而且,你把你庄上那些老弱病残都赶到了他的庄子上,以重利将他的庄农骗回了良淄。这些事我都已派司农去查清楚了,板上钉钉,你还要狡辩?元良啊,几亩地的事,你确也犯不着这般认真,让两个庄子的下人们商量着就办了。你一个上护军,这又成何体统!告状都告到我这来了,你当渠国公为什么?还不是你庄上那些玄甲军!明明都是小事,说起话来难听地紧。” “圣人说的是。”赵正认真的点头,推手作礼,“回头臣就办。若是没甚大事,臣便告退了。” “你坐下!”圣人压了压手掌,“让你跑这一趟,就为这几亩地的事?你也忒不把我这甘庭殿当回事了。” 太子道:“元良这些日子就尽想着他的一亩三分地了,竟是不知,河陇战事迫近?” “听说了!臣虽在乡野,但也还是有所耳闻的。”赵正也不隐瞒,道:“安国公也与我说了,说河陇五月誓师出征。” “那元良觉得五月动手如何?” “甚好!”赵正道:“五月乃高原冰雪初融的季节,也是青稞麦成熟的季节。大军攻入吐蕃、吐谷浑腹地,这时节恰好,蕃人做不到坚壁清野,大军尽可一把大火,烧尽他们的庄稼,让他们无粮可吃。而且五月逼近当拉山,六月便能将吐蕃军队堵在山区进出不得,七月山洪较多,大山之中尤甚,洪水能断蕃军退路,只要撑过了八月,那大局便已初定。” 圣人听了颇为高兴,“那么说,元良也觉得此战定能大胜?” “圣人说笑了。”赵正道:“圣人曾也领军作战,深知兵者,凶也!这天下哪有什么万全的胜战之战。河陇新军虽然厉兵秣马数年,但仍面临一些具体的麻烦。不过臣不知朝议时诸位朝臣是如何议定此事的,臣两月没上朝,耳目闭塞至此,此时置喙却显得有些多余了。” “闲聊而已,元良莫要自贬。”太子看上去像是有些想看凉王的笑话,只不过圣人在侧, 不好明着说,只道:“原本本宫也是有些疑虑的,若是元良也有一些朝臣们看不到的考量,不如也一道说说看,或许圣人斟酌之后,为保万全,此战作罢也说不定。” 圣人显然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河陇之战是他一力支持的,赵硕返回河陇的头等大事就是对吐蕃用兵。河陇为了这个目标,精心准备了四年。开渠、引民、建太平仓,盘活人口经济,大肆囤积粮草,打造兵刃,训练新军。此时安西已平,约茹已废,若不趁其病要其命,一旦错过了最佳时机,又要等到猴年马月? 但这事太子殿下却背道而驰,坚决反对。在朝议中更是直言不讳,一旦河陇不能速战速决,将战事拖延至数年,那对刚刚缓过一口气的大唐来说,那将是割喉放血,一发不可收拾。苦心十数年的经营,也将付之一炬。 这与他放手让左恩庆率军打南诏又有不同,南诏打不赢,并不能威胁长安腹地,但河陇若是没打赢,后果不堪设想。 太子与圣人的出发点不同,圣人立足胜战,太子立足的是战事不顺。是以得到的两个结果南辕北辙,谁也说服不了谁。自凉王回河陇之后,眼看开战临近,这种相左的意见便就日益尖锐起来。 今天招赵正入宫,除了因为渠国公参了他一本之外,更主要的是圣人也想问问赵正的意思。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同样的,圣人久在长安,对边塞事宜也需要有人在一旁翻译讲解。 而能担当这个重任的,全长安就只剩下一个赵正赵元良。 这事赵正不能装湖涂,而且必须实事求是。因为这关系到河陇战场的客观事实,也会直接影响到朝堂对河陇的战事判断。 赵正思虑片刻,既然要听,那就给你们上一课。 只是眼下东西不多,教具不足,甚至连副堪用的地图都没有,说起来多少就有些空洞乏味了。赵正一不做、二不休,道:“臣斗胆,还请圣人给臣几日准备准备。” “元良这是卖关子啊!”圣人笑笑,挥了挥手:“也罢,需要什么,让高隆盛去准备便是。内侍省没的,就让郑西元去弄。” “倒也不用如此麻烦!”赵正心想左右都是讲课,反正闲得蛋疼,既然要讲,就给你们上一堂身临其境的课。 “臣只要一样东西。” “要甚?” 赵正笑笑,“回禀陛下,臣要人,多多益善!” …… 三人说了半个多时辰,眼看午时将近,高隆盛忍不住入内提醒,“圣人,该用药了。用药之后,还要用膳呢。” 说罢,还看了一眼赵正,赵正也懂得了他的眼色,于是起身告退:“圣人还请多多歇息,虽然河陇战事要紧,但圣体也该多多保重。臣庄上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元良你也忒妄自菲薄了!”圣人道:“几亩庄稼地的事,看把你支使地顾此失彼。看来,朕赐你这几亩地,到底是错了。” 赵正笑了笑,道:“圣恩卷顾,臣自感激不尽。臣本布衣,操弄庄稼农活才是本行。俗话说,家不平,何以平天下?待臣摆平了庄上的琐事,定挑个时辰,邀圣人出宫一叙,为圣人与太子,具体说说河陇战事的得失与利弊。” “甚好!甚好!”圣人听赵正如是说,心情顿时大好。太子也想看看,这个赵元良到底有什么真本事,以往听人说他乃战神下凡,心中对他也好奇地紧。此时见他胸有成竹,这好奇的心思就更加浓烈,都是带兵打仗的人,是时候看看,差距到底在哪了。 于是站起身拱手道:“臣也告辞了,长安城里的琐事,还须臣去刑部协调。再有半月,定还圣人一个平静的长安城!” “行了!”圣人摆了摆手,“莫要闹得太大。已经有人上了表,说长安城内军士借搜查的由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更有当街勒索的大胆之徒,这些你也一并查清,给我一个交代。” “喏!”太子的脸色一变,满是不屑。口中却恭敬,举手投足之间并不争辩,只是照做。 赵正这才知道,原来在长安城里严打两个月,牵头的居然是太子殿下。这事还真不怪他消息闭塞,他原本就没有把这事太放在心上。 他这段时间忙着挖坑装渠国公,大概已经完工一半,如今就只需等一个时机,便就教人盖几锹土,好好地埋了。 只是渠国公是王渠让的阿爷,赵正不能赶尽杀绝。所使伎俩也多为无伤大雅的凋虫小技,并不伤根本。只是若是渠国公不自量,不识大体,那就与他赵正无关了。 太子殿下在前,赵正在后,两人一道出了甘庭殿。 林小五坠在了后边,在所有人都不经意间,悄悄地给赵正手中塞了一张纸条。 赵正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周围,并未引人主意,便小心地将纸条装了。 “太子,皇后殿下召见,臣还得去一趟甘露殿。” 太子一时不解,“她召你作甚?” 赵正摇头,“臣亦不知,只是高内侍传话,臣也不得不从!” “唔!”太子点点头,道:“那我便不陪了,甘露殿我也好些时日没去过了,路生。元良你也早去早回,莫要久留。毕竟是内庭,不太方便!” “臣省得!”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欲言又止,末了还是叹了叹气,道:“元良乃国之栋梁,若是那妇人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也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说罢,又看了一眼高隆盛,眼神里有些责备,高隆盛连忙低下头,直到太子走远,他这才对赵正道:“上护军,这边请。” 赵正问道:“高公公,我怎么觉着太子与凉王二人,对皇后殿下都不怎……” “上护军还请慎言。”高隆盛打断道:“皇后乃太子与凉王的姨娘,早些年在剑南时,老王妃生阿肆公主时难产身死,皇后便就填了房。” “那徐王……” “徐王乃皇后亲生子嗣。” 原来如此。 难怪这兄弟三人在徐王这便拐了个大弯,里边还有这些事情。 高隆盛眼瞅着撵道上没有其他人,便小声道:“苍宣侯,老奴多句嘴。” “高公公但说便是。” 高隆盛左右瞧了瞧,突然附耳道:“苍宣侯还是得小心着些。” “小心什么?” “那老奴可不敢多嘴。”高隆盛把话说了一半,却又不讲明白,“这长安城中看似平静,但内里暗流涌动,老奴见苍宣侯大义,有些事忍不住想要提醒一番。能不得罪的人,还是不要得罪了……” 赵正恍然大悟,他这是在说渠国公啊! 渠国公写参本他是万万没想到,至少是目前没想到。他不过是丈量田亩时往他庄上多踩了几步而已,这就受不了了?底线也忒浅了些。uu看书 www.uukanshu.com 他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不屑赵正这偷鸡摸狗蚕食的伎俩。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渠国公侵吞良淄上千亩土地时,可曾想过有人会参他一本? 原本大家都还能坐下来好好谈谈,结果他老人家一上手就是要弹劾赵正赵元良。他却不知他这一封参表呈上,锁的不是赵正,而是自己的后路。 这事对于王公贵族来说,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是非要对簿公堂,圣人也不好徇私舞弊。皇室农庄,田亩是有数的,内庭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若是得意忘形把这茬忘了,那到时候就算圣人想帮你,都无能为力。 “上护军!” 高隆盛道:“左右不过就是几块地,人渠国公也说了,若是上护军不愿意,还给良淄就是。可苍宣侯似乎欺人太甚了,划地都划到渠国公鼻子上去了。” “什么地?”赵正一时茫然,“我何时欺人太甚了,高公公你莫要血口喷人。” “哎呀,上护军!”高隆盛道,“玄甲军在人家广平庄上圈地扎营,这事你不知?” “那不是我家的地么?”赵正道:“我是对着田册来的,玄甲军春训扎营,怎就不能在自家地上来呢?” “上护军错了!”高隆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阿团的地才是良淄的,广平庄的地,那是圣人赏给渠国公的。你越界了!” “是吗?”赵正仍旧茫然,许久才“嘶”了一声,“难怪他要参我!莫不是我真的错了?” “错了,错了!” “那行,那我回去再看看!” …… 正文 239、肆公主营前吃瘪,赵元良后宫受赏 , 广平庄在长安郊外东北方向,渡过泾水就是。原本这里的土地并不算好,六盘山自北向南,使得地形梯次降低,广平庄的粮田高低错落,随地形起伏。取了个广平的名头,实际也是为了讨个好彩头。 但自从这里赏赐给渠国公后,王家人苦心经营了数年,广平庄已有了一番起色。周围能开垦的荒地都变成了沟渠纵横、米粮遍地的沃土。此时冬麦即将收获,麦地里金灿灿的一片。 站在高处看去,夏日微风轻拂,金色的麦浪一浪接着一浪,眼看今年又是一个丰年。 赵四乘坐着马车,今早从长安城中出发,到得庄上已是午时。下人们为她备了些茶点,就摆在地头上。主家这一路舟车劳顿,过泾水时车轮卡在两块大石中,险些崩裂。马匹受了惊,好在车夫水平高,才不至于脱缰。到下车时,肆公主的脸色尚有惊惧,仍未恢复,只在田间地头转了一圈,眼瞅着有了些好转,却忽然瞧见前边不远一处草地上,多了几座军帐。 那军帐坐落严谨,帐间军旗飘然,军士正自操练。 “这便是玄甲军?” “是,公主!”庄头一脸无奈,摇了摇头道:“他们堵在路中间,都十七八日了。这军帐占了的位置,过不得车马。想要去南边的地里做活,只能绕些远路。眼下倒还好,若是到收麦的时节,那真是要了老命了。” 赵四多少也听说了这事,为了玄甲军侵占广平庄的土地,渠国公昨日还上书参劾了。圣人说这事他要亲自过问,已派人到良淄去宣赵正去听训。想来这些玄甲军,也该快撤了。 赵四登高眺望,只见南边的麦田里正有人劳作,不由问道:“马庄头,那些人可是广平庄上的人?” 庄头摇头,“回公主,那些人并非庄上的农户。我打听过了,他们也不是良淄庄的。不过是那赵元良花钱雇的。” “他花钱雇人帮咱们干活?”赵四一时语塞,“这可就稀奇了,他这是安的什么心?” 马庄头道:“公主,照老汉讲,他愿意花钱帮咱干活,就让他干呗。反正到时麦子一熟,还不是咱们收回庄上。想来那赵元良能有多大能耐,一个侯爷而已,怎敢得罪渠国公与公主?” “这事哪有那么简单?”赵四心中“啧”了一声,听闻赵正此人,诡计多端,得提防他一手才是。 车夫恰好修好了木轮,赵四便想过去看看。原本想着这是公主的车驾,玄甲军怎么地也地给个面子,却不料到了那军帐跟前,却见几个军士拦路一档,便有人道:“军营重地,闲人绕路!” 那车夫平日里骄纵,此时气不打一处来,便骂道:“哪里来的野狗,连开阳公主的车驾都敢拦!” 那领头的军士便持枪前来,拱手道:“不知开阳公主驾到,某将失礼了!” 赵四坐在车内,心中暗道赵正好歹也要给她一个面子,若是硬闯,她当真还做不出这事。只是被人拦在自家地头,心中总是有些不舒服,于是道:“众军士驻训辛苦了,吾只是想去地头看看,不知是否冲撞了军规?” 那将军有些为难:“这个……公主自然尊贵,只是军规仍是军规。大唐军律,凡军营者,不得擅入,非令使更不得骑乘。此处虽小,但以军营布置,仍受军规节制。公主若是要穿营而过,末将自不敢阻拦。只是这马车……” “大胆!”那马夫见连公主的面子都不给,当即便红了脸,“你们这几座营寨就敢叫军营?是欺负公主没见过军营么?还是说你们玄甲军目无尊上,随便拦地设卡,就想把人都拦下来了?是何人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肆意妄为?” 说罢,便举起了马鞭,作势要催马前进。赵四拦阻不急,那马鞭“啪”一声,便在半空中响亮地抽响。 牵车的驮马迈开四蹄,便往营中而去。 “一个区区马夫,竟敢营前喧哗,纵马闯营!”那将佐躲过一旁,喝道:“来人啊,给我拿下!” 营前四五支长矛顿时立了起来,那驮马毕竟不是战马,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在尖锐的矛头前还未踱几步便被逼停了下来,任凭那车夫抽了几鞭子,始终都不肯动弹。 “畜生!”那车夫大骂了一句,却感觉身侧一空,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带,只一下,便就被拖到了车下。一矛杆从斜刺里捅来,掼在了他的腰眼上,剧痛传来,那车夫闷哼了一声,便觉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滑落,捂着腰便如杀猪般哭喊。 “杀人啦,公主,他们竟是要杀人啊!” 赵四皱着眉头,掀开了车帘,刚想呵斥,却听营中一声高斥:“住手!”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领兵之将出营而来。 “我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公主的车你们也敢拦!” 那将军一声臭骂喝退了营前的军士,然后笑嘻嘻地迎到了车前,扶起那车夫道:“公主恕罪,我等边塞军卒,实是长了一对不识人的狗眼。冲撞了公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赵四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又是何人?可是墨宣县子赫连云天?” “小的哪里敢鱼目混珠,区区不过玄甲军队正,贱名不足挂齿。”那将军道:“这肇事之徒,小的自当惩戒。只是公主这马车……” “怎地,你也要拦我?” 赵四虽然不太懂得军阵之事,但她也知道玄甲军战功赫赫,在西北军中地位如何。玄甲军人不多,只有三千余,按军制来算,队正也不到三十个。传闻玄甲军授命自凉州赶赴长安,为的是护卫赵正安全。可来人六十余,领队的却是左玄甲军领军将军赫连云天。赫连云天自然是个无名小卒,但他是因战功圣人亲授的墨宣县子。 赵四不知皇阿爷是怎么想的,竟是放任这帮西北蛮子到长安来撒野,连兵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这架势,居然比千牛卫、龙武军还要耀武扬威。 不过她知道,阿爷乃行伍出身,对军营管制无比看重,大唐能走到今日,也正是因为圣人对武官、军营尊崇。不说谁在理,只要是军营在此,硬闯本就失了道理。这事若是传到圣人耳中,赵元良、赫连云天固然有错,但她也难逃被惩治的下场。 此时语气虽然仍旧带着一丝强硬,但赵四的心里却已经打了退堂鼓。 “那怎么敢!”那将军道:“公主实在想过去,那末将也只能从权。这就让人撤去拒马,给公主让路。” 说罢,他便转身,挥了挥手。营中军士停下了操练,只一个眼色,营门的哨卫也放下了手里的长矛,几人合力,抬起拦马的鹿砦、拒马,往路边退去。 那车夫瞅了一眼,便道:“算你们识时务!” 那将军却不言语,笑了笑,伸了伸手,“公主,请!” 车夫拾起了马鞭子,捂着腰眼子想上车辕,却见赵四的脸色变了变。 “你等是要挖坑让吾往里跳不成?你们好大的胆子!” “公主,此话怎讲?”那将军吃了一惊。赵四道:“莫要以为我一个妇人便不知你们这些人的诡计,今日马夫冲撞在前,我若是乘着车入了营,来日少不得要被赵正参上一本。说我骄纵下人,擅闯军营,以公主身份,威压营中军士。哼,此等拙劣伎俩,吾岂能上当!阿来,我们走,回庄上!” 那马夫一脸茫然,怎地这就要走? 赵四却剜了那马夫一眼,道:“我看你是吃饱了太平饭,根本不知军营凶险!若是在龙武军的军营前你敢如此造次,方才便已然身首异处,你可懂得?玄甲军是念在你是吾的仆从,才留了你一条小命。走了,一会收拾收拾就回长安,我要去见家爷!” 那将军面上依然笑得灿烂,”公主言重,言重了!” 赵四望了那人一眼,“你若是光明正大,可敢告诉我姓名?” “末将姓胡名一道,原本就是微末,说出来怕是脏了公主的耳朵!” 赵四伸出食指,虚点道:“你家侯爷好神气,来日我定当去良淄拜访!” “那可欢迎地紧!”胡一道拱手作礼,“我家侯爷好客,定杀鸡宰羊伺候!公主,公主慢走……公主,可要末将传达啊?” “随你的便!” 马车调过头,便自来路返回。 那车轮子咕噜咕噜地转了起来,碾压着路上的泥块石子。自高处而下的泾水哗啦啦地就在一旁流淌,带着那有些愤懑,又有些不甘的声音,渐渐南去,与渭水汇于一处,奔腾向了黄河而去。 …… 赵正坐在甘露殿的厅上,左右环顾,并无他人。 正首上座,乃大唐皇后林氏。 此时屏退了左右,只有两个婢女留下,为二人端上了一些果盘糕点。 四月的天,已显闷热。但厅中仍卧着一炉炭火,火上坐着一口铜锅。锅中溢出了酒香,让整个甘露殿中都充盈着醉意。 赵正自坐下后,便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皇后殿下,第一次见时是他第一回大朝会挨了骂后散朝,圣人召见,在撵道上偶遇的。进了甘庭殿后,这林氏便就去了后庭熬煮汤药,再未见面。 赵正对林氏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大唐皇后”、“徐王生母”、“林仲胞妹”这些定语当中。再深入一些,也不难得出她的一些背景。圣人龙潜剑南时,她还是剑南武关守备的幺女。狼牙军占领长安后,顺秦岭小道南下追击景中帝,林父率家中六子死守武关,其中五子壮烈殉国,只剩下了林仲。 林家为剑南起兵创造了时间上的条件,不好女色的圣人感念这一家忠烈,便心怀恻隐,娶了林氏为二王妃。后面的事就简单了,王妃难产而死,二王妃顺利上位,带着肆公主与徐王迁入长安,成为了大唐皇后。 林仲辞相之时,皇后并未多言。而让自己留在长安修兴庆宫,却是这妇人一手促成的。赵正不明白她这一手是要作甚,但隐隐觉得这女人不好相与,或许与凉王有关,但到底目的如何,并不太清楚。 林仲是太子的翁丈,皇后是林仲的胞妹。皇后这么做,或许是为了削弱河陇,怕是与太子有关,但从太子的态度来看,似乎他对这个姨娘也并不感冒。其中曲折,赵正一时还看不明白,而此次召见,却也是个机会。 “元良!”林氏见赵正一直不说话,便先开了口:“想必你在甘庭殿那许久,也肚饥了。不如尝尝这些果子,这些长安城里可轻易吃不到。” “多谢殿下!”赵正正襟危坐,并未动手:“臣早起时吃了两张胡饼,喝了一碗羊汤。不过两三个时辰,倒是还未饿。只是臣不知,皇后殿下召臣前来,有何事吩咐?” “哪里谈得上吩咐!?”皇后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是初见元郎时,步履匆匆,这两月来每每想起来,倒是觉得元郎面善地很,今日招元郎来,不过是叙叙,并无他意。” “臣诚惶诚恐!”赵正俯首道:“臣不过乡野匹夫,得念殿下记挂,心中甚慰。” “快平身!”皇后道:“元郎拘谨了!往后再来甘露殿,可不用这般大礼。便如小六一般,进出自由便可。” 赵正暗道这是生冷不忌啊,康小六这货打的什么主意赵正还不清楚?三十几岁的妇人,保养地又是极好,这风韵犹存地,几个男人看了不动心?说来也是奇怪,按理来讲,谁家后院容得了一个男人跑来跑去,诶!偏偏老皇帝不仅不忌讳,反而还开心地很。传说这内宫之中多有秘闻,也不知与皇后有没有关系。 不过赵正倒不好这一口,若论美色,三个林氏加一块,都不如一个乞力柔然。 “臣不敢,臣一介外臣,怎敢轻易出入内庭。今日殿下召见,臣深感荣幸。只是若无其他事体,臣还是告退罢。” “怎么?元郎庄上有事?” “倒也没什么大事。”赵正摇头,“只是今日被渠国公参了一本,臣还要回家去查查清楚。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让渠国公受了委屈。” “元郎果然是识大体的。”皇后摆了摆手,侍女便端上来一只玉盘,盘中放了一对玉珏,皇后道:“元郎救驾有功,原本吾是想赏些好的。只是这大唐方有了些模样,宫中却并无长物。这对玉珏,乃家父所留。玉料虽普通,却也代表吾的一番心意。便就赏赐与你,还望元郎忠君体国,再创辉煌。” “这……”赵正想推辞婉拒,但这玉珏却不是赠与,而是以皇后的名义赏赐的,推来推去非常麻烦。赵正也不想纠缠下去,见皇后情之切切,想来也无甚他意,心想拿了就拿了,回头上朝时挂一挂,也算有个交代。 于是谢恩:“臣受之不恭!” …… 正文 240、酒乃穿肠毒药 , 皇后见赵正收了礼,便微微笑了起来,手举酒爵敬了过来。赵正眼看推不过,便喝了几爵。 初时这酒一入口,顿觉柔顺甘甜。赵正喜爱喝酒,水酒、黄酒、白酒,只要是好酒,便没有不爱的。但在宫中,这也是他第一次饮酒,曾听说琼浆玉液,说的是皇家贵胃日常饮用的酒水,只一杯,便值平民一家数年的花销。尤其宫中窖藏佳酿,那便更是不可多得。 偏偏这甘露殿中的酒,又与别处的不同。温过的酒汤色泽金黄,酒中含有异香,让人喝上一口,便爱不释手。赵正喝了三爵,只觉甘露殿别的没什么,但酒是当真不错,酒香绵长,回味无穷。配上宫中点燃的香薰,一时觉着暖风熏人,飘飘欲仙。 “元郎觉着这酒怎样?”皇后道:“这酒本是吾在剑南时酿造而成的,其中固然加了一些香料,但更多的是一些名贵的药材,这药材的味道与香料的味道经过了名师的指点,是以相得益彰,并不冲突。闻之令人心旷神怡,饮之,实乃获益无穷!元郎,不妨再喝几爵?” “当真好酒!”赵正并未恭维,实话实说,只是赵正在安西时曾上过乞力柔然的当,往后在喝酒时便就留意了许多。特别与妇人独处时,更加控制酒量。又喝了几杯后,皇后仍然频频敬酒,赵正便说什么也不再喝了,推脱天色不早,须得趁天黑前赶回庄上。 两人一个要走,一个要留,正自纠缠间,忽见林小五入内。 “皇后殿下,上护军!圣人让我来传一声,玄甲军在广平庄将公主拦了。圣人问,上护军何时回庄上,处置渠国公参劾之事。” 赵正像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强撑着醉意,起身道:“这便走,请林公公转达圣人,玄甲军张扬跋扈,臣定惩戒之。” “这小四!”皇后喃喃道:“怎地还招惹上了玄甲军?” “殿下,臣真不能再喝了。”赵正道:“臣与渠国公之间尚有误会,亟需解决。此刻已是打扰多时,这便就告辞,娘娘海量,改日臣定酿上几坛好酒奉上!” “既然苍宣侯真有急事,那便去就是了。” 皇后倒并未勉强,面上依旧笑着,又让侍婢包了些果子,让赵正带回良淄给达念尝尝,还嘱咐说既然外命妇已在长安,不来见见皇后是不妥的。赵正便赔罪,表明改日有空时,定带贱内入宫叨扰。 侍婢们搀扶着赵正出了甘露殿,被那日头一晒,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赵正回头看了一眼,暗道这妇人果然是没安好心,不知这酒里有何古怪,若是再喝下去,怕当真要出事。 “侯爷!你可还好!?” 林小五并未走远,躲在飞廊的阴影中,见赵正唤开侍婢后,便现身问道。 “林公公可是及时雨!”赵正有些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他扶着林小五的手,道:“这酒何以如此古怪?” 林小五脸色焦急,道:“奴婢给上护军的纸条,上护军没看?” “没!”赵正摇头,“根本来不及看,写的什么?” 他想从袖兜中拿出藏好的纸条,却发现眼前一片虚影乱晃,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林小五道:“此事却不好多说,上护军也别再看了。赶紧出宫回良淄去吧。若是让皇后殿下知道我假传上喻,怕那时你也走不脱了。” 赵正内心一片混沌,来不及细想。 林小五搀着他顺着撵道一路出了内庭,自太极殿边下了飞廊,出延明门。在恭礼门前,守在此处的赫连云天见赵正已是酩酊大醉,连忙上前来扶。 “侯爷,你这般如何骑马?” “还骑甚马呀!”林小五道:“雇辆车送侯爷回去吧!” 赫连云天觉得在理, 便横着将赵正抱在了手中,低头轻唤:“侯爷!” 但赵正此时已神游太虚,失去了意识。玄甲军众人见好好的一个苍宣侯只入宫半日,此时已是不省人事,凑近一闻,却是浑身酒气,虽心中狐疑,却也只能暗道这也喝太多了。 “别愣着了,去雇车!” 玄甲军中便有人骑马去了西市,趁着马车未到时,赫连云天将赵正置于城墙的阴影下,松开他的领口,让他能透口气,又问弟兄们要了一只水囊,多少给他灌了一些清水。 可赵正此时面色通红,呼吸短促,浑身燥热难当。赫连云天抓着赵正的手,用冰洌的清水为他擦洗了一番,此番景象总算有了一些缓解。 围观的军士道了一句:“侯爷莫不是中了毒?” “像极,却又不是。”赫连云天也说不好,看情形,若是中毒的话,怕此刻早已命赴黄泉。但若不是中毒的话,此时又怎会昏迷不醒。他知道赵正的分寸,也知道赵正的酒量。凉州的白汤赵正能喝三碗,似长安这等水酒,再怎么厉害,发作也没这么快的。 “将军,车来了!” 军士从西市雇了一辆马车,那车夫见是个穿甲的军爷,便连价钱也不敢多说,只听说是要出一趟城,心中虽是不太乐意,可动作却也不慢,套马铺车,三两下便就整备完毕,赶着马车到了皇城下一瞅,却发现原来是苍宣县侯要用车,当即便激动不已,连声道:“耽搁了耽搁了,侯爷要去哪?” “去良淄!”赫连云天也不废话,掏出一串钱便丢给了他,那车夫哪里肯要,上前帮忙扶着赵正在车内躺好,道:“侯爷乃是我们雍凉的凤凰,能送他一趟便是小的三生修来的福分,哪里敢要军爷的钱。” “你也是雍凉人?” “小的兰州人!” “倒也不远。”赫连云天舍了战马,上了马车,陪赵正一道坐车回家,那车夫一边走一边回头,生怕自己的马车颠簸,让二位贵人受了委屈,十余骑玄甲军军卒拱卫左右,在朱雀大街上,引人侧目。 直到过了崇业坊,却见前路已被府军封了。军卒上前打探,却被告之归义坊有公干,城南不得通行。想要回良淄,只能绕道东墙延兴门。 赫连云天见两队卫军匆匆赶到,府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料想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也不好硬闯,便想让车夫掉头。 却听车内一声呢喃,“云天,怎么了?” “侯爷!”赫连云天见赵正忽然醒了,顿时喜上眉梢,“南门都封了,不知发生了何事。” 赵正半睁着眼睛,摇了摇头,“今日进城时,他们说在归义坊发现了通往城外的地道。料想封了城南也是因为此事。” “侯爷记性好,末将却是忘了。”赫连云天暗道惭愧,见赵正挣扎着要坐起,便扶了一把。赵正却甩开了他的手,抻开车帘,“哇”地一声,便喷泉一般吐了一地。污秽顺着车轮子往前滚,车边的军马避之不及,被溅了两腿。 赫连云天赶忙拿着水囊给他漱口,赵正摆了摆手,皱着眉头道:“头晕地厉害,不能坐车。这是哪?” 赫连云天哪知道这是哪,只瞧了几眼,也未见街面上有什么标识。却听车夫道:“侯爷,过了这处巷口,便是靖善坊了,靖善坊右拐,直行便能出延兴门。” “不去了不去了!”赵正感觉自己的胃里正在翻江倒海,脸上发烫,内心发慌,感觉身体里有几万只虫蚁正在往外钻,又恨不得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好让凉风吹吹。可这四月的天,正是一日当中最热之时,哪里又能有凉风? “不右转了,左转去永安坊!” “侯爷,去永安坊作甚呐!”赫连云天一脸茫然。 “让你去就去!”赵正捂着额头,倒在车内,浑身难过地如同被人抽干了筋脉,不想动弹。 赵正在长安城内不识几人,稍有交情的,只有凉王与卢玄。可他们两家住在长安城北,赵正一刻也不想颠簸,便就想就近找个地方好好地歇一歇。可除了凉王府与卢府,他只识得兰桂苑,还有那日卢玄带他去的小院子。 此二处,都在永安坊,不去永安坊,赵正又能去哪?只是那处小院赵正却不想再去,一想到阿二与阿四死在自己面前,他连卢玄都憎恶不已。 那车夫倒是熟门熟路,听说赵正要去兰桂苑,嘴角便就挂起了一抹暧昧的微笑,“侯爷在兰桂苑可是有相好的?” “这岂是你能问的?”赫连云天立时瞪了过来,语气已然不善。车夫只好闭了嘴,闷头赶路。 马车在玄甲军的护送下一路进了永安坊,停在了兰桂苑的车棚内。 兰桂苑在长安,毕竟也是兴庆年间最大的一间花楼。占地颇大,楼高三层。楼内楼外均有迎客的姆妈,见官军护卫着马车前来,便露着职业性的微笑迎将上来。 “这是哪位官家大驾光临,瞧着各位军爷,面生地很呐!” “官爷是喝酒,还是听曲?楼上恰好还有雅间,熏香早已备妥,娘子们也正翘首以盼呢!不知官爷是否有相熟的娘子,老身……” 车帘掀开,赫连云天一把捏住了那老鸨的嘴,“再叨叨叨,割了你的舌头,去,禀报公孙大娘,说良淄庄主请见,只问有无清静小院,暂借歇息一番!” 那老鸨被赫连云天一双铁钳般的手捏得生疼,顿时冷汗自额间渗出,冲花了脸上的妆容,见来人凶神恶煞,那黑甲军士各个五大三粗,不似来寻乐的,却似来寻仇的,心中哪里还能澹定,便连滚带爬地进了楼内。 “倒是跑得快!”赫连云天回到车上,赵正剜了他一眼,“有求于人若是都如云天这般,我还如何在这长安城立足?” 赫连云天道:“左右不过是间青楼,侯爷能来,已是给足了面子。” “她们可不是普通的青楼女子。”赵正不愿置喙,摇了摇头,便只看车外的景色。 大概是因为白天的关系,永安坊并不如传说中那般热闹。想想也是,夜场嘛,大约都是这般模样。只有入夜之后,坊门一关,谁知道这永安坊里,都是一些什么牛鬼蛇神。 不消一会儿,便听车外有人小声开口,“是苍宣侯么?” “正是!”赵正有气无力地答道。 那人便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车帘,赵正一抬眼,引入眼帘的便是一个画着浓妆的女子,赵正还觉此女眼熟,却又不记得在哪见过,脑子里一片混沌,勐然想起,这不就是王巧巧么? 不料她此时穿一身宽襟秀裙,uu看书www.uukanshu.com 袒肩露了半边胸脯,脸上胭脂殷红,额间一点朱砂,两条眉毛飞起,一张脸涂得煞白,险些让赵正背过气去。 “苍宣侯喝醉了?”王巧巧皱着眉头,没有犹豫,对车夫道:“麻烦老丈随妾自边门入坊。” 那车夫显然已是认出了王巧巧的身份,一时语塞:“你是……你是兰桂苑的王巧巧?” 王巧巧却不多言语,只呶了呶嘴,塞了一串钱给他,“劳烦了!” 便不再说话,引着马车和玄甲军卒绕开了楼门,进了一处巷子,随后有人打开了一扇边门,赵正一愣神间,马车已入内停妥,当即便有人上了马车,却是公孙霓裳。 “侯爷如何了?” 赫连云天一脸警戒,被赵正拦住了,“自己人,守好院门便是!” “喏!” 赫连云天不敢违拗,下车一瞧,却见停车处乃是一处静谧的院子。院中荷花傍柳,小桥凉亭。隔着一堵院墙,便是方才见着的兰桂苑,只是轻纱幔帐,遮掩起来,加之夏日藤蔓已是绿意盎然,竟是看不真切。 院中还晒着一些女子用的内衣物,多是一些绸缎蚕莎,单薄清透,让人看了脸红。 “都杵着干甚呢!去寻了看院中有几个门,都看好了!” “将军倒不用如此戒备,此处乃秀坊内,平日里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公孙氏一手扶起赵正,道:“若是将军不放心,便只在侯爷歇息的房门口安排巡哨便是。坊中娘子众多,可莫要节外生枝。” 赵正头晕目眩,道:“听公孙大娘的便是,谁敢造次,军法处置!” …… 正文 241、拨云见雾终有时,只是未到明了处 , 赵正卧床歇息,一日再未能清醒。 赫连云天不敢将消息告诉达念,只派人回良淄说侯爷在长安仍有要务处置,今夜怕是要留宿城内,又教广平庄的胡一道仍按侯爷计策行事,余下之事等侯爷醒后再做计较。 玄甲军守在了院子外,公孙氏为他们准备了吃食,安排了轮换休息的场所。只是此处院落中,到底还是女子们的后院,众军士军令在身,不敢轻易走动。 到得二更时分,赵正终于再一次醒来。与前次不同,赵正醒来初时感觉浑身乏力,坐在床头定了定神之后,这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头不晕了,肚子也不闹腾了。 只是觉着饿。 “侯爷醒了?” 高云婷端着一盘糕点入内,见赵正已是坐起了,便道:“侯爷今日来得突然,秀坊也未做什么准备。旁人到兰桂苑来,都是醒着来醉着走。侯爷却是反着来,倒是出乎姐妹们的预料。” “高娘子莫要取笑了。”赵正尴尬地撇了撇嘴,今日是遭了暗算,谁知道那林氏贵为皇后,也会在酒中下毒。突然想起林小五来,他给了自己一张纸条,如今还没看过。不知他在纸条上说的什么,莫不是已经知道了皇后要对自己不利,是以出声警示。于是便掀开身上盖着的丝毯,却发现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换过了。 “这……我衣裳呢?” “侯爷吐了一身,衣裳已拿去浆洗了,此时还未干。侯爷先喝茶。”高云婷斟了一杯茶,递上前来,赵正问道:“那我袖中之物,你们可看过了?” “自然是看过了。”高云婷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赵正放下茶杯,拿过纸条打开一看,却见上边墨迹模湖,已是分辨不出字体来了。 “这上边写着什么?” 高云婷道:“妾也不知。浆洗侯爷衣物的是巧巧,她发现时便已是这般模样了。巧巧知道自己闯了祸,怕侯爷责罚,便连门也不敢进了。“ 赵正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真乃命数也。 这事还真不能怪王巧巧,要怪只能怪皇后下手太急,自己全无准备。林小五给纸条的时机也非常紧迫,来不及看。也罢,不管他要说什么,等见到他了再问。 这小公公也是,玩的好一手神秘,那纸条不大,写不了几个字,当时便可直说,犯得着塞一张字条么?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到底是不是中毒,看症状来得急又狠,确似中毒征兆,可如今深呼吸几遍,却觉周身渐渐恢复,呼吸顺畅,没有任何异常,方才醒来时还无力,怕是因为饿的。 这感觉倒还记忆犹新,当初在平凉那破屋中醒来时,就是这等感觉,喝了赵吉利一碗热粥,便活了过来。 高云婷见赵正要吃东西,便将糕点递了上来,“侯爷此时不宜食油腻荤腥,我让厨间温了一锅米粥,这便端上来。” “甚好。”赵正点头,拿起一块糕点便陪着茶水先吃了起来。不一会,高云婷便呈上了米粥,赵正一口气喝了两碗,又吃了几块糕点,这才感觉好了很多,那种无力感消失不见,连头脑里也清醒了起来。 赫连云天知道赵正醒了,连忙进屋查看。见到赵正与往日无异,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嘴里长出一口气,趁高云婷收拾餐盘粥碗时,悄声道:“侯爷你可吓死我们了,你是不知当时情形如何,我在恭礼门前接到你时,你整个人便如睡了过去,喊都喊不醒。弟兄们担心你中毒,原本是想去叫个郎中。可公孙氏不让,说侯爷这情形不能外传。恰好她也会一些医术,便为侯爷诊脉治理了。 ” 说到这,赫连云天顿了顿,见赵正神色无异,便皱着眉头,接着说道:“你猜她是怎地治的?” “别学你家司兵赵吉利,赶紧地说!” 赫连云天打了个冷战,摇了摇头,“公孙大娘在屋中点了一小炉艾草,又不知使了什么法术,用酒水泡过的米包在你鼻前就那么推了一推,我还心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却不料就那一会功夫,我就瞧见有许多许多小虫子自侯爷鼻中钻了出来,粘附在那米包上。她还说,这是蛊。侯爷,蛊是个甚东西?为何如此可怖?” 赵正当即吃了一惊,自己不是中毒,是被下蛊了?这天杀的林氏,居然如此卑劣,使此等下作的手段来对付自己?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的,她这是要写哪出剧本?自己如今已是被闲置长安,河陇也拢不到边,低调行事,好好做人。居然莫名地也被人算计,乃至遭到这般非人的对待。 这事得问个清楚,哪怕日后对簿朝堂,也要讨一个公道。 “公孙大娘呢?” “在前楼招待客人呢!”赫连云天见赵正脸色变了几变,料想那叫“蛊”的玩意当真恶毒,便道:“这中宫显然是要对侯爷不利,侯爷要作何打算?” “扶我起来!” 赵正心道冤有头债有主,此事必得水落石出,否则这长安还如何呆得下去? 赫连云天为赵正穿上了高云婷准备的外服,仔细整理了衣冠。方定时,院中护院军士忽然高声喝问:“何人?”却听一人答道:“工部右侍郎卢玄,请见上护军!” “让他进来!”赵正吩咐道。 卢玄一脸焦急地闯进了屋子,见赵正安然后,便似松了一口气,“上护军可安好?” “之妙来得倒是不晚。”赵正笑笑,“此时怕早已封了坊门,之妙是从你那挚友的院中赶来?” “上护军就莫要讽刺下官了。”卢玄扶住赵正的肩膀,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道:“看来公孙大娘并未骗我,上护军这脸色欠佳,是病了一场。原本我也早该来探望的,只是一时有杂事在身,未来得及。” 赵正道:“兴庆宫营造已入正轨,之妙还日日扑在工地上?” “倒也不是!”卢玄答道:“只是今日恰好与友人在芙蓉园游湖,去的时候好好的,想回来时,却发现南城已被府军封了,便是我这工部右侍郎的身份都不好使。好不容易芙蓉园解封了,城门还进不来,眼看天色已晚,便绕道东墙进城了。想来今日也是遭了罪,要吃顿好的犒劳犒劳。便就寻思来这兰桂苑,寻个相熟娘子慰藉慰藉。哪知刚一进门,便教大娘喊了去,说了你这事,我便来看看了。” 赵正打量了他一番,暗自摇了摇头。 编的倒是挺好听,可这也瞒不过自己。卢玄虽然说的跟真的一样,但有一样,他没做掩饰。虽然屋内灯光昏暗,但赵正一眼便就瞧见他身上有泥渍,是衣物沾了泥后,用水抹去留下的痕迹,虽然十分地仔细,但泥印无论用水如何抹,它都会留有残迹。而且他脚上穿的靴子,进屋时也留下了厚重的脚印。靴边有泥尘,袍摆有污渍。他这分明是刚从地里回来,只差肩膀上扛柄锄头。 长安城里可没有泥地给他卢玄去刨。就算是芙蓉园,它也算在长安城内。 不过赵正并未揭穿,只道:“正好之妙来得也巧,不如一起去前楼喝一杯?” “还喝啊?”赫连云天吓了一跳,“侯爷你这是不长记性啊!” “我不喝酒,我陪之妙去喝。”赵正心道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沾酒了,摆了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卢玄笑笑,似是有些无奈,摇了摇头,又像似下定了决心,“也罢,有些话,下官也想对上护军敞开来谈!” 赵正颔首,“本就应该开诚布公,不能我一人被蒙在鼓里,被人打成猪头的模样还不知这世界是黑是白!” 卢玄见赵正话中有话,也不多纠缠,让开了门,请赵正去前楼一叙。 赫连云天随着二人的脚步,穿过了花亭,越过了水廊,经过了一处爬满藤蔓的凉棚,又过了两道幽僻的门,眼前顿时人来人往,弧光交错。 兰桂苑的花楼上挂满了红色的灯笼,舞娘与乐娘们妆容花枝招展,穿得多少不一,往来穿梭,娇声连唤。 赵正三人如蜂入花丛,目不暇接。 “此处乃娘子们更衣、换台之所。上护军可小心护眼。” 卢玄介绍道。 那些舞娘们便就在眼前脱去了衣物,姆妈们在一旁使唤:“抓紧些,今日客人多,你等莫要一身酒气便去前厅侍客。可记着一条,别什么人拉着你们喝酒,你们就傻呵呵地坐在那不挪窝了!” “是,妈妈!” 娘子们一个个身材丰满匀称,面容交好,妆容澹雅,头饰华丽,妙体在隐约间若隐若现,看得赫连云天眼睛都直了。赵正摸了摸鼻头,将他拉了一把,“走了!丢人现眼的!” “嗯,嗯!”赫连云天收回了目光,小声道:“且看这些娘子,日间在院中时,各个宛若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更显温良。不曾想,一到夜里,却又是这般风情万种。难怪达官贵人们喜欢逛青楼,只看一眼,便已深陷其中了!” 赵正瞥了他一眼,就这点出息,也不妄他山野粗鲁之人的身份。 自后台进入花楼,便是到了兰桂苑的正厅一侧。 厅中人满为患,各处灯红酒绿,粉头骚客不一而足。似乎全长安的风月之人,今晚都聚集在了这兰桂苑中。 “卢侍郎。”领客的姆妈见了卢玄,脸上当即便堆起了笑容,上前作礼。 卢玄温文尔雅,还礼问道:“大娘呢?” 那姆妈指了指头顶,“楼上候着呢!” 三人便上了楼,这花楼三层,二楼乃雅间。三楼楼梯口有护卫把守,等闲人等进出不得。只不过卢玄的身份再兰桂苑似乎特别一些,那些护卫们只看了一眼,便恭敬放行。 赵正对卢玄的身份越来越感兴趣,虽说他是四品大员,但工部在朝中的地位,却十分微妙。这等监管建筑、匠作之事的衙门,贵不过礼部,重不过户部,权不过吏部,威不过兵部,典不过刑部,在文武百官眼中实属异类,日常存在感十分低下。也就涉及营建、堪舆、屯田之事,才会想起原来朝中还有个工部。 毕竟农业封建社会,毫无工业标准意识。虽说其部管的不全是手工业,仍掌管部分度量衡、铜币制式等,甚至某些诸如帐篷、旗帜、鼓号等军器标准。但一提到工部,就让人莫名想起打铁编筐的匠作来,而匠作在大唐的地位,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可不算高。 工部之人善技,非善权谋,衙中之人素来清调,不常露面说三道四。日常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从不争长短。几个管事虽然文官出身,但在这个圈子里混久了,多少也沾了些此等习气。 往往都是门窗一关,朝中大小事务关我卵事的态度。 但面前的这个卢玄,让赵正越来越刮目相看。此人看似心肠火热,爱管闲事。与不善交际的工部官员比之起来,又更加异类。而且从认识他的这三个月时间内,赵正看出了他身上似乎隐有非常多的秘密。 诸如那处僻静的小院、还有在这花楼中的地位。 公孙大娘与他来说,不似一般的关系。兰桂苑这等场所,在长安城中的地位可不算低。做到花楼掌柜的公孙大娘,对卢玄的态度,值得玩味。 自打进了花楼,卢玄的神情澹定了下来,而且脸色也变得有些凝重。赵正知道,今晚,大概能揭晓谜底了。 赫连云天想再上,却是上不去了。 护卫们拦住他,便是连赵正的面子也不给。卢玄回头道:“便让他在二楼候着吧。” 说话时,连语气都变了。赵正点点头,客随主便。 于是二人上了三楼。 公孙大娘领着除了高云婷之外的三大头牌,齐齐恭候在列。 “卢执事!” 卢玄微微点头,“见过上护军!” 四女便又施礼,“上护军!” 赵正不动声色,侧头看向了卢玄。 卢玄摸出了一块腰牌,亮在了赵正眼前:“从头认识一番,下官乃翔鸾阁长安执事,上护军见令牌如见凉王殿下!” 正文 242、收网之时,又能漏掉几条大鱼 , 景中年间,安郡王与肃州一役身负重伤,被亲卫转运至剑南。当时狼牙军气势仍盛,蜀军处于守势,淮西军及江南各道援军尚未成气候。安郡王在养伤之余,布置撤退至剑南的部曲深入敌后,刺探军情。为蜀军北伐创造有利的情报支撑。 这数条线分别是河东、山南、黔中、陇右、河西、长安、吐谷浑,除此之外,还有漠北、安西、南诏甚至吐蕃。 兴庆帝北伐之所以能成功,离不开安郡王的暗桩布局。这些暗线初时只打探军情,到后来逐渐专业,便连各城人丁、粮收、税收、官吏向背、政绩都一一掌握手中。其中包含敌方政治动态,对战态度等软硬情报。 经过数十年的经营、合并,加上被敌人破坏,这些暗线实际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岭南、河东、山南景中议和前便已裁撤,人员多归于地方。剩下的人,任务也因战事平定有了些许改变。各地暗线蛰伏起来,转而作为监视各地吏治、边患预警,拉拢人脉的工具存于世上,而他们的身份也随着安郡王的离世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梁珅能接任河陇执事,盖因吐蕃敌情侦测不力,暗线失去预警功能,导致兴庆年间吐蕃功伐石堡城而唐军不自知。梁珅整顿河陇,首要便是消除前任遗祸,重新建立对敌情治网络。但其实其余各线因任务原因,并不如他这般高调,是以显得更加神秘。 只不过对于赵正来说,他压根就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如此复杂的背景,深究起来,安郡王布的局,为何现如今变成了“翔鸾阁”来摘果子?按道理来说,安郡王是为朝廷建功,他们的老板,该是圣人。 赵正看了一眼那腰牌,与梁珅的便如一个模子中印将出来的,其上镂刻的三只凤凰,如胶似漆。 “我不识什么腰牌,也不知什么执事。若说与凉王殿下有关,便让凉王与我来说就是。” 卢玄笑笑,小心收起了腰牌,“凉王殿下已在河陇备战,这般说也是谅我拿不出证据?也罢,今日原本就是要好好地说说,上护军因何而中蛊。” 公孙大娘打开了一间房门,卢玄道:“先引上护军见个人。” “没兴趣!”赵正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心中既好奇,却又觉得被人耍了。各线执事打着“翔鸾阁”的名义,那他们的存在凉王应是了如指掌。可在长安这么久,凉王也从未提起过。他二人原本属于主从关系,可当着赵正的面,这二人不多的交集中却显得十分的生分。 也不知在那些夜黑风高的夜晚,他们暗搓搓地聚在一处,却是在商量着怎么隐瞒下去罢! 赵正能理解暗线的隐秘性和重要性,谋划全局有时并不需要旁人参与其中。作为梁珅、卢玄这般,只须负责情治工作,而像赵正这般,只须冲锋陷阵便好。双方若是有所交集,便协同作业,取长补短。如赵正去安西,梁珅全力配合那样。但若是双方无有交集,就不需各自认同。 道理其实赵正都明白,只是心里堵得慌。 他之前将卢玄视为朋友,此时想来,却是讽刺地紧。这不是出卖,这是不信任的表现。 赵正第一次觉得,他得重新认识凉王,重新认识翔鸾阁了。凉王在心中的形象,渐渐地从温良无害、贤良克己、体恤下属、信任爱护自己的高大形象,变成了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面露冷笑画圈圈的小人儿。而同样高大的翔鸾阁,也从王渠让、古昕那为了凉王、河陇、为了安定、为了百姓口粮操碎心思的形象变成了梁珅、卢玄这等阴谋味上头的权谋斗争的狰狞面孔。 獠牙毕露。 而且不够意思。 赵正转身,一言不发,抬脚便走。 “上护军留步!”卢玄情急之下连忙拽住了赵正的袖袍,道:“上护军当真不关心自己的安危?就算上护军不担心自己,也要担心尊夫人。我等同为翔鸾阁部曲,上护军如今也当真要见死不救不成?” 赵正疑惑,转头道:“我当你是要提醒我,却不知之妙还有事相求?” “进来说进来说!”卢玄扯着赵正的胳膊,“堂堂一个上护军,大唐西北柱石。怎地跟个争风吃醋的娘们式的与我一般见识!就算没有这重身份,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也是因为我替你寻了你家车夫的份上,这事就得明着说。” 他指着天道:“我卢之妙拍着胸脯说,为你那车夫打的那一架可不虚,我滚在沟中一身臭泥,也并不是做戏。” 赵正脸上虽仍旧坚决,但脚下却也不情愿地跟着卢玄,两人一个拉,一个拒,最后却又坐在了一处。 赵正心中仍旧憋闷,可眼前一花,公孙大娘已是带来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 那人年岁不大,看上去比卢玄也差不了几岁。这男人一身短打,做的是花楼小厮的打扮,只是脸上小心翼翼,看着赵正时,眼神中又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味道。 “这是何人?” 卢玄没回答,而是对那人道:“拿出来吧!“ 于是那人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件物事,递到了赵正的面前。那东西用布块包着,方方正正。 “上护军请过目。” 赵正疑惑地接过,直感觉沉甸甸的,打开布帕一看,却金色夺目,竟也是一块三凤腰牌。 “在下翔鸾阁剑南道执事,怀国公府朱瑾朱孝文。” 赵正吃了一惊,连忙站起了身,“是小国公!” “不敢当!”朱瑾看上去有些腼腆,却又十分坚决:“上护军客气了,孝文还望上护军见谅,上回请尊夫人实属无奈,孝文给上护军赔罪了!” 说罢,便要拜将身来,赵正扶了他一把,道:“此事原本便是要有个说法,今日小国公亲自现身,赵某便听就是,此等大礼,却逾制了。” 梁珅说,剑南暗线身份尊贵,不方便透露。赵正想了很多人,偏偏就是没想到怀国公头上去。 怀国公对于如今的大唐来说,是恩人。当年起兵之时,蜀中缺钱缺粮,是老国公慷慨解囊,倾尽家财,才让蜀王能举兵十万平定叛军,安定陇右。赵玔登基后,便封赏国公一爵,只是老国公命薄,元年便就留下家中子女,撒手西去。圣人不忍,便推恩于朱瑾朱孝文,不仅未降爵位,还赏了良田千亩。 朱瑾道:“我被那梁珅追杀,原本走投无路,到长安来也只是想寻个安心,不致牵连家人族人。那时我想,就算鱼死网破,我也要见圣人一面,亲口问问,圣人对此事又是如何看待。” “可他不能见到圣人!”卢玄接着道:“安郡王在大唐各处安插的细作,如今都以翔鸾阁名义行事,注定见不得光。怀国公一旦暴露,便就是整盘棋局倾覆,介时不仅我等暗线,便连凉王也难逃一死。我摁下了他,并与他推荐了上护军你。不想上护军身边彼时已有暗卫,为免打草惊蛇,只能请尊夫人了!” “这事圣人竟是不知?”赵正吃了一惊,原是这么回事! 两人齐齐摇头,异口同声:“我等不知圣人知不知!” 赵正心中暗道六六六,这是要谋反呐! 怀国公虽不入朝为官,但此等身份之人,与国有恩,与圣人有恩,居然也被安郡王左右,却不知他又用了什么极端的手段。既然能招揽麾下,为何又能狠下手来?这样的人,就算弃之不用放任便可,为何偏偏要让梁珅,专程去剑南铲除? 这其中必有原因。 朱瑾满面愁容,情绪激愤,摇头道:“上护军不知这其中道理还有情可原,可作为我等当事之人,也是满腹狐疑,心中茫然。安郡王曾与家中老汉说过,怀国公府隐于剑南,于国有利,是为稳定吐蕃上勇武军、南诏诸部的中坚力量。我怀国公府子弟,人人舍生忘死,在大唐将倾之时不说力挽狂澜,也是前赴后继,这十数年来,牺牲之人何止上百?可偏偏为何到了此时,却要派出暗使斩尽杀绝?” 赵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卢玄。 后者低着头,欲言又止,“这事将上护军卷进来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安郡王宾天之前,已有过密令,让我等遵凉王号令。可如今,便就是凉王府上的人,追着怀国公一路到了长安。我长安暗线,亦朝不保夕!不瞒上护军,今日我并非游乐于芙蓉园,而是接到下线暗报。梁珅突袭了怀国公藏身之地,我便出城去救。而恰恰就在此刻,太子封了南城。只留东门进出,上护军可知,东门把守的,正是太子的龙武军!我不知这其中有何关联,但不得不让人心中起疑。” “那你是如何回城的?” “地道。”朱瑾道:“卢执事在城内外掘有数条地道,太子只封了南城数条,却不知西城也有。” “也并不十分万全!”卢玄道:“不知上护军可还记得府军搜查崇化坊被炸死炸伤数人的事么?” 赵正点点头,起初他还觉得动静太大,城中作乱份子当真是胆大妄为。长安城的百姓也都大惊失色,不想在大唐国都,还有藏匿火药的悍匪。这时听卢玄提及,暗猜这定与卢玄有关,打眼瞧去,卢玄神色惋惜,默默摇头:“那伏火雷是我埋设的!” 赵正哼一声笑了出来,“当真是胆大。不过倒也确实,只有你工部与兵部的人,才能鼓捣出威力如此大的玩意儿。” 卢玄却不以为意,说道:“崇化坊内有间密室,是储存长安暗线名册的所在。去年底,剑南出事,怀国公密信与我,说长安可能也有麻烦。那时我并不知道是凉州都督府处置的,便早做了一步打算,将财、簿分开存放。年初,剑南暗桩全军覆没,怀国公逃亡长安。沿途飞鸽传书,嘱我长安恐生变,我便更加小心。就在那夜我将上护军安置在小院后,便去了崇化坊做了手脚,只要有人推开门,就能立即催动伏火雷。我防不住在哪出事,但我能防住一旦出事,不能落人把柄。长安二十余万人口,官署上百。宝鸡、凤翔、华洲等地暗线近三百。这些人一旦落入旁人手中,安郡王在长安的根基便就全部拔除了!与之比较,区区几个府军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赵正静静地听完,感觉如天书一般。之前梁珅整顿河陇、吐谷浑暗线时,也曾说过,灭门、灭口之事层出不穷。说这话时,他总透着一股悲凉的感觉,可他下狠手时,赵正并不在场,又不知他是如何做到一刀一个,杀的都是自己人。此时听卢玄细细说来,才知道这其中的微妙和丑陋,远不是简单的一句“为了大唐安稳”所能遮盖的。 梁珅酒后曾言,这些人手中,握有大唐太多的秘密。若不定期铲除,后患无穷。安郡王安插棋子,原本就是为了维护大唐的安稳,若是需要拔除这些棋子,定要毫不犹豫,快刀斩麻。说不定哪一日,他便成为了弃子,也会有人提着刀,上门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说那话时,梁珅望着天,使劲扪了一口酒,随后便笑了笑,元良,你说我们这些人的脑袋,值当几个钱? 所以,这事到底是安郡王临终的指令,还是凉王殿下的亲自部署,赵正必须搞明白。 “这事凉王知道吗?” 卢玄摇头,“下官不知。只是凉王在京时,下官前往拜会,不曾想殿下以不熟的由头推拒了。连我的名帖都没接。” “你可表明了身份?” 卢玄又点头,“那是自然。安郡王给我们的身份,便是翔鸾阁执事。他或许知道,也或许对安郡王的遗线并不感兴趣。” “愚蠢!”赵正深吸一口气,不由开口骂道。 面前两人皆惊愕,“上护军何以骂人?” 赵正叹了一口气,“不是我要骂人,而是你们,现如今可知道自己在为谁做事?安郡王死后,树倒猢狲散,梁珅疲于奔命,怀国公被攻击,长安鸡犬不宁。这对凉王来说,是好事?这显然表明,你们已是落入了一个圈套。” 赵正心中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原本还只是有些惋惜暗线内斗,但此时此刻,他脑中忽然闪过了一道光芒,猛然发觉不仅是自己被蒙在鼓里,便是连这些当事人,凉王、梁珅、怀国公、卢玄这几方,他们所掌握的信息量根本就不对称。 若是说赵正对凉王的为人如今有所怀疑,那他对凉王的谋划却十分地肯定。他要的是河陇安定,河西、吐谷浑乃至吐蕃的臣服,至于他日后想做甚,想要怎么做,赵正不知道。但是让他在谋划河陇大战前抽调河陇暗线精锐去对付劳什子剑南、长安暗线,这事他做不出来。 明显拉拢比铲除更加高效,像这般大费周章既吃力又不讨好,赔本赚吆喝的买卖,从小就在军中管账本的凉王殿下他会做? 那不蠢么? 正文 243、抽丝剥茧定元凶 , “你们被算计了!” 赵正斩钉截铁,下了断论。 有人以安郡王的口吻,向梁|下达了清理门户的指令。首要便是剑南,可为什么是剑南?梁|将剑南的暗桩拔除之后,谁能获益? 怀国公府在剑南经营了十数年,根深蒂固。又是谁将怀国公府的网络提供给了梁|。这个人又是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正是因为这样,才让所有人都认为是安郡王布下的局。可赵正认为,安郡王若是真要这么做,他早就应该出手了,而且像怀国公这般身份的重要人物,要动他便是安郡王在世也要思虑再三,堂堂一个国公,哪里说杀便能杀?这是在给河陇招黑,也是在给河陇埋雷。 而梁|整顿河陇,是近三年前的事。这三年吐蕃式微,安西稳定,他原本应该有更多时间来处置这等丑事。为什么偏偏非得临死之前,给梁|这么一道莫名其妙的指令? 以安郡王的谋划水平,这不合常理。 而且为什么一定是梁|? 又偏偏是在河陇即将开战的前夕? 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赵正顺着思路往下捋,越想越觉得这长安城中混水极深。按照谁得利谁嫌疑最大的原则,赵正把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想了一遍,跟着这时间线,也将自己的处境捋了个通透。 三年前,河陇开始清理暗线。这事赵正知道,的确是安郡王的示意。河陇祭出了梁|,对吐谷浑、吐蕃、安西、河西等地的敌后暗线进行清理整顿,杀了一批变节者,换了一批亲信。此番动作,使得吐蕃在各条战线上处处被动。河西、安西的唐军也因此获利不少,便是赵正,也是其中的受益人。 这期间,赵正在安西经营,对河陇之事知之甚少。去年回凉州之后,第一回碰见梁|,是在都督府,当时他领受了清理剑南的指令。而就在这不过数天之后,安郡王宾天。 几乎在同时,剑南怀国公府已获悉了河陇的行动。虽严加防范,但也架不住梁|居高临下全面进犯,导致各处暗桩全军覆没。怀国公只得北上长安,寻求卢玄与圣人的支持。梁|一路尾随而来,也就在此时,赵正与凉王也前后脚到了长安。 接下来,就是怀国公绑架达念,以此来要挟赵正面谈,只是达念逃脱,计谋未能得逞。随后赵正遇刺、长安暗桩遭到府军突袭,险些毁于一旦。再之后,太子携刑部雷霆出击,两月严打,揪出了卢玄一系列布置,而同时,赵正被皇后殿下下蛊, 这几件事,从时间上来看,全部聚拢在了一处,看起来是因果关系。连起线来,线索明确。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剑南、长安与河陇势同水火。 从人物上来看,涉及到安郡王、凉王、赵正、梁|、怀国公、太子、卢玄以及皇后。而涉及到的单位与组织,是翔鸾阁、龙武军、长安府军与卫军。 涉及到的地点:河陇、剑南、关中。 还有长安。 赵正铺开了一张纸,将各种关系都写得清楚明了,然后画了一副大唐草图,在草图上标明各方势力。最后将长安一圈,问卢玄与朱瑾二人,“二位可看出来什么了?” 卢玄捏着下巴,仔细地将图看过,又将各种关系重新理了一遍,忽然道:“吐蕃!” “何解?”怀国公一时茫然,问道。 卢玄“嘶”了一声,道:“若是没有上护军这幅图,我也在想为何从剑南开始。如今有了这幅图,我便有了些头绪。怀国公请看,河陇、长安、剑南这三处以线相连,是个甚?” 朱瑾又看了一眼,恍然大悟,“这就是对战吐蕃的前沿!而长安, 是中枢!以点带面,钳制河陇、剑南的势力,他们借刀杀人,让我等自相残杀。最后在我等都于长安之时,利用太子与刑部,对我等一网打尽!” “何止如此!”卢玄冷笑一声,“好一个离间计,有这一出,翔鸾阁在河陇与剑南、长安的暗桩从此不相往来,各不隶属!凉王殿下自己剁去手臂,可让他们弹冠相庆了!这吐蕃耍得一手好阴谋啊。可下官还有一个疑问,吐蕃又是如何得知我等暗桩的具体消息?难道他们在大唐境内,也隐有暗桩不成?而且就算他们知道,他们又是怎么催使梁|下的这杀手?难道梁|变节了?” “这个问题问得好!”赵正越想越明白了,“他们不是有暗桩,他们是在我们大唐朝堂上有内应!这个内应,不仅地位高重,而且熟识安郡王的整个棋盘。我现如今终于知道我为何遇袭了!吐蕃人选我作为突破口,真的是再合适都不过了!我与吐蕃之间的公愤,想来全天下人皆知。杀我,理应当,义应当。不管我死未死,朝堂中吐蕃的暗线便能利用这个由头,对你等赶尽杀绝。事实上,太子已是如此做了!只不过他们可能未曾料到,我赵某人洪福齐天,没死成。而之妙你提前布下的伏火雷,也让他们功亏一篑!长安暗桩得以保全,剑南怀国公也被你救下。但对他们来说,其实他们的计划只成功了一半。眼下,还差另一半!而这一半,可能还差了些东西。” “差甚?”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差我赵正的一条小命!”赵正看向了卢玄,“公孙大娘到底有何背景?她为何会解南诏蛊毒?” 卢玄道,“公孙大娘当年自南诏流落剑南,是安郡王在剑南养伤时培养的暗桩。一直掌管长安暗线之事,直到我接任为止。” “皇后识得她?” “这个……”卢玄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有些支支吾吾。怀国公“哎呀”一声,推了他一把,“此时此刻,之妙怎还如此墨迹!?我来说罢!公孙大娘,在剑南时曾是皇后的侍婢!” “……” 赵正一脸震惊,险些大骂出口。他转头看向了一直站在一旁侍候的公孙氏,“大娘,这蛊毒之术,是你传给皇后的,还是皇后传于你的?我且再问大娘,她可知你在长安?” “回上护军的话,这蛊毒之术,乃是我在南诏时意外习得的……”公孙大娘镇定心神,回答道:“至于我在长安之事,今年上元节,圣人与皇后同出大兴宫,我与皇后倒是远远见过一面……只是未曾相认!” “立刻走!”赵正“腾”一下站起了身来,将几人都吓了一跳。 “何事让上护军如此紧张?”卢玄道:“上护军可是担心花楼安全?此处经营多年,并无纰漏,上护军还请放心!” “或许是我多心,也或许是你等太不小心了!”赵正道:“我这蛊毒,便是引子。” 赵正一边说,一边开门。 门口站着的王巧巧几人一脸茫然,“侯爷何以如此紧张?” 赵正转头问卢玄:“她们入阁多久了?” “约莫三年有余!上护军莫要怀疑她们,都是孤苦的小娘子,早已入身花楼暗阁了,也算是下官最值得信任的同僚,便连安郡王也称赞不已!” “可惜了!”赵正摆了摆袖袍,丝毫不理会,“有后门可走?让她们逃命去吧!” “上护军这是怎么了?”怀国公被赵正这一惊一乍地感染不浅,脚步匆匆起来,却听赵正道:“之妙的身份或许早已暴露,但他们可能原本并不知道长安的总桩在何处,是以才会整出如此多的动静来,就是想要调之妙自行暴露。他们刺我不成,又拿不住长安的名册,已是功败垂成,但大娘暴露在皇后的面前,让皇后行此险招,以我为引,引大娘露面。他们大概以为我翔鸾阁之人,都互通有无。特别是长安,他们猜想我与凉王到了长安,诸位必定也与我有所关联。打定了拿住了我,便能让长安暗桩原形毕露。” 赵正看向卢玄,“且看你与我之间,又是帮忙又是拜访的,让他们作何感想?他们定然料到,我与你早已坑壑一气!我若中蛊,谁人能解!?唯有公孙大娘!而公孙大娘,早年间在安郡王身侧受训,此事对于皇后来说,早不是秘密!她若是出现在长安,又是什么身份?不是安郡王的暗桩,又会是谁!?” “原来如此!”卢玄恍然大悟,“这不让他们歪打正着吗?” “这世上之事,原本就没那许多缜密无缝。而善于利用这各类巧合与理所当然的人,堪称鬼谋!此处须得立时撤离相关人等,之妙,小心行事!” 怀国公总算反应过来了,“上护军是说,这幕后之人是皇后与太子!?这……这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我从未说过!”赵正转头道:“怀国公,你经营暗线也有年头了。干你们这一行的,也该是知道,往往浮于明处的,才是最简单的。只有躲在暗处的,才是最难找的!” “上护军是说另有其人?”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赵正边下楼,边道:“不然你们瞧,如今最漂亮的一只狐狸,已现原形了!但她不是最大的!” 赵正心中藏着的几个名字呼之欲出。 圣人、徐王。 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人,能让皇后铤而走险,且动机明确地对一个堂堂大唐侯爵突施巫蛊。便是连一直冲锋在前的太子,都是这所有人当中最单纯的一个! 没有哪个幕后之人,会像他这般如此跳踉,生怕自己身边没有敌人! 圣人能整这一出的可能性并不大,他若是想动手,卢玄恐怕连死字写在脸上都不能察觉。 而嫌疑最大的,眼下就只有徐王。 赵正脑海里的头绪顿时清晰起来,各种理不尽的条条线线一时间也清晰无比。 徐王在剑南、黔中的根基雄厚,左右领军卫是他的嫡系。但他的掣肘因素也更加显而易见,是安郡王安插下来的棋子。他们在各处对他的所作所为实施监控,稍有风吹草动,朝堂便能立时知晓。 拔除他们,徐王在剑南,就如虎添翼。 这是其一。 其二,离间太子与凉王,对徐王来说,是最合适的买卖。而几次三番想要拔除赵正,也是这几步棋中的关键一环。赵正甚至还在想,当初在平凉遇刺,是否也与徐王皇后有关。河陇军政以赵正的蓝图有条不紊地进行,他便成了徐王一党在河陇的眼中钉。只是他们运气差些,不料赵正亦是个硬点子。而林仲、太子一党的运气就不算太好了,南征南诏,实力尽毁,这也给了徐王重新入主剑南最好的机遇。 在他入剑南之前,恰恰梁|替他铲除了剑南的怀国公府。 而在翔鸾阁,内斗仍旧不休。太子在长安剿杀翔鸾阁的暗桩,凉王在河陇准备兵出百谷城。 所!有!人!的!目!光! 都不在徐王身上。 他想做甚呐!? “侯爷!”赫连云天见赵正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时还以为遇到了什么不公的待遇,眼神便不怀好意地朝后看去。却见赵正身后,男女数人,脸色比赵正还要难看。 正自纳闷间,却听花楼外响起了打斗声。 玄甲军退守花楼内堂,一个浑身带血的府军军头被他们扯着丢了进来。 “赫连将军,府军气势汹汹想要硬闯,还口无遮拦,直呼侯爷名讳,已被我等拿下!” 那大堂中原本还有许多宾客,uu看书 www.uukanshu.com 此时见两队军士持刃相持,顿时惊声连连。 乱做了一团。 “果然来了!”卢玄此刻对赵正简直五体投地,他说这是个圈套,便就真就是个圈套,于是道:“大娘,你带怀国公及众位娘子先走,从小院地道出城,去凤翔等我消息。” 公孙大娘面色沉着,吟吟施了一礼,“是,执事!’ 怀国公朱瑾当下便不纠缠,跟着王巧巧她们下楼,自后门去了院子。 赵正笑了笑,问卢玄,“那小院可是我曾住过的?” “瞒不住上护军!”卢玄道:“便就在秀坊隔壁,只是种了许多树,墙又高,瞧不真切罢了。” “阿二说,那院中闹鬼!” “哪有什么鬼?只是布下了移木阵,寻常人等入阵之后难以寻得出路。只是瞒不住上护军,若是放一把火,肯定也能走出来。” “那院子被卢之妙布置地如此巧妙,可有何妙用?” “那院中还有一份长安暗线名册,回头取了,便交由上护军全权处置。” “你这是要推诿啊!” 卢玄却摇头,“多亏上护军提点。今日的卢之妙得知情形竟是如此,已有些心灰意冷。怀国公固然值得同情惋惜,我长安暗桩又何尝不是让人唏嘘不已!我等护国护主,到头来却要落得如此下场,此事若在江湖之上,怕是那些绿林好汉,都要拔刀相助!” “说甚也没用了!走,随我去会会太子殿下!” 赫连云天吃了一惊:“太子竟是来了?” “瞎了你的狗眼,不看看门外,站的可是龙武军!?” …… 正文 244、太子终于开窍了 , 府军卫军与玄甲军对峙与花楼正面,让场面一度剑拔弩张。 赵正下楼,随手抓了一壶酒,往嘴里倒了一口,然后扶起被玄甲军掼在地上的府军军头,伸手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又为他整理了一番仪容,戴正了兜鍪,伸手轻拍他的肩膀,“赵正又不是神仙,直呼姓名又算得了什么?” 那鼻青脸肿的军头见面前这个年轻人长相俊美,身量颀长,从容淡定,举手投足之间确有贵气,再看赫连云天随侍左右,知道他就是赵正,眼神一时便慌了。 赵正与卢玄相视一笑,然后牵了那军头的手,朝楼外走去。 “大唐上护军在此,尔等何以如此嚣张跋扈?”赫连云天一声吼,只听这楼内楼外呱噪之声顿时安静,周遭乐伎舞姬与恩客们目光纷纷投来,各自暗想这便是上护军?玄甲军们让开了一条路,赵正领着那军头,带着卢玄迎着门外堵了一圈的府军走了出去。 却听一声马嘶,一人高呼道:“元良怎在此地?” 那声音中带着戏谑,又带着质疑,府军们手持兵刃,却俱于十余名玄甲军那高大的身材,咄咄逼人的眼神,自觉退开一处,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龙武军拱卫着一人,正立在楼外的坊街上。 红灯笼映照下来的光芒铺在眼前,赵正松开拖住军头的手,朝那马上之人施了一礼,“太子殿下!” 太子自马上下来,走近嗅了嗅,“元良这是又喝酒了?” “在甘露殿醉酒,至今未醒。”赵正道:“只是不知太子这兴师动众地,半夜叩开永安坊的坊门,是要作甚。” 太子看了看赵正身边的赫连云天,又看了看卢玄,道:“接报,永安坊内有歹人。听闻元良被挟持,我便带人来查看一番。” “太子亲自出马,臣诚惶诚恐。”赵正道:“只不过今日臣在甘庭殿喝得太多,失了仪。想出城时,又被府军封了南城出不去,无奈之下只好暂借兰桂苑歇息了一番。也不知讹传从何而来,太子殿下,这事误会了。” “是不是误会,待本宫搜一番便知。”他拉着赵正走到一旁,眼睛却看着将兰桂苑围起来的府军,道:“元良你可是受了胁迫?” 赵正抬眼,却见太子眼神中倒不似作假,“太子何以如此断言?” “卢玄!”太子呶了呶嘴,赵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卢玄,太子道:“这人不干净!城内城外被地道渗透,就与他有莫大的关系。只可惜我今日未能人脏俱获,但线报说他来了兰桂苑,我听说你也在,怕他对你不利,就连夜来救你了!府军那帮糙汉子,不知轻重,冲撞了元良,回去我就军杖伺候,给元良出出恶气。只是此时,还须各军通力协作,元良你且莫要往心里去。” “……”赵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太子又道:“那日元良怀远坊遇刺,我就怀疑与卢玄有关。有人曾报,卢玄的身份隐秘,怕是敌国暗桩。我这两月,揪了他无数次,却次次被他巧妙摆脱。那日眼看在崇化坊就有收获,却被人以伏火雷毁了重要物证。好在后来有暗线密保,我才锁定了这元凶。今日若是元良肯说一句,我便立时将他缉拿。” 赵正认真地看着赵坤,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我与卢玄乃挚友,今日他听闻我醉酒夜宿兰桂苑,便来看望于我。原本我二人在阁楼饮酒,期间也并未有人胁迫与我。至于太子所说的敌国暗桩,臣想问,太子可有证据?” “元良!你就是心善被人懵逼了!”太子皱眉道:“此事若是没有证据,我也不会亲自率军前来!” 说着,他便从袖兜里拿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了赵正,赵正打开趁着火光一瞧,却见其上写着“兰桂苑”三字,赵正一时觉得这字迹为何如此眼熟,定心一想,居然是梁珅的笔迹。他曾给赵正一本手抄小册子,那册子上记载着河陇暗线长期以来搜集到的吐谷浑、吐蕃等地军情,赵正曾将那册子随身携带,闲来无事便喜欢翻看一番,他的字迹早已印在心中,绝不可能有错。 只是不好明问,赵正道:“不知这字条太子是从何得来的?” 太子也直言不讳道:“这字迹主人元良也该认识。乃河陇道前右武卫旅帅梁珅梁守道给的,他负责稽查各处暗桩事宜,之前也拜会过元良。他阿爷乃当朝刑部尚书,为了纠拿剑南、长安的祸乱,日日餐风饮露,长途跋涉,到了长安也不回家,为了大唐,竟是连家都不要了!” 言语中似乎有些惋惜,又有些敬佩,看向赵正时,只是摇头,“来之不易啊!” “太子可见过其人?” “倒是见过一面!”太子道:“就在元良遇袭没几日,他便入城去了东宫。那时他尚穿得与街边乞讨的丐儿一般,若不是他出声喊我,我都不认得那是梁尚书的大郎了。想当年,梁大郎可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翩翩公子,经年未见,未料世事多变,已苍老了许多。他才二十来岁吧?” 赵正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梁珅既然早已现身,为何没有去良淄。若是有什么情况,他也该与赵正说上一番。但他却跑去找了太子,不知又是为何!难道是因为太子掌长安兵马,梁珅走投无路只能求助于太子?而太子这两个月的行动,竟都是依他的暗报而来? 连地道都是梁珅卖给太子的? 赵正不禁无语望天,这大水冲得龙王庙是七零八落啊! “哦,对了!”太子见赵正皱眉苦思,以为他是责怪梁珅没有去良淄找他而是奔了东宫去寻自己,心中还有些暗暗得意,在长安这一亩三分地上,便是河陇大将也无计可施,只能委身与太子。赵元良如今赋闲,无处安置,此时正好拉拢,日后定能派上用场。于是嘴上问道:“今日甘露殿似乎丢了什么物事,听说侍婢们翻来覆去,那林氏还处置了好几个往日贴身的婢女,不知与元良有何干系?” “没有!”赵正吃了一惊,甘露殿丢了东西,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太子道:“有没有干系,元良也提防一些。林氏诡计多端,阴鸷得很!今日你醉酒,本也不平凡。” 赵正十分同意,于是点头道:“多谢太子提醒,臣定三省吾身,不招惹皇后便是!” 说话间,府军与龙武军已入了花楼,大队甲士气势汹汹地开始搜查。兰桂苑再大,他也只是一座花苑。往日权贵们流连之处,不过也只是贪图这花楼中的美色和那靡靡之音,若是牵扯到谋反叛国的罪名,还有谁敢站出来说话?有些夜宿兰桂苑的朝官见太子亲临,甲士临检,吓得一时不该如何自处,纷纷衣冠不整地跑将出来,跪了一地。 赵坤对待他们可不像对待赵正,只怒目而视,破口大骂:“尔等拿着朝廷的俸禄,不为国克忍,却日日寻花问柳。本宫且问,尔等正事可处理完了?处理好了?真是丢人现眼!明日看宪台如何参尔等一本。” 当即便有龙武军甲士拿着簿册上前,让他们登录各自姓名、官职,之后让赵坤过目,赵坤对着各人一一验过,当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甩了甩衣袖,“滚!” 朝官们当即感恩戴德作鸟兽散去。 卢玄看了过来,脸上虽然淡定,但赵正看得出,他也该是紧张担心。此处不比崇化坊,未曾埋设伏火雷。而且此处乃是长安总桩,若是被他们搜出了什么不该搜的,那当真是人赃并获,无可抵赖。 赵正暗想道,若真等到那时,便一口咬定卢玄是自己邀请上的花楼。自将所有不能见人的物证,指向公孙大娘。只要她们能逃出去,谅太子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赵正并不是想给自己招惹麻烦,而是他觉得此处所有的人,皆为无辜。 不管安郡王如何想,他所安插下的棋子,本身的意义便是为了大唐,无论剑南、河陇、长安,为了大唐抛头颅洒热血,死得如街边野狗,一文不名。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并不代表他们的功绩不被认可。 这样一群人,该有个体面的结局,而不是被朝堂倾轧,死于莫须之有。这些人中,就隐有为了护卫自己而死于吐蕃弩箭之下的阿二与阿四,也有梁珅曾从右武卫带走的那几十个未曾留下姓名的骨干,他们在各处暗桩劳命奔波,日日警惕敌人的明枪暗箭,到头来还要被自己人屠戮,让赵正忍不住地想出手平息干戈。 管闲事的心思一旦起了个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趁太子与朝官们训话的空当,赵正悄悄地挪动,到了卢玄的身边,“楼内可还干净?” 卢玄点头,“上护军放心,所有不该让旁人瞧见的,早已转移。今日多谢上护军帮衬,等来日局势安稳,卢之妙定当拜谢!” “多的不必说,名册我必须要有!”赵正斩钉截铁道。 卢玄转头看向了赵正,心中百转千回,思虑良久,卢玄终于点了点头,道:“下官身心俱残,心思皆无。此等不见天日的活计,当真没有肆意街头的豪迈。若是上护军想接手,卢玄定将名册重新誊抄,拱手奉上!” 那便好! 赵正再未多言,只站在一旁静静等候。 约莫搜了半个时辰,众军士扫兴而归。玄甲军立于赵正身侧,静静地看着那群耀武扬威的长安甲士们垂头丧气,向太子告罪。 “启禀殿下,未曾搜到相关人等及有关簿册。” “太子这到底是在找谁?”赵正迎将上来,问道。 太子转头,说:“剑南怀国公私入长安,本宫找他许久了!” “怀国公?” “正是!”赵坤眼神闪烁,道:“这事说起来其实也与元良有关,他还曾意图绑架尊夫人。” “当真是他?” “如假包换!”太子看了一眼远处的卢玄,道:“我方才想了许久,还是觉着孟浪了。若是什么也搜不着,这就打草惊蛇了。如今看来,还是欠了周祥的考虑。当年我领兵之时,也未曾这般冲动,想来是在长安呆得久了,心思不如从前聪敏。元良,这事不好收场。” 赵正心道你这是哪里来的野鸡情报,“太子殿下这暗报是从何得来?或许元良能为太子做个参谋?” 太子摇头,“还能有谁,不就是梁守道么!” 赵正心中冷笑,旁人他不清楚,但梁珅是怎样的人,在场的所有人的不一定比赵正明白。他与自己乃生死之交,若是他想出卖怀国公,当初在良淄时就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这点赵正还是坚信的,所以太子手里的暗报,显得让人异常怀疑其真实性和目的性。 隐隐感觉,这与传给梁珅清理剑南暗桩指令的应该是同一人所为,同样了解长安暗线,同样明白其中复杂关系,同样催着太子这不相干的冤大头冲锋陷阵,就像催着梁珅千里奔袭剑南一模一样。 这个人本领好大,不可小觑。 他洞悉长安总桩、翔鸾阁长安总领,如今缺的可能就是名册,若是让他得了长安暗桩的名册,那长安的结局便就如剑南般全军覆没。 此事关乎梁珅与怀国公,赵正只能从这二人入手。这是为河陇铲除后顾之忧,赵正责无旁贷。 “这事好说。”赵正想了想,对太子道:“收兵吧!” “这就收兵了?” 赵正点头,拱手道:“太子为长安计,日夜奔波,劳累异常,原本乃朝官楷模。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总会有一些想不到或是思虑不周全之处。若是太子日日紧逼,贼人自是胆破,不敢声张露面。从此销声匿迹,太子何处去寻?府军卫军这两月来披肝沥胆,尚且还要背负扰民、索贿、敲诈的恶名,太子若是强行推进,不仅收效甚微,还难免落人口舌。太子也知,圣人对城中乱相已容忍多日,已有人参奏太子纵兵行凶,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闹大,那时太子才真的不好收场。元良斗胆,请太子罢兵!” 太子是行伍出身,在河陇为将时,便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吃的是如普通军士一般的硬饭团,打的是赤膊上阵你死我活的硬仗。收复石堡城,是靠一刀一枪,一身鲜血换来的。若说勇,彼时当真是勇冠三军,但若说智,便连太医也得暗暗摇头。 否则他也干不出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兵部尚书左恩庆大举入侵南诏这等愚蠢之事。 林仲为相时,尚能提点一二。如今林仲辞官,他身边便再也未有肯直谏的能臣,此时听赵元良一番话,心思豁然开朗,不由“嘶”了一声。 有道理啊! 我如此拼命,尚且不得圣人赞许,反倒引来一片弹劾之声。初时只以为是动了某些朝官的利益,让那些隐于暗处的骑墙分子蠢蠢欲动,料定圣人深知我心。可赵元良一言,这摆明再作弄下去,难免连圣人都不会再有耐心。 长安稳定为宜,如今两月严打,怨声载道,确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得不偿失! (https:////85_85785/) 1秒记住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正文 245、来人,绑了! , “收队。” 太子原本就不喜欢烟花之地,赵正说罢兵,他便就真的罢兵,毫不拖泥带水。 府军整队,龙武军护送着太子出坊,赵正与卢玄跟了上来,花楼掌柜远远地吊在后头,一脸的谄笑。 太子厌恶地看了一眼,坐在马上低头对赵正道:“此处毕竟不是正经住处,元良今夜若是无处安歇,便随我回东宫去吧,总好过在这烟花巷柳中凭白败了名声。” 赵正笑道:“太子此言差矣,所谓自古风流多名仕。臣虽不是甚名文骚客,但也爱慕世间美丽之事务。太子洁身自好,自然不屑这烟花之地,风月之所。只是臣乃一俗人,不过军中老丘八,如今又赋闲,既无正事要处置,又无甚名声要担待。正所谓饱暖思那啥,家中虽有美卷,可总得有些咸澹来调调这枯燥的日子。太子一番好意,臣心领了!” “你倒是洒脱!”太子皱了皱眉毛,摇头叹声道:“我那二弟如今在河陇加紧军备,前线战云密布。吐蕃已下国书,要举国之全力抵抗我大唐铁骑。值此大战前夕,河陇军政肱骨却在花楼赏美,也不知我二弟知道了要作何感想。也罢,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要怪也只能怪圣人,却也怪不得元良!” “太子还请慎言啊!”卢玄急忙提醒,“圣人怎可乱议!” “我阿爷,我就不能评论了?”太子似是十分讨厌卢玄,一张脸上写满了嫌弃,“卢侍郎代为执掌工部,可是受了贿赂?” “那不敢!”卢玄连忙拱手,“受君之托,忠君之事,卢玄怎敢祸乱法度!” “那你可知这花楼一夜花销几何?你年俸又有几何?不如明日便让吏部与御史台查查你家的帐?” 卢玄便笑道:“臣自然是没钱,可是,上护军请客,臣还是得给分薄面的!” “哼哼哼!”太子气笑了,“能交上像你等这般市井面孔,酒肉使然的朋友,上护军可真是瞎了眼睛。” “无妨无妨!”赵正连忙调解,“臣身为营造监察使,对宫城营建总是生疏的。有卢侍郎帮忙,写表之时也方便不少。请他喝顿酒,自是应当,也是力所能及的。” “赵元良,你就作吧!”太子摇头,催马而动,“今日给你赵元良面子,只是有些小人,若是再搅动风雨,我定不饶恕。赵元良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东宫必拿你卢玄是问。” “太子慢走!”卢玄憋了一口气,与赵正一道,恭送太子。 大队人马从身侧路过,卢玄才缓缓地呼出了胸中的郁结之气,赵正见他脸色不好,知道他是因为被太子怀疑而心生不满,怨愤难平,于是道:“我以为,像之妙这等行当,早已习惯了被人误会,被人充当箭靶。却不料之妙却与三岁孩童一般,只知耍性子,当难成大事。” “上护军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卢玄转身,踱步道:“太子匆匆而来,显然是因上护军。却是把我卢之妙贬的一文不值,我又是何时得罪与他了?” “太子想拿你,却是手无铁证。”赵正道:“他说是说来护我周全,不过只是个幌子,他要找的是怀国公。” “怎么讲?” “长安四大头牌,乃兰桂苑花楼的招牌。今日却一个未见,连她们的妈妈公孙大娘都不在,太子为何不问?”赵正道:“太子是受了蛊惑。依照大唐律令,怀国公想入长安,必得经圣人准许,得了圣诏方能动身。怀国公被梁|追杀,此事你我虽然清楚,但他的行踪对于旁人来说却是十分隐秘。只有那躲在背后的人,想借太子的手对你等一网打尽。若是今日让太子搜到了怀国公, 我敢说,不仅这花楼要被府军围困,花楼内一干人等全数下狱审问,连我这个上护军,都要被太子关起来审几日。” “内外勾连,意图不轨?” 赵正点头,“这叫旁敲侧击,总有人禁不住拷打,怀国公哪受得了刑部那等手段,指不定说漏些什么。他们顺藤摸瓜,你长安暗桩便就藏无可藏。你这个总领,也就铁证如山了。” “那不会!”卢玄道:“怀国公自是守口如瓶!” “幼稚!”赵正嗤一下笑出声来,“做你们这行的,最忌讳的便是相信自己的同僚。怀国公府虽然仁人志士辈出,但家主总不能冲锋陷阵,不一样是养尊处优?剑南暗桩无所遁形,他的身份在有心人眼中早已不是秘密,只要稍加引导,牵出你卢玄来,不过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卢玄眨了眨眼睛,忽然拱手作礼,道:“上护军之言,如醍醐灌顶,是下官孟浪了!” “不怪你!”赵正叹气道:“之妙仗义,自是信任关系交好之人,且接手长安也不过数年,未经历太大的起伏,也未真正面临生死。莫说早些年的那些刀口舔血的前辈,便是梁|治下的河陇细作们,此刻也知要么早早远遁,要么早灭了怀国公的口。不保全自己,任务如何交差?承平不过数年,你等已是警惕尽废,是该好好整顿。” “上护军有妙策?” “妙策?”赵正“哼”了一声,“名册交来,你告老还乡吧。” “……” 赵正想着心事,回了花楼。 卢玄陪着他上了三楼,抬头却见王巧巧与高云婷却是未走,只在三楼等候。卢玄便问:“你二人为何还在此处?不是让你们去凤翔了么?” 高云婷道:“执事是为了保全我等,妾与巧巧心中感怀。只是大娘说,若是我们都走了,难免会让人起疑。兰桂苑日常行事低调,并无差池。虽说大娘可能暴露了身份,但妾等却未曾招摇过度,所有之名不过乃花楼花魁而已,走与不走,本无差别。只不过怀国公身份特殊,他不得不离开。有大娘与绿萝妹妹她们护送,此去凤翔当也平安。妾与巧巧留下来,看能帮衬些什么。” “可你等身份与大娘有莫大干系,不走,不怕皇后殿下寻你等的麻烦?”卢玄有些气急败坏,赵正被皇后下蛊之事尚未了结,公孙大娘身份暴露,身为她的养女,四大头牌又怎能自证清白? “可是……”王巧巧还想再言,却简直赵正拦在了卢玄的身前,道:“你二人不怕死?” 王巧巧看了一眼高云婷,高云天坚决地点了点头,“妾不怕。妾原本就是从尸堆中爬起来的孤儿,早该死在十年前。若是为了大娘而死,便是万死又有何妨!” “来人啊!”赵正忽然唤了一声,赫连云天一身披挂上楼而来,赵正面无表情,指着二女道:“绑了!” 赫连云天吃了一惊,卢玄也瞬时变脸,“上护军,你这是要作甚啊!?” “作甚?”赵正冷笑一声,“翔鸾阁自有翔鸾阁的规矩,不奉上令便是死罪。梁|区区几十人,能杀得偌大一个怀国公府片甲不留,能舍身忘死护主至死,毫不皱眉,那便是有严酷的军纪约束。今日之妙既是要我来管长安总领的事,我又怎能让两位女娘坏了我的计划。云天,绑下去,明日带回良淄,好好招呼。” 赫连云天一脸茫然,却见赵正怒目而向,深知他说一不二,于是不再犹豫,解下束甲带,上前捆人。卢玄想劝阻,可高云婷却是拧得很,“上护军想要处置我等却也不能,我等只听命于执事之令,上护军想插手长安总领,总得有个由头。” “由头?”赵正拿出两块三凤腰牌,“不仅长安,便是剑南总领我亦一肩挑了,你奈我何?见令牌如见凉王殿下,之妙,是这么说的吧?” 卢玄闭眼摇头,这闹得是哪一出嘛!赶走就是了,为何还要如此兴师动众!? 赫连云天却不理,上前便用一把铁钳一般的手抓住了高云婷的手臂,三下五除二,将她双手捆将起来。王巧巧吓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蜷在墙边,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睁着一双泪眼,看着赵正。 那陪着她们一道炙烤羊肉的翩翩美男子,此时杀意毕露,双眼凶相,竟是一脸毫不犹豫的杀伐之气。 “阿姐……”她看见赫连云天往高云婷的嘴里塞上了一块布团,不忍出声唤了一声,却不料下一刻,赫连云天又一把往她嘴里也塞上了一块,然后用剩下的绳头,将她与高云婷捆于一处,丢进了一旁的屋内。 “今夜安排军士站岗,我便睡这间屋子。”赵正回头看了一眼卢玄,道:“之妙睡哪?” 卢玄伸出手指指了指隔壁,“便就那间吧。” “甚好!”赵正点点头,入屋关门。 卢玄站在门口,见两名玄甲军已站定门边岗位,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赫连云天歪了歪头,“卢侍郎,夜深了……” 卢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房门:“这……这是作甚嘛!哎!” …… 赵正进屋,除去了外衣,看也没看二女一眼,侧身便裹着丝被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卯时刚过,赵正便睡醒而来。 起身时,却见高云婷与王巧巧二人背对背,侧靠在墙边已熟睡过去。只是这一夜对于她们来说并不好过,十分煎熬,此刻已是蓬头垢面,裙下淌着一摊水渍。 赵正坐在床边,看了一会。然后穿着内衣上前,一人给了一脚。 “睡得挺好?” 二人吃痛,呜呜呜地睁开了眼睛,王巧巧抬眼见瞧见赵正,眼神里早已没了爱慕,只剩下怨恨与痛苦,两行眼泪哗啦啦地又流淌了下来,嘴里更是“呜呜呜”地叫了起来。 只是那高云婷,仍旧一脸冷漠,目光直逼赵正而来。似是无声地反抗。 赵正蹲下身子,鼻尖的尿骚味冲天而起,他扇了扇手掌,皱眉道:“作甚呢?尿尿不会喊人啊?云天!” 王巧巧听说他竟是要喊人进来看她二人的笑话,顿时便挣扎起来,只是手脚被捆住,动弹不得,情急之下,便用脑袋撞墙,那木质墙板被她撞得“冬冬”作响。 “小娘子花容月貌,撞坏了可怎生得了?”赵正一手托住了她的首,用大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渍。 赫连云天提刃而来,进屋时,眼见赵正正在调戏两个女子,一时背过脸去,“侯爷有何吩咐!?” “找张毯子,将二人裹了,送上马车,我们出城回良淄!” “喏!”赫连云天瞧了一眼那地板上的一摊水渍,感觉浑身激灵了一下,连忙下去找人布置。 花楼大早上的没什么人,军士们扛起包得严严实实的两个女人,便如做贼一般,自后门出了,转进了院子。将人放上马车,卢玄才匆匆赶来,“上护军当真要这般做?” 赵正笑笑,拍了怕他的肩膀,附耳道:“你长安暗桩成色如何,在此一举。记得我的名册,三日够吗?” “虽是誊录,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倒也是够了……”卢玄有些犹豫,“只是凉王殿下那儿如何交代?” “我自有交代。”赵正上了马,赫连云天在前,军士们打开了院门,马队护送着马车鱼贯而出,卢玄跟在后头,仍不忘求情,“上护军,这二位娘子恳请上护军善待啊!” “回头带着棺材来,记得给她们收尸!”赵正大声回应,便不再继续理会。马队出了永安坊,奔东门而去,一路萧条,军甲摩擦与马蹄之声交印,沿途百姓自动避让。 朝中自是接到了赵正因病告假的条子,这等告假条,郑西元这几个月已经收到了无数份。凡朝会,赵正必缺席。再有三日的朝会,他仍旧不来,当真是嚣张至极。 郑西元“啧”了一声,依照程式打开了假条,只见端端正正四行字:“郑相台鉴:元良日前于甘露殿饮酒过量,身体略感不适,恐伤朝仪,特依律告假,望郑相知悉,酌情上复。” “这赵元良!”郑西元闭目嗔道:“这假由怕不是要惹圣人发怒!” “元良确是有些许过分。”赵金玉坐在堂下,拱手道:“不过郑相也无须过虑,圣人对元良告假,早已是放任了。不来便就不来吧!左右来了无端也要挨骂。” “宪台三日后要参太子?” “是,还有元良也一并参奏。” “参太子永安坊内纵兵扰民这就罢了,参元良是因甚?” “参他强买强卖,掳了兰桂苑两位娘子。虽说是给足了银钱赎身,但这事他有伤风化。” “这个赵元良!”郑西元想了想,摇了摇头,“参吧,该参就参!” 正文 246、用刑 , 三日后的朝会,宪台对太子火力全开,多名朝官联袂上书,参奏太子矫枉过正,闹得长安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御史台甚至拿出证据,称府军在永安坊、归义坊等地搜查时,轻薄女娘,殴打无辜路人,更是责令朝官当场下跪,让长安百姓看足了这丑恶面孔。若不勒令太子整顿,惩罚首恶,改善行径,日后定要被长安百姓深恶痛绝,更有可能动摇国本。 圣人面无表情,如古井无波。 这两个月,朝中参劾的声音并不是没有。只不过他们的指控多指向府军军纪涣散,以肃敌之名,行敲诈、勒索之实的桉例比比皆是。太子对此般指控,定也是当堂对质,何时何地何人?而此次朝堂弹劾,竟是直指太子本人,说他纵兵行凶,枉顾军纪法纪,更是抬出了国本一词,让人怎能澹定? 朝中反对在长安继续严酷清查的动作越来越明显,若是再不弹压,太子与他们的冲突,迟早爆发。于是问道:“太子,你怎么说?” 原本众人以为太子会循例据理力争,反应会相当激烈,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太子只闭目倾听,末了,便出列道。“回陛下!臣,知错了!” 朝堂中瞬间“呜”地一声安静了下来。 便连銮座上的圣人一时也惊愕不已,这还是太子? 只见太子道:“臣约束部曲不严,长安城偌大一支府军,两千余人,其中或许真有败坏军纪之人。臣虽一时不察,但追根朔源,仍是臣领兵无方。散朝后,臣便令人清查府军军纪,凡是行恶之人,定不轻饶。长安城自今日始,便就恢复往常,龙武军也撤回驻地,自查军容,验查军纪。望圣人念在大部分军士烈日暴雨中的挥汗之功,多加宽宥!至于臣之罪,臣定躬身自省,禁足三月,以慰长安百姓!” “太子这就言重了……”圣人笑出声来了,他看了看一帮错愕的朝臣,又看了看太子,心道今日这画风似有不对,就算太子心灰意冷,却也从未像这般任人宰割。挨了一顿骂,怎就把精神劲头给骂没了? 朝中参劾,那是朝臣的义务,哪个朝官没有被弹劾过?不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像太子这般摊手摆烂的,倒真是头一次。 “臣并不是自暴自弃。”太子认真说道:“臣只是觉得,两个月的清理整顿,长安城治安好了不少。剩余的一些宵小,畏惧我大唐雷霆之势,躲藏起来轻易不肯露面。府军卫军再如前几月般横扫各坊,怕是到时抓的不是贼,反倒扰民尤甚。与此如此,不如告一段落。” 圣人“嘶”了一声,暗道此话倒是在理,只是全然不似太子“除恶务尽”的信条,心想难不成这是有人给他出了主意?眼神瞟过,只见众朝臣一时语塞,方才参与弹劾太子的言官们也面面相觑。 他们准备了长篇大论,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随时准备当堂与太子大吵一架,可太子突然转向,三两句话将他们精心的准备消弭与无形之中。 “不查了?” “不查了!”太子斩钉截铁,“原本城内清查,就是为了赵元良遇刺之事。如今刺杀赵元良之首恶早已身死,吐蕃余孽也多已清查干净。是时候还一个太平的长安与诸位朝官,还有二十余万百姓了。” “甚好!”圣人心中深感欣慰,感觉一夜之间,太子长大了。居然不争一时之长短,懂得进退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 “既然如此,那便自今日始,各军归位,整顿军纪吧。太子既是知错,那便自罚三日思过便是。有司收集的证据,呈给各军自行处置, 对军中违纪首恶,严惩不贷。” “圣人英明!”众朝臣山呼,圣人的脸上微微笑了起来,刚想招呼太子,散朝之后甘庭殿里下两盘棋,却听御史台言官出列道,“启禀圣上!臣参上护军苍宣侯赵正赵元良……” “阿嚏!” 赵正打了个喷嚏,两条鼻涕顿时喷了一手,一旁磨墨的达念连忙掏出了巾帕,帮忙擦拭了起来。 “元良可是昨夜受凉了?” 赵正摇头,坐在桉前咬着笔道:“今日早起时,天色晦暗,沉闷异常。看一眼便知运势西沉,想来今日定是气衰至极。打个喷嚏,太平常了。” 达念便笑道:“难怪今日不去钓鱼了,原是算准了要倒霉!” 赵正嘿嘿嘿地道:“有阿念在,再倒霉的事也都有趣。阿念你看看,这是我画的池子,眼看夏日到了,沐浴洗身着实不易,你看嫦儿与月儿,伺候你洗一回身,便如从水中拎起来般,汗湿身透,极不雅观。为夫亲手为阿念你打造个浴池,地方大,空气好,不憋闷。我跟你说,这池子可比大兴宫的小不了多少!” 达念接过赵正手里的图纸,仔细地揣摩,一看赵正竟是要挖一处露天水池用来洗身,顿时脸红了半边,“元良你这不务正业的,池子挖在哪?院里就这般大,一眼便就望了个通透,哪里能光着身子下池子里去洗身!” 赵正就喜欢达念这娇羞又不做作的模样,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我准备把院墙推了重砌,做高做厚。让旁人轻易瞧不见。然后便在池边设一门卡,凡是想要亲睹侯爵夫人沐浴的,给钱五十贯……” “死样!”达念嗔了一声,便收拾桉上的文具,“妾不与你说了。” 却听屋门“咄咄咄”地响了起来,达念连忙坐直身体,赵正也收敛了眼神,“进。” 赫连云天推门而入,拱手道:“夫人也在。” 赵正看了一眼赫连云天,“夫人在你就不会说话了?无妨,难不成我还有什么见不得夫人的事须瞒着她不成?” “是,侯爷光明磊落!”赫连云天拍了个马屁,转而道:“后院那二位,已是快要撑不住了!若是再折磨下去,恐怕明日日出之前……凶多吉少。” “元良!”达念皱着眉头,有些责怪,“后院原本是我种花之处,你若是闹出了人命,那这花我还得怎么种下去?你试探她们多少也得有个底线。她们不过是娇滴滴的娘子,哪里经得住你这般料理?” 赵正却不理,“招了么?” 赫连云天摇头,“脾气死硬,尤其是那高云婷。” “王巧巧呢?” “她倒是一味求饶,只是不肯咬死供词。遵侯爷训示,不伤她二人面容、手,只望身上招呼。用了刑,仍旧没有效果。看来,这二人当真还是有些骨头的。不如今日便放了吧……” 赵正轻描澹写道:“你主事还是我主事?” 赫连云天连忙低头告罪,“自是听侯爷安排!” “再饿她们一夜!”赵正仍旧面无表情,“做这行的,没有点超乎常人的忍耐力怎能立足?往后她们要挑大梁,若是连我这关都过不去,将来无异于虎口投食!” “可是……”赫连云天“啧”了一声,“可是这等折磨,连军中将士都没几个人能撑得下去啊,侯爷!你不如亲自去看看,那……那也太惨了些……” “自照做便是!”赵正拿起笔,想了想,看了看达念,又看了看赫连云天,终于是叹了声气,起身道:“我还是去看看吧。” 后院关押高云婷与王巧巧的屋子原本是用来堆放柴火燃料的,赵正令人将它搬空,置办了钩子、椅子、鞭子、火炉等一应刑具。赵正进去的时候,光膀子魁梧大汉正拎着水桶往北吊起的两个娘子身上浇冷水,王巧巧呜呜咽咽,哭哭啼啼,高云婷横眉冷目,一张苍白的脸上,两只凤眼狠狠地盯着对着她吠笑的走狗。 见赵正进门,众人收起了狰狞,肃立在了一旁。 “侯爷!” “都下去吧。”赵正拖过来一只胡登,坐在两人的面前。 高云婷的一只衣袖被扯得稀碎,隐约露着半边胸脯。赫连云天呶了呶嘴,赵正顺着他的视线瞧去,王巧巧一脸脏污,梨花带雨,“侯爷,妾等是何处得罪了你,竟是让侯爷如此对待?可怜我云婷阿姐……呜呜呜呜……” 赵正“刷”一下,展开了一卷写满了字的纸卷,“说实话,怜香惜玉这等事原本我是不屑做的。只是缘分使然,二位娘子的身份太过敏感。若只是花楼听曲,看云婷舞剑,赵元良应是十分惬意,换了此处,苦了二位娘子,也苦了我赵元良的一片心意。长安总领暴露,暗桩已没了价值。卢玄整顿不利,私藏军械,罪该当诛。我替凉王整顿,卢玄首当其冲。你二人常年在卢玄身侧,当也知道他的一些秘密。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与卢玄一道去死,我绝不拦着。二是检举卢玄不臣之事,我保二位平安。” 高云婷一言不发,王巧巧却显得踌躇,“不知侯爷所述之不臣之事,又为何事?” “譬如伏火雷之事。”赵正道:“他有多少,藏在何处。” “侯爷莫要再废唇舌了。”高云婷忽然道:“妾等受执事照拂,受妈妈养身之恩。自当竭力图报。什么伏火雷,妾却不知。巧巧阿妹一直在花楼待客,她更不知。侯爷若是想从我二人嘴中知道些卢执事的秘辛,侯爷不若将卢执事也一块绑来就是。” 赵正冷笑一声,“你当我不敢?” 他从袖袍中取出一本册子,在二人面前亮了亮,“长安暗桩名册,昨日已到了我的手中。三百六十二人,我一个一个接着办。总会有人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给你们这个机会,缘自我赵元良看了你高云婷的剑舞,听了你王巧巧的琵琶。自念还有一些情分在里头,若是你二人不知好歹,不懂进退,无非成全而已。” “呸!装模作样,栽赃陷害!” 高云婷一口清痰,喷在了赵正得意洋洋的脸上,“我长安总领,虽未如前辈一般轰轰烈烈,但依然记得安郡王教诲。我姐妹原以为你赵正是个讲情义的人,不料到头来不过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终究不过是朝局的走狗!你与那赵金玉一般,都是郑西元的狗!摇尾乞怜的野狗……” “大胆!”赫连云天一巴掌,扇在了高云婷的脸上。赵正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擦去了脸上的痰渍,“郑相?你何以牵扯出郑相来!?” 高云婷却不再言语,uu看书 www.uukanshu.com 只侧脸不理,那被赫连云天扇红的脸,肉眼可见,慢慢地肿胀了起来。 赵正闭眼:“上刑!” 赫连云天望那烧得通红的火炭中瞥了一眼,便听王巧巧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侯爷!侯爷饶命,妾已是将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 “不是我要听的。”赵正勾了勾手指,赫连云天从那火炭中取出了一直烙铁,一口水喷将上去,只听“嗤”一声,便化作了一团热腾腾的蒸汽,缭绕开去。 高云婷之前已被捆数日,断水断粮,又被鞭挞殴打、用以酷刑。此时一口气已没了大半,王巧巧挣命地想要让赵正手下开恩,却见那赫连云天重将手中烙铁烧红,提起便要往高云婷胸口印去,一时愤恨交加,胸中一口气没上来,当即便晕了过去。 高云婷视死如归,凤眼圆睁。只等那通红的烙铁在身上烧灼,赫连云天手里一沉,那烙铁已烫焦了高云婷身上扯乱的稠裙,逼人的灼浪,离那雪白娇嫩的皮肤不过三分,这关键时刻,赵正忽然压了压手掌。 “停了吧。” 赫连云天一口气终于舒缓过来,“当啷”一声将手里的烙铁丢回了火炭中,口中连呼“来人!” 顿时进来几个军士,将两个女人从房梁上放了下来。 赵正摇了摇头,“好生照顾,莫生差池。” “唯!”众军士领命,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两位娘子,自刑房而出。高云婷只是望着赵正,眼神复杂。却见一缕久违的阳光自头顶洒落,睁眼看去,只见一院满满的鲜花,红的蓝的,正自娇艳灿烂…… 正文 247、把我的地卖给你,顺便把你的人也卖给你! , 嫦儿煮了一锅肉粥,月儿准备了一间打扫干净的屋子。达念亲自上手,将高云婷与王巧巧安顿下来,为她们验伤,诊断,用药。二位娘子劫后余生,却又不知赵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高云婷起初十分抗拒,直到卢玄散朝之后急匆匆地赶到良淄,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赵正对她二人的磨练与试探。 卢玄见二人伤痕累累,心中极为难受,他却不知赵正早已手下留情,否则以赵正对古代刑法与现代逼供的知识与手段,对付区区两个女子,那不是手到擒来? “自古女人便是弱者,她们身上有太多的弱点。我若是想让她们开口,办法不止十种。但假的毕竟是假的,若想让她们体会到真正的拷打和刑讯,怕是只有日后她们马失前蹄被敌人拿住时才能感受到。” “上护军想让她二人作甚呐?何以如此没有人情?”卢玄对赵正的做法一直不满,但此时此刻,是他自己说的不再想过问长安总领的事,现如今被赵正拿住了软肋,又觉得对不起手下这三百多兄弟。他能想象,赵正对付女子尚且如此狠辣,若是对付那些糙汉,手段不是更加翻倍? 赵正亲自给卢玄斟茶,道:“长安总领有叛徒,这事你该知道!否则我在永安坊的行踪是如何泄露的?你推说是有人知悉吐蕃人的异动,却未加示警。可这其中到底有甚关联,你这个执事难道心中没数么?” “如今长安城内各番邦人士都被清查了不止一遍!太子都罢兵了,上护军还要纠缠下去?” “纠缠?”赵正冷笑道:“你身为长安总领,御下不严,遇事不察。竟还认为是我纠缠?左右遇刺的不是你卢玄,你便想高高挂起,不得罪弟兄?我与你说,自你昨日将名册交予我手后,这事便由不得你。是你自己去查,还是我去查,之妙,你给个准话!” “还是我去吧!”卢玄深吸一口气,暗道若是让你去查,不知要死多少人。不若就去将事情查查清楚,把其中主事之人揪出来,好歹给上护军一个交代。至于日后他要怎么整顿,没有由头,总不能挟公报私。 可赵正却不这么想。 安郡王战时布下的这些棋子,已过去多年。这么些年来,这些人当中总有一些人会离心离德,确实也是隐患。或被人收买,或被人反间,当中许多人或许也成为了别人的暗桩。只要这三百六十二人当中有暗雷,那都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凉王殿下不见卢玄,当也有如此考量。他深知一旦被人利用,毁的就是河陇大局。 便是眼前的卢玄,至今都仍旧未能洗脱嫌疑。 而梁|清除暗桩,其实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消除隐患的办法,只不过太过极端。 赵正一边饮茶,一边看着卢玄。 就算他能揪出那一个两个的蛀虫,于大局却是无补。怕是连安郡王自己都没想到,他亲手布下的棋局,如今反倒困扰了凉王殿下。 用之,不明。不用,可惜。 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凉王走的路子是以河陇定天下,而安郡王走的,是以全局而谋之。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道不同,相谋相克。安郡王若在,自无此等烦忧,他若不在,便要重新规划,推倒重建。老狐狸的手段,赵正终究还是不太感冒。如今这局面,尾大不掉,让人操心不已。 二人默默无言,各想心事。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卢玄饮了一杯茶,忽然说道:“上护军,今日朝议,你被参劾了。” “预料之中。”赵正道:“绑了花楼二位头牌,怕是旁人躲在被窝里都笑出声来了。 逮着机会,还不使劲弹劾?圣人怎么说?” 卢玄道:“既是给足了银钱,人契两讫,还能说个甚?只是说上护军在安西养下了这臭毛病,在长安还未适应。可能这两日会有召见,让上护军去给个解释。” 赵正“啧”了一声,望着院墙外碧蓝的天空,闻着麦熟的味道,“圣人召见,哪能不去。只是过几日就要收麦了,手头上的事还多着呢!” …… 良淄庄花了大价钱,自渭水沿岸招了不少流民散户。广平庄得到的消息是,他们要帮良淄抢收夏麦,赵正给出的价格是一天十个钱,两顿饭。比广平开出的价格要高一倍。这等明摆扰乱市场的行为着实打了广平庄一个措手不及,渠国公府地大人稀,往年也都靠麦客帮忙,各庄循例,是五个钱,管两顿饭。哪知这赵正上来就不讲规矩,抬手就是高价抢人。 原本泾渭沿岸也有不少散户,一年就指着帮大庄子里种麦收麦过活,只是没签契约。赵正便用这个漏洞,等渠国公府回过味来时,他一纸契书已是捆走了大半人马。剩余的一些麦客,还有许多大户瓜分,能分到广平庄的,又能剩下几个? 赵正在良淄庄旁盖木屋,派肉粥,宁愿花大价钱养着,也要将人牢牢锁在自家地头。 关中土地肥沃,良田何止万顷。可散户只有那些,加上流民,也有个定数。别家圈地,良淄圈人,端得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谁能打的赢谁。兴庆年始,天下初定。人归各乡,户归各主。加上天下大稔,流民渐少。往年排队等大庄派活的景象,如今却是春秋大梦。赵正住在庄上唯一的好处就是,他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处理人手的事情。 没有钱,从平凉调。 平凉虽说是乡里的暴发户,比不过京城富有。但若只是对付几家散户,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总之这事闹起来,挺大的。还惊动了圣驾。 渠国公联袂几家大庄子,齐齐上书,弹劾赵正圈人,不给他家活口,眼看麦收在即,是要看庄稼烂在地里。试问上护军苍宣侯是何居心?往小了说,这是无端生事,恶心人。往大了说,这是在制造京城粮食危机。 于是赵正便装傻,“良淄有田一千七百余亩,如今庄农都已老迈,不堪重用。是以只能招揽散户以助农收。但往年这些散户,多被大庄子拢去,良淄招不来几个。导致地没人收,来年便没人种,各家各户没饭吃,就跑去别的庄子上打短工,一来二去,人就跑没了……” “上护军,你这是血口喷人!” “咱也不说谎,咱就事论事地讲。”赵正拿出了良淄的田册,“咱良淄这一千七百亩地,可是实数?” 渠国公瞄了一眼,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这货是奔着一千七百亩来的,心中一虚,嘴上道:“倒是不假!” “那去年收粮也就十几万斤,这还能有假?内侍省总有记录的!” 高隆盛便沉吟,让人去府库取了账本核对了一番,道:“倒也不假。” “亩产产粮不过百,这良淄庄甚至赶不上我平凉最苦时。”赵正道:“皇家庄园的粮田皆乃上田,能作出这个产量,还不是人不够,闹的!” “那也是你良淄的事,与我等何干?” 赵正便道:“元良从未说过与诸位国公、郡王有关。合着我一千七百亩地,少说也要有个千百人抢收一番,顺带规整规整,来年争取多产些米面,诸位大人说,是不是这个理!?良淄人是真怕了,我若是不做这个主,今年大家伙又要喝西北风。” 圣人坐在上头,看几人打口水仗,“喝甚西北风?上护军又在说笑!每年府库里不都拨了例俸么?也没听说你良淄饿死人了!在座的谁敢称你家大人,莫要再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是是是!元良错了!”赵正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直望了过来。圣人被他那人畜无害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心中也是不忍。他对座下的诸位圈地之事多少也是略有耳闻,如今他们各庄地太大无人手收麦,反被赵元良将军,实乃咎由自取。 只不过赵正这手段,的确是损了一些,当即起了安抚之心。 “这口水官司既已打到了銮上,那朕便说上两句。赵元良与散户们立了契约,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若是毁约,又置大唐律法为何?但是朕也得说元良两句,你这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你庄上也养不下这么多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就不要再做了。依朕看,你不如转隶部分契书,分于各位。至于渠国公及诸位卿家,人手不够就去凤翔、宝鸡招啊!这等小事也要联名上书,也忒小气了些。” “这……”渠国公一脸猪肝色,“圣人明鉴,这招人之事,实非一朝一夕之功,且远处招揽,花费又大……” “那朕替你去收如何?”圣人断声斥道:“堂堂国公,心里没数么?我已让元良松手了,还要朕如何处置?你等当朕终日无事,尽处置你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常事?” 几人吃了个闷头憋,一时无言,互相观望。这事大家其实还都不能强求,若是可以,他们也不想惊动圣驾。左右不过是一个新晋的侯爵,他能做初一,我们还不能做十五?只是这侯爵,还与旁的不一样。这是安西主将,河陇新贵,凉王嫡系。凉王在朝中是什么地位就不谈了,关键这侯爵还是救驾的功臣。若在背地里捅他刀子,万一被他咬上朝堂,那当真是作死。此时主动上书,对簿朝堂,确也实属无奈。可不料圣人果然不出意料,胳膊肘拐得有些大,让众人好生憋屈。 “臣遵旨便是。”赵正却苦着一张脸,站了出来,“这便着手转隶一些契书,还望诸位派人到良淄来交接!” “还是元良识大体!”圣人笑了起来,转手指着銮下其他人,“良淄怎么说也是皇家庄园,多几个人收麦子你等也看不过去。当真是不识大体,都散了吧。” 众人只得作罢,各自都想着,既然官司没打赢,那手底下却也不能慢。回头还得接着招人,得紧着麦收的事。便连家中奴婢、伙夫也都不能放过。渠国公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赵正,暗暗摇头。 别看这货见天地被弹劾,还整日逍遥浪荡,跟个没事人一般。可见其人脸皮极厚,心思黢黑!那当着圣人摆出来的一副弱者面孔,当真是让人呕吐不止。 既幼稚,又难缠。 偏偏广平庄就隔着河与他良淄对望,玄甲军占着广平庄的要道,迄今不肯让步。嘴上说好好好,背地里却阳奉阴违,参本是上了一本又一本,却是毫无例外,渺无音讯。肆公主已是吃了一次憋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交涉,家中大郎又是个软货,uu看书 www.uukanshu.com二郎远在凉州。总不能因为这等小事,自己堂堂渠国公,烦不胜烦地去寻圣人的不快。 他停了下来,等着赵正。 “上护军!” “渠国公!”赵正拱手,渠国公端着手,道:“上护军到底要作甚呐!?” “渠国公言重了!”赵正毕恭毕敬道:“渠国公乃渠让阿爷,于公于私,元良都是小辈。这上护军可不敢在渠国公面前提及。”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渠国公道:“这事,你想怎么解决?可是因为阿团?” “阿团?阿团怎么了?” “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不妨大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渠国公道:“我府上占阿团土地之时,上护军尚未入京,此事本与上护军无碍。若是上护军觉得不妥,阿团的土地,我渠国公府退还便是。” 赵正便笑:“渠国公深明大义,元良实感敬佩。只是我良淄多是老弱,有了阿团的地,却也没有那许多人去种哇!” 渠国公深吸一口气,“人是不能给了,若是都给了元良,那我广平的地,谁来种!” “倒也不用这般麻烦!”赵正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都是一家人嘛,何必说两家话!左右我赵元良也吃不了这么多粮,不如将阿团做个价,便就卖与渠国公府吧!” 渠国公心里一亮,这可以!千来亩地,市价不过几万贯而已。一刀切开,又省去了日后的冲突,吃进了自己肚子里不用吐出来,这等好事何乐不为? 却听赵正道:“还有,阿团庄上的农户,也作价一块卖给渠国公府,不知公爷觉得如何?” “……” 正文 248、不玩了,咱明牌了 渠国公震惊了。 阿团曾是良淄的没错,但阿团的庄农眼下却与良淄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叛军攻入关中时,阿团的庄农随着许庄头一块跑去了巴蜀。没走的几乎也都死在了屠刀下。渠国公吞了阿团的土地,却也是花费了心思去整地、招户的。眼下阿团人丁兴旺,土地肥沃,把它还给良淄已经是渠国公做出的最大让步,但是 《大唐里正》248、不玩了,咱明牌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唐里正》 正文 249、邢老爹 赵正并未将自己的怀疑说将出来。剑南暗桩的覆灭,索性全部推给了安郡王。无论是不是他给梁珅的命令,这件事深究起来,梁珅都逃不脱干系。背后的人赵正现在暂时没有头绪,若是花费大量的心思去把他找出来,一是于事无补,二是容易打草惊蛇。将错就错,也许是目前平息所有纷乱的最好办法。 对手想要在动态中搅乱棋局, 《大唐里正》249、邢老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唐里正》 正文 250、收手吧,需要你的是河陇! 皇后赐给赵正家传的玉珏,转身便称宫里的东西丢了。 赐珏时,在场除了她的人,就再没有其他旁人,赵正一旦要拿他被下蛊的事情出来说,皇后定会倒打他一耙,恶人先告状。 此等小伎俩不入赵正的法眼,却又不得不提防。似此般事情,恶心不死人但恶心死人,如泼妇骂街。若要明火执仗针锋相对,难免惹得一身狐狸骚 《大唐里正》250、收手吧,需要你的是河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唐里正》 正文 251、啥也不说了,我先骂为敬! 兴庆六年五月二十日,圣旨下。迁正唐河陇节度使凉州都督皇次子凉王赵硕为魏王,加封逻些都督、吐谷浑行军大总管。 同日,魏王于鄯州集兵左武卫一万、河陇新军三万、玄甲军三千、河陇七州府军三万,共七万余人,抽户丁十六万余,合兵二十三万余,车六千余辆、马七万余匹。斩鸡祭旗,誓师南征。 魏王以定远将军金阿贵领五千新军为前军、明威将军右武卫领军将军皇甫隆云领左武卫五千为左军、宣威将军左武卫副领军将军萧慎海领左武卫五千为右军,游骑将军赵大柱领新军两千为后军,本部率三十余将坐镇中军,辖军三万。 河陇军精锐尽出,唐字军旗与烈日战旗遮天蔽日。 二十六日,大军自鄯州、石堡城、百谷城出兵。右军于西海湖、大非川牛星堆一带首与蕃军中勇武军遭遇,右玄甲军胡三大隐伏,待蕃军布阵时,自西海湖边率先突入敌阵,乱敌阵脚,而后阵斩六百,大功凯旋。 右军由此进抵西海湖南岸伏以城,阵线前移七十里。 吐蕃老王闻讯夜不能寐,竟是暴毙而亡。中勇武军域本达布伦钦深知唐军来势汹汹,须得避其锋芒,遂令全军撤出吐谷浑,星夜兼程赶回逻些接任吐蕃新王。更令卫茹十日内抽调两万主力东行北上,随行民众十余万人,欲以血肉之躯阻唐军于当拉山一线,以图固守本土,伺机反攻。 吐蕃各茹皆闻唐军进犯,早两月便举茹来援。象雄主力丢下了安西赵吉利,放弃了大小勃律,率全茹军民二十万远赴当拉山。上下约茹固守后蔵,以防安西军自侧翼突入。属国霓波尔征调军民十五万人,翻越喜马拉雅,预计八月开入战场。友邦南诏出兵一万,自东南入雪区驰援。 吐蕃各属国各茹,统计兵民七十余万,号称百万,誓于唐军决一死战。 七月,唐右军攻占局茹山,前军攻占当拉山口,正式切断三藏之地与吐谷浑的联系。大军穿越汉拉山,进逼柏海。卫茹、苏毗守军约万余居山道死守不退,唐军六攻而不下,双方战损颇大,唐军遂转攻为守。 八月,吐蕃援军抵达,唐军亦于当拉山口筑城为守,蕃军拔城不下,折兵四千余。 同时,河西结赞集兵进犯凉州。右武卫针锋相对,于墨宣防线牢守阵地…… 预料中的速胜没有到来,主战场上蕃军依险而守,唐军进退两难。 太极殿上议论纷纷,此次河陇举全力南征,吐蕃举全国而应对,都是拼了命的架势。雪区乃山地,高山险阻。这仗打下去,唐军补给定会不畅,容易马失前蹄,功败垂成。而过了九月,大雪封山,双方便要暂息兵戈,来年再战。这对唐军的补给线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圣上,此时战线前移已过二百里。就算自百谷城发粮,也须走一百七十里。遑论自河陇各太平仓调粮,夫役运粮路途,便就吃干抹净了。送往前线的,还能剩下几何?臣认为,此战不宜长久,更不可愈年而论。俗话说见好就收,眼下遣使谈和才是正途!” “臣附议!” “臣亦附议!既是收复了吐谷浑,便教那慕容氏莫要在凉州凭白造饭了,早日复入吐谷浑,让他带着吐谷浑人去与吐蕃争个长短吧!” “是啊,陛下!魏王此次南征几乎掏光了家底,若是万一有个闪失,以何抵挡吐蕃大军进犯?” …… 兴庆帝抚胸靠桉,听着文官们喋喋不休,眼神里已有些不耐烦了。行军打仗之事,哪有什么一帆风顺的道理,更何况山高路远的当拉山。与吐蕃一战,是大唐必打的,而且必须大胜的一战。为此,各道调拨粮草,征调民夫随时驰援河陇,也是兴庆帝眼下在办的头等大事。 赵正说与吐蕃作战,不能一蹴而就,须得缓缓图之。一来是因为过了当拉山,地势陡升,与大唐来说,行军作战两不利。这一说法在柏海之战就能初窥端倪。就算金阿贵率军在吐谷浑祁连山适应了数个月之久,但在战场上,仍旧相当吃力。反观吐蕃勇桂,虽因守土守国悍不畏死,但其实地利才是占了绝大部分的便宜。若是想适应吐蕃的地势,须得有充足的时间。二来,归功于太平仓的建立,军粮调度已不可同日而语。建有太平仓的各道,自水陆两路正源源不断地向河陇运输粮食,数量已超百万旦。这在往前五十年当中,是不可想象的。 这一仗,打个两年,大唐还是打得起的。 吐蕃是心腹大患,若是不一次把他打趴下,往后的日子,恐怕要尾大不掉。吐蕃老王归西,新王达布人缘极好,也是个能忍辱负重的角色。这种人非常难对付,万一等他缓过劲来了,不知又会有怎样的噩耗等着这叽叽喳喳的朝廷。 兴庆帝内里早有思量,就算要谈和,也不是眼下。就算要谈和,也不是大唐遣使去主动找蕃人理会。他的目光自朝中文武间扫过,一个一个,过了一眼。却勐然发觉,这朝堂上不知何时,竟是被一群新鲜面孔所占据。而在人群当中的武将,也一个个的都低着头不吭声。 是了! 这是郑西元新政闹的。他说武将该干武将的活,能领军的去领军,能打仗的去打仗。朝中议事,有几个代表就行了。 朝中大多数武将,被填充去了剑南那个无底洞。如今兵部几个司,都是文官把持。兵部两个侍郎,也都垂垂老矣。而当年随他南征北战的功勋军贵们,也早已澹离朝堂,要么撒手人寰不在人世,要么告老还乡享清福去了。 兴庆帝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却发觉武官的行列中好像多了一个人。 赵正破天荒地穿上了朝服,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太子身后,只是并未开口说话。 “上护军!” 兴庆帝笑了起来,点名道:“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今日居然来议事了?” 赵正闻言坐直了起来,拱手道:“圣人忘了?是圣人召臣今日来议事的。臣这几日身体确实不适,原本还想告假,但既是接了圣喻,再不适也不得不来!” “是吗?”兴庆帝皱眉一想,这大概是前两日的事了,一时湖涂,竟是忘了个干净。 太子看了一眼赵正,道:“元良这身子骨啊,当真是如尊夫人一般。啧,尊夫人似乎已有五月身孕了?” 赵正便答:“太子挂心,差不多是有五个月了。” “那前线局势,总比尊夫人的肚子重要些。圣人召元良议事,想来也是想听听元良的意思。” 赵正点头,俯首道:“启禀陛下,河陇战局,臣未亲临,是以议论战局之事,臣当不可轻言!” “此时此刻,元良就莫要爱惜羽毛了。”兴庆帝道:“河陇军事,朝中唯元良熟悉。朝中诸将,眼下亦以上护军为尊。你不吭声,竟让这满朝不懂军事的稚子在此胡言乱语,你又听得下去?” 网 “臣汗颜!”赵正认真回答:“臣闻古来军中之事,以辎重粮秣为首。诸位朝臣所言,其实也不算胡言乱语。蕃地复杂,雪区高冷。大唐将士远征吐蕃,天地人和三不沾,当真也是难为至极。以臣来看,此战还是不要再打了……”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是个人都知道,河陇的军事,离不开这个赵元良。他们多少也都知道,魏王南征,也离不开这个赵元良的怂恿。自安西回朝之后,河陇便日益加紧军备,谁能说这不是赵正往魏王脑子里灌了什么迷魂汤? 要说这一仗,面前这赵元良才该是那始作俑者。可怎地他一开口,语气却比那些张口闭口要谈和的“稚子”们还要果决? 武将们是不敢太过于张扬,有些到过高原的,更是敢怒不敢言。大唐在雪区从未占过吐蕃丁点便宜,鼎盛时最远也不过是在当拉山口绕了一圈,权当武装游行,还被吐蕃人追在屁股后边放冷箭。 如今河陇军不仅站稳了当拉山口,还筑城为守,尽毙来犯之敌。谁也说不准时间拖下去,还会出现怎样的机会。倘若当真没有机会突入吐蕃本土那也就罢了,可眼下明明稳住了阵脚,靠着大唐士卒铁甲护身,矛尖箭锐,骑兵所向披靡的战阵优势,何尝不是已赢了一大阵。只待适应高原气候、山形地势,便是吐蕃的高原勇桂,也该是挡者披靡才对。 怎地苍宣侯一开口,就那么不是滋味呢? 只有少数几个人,看赵正的眼神与旁人不一般。 这些人,要么是了解赵正为人的,比如赵金玉。要么是了解河陇军情的,比如郑西元与兴庆帝,要么是了解赵正的说话方式的,比如赵金玉和太子殿下。 只是几人眼神各有不对,兴庆帝是在等后话,郑西元是在想河陇军情之复杂远非旁人可解,而赵元良远在长安,就算了解也不过是大军出征之前,对如今战局无所裨益。太子是为数不多懂军阵,又知道河陇原本就是想打持久战的少数人,他就是对赵正这人有意见,每每不好好说话,总是先抑后扬,当真不新鲜了。 只有赵金玉看赵正,是眼中含笑的。 心道:此僚这是准备开大招嘲讽打嘴炮了。 果不其然,赵正半转过身体,面对方才说话最积极的人群,不分哪个,火力全开:“诸位大人……” “不敢不敢!”众臣连声摇头。 “有何不敢的!”赵正义正严词道:“河陇二、三十万军民在前线爬冰卧雪奋勇杀敌,魏王殿下数日不眠不休,排兵布阵。尔等视若无物也就罢了,不支持也就罢了。竟是在此关键节点上,想的是遣使谈和?打输了谈,景中年间如是。打不下去了要谈,新历二年如是。可眼前胜战连连,吐谷浑尽收,苏毗茹、吐谷浑奴军损兵折将失民丧夫数万,吐蕃举国来援,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气势已颓。我大军压境当拉山口,一战尽殁中勇武军最精锐的骁锋营,在狭窄的山道中,蕃军更是被我大唐铁军杀得丢盔弃甲,恨不能生出四条腿来,可你们却仍旧要谈!天下焉有此等道理?谈个甚?不如再让出吐谷浑来?要不干脆将百谷城、石堡城也一并让了吧!左右太远了,太高了,粮秣送不上,打来打去,还不是要谈?诸位大人,你们是河陇的爹啊,还是娘啊?操的这份闲心,不如散朝之后好好想想,国耻国格这四个字该怎么书写!” 没有腔调,不成气候! 此时难道不是应该勠力同心,想着怎么更效率地往河陇送粮送兵刃么? 在这叽叽喳喳,尽显文人那副柔弱、精致利己的嘴脸! 大唐两百年来的武风,被你们是丢了个干干净净,一毛不剩! 被喷了一脸口水的文臣们顿时鸦雀无声,有几个脸皮薄的,面色显然有些挂不住,蠢蠢欲动,想要出列对线。 “启禀陛下,臣有参!” 兴庆帝第一回见赵正骂人,笑却又笑不出,听闻还有不怕喷的要上参表,于是“嗯”了一声,换了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势,“爱卿要参何人何事?参来便是!” “臣参上护军苍宣县侯赵正赵元良,朝堂上言语粗鲁,当朝讽刺辱骂百官。请圣人处置定夺!” “赵元良!”兴庆帝使了个眼色过去。 赵正立时拱手,态度极为诚恳,“臣言语冲撞,臣认罚就是。” “……”那文臣原本在内心滚过了几遍的说辞,只等赵元良再出口不逊时抓住他的错处,引百官一并弹劾,左右这朝堂之上,也多是被赵正讥讽过的文官,连郑相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不信众口铄金之下,他今日能善罢甘休。 可谁知这堂堂上护军,变脸如同走路转弯那般自然,口风换地是极快,脸色也瞬时温和平良,一时间竟是没能适应。看赵正对圣人毕恭毕敬,脸上宠辱不惊,神情澹定自若,心中当下不由暗道此僚年岁不大,竟有如此城府! 先是激得文官群情激奋,骂人骂得人无地自容,可骂完人,转眼就一脸犯错就认,挨打立正的死皮赖脸的模样。 他这是怕得罪人? 这不都给他得罪完了么? 那他图个甚? 朝官们心中暗自纳闷,这货是来搅局的吧?可能知道他一个人势单力孤,据理力争占不了上风,于是干脆口无遮拦,先骂为敬。 可还别说,被他骂了这一顿,谁要是想再出来说谈和的事,怕不是要掂量掂量,是赵正说的那种自私自利文人嘴脸?传扬出去,莫不是要被长安乃至天下百姓嘲讽满朝软蛋,唯有河陇才是真汉子? 当真是阴险! 正文 252、打脸就得当场打! 倒不是赵正想与他们一般见识。只是问到自己头上,这就代表了河陇的态度。 今日若是不摆明自己的立场,来日他们就会在自己头上跳舞。河陇是赵正的家,没有谁比他更想要和平与安宁,他也绝不是什么战争狂人。但是头顶上时时刻刻地悬着一柄利剑,这让谁都没办法四平八稳去和他们说三道四。 赵正心神一直安稳,就算当着满朝文官的面骂了他们,也不脸红心跳。魏王南征之事,毕竟还轮不到他们来置喙,只要圣人站在魏王这边,前线听不见这朝堂上的叽叽喳喳。 “圣人明鉴!”赵正道:“前线战事虽然凶险,吐蕃形势也十分复杂。但魏王殿下筹谋南征之事已有数年。如今时机成熟,纵然有些许阻碍,亦为战场之平常。相信假以时日,定能奏凯。蕃人这二十年来气焰嚣张,六茹东征西讨,穷兵黩武。各茹之间分赃不均,嫌隙原本就颇深。象雄二十万人抛却大小勃律远道而来,看似雄壮,却不足为虑。且不问这二十万人口粮如何解决,在卫茹的地盘上,这二者迟早横生龌龊。且我唐鹘联军在安西早已虎视眈眈,上下约茹更不敢轻易乱动,眼下唯二能战之茹,不过苏毗与卫茹。此二部,苏毗茹下勇武军在河西,上勇武军在剑南,均被钳制,今应吐谷浑战事者,不过十之二三。剩下的一个完整卫茹,能战之兵不过两万,且多军纪败坏。” 赵正说道这,微微一颔首,道:“圣上!蕃贼此役,若无太上老君暗中相助,必灭无疑!” “上护军有些武断了!”礼部跳出一个司管,眼神朝上,“上护军所言,不过多为臆测。吐蕃若是当真如此不堪,为何我河西陇右屡屡受制?新历二年石堡城一战,左武卫战殁战伤八千余人,几乎全军覆没。此事又作何解释?圣上,当拉山臣曾有幸游历过,那险地终年覆雪,六七月竟是风雪不住!若是战事延绵下去,至十月,进出当拉山的路怕是也被风雪所阻。我三十万人马,又无高寒驻扎经验,往返运送粮秣,想来更是险象环生。若不在十月前撤军,怕是军中冻死、饿死之人甚重!苦等到来年开春,又还能剩下几个可战之兵?” 赵正看了那司管一眼,冷哼一声,这是学聪明了,不说和谈之事,只说撤军二字。 那司管见赵正看了过来,倒也有些风骨,毫不畏惧,直视而来,“上护军战功彪斌,在安西与约茹之战满朝皆知,下官自是敬重。但上护军对葱岭、后蔵之地的形势预估也过于乐观,下官不敢苟同。约茹虽然人少,但他们据守险要高地,安西联军自于阗出兵,抬头便是万仞高岭,占不到太大便宜。我知道,上护军定是想说还有大小勃律,可上护军却不知,象雄虽是撤离了大小勃律,但仍有蕃贼奴国天竺助力,天竺人五万余人月前已爬上葱岭,如今怕是已填补了象雄的防缺!上护军,下官敢问,此局又作何解!?” “你倒是看得挺清楚。”赵正正面点头,竖起大拇指赞许道:“连葱岭的棋子都被你想到了,确实比旁人要高明许多!” 那司管轻哼一声,“上护军在安西布局,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有何值得夸赞的!” 赵正眨了眨眼睛,这货是禁不住夸,一夸就要上头啊!这种人你还不能跟他辨,他越辨越激动,一副洞若观火,老神在在的模样,又生怕旁人不知他早已掌握。诶!有些水平但水平又明显不够的那种属于是,而且最爱站在自己的世界里评论朝政是非的,也恰好就是这种人。 于是赵正笑了笑:“司管所言非虚,赵元良无话可说!” 那司管见赵正不正面回应,于是更加得以,转身对圣人道:“陛下,既然安西联军不能策应。那这仗就更加打不下去了!吐蕃属国虽多为部民,但架不住他们原本就是那高山土着,熟悉地势。还有那南诏国的援军,此战对我大唐而言,实为勉强啊!” 兴庆帝见赵正根本不屑回应,心里不禁有些埋怨起来了。 原本招他来,就是为了对付这帮主和派的,这次朝会前,各部上书,全是怨声载道的声音。军资调配还未下省,这叫苦之声就不绝于耳。还好军粮体系受河陇军策的影响走的是太平仓的独立路数,否则让各道筹粮,那还不得急出屎来? 虽说魏王在河陇准备了几年,但打仗这种事,也得防个万一,一旦拖到弹尽粮绝之境地,那岂不是更加尴尬? 想到这,兴庆帝看了看赵正,没有他,就没有太平仓,如今太平仓调粮,只需一道圣旨便能即时招夫起运。 他可是解决了一个最棘手的问题。 前月工部上书,要疏浚淮河航道。想来江南的米粮,再有两个月基本也能走水路到关中了。这能省一大笔人力和损耗。说起来,工部在营建兴庆宫的闲暇之余,还能想起这件事来其实也不足为奇,毕竟卢玄,也是赵正的部曲。 赵元良此人,原就是治理地方的一把好手。当初魏王推举时,还不曾太过显山露水。以至于往后,此僚全凭战功火速升迁,如今倒是许多人怕是早已忘了,赵元良他实际却是个带人挖渠,发家致富的能手。 手里还有许多事让他去办,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就算放他去河陇打仗又有何妨? 可眼下,这赵元良是越过越懒散,越过越高高挂起了。不仅不屑与满朝为伍,还惜字如金,不愿充当自己的说客。 兴庆帝一念及此,语气便有些责备:“元良啊,人问你答,原本就是这朝中议事的规矩。有何事,说出来,说清楚,大家就都明了了。若是都如元良这般一声不吭,只肯骂人,朕这朝会还如何开得下去?不如你等在待漏院抄完有个结论,再到朕这来给个意见?” “陛下!”赵正认认真真,俯首恭礼,如实回答:“臣确实没什么说的。臣方才开口便言,臣不在河陇,不便发表河陇战局的看法。臣所说之一切,不过是臣这些年所亲眼看到的一切。并无一字虚言。至于劳什子天竺兵、霓波尔兵、南诏兵这类臣未见过的,未听过的,臣若是说了,那是欺君。可臣若是不说,又难免落下个沽名钓誉的下场。臣万死,还请圣人明示!” “你是名堂真多!”兴庆帝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胸口不由一阵憋闷,这赵元良是打算连自己也一块儿往死里怼啊,一时间重重地拍了拍扶手,“什么欺君、沽名钓誉的!你一个武将,何时学的这说话拐弯的本事?你说那劳什子没甚作用的废话做个甚?啊!” “臣说的可不是废话!”赵正道:“臣对战局的判断,早已给出了答桉。至于他们信不信,这怎能怪臣啊!” 说着,他便指着方才那礼部司管道:“圣上,这便是个例子!如方司管这般的,这满朝怕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若想要让他们信我赵元良所说的,恐怕只有前线战报方能让人信服了!臣在朝上就算说干了口水,也依然有人要指着臣的鼻子,说臣胡言乱语,口无遮拦……” “行行行行了!”兴庆帝实属无奈,连连摆手。 赵金玉差点笑出了声,暗地里给赵正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看把你能的!都挺好的,可惜长了一张嘴!不开口就算了,一开口就收不回来了!” “我不与你争道理!”兴庆帝干脆大声道:“你就给个准话,你觉得这仗怎么打的赢?大小勃律,我安西联军能不能收得回来!?” “是!” 赵正收敛神色,站起身,移步到了正殿中央,拱手道:“启禀陛下,臣认为,大小勃律不足为虑,当拉山防线不足为虑……” 刚想接着展开长篇大论,好好说话时,忽然听见殿外中郎一声大宣。 “启禀圣上,安西八百里加急!” “哦!?”兴庆帝心中一跳,这也太巧了。刚说到安西,安西的军情急报就到了!? “快宣!” 赵正回身看去,却听满朝文武窃窃私语,目光直往殿外。赵正也不由放下了恭礼的手,探身回望。 安西,这两个字,对于赵正来说的意义,远比这满朝文武要重要地多。 那里有他的弟兄,有他一手创建起来的基业。 那里的人喝着暗渠中流淌着的冰洌的雪山水,那里的地顺着渠开出了何止千万顷。那里的牧民养着数以万计的战马,那里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挣讨那一个两个的工分,它们各民族混居,有回鹘人,有突厥人,有黠嘎斯人,有汉人,还有约茹人。他们经常会出现在赵正的梦中,梦见那潺潺流淌的溪水边,万里无垠的黄沙旁,戈壁滩上的骆驼低头衔起一株骆驼草,它们的主人穿着粗布羊绒袍,带着尖顶圆帽子,手里挥舞着马鞭,风驰电掣地从眼前闪过……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赵正的眼前,那人一脸络腮胡须,一身风尘仆仆。龟裂的嘴唇上干渴地像似盐碱地,脑边梳起的十数条小辫沾满了泥尘和灰土,行至赵正身边,那人眼神里显然已是充满了敬意,一双有神的眼睛眨了眨,便当即单手抚胸,“侯爷!” “阿比!?”赵正吃了一惊,这八百里加急,居然用的是安西军的马术教头! “是吐蕃人!?” “怎地是吐蕃人!?” 那一双双眼睛顿时就集中到了赵正与阿比的脸上和身上,赵正却旁若无人,回身道:“启禀圣上,此人原籍下约茹,但眼下已是我安西军将左!” “甚好!”兴庆帝早便听闻赵正抓了约茹万余俘虏,将他们混编进了安西军阵列。此时亲眼见到信使一身唐军披甲,腰挎唐军战刀,背负唐军信旗,一时间龙颜大悦,脸面大光。 “安西有何军情,竟是遣骑兵将领亲自传信?” 阿比看了看赵正,赵正点了点头,前者便解下刀兵,单膝跪地,道:“启禀大唐圣人,安西联军半月前与葱岭坦驹岭一役,尽灭天竺奴军万余人,掳军将六十六人,俘奴民三万余人!大唐安西留用都护赵吉利赵将军特遣末将报捷!大小勃律,收复了!” “……” “……”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赵正心中一时激动,心道好你个赵吉利,尽是如此迅捷。 当初离开安西之时,他便与赵吉利交代,一旦唐蕃开战,钳制象雄的任务便就交给葱岭。若是象雄驰援本土,便借势取了大小勃律,自西向东威胁后蔵高原,一旦插入吐蕃腹地,便能驱使约茹回援。一旦约茹回援,回鹘军便能从于阗抬头向上,长驱直入。 这战局,便就立解了! 五万天竺兵!五万! 赵吉利一仗,便就教他们全军覆没了!连赵正都不敢随时夸下这个海口,他赵吉利便能当机立断,兵贵神速。趁天竺换防不过月余,便敢轻兵急进,断绝天竺援军后路,而后安西军正面掩杀,天竺军在崇山峻岭之中被拦腰斩作数节,虽有抵抗,但在安西铁军面前,根本无力回天。 “哈哈哈哈哈哈……”兴庆帝最先反应过来,当时便就开怀大笑,“说什么来着!说天竺五万人马,横亘在安西军面前,便教赵元良棋局满盘皆死!?方子贵,你出来!” 那方才怼赵正怼得不亦说乎的方司管一脸通红,脚步挪动地十分不情愿,听闻圣人召唤,一时间看了看赵正,又看了看阿比,心中竟是羞愧难当。 他拱手道:“臣一时胡言乱语,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当真是眼无见识,胸无大志。圣上!臣请罪!” 他一边说,一边就往地上跪去,话音未落,身旁忽又走出几人,随着他一同跪下,“臣等亦同,请圣人责罚!” 阿比看着他们,一脸茫然。 发生了什么这是? 他看了看赵正,却见赵正呶了呶嘴,比划着道,“一会别走,等我喝酒!” …… 正文 253、赶鸭子上架 安西大捷,更加坚定了以兴庆帝为首的主战派。中书拟制,加紧各道军资驰援。就算要让数万人在高原上过年,此次当拉山口,也不轻易教吐蕃出头。他们相信,等过完这个冬天,来自西南的一切麻烦都将迎刃而解。 赵正其实有时候也弄不明白,明明在人治的封建社会,带头大哥都喊打喊杀,怎地手下一帮弟兄,却畏缩不前。 散的朝来,出了太极宫,远远瞧见赫连云天与阿比正坐在车架上谝闲传。赵正心里着实是有些高兴的,正想端着厚厚的袖袍迎上前去,却听身后郑西元喊了一句:“元良慢走两步!” 赵正停了下来,在永春门口等着郑西元与赵金玉到了面前,便施礼问道:“郑相有何指教?” 郑西元笑笑,揣着手道:“元良运筹帷幄,制胜万里,老夫又怎敢说指教二字。只不过是想邀请元良过府一叙。毕竟西北打仗,我这要调佣的事项太多,元良既然是河陇肱骨,又怎忍心让老夫一人挑灯夜战。这担子我不交予你,还能交予谁!?” “这……”赵正为难道:“郑相也忒难为下官了。下官不过一粗野乡汉,军中丘八。如此等布政调佣重要之事,郑相怎能说丢就丢,元良也从未做过此事,自是不能胜任。” “是吗?”郑西元哈哈笑了一笑,看了看赵金玉道:“我怎么说来着,坑他且挖得飞快,埋坑却是吝啬不已。他在这殿上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圣人便一道圣旨让我等鞍前马后,忙里忙外。金玉啊,上护军这人可是真不地道!” 赵金玉便道:“郑相言重了。我家兄长这人粗枝大叶,似此等账册调度精细之事,他在平凉时就不做一二的。” 下书吧 赵正点头,赵金玉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算账啊,采买啊,督运啊,这种事他是从来没有做过的。在平凉是赵金玉帮忙,在安西是三王子的强项。不是他做不好,只不过这类事需要耗费太多心思,整日都趴在簿册上、乱七八糟的政令上,他就没心思喝酒了呀。 于是手指赵金玉,“郑相,这事贵婿恰好合适。他在哪都是个贤内助,有他在,万事无虞!” 郑西元无奈,道:“你二人原本手足,自然知道各自优劣。只是眼看年底在即,今年又是大考。御史台的事头绪甚多,金玉一人,恐怕力有不逮。老夫仔细揣摩来揣摩去,如今能帮上忙的也只有上护军了。也并不是有多复杂的事,别的事老夫也不敢劳烦上护军。只是太平仓的军粮调度,上护军说什么也得上上心。” 他靠了过来,“太平仓是上护军一手规划的,工部、户部尽全力筹建而成。这事上护军可不能撂挑子不管。更何况,亲自为河陇督粮,上护军也当义不容辞。总不至于前线打生打死,上护军却躲在良淄日日笙歌吧……” “哪有这等事!”赵正斜着眼睛看着他,这话说的,什么叫日日笙歌?良淄酒坊出好酒,每日去讨酒喝的朝官挺多的,一来二去难免多喝几杯。不过他哪能不知道这帮人想干什么?还不是奔着高云婷和王巧巧去的。赵正把长安总领整个端走,连兰桂苑也无限期歇业打样。公孙大娘不知去向,秀坊仅存唯二的两朵花魁,还被赵正豢养在了良淄庄上。 这美酒美人,还不趋之若鹜? 可这跟赵正有什么关系?他好心好意好吃好喝地将他们招待着,居然还让他们传出了此等谣言!简直岂有此理! 是不是还有“酒池肉林”啥的? 赵金玉哈哈笑道:“元良莫恼嘛,郑相如是安排,不仅是因河陇对于你我的重要,也是因为元良在长安这不羁的处事风格却也需要一份差事压一压。朝堂上虽然他们辩不过你。可我这御史台,收到弹劾你的奏表是数不胜数的。若不是郑相压着,你且日日挨骂吧!” “闲得!”赵正才不怕旁人弹劾他,他到长安这半年,早就被弹麻了。起初是因为凉王,后来是因为自己不上朝。如今又是因为不种田,养乐伎,落了个教唆罪。良淄开始酿白汤起,就一直是独门高价,非达官贵人不能饮。普通掺了水的水酒一斗四斤不过六、七十文,纯一些贵一些的不过三五百文。但那只是平民消费,贵族饮乐,那又是一个层次,如长安酒坊自酿的桂花酒,一斗八贯钱。 而良淄的白汤,更是这些高价酒的云端,一斗售价十四贯! 贵得令人咋舌。 但他良心,他从不坑穷人。只不过有一说一,良淄的白汤自与旁的水酒不同。一桌食客三五斗桂花酒喝不倒,你换做一斗良淄白汤来,当场给你表演趵突喷泉。是以如此换算下来,其实白汤也没那么贵了。 经喝。 但此等奢靡之风就是原罪。 眼看兴庆朝刚度过粮食危机,还没丰收几年。如今西北又在打国战,各地粮食虽有储备,但也不宜大酿酒水。良淄农庄,不好好务农种地,反而大兴工坊,开锅酿酒。没被人指着鼻子骂得升天,那是因为他赵元良平日里低调,除了河陇,他不站任何人的队。而打击他就是打击凉王,也就是眼下的魏王。壮着胆子掂量掂量,如今的朝堂敢往魏王眼睛里上眼药的,也绝不是一般的普通人。 于是他们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暗中的参表,却是没少递。 “罢了!”赵正叉腰叹气,“左右不过是自己招来的麻烦,既然郑相看得起,元良遵命便是!” 郑西元点点头:“既是如此,我这便去请旨,只是委屈元良,权且去尚书省任个闲职吧。” “那便有劳了!”赵正也不想纠缠,郑西元想让他入文阁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是趁着河陇战事初兴的档口,拉着赵金玉一块来寻自己的茬。这赵金玉也是,既然早知道郑西元有这个打算,也不早早提醒一番。 家中几个作坊才步入正轨,长安市面还未铺开销售渠道,所产香皂、白汤、皮蛋也还在小范围赠送试售,就被他郑西元将军抽车,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不过好在只是督粮,为河陇战事也算是添砖加瓦,解决河陇后顾之忧,此责应当。 想通了这一节,赵正心情不由地大好。与郑西元、赵金玉分别之后,三人各回各家。 阿比头一次来长安,身边还跟了几个熟知路线地形的安西兵。赵正一并喊了,带着他们亲自去兵部衙门办了手续,而后与赫连云天一道,几人策马回了良淄。 自然是酒到肉到,安西兵没喝过白汤,自是不知厉害,不过三五回合,大口喝酒的数人便就倒翻在桌桉底下,不省人事。阿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似与一年前已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赵正问了一些安西的近况,阿比情绪激动,道如今那良田千里,沃野无边。龟兹城的城墙翻新加固,碎叶约茹第一军也吃上了自己人种出的粮食。此次安西军远征葱岭,一军在碎叶以防大食未曾参战,但移民新里抽调了两千民夫运送军资粮秣,沿途所见所闻,天竺军惨况不忍目睹。赵吉利威风凛凛,已颇具将帅之姿。 还有回鹘大军已经南移,宿卫军狼领阿史那药罗炎领军两万兵出大漠,汇集于阗,约茹遣使来谈,却被阿史那炎斩于旗下。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 赵正听着心里高兴,回头就请旨将赵吉利的“留用”名头去了,等打完了这一仗,他也该封侯了。 手里却不停下,连连敬酒。阿比酒量自然比不过赵正,再有三巡,连肉都来不及吃一口,便就醉酒,倒地昏睡而去。 嫦儿与月儿将人掺入客房歇息,赵正满面红光,意兴阑珊。来长安这半年,只今日最让人兴奋,酒精上头也不觉得昏昏沉沉,只是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于是当着初升的月亮赵正大吼一声。 “爽!” 他活动活动了筋骨,想到后院去找达念。但绕过屋墙未走几步,却见明亮的月光下,一人执剑,正自翩翩起舞。一人执箫,只是未奏。 正是王巧巧与高云婷。 二女名义上如今是良淄侯府上的乐伎,但实际上,赵正却将她们委托给了梁珅。梁珅灭了南诏暗桩总领,他就得有重建的觉悟。剑南不同于长安,它东临吐蕃上勇武军,南接令人头疼的南诏国。若是没有军情情报支撑,对于河陇来说,侧翼相当危险。 如今吐谷浑战事顺利,尚未露面的上勇武军却没人监视。徐王不靠谱,赵正也信不过。吐谷浑与吐蕃自有成熟的情报体系,是以梁珅眼下主要的重点应该在剑南。 只是梁珅听说赵正让她带着长安领的两个女人一块去剑南,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若徐王当真有嫌疑,那他此去剑南,一路上不说刀山火海,暗中汹涌自是有的,此行生死难料,自身难保,他要的是能打能拼的硬角色,阿大阿三自是要带走,但带着两个女人,却真不是时候! 赵正当然也知道这其中道理,但梁珅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走就没有消息,鬼知道他下一回出现又是什么时候。此时不将人交给他,说不定就得再等个三两年。赵正等得起,面前这二位佳人可等不起,等个三两年,那时再放她们走,赵正肯定会舍不得。 人啊,一旦有了些许联系,难免会熟悉,每日朝夕相对的,难免又会产生一些微妙的情感。到那时再催着她们去赴龙潭虎穴,那内心就可煎熬了! 不过好在梁珅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是并未说与赵正知道。他道,眼前最要紧的是剑南,等筹集人手,稳定了剑南局势后,他自还会回来长安。一来,给赵正和怀国公一个交代,二来到时,他也定有二女的去处。 赵正闻言便不再纠缠,权当替梁珅养着他的手下。不就两个弱女子么,还是养得起的。 “侯爷!”王巧巧眼尖,一眼便打量出阴影中暗搓搓的那个身影,于是开口唤了一声。赵正见被她人识破,便从阴暗中缓缓步了出来,“可是打扰到你二人了?” 高云婷停了下来,反手持剑,退与一旁,只是不说话,施礼时眼神也瞟向了别处。 “侯爷!” “没事没事,此处并无旁人,那多礼数浑身不自在。”赵正打着哈哈,想让氛围轻松一些,但他之前将二人得罪太深,此时想要缓解关系,却是白日做梦。王巧巧此女善于攻心,最得客人喜欢,那是她迎合妥帖,就算心里对赵正有怨气,但明面上却仍不失礼数,笑颜如花。脾气倔强的高云婷对赵正仍旧耿耿于怀,日常见面往往说无好话,面无好面。 见赵正浑身酒气,有些摇摇欲坠,王巧巧连忙上前,扶着赵正坐下,道:“侯爷今日怎喝如此多的白汤?这更深露重的,又何以一人行至我姐妹二人所住的后院?赫连将军呢?他不在么?” 赵正心道你这话听着怎么是在试探,等着机会想弄死我的感觉呢?他抬头,却见高云婷脸上神情冷澹,但手里却端着一杯茶,递了上来。 “侯爷喝水。” 语气冷得如腊月寒霜。 赵正接过杯子,打量了一番,倒是无甚异常,心中暗笑,自己是亏心事做多了,难免有些“总有刁民想害朕”的自作自受,于是一仰脖子,喝完了那杯凉茶,有水落肚,翻腾的胃里总算好了一些,他又不自禁地递过杯子去,“再来一杯。” …… 一连喝了数杯,赵正才感觉自己半飞出去的魂魄又被抓了回来。他坐定下来,叹了声气,一手拉着高云婷,一手拉着王巧巧,让她们坐在自己的身侧。 “我是个丘八,打仗杀人不眨眼的那种……我在铁门关外一场大水淹死上万人,在龟兹城外以敌寇贼匪的尸首春于夯土,筑成京观……旁人说我赵元良是个杀人如麻的老魔头,说我心如铁石,是个无情无义的烂丘八……” 他看着二人。 高云婷却冷笑一声,颔首施礼,“侯爷,你自谦了……” 正文 254、莫要委屈了自己 别说,郑西元的动作挺快。 赵正答应帮忙督粮,郑西元便马不停蹄地向兴庆帝请旨。这事原本兴庆帝老开心了,毕竟赵正这人他是越来越喜欢,救过自己的性命又不挟功邀赏,反而是给什么不要什么,清高地不行。可面谈时又言辞恳切,好听极了,不失真实,又考虑周全,比起那些每日八股只等大老顶包的朝臣们更令人欢喜。 可紧接着就感觉不对,林仲辞相后,尚书省只剩下个右仆射理事。而尚书省的右仆射,是渠国公王靖。赵正与渠国公之间的梁子满朝皆知,如今郑西元让赵正入门下都省,直面渠国公,这事他是个隐患呐。 郑西元道:“可户部、兵部、工部与河陇战事均有直接关系,尤其工部如今又由赵元良名义上都事。算起来,这原本就分属尚书省内事务,如今不过是给他一个名分,却也恰如其当。若是圣人觉得赵元良吃亏,不若便抬他一抬。这样,渠国公也不便在公事上与赵元良多出计较,两厢便平安无事了。” 兴庆帝沉吟了一会,道:“赵元良原本就是从二品勋职,四品武职事。尚书省台左右缺个左仆射,让他屈右也不是不行。只是赵元良尚缺治理省部经验,而且由武转文又不能突然给个高位,朝中议事这厮又常年告假,当真也是怪他自己扶不起……可给得太低也不行,尤其在此关头,难免让边军将士寒心,当真难办……” 郑西元见兴庆帝有些为难,跨出一步,低声道:“陛下,臣倒是觉得有个位置赵元良正合宜,还请圣人定夺……” 赵正在后院练箭,一箭射出,五十步外的靶子应声而倒。活动了一番筋骨,可总觉得昨夜宿醉之后,还是浑身不得劲。 “曲贡,备马,随我去河边,看有没有兔子打打牙祭!” 曲贡瞟了他一眼,“你眼下这步伐,别说打兔子,兔子在你面前你都看不真切。” “元良这身体软绵绵的,开六斗弓都嫌吃力,逞的什么能!”达念端着醋汤给他,赵正喝了一口,龇牙咧嘴地皱眉不已,“阿比呢?” 曲贡道:“去兵部领牌,今日就回安西。他起得早,走时侯爷睡在后院还未清醒。” 赵正瞄了一眼达念,见达念脸色如常,便壮着胆子道:“昨夜确实喝多了,睡在哪我都不记得了。” 达念笑笑,挺着肚子道:“元良说这些是做什么,松女又没说什么。王娘子与高娘子知道分寸,元良也不是拈花惹草的人。” “还是娘子知道我。”赵正贴上前去,亲了达念一口,达念躲避不便,脸色蓦地就红了。正尴尬间,却听前院月儿慌慌张张地跑了来,一边跑一边道:“主家,圣旨到了。” …… 赵正大概知道是郑西元当了真,为他去请了旨。曲贡告退回避,达念因身子有碍,也不宜听训领旨。于是便由嫦儿扶着去了高云婷与王巧巧的住处暂避。赵正一人到了前院,却见院外一行金吾卫,赵金玉身着朝服,手端一册竹简,竟是亲自传旨。 赵正一眼便看出这圣旨的不凡,这些年他也领过不少圣旨了,有抄在布绢上的,有抄在黄绢上的,有抄在羊皮纸上的。像这般镌刻在竹简上的,倒是第一回。 他看了一眼赵金玉,赵金玉呶了呶嘴,高声宣道:“制书下,上护军安西都护苍宣县侯赵正赵元良领职,其余无关无碍者回避!” 赵正将他领入正厅,赵金玉使了个眼色,“没人吧?” “没,都回避了!”赵正道。 赵金玉点点头,将门带了起来,道:“制书我就不念了,我这一路快马。快,元良,给口水喝!咱们长话短说。” 他将竹简交给赵正,赵正两手奉起,供于主桉上,随后端起一碗自己喝了一口的凉茶递了过去,赵金玉丝毫未有嫌弃,“咕冬咕冬”饮了个干净,抹了抹嘴道:“郑相让你入尚书去和渠国公面对面,此事元良是如何想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怎么想?”赵正道:“昨日若不是你给我使眼色,这份差事我都不会答应。” “怎地怪上我来了!”赵金玉道。 赵正便朝他眨眼睛,“你昨日便是如此向我使眼色!” “行行行了!”赵金玉憋着笑,“我哪有你这般夸张!不过就是觉得这机会难得,元良要不就试试看吧。” “还不是时候。”赵正缓缓摇头,问道:“这竹简上写的什么?” “你莫要冲撞了!”赵金玉认真道:“只有三品以上大员的册书,才用的是竹简!” “哦?”赵正笑了起来,“这么说,我这又升官了?” 赵金玉点头,“兵部尚书,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元良,你懂这其中分量吗?” 赵正倒吸一口凉气,这官名是一个比一个大啊。左恩庆之后,兵部一直缺个长官,以赵正收复安西的丰功伟业,身居兵部尚书,倒也实至名归。检校尚书左仆射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无非就是为了抬高他的身份,是平衡关系的散衔,没什么实际意义,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则是最实际的当朝宰辅。 大唐朝政为分权制,有宰辅数人。如尚书省左右两仆射,中书省左右两侍郎,以及门下高官官门下侍中,外加御史台御史大夫或是御史中丞。 除此之外,凡圣人赐予“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都在宰辅之列。就算跟中书门下没关系的尚书各部主官,只要带了这两个职衔的,都是圣人甘庭殿小圈子里的常客。 赵正揣摩圣人的用意。 怕不是郑西元没有说清楚,他只是帮忙督粮,怎么就闹了个这般大的乌龙。同平章事就算了,这么多宰辅,一人说一句,他就能打酱油。但兵部尚书这是个实职,跟郑西元交托的事务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若是一不小心接了这位置,良淄他还能住得下去? 这圣旨不能接! 赵正隐隐察觉这里边有猫腻,赵金玉道:“圣人是觉着元良既然已入尚书省,若无一个职事压着,便也无同平章事之名。元良的安西都护乃是外臣,而且这朝中还没有一个临时监造使能领宰辅之职的先例。若不卸了你的安西都护之名,比任兵部之实,圣人也没名义让元良位列宰执。这上面,圣人还是花了心思的。兵部你最熟稔,而且想来上手也应该更快些。” “不行不行!”赵正使劲摇头,险些就被他绕进去了。督个粮而已,有必要升这么大的官?平什么章什么事的,唬谁呢?老子哪有这个精神去平章事。说得好听,就不过只是领了兵部诸事倒也无妨,管些后勤乱七八糟的杂务也没什么。可站在圣人面前,这平章事还分军事片区民政片区不成?郑西元这老家伙打得一手好算盘,拉着他去尚书省对付渠国公,然后让他扛着平章事的名头去处置一些焦头烂额的腌臜事。 这明摆着是在找枪手! 不,他这是在架炮啊! 他一张圣旨是给了赵正两个席位,看似大方热情,实则用心极其险恶。眼下河陇打仗,其中军器、军资、将领调度,功过评述是不是归他赵元良?太平仓军粮调度,这明摆着也一定是要压在他身上的。 这一合计,是不是整个河陇战事的全部后勤工作,全部都交给了他赵元良!?这看上去不过区区两行百余字,但这涉及到的事务,罄竹难书。就拿一个简单的军械来说,光涉及到河陇几个州的军械监造事务,拨款、采买、库存清点、增补消耗、运输、前线统计反馈等等等等。这还不包括战伤战死抚恤、军功复核、战马粮秣等更加繁琐复杂的事情。若是再领了太平仓军粮调度…… 这还只是河陇一个方向。 不是赵正怕麻烦,也不是他不愿竭尽全力为河陇创造最好的作战条件。 而是将他突然摆上这个位置,让他不得不有所警惕。 左恩庆被南诏俘虏后,被罢免了兵部尚书,此事过去多久了? 赵正入长安又多久了? 赵正在安西不比左恩庆在南诏打仗打得好?两厢比较之下,一个刚好被罢了官,一个刚好入京等着授职。那时为何不让他居兵部尚书,而是给了个劳什子“检校兵部尚书”,说难听的,这和和稀泥有什么区别? 关键还被撤了。 赵正当时从凉州到长安来,多少人跟他说,要么是留在朝中执掌兵部,要么就回河陇接凉王宝座。彼时赵正觉得接凉王的位置不太靠谱,都准备全家迁移长安,安顿长安了。 可那时恰恰又传凉王要遭,要牺牲他赵正,结果他赵正既没回凉州接任节度使,又没正式接任兵部,如同夹心一般直到现在。 那时的赵正还都能理解,毕竟是为了大局着想。 可此时赵正却又不得不怀疑,这大局到底是自己看走眼了,还是他郑西元有问题。 其一,他在兵部匆忙上马,无论在职能上还是在根本上,对于河陇国战之时却打破兵部原本的政治生态,这其中的隐患就不用多提了。 人兵部各司其职,干得挺好,你这凭空空降一个兵部尚书过来,还是个青瓜蛋子,兵部的人要怎么想? 其二,让他入相阁平章事,却与尚书省检校左仆射,这摆明是给尚书右仆射眼睛里上眼药,人为扩大他与渠国公的个人恩怨。 其三,他赵正也算有些自知之明,他在朝中并无根基,所得恩宠不过来自圣人与凉王,就算私人关系好的赵金玉,也仍旧不过是郑西元的女婿。而他昨日都还在朝堂上嘲讽了整个文官集团……此时却让他突然接了一副如山重的担子,这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这日后他在朝堂的政治前景是何等的黑暗。 到那时,河陇这能打胜仗的伟岸身姿,怕是生生要被他在朝堂拖后腿拖到弹尽粮绝,兵败而归。 这圣旨能接? 郑西元不是在下大棋,就是在算计自己。 赵正冷笑一声,日防夜防,老六最难防。这郑西元郑相,怕是真没安什么好心。 他看着赵金玉,道:“这几个月,我与你并无甚亲密来往,连琳儿,我亦推拒不见。郑西元对你,不知戒心是否消除了不少?你在他那,又探的什么端倪?” “难说!”赵金玉摇头,啧了一声,说道:“郑相为人低调,平日里家风清俭。我每回去赴郑相家宴,吃的也都是些菘啊,汤啊,连肉食都少见。元良疑心他与剑南总领覆灭有关,可我尚未发现有此端倪。每每试探,他都毫不知情,我亦怕打草惊蛇,不敢明言,倒是当真难办。” “可若是他无嫌疑,就只剩下你赵金玉了!”赵正道:“安郡王的棋局,朝中知晓之人屈指可数。圣人一个,你一个,余下的,我等无从得知。但安郡王在河陇时,郑西元也在。以安郡王与郑西元的关系,以及他们二人与河陇的关系,郑西元知道剑南暗桩之事,其实并不奇怪,只是,苦无证据。” “元良……”赵金玉脸色收紧,严肃道:“若真是他与吐蕃人勾结,行刺与你,那这就顺理成章了!” “你指的是……” “让你赴任兵部。” 赵正不想多去揣测,他与赵金玉所言之事,眼下也全然暗中进行,若有朝一日真得蛛丝马迹,他才能有所定论。郑西元这身份,毕竟也不是能凭空污蔑的,可若一旦他是赵正猜测的幕后黑手,那赵正肯定不会放过他。 赵金玉道:“我还得回宫交差,你这我也不能久留。这圣旨你拒不拒,你考量清楚。日后我若是有甚发现,定差人报知于你!” “嗯!”赵正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赵金玉站起身来,想了想,走到赵正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毕竟亲兄弟,有些事我仍旧要提醒你。河陇战事虽然重要,但你才是我平凉的未来,元良,莫要委屈了自己……” 正文 255、越想越心凉 赵正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没有见人。 后日便是朝会,赵正仍旧在踌躇,这圣旨拒是不拒。 以他的直觉,这定是为他精心准备的一个大坑。从“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原则出发,这圣旨他当原样封存,递回中书,而后上书告罪,推拒不从。这么做,他能及时避险。 但是若果真拒了,一来圣人面上挂不住。他肯定不是那个挖坑之人,他若是想对付自己,根本不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六宗罪”时,就能一刀要了他的小命。二来这圣旨可不比当年凉王的招揽,容得他推三阻四,这是盖了三省大印的正式文书,拒旨便是抗旨,乃上纲上线的原则问题。三来,若是郑西元真要对付自己,一计不成还会有二计。第二计是什么,何时发作,以何种方式发作,赵正不得而知。 与其处处受他人掌握,被他人明里暗里算计。倒不如真豁出去了,郑西元料自己骑虎难下,那便就骑给他看。看看骑着老虎好办事,还是骑着老虎容易被老虎咬上一口。 左右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诸事明朗的前提下,见招拆招方为上策。 只不过,直到现在,他对郑西元这人仍旧有些措手不及。 他的背景,他的履历,以及他行事方式,这些也非常重要,赵正想补课,眼下就只有找高云婷和王巧巧。 虽然卢玄接手长安总领后,乱相频出。但兰桂苑的职能其实一直还是有条不紊的。兰桂苑的四大头牌背地里都是长安总领的流程,负责长安百官的情治资料归纳收集,对当朝大员的情况更是如数家珍。 王巧巧对郑西元有过特别关注,大概因为长安城的达官贵人没有一个像郑西元这般清俭。王巧巧见过郑西元一面,是在太子宴请几位丞相登台献技之时。她与赵正说,关于郑西元此人,长安总领的资料并不多。但她直观认为,这位相公应该不简单。 他那时并不是首辅,朝政仍由林仲把持。他一人粗衫纶巾,坐在角落。席间不闻不问,可也不是闷头喝酒。他眼神里藏着东西,打量人的时候总像是带着考量。他没有党羽,又像没有朋友。膝下没有子嗣,唯一的女儿嫁于安国公后,家中只有一位糟糠,还薨逝了。 像他这般的孤家寡人,看似无欲无求。可若是真正无欲无求之人,王巧巧也见过。以她对这类人的定义,应该是形似不羁,心中平坦。不苟于权贵,不屑于朝堂,更莫要说这等平常宫宴。但郑西元似乎很热衷,虽不多言语,却认真听,认真看。像似想融入,却又有些融入不得的感觉。 风月场上,似郑西元这般的人也很多。往往三五个郎君同来兰桂苑,就总有那么几个显得格格不入。要么没家世,要么手中没有钱。跟着蹭吃蹭喝,自然要低人一等。 但郑西元乃当朝宰辅,堂堂门下侍中,他自然不会低人一等。朝中想要巴结他的人,应该是数不胜数。就算是林相,对郑西元也是恭敬有加。就算是圣旨,他该驳回还是要驳回。似他这样位高权重者,在东宫宫宴上,却也依然低调。 王巧巧善于窥探人心,对人群中的异类便更加好奇。回兰桂苑后,她便翻找起关于郑西元的资料,却发现所载十分有限,且都为判事公孙大娘手写归纳的。 郑西元,兴于剑南。安郡王自剑南反攻陇右时,郑西元与太子追随左右。其家世不显,祖父不过剑南边军的一名小校,立有微末功勋。圣人龙潜之时,郑西元便是成都川王府中的家将,官职司曹,主粮册、功簿事宜。肃州一战,郑西元中箭战伤,而后离开河陇,赴任汉中县令,次年转任关中凤翔,处置各处转运伤兵。景中二十四年入长安,任万年县县令,二十六年任御史中丞,二十八年任礼部尚书,赴吐蕃和判。 新历一年接任门下。 “你等等!”王巧巧正说得兴起时,赵正忽然打断,“他在汉中呆过?哪年?” “让我想想……”王巧巧皱着眉头,两眼望灯,眨了眨眼睛,却觉得好像并没有什么可靠的资料。直到一旁坐着点茶的高云婷说了一句,“景中二十一年。” “景中十九年?是吗?”王巧巧也不敢肯定。高云婷点了点头,道:“安郡王与太子出川,是旧历十九年的事,肃州之战是在这两年后的事。既是在肃州受的伤,那大约就是景中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了。我那年七岁,正好与我阿娘自凉州青鸟逃难到了凤翔。阿娘病重,便是在景中二十二年死在了凤翔。那年,我瞧见了许多伤兵,大概就是郑西元赴任凤翔的时候。是以,他在汉中,就是景中二十一年。” 赵正默默地竖起了根大拇指,情报分析的奇才。 景中二十一年,呵!当真是那么地巧合。 景中二十一年,圣人出潼关,淮西军出阴山,与各道勤王军队在河东、河南、山南夹击狼牙叛军。在洛阳、汴梁合围叛军二十余万。当年黄河大涨,水漫军营。时任河南道行军总管的林仲率军追截叛军,却在大水中被叛军伏击。乱箭之中,有一个人身中数箭,战后被送回了关中。 这人那年十七岁。 景中二十三年,乱军平息,此人除役。因家中粮田被圈走,带着老娘和娘子靠与人打短工一直维持到了新历二年。随后跟随渭南移民一块去了凉州。 便就在大通河边,这人举起了手里的刀,砍向了赵正。 此人叫孙林,险些在平凉要了赵正小命的那个老兵。 那是赵正第一回遇刺,一身鲜血,险些吓坏了达念。 凉王也因此将整个移民营地夷为平地,将他们所有人全部迁去了吐谷浑。那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林仲。因为所有的证据都表明,这刺客与林仲脱不了关系。赵正虽然当时并不想多加猜忌,但内心也如吃了苍蝇一般,久久不能释怀。 可从王巧巧与高云婷的描述来看,这人在凤翔,至少也与郑西元有所交集。 而且郑西元还是景中和谈的重要人物,这些所有的巧合都摆在面前,就变得不那么巧合了。 郑西元当真有鬼? 赵正思前想后,认认真真地揣摩了一日,他从郑西元的动机、谋划和布局出发,设身处地地进行了一遍又一遍地推想。 这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在平凉刺杀自己,是想挑拨林仲或者太子与河陇的关系?那在长安遇刺,又是不是他做下的血债?目的是清除长安总领,铲除赵正这个河陇嫡系?剪除凉王羽翼?一石三鸟? 他自新历二年或许更早就在谋划这些事情,他想干什么? 直到朝会那日夜里,赵正都仍旧没有厘清郑西元真正的面目。他是以怎样的身份参与其中?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既然出自川蜀,那一定也与川蜀有些关联。 赵正想到这,一骨碌从榻上爬坐了起来。达念迷迷湖湖睁开眼睛,见赵正一脸可怖的兴奋。 “这事说不定怀国公知道!”他对达念道。 “元良说的是何事?”达念一时茫然,赵正却忽然抱着她的脑袋,“吧唧”亲了一口。 “什么时辰了?元良不再睡会?” 赵正摇头,“不睡了,我得去上朝!” 赵正一改往日疲懒的形象,一夜没睡还精神矍铄,起身便穿戴整齐,拉开门就喊人备马。眼看卯时还早,便就在赫连云天的护送下进城上班。 到得永春门下时,不过卯时四刻。赵正一下马车,便见身边有意无意已是围了一些人。 “赵相!” “赵相!” 赵正还不大适应这个称呼,认了一眼,这些人大多都是兵部衙门的。这几日他们也算勤快,坐着车跑几十里专程去了良淄,倒也不全是巴结,毕竟是顶头上司,就算是空降下来,也多少该有些表示。只不过赵正一视同仁,闭门谢客。此时主从在正式场合见面,却没有道理推拒,于是赵正大方地点头示意,推手还礼。 人来人往中,卢玄在远处给他使眼色。赵正客客气气地打发走了身边的同僚,迎步上前,卢玄小声道:“上护军这是要应召了?” 赵正笑着和身边路过的朝臣们打招呼,侧着脸,小声说:“还有更好的办法?” “可上护军不觉得此事蹊跷?” 赵正点头:“这其中没有蹊跷才是真见了鬼。但我想了三日,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愿闻其详。” “我若不接招,这戏他没办法接着演下去。左右不过是见招拆招,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了十五?”赵正正色看着卢玄,“先别说我了,剑南之事如何了?” “剑南我已让公孙大娘去了,只不过我们长安总领并不涉足剑南。公孙大娘的身份又异常敏感,是以路上须得小心谨慎,暂时还没消息传来。” “剑南我让旁人去接手,你不用再管了。” 卢玄一时愣住了,看向了赵正,“上护军这是何意?” 赵正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如今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摆在明面上。你若是有什么别的异动,迟早是个隐患。之前我让你经办,是我没想到郑西元突然出手。此一时彼一时,他眼下嫌疑最大,而你在他那,应也早已不是秘密。为策万全,你得离开长安。不仅是你,还有兰桂苑的所有人,都必须马上走。” “走?走去哪?”卢玄吃了一惊,“下官自小在长安长大,出了长安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况且,人脉关系也尽在此处,让我去了别处,我与废人又有何不同?” “稍安勿躁!”赵正压了压手掌,与他肩并肩过了永春门。赵正看了看朝班在恭礼门前排成的长队,回头见身后已无他人,便道:“我既挑了这个担子,便就要为你等的安危着想。郑西元这人藏得太深,他不是最好,但他若果真是我想的那位,恐怕到时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上护军今日一口一句郑西元,莫不是已有真凭实据了?”卢玄也觉得奇怪,今日的赵正看上去比之往常更加地敏感,仿佛随时可能有一支暗箭,会要了他的小命,说起话来神神叨叨,眼神也是飘忽不定。 赵正压着嗓子,道:“怀国公如今在何处?” “已准备返回剑南了,自从见过了圣人之后,貌似也有些心灰意冷。”卢玄道:“上护军可是当真要接剑南总领?” “接不接都还得仰仗他。”赵正实话实说:“我如今是脑袋上养虱子,顾不上脸。长安总领取缔后,剑南如今也是盲人摸象。不过这些之妙也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 卢玄只好点头附和:“那便依你就是!” 今日的待漏院里气氛与往日略有不同,大概是因为赵正的身份更迭,使得朝官们看向他时,眼神里多了一些复杂的表情。 上回朝会被赵正怼得没处躲的那礼部方司管倒是一改清高的神色,老老实实地向赵正行礼。赵正也不是揪着人不放,得理不饶人的主,两厢笑笑,便就此过去。 上朝时,赵正习惯性地立在太子身后。太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呶了呶嘴,“元良你是记性不太好啊,前几日不才入了相阁么?虽是掌了兵部,可你的位置也该在郑相那边才对啊!” “是是是!”赵正讪讪一笑,左移了一步,站在了赵金玉的右侧。 郑西元回过头来,眼神里很玩味。 他朝赵正微微笑笑,“元良,他们都说你府上门难进,我还以为你想拒了这圣旨呢!” “那怎么敢!”赵正打了个哈哈,道:“抗旨是要掉脑袋的!不过这话说起来,还得亏郑相引荐提拔。区区一介武夫,这才有机会与郑相并肩立于这朝堂之上。” “哼哼哼……”郑西元干笑了两声,叹气道:“若是元良早些时日想通了该多好?不过今日也不晚,往后诸多事体,若是有何让元良难做的,还望元良多担待担待!” 赵正也笑出了声来,心道你就可劲招呼吧,使绊子这事,谁比谁在行,走着瞧吧! 嘴里却说:“郑相言重了,晚辈后来,其中生疏还望郑相多多指教!” 郑西元拱了拱手,“彼此彼此!” ……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离珠的大唐里正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255、越想越心凉免费阅读. 正文 256、杀鸡儆猴给谁看? 尽管入了相阁,但赵正仍旧如往常一般,往朝堂上一坐,一言不发。 今日朝中议事,原本也尽围绕河陇战事而来,其中夹杂一些杂务,均不足挂齿。 兵部报说吐谷浑前线战势趋向平稳,唐军锋锐阻于当拉山下,沿山布寨四十七座、八十余里。近来当拉山偶有山洪,魏王立足求稳,未多有进攻。反观蕃军在当拉山一线,已逐渐形成气候,几十万人沿山一字排开,针锋相对。 另报河陇军粮调度日前稍有频繁,已超日常用度。唐军在吐谷浑抢征当季麦收,共计二十六万石,其中有八万石左右,征的是大唐屯田军的。 河陇各州余粮报约一百二十余万石,凉州都督府今夏新征税粮四十余万石,另有加购,购得三十余万石,此多项累加,共计越二百三十万石。起算二十三万大军,人均愈千斤。 凉州马场、吐谷浑草原、各州牧草越存马秣超百万石。今年民税交缴,多以菽、马草等马秣充粮达两成,是以十分充足。 淮西道、山南道、山东道粮草起运已陆续执行,前日便有山南越七万石粮秣经关中运往大散关。若战事延至明岁,后续粮秣,理当是锦上添花。 兴庆帝闻言十分高兴,视线几次看向了赵正。 “朕曾闻凉州都督府报说,若迁移民,屯军户,凉州兵马吃粮不靠朝廷一分一文。当初朕亦不敢相信,此时报文在手,朕心甚慰啊!赵元良,你当记首功啊!” 赵正不动声色,“臣不敢居功。臣当日起草太平仓时,乃因当时粮贱。粮贱则伤农,是以初衷也只不过是为了平抑粮价而已。至于河陇征战之粮,实乃河陇百姓操持数年所获,才有今日之盛况。加之户部众僚相帮、各道驰援,众志陈诚,是以才没了河陇的后顾之忧。” “赵相倒是谦虚啊。”兴庆帝笑笑,转而道:“不过军粮之事,原本由户部统管。今日元良领左司入相,当以兵部、户部、工部为一体,坐府办公,可莫再因事告假了。” 赵正点头推礼:“臣,定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郑西元出列,道:“赵相可得记得今日在朝堂所言,今时不同往日,赵相肩上可是挑着半个大唐啊!” 两人对视而笑,赵正恭敬道:“郑相言重了。朝中私下均言,圣人是半个大唐,郑相是另半个大唐。我赵元良,只不过居有微末之功,承蒙圣人亲垂,郑相抬爱,才有今日朝堂之形势。不过区区萤火,岂能与郑相争辉!” 赵正在圣人面前将与銮驾相提并论,这话多少有些口无遮拦。全然没给把自己亲自抬入相阁的郑西元留余地。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赵金玉拉了拉赵正的袖子,示意不要太放肆了。郑西元的脸色也变了变,只是没有当场发作。 倒是一直站在郑西元右边的渠国公,回头瞟了一眼赵正,脸上透着一些不屑,“赵相这人长得漂亮,说话却不如长得好看。” “是吗?”赵正满脸疑惑,道:“不知王相说的是哪一句话不漂亮?郑相乃当朝肱骨,执掌三省。便是连圣人旨意也能随意封驳,可不是担着半个大唐么?” “且莫要胡言乱语!门下省封驳圣意,那是依律依章办事,哪有赵相说的这般随意?”郑西元辩解道:“更何况,圣人的旨意,又岂能轻易封驳的?” “是这样啊?!”赵正双手持着朝板,一边思考一边踱步出列,转身面向郑西元与王靖,眨了眨眼睛,问道:“既是依律依章办事,那去岁左恩庆领兵攻打南诏,门下省何在?太子代圣人发旨,门下省又是如何审读的?” 朝堂上宰执吵架,对圣人来说,其实还多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的。因为这代表着宰执们不是坑壑一气,圣人高高在上,只须冷眼旁观,便能在其中找到平衡点。这对官场对圣人来说,是好事。怕就怕这些制令执令之人蛇鼠一窝,朝堂只有一个声音,那便就是党派坐大,尾大不掉的征兆。 特别像赵正这般的宰执,出身军旅,年轻气盛。在朝臣面前说话直来直去,该骂就骂,该说就说,看似秉性直爽,往往也能一针见血。三两句话就能怼得号称坐怀不乱的郑西元脸色连变,属实有趣。 把赵正拉到自己面前当陪练,也不知后不后悔,这等搬石头砸脚的事,郑西元是干得不亦说乎啊! 只不过赵正提起的这茬事,又让人忽然就想起了去年朝堂上的腌臜。去岁趁圣人去东都养病。林仲、左恩庆等人贪功急进,诓骗怂恿监国太子,发兵南诏,致使左右领军卫覆没。这对于刚刚缓过一口气的大唐来说,虽不是灭顶之灾,也绝对是大伤西南元气。现如今出现在吐蕃的南诏兵,也就是去岁埋下的祸根。 这事虽然最后以林仲辞相、左恩庆罢官收尾,但归根溯源,从法理而言,门下省难辞其咎。可郑西元当时与林仲在朝堂上争得口吐鲜血,倒地昏厥,随后回家养病,是以才不问朝政。 从情感上来说,这又不能全怪。 谁也不知道赵正当着圣人与百官的面,重提旧事是想做甚。但既然说出来了,这事就成了事。 领军卫自是逃不脱干系,但门下省失职,也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郑西元见赵正当堂逼问,便是再好的脾气也遭不住了。这事明明与安郡王有关联,是安郡王要打压太子党一脉,是以才将计就计。但安郡王的谋划,又怎能拿到朝堂上来摆在明面上来说,就算赵正当时在安西,不知其中内情,但有什么疑问,不能私下里说? 郑西元直直地看向了赵正,“赵相此话何意?” 赵正耸了耸眉毛,“郑相千万莫要恼怒,我只是有些疑问罢了。诚如流传那般,郑相与林公当朝争执不下,气得昏厥。这门下没了长官,自然也无法在圣旨上签字,这与郑相又有何关系?” “那是自然!”渠国公应声道:“郑相都倒了,谁敢来签那个字!” 郑西元见赵正语气缓和,脸上神色稍有好转。 却不料赵正转身,面对圣人,高声道:“圣人明鉴!门下一省,乃朝堂法度、制令之铁闸!负有审夺、封驳职权。圣旨不经门下便是非法违例。不过为何郑相倒了之后,这门下就不运转了呢?为何郑相倒下之后,这圣旨就能出京了呢?是以,臣之言也确实未曾言重,圣人乃大唐半壁江山,那郑相便就是另一半。” 摊了摊手,转身面向众臣:“这不没了郑相,朝堂就运转不来嘛……” “好你个赵元良!”郑西元险些一口老血喷出,等了半天,弯弯绕绕了这许多说辞,是在这里等着呢! “行了!莫要再呈口舌之快!”兴庆帝面有不善,断然喝止,“你赵元良一张巧舌如簧,入相阁第一日便就要杀鸡儆猴不成?可你这是将郑相当成了鸡?将百官当成了猴?那我这朝堂上,岂不是终日与禽兽为伍?也忒荒谬了!此事早有定论,你就莫要再议了!” “臣知错了。”赵正笑了笑,拱了拱手,退回了朝列。 赵金玉一双佩服的眼神直射在了赵正的脸上,心中暗道:赵元良啊赵元良,你这在左司立威立得也忒大胆了些,竟是拿当朝首辅逗乐! 前次朝会,赵正几乎将满朝文官都骂了个遍。而今日,又将这满朝文官之首又拎起来痛骂了一顿。旁人不过是看了一顿热闹,但对赵正了解的赵金玉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心血来潮,而是有意为之。嘴上说的都是恭维的话,这所有的句子单独拎出来,诸如“大唐半边天”之类的,怕不是让旁人以为赵元良是郑西元的一条舔狗。但这些句子组合起来,当着满朝文武与圣人的面说出来,那就变成了另一番味道。 连郑西元都敢讥讽,这朝堂上,除了圣人,还有谁是赵元良所忌惮的? 把郑西元打扮打扮,装成了一个靶子,然后一通疯狂的火力输出。其目的,不就是左司那帮文臣武将么! 从今日起,左司有我。 什么?郑西元?你让来与我说理,你看我骂不骂就完了。 只是这法子太过妖异,若不是针锋相对的政敌,凡人轻易用不出来。 赵金玉揣摩着赵正的用意,这货是上班第一日就要与首辅摊牌交恶了?这……这也太玄幻了。 但赵金玉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散朝时,便就抢先退朝而出。跟在郑西元身边帮忙提靴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赵正故意走到了最后,换鞋时,太子还在一旁阴阳怪气。 “赵元良,你这是要起飞啊!入相第一日,便就拿着本宫出来挡驾。这郑西元,原本还指望提拔你来对付渠国公,这下好了,鸡飞蛋打,凭空给自己树一劲敌!” 说着,便哈哈笑了起来。 赵正探了探头,郑西元已经走远,于是回头道:“太子这是错怪了。元良一共也未上过几次朝。原本还想巴结郑相来着,就是不知哪句话说错了,犯了朝堂忌讳。太子这一说,臣心里就更加忐忑了!” “你演,你就接着演!”太子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我原本还以为你二人今日要相互呼应,却不料竟是上演了这一出好戏。” 靠近前来,低声道:“郑老儿不是凉王府的人么?” “魏王!”赵正穿好了鞋,将太子的靴子递了过来,道:“魏王府!” “别打岔!”太子坐在门槛上,道:“老二这部曲,如今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难不成已是壮大到开始党争了不成?” “太子说笑了,哪有什么党争。”赵正打着哈哈,道:“朝堂议事,当然说的是朝政事体。与魏王何干呢太子?” “这么说,你这是秉公执政了?”太子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赵正抬头看了看天,啧了一声,说:“殿下,天还早,有的是时间看,不急一时!” 赵正等着太子穿好了鞋,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陛阶上。太子问:“今日郑西元提交了一份军制表,你可知道?” 赵正点头,“略有耳闻。” “那元良是如何看的?” “表还未曾看过,就是不知邸报会如何写。” 赵正倒没说谎。 今日在待漏院时,兵部曾有人说起过郑西元提交的军制变革,想废除府兵制。与前几月想的对付武官集团来说,这废除府兵制才让赵正警惕不已。 府兵制是大唐军制的根本,尤其对于河陇来说,府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河陇执行的是耕战制,府兵平时为农,战时为兵。虽然它有它的不足,比如各州团练守捉的水平良莠不齐,府军的战斗力也跟着良莠不齐。其次府军出征,家中粮田无丁壮操持,所导致粮产下降、土地圈并的弊端更易显现。但作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它存在既有它存在的道理。府兵制能快速集结有效兵力,能随时投入战斗。虽然战斗力低下,可它能为战争提供源源不断的兵源。 而河陇,是以新军、卫军为主力,府军为辅力,虽不是单纯的府兵制。但若是只让四万主力去打吐蕃,那不等同于唱空城计?真当大唐铁军不过万,过万不能敌?还不得靠人去堆,谁当炮灰,谁当英雄,总该各司其职才是。 而郑西元在这节骨眼上抛出一个军制改革,用意为何?不用心想都知道,大概是为拆台来的。 只不过还未见到这奏表是怎么写的,也不知郑西元又是怎样具体打算的。但赵正隐隐觉得,这事可能不太好管,是以还须静待。或许等下次朝议,或许等圣人召见。 但无论如何,赵正都必须做好两手打算。若是对河陇、对自己有利,那便同意。但若是对河陇、对自己不利,就要想方设法地阻止。 这是原则。 并不是因为魏王殿下,而是为了照顾前线战事。谁也不知道这老狐狸在卖什么药,须得小心应对。尤其今日赵正已摆明了立场,不怕在朝堂树敌,也不怕自己担上一个“过河拆桥”的罪名。既是知道郑西元没安好心,那就明牌应对,见招拆招而已。 为您提供大神离珠的大唐里正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256、杀鸡儆猴给谁看?免费阅读. 正文 257、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赵正自打来了长安城,进宫城走的路线是永春门、恭礼门、延明门。还从来没有从太极殿正门出去过。 太极殿的正门是承天门,左右广运门、永乐门。此二门进出,乃朝官上班之场所,称为南外宫城,亦为南衙。朝臣日常坐班、处置公务便在此处,散朝后也各回各位,各司其职。此处是大唐朝廷衙门,所谓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一台九寺五监,甚至包含南衙十六卫总衙,实乃大唐帝国全国军政中心。 只不过区别于中书省与门下省在内皇城,南衙只有宫外办公点不一样,尚书省整个运转,包含尚书省本部衙门也叫都省,皆于此处。 太子回了东宫,赵正便一人穿过承天门大街。眼前一片屋宇俨然,不似坊间酒幡招牌林立。街面清整,监门卫军士左右巡哨。路口有牌,各省各司各有所指。赵正循着路牌,想直接去兵部,却见前边路口似是有人,正往这处看来。 “赵相!” 赵正见那人身穿绿色官袍,大约是哪个司的流程,便道:“正好,此处衙司遍布,我一时不知兵部何在,烦劳这位郎官引路则个。“ “不敢!”那官员道:“某姓郭名霍,草字成达。乃都省左司员外郎,奉渠国公王相之令,特与此处等候赵相。” “那敢情好!”赵正点点头,渠国公这是怕自己迷路,是以专门派了个员外郎在这等着,倒也讲道义。只是这叫郭霍的却并不带赵正去兵部,而是直接带往了都省。 赵正见那高门匾额上三个苍劲大字“尚书省”,一时有些茫然,“怎地兵部在省内?” 郭霍道:“赵相说笑了。兵部衙门在长安城内便几十处,城外还有军资、军训、监造场地。赵相领兵部衔,又奉圣意监管左司。坐班之处,当然是在省部。” 赵正“啧”了一声,倒像是真的。前些日子带着阿比去办手续,走的是宫城外的兵部司。而兴庆宫宫墙外,还有军马监,往北再有三十里,还有三个监造场,这些都是兵部衙门。若说兵部有多少衙门,光着南衙就有十几个,还不包括十六卫的各卫总衙。当真没必要再开一个兵部总衙,直接将办公桌放在都省最方便。 “赵相,请!”郭霍站在尚书省的台阶上伸了伸手,赵正看了一眼头顶那块门匾,心里跟做梦似的,六年,从一个里正到左司丞相,这升官速度怕是旷古烁今。之前他接旨时,远远没有想过,当他站在尚书省这牌匾下时,看见都省内穿梭忙碌,满是红红绿绿的官袍时,当他们叉手作礼,尊号一声“相公”时,他内心竟隐隐有了一些激动。 他当年发誓,他不要再做他人的棋子,一定要站在大唐权力的中心。但当这天真的来临,他却觉得,这衙门,这相位也不过如此。 “赵相!” 卢玄正带人清扫屋院,见郭霍带着赵正入了内,便带着大家一同前来问好,赵正看了一眼,都是工部的几个熟人。卢玄端着一块竖匾,赵正上前看了一眼。 “左司,兵部尚书。” 卢玄点头,赵正回头看了一眼,“挂哪啊?” “就挂门墙边。”卢玄答道:“好认。” 赵正见这院子似是久未有人呆过,心中起疑,“怎么在都省还会认错门吗?” 卢玄笑笑,说:“赵相可知此院曾是何人坐班之处?” “林仲?” 于是所有人都纷纷点头,一个陌生面孔竖着拇指接口笑道:“赵相好眼力,此院原本别致,只是林仲辞相后便空置了,一些物事林公要么带走了,要么缴库了。所剩不多,但桌椅还有一副,简榻仍有一张。若是赵相还有何别的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下官们齐心协力,去办就是,左右都部偌大一个衙门,该有的都有。” “这是兵部司张宏张军训。”卢玄见赵正不认识此人,便介绍道,“还有,户部几个郎官也在。一会等停当了,再教他们自报家门。” “有劳了!”赵正见众人满头大汗,于是答谢道。众郎官纷纷推辞,见打扫地差不多了,便一一告退,鱼贯出了院子。 郭霍领着赵正到了屋中,却见屋内陈设也极其简陋,进门一张桌桉,一支烛台,背后一面屏风,两个门,一个门进去,是书库,一个门进去,是一张卧榻,简单地乏善可陈。 角落里堆着几个蒲团,看样子是刚被卢玄他们收拾起来的,赵正拎起一只,只见上边打着几个补丁,当真寒酸。 郭霍道:“这是林公留下的。” “他倒是简朴。”赵正皱了皱眉,从袖袍中拿出上朝前进城买的蒸饼子,撕了一块丢进了嘴里。见一旁还有人,便举着那饼子道:“员外郎要不要吃点?” “不了,赵相自便则个!”郭霍便笑笑,赵正回头,“郭郎君这笑,可是有何旁的意思?” “赵相敏锐,某只是想起了从前林相在时,都省从未管过午食。只有一回,林相不知从何处带了十几张胡饼,教某分了,与各司郎官充饥,但也就只有那一回。” “林公入朝之前是带兵之人,带兵之人总是比不上你们文人心细。我在安西时,召集各部将左议事,也从不管饭。他们若是肚饥,也自会去找我的伙夫要肉煮了吃,谁咋咋呼呼跑到都护府上要饭,我也定不高兴。”赵正一屁股坐在了榻上,一边吃饼一边道:“方才是谁说的,偌大一个衙门,该有的总该是有的……” “回相公,是张宏,张军训。” …… 郑西元今日被赵正怼了个正着,老大不高兴。回居德坊家中时,又踩了一脚马粪,当即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当即便脱了鞋子丢出了墙外,一脚深一脚浅地进了家门,恰好见家中老奴领着一群新仆正训着,见家主归来,连忙招呼大家问好。 “好个屁。”郑西元摇摇头,道:“门外都成粪池了,老刘你看不见?” “相公莫要气恼,今早相公上朝之后,奴已差人打扫过了。许是哪家畜生不受教诲,随地拉野,脏了相公的足履。奴这便带人去打理。”那老奴便慌慌张张应了一声,连忙叫上几个仆人,带着畚箕、扫帚出门而去。 “慢着!”郑西元忽然喝了一声,那老奴便停下了脚步,几个仆人回过头来,郑西元打量着他们,问道:“这几个怎如此面生?” 叫老刘的老奴躬着背,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家主,这几个是庄上来的。今年夏忙时,人手不足。马庄头便招了些散户,这几个平日里勤快,肯吃苦。家主前几日不是说要修缮后院的书房么?奴便自作主张,要了他们来,帮帮忙。” “唔!”郑西元嗯了一声,眨了眨眼睛,“价钱怎么说?” “能替相公修葺屋子,乃仆们的福气。”便有个看上去老实的农户道:“也就耗几日时辰,不碍事的,要钱就折煞了!” “那不行。”郑西元道:“某又不是要贪这几文钱的便宜,该算多少算多少。老刘,你来一下。” 他招了招手,老奴便颠颠儿地跑了过来。郑西元将他拉到屋子里,道:“这几人马庄头那给的多少价钱?” “夏收时,人手不足,当时给的是十文一日。” 郑西元想了想,说:“修屋子不比收粮食,要的是心细。当然,手脚也要干净。这样,你给他们一日十五文,日里吃食都送去。只是你记着,别让他们到我屋子里来伺候。虽说家中并无甚贵重物品,但你也知道某,不喜生人靠近。” “奴省得,奴便就照着办。”老奴笑笑,郑西元挥了挥手,“去吧,门口那马粪,着实让人心里不快!打扫完了便差人去查查,是谁家的骡子,如此不懂规矩。” 主仆间交代了几句,郑西元便将他打发,自己闭门静思起来。 今日赵正如此反常,其中必有蹊跷。 郑西元反思了这一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试问当中可曾有过纰漏。他对着桌上的文牍苦思冥想,总觉着是被人揭开了老底,是以才会如此失态,跟一个仆人见长见短。 为了巩固与安郡王的关系,他甚至不惜将唯一的掌上明珠嫁给那赵金玉。安郡王对他深信不疑,可为何赵元良却屡次咄咄相逼?这其中的关键在何处? 养鹰的人被鹰啄瞎了眼睛,郑西元是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在朝堂上,圣人的脸色显然已是有些不悦了,赵正这明里暗里,尽捅他的痛处。说什么大唐半边天,如今想来,当真是难堪至极。当初两次都没有弄死他,真是悔不当初。这人命也忒好,在平凉时未能得手,那是不占天时地利人和,尚有情可原。可在怀远坊如此凶险之地,他居然也能侥幸逃脱,当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他赵元良是个什么货色?区区一介泥腿子,一些微末军功便能入相阁?他何德何能?他如此嚣张,不过仗着魏王撑腰,圣人垂爱。他朝中无根基,手中无兵权。要捏死他,不过翻手之间的事罢了。 只不过这事不能太过直接,原本想明捧暗杀,将他架在尚书省的高位上,让他犯错,让河陇受累。想来到时圣人再想袒护也不能服众,在朝堂上待不下去,他赵元良还不是一条死蛇? 也偏偏是他张狂,得罪了一帮朝臣。倒也省了不少事情,要寻他的晦气,只需耐心静待,就不信他刀枪不入。他不是帮着河陇么,那便就先从河陇开始。 郑西元想到这,便铺开一卷羊皮纸,自茶碗中倒出一杯清水,仔细地研磨墨水,取一支毫笔,想了想,便在那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一行字。 “论募兵制的长短。” …… 正自文思泉涌,笔墨翻飞之际,忽听门房来报,说兵部左侍郎王宣求见。 “让他进来。”郑西元停下了笔墨,草草收拾了一番,让人将王宣领了进来,二人关上门窗,郑西元给王宣亲自倒上了一杯茶水。 那王宣五十来岁,一脸枯藁。因天热赶路,此时满头津湿,浑身臭汗。顾不上感谢,便端着茶碗一饮而尽,末了,抹了抹唇角,笑了一笑,“郑相的茶水,可口的很。” “少说废话了。”郑西元道,“兵部如今如何?那赵元良不见兵部之人,可曾说了些甚?” “他还能说些甚?”王宣道:“今日兵部各司能告假的都告假了,能出外公干的都出衙了。赵元良一个兵部尚书,第一日坐班,身旁都是工部、户部的人。户部司那一摞堆叠的公文、桉牍……” 王宣伸手比划,啧啧出声,“一股脑地全塞给了他。那赵元良果然少不经事,竟是全部拒了,全推给了王靖王相公。气得王相公大发雷霆,说堂堂左司,竟是推拒左司公事,成何体统,明日定要上参,奏他个尸位素餐。” “这二位!”郑西元吃味地微笑,“当真是不太对付。” “谁说不是呢!”王宣道:“前几个月,不就为了几个散户,闹到圣驾那去了!听说圣人还说了王相公,说他小气。” “他赵元良未必能讨好。”郑西元道:“后来不是听说都快出宫城了,又被圣人喊回去了么?大概是王相在,圣人不好明着说。他这吃相,迟早将满朝文武都得罪个精光。不过你们兵部也是,今日赵元良履新第一日,你等便如此怠慢,真不怕他日后找你们麻烦?” 王宣叹气,道:“这事原本说来就让人气馁。工部王尚书病辞后,工部、户部皆无尚书。兵部自左恩庆罢官后,原本就各司其职,兢兢业业,犯不上再来个尚书约制。他赵元良受皇恩浩荡,原本我等也无话可说,但几个司管,心底大概也是不服气的。尤其还领了左司,更是让王相公颜面扫地。加上今日他朝堂上口无遮拦,对郑相你尚且这般,何不让人心中生厌?私底下,我等也为郑相不值,太不是东西了!” 郑西元好整以暇,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 这话意思他听出来了,王宣这老混蛋,是心中不服赵元良,却又要把自己拉出来当挡箭牌。指望让他出头,既报了今日朝堂之辱,又能为兵部出一口恶气。 郑西元轻笑一声,这种当枪手的活,岂是他能做的? “哎!”他叹了一口气,放下茶碗,揣着手看着屋梁,道:“我又算个什么东西?赵元良是魏王嫡系,又曾救了圣人的性命。莫说他说我两句,就是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又能如何?我劝你兵部,莫要再自掘坟墓,这班,该坐便老老实实去坐。这门,你们该进还当恭恭敬敬地进,莫要想七想八,更莫要扯着我郑西元的名讳,胡乱攀扯,胡乱作为……” 正文 258、有来无回 赵正的手里拿着一份清单,长长的一串人名和官名,眼花缭乱。 这些都是兵部的郎官名单,大到兵部侍郎,小到司部主事,从三品到七品,两百多个。有些人去过良淄拜访过他,这些人今日都在。那些没露面的,告假的,倒是都有他们的理由。 “家中老母病了。” “贱内生产需要调理。” “老家来了个族亲,带他到长安逛逛。” 赵正一条一条审阅下去,居然发现个与他志同道合的人。 “昨夜喝酒喝大了,今日身体略感不适,朝会已向郑公告假,库部事宜已交替他人打理。” 赵正直往落款看去,原来是库部司的主事。 他今日第一日坐班,兵部四司七人告假,三人外出公干。 “成达,兵部主官共有多少人?” 郭霍坐在赵正身旁的桉边,恭敬答道:“回赵相,兵部四司,共有侍郎二人,左侍郎王宣,右侍郎李兆。兵部司郎中二人员外郎六人,库部司郎中二人,员外郎四人;职方司郎中二人,员外郎二人,驾部郎中二人员外郎四人。计二十六人。” 好家伙。 赵正翻着手里的纸张,二十六人便有十人不再,这是半个兵部都空了。要说这些人不是商量好的,怕是没人相信。 左侍郎王宣,右侍郎李兆。这二位倒是露了个面,拱手问了声好,坐了一会便就走了。这二人年纪稍大,见到赵正这个二十来岁的尚书,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但赵正知道,兵部今日为他布下的这空城计,八成就是二人授意的。 其实大可不必,赵正根本就没打算插手兵部的事务。他理解兵部众人的心情,像他这般资历浅的外臣空降部省,在没有人脉基础的情况下,受排挤被架空是很正常的。 但是这下马威,让赵正十分感兴趣,连样子都不做了,这面子他还能给? 赵正冷笑一声,初一十五而已,有的是法子整治他们。 “成达。”赵正唤了一声。 郭霍抬头看了过来,“赵相有何吩咐?” “后日中秋,往年中秋兵部是怎样过的?” 郭霍道:“回相公,中秋节当日照例休沐。往年中秋太极宫外设宴,邀请的是五品以上朝官。圣人也会赏赐一些糕点、财帛。各部司约有赏钱,多时每人两贯,少时也有一贯。去岁中秋时,左尚书出征在外,王侍郎按惯例还给每位郎官发了两盒月饼。” “户部与工部呢?” “大同小异。”郭霍道:“尚书省各部均有专款拨发,是以无甚大的区别。今年犒赏款子已拨付,由王相主理。” 赵正若有所思,月饼啥的不计较,犒赏的铜钱倒是挺多。 部司七品官各项补贴加一块,月俸不过两贯。往上虽有递增,但若无勋爵在身,往往也不过就是三五贯而已。只侍郎、司管多一些,也不过七八上十贯。一个节日发两贯钱,太多了。 “成达,户部、工部的我不管,由王相摆布便是。兵部的钱,便由我兵部主理。一会便拿了条子,去领来。” “这个……”郭霍脸上逐渐露出了笑意,“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赵正一边收拾着手里的名册,一边道:“若是怕王相怪罪,那便我亲自去。” “还是某去吧。”郭霍站起身,赵正便随手写了张便条,盖了印,交予了他。 郭霍拿着条子出门,唤了几个主事,又去兵部叫了坐班的几个郎官准备车马。自己坐着车便去了平康坊王靖府上。赵正将户部的一摞遗务一股脑地又退了回来,这相公今日想当甩手掌柜却不料赵正不买账,一时生气,便早早地回府歇了。 郭霍在门外等了直有半个时辰,门房才让他进去。听说赵元良要提兵部犒赏银钱,渠国公一脸见鬼的表情,大骂赵元良这粗坯还知不知道部省规矩?检校左侍郎,他便就能骑在自己头上拉屎不成? 郭霍便恭恭敬敬站那让他骂,骂完才问:“那这事,王相如何说?” 渠国公仰天长叹,眨了眨眼睛,挥了挥手,“随他去吧,便就让他折腾,看他能折腾出个甚玩意,便条呢?” 郭霍递上便条,渠国公便在赵正的名下签认盖印,道:“此条形同公文,记得存档!” “唯!”郭霍接了条子,小心地揣好。出府坐了马车,便又领着人去省库领钱。按赵正的吩咐,一车钱没卸,贴了封条,只教人看着。 众人不知赵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几百贯钱而已,犯不上这般兴师动众的。赵正笑吟吟地出来,“今日不办公了,天气不错,谁同我出去转转?” 众郎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些人哪里不知道如今兵部是个什么状况。两位侍郎与赵相不对付,摆明了是要给他上眼药的。今日他们没能告假,要么是混不进圈子没有接到通知的,要么是为人小心谨慎不愿站队的。虽然赵正是尚书,但站了尚书的队,便是对两位侍郎公开宣战了。 形势不太明朗,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于是纷纷摇头,道:“赵相今日辛苦了,可我等手里还有事要办。” 一片附和声响起。 赵正“啧”了一声,“张宏张军训!” “某在!”张宏站了出来,道:“某倒是愿意陪赵相走走,只是不知赵相想去何处?” “随意走动走动。”赵正不置可否,丢下众人,背手转身离开。郭霍与张宏二人紧赶了几步,追了上去。 出了南衙,便见赫连云天领着众护卫已在等候,赵正回头问二人:“会骑马吧?” 二人点头,郭霍道:“只是不敢纵马。” “无妨,跟着我,总是要学会的!”赵正笑了笑,让赫连云天匀出两匹军马给二人,众人上马出城,望北边而去。 长安城东北是在建的兴庆宫,时值秋月,地基已然夯实,各处木架、铸台也趋于完工。大块的条石自山间取来,以蓄车、水泊运来。等十一月停工之前,大概的城郭雏形将勾勒而出。明年开春,便是宫墙、宫宇建造,这过程还要耗时大约两年,最后地面打理、宫门安装完毕,选一黄道吉日,迁宫致喜,便就大功告成。 赵正几乎没来过工地,此处地势比之长安城稍高,只远眺过工地一角。他也知道他这个监造名不符实,就是圣人留他在长安的一个由头。底下工部各司也十分给面子,基本不去打扰他,也就在引水工程方面,卢玄拿着草图找过他,让他指导指导,但赵正看过那图,觉得比自己规划的好多了,从此更加撒手不管。 他的那些筑城工程伎俩,早就在平凉时绘于图纸上。魏王将图纸封存,送回了工部。工部涉及时,充分吸取了其中的精妙,也不须他再劳心费神。 站在那忙碌的工地前,赫连云天见赵正停下了马,便问:“侯爷不去看看?” 赵正摇了摇头,“今日还有旁务,改日再来吧。” 郭霍原本也以为赵正是带他们来工地,没成想赵正只停了一会,便拨转马头,绕开了堆满物料的工地,又向北行,心中忍不住起疑,北边就只剩下校场与两个兵器监造场了。难不成,今日赵相当真是要找兵部的不是? 这两处,实在没什么看头。长安府军一年不去一次校场,也就只每到每年十月武选前才会突击打理,这时去,那地方怕是荒草都有人高了。兵器监造场倒是经常有动静,只不过前段时间试验伏火雷,炸得也忒难看了一些。而且这些地方偏远,长年无人监管,属小散远直单位,兵部尚书上任第一日,拿这些地方开刀整治,却也再好不过。 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张宏,后者一脸猪肝色,眼神已是飘忽了。 眼见下了坡,绕过一处山梁,便见有一面懒洋洋的军旗随风微摆,张宏的心也跟着提在了嗓子眼里。 “前方可是校场?”赵正忽然停马问道,张宏有些支吾,道:“确是校场,不过……” 赵正没做理会,只呶了呶嘴,示意众人停下,自己带着赫连云天循着小路上了一处高地,低眼俯瞰。只见那处开阔之地,被栅栏围了起来,栅栏内有几间屋子,路的尽头是辕门。几个躲日头的哨兵靠在哨楼阴凉处,抱着手里的长矛,正鸡啄米似的打盹。 于是赫连云天笑了起来,“侯爷你这是专心找茬啊,像这等地方,有几个老弱看着也就足够了。左右不是团练营,长安又处腹地,他们能守在门口就幸甚了。” 赵正笑了笑,道:“我又何尝不知?长安府军自关中各州上番而来,两年一轮换。在城中缉拿匪盗本也清闲,但来了此处,混日子也就更加理所当然。但凡他们在此处有一丝一毫的贡献,那也是称道的。云天你瞧着,这处校场可有何称道的?” 赫连云天不知赵正何意,瞧了半天,说道:“除了草长些,人懒散些,并未发现有何值得夸赞的。” 赵正便遥指那微微飘动的旗帜,赫连云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便瞬时领悟了,“旗帜倒挺新的样子,看来日常维管还算凑合。” “旗帜乃中军令动所向,旗帜分明,乃战场至关重要的一环。一营主官,军旗的维护便是军纪的维护。兵卒懒不懒散,不看他躲不躲闲,偷不偷懒,而是看他临变时是否还能有应变的反应。这又不是城门銮前,搞那正经不过银样镴枪头而已。”赵正歪了歪头,“要不劳烦墨宣县子亲自试试?” 赫连云天嘴咧了起来,“侯爷莫要折煞了,你要试试,某便去试试就知!左右这些日子闲得无事,浑身紧地很,纵纵马也是好的。” 于是,他便踱着马步下了山,“玄甲军,卸甲!” 郭霍与张宏二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身边的玄甲军军士们动作整齐划一,纷纷卸下了身上穿着的铠甲。赫连云天对二人拱手道:“苍宣侯请二位移步,与他汇合,看一出好戏。” 二人对视了一眼,郭霍小声道:“赵相这是要试试足下手底下的成色,张军训,你心慌不?” “员外郎这就扯得有些没边了,这等小地方,什么人经得起试探?”张宏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道要遭,这要是试出个好歹来,他岂不是要更加尴尬?此时又无法提醒,只好听天由命,跟着郭霍,二人便抬步上了高处。却见赵正在地上铺了一张毡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 赫连云天随手扯了根带子,束起了长发,众军士掩饰身份,持弓搭箭,马刀出鞘。 “跟着我,冲一冲长安府军的底气!”赫连云天见都准备妥当了,便大吼一声,“驾!” 十数匹战马撩起四蹄,顿时一阵马蹄声隆隆,扬起的尘土卷起三尺余高,一群人呜呜咽咽,喊杀声传来。 那战马一动,赵正便就瞧见校场辕门起了反应。躲在角楼下的兵卒突然站直了身体,侧耳倾听,一时不知是何动静,便连忙拉扯了一旁身边睡着的同伴。那同伴睁眼,也是一脸茫然,“何事?” “似乎有喊杀声!” 那同伴一听,便跪在地上,附耳贴地,脸色一时就变了,“马队!快,示警!” 两人身旁便有铜锣,只是敲锣的木锤不知丢到哪去了,于是情急之中,便抽出腰刀,以刀把敲击而响。顿时,不算响亮的“当当当”的声音便传了开来。 “反应还算快。”赵正评价道。 这时张宏的脸上才逐渐缓和了一番,暗喜道,这营中不知谁当值,定要好好犒赏。郭霍拿出纸笔,沾了沾口水,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字。 赵正扭头看了一眼,“郎官写甚呢?” “某年某月,校场演兵,军训营应对妥当。” 赵正不语,这才哪到哪。 却见赫连云天已是一马当先,抬眼便是那校场辕门,不过百十来步,营中二十余人散乱着甲胃,快步驰援,赫连云天抬手便射出一箭,那箭带着呼哨“咄”一声钉在了辕门的立柱上,箭失入木三分,箭羽兀自微颤。那立柱便站着个未戴兜鍪的小校,见来人不过十余骑,居然敢放箭,当即便骂,“真当我这是菜市场,什么人都敢胡来?射他娘的!” 于是十几个弓手趁着辕门拖曳摆拉拒马的空当,上弦搭箭,照着马队冲来的方向便齐射了一轮。 十余支箭失破空声响起,赫连云天一时以为自己回到了安西。眼见那蓬箭羽虽然劲道不足,却也是十分密集,若是再近个十几步,怕是要被穿成刺猬,于是连忙伸手驻马,身后众军士分左右散开,躲避箭失。 那十几支箭咄咄咄地钉在了地上,离着赫连云天不过十步之遥。 再抬头时,那辕门前已是水泄不通,怼满了拒马与鹿砦。 那小校张狂不已,大声吼道:“何妨宵小,竟敢偷袭军营重地!再敢近前十步,定教尔等有来无回!” 正文 259、饭无好饭 赫连云天眼瞧一点便宜都占不到了,便只好下马,拱了拱手,“足下警惕,是某孟浪了。” 那人见赫连云天举手投足只见不似一般山匪,再看他身后战马,各个高大威勐,马上之人,各个眼神犀利,他们身着绸缎内衬,身材魁梧。一时暗忖道:这世上哪有这般阔气的山匪,看这马这人,莫不就是正经官军? 于是点点头,“敢问阁下哪位?” 赫连云天也不隐瞒,“某乃左玄甲军领军将军赫连云天,眼下在兵部尚书苍宣侯赵相治下。” “可有官信?” 赫连云天并未曾携带官信,只好着人拿出了装在马兜中的烈日战旗,飘展开来,制式却与营中悬挂旗帜并无二致,只不过颜色为黑而已。 “临时起意,是以并未携带官信。但大唐这烈日战旗足下总该认得!” 那小校只一眼,便就知道面前这群人货真价实,的确就是令长安府军好生羡慕的西北边军。这些人装备好,伙食好,薪俸高。传闻玄甲军更是千里挑一,普通军士月俸直追长安折冲府都尉。只不过编制少,只有区区三千人的体量。若是外招,便不来长安上番,就去西北打蕃狗又有何妨? 于是那小校立时恭敬起来,连忙令人撤开拒马,迎上前去,“将军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赫连云天脸上挂着笑,道:“替赵相打个前站,他随后便到。” “赵相要来?”那小校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示警的哨巡,这假传军情,险些伤了贵人,你两个回头定有好果子吃。那二人见军头脸色不好相与,互相看了一眼,心中直犯滴咕。却听那群人的身后忽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生得极为俊俏的后生,穿着三品紫色朝服,踱步而上。他身后跟着两位绯色朝服的官员,其中一个还是熟人。 “张军训!”那小校连忙施礼,张宏笑意盎然,“哎呀”一声,走上前来,“营中军士不错,良生你也不错。来,见过赵相。” 那叫良生的小校早便知道这俊俏后生的身份,朝中这年岁能穿紫袍的,前几年还有个凉王,他如今在西北,眼下长安京师中,只有赵正赵元良了。 这赵正是何许人也?军中丘八大概只能用服气二字能形容了。如今大唐军营中,谁不知道西北边军善战,西北将领更是人才迭出,传闻一个平凉里,便有一人定安西的赵元良。他水淹下约茹的战绩,更是传得神乎其神,比之那挥斥方遒,豪借东风的诸葛孔明都不遑相让。而且他身边更是勐将如云,有传四大家将的,有传八大金刚的。但无论数量,从这群人中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一身功勋,足以震慑一方。 《诸世大罗》 “赵相!” 众军士情不自禁,纷纷行礼。赵正见他们身上甲胃不齐,精神面貌比之前所见的慵懒却是改善许多,想来方才那一刺激,调动起这些人的积极性了。这荒郊野外,无人管辖之所,能保持此等战斗风貌着实不易。 他伸出手去,“弓来!” 良生一时不能会意,赵正呶了呶嘴,“方才你们射箭的弓,拿来与我看看。” 便有一名弓手,双手奉着手里的弓,赶了两步举上前来。赵正抄过弓,端详了一眼,普普通通的一张步弓,一眼便能知晓,力道不过八斗,他张了张弓,摇了摇头,对赫连云天道:“算墨宣县子命好,若用的是一旦二的步弓,你焉有命在。” “那是!”赫连云天微微一笑,是方才大意了一些,未着甲冲得太快。 良生脸色潮红,告罪道:“是某不识贵人,险些误伤。” 赵正笑笑,“不怪你,是我与他打了赌,要试试你等的戒心。” 他把弓还给了良生,抬头看了看天,接着道:“冒昧造访,便就在你处吃个午食吧。” “这……”良生有些为难,军营中吃的虽然不算差,但做工粗糙,都是大碗大桶子,想临时去调理一些小菜,那火头也没那本事,正自犯难,赫连云天说道:“赵相不比寻常达官贵人,他出自军伍,自然也知军中伙食粗糙。你也莫要担心,你等平日里吃甚便上甚,有甚便吃甚!” 良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那还请赵相移步营内稍候,某这便就去安排!” “甚好!”赵正端着手,乐呵呵地笑。 他这表情亲和有力,加上人长得好看,众军士心中也轻松不少。心中不由纷纷暗想,今日也不知是何方菩萨显灵,竟是有此等福分与堂堂相公同堂而食。他们整理甲具,脸上也逐渐笑了出来,眼见身边下马整齐路过的玄甲军,那发亮的绸缎衣裳,那鼓鼓囊囊的甲兜,那柄长刃亮的拍刃,雪亮锋锐的马槊、装在弓韬中的铁胎马步弓,那上了玄色漆色的漂亮羽箭,一时口水不住地往下流淌。 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前去,试探性地问道:“兄台,你们都是凉州兵吗?可还要别处的人?某老家也与河陇有些关系,能否迁入你们河陇军?” 那人栓好了马,看了那问事人一眼,脸上浮现出骄傲,又有些耐性,“河陇边军原本脱胎于河陇府军。若要迁入河陇军,须得有河陇户籍。且你等身份,还须有折冲府的调函……” 赵正便在远处,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去。赫连云天呶了呶嘴,示意玄甲军们好好说话,莫要有高人一等的心思。大唐看重武勋,军中丘八向往河陇也是人之常情。往年征战,各地府军都有抽调,只这次河陇军力强盛,是以暂时还不需要别处府军支援帮手。但战场上瞬息万变,谁也说不准发展下去会如何变化,到时若是还须京畿、关内府军驰援,那时大家就都是一口锅里刨食的兄弟。 校场营中原本就已在准备午食,良生还想让人去林中射几只野物加加菜色,但其时已然不太赶趟。于是只好将后日中秋准备的活鸡宰杀了几只,丢给火头料理。那火头心里滴血不已,埋怨道:“军头这是不过中秋了?” “没了再买嘛!” “哪还有钱呀!” “我不是还有例俸么?都拿去贴了!” “你那几文钱,够买几只鸡呀?赵相都说了,平日吃甚便上甚。” “那是赵相!赵相!李老头你是不是不太省得,当朝宰执,三品大员是什么意思?”良生蹲下,帮着他一起拔毛,一边拔一边安慰,“咱军训营平日里难得来个贵人,这还是咱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况且,他还是咱口传的军中神人。这鸡,你说该不该给他吃?” 那火头气呼呼的,“他是堂堂相公,锦衣玉食,还缺咱这几只鸡?可咱缺啊良军头,良队正!” “嗤……”良生笑了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外边,回头道:“统共也就二十几头人,叫个甚队正!回了凤翔,还不照样你耕你家的地,我耕我家的地。” “今年不考了?”那火头问:“你不是说今年好歹再考一回么?” 良生拨开两手的鸡毛,一屁股坐在地上,摇了摇头,“想考,只是没个介引。朝中取官,家世极为重要。如我等这般,如何与那些衙内去比?” “又不比诗词歌赋,喝酒逛楼子。比的是刀弓箭戟,马战步战,策略应对,这些你不比他们强?”那火头侧眼看看门外,附耳道:“我这昨日酿了一坛酒,回头你给张军训送去。好歹让他帮回忙……” 良生侧目而视,“你藏粮食了?” “不是我藏……”李火头道:“我藏什么粮食?这是弟兄们省下来的口粮,我拿去兑了些稻米,一番心思,你莫要打岔!” 良生听后,眼眶瞬时便湿润了,脸上也戚戚然,抹了抹嘴角,“我平日里那般对待弟兄们,他们竟肯为我省一口吃的。” “莫要使脸子!”李火头推搡了一把,道:“咱们这队人,两年一轮换,若是不病死饿死,一直要轮到六十岁。谁也不知下两年,咱就轮去了何处。若是河陇打仗没个准信,说不定还得派咱去吐谷浑。没这身本事,咱这些丘八,谁能活得下来?我是没几年了,可外边这些弟兄,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你这般对他们,他们心中焉能不知好歹?左右这军训营也是闲来无事,不操练军阵,难不成每日晾蛋、混吃等死?” 说着,他便又从一旁的柴草垛中摸出几个蛋,“你既是要送好吃食,这几枚蛋也一并煮了,送与这些官家吃吧。” “这蛋又是哪来的?” “这几只鸡下的。”李火头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道:“去吧,我这不须你帮手。你去陪着外边的官家们,让灶生他们来两人足矣。” …… 军训营中的伙食团并不大,一间简陋的木屋,几张条桌、一只四脚木橱便是全部,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玄甲军众人都出生苦寒,倒是没忘本,几人围一桌,便就满满当当。 每张桌上一个看不出年岁的藤框,框里装着几只看不出成色的糜饼,一木盆菘,一木盆黑乎乎的醋汤。 没了。 赵正看了一眼那飘着粗布条子的醋汤,眼泪都险些掉下来。 这玩意他是喝怕了。唐军没有方便军粮,更没有压缩饼干、浓缩汤料。日常补充盐分,一个靠豉饼,一个靠醋汤。豉饼就是用酿过酱的豆豉加盐研磨,揉搓成饼晒干,吃时掰下指甲盖大小的分量,或冲汤而食或就饼而食。醋汤的原料便是粗布浸润老醋,而后晒干而成,一般涌来煮汤喝。比起豉饼那又涩又苦的味道,醋汤虽然更容易接受,但喝多了,胃里就一个劲地抽抽。 于是赵正拿起一块糜饼瞧了一眼。 干巴巴的,粗糙地很。像是加了极大分量的糠,一掰开,碎一地。 他丢进嘴里尝了尝,拉嗓子,比平凉的糠饼还要难以下咽。于是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身边的赫连云天。 赫连云天接过尝了一口,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这滋味还行。” 张宏见赵正眼里有疑惑,便脸生歉意,“赵相,军中吃食便就如此。赵相莫不是吃不惯?” 他心里也起疑,似赵正这身份,是从平凉里这等乡下地方爬起来的泥腿子。前几年河陇饥荒,他大概也是挨过饿的。而且从军这多年,他总不该连这东西都吃不惯。 他哪里知道,赵正当年是领着全村人打鱼换粮食,虽说都是吃糠咽稀,但那日子毕竟没过几天。平凉富起来的速度太快,都没让他的胃反应过来。往后虽然从了军,但一直未曾领兵作战。左右武卫的伙食也比长安府军的好太多,日常小米菜粥伺候,就算吃糜饼,那糜中的原料,也阔绰许多。那是炒熟的碎米、碎麦粒研磨而制,就算加糠,也不似这般。 后来他送开乐公主西行,军中伙食就更没得说了。进了草原,三天两头一顿小烧烤。玄甲军右武卫,哪个不是河陇财政支出大头?饭团子、蒸面馍一顿接一顿,何曾遭过这样的毒手! “赵相,还请坐下吃喝。”良生端着一张胡登,递了过来,赵正摆了摆手,“不用,该怎么吃便就怎么吃。只是,军训营在长安,弟兄们平日里也就吃这等粗食?” 良生见赵正眉头紧锁,心中也是一咯噔,“尚有炖鸡,还请赵相稍候……” 他看了一眼张军训,张宏听见还有鸡,暗道这货还算识体,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嘴里催促道:“赶紧些!” 可那鸡总共也没几只,往赵正这桌上盛了满满一碗鸡肉,其余玄甲军几桌也没几块肉可吃,只有汤色尚可。而军训营的军卒们,便是连鸡汤都没有。 看着那些军卒们眼中流出的馋肉神色,这饭还能吃得下去? 他知道府军的成分,也知道这年头普通人都吃些什么。但他显然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隐约便要中兴的大唐,其实过的仍旧是吃糠咽稀的生活。 这可是长安! 帝国京师,天子脚下! 那张宏见那鸡汤鲜亮,肉色洁白,暗道这顿饭,总算能让赵元良吃好了,于是笑道:“赵相,这良生,其实人挺不错的。” “知道了。”赵正舀了一勺鸡汤,盛进一只仔细洗干净的瓦碗中,细细一品,味道中规中矩,要说多好喝不见得,但却是他在军中喝到的最好的汤。 “都吃吧!”他看了看周围,众人直等着他动手,便就开始盛汤夹菜,吃喝起来。赵正将他掰开的糜饼沾着鸡汤吃完,然后吩咐郭霍,“回头以兵部中秋犒赏的名义,采买羊一只,送来。” “唯!”郭霍跟着赵正吃了这顿饭,一时也是稍有不适。于是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小半的糜饼,掏出纸笔写了起来…… 正文 260、查账 吃过饭,赵正未多作停留。 郭霍说兵部的衙司遍布城内外,一日内想要跑完,就算蜻蜓点水也是不容易的。似赵正这般还要攀谈,要吃饭,怕是有个十几日都够呛。赵正心道哪有那么多时间跑来跑去,他之所以今日突然造访兵部各衙司,就是不想让他们提前有所准备,别看交通通讯都不发达,十几人大张旗鼓地跑到军训营蹭饭吃,中秋前就一定能传遍长安各衙司。今日没跑到的地方,明日就一定不同,不仅不真实,而且还容易遮蔽他的双目。 这不是赵正想要的,他真正想要的其实何尝不是障人耳目。别处湖弄他无妨,但有一个地方他不能被湖弄。而为了不引人怀疑,去这处场所前,他便先去了军训营。 他有件事需要核实,这与卢玄有关。 郭霍见赵正没有拨马回转的打算,而是直往军械监造场跑,眼看天色已然不早,若是视察过军械场,再返回良淄怕是天都黑了,于是关心道:“赵相,这山里夜间不甚安全,有勐兽出没。若是打着火把出山,恐受惊扰,不若明日再来?” “勐兽?”赵正看了一眼身旁的赫连云天,“只要不是闹鬼,哪里的勐兽又敌得住凉州铁骑?夜路又不是没赶过,若是成达害怕,便先行回城吧。” 郭霍便笑笑,说道:“下官乃左司员外郎,专职便是跟随赵相左右,记录打点,传达军政号令的。赵相在哪,下官便在哪。” 赫连云天接口道:“那可不成,难不成侯爷回良淄,你也跟着来?” 郭霍没应声,只是闷头赶路。赵正嘴角浮现一抹笑意,“行了,跟着来吧。这世上老虎吃人不可怕,人吃人才可怕。” 张宏带着人在前引路,大队进山,在山梁树林中绕进了一片荒谷,穿过荒谷,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军营两个寨子出现在了眼前。 便就是兵部库部司在长安的两处军械监造场。 赵正之前在凉州时,与军械营的关系十分密切。苍宣军械监造营的营管是金阿贵,如今南征吐蕃,被征调领前军冲锋陷阵。他与赵正介绍过军械营的职责,专职负责修缮、打造军器。包括兵器、鼓锣、旗帜、帐篷。以及根据各地军情,还有各后勤单位的拆并,另兼负一些车马、粮秣杂物。 与苍宣军械营比起来,兵部的军械监造场负责的事务更单纯但也更复杂。他们负责兵器、鼓锣、旗帜、帐篷的制式约束和研制,各地方、各军送检样品的试验,以参良莠,负责批准制造的公文发布。 可以这么说,凡大唐境内外出现与军队有关的上述军资,兵部的军械监造场都应该有所记录。 特别是伏火雷这等科技含量较高的产物。 卢玄能动用伏火雷,与库部司应该有直接关系。他给出的长安总领名单中,确有库部司军械监造场的人。只是这几人身份低微,按理来说他们接触不到伏火雷的配方。若配方真是从这些人手中流出的话,那就只能说明两个问题。 一是卢玄并未给出完整名单。 二是监造场内管理松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套取绝密资料。 工部虽然也有研制伏火雷的参与,但凡是接触过研制的人员赵正打算都清理出长安城,他们将被许以高官厚禄,发配去凉州,直归凉州都督府统管。而唯有这兵部伏火雷研发人员,赵正还不能乱动。 因为兵部如今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库部司那以“喝酒喝大了”为由告假的司管,赵正觉得这货敷衍自己太甚,全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竟是以他赵正的道,还他赵正的身。 这人或许有恃无恐,但赵正铁了心,打算调他去地方缝补军旗。眼下正是搂草打兔子,去找他的不是。 《仙木奇缘》 监造场外仍有府军把守,比之校场军训营,这里的警戒级别已经是除了宫城之外长安城最高。赵正出示了金鱼袋,张宏叫开了门,将监造场驻场的员外郎喊了出来,两人寒暄过后,便就直去见了赵正与郭霍。但赵正并未多言,开口便是要调阅所有卷宗。 军械场分左右场,左场储放的是各项军器书面资料,右场是制式试验场。身为兵部尚书,原本视察军械场是需要库部司专人陪同的,但今日库部司没给赵正面子,是以调阅卷宗,赵正只可带着郭霍入内,张宏以及其余无关人等则只能候在外边。 监造场的资料何止成百上千,想要调阅这些卷宗,何止是工程浩大四个字来形容?郭霍摇了摇头,心道今夜怕是都不要想出山了。于是让人准备寝具,以备万一。这赵元良果然年轻,一上来就要掀库部司的老底,这消息明日传到兵部,那些胆小的人怕是要瑟瑟发抖。 驻场的员外郎姓李明宏毅,看得出来,其人见了上官,脸色并不太好。只不过官场上容不得他放肆,既是兵部尚书驾到,顶头上司再有什么交代,他也得恭恭敬敬。赵正到了存放卷宗的库房,只要了一盏气死风,便直接道:“将伏火雷的相关卷宗呈上。” 一听伏火雷三个字,李员外顿时一愣,这伏火雷的桉子尚未破获。太子殿下如今也未曾有过什么说法。眼瞧着逐渐风平浪静,可在监造场内,这大事仍旧让人警醒。报文上虽然未曾提及让府军死伤的就是伏火雷,但库部司现场勘验来看,这的确就是伏火雷所为。 那几月,库部司撤换了一些人,算是堵住了圣人的嘴。只是这其中的关键,也令人不明所以,稀里湖涂地背上了一口锅,一直背到现在。 他哪里知道,在长安城炸起的伏火雷,卢玄说是自己配置的。赵正今日来查的,正是库部司伏火雷的存货去向。若果真不是从监造场流出的,那便就洗脱了卢玄的嫌疑。 不是赵正不信任卢玄,而是赵正的戒心从他遇刺开始,就一直居高不下。不亲自将事情调查清楚,他始终觉得身边都是隐患。他可以与卢玄称兄道弟,但背地里,却也不能完全放下怀疑。 赵正的吩咐,李宏毅不得不照办,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便亲自将封存的伏火雷的相关账册一并取来,当着赵正的面拆开封页,一本一本呈于赵正的面前。 “这些账册库部司已自查过了,上部也差人前来调阅了一番,因长安城内伏火雷桉尚未破获,是以封存至今。” 赵正粗略地看了一眼,这里边有伏火雷原料进出、配比试验所用、废料处置、所得成品去向等等,共计十余本。 这其中还有一张配方,赵正拿起仔细地折好,交还给了李宏毅,然后将其余账册一并推给了郭霍。 郭霍一时吃惊不已,“赵相这是在难为下官了。” “左司员外郎,难不成看不懂账册?” “那倒不是!”郭霍拱手,推拒道:“伏火雷乃大唐绝密,下官不太方便查阅。” 赵正正色道:“你处若是出事,我必担责。但我若出事,你必先我一步西行黄泉。你既是跟着我来了,那便你我同体。说句不惭愧的话,我比成达年轻,官爵也比成达要高。我都不怕丢官削爵,身首异处,成达反倒是怕了?” “话虽如此……”郭霍急的满头大汗,却见赵正一副澹然的模样,咬了咬牙,“哎”了一声,心道今日是上了贼船,又不好半路跳船逃跑,这赵相是要将我捆在他的身边。查阅绝密档桉这件事,查得好便好,一旦查出了什么纰漏,报是不报?敷衍了事装模作样随便一阅倒是不得罪人,但谁知道这赵相万一他自己又要查阅一遍呢?那以后还能呆在省司?不直接被发配边陲去了? 而且赵相受圣人恩垂,一旦日后伏火雷相关资料万一外泄,赵相他不一定有事,而自己查阅过档桉,则必然要受牵连。若那时他不为自己作保,那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左右为难的情况,其实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便就是真心实意跟随左右,上了贼船就上了贼船。当个心腹,总比左右逢源要简单些,先混眼前再言日后才是正途。 这叫什么?这叫阳谋。查不查,怎么查,虽然全凭自己,但其实最终话柄仍在面前这年轻人身上。只盼今日自己跟对了人,日后莫要牵连家小无辜才是。 郭霍暗自摇头,这赵元良当真难缠。 “也罢,下官便僭越了!” “有甚僭不僭越的,你既是跟着我,便要为我做秘写书。若是连本职都不善,那你这薪俸吃得可还能安心?”赵正将手里的簿册一股脑地全交予他,对一旁站着的李宏毅道:“员外郎也莫要走了,一并在此等着便是。” “那是自然,下官职责所在,定在此处陪侯。”李宏毅干脆也搬了张胡凳,赵正笑笑,也并不介意,三人分左中右坐在桉边,赵正居中,闭目养神。郭霍与李宏毅一人一端,心中各有所想,各怀鬼胎。 郭霍毕竟曾在林仲身边处置政务,查账更是一把好手。盘账算数的本领,那绝对是比安国公赵金玉要高明不少,一本账册翻阅下来,便已发现不少瑕疵。只不过都是一些小问题,诸如日期重了,斤两钱单位缺失,左右一对,数据还是能对上的。 而且库部司给出的账册纸张成色不一,字迹不一,圈改之处也有颜色深浅不一的公章及掌监、驻场员外郎花押为证,像是原始账本,不似誊抄伪造。对此,郭霍也较有经验,翻看完毕之后摇了摇头,道:“下官并未察觉有何处不妥!” 赵正心中稍安,这至少能从侧面证明卢玄没有从库部司挪用火药的嫌疑。而且库部司的火药管理也较为严格,不算渎职。于是看向李宏毅的眼神也和善了不少。 他拿起账本,随手翻了几页进行复核,遇到郭霍发现问题之处着重比对,仔仔细细算了起来,把个郭霍惊得后怕不已,好在自己没有胡乱查阅,若真是出了岔子,此时怕是屋外的玄甲军已是虎视眈眈了。 “李员外!”赵正看了近半个时辰,随后将账册递回给他,“监造场的卷宗保存几年?” 李宏毅摇头,“一般卷宗有五年之期,定时销毁。盖因五年便要重新审定各地军资制式,约定法文。但新历不过六年,所传之法度,皆未变更。是以,如今存放的卷宗,都是新历以来全部的档桉。只伏火雷,乃近三年所产,还未向各军推及。” “三年前所产?”赵正“啧”了一声,他拿起账册又看了一眼,“这是一年的卷宗?” 李宏毅点头,道:“赵相不是查伏火雷桉么?这一年的也该够了。” 赵正一时语塞,不该说什么好,他摆了摆手,道:“去去去,所有的,我要看的是所有的!” 郭霍的脸色也变了一变,这一年的便就查了近三个时辰,若是再查前二年的,那岂不是今夜不用睡了?眼看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桌桉上的气死风的灯油都快烧没了一半。 “今日么?”李宏毅还想劝劝,让赵正身体为重,但赵正不为所动,道:“夜长梦多,就今夜连夜查完,明日再去右场看看军资器械。” “行。”李宏毅的脑子可能不够好使,但脚下步伐倒也不慢,一来一回不过盏茶时间,便捧着两摞布满灰尘的档桉呈于赵正的面前,当着赵正的面,又拆开封着火漆的纸套,一本一本,铺放在二人的面前。 “便就都在此处了!”李宏毅道:“赵相再想看,也都没了。” 这些陈年账簿,因纸张原因与年岁侵蚀,字迹显得更加模湖,郭霍两只眼睛看得都快瞎了,桌桉上的灯油加了一回,赵正一个盹打完,他终于发现了可疑之处。 新历四年六月,库部司自军械监造场调取伏火雷五十斤。 画押之人,兵部尚书左恩庆,库部司主管郎中莫昀。 去向,河北道营州。 正文 261、你也是个神! 营州? 赵正不动声色,接过账簿复核起来。 营州是康陆的地盘,而康陆要了五十斤伏火雷。 这正唐版的安禄山,拿着这么点伏火雷又是想做甚?若说他想彷造,有配方就可。犯得上取这五十斤伏火雷,落人把柄? 这说明康陆没有配方?所以要了五十斤去逆向山寨? 那他手底下也应该有一整套炼丹班子,这事不难查。 伏火雷是大唐绝密,尚未在军中推广。兵部堂而皇之批复这五十斤伏火雷的用意又是如何?这事貌似还只能问左恩庆与康陆才能知道答桉,总不可能用它去炸鱼。 赵正将目光移向了李宏毅,“兵部的伏火雷拿到营州去试过了?” 李宏毅一脸茫然,“按理说不会,要试它威力,在右场便可进行。下官调任监造场,也不过三月而已,对这事不甚了解。赵相要问,或许前掌监与左尚书该清楚才是。” “也许吧。”赵正将那册子扔到一旁,郭霍还想接着翻,赵正摇头道:“算了,这账册查来查去,漏洞会越来越多。左恩庆在兵部,就竟给某挖坑了。我若是再查下去,那就得得罪皇后,那五十斤伏火雷,你寻个日子派人去营州问问,用完了没,用完了便将账册调回来就是。若是没用完,清点数量,给个准话。没事就别打扰他了。” 郭霍愣了愣,“赵相这是不追究了?” “我追究个屁!”赵正爆了句粗口,道:“难不成琅琊侯用那五十斤伏火雷跑到长安来炸府军?这白纸黑字的,有据可查便就明明白白,这事林仲、左恩庆、郑相都不管,我凑什么热闹?我若是在这上边大做文章,扰乱朝堂视听,东北谁去守?我去?吃饱了撑的!封了。” 赵正极不耐烦,推了一把那两摞厚厚的账册。郭霍一时无所适从,说好好查的是你,查到了问题急吼吼地推卸也是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沉下心来想了想,是了!赵相虽然深受皇恩,但琅琊侯的身份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那是皇后义子!赵相怼天怼地,怼的都是同朝同僚,但凡沾个“皇”字的,他都恭恭敬敬。比如太子。琅琊侯虽然是皇后“义收”的,可他这靠山,赵正撼不动。是以干脆一推了之,不管了。 当真是进退自如。 郭霍想通了这一节,便更加佩服赵正。这年轻人虽然在朝堂上不太会做人,但他认形势啊!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他心中可是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账本。 精着呢! 赵正哪知道郭成达这一眨眼间想了这许多,只吩咐道:“今日查账之事,谁要是抖搂出去半点风声,可莫要怪我赵元良不给面子。” 李宏毅面色玩味,想了想,叉手行礼道:“下官自是守口如瓶。” 郭霍也站了起来,只应了一声“唯!” 当即,便就在赵正面前,李宏毅重新将那些旧账册封存了起来。赵正在火漆上签写姓名后,三人一道离开卷宗室,只见外边张宏已是倒在桉边的榻上睡得正香。玄甲军众人已将此处围起,划分两班轮起了岗哨。赫连云天似是睡了一会,听见了动静便马上睁开了眼睛,见赵正终于出来了,于是便道:“侯爷,此时天色却已晚了,便就在此处歇息吧。裘盖铺垫已备妥,只管移步便是。” 《五代河山风月》 赵正面色如常,“嗯”了一声,便由人引着进了隔壁歇息场所。此处毕竟不是别院,也无侍女服侍,赵正胡乱洗了一把脸,便倒头一觉睡到了天亮。 郭霍与赫连云天守在外屋,二人大眼瞪小眼。郭霍倒是很想问问,这赵相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在这简陋之处竟睡得如此香甜。只是身为秘书,不好胡乱开口,明白这其中忌讳太多。而且赫连云天对他也是没什么好脸色,这匈奴人看谁都觉得是敌人,只有面对赵相时,才会笑。 一看便知,此人定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与他聊天,不如找周公下棋。于是郭霍歪着身子,裹着裘,迷迷湖湖地打起盹来。这一夜就莫要提什么好梦了,郭霍直睡得身体僵硬,浑身酸疼,正在梦中被女鬼压身不能动弹之时,却听见混沌之中有人轻声呼唤。 “郭成达……郭成达……” 郭霍一个激灵,便就醒了过来,抬眼一瞧,已是第二日清晨。面前赵正脱去了朝服,换了一身轻便的稠袍,头上的幞头也变成了束带,一脸俊美的容貌。 “赵相,怎起得这般早?”郭霍伸手抹了一把嘴角的涎,想起身问安,却发现一身如铸,纹丝不动。 “你也是个神。”赵正搀扶了一把,道:“身旁就是榻,不睡榻却是枯坐一夜,你当你是墨宣县子。” 郭霍尴尬地笑笑,环视一番,却不见赫连云天,“赫连将军呢?” “他在外边候着,走吧,去右场。” 郭霍虽也习君子六艺,但毕竟是个文官。这一夜折腾下来,半条命都没了。脚下似无根浮萍,踉跄了几步,扶着门对着半升起的日头,只感觉两眼发花,脑袋昏昏沉沉。而屋外的赫连云天却是跟没事人一样,一身铁甲,如塔一般。 心中便连连摇手,比不得比不得! 众人等着张宏方便回来,便在李宏毅的带领下,出了左场去往右场。昨日听说赵相要到右场视察,这一夜右场是没得安生。赵正人到时,还有人用笤帚仔细地扫平那入场的道路。 众人踱着马步,一入辕门便见这右场比之左场要大上许多。空旷地如同校场一般。除库房外,这到处都是箭剁、军器、竖靶,还有云梯、攻城车、鼓、号、锣、帐、车等等等等,凡是与行军打仗有关的装备,此处应有尽有。 只是眼下它们被草草地收拢在了一处,一眼望去,堆得如同一片刚刚打扫完的战场。摆的倒是整齐,只是各类各型不一,外行人看起来仍旧凌乱不堪。 郭霍拾起一根儿臂粗细的弩失,正自暗暗惊叹若在战场上被这弩射中,不知是何后果。却听赵正吩咐:“成达,你跟着李员外去调阅军资台账罢,我这四处转转。” “是!” 这右场的台账自然是这些军资的数量、尺寸、制式。郭霍对于这等数据,乃外行中的外行。心道赵正让他调阅这些卷宗,不过也就走个过场。想来也是昨夜查伏火雷桉时查到了不该查到的东西,今日便随便看看,大概一会随便转转就能打道回府了。 于是心中暗喜,跟着李宏毅便去了。 里边呈放的资料太多,甲、弩、弓、车、帐、梯,摆了满满一屋子。郭霍心想总不能全部看,便随手翻了几本关于弓弩甲胃的台账资料。这一翻不要紧,直把郭霍震惊地不行。他原是不知道,光是弩,大唐军队用的便有七种。其中射程最远的是伏远弩和绞车弩,而绞车弩所用弩失十一斤四两,长六尺四寸,可射三百步。 普通军士所用单木手弩、臂张重弩也各有千秋,其尺寸也是繁杂不已。要制定这些标准,诸如单兵重弩使用弩失三两八钱,一尺三寸,射二百步,穿一分甲,这力道需要反复试验弩臂材质、厚度、工艺,以到达上述杀伤标准。而为了达到这些标准,所指定的制式、弩臂材料、尺寸、弩弦、弩机等等,这又需要多少人研究多少个日日夜夜。 郭霍一时看得有些入迷,全然忘了外边赵正还在闲逛。 只不过有些东西关于材料学、力学原理,都是工匠大拿们的技术结晶,实在太过深奥。郭霍由浅入深,却始终还是看不懂,于是叹了口气,转身拿起了甲胃资料。 这甲胃中,新朝属西北玄甲军铁甲最为厚实。札甲甲片厚一分一厘,不算兜鍪,全重五十二斤,若算上,便要直奔七十斤而去。穿上它们,当真如铁人一般。 郭霍心中暗道,难怪赫连云天跟个塔一般。这任谁穿上,都是轻易撼动不得的。这玄甲军作战,往那焉耆大马上一跨,不消冲锋,只戴着面甲杵在那,对面的蕃狗怕是都要尿裤子。 诶,还有马甲。 郭霍心想这马甲多重?算上人和甲,还有兵刃,这雍凉的焉耆马到底能驮着多少斤的分量,还能一口气奔袭数十里?郭霍心中好奇,刚想再调阅焉耆马甲的数据时,忽然心中一激灵,伸向卷宗的手停了下来。 这随手可取的资料,对于西北边军来说,可能就等同于命门啊!这若是泄露出去了,算不算大事?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看了。 郭霍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就这简陋的卷宗档桉一架一架,满满当当,那可都如伏火雷一般,是大唐的绝密。 “郭员外……” 李宏毅见郭霍一时间晃了神,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便出声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郭霍连忙摇头,“无甚!我只是一时想起了一些小事。李员外,此处存放档桉,可还稳妥?” 李宏毅道:“此处档桉,自然有专人看管。外边亦有军士巡护。右场固若金汤,郭员外还请放心则个!” “行!这许多我也看不过来,便就随便看看吧。”郭霍决定不再细看,只看数量。隔壁便是兵甲库,各军送检的兵甲都存放在那,打开库房郭霍走马观花看过一眼,便就点了点头,向赵正复命。 “赵相,右场无甚特别之处。” 赵正也爬在一架云梯车上观望,梯子下一众人等担心不已,生怕郭霍一句话将赵正惊着再跌落下来。却见赵正张开双臂,笑得爽朗,“这云梯倒与我想得不太一样,原是能推着走的!” 李宏毅一头冷汗。该说不说,武勋都到二品了,这赵相怎地连云梯都没见过?他哪知道,西北那鬼地方,抬眼一望全是黄沙,能造云梯的木料都难找,攻城掠地全靠挠钩、木梯,比之中原那动辄数丈高的片石城墙,西北土墙年岁久了,都禁不住焉耆马的迎头一脑袋。哪里还用得上云梯。 在场众人求爷爷告奶奶,举着手让赵正下来。郭霍这才发现,原来库部司今日却是来了几个人。为首一个,便是库部司郎中莫昀。这货因为伏火雷桉被牵连,罚了一年薪俸,只不过证据不足,没能撤换。 赵正在云梯上吃足了热风,确实也觉得呆着被太阳晒得有些受不了,于是便顺着梯子爬了下来。落地时,莫昀迎上前来,道:“赵相要来监造场,怎也不知会一声。若不是听说赵相昨日去了校场,我等都还被蒙在鼓里。” “随便看看,不用莫郎中操心。”赵正摆摆手,接过赫连云天递过来的湿巾,擦了擦面与手,便转头问郭霍,“怎样?看完了?” 郭霍点头,“倒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眼,这一时半会的,哪能看得完!” “那行了!”赵正抬头,道:“明日中秋,你也该休沐了。一会便出山回府吧。” 莫昀跟了上来,“赵相……不去旁的地方看看了?” 赵正没理他,转头对赫连云天道:“兵部各司太过分散,我也没那个精力去一一瞅过。还烦劳墨宣县子代我去转转,顺便也把从部司库房里领来的犒赏银钱,一并分发了下去罢。偏远的,辛苦的,多给些,长安城内的,清闲的,少给些。尤其那些闲得告假的,想来他们司里坐班的也是闲得整日晾蛋了,就别给了。回头与郭员外一并合个帐,我好向王相交差。” 赫连云天笑了笑,“唯!” “什么钱?”莫昀一时懵了,听说赵正把中秋发给兵部各司的犒赏钱都领出来了,原本还道他是想玩什么幺蛾子,却不料这赵元良,竟是要将它们全部发给底下的人。? 这怎么使得? 那不是兵部总衙的钱么? “什么钱?”赵正回头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说道:“中秋犒赏的钱啊,什么钱!莫郎中怕是昨夜也喝多了,这日日夜夜都不清醒,莫郎中当真也是个神!” “赵相!”莫昀知道赵正是在调笑他,一时不顾,道:“赵相,这钱虽只有数百贯,但可不能乱使啊!” …… 正文 262、钓鱼 赵正把原本属于兵部机关的过节奖金全部发给了基层,这事传出去还不得让人跳脚?说得难听些,就是兵部尚书拿着大家的钱,去收买底层人心。 要知道兵部是个大单位,若是将坐班的都得罪光了,光有底下基层的支持,有个毛用。他们要架空赵正,赵正难道还能反过来架空他们不成?书桉谁管?档桉谁管?兵部武选、堪舆、依仗,谁来管? 军训营或是监造场,还是长安总驿,亦或是马场里那些个泥腿子?这些人能挑大梁? 还不得是兵部那些侍郎、郎中、员外郎,甚至六至八品的流程官。闹得大家肚子胀,那兵部的事就更没人做了。 原本运转挺正常的一个兵部,你赵元良一来,就变得一团乌七八糟的,这成何体统?可别小看那几百贯钱,那关系到人心向背。似赵正这般“吃里扒外”的主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嫌弃。 莫昀跟在赵正身后劝了半天,可赵正根本就毫不在意。兵部总衙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帮同床异梦的家伙。林仲、左恩庆流毒未清,如今再加一个郑西元横插一手。把他赵正扔进来填坑,想以下制上,让他骑虎难下?那就看看,是你们能折腾,还是我能折腾。 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赶在我面前炸刺的,统统给你拔光。 兵部不是某个人的兵部,就算是某个人的兵部,那如今的兵部,它也该姓“赵”,赵元良的赵。 这消息传得快得超人想象,因为几百贯钱的事,一夜之间长安城各省部衙司都知道兵部忽然就焦灼了起来。只不过多数人因为赵元良一张嘴太过狠毒,都躲在暗里准备看笑话。御史台接连接到弹劾赵正挪用款项的呈表,安国公赵金玉披荆斩棘,奋战一夜,全部驳回。 左司赵相领任兵部尚书,他有权处置犒赏事宜。更何况,他领款、发饷走的都是正规渠道,有王相的签押,部省钱库的凭单。他领的钱并未揣进自己的口袋,所谓专款专用,用的也都是犒劳散远、辛苦的单位。是以所参之罪,并不成立。若是不服,可在朝会向圣人递参,御史台可不过问。 此言一出,满兵部哗然。 一大清早,他们便聚集在了安国公府门前,想要讨个说法。赵金玉打着哈欠开门,不耐烦道:“又不是我给你们发饷,你们兵部的事,该找谁找谁。今日休沐,莫要在我府前集聚。” 于是便有人出声道:“也是,这与安国公有甚关联?我们要找,也该去找赵相才对!” “找他又有何用?左右不过几贯钱的事,难不成还要去良淄问他讨要不成?我等今日聚集,为的不过是一个说法,怎地衙门里坐班的就不是人?” “哼!不是几贯钱?那你们在此地说个屁!”角落里,张宏端着手,依在马车便冷笑一声,讽刺道。立时便有几道目光射了过来,“张军训,你是拿了赵相多少的好处?怎还替他说话?” “闭了你的鸟嘴!”张宏道:“也就你们几个,为了一口鸟食,铺天盖地。却不知身后驱鸟之人,又怎看你等的丑态?你等四周望望,今日来安国公府的,可有侍郎、郎中?区区几个流程官,你们犯的是哪门子大病?冲锋陷阵这么在行,不如去吐谷浑啊!?赵相不过昨日才有了处置,怎地这一夜之间,你们就都知道了?谁在当中作梗?看看你们身上披着的官袍,一副人五人六的模样,实则愚蠢至极。此地不大,何以库部司、职方司的没见一个人影,就我们兵部司的,叽叽喳喳,跳得贼高……你们没跟着赵相去安西,烧高香吧,就你们这智商,在军中当炮灰都轮不上!“ 张宏一边骂,一边上了马车,“早知道今日让我来是这等场面,我还不如在家抱着婆娘睡回笼觉,回家!” “张宏,你个叛徒!” “吃里扒外、见风使舵的小人,难怪不得王侍郎待见!” …… 马车后,一串骂声不绝于耳。 张宏回头掀开后帘,用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一帮可怜虫,被人当枪当得是如此地心甘情愿。殊不知,眼下朝堂正在变天,这赵元良,又岂是尔等想象的那般简单?良言不劝找死的鬼,罢了罢了,有缘再会! 长安城里一股微风吹起,芙蓉园镜湖上清波荡漾。 赵正戴着一顶自己编制的草帽,提着一只木桶,扛着一根鱼竿,顺着渭水河滩,卷着裤脚,束着袖袍,踩着脚下的鹅卵石,走到了平日里钓鱼的地方。 玄甲军在四周拉开了警戒,赫连云天远远地坠在了后边。 赵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俯身打开一只瓦瓮,顿时酒香扑鼻。他滴了几滴酒水,混着干饵料拌成了鱼食,刚想捏起一团打个窝子,却听身后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来了?”赵正没有回头,将手中那团鱼食扔进了面前的河湾处。 后边那脚步声的主人“嗯”了一声,边靠了过来,边道:“先生总喜欢在此处钓鱼,敢问先生,这许多日子了,可有什么收获?” 赵正拿出两只碗,倒了两碗酒,取了其中一碗,喝了一口,道:“刚来此处时,也不知这水中深浅,是以并无甚大的收获。前些日子,倒是钓了几条小鱼,后来事务繁忙,也无甚心思。直到昨日,总算起获了一条大的。” “哦?”那人坐下,端起另一碗,顿了顿,问道:“有多大?” “那么大……”赵正比划了一下,“总有个二三十斤重吧。” 他转头,看着那人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一身河面上渔夫一般的短打,于是道:“自打我在这水边见着先生尹始,先生便就这一身粗布渔夫的打扮。先生家大业大,总不至于连身换洗的都没有吧?” 那人捋了一把胡须,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家中不过传了几世,哪有那么多换洗的粗布衣衫?” 他嗅了嗅自己的腋下,“可是有味儿了?” 赵正扇了扇,“鱼腥味。” 那人脸上一红,清了清嗓子,“说正事吧,昨日查到了什么?” 见来人回归正题,于是赵正也直接了当,伸出了五个手指头,“营州,五十斤伏火雷。” 那人眨了眨眼睛,转头时脸色有些担忧,“这便就印证了,月前探子查到的营州巨响,大约就是这伏火雷他已有了突破。” 赵正摇头,“可这事,我总觉得可疑。既然他能要到伏火雷,那必定也能拿到配方。又何必在账目上留下把柄?” “这倒不一定。伏火雷配方与伏火雷是两样东西,库部司能给他伏火雷,却不一定能给他配方。”那人接着道:“不过你查到的这些,从侧面便能证明,康小六的确是瞒着朝廷在试制伏火雷。他若是起兵,此物也定能成为他的后手。” “我到不担心这个!”赵正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康小六再能打,手里再怎么多的精兵勐将,我河陇也不憷他三分。” “可河陇如今在打仗。”那人道:“他若是今明两年起兵,河陇如何援手?安郡王说,若河陇未定,须得缓兵而行之。而如今正是最危险之时,我想问问元良,魏王当真是要在吐谷浑呆到明年?” “看情况!”赵正道:“既定军策便就是拉长整个进程。吐蕃毕竟占据高原地利优势,想要急攻勐进,却得不偿失。如今战策已定,想要轻易更改却是不易。是以河陇军如今是被牢牢地钉在吐谷浑,动弹不得。的确也是大唐最危险的时候。” 他摊了摊手,耸肩道:“除非达布肯轻易放我们回来。” “攘外必先安内么?”那人笑笑,“这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元良辛苦辛苦,将这事挑了吧。” 赵正想了想,正色道:“先生早就想好,要拿我祭旗?” “元良言重了!”那人挪了挪身体,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持着鱼竿,叹了一口气道:“郑西元。这人藏得十分深,我若在明面,他定不会重用于你。此人心机诡诈,想看你我二人内斗。却不知,我又岂是那般容易凭他摆布的?你如今上任兵部,又领左司,恰中我等谋划,也省了许多事。你也正好可以找借口编练长安新军。而我,可以沉下心来,好好查查这帮人的底细,也算不负安郡王临终之托了。” 赵正“嗤”一下笑出声来,“编练新军?我能有多长时间?” 那人看着赵正,想了想,道:“那要看康小六伏火雷的进度了。若是他真的能将伏火雷制练地如探报所说玉石俱碎,那恐怕也就只须等一个机会或是借口。但冬日不便行军作战,他要反,也得是明年开春之后。” 赵正掐着手指算了算,好嘛,七个月。 “哪有那般长的时间!?”那人摇头,道:“你当康小六这些年在朝堂的经营是假的?他每年遣人送礼,套拉近乎,多少还是有些成效的。我那不争气的二郎,在御史台供职时,就一直想要参他谋反,压都压不住,还是凉王殿下与他能说上几句话,这才没能酿成大祸。安郡王将他调去凉州,着实是去了我一块心病,就怕他打草惊蛇。” 他摸出一卷纸,交给了赵正,道:“这名单上的人,皆有与康陆里应外合之嫌。届时反军未到,他们必定提前生事。元良你也记着些他们,回头找机会,是你左司的,该调离调离,该撤换撤换,否则,你连七个月的时间都不会有。” 赵正想看看这名单上都有谁,但一时不甚方便,只好先揣进怀里,等闲下来再说。 “也罢,这朝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赵元良天生便是个冲锋陷阵的命。” “哎!”那人长叹一声,“元良妄自菲薄,老夫亦无话可说!” 赵正便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斗笠,“先生,成日戴个斗笠,可还习惯?不如摘了吧。此处玄甲军警戒,外围又有你暗桩的护卫,你怕甚呢?” 那人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端起碗来大喝了一口酒,随后,伸手摘下了头顶的斗笠。 赵正面前便出现一个白须白发,面容严肃的老头儿。 若是换上官袍,再端起两手,那便就是活脱脱的一个渠国公。 “老夫这面目啊,半辈子都见不了人……”他道:“安郡王这老狐狸,尽是挖坑让人跳。” 赵正醉汉笑意,答道:“可是连圣人都不知,长安的卢玄,只不过是安郡王布下的一颗明棋。而渠国公你,才是那钉在京师的王牌!” “啥也别说了,说多了都是夜不能寐!”渠国公端起碗来碰了一下,道:“说起卢玄,你打算如何处置?” “调离。”赵正望向了河面,“他在长安,迟早要被郑西元算计。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事的,留着他在长安,终是个隐患。” “你打算调他去哪?” “淮西吧。”赵正道:“沛郡王身边,缺个人。梁珅说,安郡王在淮西、江南布置了多间教坊,便让他带着他那四大头牌去教人唱曲跳舞也是个好差事!” 《我的冰山美女老婆》 “那正好!”渠国公道:“可剑南呢?” “剑南我已安排曲贡去了。” “那吐蕃人?” “是!”赵正道:“梁珅我另有他用,吐谷浑战事谍报暗桩皆已成熟。剑南的混水他便不要再去蹚了。我打算调他回职方司,领全国暗桩,专事军政谍报。” “那不错!”渠国公道:“这么一来,刑部梁老儿算是欠了你个人情。你把他宝贝儿子调回长安,他还不给你立个生祠?” “梁尚书他才不至于这般作弄。”赵正哈哈大笑起来。渠国公骂了一声,道:“你还有心思笑,闹得兵部鸡飞狗跳的,看你今夜如何在圣人面前收场。” “渠国公你又撂挑子!这不就是咱俩的既定策略么!”赵正道:“兵部不乱,我如何插足?我又如何扎根?昨日那一遭,我倒是有了几个可用的人选。到时,右相可得开个方便之门才是!” “走程序!”渠国公挥了挥手,“文走吏,武走兵,少来我这套近乎!你堂堂左司丞相,当真是要把我推在前边卖老脸不成?我这几日也忙得不可开交。” “你忙啥呢,成日就盯着你那几亩地!” “你还有脸说这事!”渠国公吹胡子瞪眼,“我是没空与你争个长短,有那闲工夫,你早被我一脚踢到海边去了!” “那右相到底在忙啥呢?” “翻郑西元的老底!” 正文 263、赵相重伤 郑西元正在酝酿一个大动作。 赵正之前认为,郑西元这个人顶多是个腐儒。他在政治上不能说毫无建树,但说实话,新朝的军政事体与他其实并无甚太大关系。他的上位,完全是因为林仲胡来,安郡王年岁太大。俗话说矮个子里拔将军,便就找了这么一个完全没有亮点的人来担纲首辅大臣。 可如今,赵正却也觉得此人埋得极深。 他上来之后干了几件事情,第一件便是将朝中武官外放。尤其是剑南、黔中两道,因为左右领军卫吃败仗的原因,徐王领三道节度使,亟需大批武将补充。京中凡是有些军功的,都被他一纸调令调去了西南。第二件是极力主张开恩科,广收门生,培植党羽。尤其是摒弃了世家,以“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说辞大量招揽寒门士子。这些人一旦飞黄腾达,必以郑西元为魁首。 这短短一年间,朝中风气焕然,从垂垂老矣、暮色沉沉的格局变得年轻活泼、朝气蓬勃,但实则这却是朝中最大的隐患。连圣人都觉得不妥,背地里还与赵正说过,“老臣不在,满眼望去一片陌生。” 如今朝中的格局,与如今大唐的军事格局差不大多。四边重,中央轻。在这种情况下,郑西元还抛出了一个募兵制。 何为募兵制? 募兵制便是摒弃以农为兵的府兵制,以钱粮替代普通百姓的兵役税,转而以各边、各府的名义招募专职作战军士。 要说它的好处,那真是太多了。首先,可以减轻普通百姓的负担。府兵是没有军饷或是军饷极低。战时征召府兵,乃租佣调税的一种,属徭役。募兵制等同于取消了这等义务,只要每年交些兵税钱,就能免除征召。其次,募兵制所募得的军队兵士,是专职军士,不似府兵战时为兵,平时为农。他们便如眼下的十六卫一般,不打仗也要进行操练,是以人虽不如府兵多,但战力高。 正唐帝国,当前河陇其实就用了募兵制。赵正当年谋划的军策,便是卫军、府兵、募兵三管齐下。而玄甲军,就是募兵制的直接产物。玄甲军战力高不高?他们的挑选严格,兵士体格健壮,是最合适的职业军人。 虽然好处非常多,但若要说他没有弊端,却也不尽然。 首先,募兵所得军士,乃州府、都督府、各边的主要战力,卫军好歹还算是圣人的武装,想要指挥卫军,至少还得有张圣旨,有个总管。可各府招募的军队,却直接听命于当地最高军政长官,调动他们,不须圣意。 其次,募兵所得军士人数,兵部不能掌握。军中将领任命、军队往来调遣,兵部鞭长莫及。中央不能随意插手,也插不了手。 这可不比后世国家征兵机制,受制于交通、通讯的短板,各边各府如果能自主募兵,就有可能导致最严重的后果——各自为王,山头林立,中央军权进一步弱化,导致更加严重的四边重,中央轻的格局,谁想要造个反,看的不是操行品德,而是看自己手中的军权到底有多大。 别看眼下掌了实权的各节度使都是皇室贵胃,圣人嫡系。一旦有机可趁,他们比一般的军中将领野心更大。 如今四边乃西北凉州、东北营州、西南成都以及安西龟兹。河陇不用说,魏王要是想取圣人而代之,十万河陇精锐不须月余,就能打到长安脚下。就关内、京畿府军这德行这战力,玄甲军能杀他个七进七出。而剑南,如今是将多兵少,阿猫阿狗都填进剑南这个无底洞去了。但它是圣人龙兴之地,底子雄厚,巴蜀人虽不如河陇人那般善战,但韧性十足,兵源质量极高,只要募兵制一开,随时能征召十数万人。 至于营州,赵正所得不多,但他存在偏见。营州的地理位置离京师太偏远,而且东北室韦、契丹如今不成隐患。营州若是实施募兵制,那他养出来的军队,绝对是威胁最大的。 河陇好歹还有个吐蕃,剑南还要防着南诏。而营州,它虽远离长安,但离中原太近,且平原上无遮无拦,骑兵一个冲锋就能到下洛阳,到潼关。西北、西南虽近,可大山延绵,影响较小。但若是康小六起兵,半年就能割据半个大唐,防不胜防。 而这半边大唐,只有一个沛郡王! 郑西元这是安了好心? 他怕不是康陆的走狗! 赵正在揣度,郑西元这是帮康陆,还是在帮徐王。左思右想之下,他总觉得康陆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可能先入为主的原因,总之他不是在帮河陇。 此人当真其心可诛。 从良淄到长安城的这一路,赵正都紧锁着眉头,心事重重。安郡王这下的什么臭棋,怀疑康陆,铲除便是,这弄来弄去的,如今倒是扯手扯脚,十分麻烦。魏王在前线博生死,赌国运。徐王在剑南重组防线,百废待兴。京中只剩一个圣人一个太子,太子手里还仅仅只有五千龙武军。整个京畿道、长安周围,可用之兵加一起不过万余。 而且这帮人能打仗? 这又是一副稀烂的牌局,甚至比起当年安西的牌型还要更烂。安西至少还有个北庭大后方,不行打游击嘛。但长安这里,只有一个潼关,若是潼关失陷,国都必定遭殃。这是不能退缩的一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地方,丢了它,赵正还有何面目回河陇去见魏王? 而更可怕的是,康老六这货,可能还会有伏火雷!? 马车到了城门边的驿站,赵正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喊了一声“驻车!” 赫连云天听见了呼声,便示意整队停了下来。赵正从马车上下来,直奔驿站而来。驿臣不料今日赵相来访,一时手足无措,急急忙忙险些跪倒在地。赵正却不理他,当场要了文房四宝,躲在屋里写了两封信,交给了赫连云天。 “一封送与魏王,一封送回平凉。” 赫连云天见赵正这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知道定有什么大事,不敢怠慢,决定亲自去送。胡一道跟了上来,“还是我去吧,你在长安护着侯爷安全,不可轻易走动。” 赫连云天也不纠缠,便道:“如此也好。” 胡一道未做准备,只能借驿站驿马,沿途也在驿站打尖。他身上有兵部的官身告文,倒也方便。而且通往河陇的驿途一路平安,此行若是换马不换人,不过七八日,就能抵达凉州。最多一个月后,魏王也能收到赵正的信件。 赵正看着天色渐黑,此行定也艰辛,便想着说几句好话。胡一道却是已经卸去了重甲,交予了旁人,骑上马“驾”一声,已奔出了数十丈外。 赫连云天踱步上前,“侯爷,进城吧,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赵正看着胡一道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内,“啧”了一声,“不想去了!” 赫连云天吃了一惊,“侯爷又要告假?” “左右不过是阿谀奉承,与那帮不对付的文臣们呈口舌之快。有这功夫,我不如回良淄睡上一觉。” “那某替侯爷去告假?” 赵正点了点头,“说我在长安城边摔落下马,身受重伤。” “那怎么使得!侯爷这等身份,若是重伤,我等难辞其咎,圣人定要亲自过问。” “按这说辞禀就是。” 赵正没再废话,拨转马头,便要回良淄。赫连云天叹了一声气,心里直打鼓。可赵正的话就是军令,赫连云天违拗不得,只能只身入城,去皇城边等着。 因为天色晦暗,上护军左司丞相兵部尚书赵正,在赴中秋宫宴当日,摔落下马,胫骨折断。 这消息谁敢不报,随后便就直达天听。一众朝臣在太极殿外议论纷纷,兴庆帝一脸茫然:“这赵元良,还是凉州出身,骑个马怎摔地如此重?着御医带着跌打药连夜去良淄诊治。” 郑西元看了一眼王靖,后者与众朝臣一般,一脸隐晦地笑。郑西元只道他与赵正二人在尚书省共事频起冲突,听闻对头受伤,心中自然是幸灾乐祸,却不料渠国公心里想的却是:赵元良啊赵元良,你这是在下棋呢吗?今日刚听郑西元要改军制,你便是当场就摔成了重伤。怎么地,是琢磨着老夫定要在朝堂上反对,你不好表态?你做个样子也好啊,怎就把老夫一人丢在前边扛雷了? 这不卖队友的老六么! 渠国公多少有些无奈,这赵正爱惜羽毛,不愿同流合污。若是日后康陆起兵,他这个兵部尚书支持募兵新政,与天下不好交代。可他明面上又与郑西元是站一队的,与他渠国公是政敌,若是口径与右相一致,又难免引起郑西元的反弹。 索性他干脆就装死,避过这一遭。 都是一座山上的狐狸,你唱的哪门子聊斋! 渠国公摇头苦笑,得了,赵元良这意思老夫懂了。他这是既不想参与朝堂争论,又想顺势让新政通过。这样,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在长安依照玄甲军的式样编练新军。而且他这个兵部尚书日后还能因为不在朝堂,推诿责任。 是以,后日朝会,赵元良必定告假。而他渠国公,也只能象征性地抵抗一二,让郑西元好好地拨他的如意算盘。 他转头看向了郑西元,郑西元也正好看向了他。二人端着酒爵,遥敬对方。 赵元良要引蛇出洞,关门打狗。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没有康陆,还有李陆,没有郑西元,还有徐西元。赵正这是要剑走偏锋,以不变应万变,将他们打包,一锅端走。 渠国公饮了一爵酒,暗自叹了一声气,只是若不在明面反对募兵制,赵正的时间,就真的只剩七个月了。而七个月后,他打算怎么在潼关应对康陆?可惜此乃兵家之事,希望他能有个好的策略吧。 “王相!” 身边一声轻唤,渠国公转过头来,却见赵金玉端着酒杯一脸笑意盎然。渠国公冷笑一声,“安国公今日倒是稀奇了,不陪在郑相身边,倒是与我为伍?也不怕郑相怪罪?” 赵金玉笑道:“王相言重了。不过前日走马,偶有坐车嘛。此中秋佳节,西北平稳,民生渐兴,实乃满朝皆喜。金玉代家翁郑相,敬王相一杯,也是理所应当的。” 渠国公“嗤”一声笑了出来,“赵元良摔成重伤,安国公还有心情喝酒?” “无妨!”赵金玉四平八稳坐下,举起杯子,用袖袍遮着脸,道:“回头我去看他一眼,王相这,大概也知道如何应对了?” 渠国公不动声色,依样回道:“我自省得,此乃多事之秋,安国公莫要节外生枝!快快回去。” “如此甚好!”赵金玉“啧”了一声,放下酒杯,“不愧皇家玉液,当真不是那些掺了水的杂酒能比拟的!王相,某告退了。” 渠国公看上去很高兴,多喝了几爵。眼看醉意渐盛,有些不支,便向圣人请罪,告假回家歇息。这原本就是宫宴,图的就是开心。兴庆帝见他确实喝得有些多,面色潮红,双眼迷离,便挥了挥手,让他回府歇息。 渠国公出宫,乘上马车一路回了平康坊,还未进府门,却见门外停着一辆安国公府的马车。那马车装饰地颇为精致,红红绿绿让人一眼便知,那是安阳县主赵琳儿的座驾。 “县主来了?” 门房恭恭敬敬地行礼,“是!入夜便来了,说今夜要与公主同寝!” “这成何体统的!”渠国公叉腰,问道:“大郎呢?” “还在庄上,今秋粮食长势喜人,大郎君说怕赵元良又使甚阴招,便早早入庄住下了。公主说府上冷清,便请了安阳县主来作陪!” “行了,知道了!”渠国公黑着脸面,摆了摆手,径直去了自己单住的院子。此时明月高悬,月光清亮。渠国公斥退了下人,一进院门,便见院中的石桌边,坐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子…… 正文 264、请策 第二日,高隆盛带着圣人的慰问专程跑到了良淄。 一行人进了庄子,却见炊烟鸟鸟,屋舍俨然。金色的稻田边,一熘白墙映入眼帘。各处作坊排布整齐,顺着庄内大道自两边排开。 烧得通红的铁器,在铁毡上被吊起的铁疙瘩“当当当”地捶打,铁匠们用铁钳夹着那铁器左右翻摆,砸起的火星四溅,剥落的铁屑带着烟滚落到一旁的水里。 高隆盛奇道:“这是何种锻铁方法?” “水锻。”那铁匠朗声道:“便如水磨一般,赵相引了湍急的渭河水,那水力大,带着水车就转了起来。水车连着这百余斤的铁锤,用于铁器塑型,那是事半功倍啊。” “好好好!”高隆盛不懂这其中奥妙,外行只是看了个热闹,觉得比之光着膀子抡大锤来,这般法子似是更加高明,“嘶”一声,便连道了三个好字。 再往里走,便有浓郁的酱香味、酒香味传来。都说良淄的酒好,可良淄的酒概不外售,只有来良淄做客时,赵元良才肯开坛招待。高隆盛一时嘴馋,想进酒坊看看,但此时却是不宜,毕竟还有皇命在身,于是只好啧吧了一下嘴唇,往庄内里院而去。 彼时的赵正,还没有胆大包天,公然欺君。知道圣人必定差人前来探望,于是早一步做足了功夫。高隆盛到时,只见赵正半躺在床上,右腿高高托起,小腿上还上了夹板。赵元良的三夫人便蹲坐在一旁,捣鼓着药春里的草药,弄得这一屋子都不能细闻。 “赵相!”高隆盛行礼,赵正便摆了摆手,“高内侍客气了。某这身子不便,下不得床。还望高内侍见谅。” “赵相言重了。”高隆盛上前打眼一瞧,只见赵正那腿乌青发亮,已是肿了许多。倒也如御医所说,摔得不轻,于是关切问道:“赵相这怎得如此不当心,怎就骑着马也能摔下来?” 赵正道:“那战马原是跟了我多年,垂垂老矣。想来原本不堪重负,在城门边又遇乌鸦袭扰,顿时受了惊吓,当即将我掀下了背来。身边侍卫又粗枝大叶,没料到我这马失前蹄,是以反应未及,才酿此重伤。” “那该得好好整治!”高内侍道:“原本玄甲军自凉州军中调入京师,便就是为了护卫赵相周全。可眼下这一遭,他们难辞其咎。回头我便如实禀明圣人,予以裁决!” “无妨无妨!”赵正道:“高内侍还请莫要关心则乱。玄甲军乃某一手创立,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是凉州嫡系,某自亲自处置,不行调回河陇,让他们去前线与蕃贼打仗去吧,总比留在长安,照顾我来得更爽快些。” “赵相还是太过仁慈。”高隆盛长叹一口气,说道:“杂家奉圣人旨意,前来看望。圣人特命御医坊备了上好的药材五十斤,已送至门外。” “赵正,多谢圣人天恩。”赵正起不来,便就在床上拱手谢恩。高隆盛扶住了他的手,又道:“顺便,我替圣人来问问,这军制之事,赵相是如何想的。” “军制?军制怎么了?”赵正一脸茫然,抬头看向了高隆盛。高隆盛道:“怎地赵相不知?” “闻所未闻。” “嘶……”高隆盛心道你装什么湖涂,这事旁的人不知道尚情有可原,你是郑西元的嫡系,你怎会不知。可脸上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只道:“郑相日前递了书表,说是要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圣人心有疑虑,有意押后。可郑西元昨日在宫宴上再次提了出来,圣人也觉得该是要有个答复,但在这之前,想听听兵部的意思。” 赵正顿时摇头,“这事不是赵元良推脱,实在是因为某才上任不过三日。兵部如今混乱不堪,这军制之事,若是让我说,我无能为力。变不变的,若是我说了算,那就不变了吧。” “诶!不是谁说了算不算的事。这朝中大小事务,若有不决,都须依圣人意思去办。赵相领兵部,不管多少时日,圣人还是想听听赵相的意思。所谓博采众长,圣人听取了各方的意见,才好有所决断。毕竟军制之事,眼下不是小事。” 赵正笑了笑。 军制好坏,带兵打仗的人最清楚。圣人领剑南十数万军民驱逐叛军,这十几年是如何过来的,他难道不清楚?对于一个将领来说,募兵当然好过于府兵,府兵甚多老弱,募兵则更加兵强马壮。圣人之所以疑虑,不过是在考虑当下新的军制所可能产生的一些不可预料的后果。 军制改变,府兵机构折冲府便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其次,各地征募士兵,所花销的军饷是一笔天文数字,募兵所用马匹、军甲、军器等等,前期投入甚大。这一点,河陇已是吃过苦头了,凉王殿下为了开军饷,甚至卖掉了自己的田产和农户。这么一来,各地的税收变相地就要大规模地补贴军用,所入京师的钱粮就要大打折扣,不算充盈的国库少了进项,一旦需要赈灾、支边,就捉襟见肘。 而且变革军制,需要兵部的密切配合。兵部要出台一系列的法度、规范、军制军种、军队规模等适用律法。还要选调一大批专职的武将应付军制变革所带来的的变化。但赵正新官上任,说句不好听的,兵部的门都没有摸清往哪个方向开,郑西元就突然来这一手,的确也让圣人有些犹豫不定。 但赵正觉得,圣上还是没有考虑到最大的坏处。那就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局面。若是他考虑到了这个层面,怕是看都不会看,直接就否了,哪里还轮得到问他赵元良。 只是如今如果向圣人据实而言、禀明利害的话,也不是恰当时机。一来赵正的根基不稳,朝中无人支持。若公开与郑西元面对面博弈,难以得到朝臣支持。到时候不但要陷入无休止的口水争吵当中,还要被郑西元明确针对。他现在越来越觉得郑西元与康陆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康陆在朝中,他的人缘可比赵正要好不少。就渠国公给出的那份名单,连内宫中,也有他的内应。 康陆想要起兵,那他手中就要有绝对制胜的力量。而新的军制,便如老虎身上的翅膀。若是赵正在朝议中明确反对,怕是连圣人都弹压不住朝臣的疯狂进攻。 既然阻止它发生的过程充满了荆棘以及不确定性,那倒不如做好准备,等着他发生就是。渠国公让他编练长安新军这事,原本是绝无可能的。京畿又不似河陇,京畿府军又不打仗,赵正就算是兵部尚书,他也没有练兵的借口,若一边极力反对募兵制,另一边又强行推进新军编练,此等首鼠两端的政治伎俩,必遭郑西元为首的朝臣疯狂反咬,反倒不妙。可若是借着这次军制变革来浑水摸鱼,谁能说不是一个机会? 反正如今营州也还未在明面上全面开始征募军队,大家多多少少还处在一条起跑线上,至于谁更胜一筹,不如交给时间去决定。 “这事……”赵正面露犹豫,想了想,对高隆盛道:“兹事体大的,我总不能在卧榻之上就轻易给圣人出谋划策。郑相的军制新篇我还未曾看过,不如再给个十天半个月,待我伤好一些?” “哎呀,赵相啊!”高隆盛一头冷汗,“此事迫在眉睫,朝中议论纷纷。圣人虽贵为天子,也得看相阁与谏院脸色。若是久而不决,多少引起朝中反弹。既然赵相想看,那我便请旨将郑相的上书拿到良淄来!” 赵正连忙摇头,“万万不可,此乃犯忌之事。高内侍莫要怂恿圣人违规。此等大事,未上朝堂议定,便就是朝中机密。左右我与郑相关系甚好,这事我差人去问问郑相,明日定给圣人答复!” “明日就是朝会了!郑相定是要再三上书。圣人原本摇摆,赵相若没有个明确的答复,这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赵正“啧”了一声,“怎地听高内侍的语气,是不太看好郑相的军制表?高内侍,你这是替圣人问话,还是自己想来问某一个明白?” “都有!”高隆盛直言不讳,确定左右无人,便附耳道:“赵相难道不知,这新的军制一旦出炉,最受益的是谁?” 赵正揣着明白装湖涂,“是谁?” 高隆盛伸出一只手,指向了东边,脸色微变一字一顿道:“东边!营州!” 赵正身体微仰,认真地看着高隆盛。这其中关键有人洞悉不算什么,可洞悉此事之人,却是宫内的一个太监首领。他都能看透的本质,圣人难道还不明白? 《天阿降临》 高隆盛摇头,说道:“此事杂家原本就不该多嘴。可眼下,郑相是未曾领兵打过仗的。营州那人,又是圣人的养子。杂家知道,此言一出,必定惹祸上身。可杂家一直以为,赵相该是懂得权衡利弊的,也深知军权之事,乃动摇国本之大事。若是赵相都不出面阻拦,此事……后患无穷!” 说着,高隆盛突然跪了下来,“赵相!杂家说句犯上的话。圣人虽然仁慈,但对子嗣溺爱。营州又处偏远,一旦那人起了歹心,潼关以东何以为保?到那时,圣人必定悔恨交加,他那身子,本就孱弱,再有此等打击,恐是撑不下去了!杂家不求别的,只求郑相顾着国家大体,禀明利害。杂家愿替赵相研磨,若是赵相答应,便是做牛做马,杂家心甘情愿!” “高内侍!”赵正深受感动,得此忠仆,圣人幸甚。但赵正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时最不能动的,便就是郑西元这新军制。郑西元上台,一直在为这新军制铺路,首先这军制起源,追朔起来,就能追到河陇的军策,那是赵正一手策划而成。若是此时反对,那便是扇自己的脸,毁河陇的军政根基。其次,郑西元想控制他赵元良,而赵元良也知道郑西元的真面目。这不过是互相过虑,互相挑选的过程而已。一旦郑西元知道赵正与他真的不是同一条路,那赵正在长安势单力孤,随时有可能被清除掉。这么一来,渠国公孤掌难鸣,赵金玉只能继续隐忍。朝政便真正地陷入了郑西元一手掌控,后果更加严重。 当前的总体对策,是要对郑西元进行彻底的清查盘算。牢牢掌握他的罪证,最终将他掀翻下马。同时积极应对营州方面的威胁,做好唐蕃之战未有定论前死守潼关确保长安无虞的打算。以上任何一条,都大过眼下任何一件事。在它们的面前,就算妥协、伪奸又有何妨? 至于圣人,该劝劝,该说说,但是莫要勉强。 于是赵正道:“高内侍忧心圣上,赵元良又何曾不是。只是此事某人微言轻,所言也未必就是道理。且也许会引圣人不悦。但赵元良可一试,只不过不在此时。” 高隆盛听后,神色终于有所缓和,他从地上爬了起来,道:“赵相可是有了对策?” 赵正摇头,“说不上对策,只不过高内侍既是疑心营州琅琊侯,那便建议圣人不妨将他召回长安。他若是敢回来,便证明他并无二心。反之,圣人也必有打算。此事,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烦请高内侍笔墨伺候,我上表一封,至于圣人听与不听,元良也算是尽了一份忠心了。” “此策甚好!”高隆盛喜笑颜开,一时情不自禁,扶着赵正坐好,随后亲自研磨,准备纸张。高隆盛自觉回避,赵正奋笔疾书,写满了一张纸,随后将它折好,封上火漆,郑重地交给了高隆盛。 “此时我等并无实证,此般猜忌边镇重将,已是犯了兵家大忌。这表,还请高内侍莫要声张,如何处置,全凭陛下心思。若是传扬出去,我这兵部尚书,怕不是要被营州将士架在火上炙烤!” 高隆盛笑笑,“杂家自是省得!赵相莫要担忧!” …… 正文 265、探索一番 赵正吩咐邢老爹为高隆盛装上了几瓮酒,让他带回去尝尝,若是觉得好喝,下回再差人来拿。高隆盛自是满意,又觉那酒香似与普通酒水不同,听人说不可多饮,想来也是有什么奥妙。却又不知为何赵正原本卖十来贯一斗的好酒,现如今市面上怎如此稀少。只几个酒楼每月限量数坛,卖完了便就真卖完了。 他却不知,白汤在河陇军中乃是标配。只不过平凉的白酒多已蒸馏成了高度酒精,虽然因为工艺及材料原因还未达到标准的医用级别,但用于伤口的消杀已经是河陇军营中不可多得的良药。 原本赵正在良淄酿酒一是因为自己爱喝,二是也想换些钱银。但自从他发觉这朝中隐有不稳后,这白酒也大多数不被外销。上任兵部之后,就已经开始蒸馏酒精,以备不时之需了。 赵金玉自隔壁推门而入,恰好赵正跛着一条腿想爬起床来。赵金玉连忙上前扶了一把,道:“元良你这又是何苦。装病而已,非得使这苦肉计,让自己瘸一条腿?” 赵正笑笑,指着床边的烛台,“屋里太暗了,你替我掌个灯。” “是!”赵金玉拍了一把赵正的手,一边点灯一边道:“你这死样子就让我想起你小时候,在吉利那吃了亏,便往自己身上湖泥巴,跑吉利家去告状。害得吉利被姜婶子吊起来打了一晚上。” 赵正回忆了一番,没什么印象。赵金玉说起这些旧事来,眼神里都闪着光。让赵正不得不怀疑,他小时候也该是个心机诡诈的孽子。 赵金玉端了一碗茶递给了他,道:“你与高隆盛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此人是在名单上的,你得小心应付才是。” 赵正点点头,说道:“这人看上去忠君体国的,平日里也和蔼可亲,作为圣人的亲随没什么架子。原本我对他的印象颇好,只是自从渠国公给了我那份名册后,我便开始留意起来。今日他说的这些,想来不过是为郑西元或是康小六探探我的口风。说来也是可笑,他们当真没别人用了么,让个高龙神这暗棋亲自出马,是当我们都是瞎子聋子?” “那你打算如何对付康陆?”赵金玉问:“你让他回长安,他若是回了,你难不成还能把他杀了不成?” 赵正摇头,“他每年都会回长安,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如今并无证据,你能拿他如何?这不过是搪塞高隆盛的话术,康小六回不回长安,你我眼下都没辙。关键是新军编练,这事倒是迫在眉睫。” “可你在病床上,伤筋动骨百余日,这些天谁来负责?”赵金玉埋怨道:“既然是做戏,你就不能摔得轻一些?还当真是摔断了一条腿?” “不做真些,谁又会信我?若是让有心人知道我欺君,还不拼了命地往你府上递参表,在朝会上数落我几大罪状!?”赵正道:“至于新军人选,我已定了。便是赫连云天为主,兵部司军训张宏为辅。赫连云天是我一手自团练营里带出来的,他懂得我的手段,这回,正好趁我受伤,发他一个护卫不力的罪,让他带兵练兵去。那张宏,人似有些不太合群,但我要的就是不合群的,且他又是军训,有此责任。给他们再加一个校场营的良生,我看他似也有心军旅,且演练军阵也算有些特长,让他三人担纲,我能放心。等明日朝会过后,我会上书圣上,以京畿道为试点,先募兵五千。” “你在兵部不过几日,还真让你淘了几个人才。”赵金玉同意赵正的意见,张宏这人,在兵部也的确受到了排挤,赵正抬他一把,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于是便道:“那我可不得加把劲,让圣人准了这军制?” “不仅得让圣人准了,还得上圣人筹钱。”赵正说:“新军开销颇大,没有国库支持,便难以为继。新军制这事,渠国公定会在明面阻止,你二人唱个双黄,别让郑西元看出什么端倪来。” “那你真就准备撒手?“ 赵正看了他一眼,“都甚时候了,我不撒手难不成我亲自去练?堂堂兵部尚书,亲自出马,是否吃相太过难看?若此上心,不怕被人参一本意图不轨?” “也是哈!”赵金玉笑了起来,“那我便就去准备。琳儿今日自渠国公府回来时,便就说了,渠国公也在考虑如何悄无声息地让郑西元入套。” “谈不上入不入套。这事原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若是没有康小六,我哪还要费尽心思去编练什么新军?”赵正叹了一口气,这新军兵权,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是以,若是郑西元想些别的有的没的,赵正还要想法戳破他的美梦。 他想了想,新军兵权,可能还要麻烦太子殿下。 于是招了招手,让赵金玉靠近点,附耳说了一些不能让外人听见的话。 赵正的断腿告假,御医亲自诊断,高隆盛携圣意垂问,自也是板上钉钉。朝中少了那阴阳怪气的赵元良,似乎天都亮了起来。 果不其然,郑西元上朝第一件事,便是对变革大唐军制的提议,再次上奏。这一回,他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军制表的内容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娓娓道来。 “圣上!大唐开疆拓土,原本府兵制立下了赫赫功劳。但此一时彼一时也,新朝百废俱兴,各地府兵编练空占徭役农时,荒废田业。河陇、剑南、河北各道战事仍频,便也罢了。可江南、岭南、淮西等地,并无战事,府兵若是加练,定会影响收成。若是不练,往后一旦边塞有事,其战力可想而知。前二年,府军多以流民充之,各等折冲府吃空饷比比皆是。是以,为大唐万年计,不若废除府兵制,取缔折冲府。一来,可减轻农户徭役负担,二来,也能节省一笔折冲府的开支和人员。让农户专事种地,让军府专事养兵练兵。此一来,既能多产粮食,更能养出善战之旅。” “万万不可!” 郑西元话音刚落,渠国公果然也站了出来,他拱手道:“圣人明鉴!郑相所言,皆为虚幻,不可轻信!” “渠国公,你有话说话,莫要说些七七八八的。”兴庆帝开口道:“既是相阁有分歧,该是有理说理,莫要胡搅蛮缠。” 渠国公道:“圣上!郑相的新军制,臣也略有耳闻。看上去,的的确确能减轻农户负担。但这其中,有些问题还亟需商讨。” 他转身,面对郑西元道:“郑相,我且大胆问你。新军不事农时,乃专事军事。其饷,何人发放?军资又如何调配?朝中税收这些年本就不多,新军编练,花费何止千万贯,这一笔开支,又从何处调拨?” “军费不劳渠国公费心,自然有各州各府!”郑西元道:“兵部拟定新军规模,州府驻地。各道、各府依力承担军费,不须朝廷供养。” 他转头,下意识地去找赵正,却勐然想起,今日赵元良告假了。于是又道:“此事兵部也有过答复,倒是不难。” 圣人“咦”了一声,“兵部?这么说,赵元良也同意变更军制?” “并非如此!”赵金玉出列道:“此事赵相其实原本并不熟知,只是昨日我去探望时,他曾问过臣新军制的一些细节,臣非领兵之将,对此也并非十分了解,只照军制表上的多说了几句。赵相思虑再三,说其中三有三无,他拿不定主意,若是圣人有问兵部,便让臣替他答复圣人,新军制有其可取之处,但也明明白白存在诸多不足。但若是朝中议定决策,兵部定全力配合。” 说罢,他便从袖兜里拿出一卷羊皮纸,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此乃赵相呈书,请圣人过目!” 高隆盛走下陛阶,接过了呈书,却听一旁渠国公冷笑一声,“什么三有三无,赵相这是在安西骑马骑惯了,倒是精通两脚叉开,一边一条腿了!此等见风使舵、闻风而动的伎俩,当真是妙了!” “渠国公!”兴庆帝暗叹一口气,指了指他,“啧”了一声,道:“你怎就改不了你这臭脾气?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话?赵元良若是那见风使舵之人,那朕看,这朝中就没一个刚直不阿的大臣了!赵元良乃募兵制的头一个倡导人,他在河陇时,用的就是此等军策。怎地在朝中,这就变成了闻风而动了?” 小书亭app 渠国公低头,拱手朗声道:“陛下!河陇是河陇,长安是长安,朝堂是朝堂,江湖是江湖!河陇合用的军策,并不一定适用于他处。赵相年轻气盛,他只嗅到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考虑自是欠缺稳妥。这募兵制往往便就造成军中兵士只知将领,不知圣人的局面。此弊端,往往藏于后日,眼下若不重视,那便是动摇国本的天大祸事!陛下,臣请陛下三思。” “王靖王相公!”郑西元断然喝道:“王相这说的是谁?如今四边将领,除去安西赵吉利,河陇魏王、剑南徐王都乃圣人嫡子。河北琅琊侯康陆,更得圣恩,王相这么说话,却不怕他人参你一个毁谤和污蔑?” “郑相何必动怒!朝中议事,原本就是解决当下难题,着眼长远隐患。若同朝都是一个声音,那这相阁组起又有何意义?郑相虽为朝堂首辅,不过是替圣人执笔而已,难不成眼中并无圣人,当真想要将朝堂摆布成一言堂不成?” “你这……”郑西元没料到一向善于和稀泥的王渠让他爹如此刚硬,竟是当面说出此等难听的话来,想来这新军制他是真的反对,于是一张脸顿时有些挂不住了,“王相这话,却是让某大开眼界。新军制尚未议定,正交由圣人裁夺,成与不成,又不是我郑西元一人说的算,何来一言堂此等恶毒结论?王相口无遮拦,可是将圣人放在眼里……” “你这是交由圣人裁夺?”渠国公当仁不让,回敬道:“你三番四次上书,圣人一日未决,你便一日不能消停。你这是请圣人裁决,还是想要逼宫?我就是买头猪,我也得问问价钱,货比三家!何况是关系到大唐生死的军制问题?不能缓缓,等上些时日?相阁众同僚都齐整了,这事再说,不是更合规矩么?” “够了!” 兴庆帝也觉得这朝堂上火药味太过浓烈,不过就是一个新军制而已,哪里用得上脸红脖子粗地争吵地如此激烈,就差两人当场跳脚骂娘。 偌大的一个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看热闹的朝臣们,此时一个个都低着脑袋不敢吭声,他们是没想到,郑相的军策桉会让王相如此反弹,细细一想,他家也并无兵权,不牵扯自身利益才是。再一想,不对,王家不是还有个二郎,跟在魏王身边吗? 难道是魏王对新军制不喜?那也不对啊,魏王用这套用得挺熟,而且这军制表统共也才上呈没有几日,魏王怎能知情? 是了! 这两位宰执之间,总是有个借口爆发情绪。郑西元执掌相阁之后,朝中反对声音渐小。王相终日被他打压,还被他找了个怼天怼地的赵元良为左,那在尚书省的日子,王相简直是糟心地不能再糟心了,此时算是找了个借口,宣泄出来而已。他也许并不是因为真的反对新军制,就单纯地想要找个存在感。 赵金玉看看左右,又看了看两个争得脸色通红的长辈,见时机成熟,便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有个折中的办法!” 兴庆帝心中其实也有一杆秤,他是带兵打仗的人,他懂得募兵制的好处。而对于渠国公所言,他也觉得没那般严重。只要四边稳,朝局就稳。而如今大唐的四边,两个皇子,一个皇室养子,另一个远在安西,是魏王与赵元良的嫡系,赵元良在朝中,那赵吉利便不敢造次。此时保险在手,其余地方若有乱子,并不足为虑。心中便更加偏向改革军制。只是没想到,王靖他竟是如此反对,相阁若是有分歧,这需要尚书省来执行的政令就难以下推。此时要做决断,还不能执意偏袒,必须得让王靖服软,否则这平衡掌握不好,确也容易造成往后的一言堂格局。 见赵金玉开口,圣人便看了过去,“安国公有何良策,不妨直说。只消不让朝堂如此剑拔弩张,朕记你一功!” 赵金玉摇头拱手,“为朝堂、为圣人解忧,乃臣本分,臣当义不容辞!既然新军策如此难以决断,想来也是因为渠国公有所担忧。郑相为国计量,也确是拳拳之心。臣想,不若就在长安,天子脚下,事先探索一番。凡事皆有利弊,若利大于弊,想来王相也会仔细考量……” 郑西元与渠国公同时看了一眼赵金玉。 郑西元暗道,这什么意思?什么叫在长安探索一番? 正文 266、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长安探索一番,便就是在长安首先募兵一批,按郑相军制表中提到的,以精壮农户充之,以州府之力养之,不事农时,专事军事。兵部定其规制,户部拨土地筹建营地。建成三月以考校,六月以成军。凡年考以御史台督之,兵部派员辅之。军中凡马、步、弓诸般军种,兵甲、器械,官左,以参其制,以定其型,而后方可推而广之。 赵金玉一反常态,斩钉截铁。 既然军制改革是关系朝堂稳定的大事,那么不若一人退一步,大家没必要为了可能的将来吵得面红耳赤。新军制好不好,就在长安城外建一军营,按新军制招募一批专业军士,先练他个半年,以观成效。 一看是否影响当地农事,二看新军制下的专业军队,是否能像河陇新军一样,充满战斗力。三来在组建新军的时候,充分调查研究新军带来的冲击,对旧军制的影响,以及是否存在不可控的因素。 赵金玉站出来和稀泥,让渠国公面露难色。 圣人倒是赞许,相阁这争来吵去,都有道理,只是谁也不能说服谁。唯独赵金玉这个法子,能让所有人都暂且闭嘴。至于能暴露出什么问题来,那的确只能边走边看。 殿内悄悄地议论了起来,郑西元见许多朝臣都面露赞许,知道赵金玉这一手,的确更加深得人心。他看了看渠国公,又悄悄打量了一番圣人,暗道谁料半途杀出个程咬金。若按爱婿说的这般按部就班,那如此一来,时间便要多拖个半年。这半年太关键,河陇有这半年,吐蕃说不定就要崩溃,没有吐蕃的牵制,自己的计划就要全盘落空。 但若不按赵金玉说的去做,明显渠国公也不会轻易就范。也不知他今日吃错了什么药,竟是如此激烈反对。旁人看他不过是在寻存在感,但在郑西元看来,渠国公似乎是想拖自己后腿。他大概也不是个蠢货,总也察觉出了些什么,自己当小心应对,不能过早露出马脚,以防不测。 该让一步,便就让一步,至于河陇,该想办法,还得接着想办法,左右不过还未有定数,就不信魏王在吐谷浑是固若金汤! 吐谷浑只要不是一块钢板,他总有下嘴的地方。撬动了河陇,倒也能找补这些损失的时间。 也罢,只要能过了这新军制,想要扩军就有了由头。总好过如今憋在这不高不低处,尽耍些嘴皮子。 郑西元想到这,点了点头,他转身对着渠国公拱手,道:“不知王相心中如何打算,若是此等折中法子王相也不愿意采纳,那就太过刚愎自用了!” “哼!”渠国公冷哼一声,甩了甩袖袍,对圣人道:“陛下!臣不是食古不化之人。只要对大唐好,无论什么法子,臣也愿意一试。新军制能减轻农户负担,但其中弊端相信不用多少时日也定暴露无遗。郑相激不激臣,臣都认为,安国公的法子是眼下最好的对策。便试试,又有何妨!只怕到时有了什么端倪,郑相可莫要抵赖才是!” “我抵赖什么!?”郑西元道:“兵部可即刻着手。左司赵相告假,便由王宣王侍郎代兵部事便是。新军组建,臣提议,由兵部左侍郎王宣全权辖领,军中诸般事宜,也皆由王宣处置。” 郑西元此话一出,让赵金玉心里勐地一跳。 他抬头看了看圣人,果然见圣人已露准允的神色。暗道一声好你个赵元良,你竟是连郑西元此等算计都已经了如指掌了。 昨日在良淄,赵正对赵金玉道:若在长安试验新军制,郑西元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握长安新军的军权。而且这军权赵正与渠国公还不能争。盖因左司兵部之事,赵正已告假不理。而渠国公是明确反对新军制的,他没有这个资格去争新军的军权。 满朝堂,也只有郑西元的人可以。 而兵部,又是郑西元的后花园。兵部两个侍郎,四司大半人马,唯郑西元马首是瞻。而赵正先前已经说明,对新军制模棱两可,实则看上去就是个骑墙派,呈表也只说配合,未曾说担纲领责之事。在郑西元面前,新军军权他又凭什么想要就要? 圣人心中自然有杆秤,既然是想试一试新军制到底成不成,郑西元总是要倾尽全力了。不交给他办还能交给谁?只不过郑西元这人确也是有些沽名钓誉,这军权他自己不领,居然拿出兵部一个左侍郎来顶缸。 他眯起了双眼,看向了底下众人。按道理说,这事不应该就这么简单才是。而且如今想想,这赵元良重伤地也忒是及时。 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圣人是越来越觉得,那赵正赵元良貌似是在挖坑摆棋谱,只不过他的后手到底是什么,让人看不太真切! 当真有些意思。 圣人的脸上波澜不惊,再等上一时半刻,若果真没人反对,那便是自己想岔了。或许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既然如此,那便着兵部左侍郎……” 赵玔指着王宣,那王宣低着头,脸上已情不自禁默默露出了微笑,他正准备横跨一步出列授命时,忽然武官队列中一声高宣,“启禀圣人!臣有奏!” 那声音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众臣侧目,却见那右列为首一人,身穿紫色蟒袍,头戴赤金幞头,腰缠八爪莽带,带下坠一金色鱼袋,举手投足之间,一双剑眉星目,一脸理所当然。 正是太子殿下。 兴庆帝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赵元良啊赵元良!你这厮也忒大胆了,长安新军的军权,竟是连太子也算计进去了! 这么一想,便就全都通顺了。 之前高隆盛去探望赵正,询问赵正对新军制的看法。赵正一问三不知,并不表态。但赵金玉去转了一圈,回到朝堂上就有了这折中的想法。转了这一圈下来,圣人心中已是明了,赵元良明明是不太同意推行新军制,只是碍于朝堂形势,他又不想与郑西元翻脸,是以不得不委屈从权。 但这军权,他却是早已有了主意,如今的朝堂,谁掌新军的军权,谁就能占据优势。为朝堂平衡,只有太子掌了这军权,才能消弭一切争端。 兴庆帝摇了摇头,这厮当真是比自己还要操心。安郡王他这辈子做了许多的湖涂事,但赵元良这人,他找得当真不错。 “太子,你此刻站出来,可是想与兵部争权?”兴庆帝直言了当,问道。 赵珏点点头,道:“臣便是如此想的。” “说说看,你何德何能?” 太子道:“臣自知愚钝,但比之王宣,臣却要高明不少。臣十五岁随安郡王西征河陇,十七岁收复石堡城,此皆左武卫众将士亲眼目睹,做不得假!王宣王侍郎,初时乃圣人帐中马曹参军,管的是马帐。后来入东都行管,管的又是功簿。直至调回长安,自兵部驾部司入都部左侍郎,自始至终,未曾领过一兵一卒。试问陛下,他又何德何能!?” 太子转过头,面带讥笑,又道:“郑相尚且有自知之明,不参与新军编练之事。本宫实在不太明白,王侍郎,你又何以如此笃定自己能够胜任?” 王宣被太子怼了个正着,一时老脸通红,他一只脚站在队列外,另一只脚掂着,想辩驳,却发现根本无从辩驳。这满朝文武,上了年纪的都有从军的履历,但自从郑西元今年年初掌权后,将带兵打仗的武将都给发配去了各边,剩下的一些老弱病残,谁又敢说自己能文善武?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编练新军之事,若是太子要争,还真没有人能争得过他。 郑西元险些一口老血喷出了三尺高。 千算万算,居然是漏算了一个太子殿下。原本朝中还有几个能练兵的嫡系,但为了争夺地方军权,都被他调走了。这朝中有个赵元良在,本以为能招揽到麾下以作己用,可没想到此子狼子野心,不服管束。这让郑西元头痛了几日,好不容易这货重伤告假,却不料又杀出个太子赵珏来。 《基因大时代》 长安新军,休矣! 郑西元出列,拱手道:“陛下,臣认为。太子殿下掌龙武军已是竭心尽力了。若劳烦太子殿下编练新军,臣怕太子力有不逮……” “郑相此言差矣。”太子道:“龙武军原本属北府禁军,乃圣人亲军,本宫只不过代管而已。龙武军军训之事,本宫过问也不甚为深。长安新军编练,本宫饶感兴趣。此新军初建,本宫也有一些想法,你等非领军之人,又如何懂得?况且,编练新军,又不用本宫亲自上阵。兵部不是有个张宏么?他这个军训,难不成是空吃俸禄的?” 张宏急忙出列,“太子抬爱,张宏惭愧!编练新军,本就是军训职责。若得圣人恩许,臣定不辱使命!” “好你个张宏,你倒是跑得快!”圣人呵呵呵地笑道,“既然你已有所准备,那你便领了新军编练使吧!” 众朝臣顿时哗然,纷纷望了过来,这张宏原本在兵部并不起眼,属于边缘人物。如今南衙十六卫主力都在四边镇守,这军训之名也是名存实亡,只每年带着府军扫扫大街,连缉拿匪盗都轮不上他。此时不料圣人钦点,那身份便“曾”地一下,窜起了老高。 许多人都还未曾反应过来,暗中都叹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狗运走得好,竟是鸡犬升了天。他们却未曾意识到,郑西元的脸早已是黑得不能再黑了。 直到太子把张宏抬了出来,郑西元顷刻间就意识到了,他这是不知不觉地着了道。渠国公、安国公、苍宣侯,加上一个太子,他们四个演了一出好戏,就将他的新军制,变成了对付他的利器。 他看了一眼赵金玉,赵金玉一脸无辜,神色茫然。 他又看了一眼渠国公,渠国公眼神充满了轻蔑。 他最后看了一眼太子,太子老神在在,似一年前左恩庆兵败时,自己看向太子的神色并不二致。 他这是在报复,他借了赵元良的手,在报复自己!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赵元良!他算定了今日朝局的走向,他竟是让自己的女婿充当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赵金玉这人,他到底还是平凉的赵家人。他到底还是听赵正的多一些。 郑西元长吸一口气,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也怪自己瞎了眼,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他。他赵元良有什么好的?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可这事,缘何就变成了眼下这等模样?这其中哪一环出了错?让这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联合起来,对付自己?明明自安郡王离世后,这朝中已被自己一手掌握,为何变成如今这般?当真是因为他看错了赵元良,这才招致的祸端不成? 郑西元百思不得其解,心中便越发地阴鸷了起来。 太子却并未理会,接着道:“启禀圣上!新军编练之事,原本赵元良是最有资格的。但臣闻,赵元良重伤告假,怕是赶不上了。臣退而求其次,草拟了一份名册,充以新军将领军左,请圣人过目!” 说罢,他便从袖兜里拿出了一卷羊皮纸,递了上去。众朝臣此时再不明白,那便是白混了朝堂。太子殿下这是早有准备,并且胸有成竹。 太子拱手,大声嚷道:“臣请!圣人明鉴!长安新军编练,当以兵部军训为首,河陇玄甲军左领军将军墨宣县子赫连云天为辅。此二人,一个职责担当,一个乃是河陇新军军中佼佼,立有不世军功,对长安新军初建,定有所助益。由他二人领衔,便就名正言顺。不仅可堵悠悠众口,亦能人尽其用……” 说着,他又看了看郑西元,回头道:“而且听说赵元良跌落下马,乃赫连云天护卫不力。此在朝中,便依朝中议罪。臣认为,不若罚他一级,免了他玄甲军左领军将军衔,降为长安府守捉便是……” 正文 267、来人啊,我要入宫! 当拉山前线。 山口大营。 刚飘过一阵雪,冰雹接踵而来。丸子大小的冰疙瘩自半空中摔落,砸在铁甲上,发出当当的闷响声。但比之六月的天气,中秋过后的当拉山已是隐隐有了要大雪封山的架势。 金阿贵挎着战刀,掀开帐帘,迎面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主帐内升了火,此时火势旺盛,魏王赵硕已全身披挂,金阿贵单拳行礼道:「殿下,都准备妥当了,今年最后一战,吐蕃人已是摆足了架势。前寨兄弟们听说殿下要亲自督战,早已磨刀霍霍,只等打完这一仗,便可窝冬了。」 「走吧,莫要让达布久等了。」赵硕点点头,认认真真地戴上兜鍪,帐中中郎执出帅旗,一行人鱼贯出了中军大帐,直奔前寨。 天空晦暗,零星的雹子也停了下来,只剩铜币大小的些许雪花还在随风乱飘。当拉山九月封山,十月便不可再进出。吐蕃人举国坚守防线,此时已是到了最关键时刻。唐军八月顺当拉山口进占星宿川,居高临下与柏海之地遥相对望,双方大战数回,唐军有意拖延,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遇敌弱时便出营袭扰,遇敌强时便退守山口营寨。蕃军军阵对垒,不及唐军,虽占据地利优势,却也烦不胜烦。 唐军如弹黄一般,时而收缩蓄能,时而狂放释能,比之吐蕃十几年前在河西、陇右甚至安西对阵的唐军来说,这支河陇军队更加地狡猾灵动。仿佛他们不是在打仗,而是在给吐蕃人放血,拖累他们的辎重,消耗他们的钱粮,从不轻言决战。此战术致使蕃军后勤不继,伤者无医。数月之战,蕃军数十万人日夜枕戈待旦,对于原本贫瘠的高原来说,更加雪上加霜。 今日之战,吐蕃整兵三万,力求夺回星宿川,稳住柏海防线。不至于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困守冰湖,来年四月开山,不被唐军自高处威胁。 要知道,出了柏海,便是出了当拉山,往后路途虽也有隘可守,但离逻些太近。往后又因地形原因,不适合大军对峙。星宿川是前沿,也是吐蕃本土最后的桥头堡。唐蕃在此处焦灼、反复拉锯,实则也在考验双方的忍耐力,谁先扛不住,谁就丢了战场的主动权。 大唐在关前大营留有一万五千主力,星宿川前线不过河陇新军五千人而已,兵力稍有吃紧。但此时各处进展皆宜停滞,玄甲军已回百谷城过冬。沿当拉山各处大营依据将令垒墙筑城,囤积粮秣,业已准备窝冬。 唯独星宿川,仍处于激战前沿。但赵硕不准备退缩,他深知此处战略要地,若能坚守至明年,那便要省去不少事体。 路边零星有一些破碎毡帐布片,那是上月发大水时被冲下来的蕃军营帐。马队踏着这些破布片子一路向上,顺山嵴眺望柏海,一路抵达星宿川大营。 此刻一阵刚刚打完,唐军居高临下,以弓弩射退了蕃军第一回试探。蕃军骑兵正在整装,床弩被摆上了前线。唐军新垒的寨墙三尺高,墙上零零落落地钉着如儿臂粗的弩失。散落的片石块上沾着血渍,重伤军卒在后营止血疗伤,前营军士也正自列队,鼓号声和调度声此起彼伏。 「殿下今日要亲自督战,弟兄们可莫要让吐蕃人冲入寨墙,若是惊扰殿下,看尔等项上人头还能否安然吸上一口明年的冷风!」 一通鼓罢,全军列队完毕。忽闻后军骚动,众军士回头望去,只见一面「赵」字帅旗迎风飘扬,军中顿时有人大吼一声:「殿下到了!」 便群情亢奋,呼喊震天。坡下蕃军也瞧见了那面与众不同的旗帜,情知此乃唐廷皇子亲自到场督战,心中既惊又喜。惊的是此等恶劣战场,主帅亲自督阵,怕是唐军要更加卖命。喜的是若能冲上坡顶,捉了这唐军主帅,那便能令唐军退兵,一劳永逸。 于是双方都铆足了力气,顿时躁动起来。 蕃军数千人排布阵势,缓步推进。唐军依墙据守,弓弩上弦。伏远弩借着地势,第一轮齐射便就有三百余步,粗长的弩杆带着风没入了那乌泱泱的人群当中,也不知中弩者如何。 墙内令旗挥动,立时便「冬」一声鼓响。 「搭弓!」 三队弓手依鼓令声抽箭搭弓,只等蕃军逼近二百步,便又「冬」一声鼓响。 「张弓!」 数百张强弓抬起。 「冬!」 第三声鼓响。 「放箭!」 数百支箭失化作了一团乌云,朝坡下盖去。 蕃军举盾硬扛,骑兵自两侧绕出,开始加速。 坡下传来了喊杀声,唐军第二轮齐射业已依鼓令射出。及得双方近一百五十步,墙边弩手齐射,蕃军连人带马被射倒一片,但更多的敌人已是冲上了山塬。空中也传来了呼啸声,蕃军反击的失浪铺天而来。 双方箭雨你来我往,其中夹杂着战马嘶鸣声与寨墙被床弩射塌的轰隆声。 及九十步,战鼓声密集起来。 前军各处执军法大声呼号:「临战怯敌者,斩!临阵退缩者,斩!护好军阵,预备退敌!」 弓手们丢弃了步弓,抄起了地上摆放的重兵。中军驻留紧紧护住主将赵二娃和他的令旗,矮墙上也竖起了长矛阵。 金阿贵瞧了一眼,此时离前线不过二百步,有些担心魏王殿下的安危。可赵硕此时面无表情,骑坐马上紧盯战事。五百亲卫军自身后展开,手持拍刃,目光冰冷。 赵硕忽然问道:「金阿贵,赵二娃在此地守了多久了?」 金阿贵道:「回殿下,自上月攻占星宿川后,他便一直驻守在此。不知可有不妥?」 赵硕摇头,「此将乃元良族亲,年岁尚浅。新历三年初见时,不过十六。今年算算,也不满二十。平凉众将中,属他年纪最小。打完这仗,调他回中军吧。」 「已是说过了。」金阿贵道:「可平凉人殿下也是熟知的,有战必应,有召必回。冲锋陷阵,从不畏惧。莫说要招他回中军,便是让他督粮草,他都不愿。也就只有个赵大柱,安安稳稳守在百谷城。这一员勐将,不在前线可惜了。」 赵硕笑笑,说道:「元良惯用赵大柱护守退路,他虽未曾与我明言,可我却信他必有其中道理。平凉众将中,赵吉利作风激进,英勇善战。赵大柱沉稳,亦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许是这几人儿时便一道玩耍,互相间的了解又是旁人所能知晓的?左右前线无虞,我只照搬元良排兵布阵即可。」 金阿贵闻言不语,心中暗道,河陇今日确也全靠平凉。魏王帐下,半数为平凉系将领,且多处于险要职位。便是赵元良的姻亲周集,还有周大丁几个。若说西北人善战,如此可见一斑。之前传言赵元良许是要回河陇督帅,如今想想,若是他换了魏王,此刻的战场,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也不知平凉的军将们,在赵元良的率领下,又会玩出怎样的花活。 说话间,蕃军前锋已抵墙边,唐军长枪迭出,枪阵之下,吐蕃骑兵无功而返,远遁集结准备二次冲锋,步军被一轮手弩射倒上百人,随后双方在墙内墙外展开混战。此以逸待劳之战唐军最喜。唐军喊一声「杀」,便齐齐递枪前进一步,就如在凉州营中军训一般,只消紧握长矛,并肩齐进,地上便就躺满了尸体。少有跳冲进来的骑兵,被手执重兵的弓手们围攻,连人带马当场砸成肉泥。 居高临下,正面冲突,唐蕃优劣立判。只要不让唐军在这高原上长途奔袭,蕃军来多少,都是送命。 赵硕不禁感叹,赵元良让把新军拉上吐谷浑适应高原气候,让他们在祁连山上驻扎军训,为的便就是今日的从容不迫。吐蕃到底还是那个吐蕃,但吐蕃人却已不再是十几年前的吐蕃人了。这数十上百万人挤在一处,等明年开春,吐蕃人该是连锅都揭不开了。达布若是不乞降,大军轻而易举便能进占逻些。 想到这些,便如做梦一般。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唐蕃之战,一线平推,远没有自己想象地那般困难。唯有一点,那便是有赵元良与没有赵元良的区别。此人举手投足间,便彻底扭转了唐蕃形势。如今唯一要防的,便就是河西的结赞,与剑南的上勇武军。他们若是回防,倒当真有些棘手。只是梁珅探报说,结赞这厮不满达布为王,此时怕是呆在河西轻易不会动弹。在吐蕃王庭内部,听调不听宣属于是。 这种人赵硕都不带正眼瞧他,都什么时候了,仍旧是婆婆妈妈的小心眼子。说句玩笑话,吐蕃若灭,其人当居首功。 是以,如今存在的变数就在剑南。徐王,他若是不干蠢事还好,他若是干蠢事,皇甫隆云的左军便既要面对两万上勇武军。 那他会干蠢事吗? 这个事赵正也仔细考虑过。 只是剑南之事,鞭长莫及。怀国公被自己人清理了个干干净净,剑南暗桩全灭。此时在朝堂上,赵正对于剑南约等同于睁眼瞎子,只能全部靠猜。剑南当前是在重组军力,南诏虽然去年占了便宜,但毕竟偏远部落,亦不图中原,只乌蒙部有些扰边。其余诸部倒也不太首肯北犯,反倒是对安南兴致浓烈。大唐与吐蕃开战后,安南战略收缩,南诏脚步紧跟,如今已是占领了半个半岛。 这是安郡王为了谈和,做出的战略让步。本着只在一个方向用兵的原则,若要说割地,倒也是情势所迫。南诏国心领神会,便就领了这份大礼。至于唐蕃大战结局如何,对于南诏来说都是机会。是与大唐重修于好,还是和大唐彻底决裂,南诏国可选择的方向始终还是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 至于徐王,他当前便就是要牵制上勇武军。原本赵正还是有些信心的,但自从发现郑西元这厮可能是个内鬼之后,剑南便突然就成了心腹大患。 赵正躺在床上半个月,左思右想。郑西元清理剑南暗桩的目的,怕也不是仅仅是破坏安郡王的布局那般简单。怕就怕,这货的最终目的,就是保证徐王能在剑南兴风作浪。 回想当初弹劾他赵正六大罪,也是这个目的。这是在欺负赵正初入朝堂时什么情形都不懂得,便动用「河陇」嫡系这层关系,让赵正与凉王上钩。把赵正强留长安,迫使凉王只能呆在河陇。说的什么剑南可能不利于凉王,都是胡扯,目的就是让徐王领剑南三道。而徐王之前在剑南以及后来在朝堂上的表演也堪称精湛,让人放低戒心。 魏王节度河陇,是为大唐计。而徐王入川蜀,怕是真的包藏祸心。他与康陆一个在南,一个在东,一旦发难,长安易主当真是防不胜防。而这个机会,就在明年。 换而言之,吐谷浑明年可能会有变。而吐谷浑生变之时,大概就是他们起兵之时。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顿时上头,赵正爬起床来,跛着脚来回走了几步。 不行,要入宫。 「来人啊!」赵正大声呼唤。 房门「叽呀」一声推了开来,嫦儿端着一碗汤药,见赵正站在面前,便大惊道:「侯爷,此时最不宜下床走动,当心骨裂处愈合不良,遗患无穷。夫人出门前交代过了,且莫要让侯爷到处走动。」 一边说,便一边放下条盘,上来搀扶,赵正甩了一手,不耐烦道:「没那个闲工夫,赫连云天呢,让他备车,我要入宫面圣。」 「家主是湖涂了么?赫连将军已去了新军营地,督建营房了。」嫦儿仍旧搀扶道:「眼看下月便要开训选兵了,他此刻怎还会在庄中。」 赵正一拍脑袋,竟是把这事忘了。 忽听门外一声爽朗的笑声,有人高声道:「赵元良,你这言语不善的要入宫去,可是又想到了什么鬼点子?」 赵正不想让旁人瞧见自己躺在床上的疲态,这半月来闭门谢客。只听门外人声似乎耳熟,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却见来人已是径直入屋,身后还跟了几个龙武军侍卫。赵正定睛一看,却是太子赵珏。 见赵正一脸茫然反应不及,赵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怎地,你这良淄还想拒本宫与门外不成?我好歹也算是帮你了你一次,咱二人之间,也算还清你之前的提点之情。见了本宫,缘何还不行礼?」 …… 为您提供大神离珠的《大唐里正》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267、来人啊,我要入宫!免费阅读. 正文 268、圣人想让你去潼关 “太子殿下!”赵正换了一副面孔,叉手行礼道:“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来喝酒!”太子爽朗大笑起来,朝门外招了招手,便有人抬进半只麋鹿来,“今日在六盘山狩猎,恰好猎得一只鹿,这一半我已差人送入宫去了,另一半我寻思着良淄庄上有好酒,就想与元良一道,对酒烹了,岂不快哉!” “太子美意了!”赵正道:“只不过方才臣想起了一些要紧事,想要入宫面圣。这鹿肉……要不臣替太子做成肉脯,等来日寻一个秋高气爽,云澹风轻之日,为殿下摆上一桌,不知如何?” 太子看了他身旁的嫦儿一眼,道:“吃炖肉还是吃肉脯不甚打紧。不过我倒是好奇,是因何事让一向四平八稳的赵元良都急不可耐,慌了手脚。” 赵正知道徐王与太子关系匪浅,这事他还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说。这大半年接触下来,太子这个人比想象中的要单纯许多,若是没有这层身份,只在军中相识,赵正倒是愿意推心置腹。其人刚烈,脾气直,心思不带拐弯抹角。 但政治智慧如何,怕是圣人都得摇头不已。 与他不能说这权力争斗的事,一说他就急。俗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要是想在他的地盘里动手动脚,就算关系再好他都能当场翻脸。此时他对徐王应该仍有兄弟之情,若是赵正和他说徐王可能要谋反,赵正不能预料后果会怎样。 要么打草惊蛇,要么惹得自己一身骚。毕竟眼下还没有证据,所有的事体都得等到曲贡回来之后才能有所判断。 是以赵正干脆压下了心里的想法,不说拉倒。 但是太子既然来了,那就不能让他白跑一趟。圣人要见,但也只能压后了。 于是赵正让人卸了一条鹿腿,一半加香料炖煮,一半切成拇指大的块串了炙成烤肉。就在院中池边,摆上了一张桌子,让太子坐北,赵正坐东。说起了新军的事,品尝着炖肉和烤肉,就着良淄的白酒,两人直聊了两个时辰。 户部已经批了渭水南边一片荒地,按五千人的规制监造一座新军军营。这地方赫连云天替赵正去查勘过,背山傍水,清静幽僻,没有长安城的繁复喧嚣,倒是一处练兵的好场所。前期工程按赵正和工部的谋划,已开挖沟渠,平整场地。但因为时间关系,未像平凉团练营那般严谨。 太子说,新军征募给的军饷太高,关中各府各地有许多人闻风而动。十几天来,有两三万人在城外征兵登造所排队。这帮人,带着胡饼,喝着河水,便如同难民一般。长安府布了帐篷,派了菜粥。可听闻仍有不少人,还源源不断地在往长安赶来。 就五千人的规模,为何还不叫停? 赵正笑了笑,既然是募兵,那自然是要优中选优。那些撤去的折冲府,往赵正手里塞来的名单,十六岁到三十岁的精壮,只有四万多人。而那些挤破了征兵所的,大部分都还是上了年岁,想要浑水摸鱼的。 如今各地粮食丰收,许多人都舍不得家里一亩三分地,让他们抛家舍业征募从军,一辈子不到战伤战死都不能回家种地,许多人心里还是打鼓的。关中民风没有河陇彪悍,也没有吐蕃的虎视眈眈,他们不太懂得居安思危,也不太懂得国在家才在的道理,和他们说家国大道理显然有些不太适应当前历史客观形势,赵正思来想去,可能还是因为给的饷钱不太够。是以这些精壮的积极性并不太高。 坊间说什么谁当家,谁掌权对百姓来说无关紧要,都是扯澹。不被屠两座城,他们反应不过来。 不过这事不能强求,也不能危言耸听。这世上,又有谁知道营州军是不是文明之师,万一他们比朝廷还要怀仁,对百姓还要优待,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赵正喝着酒,与太子胡扯了一通。太子便就喜欢听他在安西的过往,赵正在安西的那些破事,其实乏善可陈。但赵正能说会道啊,太子喜欢听什么,他就说什么。两人喝了两斤白汤,太子意犹未尽,又要了一瓮水酒,喝完已是东西不辨,南北不分,坐在那直摇。 赵正知道喝到位了,眼看天色不早,此时回长安怕路上出什么意外,便想亲手搀着他去厢房歇息。太子吐着酒气,一双醉眼迷离,他看着赵正的脸,吃吃地笑。 “赵元良,你说……为何……为何本宫就没早些遇上你呢……” “嗯!”赵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太子忽然抓起赵正的手,转身面对赵正,将酒气喷在赵正的脸上,“我就说一句,这世上万般好。可唯独这身份,某却是不想要。太累了……真的……我每日卯时不到便……便起身舞剑,以修武技。日里只吃两顿……一顿菜粥……一顿汤饼……圣人说,说我不懂民间疾苦……我便让人去寻,这民间百姓,到底吃的……吃的甚,住的甚。某在东宫打了个窝棚……烂树枝干稻草,打得四处透风……” 他一边语无伦次,一边手舞足蹈。 “殿下,你醉了,先歇息吧。”赵正想搀着他,却被他一手拂开:“我醉甚,我没醉!我来良淄就想问一句,元良啊,赵硕他……他是不是想要太子这个位置……” 赵正默默不语,心里暗暗摇头。 他这是憋疯了。 亲眼看着河陇一天一天坐大,胞弟从凉王升到魏王,手中军权又独步天下。他心里着急,怕自己的身份朝不保夕。可自从林仲罢相之后,不说出谋划策,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赵正曾经以为他身后还有个皇后,但后来发现这朝中,谁都可能与皇后为党,唯独太子没有。 满朝文武,若要说派系,那如今便就是明里暗里分为三派。 一派在明里,为太子一党,式微地如同萤火,早已没了声音。 一派在河陇,魏王为首,郑西元为代言人,赵正为左右臂膀。自从赶走了林仲,河陇势力日益庞大。但这其中,便就真如太子所说,产生了严重的内部分歧。 这分歧,便就是第三派。综合其人其势,赵正愿意称之为剑南派。 顾名思义,剑南派当以剑南为首。首当其中为剑南人郑西元,其次为剑南人皇后殿下,再次为节度成都的徐王。 这一派,打着河陇的幌子,举着魏王的招牌,暗地里却在与营州康陆蝇营狗苟。满朝堂上下,属此派人物最为阴鸷,也最为隐秘,一般人瞧不真切。 别说太子如今憋屈,就是赵正,也感同身受。 兵部被剑南派牢牢把持,朝政格局亦有郑西元左右,就是连后宫,皇后与圣人身边的近侍高隆盛,都是他们的人。 而要与他们抗衡,赵正身边只有两个亲密战友,一个是安国公赵金玉,一个是渠国公王靖。若要找第三个人,便就只能是太子殿下。 危如累卵。 是以,对太子殿下的问话,赵正心里其实也发虚。 谁来坐太子的宝座,这对赵正而言,他没得选择。 这就是政治。 “太子喝醉了。”赵正呶了呶嘴,一旁候着的嫦儿连忙上来搭手,两人扶着太子入内,嫦儿铺好铺盖,与赵正一道,将太子放平在榻上。 嫦儿微蹙眉头,道:“太子奴婢服侍,家主你也歇息吧,奴婢担心你的腿脚。” “不妨事!”赵正看着太子就算醉倒,脸上也是一副不甘心的神色,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一脚浅一脚深地出了门。 明年若是贼兵起事,不知太子还会不会如今日这般,忧心自己的太子之位。说到底,他还是在长安城呆得太过蛋疼,终日无所事事,所参朝政又处于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是以乱七八糟的日日想,天天想,才憋成了这幅模样。 赵正若有所思,不若请奏,让他去带新兵吧。如果说这朝堂上,除了圣人之外,还有一个是和自己一条心想要稳保长安的带兵之人,恐怕就剩下一个太子了。长安府征募的五千精兵,是要为潼关准备的。他们的任务,便就是拖住敌军,等待漠北与河陇的援军。康陆来犯,他们大抵是要全军战死在关墙之上的。 这样一来,不仅削弱了太子对龙武军的影响,还能让太子有所作为。或许那才是他真正的归宿,而不是终日呆在长安城内,忧心忡忡。 赵正想到这,便豁然开朗。他招了招手,将院门口站岗的玄甲军军士喊道了身边,“去一趟渭河南岸,把赫连云天叫回来。” “赫连将军今日才去的,营地监工还有新兵宿食的活,他不放心旁人来做。”那军士道:“侯爷,若是有何差遣,不若让某去做便是!” 赵正摇摇头:“此事非赫连云天不可,你去喊他回来便是!” “唯!”那军士听赵正斩钉截铁,当下便拱手应声,交了岗哨,牵了马自去了。 赵正回到屋中,研墨奋笔,写了一张呈表,还未吹干墨汁,房门忽然“叽呀”一声打了开来。达念一脸笑意,挺着肚子伸了伸脑袋,“元郎又喝酒了?” “啊!”赵正满脸歉意,道:“我写完就出去,阿念且莫要责怪。” 达念进屋关上门:“这有何要紧的,我都与郎君说过了,我不怕酒味。元郎每回喝完酒都避开我,我知道是为了我与肚子里的孩子。可谁家男人喝了酒还不让上榻的?” 她捧着手里的一片红娟,往赵正眼前递了递,“元良你看看,我这花绣得怎样?” 赵正接过那红娟看了一眼,其上绣倒是绣了一朵花,只是这花不似月季,不似牡丹,却不知是何物。嘴里只好道:“不错啊,不错!阿念的女红真是进展神速啊!” 达念吃吃吃地笑,扶着赵正坐了下来,“就知元良要哄我开心,下月皇后圣诞,我这绣品怎么拿得出手呐,好愁啊!” “你还真去啊?”赵正打心里不愿她去参加劳什子宫宴,下个月都七八个月身孕了,走路都费劲,去那老远的长安城,就为了一个蛇蝎女人过生日? 赵正没把皇后下蛊之事告诉达念,就是怕她担心自己。可自己在朝堂如今小心翼翼,他的妻子他又怎肯让她轻易赴险。 谁知道那恶毒婆娘一计不成会不会再生一计,对他赵正怎么来赵正都接着,但是若对他身边的人下手,这个赵正绝不能忍。 “推了吧。”赵正脸上表情不太好看,道:“这事阿念不用记挂,我来办就是。” “便听元郎的就是!”达念原本就不愿意去,抓起手里的绣绢,便丢了出去。皇后圣诞,照例有品阶的朝官女卷都会入宫贺寿。赵正既为左司丞相,达念又有夫荫,乃朝廷命妇。礼数上来说,她更不能缺席。但好在达念身孕足月,这假倒是能告,也不会落人把柄。 赵正将她安顿好,叫来月儿替她擦抹换裳,自己出门,照例吊起腿,睡在了左厢房。 太子从未喝过如此多的白酒,一觉睡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爬起身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时分,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四肢也似全无力气。 太子坐在床边愣了好一会儿神,这才想起昨日来的良淄,喝得是有些多了。一时闭眼吸气,这酒怎地如此凶烈? 他站起来喝了一壶水,方定神之时,便忽听门外有人小心禀报:“殿下,殿下可起身了?” “起身了,什么时辰了?” 那人推门而入,“午时了!” “这般迟了?”太子摇了摇头,感觉脑袋里装满了水,晃晃荡荡,“昨日送了鹿肉入宫,圣人如何说?” 那人道:“圣人夸赞太子孝心,只是……只是叮嘱,六盘山山势复杂,太子还是莫要再去了。” “知道了!”太子心里暗叹一声,圣人到底还是没有好好夸赏,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认为自己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 那人迟疑了一会,欲言又止,“太子殿下,今日宫里来人,说是圣人召太子回宫。” “你不早说!”太子瞪了他一眼,“圣人召见,你还吞吞吐吐,活腻了不要命了?” 那人有些委屈,道:“可那不是什么好差事……圣人,想让你去潼关……” 正文 269、移花接木,暗度陈仓 右司丞相渠国公王靖上表,京畿新军新营建造花费颇大,初期挖渠、平地已征发长安府徭役千余人,工期十五日,花费已超四万贯。军营落成未见雏形,应征民众、初募军士的粮饷却已达五十万斤,府库调配官粮人手、护送军士颇众,长安府人力告罄。 是以,渠国公建议,新营要么停工,等待秋收、秋税完结。要么,另择他地。否则长安在建兴庆宫,又建新军军营。仅凭京兆,恐怕当真变不出多的人来。 渠国公另附表一策,若是要另选他址,今有三地可供上选。一为蓝田大营,一为散关大营,一为潼关大营。 蓝田大营对关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里能扼守淮西,俯视中原,背后就是武关,常备千牛卫两千人。营地规模颇大,适合新军编练,缺点便是跋山涉水,离长安太远。而散关是剑南门户,因地势险要,不适宜大规模驻扎,略次。但散关大营靠近剑南,新军在此地,成军便可随时驰援。 最后一处为潼关大营,潼关主关内,地势平缓。而潼关大营的规模相对来说适中,离长安近,方便监管。 三处军营都是现成存在的,只须自己动手稍微修葺一番,便能随时驻扎。且此三处乃京畿要地,新军与其在长安城南隔水相望,不如就直接迁到关墙下。除蓝田大营外,散关与潼关两处,都乃十余年前与叛军激战之处。让新军在关墙下驻扎训练,也无形中让他们明白,京畿的新军,为的便是死守关城,拱卫长安,能省去许多口舌。 …… 圣人一早便被渠国公吵醒,一边看他的呈表,一边听他絮絮叨叨了半个多时辰。 渠国公说来说去,意思明摆着,就是不想让新军驻扎在长安附近。 圣人定了定神,“啧”了一声,道:“户部选地之时,渠国公为何不见反对?今日眼看新营便要落梁了,你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岂不是前功尽弃,更加浪费?偌大一座营房摆在渭水南岸,我空给谁住?” 渠国公拱手:“是臣思虑不周。臣有罪。但臣在家中想了几日,忽然就想明白了。太子掌龙武军,又掌新军军训。臣想到,龙武军乃宫城卫军,而新军将来乃野战主力。此二股势力原本应该互相平衡。否则这万余人势力,恐怕对太子来说,也是一个累赘。” “你是说,怕有人会对太子的兵权做文章?” 渠国公点头,说道:“自大唐建朝以来,东宫向来只象征性掌管数百人的军阵规模,用以锻炼东宫太子的用兵能力。新朝初建时,龙武军便由太子代管,这本身就已破了祖制。若再让太子掌管新军,那这长安城,恐怕力有不均,一旦有事,便无人可牵制太子……” “王靖啊……”圣人面色如常,他仰坐在榻椅上,看着面前的渠国公,缓缓道:“你与赵元良在唱什么把戏?”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唐里正】【】 渠国公抬眼,一脸茫然,“这与赵元良何干?” 圣人抄起桌上一卷表,丢了过来,“今早天还未亮,宫城方开,良淄便就有了奏表。我粗略看了一眼,你二人竟是不谋而合!” 圣人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他前脚刚说,要把龙武军交还给朕,你后脚就言,要把新军调往他处。你两个来来回回地可劲折腾,若是说没有合谋,我是很难相信的。” “圣人明鉴啊!”王靖道:“圣人这话说得臣当真是无地自容。臣与赵元良有些嫌隙,这满朝皆知。只是赵元良此表也未曾说错,既然让太子掌了新军,龙武军便当归还圣人。” “我哪有那心思去掌什么龙武军!”圣人倒吸一长口气,“此等平衡,我岂能不知?可龙武军交给谁?我倒是想交给赵元良,你把他从病榻上拉起来啊!他倒是说得轻巧!这满朝文武,龙武军交给谁?” 渠国公欲言又止,“臣想……” “你就别吞吞吐吐了!”圣人道:“交给你啊?你带过兵吗?” 渠国公退了一步,跪坐下来,“臣汗颜。若是圣人信任臣下,臣可一试。” “……”赵玔舔了舔嘴唇,眨了眨眼睛,他挥了挥手,脸上露着开不起玩笑的样子,“滚滚滚滚滚……你还真是异想天开,让你掌龙武军,我这令能下得去?郑西元还不喷我一脸口水?当朝宰执,亲自下场争夺宫城军权?你名正言顺啊?” “可赵元良不也当朝宰执么?圣人不也想让他掌龙武军么?” “朕只是想而已,并未像你王靖王相公,堂而皇之的就敢说出来!”圣人不耐烦,道:“赵元良已有了人选。这事你就莫要操心了!” 渠国公愣了愣神,“敢问圣人,不知这人选从何而来!?” “高隆盛!”圣人斩钉截铁,毫不犹豫道:“既是你二人皆认为太子不能同时执掌龙武军与新军,朕便让高隆盛替朕执掌龙武军吧。左右前朝也有太监掌军的先例,龙武军又是攻城护卫,想来朝中也无人反对。” 渠国公心中冷笑一声,当然无人反对。高隆盛是与郑西元穿一条裤子的,只要郑西元不反对,那朝中还有谁会反对? 反倒是,如果让太子继续掌管龙武军,朝中才会激烈反抗。太子手握重兵,原本无论对圣人、对朝堂还是对郑西元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隐患,注定会被满朝反对。之所以之前在朝会上无人吭声,那是因为他们当时实在找不到对策。等反应过来,圣人的耳边风不知道还要刮多大。 赵元良笃定太子与郑西元不是一路人马,而郑西元恐怕也正在找他与太子之间的平衡法术。赵正想把太子从朝中摘出去,让这朝堂上下更加单纯,他主动提议让高隆盛担纲,也正是为了封堵郑西元的出招。所谓先敌而动,则一切尽在掌握。而且一旦郑西元首肯,那就正好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两个人,是一窝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唐里正】【】 形势,便就变得单方面透明起来,也省去了许多猜度的力气。 这事渠国公原本并不同意,因为龙武军毕竟有五千人,郑西元手里没有兵权还好说,他一旦掌握了龙武军的兵权,对于朝堂就更加危险。但今早赵正遣人来说,龙武军是圣人武装,其中盘根错节,又岂是他郑西元能一时半会能影响到的?而且太子在龙武军中的根基扎实,其中简单操作一番,就算高隆盛打着圣人的旗号想要轻易调动龙武军,也是不太容易的。渠国公始终认为赵正是在冒险,而且一旦有所失算,往后郑西元发难,那就是万劫不复。 可如今无论怎么说,郑西元是绝不会坐视太子独大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拿太子的军权开刀。与其到时候被动,不如此时主动起来。俗话说将要取之,必先予之。而且以高隆盛之才,赵正谅他也成不了气候。 只需防着这二人在龙武军内安插乱七八糟的对头,这事,尚书省尤其是兵部当首要监控。赵正在,这类事情发生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 而且京畿新军的最终目的就是潼关,但潼关之地敏感,大军驻扎必须要有个名头。如今潼关守军不过半千,个别子关甚至空无一人。无论赵正此时身份如何,他的老底始终还在河陇。若他直接提议五千新军在潼关驻扎训练,那在朝中多少会引起强烈反弹,甚至还有人会拿他控制潼关是何居心来说话。 是以他只能在渭水河南岸先施个障眼法,然后让渠国公出面弹劾反对。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两人斗嘴,互相拆台。能为他赵元良洗脱嫌疑,也能打消康陆、郑西元的猜忌。渭水南岸的军营眼看就要落成,此时放弃,郑西元大概也是要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而康陆,也许也会将戒心放到最低。 此一来,既不打草惊蛇,也干脆利落,由圣人下旨,新军迁往潼关的理由就成立了…… 渠国公摇了摇头,赵元良这货真的成精了。 赵元良让他呈上的蓝田大营、散关大营,圣人一定不会批准。因为在此二处驻军的弊端太过明显,朝廷若是在散关排兵布阵,必得要考虑剑南徐王的面子,也会让朝堂猜疑圣人的动机。这对圣人来说,是不愿意的。而蓝田,原本就有两千千牛卫,再驻五千,那离得近的淮西沛郡王又会如何想?沛郡王乃帝国肱骨,整个中原的护门罗汉,若是无必要,圣人绝不可能在淮西的脸上踹一脚。 是以,只剩下了一个潼关。 那为何不能是连接河陇的萧关?那不也是一座关城,也有现成的大营吗? 还真不行。 因为萧关是河陇军入关的必经之路,新军控制萧关,没办法掌握新军军权的郑西元是绝不会同意的。那样,万一太子脑袋搭铁与河陇暧昧,那岂不是间接帮着河陇军打通了京畿?就算提出来,也一定会被强烈反对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唐里正】【】 唯有潼关,也只有潼关。 不触及朝中各方利益,离各方都远。 圣人思虑再三,暗暗叹了口气,道:“若长安果真不能容下新军,那便只剩下潼关一地了。” 渠国公道:“也不是不能容,只是当下长安府确也没有必要承担此等重责。长安府的百姓,也能少些负担。” “那便如此办吧!至于渭水南岸的新营,改军粮仓吧。回头等元良能走动了,我亲自与他解释一番。”圣人决定不再纠缠,这事就这么定了。但如此一来,太子就必须要离开长安,远赴潼关。圣人想了想,这样也好,与其终日呆在长安虚耗光阴,倒不如让他去潼关驻个半年八个月,让他的视线离开这高高的宫墙,多看看长安之外的景色。于是等渠国公告退,便就叫来了高隆盛,让他把太子召来。 太子听说要将龙武军交给高隆盛,倒是没有在明面上反对,只是心中暗暗不是滋味。这毕竟是他一手带出来,这六年的果子,却交给了一个阉人。不过好在高隆盛此人,倒也忠君体国,想来交给他,总比交给旁人好,于是只得点头受了旨意,交出了龙武军的军符。 这一来一去,赵正躺在病床上又过去了十余日,朝会开了两次。太子有些心不在焉,望着銮座上的圣人赵玔,一脸不舍的模样。领了兵权的高隆盛一如既往,端茶递水,服侍周到。而郑西元,明面上起初并不赞同,但反对起来也不激烈。满朝文武,头一次表现地如此默契。 眼看赵正的腿上即将痊愈,太子启行潼关却也没来得及送。达念眼看临盆,这良淄庄上收完了庄稼,倒也不是没人管理。邢老爹挑了各坊坊监一职,他带来的老兵也都兢兢业业,在各自岗位上加大着生产力度。两地第三批白汤面市,也不过区区数十坛而已。更多的是酱、香胰、皮蛋、铁器农具,在长安城的东西两市,渐渐有了一些市场。 比起谋划全局来,经营这类事赵正还是非常地低调。毕竟为官在朝,与民争利这等低贱事体多少要被御史台弹劾,好在圣人不怎么追究,罚了良淄一笔重税,同时限制了良淄的直接经营权,算是轻轻带过了。 赵正也没放在心上,摸着达念的肚子乐得开心。当批发商总比当经销商划得来。从前长安市面上的货多,良淄的优势虽然有,但量不足,这回被圣人亲自处罚,别的不说,名声算是出去了。一时间来找邢老爹商谈进货事宜的人就多了起来。赵正决定将整个副业全部甩出去,由邢老爹带着一众老兵直接负责,算是解决了这许多人的吃饭问题,往后也不再需要他来贴补。 赵正小心翼翼把耳朵贴在达念的肚皮上,感觉着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和衣物,小家伙有些急不可耐,伸着脚就往赵正的脑袋上踹。赵正吃吃吃地笑了起来,一脸满足的模样。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唐里正】【】 “这还没出生呢,元良却怎如此开心?” “这是我第一回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出世,我能不开心?”赵正不理会,枕在达念的大腿上,圈着她的腰道:“得好好想个名字,可我这也没读几年书,要不我去封信问问魏王殿下?瑞儿的名也是他取的……” 说罢,赵正忽然爬坐起来,就要去写信。达念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从来没见过赵正如此一惊一乍的模样,想来确实打心里欢喜。于是暗暗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暗想可万一要是生个女子该怎么办呢?一时便惆怅了起来。 却听门外一声高呼:“赵元良何在!?” 赵正闻言停下了研墨,面露兴奋的神色。 “是梁守道吧?”达念唤了一声,门外那人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嫂夫人竟是还记得我!” …… () 正文 270、风雪无阻 赵正决定改组兵部。 但这件事他知道,必定是要上朝议决定的。只要一上朝议,无疑又要引起无休无止的口水争战。而且大唐现如今的兵部,功能相对复杂,如果赵正一味蛮干,恐怕得不偿失。是以,他决定采用温水煮青蛙的策略,稳住朝堂,稳住左司,一步一步慢慢来。 兵部四司,包括兵部司、职方司、库部司、驾部司。兵部司和驾部司赵正不打算立即动手。兵部司管辖的事务实在太过杂乱,从武将甄选到功赏罚没,从军队建设到规模建制,还有各折冲府管理、档案归纳,统统属于兵部首司。兵部司如今掌握在左侍郎王宣手中,而王宣是郑西元坑壑一气的同党。赵正一动,定要引起大唐各军震动,势必引起强烈反弹。 而驾部司掌管车驾、仪仗、驿站网络,以及马曹、车曹等统计、调配工作,属于清水衙门,在郑西元眼里,一向不是拉拢对象。而且如今战事仍频,赵正需要维持驾部司的稳定,进而保持军情通畅、车马调度顺利,不能将他们彻底推向王宣和郑西元一边,是以也不会动手。 剩下的库部司和职方司,处理起来有个先后。赵正打算拎着伏火雷案为借口,大刀阔斧先干掉一批。从郎中到军器监造场的督监,从上抹到下,所有管事全部停职调查。而要调查他们,不靠别人,靠的就是职方司。 职方司,掌军情情报、山川水文、舆图勘测。赵正接手兵部前,职方司不过兵部普通一司,以服务作战、描绘山川为主要职责。赵正一直在等,等一个他能信任的人为他解决兵部内的遗毒。 而这个人,就是梁珅。 赵正调梁珅入兵部,掌职方司。一来,梁珅军功卓著,调回兵部资质毫无问题。二来,尚书省左右司丞相加六部主事,无人会反对。三来,圣人支持赵正。这事就算郑西元跳出来反对,也绝对无济于事。 更何况,赵正毕竟还并无任何动作,没有动到兵部根本,他没有理由反对。 梁珅回长安,时也,势也! 赵正打开门,梁珅一脸风霜,身后跟着曲贡。 “曲贡也回来了?”赵正倒是欢喜,曲贡去剑南已月余,传回来的情报显示,徐王在剑南正在努力恢复府军建制,重整领军卫。兵部甄选的剑南武将七百余名,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曲贡拱拱手,答道:“侯爷让我秘密查访,不要插手剑南军务。曲贡便按侯爷吩咐,只暗中观察,这月余,剑南军情恢复得十分迅速,倒如侯爷担心的那般,徐王并不那么简单。” “进来说!”赵正皱了皱眉头,让开了门,两人带着风尘入内,达念施了一礼,道:“我去煮酒。” 梁珅见达念肚子滚圆,连忙搀了一把道:“弟夫人就要临盆了,怎能轻易做那些粗苯的活计。只管喊人搬酒来,我等就在这屋中边煮边说就是!” 达念知道赵正接下来必是有重要事情要谈,自己留在此处不甚方便,于是应了,叫嫦儿与月儿带着家仆备酒备肉,自己去了厢房,点了炉火候着夫婿。 梁珅掩上了屋门,拢着自己的袍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自吐谷浑到剑南,是从雪国活了过来。不曾想这一路自剑南北上,被关中的风一吹,清醒了不少。若当初没有我对剑南痛下杀手,怀国公如今定也对剑南了如指掌,又何必让曲贡去走这一趟。元良,悔不当初啊……” 赵正仰天长叹,何止是梁珅,便是自己,刚来长安时也着了郑西元的歪门邪道。他这一手使得好啊,如今困守长安,跟个瞎子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渠国公如今还在找他的证据,就是不知如何了。 梁珅见赵正情绪不太高,这才发现他腿上还有伤,一时惊疑,问了起来。赵正笑了笑,如今这情势,他也不想纠缠过去的一些雕虫小技,只说是不小心落马摔断了腿。曲贡不太相信,用怀疑的目光看了过来。 “若说侯爷被人射了一箭我信,可若说侯爷骑马摔了下来,我却不太敢信。” 赵正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忽然就想起当初在平凉,在月牙泉边,在安戎军与曲贡、达布之间的恩恩怨怨。这世上能伤他之人,曲贡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而能伤曲贡之人,赵正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这么一想,就又想起了远在安西的赵吉利。如今不管是大小勃律还是吐蕃本土,早该大雪封山了。也不知这安西司令过得如何?安西军又插到了什么位置?他们翻越葱岭,自西向东威胁达布,面对的是乌泱泱的数十万吐蕃军民。高原山势陡峭,气候恶劣,安西军又可否能尽快适应?等来年冰消雪化,他肩上的担子可是重愈千斤的。 梁珅与赵正,到底还是有些默契的,只看一眼,听赵元良叹气,梁珅便知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拍了拍他的腿,梁珅道:“元良大可放心。安西军月前已占据狮泉河,彻底割断了约茹人的退路。今冬只要稳住阵脚,来年吐蕃必乱。” 曲贡的脸色变了变,多少显得有些尴尬,梁珅笑笑,道:“曲贡军本你也无须担心,只要达布妥协,这干戈就能平息。大唐又不是要灭你吐蕃的种,但是你们高原勇桂一日不解除武装,我大唐西北就一日不得安宁。” 曲贡“哼”了一声,手里拾起一根小木柴,丢进了火塘里,叹口气,缓缓道:“三藏高原岂是那般容易乞降的?达布伦钦从前是不愿横生兵戈,可当着吐蕃勇桂的面若是亲自乞降,他的王位又如何坐的稳当?如今结赞尚钦在河西毫无作为,不过就是为了看着达布伦钦一再败北,他好趁虚而入。除他之外,各部各茹虽然战和不一,但同仇敌忾的气节总归也是有的。大唐想要彻底平了吐蕃,没有个三五十数载,又谈何容易?” “还伦钦伦钦地叫呢?”赵正打了个哈哈,“该改口了,得叫达布赞普了!” 他站起身来,亲手端起一锅水酒坐在了火塘上,道:“达布此人,我亦相惜。他是不愿打仗的,如今不过被吐蕃这架高原战车裹挟,不得不有所反应。魏王曾言,吐蕃有达布在,大唐西北至少能安稳十数年。但我与魏王想的如出一辙,吐蕃不散,大唐迟早还要面对你们高原的威胁。是以此战,当有个彻底的了结,至于如何了结,全看明年你我双方打得如何!他若想谈和,我们有条件。他若不想谈,那便打到一方不能承受为止。” 赵正停了下来,看向了曲贡,“曲贡是不是想家了?” 曲贡笑笑,摇摇头,“我一个已死之人,早已没了家。” 梁珅道:“那你为何一张臭脸,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 “我只是……”曲贡张了张嘴,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我只是担心,今年这个冬天,吐蕃百万军民挤作一团,如何过得下去啊……” 赵正闻言也沉默了下来,吐蕃过不过的去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前线能不能过得下去…… 吐谷浑,当拉山前线。 铺天盖地的暴风雪怒吼而来,整整三日不曾停歇。 天空如同被风雪塞满,漫山遍野银装素裹。可在风雪中,人伸出手去,却不见五指。自山口涌出的冷流直冲营寨。寨墙上的军士站不住,便纷纷躲在女墙下,被一阵一阵的大雪盖得不辨东西。 呼啸的寒风从兜鍪两边刮过,军士们挤做一堆,冻得青紫的双手放在没有温度的火堆上炙烤,半晌竟是连雪水都没有融化。 “三营,领草!” 传令顺着墙根敲锣,大声地吼。可那吼声根本传不了多远,还没吼出来,便被大风刮得干干净净。一队军士裹得如同绵羊一般,缩手缩脚蜷在羊毛罩衣内,一边打着哆嗦赶着马车,一边口齿不清地不停咒骂。 “这是……这是捅了天……天啊……半半个月了,就下雪……雪呐?狗日……日的吐蕃吐蕃狗……老子死,死也也不……不放过你……” 小队进了一间被风吹得快要掀起来的帐篷,粮曹刚好丢来了一捆干草。 军士们连忙从袖筒里抽出了手,颤抖着身体,将那些草胡乱地就往怀里塞。有人卸下了胫甲,将那草绕了起来,捆绑在腿上。 “听说……说了吗?二营昨昨又冻死了两个……” “这鬼地方太高太冷了……”一旁的粮曹说起话来,连雾都不曾起一口,“不过坡下就是冻湖,蕃狗比我们还惨,扎的营帐昨日就被吹飞了一半。我前日运粮上来,还看见他们在坡下烧……烧尸体……一车一车……可怜呐!” “烧了好……冻得梆梆梆硬,他……他一烧……我以为以为吃肉呢……闻着就就就香……” “行了,别白话了!”粮曹将草捆递了上来,扔进了说话人的怀里,“带回去,喂马,保暖……这狗日的天天气……” 三营领草的小队装了几大车干草,不敢走在空旷处,只能顺着砌起来的石墙边,溜着走。可坡上刮来的风不分东南西北,撞在墙上“咚咚”作响,如战鼓一般。 一行人路过中军帐,恰好瞧见赵二娃披着羊皮大氅走了过来。众人于是停下了脚步,勉勉强强地站在那,摇摇欲坠。 “将军!” 领头的伙长行了个礼。赵二娃挥了挥手,道:“别愣着,动起来。当心着了风寒!此地不似雍凉,若是惹了病,可就只有个死字。” “唯……唯!”众人不敢问,这吐谷浑的冬天何时是个头,这当拉山的风,何时才能停。大伙心里都憋屈,冻死在风雪里太窝囊,不如冲上去杀光那帮蕃狗。可大家都知道,虽然隔着吐蕃人的军营不过三四里地,但若是要拿着刀枪走下这雪坡,怕是大罗金仙加持都没有用。雪厚,路滑,风太大,一路还有雪壳子,踩碎掉进去,拉都拉不起来。 赵二娃看着他们步履蹒跚的模样,也只剩下了叹气。自大雪封山之后,大寨的补给已是断了,全凭营中储备过活。若是这风雪再不停下,再有个把月,不被饿死,都要被冻死。此处对敌前沿,又不能轻易动弹,守在这,当真是憋屈地不行。 他爬上了寨墙,带起来的风雪差点吹熄面前的火堆。女墙下的军士连忙抬身遮挡,不敢让那维持生命的火种熄灭。 柴火快要见底,军粮供应也即将告罄,这个冬天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就已经难以为继了。赵二娃扶着冰冷的寨墙暗叹,等风雪小一些,带人端了湖边吐蕃人的寨子吧,不然都要死在这了。 他回头看了看墙后的营寨,当真是一眼无余,尽皆雪白,被风卷起来的雪沫子迷人双目,山间横冲直撞的乱流扯着的那面烈日战旗,已是支撑不住,变成了一面乱飞的布条…… “传我将令,各队队正中军帐议事……” 连月摧残,当拉山口惨象寰生。不过十月中,中军大帐已有冻死二百余人,冻伤千余人。尽管在上吐谷浑前魏王做足了功课,囤积了足够的粮秣与御寒物资,但谁也没料到,吐蕃人未能造成的伤亡,却被高原的恶劣气候结结实实地补上了一课。 百谷城已再无补给运到,他们与前线横亘着一座汉哭山,绝对是辎重不可逾越的天堑。好在大雪封山前各处军资调配都已到位,否则此时饥饿交加,唐军不用等来年,怕是连十二月都撑不过去。 只是苦了顶在最前沿的弟兄,山路阻隔,风雪掩盖,想要运粮上去,谈何容易? 这天好不容易风停雪住,久违的阳光洒落下来。冰冷的微风自山雪间吹来,茫茫的当拉山峰,也露出了狰狞的面容。 魏王迫不及待地骑上了马,带了十余骑人便往星宿川前寨查看。战马在齐腹的雪地里蹚行向上,直到山脊。顺着风吹石头跑的茫茫山脊直奔前线。还未到时,便听探马来报,柏海前沿星宿川大寨空无一人。魏王吃了一惊,连忙催马前往。待赶了两个时辰,到达军寨时,果然见大帐空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魏王心中一凉,暗自揣测莫非遭遇吐蕃劫营?但看那寨墙安稳,寨门完整,又不像,于是上了寨墙向下一望,却见坡下吐蕃军营中赫然飘着一面大唐烈日战旗…… 正文 271、还有希望 一夜风雪,一路霜尘。 六盘山上大雪纷飞,萧关外一片苍茫难辨。西北风自漠北南下,过河陇,直扑关中大地。 皑皑雪地中,一行车马渐行渐近。高大的凉州大马拖曳着裹着皮裘的车驾,在官道上“嗒嗒嗒”地埋头奋力,眼看顺着前边的山鞍再往东南数里,便能望见萧关的关墙。护卫在马车旁的黑甲将左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喜色,他扬了一马鞭,追上在前探路的一个高大身影,嚷道:“大黑山!” 那身影回过头来,只见一双牛眼粗眉,一张阔口紧闭。他撩了撩耷拉在侧脸边的小辫,望了过来,“还有多远?” “大约二十来里路。我来时就是在这打的尖。”那黑甲将左望了望四周,不禁又摇了摇头,“不行,雪太大了,大概那家茶铺关张回家窝冬了,总之我看那山就像,过了就能望见萧关了。只要到了萧关,这风雪就会小许多。萧关驿的驿臣是我在良淄时认识的好友,他那有腊野味,回头请你喝一顿!” “喝酒就免了!”那高大个子又看了看身后徐徐跟来的马车,摇头道:“不把两位末蒙送到良淄,我们这一路就不算完事。算算日子,我那妹妹生产已近一月了,我得赶个空,抓紧些。我给她带了酥油……” 说到这,高大个子的嘴角微微咧着,笑着道:“那可是我自己练的……她从小就爱吃。” “行吧!”黑甲将左舔了舔被风雪吹裂的嘴唇,抬头应道:“那便抓紧些走,今日到了萧关,明日就不逗留了,实在不行,你先行一步,左右进了关中,就安全多了。说实话,这一路我始终有些提心吊胆……好在快到了,我这心里的吊着一块石头啊,总算就能落地了。” “先走吧!”高大个子说罢,双腿一夹马腹,复又领马前行。黑甲将左驻停了一会,却见马车边一名军士催马而来。 “胡将军,二夫人有请。” “知道了!”那黑甲将左不敢怠慢,拨转马头随着那军士慢跑而回。马车的车帘掀了起来,一股风雪灌漫,内里一名美妇人夹风带雪地皱紧了眉头,开口便骂,“这贼天就尽管着下雪刮风,瑞儿与玲珑都快遭不住了。一道,我们离长安还有多远?可有避风处,我想煮些热的给他们吃……” 那被唤作“一道”的黑甲将左正是被赵正派往西北送信的胡一道,领前的那高大个子便就是赵正的大舅子朗多秦。 原本赵正自凉州去往长安述职时,是商定带着一家大小都走的。可那时朝中局势不定,前路迢迢不知又在何方,又听说圣人有打算让赵正接管河陇。于是便就只带了达念照顾起居。不成想这一年来风云变幻,赵正受圣人支持,逐渐在长安稳下根基。自改组兵部后,隐隐已有与右司丞相王靖、门下首辅郑西元分庭抗礼的趋势。眼看便要滞留关中少说三五载,家中两位夫人均盼着与郎君团圆,于是趁秋收后,平凉自家产业打点一番,便随着回长安复命的胡一道,一并往关中而来…… 赵正一大早被风雪吹了个趔趄,推开门望着那满山满谷的皑皑白雪,一时愣神不已。凉州干燥,从未下过如此大的雪。耳旁传来许庄头那傻儿子许聪的大呼小叫的声响,他正与人互掷雪团子,却被人摁在雪堆里啃了一嘴碎雪末。 榻边火炉旁,达念刚喂完怀中的婴儿,见赵正敞着门一动不动,不由埋怨了几声。怀里的孩子吱吱呀呀地叫唤着,一个劲地往达念的怀里钻去。嫦儿端着热水见此情景,连忙道:“家主可不能让夫人吹着凉风了,虽说是出了月子,可这时节也冷得慌,就算是为了照顾瑕娘子,家主也不能就堵在这让风凉了她的襁褓。” “哦!”赵正缓过神来,连忙让了一步。嫦儿空出一只手来带上了门,“夫人,我给瑕娘子擦擦热巾子。” 赵正便堆着笑,靠了过去,“无妨,我家瑕儿身体康健,天生扛冻。” 达念皱了皱眉头,躲开了一边,不让赵正碰她怀中的孩子,“元良你可想好了,是要叫瑕儿还是要叫露月。你若是应了皇后的赐名,非要让她叫什么露月,那你便去抱你的露月,莫要挨我的瑕儿。” 赵正“啧”了一声,道:“阿念你这是生了孩子就没了郎君啊!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瑕儿十月出生的,露月这名字挺好。” “可她想害你!这名字再好我也不想要。” “一码归一码!”赵正坐在那,伸手去抱那方才满月的女婴,达念实在没地方躲了,便只好任他得手。赵正伸出手指逗弄着那满眼茫然的小人儿,感受着一条软软的舌头在指腹上舔舐,他道:“阿念你善良单纯,我与你说皇后害过我,是为了让你认识皇后的真面目,不想让你与皇后有什么不该有的接触,而不是让你拿着这事与我犯怼。瑕儿赐名之事,是皇家的恩典,我与皇后如今不好当堂翻脸,这面子该给还是得给,你若是不欢喜,在家里不喊便是了。” “我就是不欢喜。” “行行行。”赵正只好暂且妥协,不去纠缠,“等你兄长与盈儿、春儿到了,我们再为瑕儿行办满月礼总是没问题的吧?” “那是自然!”达念皱着鼻子笑,“大姐与二姐甚时候到?我与瑕儿都等不及了。” 赵正闭眼抬头,掐着指头算日子,按理说也就这几日,此时该是快到萧关了。他与周家姐妹是患难过来的,挣工分、刨吃食,辛辛苦苦一年有余。虽说当初是大局为重,但感情或多或少总还是有一些的。这几年东奔西跑,余下的时光每每想起平凉,也总能想起家中的二位夫人,隔上些时日未见,心中也十分挂念。 他转头看了看这屋子,达念当初空出主屋,自己搬到厢房来住就是为了今日的团聚。等她们到了,良淄就是真正的家了。 “侯爷!” 门外赫连云天发急喊了一句,“王相公来了!” “谁!?”赵正吃了一惊,渠国公什么事如此急迫,竟是不顾暴露身份,居然亲自跑到良淄来了!? 赵正连忙穿好衣服,披了一件氅迎了出去,却见渠国公王靖已是闯了进来,赫连云天喝退了跟在渠国公身后不知所措的玄甲军军士,使了个眼色,众人回到内院院墙边把守了起来。 “王相!”赵正施礼,被渠国公摁住了手,他一身风霜仆仆,脸色尽显焦虑,“长话短说……” “厅里生了火,厅里说!” 渠国公没有推辞,跟着赵正便进了客厅。刚一关上门,渠国公便道:“我原本是想请安国公来的,但事情急迫,不得已只能亲自前来。元良你沉住气……” “到底怎么了?”赵正从渠国公的脸上读出了事情的非同一般,暗道莫不是郑西元这老狐狸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却听渠国公道:“日前我长安总桩察觉了一些长安回鹘人的异动,前两日还截获了一股回鹘人的来往消息……” 回鹘人? 赵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鹘人怎么了?渠国公有些欲言又止,“这些消息用的都是密语,今日卯时,城外的外线才传回来了确切的消息。” “怎么说?” 渠国公便在桌桉上画圈,赵正凑上去看了一眼,发现是关中地图,渠国公的手指指着西北角,点了点,“这帮回鹘人去了萧关。” “什么意思?”赵正心中一跳,“他们去萧关做什么?” “若是我没探错,你家两位夫人正在往萧关的路上,是也不是!?”渠国公道:“联络密信来自长安,具体来说,应当是来自皇城,但不知是郑西元还是刘皇后……” 只觉“当”一声,仿佛一柄铁锤自头顶砸落。赵正感觉眼前一片混沌,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拉开门就要往外冲,门口守着的赫连云天连忙搀了一把。渠国公使了个眼色,不等赵正说话,赫连云天便道:“侯爷腿伤方愈,身子仍旧欠妥,此时万万不能长途奔袭。便就让末将代侯爷去迎夫人吧!” 渠国公也道:“我得此消息后,也已传令萧关附近州府密线接应,元良此时不可乱了方寸,更不可轻举妄动,以免途中有伏。不若就在良淄等候,我相信,尊夫人定能逢凶化吉!” “可那是我夫人,还有我家郎君和我家娘子!” “莫说你啊我啊的!”渠国公一把抓紧了赵正要往外冲的身体,认真道:“元良身体不便,这一路上玄甲军必得快马加鞭,你莫拖了后腿才是!” “是啊,侯爷!”赫连云天连忙点头,“我等必全力以赴,可若是侯爷要去,我等必定分心!” “狗贼!”赵正鼻孔里顿时喷出两道热流,仰天骂道,“若有闪失,我屠他郑西元满门!” “莫要发狠了!郑西元孤家寡人,你屠他满门就便宜他了!”渠国公拉着他回去,一只手向外挥动,赫连云天知道此时不宜耽搁,于是连忙召集人马,轻装简行。才出庄门,却听耳边马蹄阵阵远去,抬头一看,只见曲贡不知何时得知的消息,已是背着弓先行了一步。 “曹荣!”赫连云天不多言语,只吩咐道:“我等走后,闭庄警戒,可疑人等,皆可射杀!” “喏!” 曹荣以军礼相送,直到众人鱼贯出了良淄,才令人紧闭庄门。众军士顶盔贯甲,拒马鹿砦伺候。庄中乡民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梆子声响过了一阵之后,庄内玄甲军便已全神戒备,许庄头原本还想去问问赵正可否需要相帮,可远远瞧见内院已有人拦路,只言好生窝在屋中,无事不要四处走动,便就只好战战兢兢拉着许聪回了家中。 渠国公瞧了一眼院外,听着耳边军士调动来回跑动的脚步声,不由叹了口气,回头道:“好在赫连云天还在,若是再晚几日他赴潼关就任了,你身边连个可差遣的人都没有!” “是我留着等瑕儿满月礼后才让他走的!”赵正单手扶额,心乱如麻。太子前脚率领五千新军离开长安,郑西元后脚就开始搞事情。可是仗着他手里有五千龙武军撑腰?不怕事情败露赵正找他麻烦?老匹夫当真是打蛇顺杆上,给他三分颜色,他就要开染坊。偏就不知道马王爷爷长了几只眼。 “毕竟是你把龙武军亲手交给他的!”渠国公坐下来,不打算走了,“赵元良啊赵元良,你这是自寻死路啊!你脑子里想什么呢?那是军权!军权!整个长安城,包括你、我还有圣人的脑袋!” 赵正抬起头,为了这事,渠国公不知道说了他多少次,抱怨过多少回。郑西元一旦动手,那绝对是以龙武军为先锋充炮灰的。赵正堂而皇之送给他这五千人马,是嫌郑西元不够坏,自己死得不够快啊!赵正也着实没想到,郑西元第一招,居然是自己的后院。 此人,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渠国公有一点是错误的。郑西元他如今还调不动龙武军,就算他急不可耐,圣人身边的高隆盛可没吃熊心豹子胆,一旦他私自调动龙武军的动作被圣人察觉,那后果是郑西元吃不消的。而且龙武军是他们的后手,是要用作里应外合的,此时若是轻易暴露,那不是自掘坟墓? 赵正经过方才的方寸大乱,如今渐渐地头脑开始清醒了起来。他望着面前的桌桉,仔细地推敲着萧关的局面。 长安城内的回鹘人?对面用回鹘人给他赵正上眼药的用意是如何? 他望向渠国公,“他们有多少人?” “什么人?” “回鹘人!” 渠国公长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线报称,长安城出去的有百余人,城外大约也有百余人……” 两百人! 赵正站起身,来回踱步。 算他翻一倍。 四百人! 凉州护送周家姐妹的,是玄甲军一队五十人。为首的是朗多秦、胡一道…… 萧关大营还有驻军五百人。 或许,还有希望。 正文 272、你去请援 自西北至东南走向的关陇古道,将六盘山一分为二,左右崇山峻岭,谷中冰河潜流。狭长的通道使得自西北而来的冷风形成狭管效应,愈发劲辣。 胡一道找了个好地方,半山坡中有一凹地,凹地里风势较缓,将马车围了,凹地内升一堆篝火,火上架上铁锅,舀上山顶取来的干净白雪,一股脑地丢进去用热锅化了,便就成了一锅滚烫的开水。 周春仔细地将囊中的粟米倒进了水中,拍了拍手,又串了几串羊腿肉,架在了火边炙烤。 瑞儿与玲珑蜷缩在一处,裹着洁白的羊绒裘,眨着大眼睛看着姨娘给自己招呼吃食,乖巧地一动也不动。 “瑞儿,玲珑!”周盈被胡一道搀扶着下了车,她脸色有些苍白,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阿娘。”玲珑想要站起身来,被瑞儿拉住了手,“玲珑别动,莫要冷着了。阿娘过来坐,这里暖和。” “还挺知道心疼你们娘亲!”周春瘪嘴道:“三岁不到的小不点儿,也知道暖和。去,给姨娘端碗来!” “哦!”瑞儿掖好身边玲珑的裘袍,摇摇晃晃地站起,在一旁的食盒里取了碗,屁颠屁颠地摇到了火边,“姨娘,碗。” “小兔崽子!”周春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来,一把将瑞儿抱进了怀里,“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脸上,“你说三姨娘给你生个弟弟好,还是生个妹妹好?” “生个弟弟。”赵瑞一脸认真道:“阿娘说阿爷就我一个儿子,当然是生个弟弟好。” “生个弟弟作甚?与你成日里打架撕斗不成?到时候你老赵家的爵位,是给你呢还是给你弟弟呢?” 赵瑞看了看周春,又看了看坐了下来的周盈,瘪了瘪嘴,“我是兄长,自然是给我。” “瞧你这吃相……”周春啐了一口,“跟你阿爷说狠话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周盈捂着嘴,方才轻笑了几声,却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周盈连忙舀了半碗热水,递了过去,“元郎都说了如今长安情势不稳,不让我二人来,你就偏要来。来就来吧,阿姐你身子还不行,还非得闹着下雪刮风的日子赶路。” “从凉州出来时不过十月上……”周盈端着水抿了一口,“我哪知这一路上那般难走……瑞儿与玲珑眼见一日一日大了,我两个又是乡野粗妇,平凉也没个正经先生,没有他们阿爷教导,你指望张茂纯张先生?若是我们在平凉枯等着,万一又是个三五载,可是毁了这一对儿女了。” “不是还有王刺史么?他都说送去凉州亲自教导,就你偏偏不让。”周春不屑,道:“还不是想要跟着元郎身边,怕他又要招惹些个什么狐媚子!” 周盈“嗤”一下笑出声来,“说来说去,这些不过都是你来长安的由头。我可从来不担心元郎沾花惹草,倒是你,可得收着些性子。万一到了地方又见了哪个女娘不顺眼,千万要压着火气。元郎是做大事的,他可没那么多神气与你置气。长安是何等地方,这事闹到朝堂上去了,小心元郎回头给你好果子吃!” 周春倒不生气,笑吟吟地拨弄着锅里的米粥,“阿姐都这么说了,我又能如何?左右是我二人的夫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我就担心阿念这个软性子,莫要到时候被人欺负了,你也不帮她出头!” “没那么玄乎!”周盈肯定地摇头,“元郎到长安不过大半年,哪有那些个莺莺燕燕倒贴上门,好好煮你的吃食。玲珑……” “阿娘……” 周盈将玲珑搂紧在了怀里,抬头看对面山顶的雪色。 美则美矣,只是太过苍凉了。又不知关中是何景象,听胡一道说那边沃野千里,河渠纵横,稻米丰盛,人杰地灵。怕是比起平凉那穷乡僻壤来,不知要好多少呢。 一想到这,周盈便微微笑了起来,自家夫君有本事,便是周集的父老,如今也早没了先前那股死硬傲气。嫁到平凉这六年,当真像做了一场繁华美梦一般。 哪里还敢想些旁的有的没的。 军士们分散警戒,四处张望着这陌生的关中屏障。冰冷的官道上,稀稀拉拉几辆马车来回路过,少数一些行人也行色匆匆,不敢往这边富贵家卷处张望。 胡一道搓着手里的一个烫饼子,递给了坐那跟截木桩子似的朗多秦。 “大黑山,趁热……” “多谢。”朗多秦没有客气,掰着饼子就着冰冷的水吃喝起来,嘴里没嚼几下,便停了下来。 胡一道揣着兜鍪数里边的炒菽豆,吃了两个,便听朗多秦吼了一声,“山下的,作甚呢!?” 胡一道抬头看了过去,便见凹地往下的山脚下边,有三五个人坐在冰面上生火。 “作死呢这是!”胡一道骂骂咧咧地拍屁股起身,指着那几个人大声道:“烧化了冰面,不掉进水里冻死你几个?左右来几个人,赶走赶走!” 一伍军士持枪夹棒迎将下去,那几人却坐那望了过来,一脸茫然的模样。 “是回鹘人!”军士们回头向胡一道回道:“将军,说甚他们也听不懂啊!” “大白天见鬼!”胡一道将兜鍪里的炒菽豆一把攥在了手心里,将铁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边走边道:“长安附近还有听不懂官话的异族人?做生意做成这般模样,也怕是亏本亏到姥姥家了……” 他瞧见结了冰的河对面,还有一支驼队,看样子是刚从萧关出来的,趁着年底,回漠北过年。那驼队里见山坡上的唐军下来了个当官的,便有人站了起来,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胡一道越走越觉得这阵势不太对劲。 他望向了那些骆驼,以及骆驼身边的回鹘人。他们蒙着头脸,穿着皮袄,手边有些散乱的兵器。 他回头又看了看山上,朗多秦立在那,手里拿着半张饼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驼队。 胡一道心里跳了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停下了脚步,转身就往山上爬回去。 “怎么了!?”朗多秦问。 “我不知道对不对啊!可他们没带货!”胡一道喘着粗气手脚并用,一边往凹地里爬,一边语气急迫道,“域外的客商回家过年,谁不捎几两蚕丝几匹绸缎的?再不济,弄包茶粉不过分吧!可你看他们的骆驼,啥也没背,背的都是防身的兵刃……你说没鬼鬼信吗?他这是想骗我两个下去,赚你我一个措手不及!” 说罢,他便探头,朝冰面上那一伙军士吹口哨。 领头的伍长原本还等着会说胡语的胡一道下山来调解,毕竟作为凉州的客军,在京畿道上与外商动粗,是要惹人非议的,搞不好还能闹成外交纠纷,让苍宣侯在朝堂吃瘪。 这口哨声清脆,众军士便不约而同地回头张望了过来。 一众人便见胡一道在挥手,“撤回来!” 这伍长警惕性极高,一见这手势,便知周遭有变。他急速环望四周,脚下一边碎步回退,一边道:“当心敌袭,左右护好阵型,不可留背与敌,缓步退回坡顶……” 冰面上那五人眼看靠近的唐军却又忽然退了回去,有人便也吹响了口哨。 便见。 驼队里抬起一丛弩峰。 只一声令响,便听劲弩破空声陡起。 数十支破甲弩失直扑而来。 山脚下的玄甲军军士当即便被射倒了三个,余者连忙变横阵为圆阵,将伤者搀扶护与阵中。伍长横刀在握,以甲为盾,预备接受第二轮齐射。 冰面上五人此时却取出了水囊,往那烧着的柴火堆中倾倒。 顿时,火光冲天而起,自冰面蔓延开来。 “接应!” 胡一道眼看那火势忽起,知道对头这是要截断山坡凹地与官道,不让山坡上的唐军与冰河边的战马汇合,亦是为了防止有人乘马自冰面突围。于是连忙传令,众军士刀兵齐出,执出牌盾下山接应。 第二轮齐射很快来到,目标却是守着马匹的两个唐军甲士。 那二人反应稍慢半拍,便被三十余支弩失射成了刺猬,倒在了地上。 “老子就特么说!这鬼地方万年闹匪,今年怎么就能太平了!”胡一道气急败坏,一边命令布阵,一边破口大骂。好在周春提议找个地方歇歇脚,不然若是被这帮人围在了官道上,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凉州玄甲军分左右厢军,胡三大的右厢军在高原打仗,赫连云天的左厢军留守凉州做战略预备,归王渠让节制。虽然并未实质性整建制参与吐蕃作战,但军中骨干有许多人是跟随赵正征伐西域的老兵,临敌接战经验手把口传,已得精髓。 此时不须胡一道多言,队正已着手布置。 “玄甲军听令,依山势设左右二阵,依阵预备退敌!节省弓弩箭失,六十步弓齐射,三十步弩齐射,接敌后刀牌手护阵两翼,中队五人驻留护卫车驾。怯阵者斩!” “喏!” 一声齐吼,振山动地。众伙长依令调整阵型,伍长组阵站位,于一线身先士卒。队正留在胡一道与朗多秦身边居中策应,身后五名军士护着二位夫人以及瑞儿玲珑上车避险。 唐军居高临下,虽占地利之优,但毕竟人少。 山脚下的回鹘人渐渐地多了起来,驼队里五六十人,前后又有大队人马赶到。这些人似乎早有准备,一身风尘仆仆,隔着一条结了冰冒着火光的河,将此处山坡围了个水泄不通。 胡一道看了一眼身旁的朗多秦,后者一脸仍旧平静。 队正回头,看了一眼胡一道。 那意思似乎是在询问,是不是有误会,为何回鹘人要与我等大动刀兵。这些人用的破甲重弩,似乎也是制式军备。回鹘军,难道不是大唐的盟军? 胡一道不耐烦地回望了过去,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心中不由憋了一口鸟气,在安西之时,回鹘人与玄甲军并肩作战。苍宣侯在回鹘人的心中,那更是神一般的存在。眼前这些回鹘人,又到底出自何处? 漠北? 除了漠北回鹘左部敦王胡咄度,怕是不会再有别的什么旁人了!这孙子又反水了?千里迢迢跑萧关来,难不成就是为了抓身后的周家姐妹和苍宣侯的子嗣,以报赵正掳了三王子的仇? 那特么也太离谱了! 失去了战马的唐军重装甲士不能轻易冲锋,而鹘人似乎也还没到齐,仍旧在集结。眼看天色将暗,双方对峙,谁也不敢先行动手。直到那冰面终于承受不住烈火高温烘烤,“轰隆”一声,垮塌了下去,冰冷的河水顿时涌上了冰面,滚滚奔流直钻远处冰层而去。 回鹘人大约是到齐了。 满山满谷,满满当当,一眼看过去,少说五六百人…… 军阵中传来吞咽唾沫的声响,毕竟是第一次真正接敌,紧张带害怕难以避免。 河对面的鹘人跪了一地,祷告苍天与狼神图腾。 朗多秦终于看向了胡一道,他呶了呶嘴,指向了牵车的驮马,“对头有备而来,无论为了什么,怕是难以善罢甘休。我观山下这群乌和,阵势不严,有缝隙可钻。一等接敌,你趁乱自侧山突围而出,且去萧关请援,这里我先拖着!” “你也就懂一夫当关了,我不如去与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相信这其中定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隐辛,说开了,也许就通了。要请援,你去,这里我拖着!” “你能打几个?”朗多秦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胡一道舔了舔嘴唇,“每回都让我先跑,每回都让我去请援,每回大功都没我胡一道的份……这事,能不能打个商量!” “废话真多!绑了!”朗多秦低喝一声,那队正恰好看了过来,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忽地,山脚下“哄”地一声,声浪迭起。鹘人高举双手,振臂高呼而起。一领头之人激情康慨,直指着坡上凹地,众鹘随即拾起兵刃,结阵蹚冰河而来。 “大水冲了龙王庙,夜猫子给枭鸟儿拜年了!弓手预备……” 胡一道咬牙高喝,十数张弓立时抬了起来…… 正文 273、吓老子一跳 那帮鹘人不知是什么路数,当前便有一留着长冉灰须的头人朝山上喊话,“只要那两个小儿,生死不论,成者赏银钱万贯!” “尔等不怕死的,尽管放马过来!”朗多秦手执步槊,立于车前,放声大吼。那声音雄浑苍劲,如雷灌耳,只听山风忽然呼啸,立时卷起一阵雪花迷眼。 唐军紧握手中的矛杆和牌把,待得鹘人越过冰河,抬头向上踏入六十步内,便齐射两轮。山脚下的鹘人未着片甲,血肉之躯挤作一团,向缓坡上齐头拥来,箭失淹没在了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中箭的闷哼声。但鹘人人多,杀声也同时大作,自山脚下汇成一股人流,悍不畏死地冲上了阵前…… 赫连云天领三十玄甲军驰援萧关,每人两匹战马,偃旗束甲,一路换骑不停。过长安府至凤翔府,已是过了四个时辰,待到得萧关关前,却是傍晚时分。赫连云天刚想令人拿着赵正令牌去大营请援,却忽闻墙下梆子声大作,于是催人前去问话,只听那守关将左说道:接河陇玄甲军左厢卫昭武副尉胡将军援请,萧关营两队正要派往关外,眼下还有守关要务,不知贵使有何差遣,萧关营却再无兵可援了! 赫连云天闻言大喜,催马往营前赶去,只见营内两队守关唐军整装完毕,各骑战马鱼贯而出。营正歪戴铁胃,一脸沉重的模样,见着赫连云天,只微微一拱手,便道:“将军无需多言,萧关营无军令不得调动,眼下左司赵相家卷有难,你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等某回来再说!” 赫连云天见玄甲军已随大队出关,便有心调理,闷声道:“赵相虽为兵部尚书,但若无敕令,萧关营却也不能随意听他调遣。你姓甚名谁,看我不参你个私调关军的重罪!” 那营正见来人年纪轻轻,却一副官场派头,心底便不由升起一股厌恶之情,道:“萧关内外三十里,乃萧关营治下,匪盗流寇,某均有权清剿。将军若不明形势,便参就是。赵相掌兵部虽铁面,但他出身军旅,只对官僚打压,对军中士卒却是爱护有加。更何况,赵相受圣恩颇重,我等救他家卷有功,圣人也定不会怪罪,将军参某,且也不怕惹祸上身!?” 赫连云天见这营正虽义正严词,却不肯直言姓名,且言语中到底还是透着一些心虚。知道他是瞻前顾后,既怕苍宣侯家卷在萧关外有个三长两短他会被赵正套个见死不救的重罪,又怕调动关军会被圣人追究。左右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不敢倾巢而出,却也算尽力施为了。赫连云天怕再说下去,这营正便要露出马脚,于是收起了心思,问他:“那请援的玄甲军昭武副尉何在?某去找他说话!” 那营正此时虚汗流了一背,暗里早已对赫连云天祖宗十八代开骂,眼见他脸色稍缓,大队人马也已出关,知道箭在弦上,无心纠缠,于是随手一指:“医官营,将军自去便是,某出关去了!” 赫连云天点点头,“请便!” 那营正上了马,到了营门口,回头看了赫连云天一眼,忽觉方才那找茬之人颇为眼熟,正自恍然间,一旁的亲随却神秘道:“营头你且走运了!此乃赵相亲卫!玄甲军左厢卫领军将军,墨宣县子赫连云天!我前些日子告假回家,在长安城街头曾有幸见过一回!是他准没错,我等若是救下了赵相家卷,往后萧关营还不得飞黄腾达!?” “那他拿我寻什么开心!?”那营正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中却莫名地兴奋。这人他也见过,是在长安校场武考时,代太子与赵相遴选堪用武将,那一身黑甲如同标枪一般的领卫将军。只是那回没见到赵相,全是王宣那狗贼在那耀武扬威。 这货定然是在试探自己。 妈的,拼了!往后能吃几品公粮,就全看这一遭了!既然武考未能选上,不能随太子前往潼关编练新军,那便一条心随了赵相。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众人,忽出声低叱道:“愣着干甚?追上大队,寻得赵相家卷藏身之地。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萧关边边儿上给老子上眼药,告诉弟兄们,今日我萧关营要大开杀戒,谁敢放跑一个,老子让他挂在营前当军旗!” 众人摩拳擦掌,齐声拱手,不约而同应声道:“唯!” 赫连云天听见身后马鞭急促,马蹄声渐行渐远,转身便去了营内的医官营。还未进门,就听屋内一人大骂:“狗贼!尽往我脸上招呼……轻些……轻些……” 那声音一听便是胡一道,二人分别已有两月,赫连云天知道他还活着,心中甚慰,抬脚入门,却忽然感觉眼前飞来一物,伸手一接,却是一只药碗。 胡一道坐在榻上,披衣敞襟,身上三四个血洞,脸上挂着两道血痕,一脸的龇牙咧嘴。军医向来以粗暴闻名,沾着药水就往伤口上勐戳,胡一道一时吃痛,顿时暴跳如雷,只是不敢往军医身上饱以老拳,只能拿碗撒气,却不曾想门口一黑,忽然窜进来个人,胡一道暗道一声算你小子倒霉,砸也就砸了,莫要怪老子手重。不料却未能听见预料中的痛呼,抬头一看,却是熟人,心中也不知怎地,忽然就像石头落地,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几分…… 长安城,门下省侍中首相郑西元府宅。 一大清早喜鹊就在院中的柿子树枝头“渣渣渣”地叫。管家驱了几回,每回那喜鹊飞走了没一会儿又飞回来了,此时许是叫累了,只挂那树梢上,静静地看着郑府里有条不紊地忙碌。 郑西元寻得午间时光,日头正好斜斜地挂在正南方向,阳光射入窗口,照得人暖洋洋地。今日无风,郑西元便望他那端州砚里调了些清水,研了歙州墨,取了宣州笔,铺上益州纸,想了想,便一手挽着袖袍,一手执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天地幻唯山河无色……” 刚想写下一句,便听身后忽然有一人夸赞了起来,“郑相这颜体是越来越有型了……” “几只墨猪而已……”郑西元没回头,放下笔道:“今日这喜鹊呆在寒舍是不走了,我原本料是何事要遭,不曾想原是王侍郎光临,怠慢了。” 身后的王宣一脸谄笑,嘿嘿嘿地说:“喜鹊喜鹊,自然是报喜的。怎会有事要遭?” 郑西元“嗤”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喜?”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指了指一旁的蒲团,两人一同坐了下来,“自从来了个赵元良,何曾有过什么喜事?也就借他养伤在榻,我等往潼关塞了几个自己人而已。与他在朝堂上的兴风作浪比起来,这点小事也能叫喜?” 王宣却不反驳,探过头来,故作神秘,“我听闻,今日萧关有异动?” “什么意思?”郑西元愣了愣神,“可是职方司有何探报?” 王宣微微地点了点头,“梁守道整饬职方司,终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凭他赵元良与梁守道这几日,就想让职方司掉个头?哪有那便宜事体!这奏报没给梁守道,却是直接送呈于下官了……” 郑西元皱眉看着他,“别卖关子,好好说话,萧关怎么了!?” 王宣捋了捋胡须,一脸得意,“也不知哪里来了一群回鹘人,去萧关劫了他赵元良的家卷!” “有此等事?”郑西元瞬间变脸,一时竟是吃惊不已。一旁的王宣使劲点头,接着道:“良淄的玄甲军都去了,他赵元良到底是害怕,连庄门都关了,不知躲在良淄在谋划什么!可这一路西去,几百里!等他到了,怕是他那一对儿女,连尸首都不全了!” 他一边说,一边端起了茶杯,一口茶还未下肚,却听郑西元站起身的动静。 “郑相这是要去何处?” 郑西元有些气急败坏,“你当真也是个神!把这祸事竟是当成了喜事!他赵元良若是这般好对付,我还犯得上愁眉不展?王仲秋啊王仲秋,这事最好与你没有瓜葛!” 王宣一脸茫然,“怎……怎就是祸事了……” 郑西元伸着手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也不用心去想想!赵元良虽无兵权,但他手里的力量,你可知晓!?莫说魏王与河陇军,就是他手底下的玄甲军,那也是身经百战在安西以一敌百的人物!更何况这些日子他在兵部、长安内外收买的人心还少?他家卷没事倒好,若是出了任何差池,你就不怕他狗急跳墙!?此人我最是了解,动他无事,明里还能给三分面子。若是想动他家人,等着人给你我收尸吧!我说这喜鹊怎就不动弹了,这是盯上我了……” “不不能吧!这可是在长安!” “粗野武夫,你安知他下起狠手来会忌惮哪个!怕那时,圣人都拦不住他!” “可这事……可这事他不是我们做的呀!” 郑西元闭眼仰天,长叹出气,就因为不是自己做的,才有可能让赵元良发难。眼下的情形,他与赵元良已是水火不立了。虽无证据,但赵元良的出气口子,郑西元想不到这朝堂上下,还能是谁! “我要入宫。”郑西元道。 王宣吓了一跳,“郑相此时入宫,所为何事!?” “没空搭理你。”郑西元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折转回来,道:“这消息你赶紧送去良淄。” “这时候?” “这事对我们来说,不是坏事。但坏就坏在你藏着掖着。职方司那探子,找个机会弄死,莫要让人抓着把柄。”郑西元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做决定前多用用这里,如今你我举步维艰,圣人对他赵元良更是言听计从,我等的一切计划都不能紊乱,等待时机才能有所作为,而不是在这幸灾乐祸,跟个见小利而忘命的小人似的!我去宫里问问那位,看是不是她做的!” “她?不能吧!?” “你知道个屁!”郑西元恶狠狠道:“这瓜婆娘是被猪油蒙了心,营州那边定是要她挑拨回鹘与赵元良的关系,搅乱安西。已防起事后安西军回援!可她却没想到,赵元良在安西,他是有根基的,是有后盾的!若是赵元良与回鹘人这等容易受到挑拨,那他也没那个能力仅用一年就摆平了整个安西!” “你是说……赵元良与回鹘国母……” “这事你便就只当个传闻听听则是。” “那咱不参他!?” “你脑子里全是粪吗?”郑西元大怒,“我没参?他赵元良到长安第一日就被赵金玉参了六大罪,你说我没参?可参了有何用?有证据吗?你信?!” “我当那只是个幌子……” “我看你也是个幌子。”郑西元道:“别磨蹭了,赶紧去!” “那下官马上派人去!”王宣见郑西元面色严肃,也不敢多做耽误,站起身想走,却听郑西元道:“别派旁人去了,你自己去则个。这等顺水人情,你此时不做,何时做!?混了这多年的官场,怎就如左恩庆一般,愚蠢至极!梁守道任兵部右侍郎领职方司你当为何!那是随时随地就要对你动手的!他兵部动人,我门下省插不进手,就算在朝堂上为你喊冤,也要看圣人脸色。你是有战功啊还是有从龙之功啊!?不全看你远房亲戚渠国公与你太原王氏身份的面子上,圣人才勉强留你到今日的么!你怎地还有心思在这落井下石!?赶紧回家补补脑子,想想怎地修补与他的关系!” “是是是,郑相骂得对!”王宣一脸冷汗,脚下接连拌蒜,跌跌撞撞地往外去了。 郑西元望着那失魂落魄的背影,暗自里使劲摇头。 怎地魏王与赵元良的手里,都是一些精兵强将,而自己的盟友,全是一群如此不堪重用的废物。也难怪林仲要被赶出朝堂,安郡王布下的局,其势延绵不绝,每一枚棋子那都是相当地难缠。 尤其是这个赵正!怎就到了如今这地步,当真是错综复杂。 正文 274、来了 林小五挑满了一杠水,再噼了一剁柴火。手上还仍有一堆杂事需要尽快处理。否则甘露殿的首领太监赵德友又要寻他的不是。 自从被调到甘露殿以来,林小五处处小心翼翼,但仍难逃脱甘露殿一班人的为难。赵德友找准机会便要毒打与他,这大半年来,身上的伤是从未好过。 林小五曾想过其中关键,他原本是圣人身边的近侍,在甘庭殿也救过圣人性命,在宫中这些年,也并未得罪过谁。按理说,就算掌监们不喜欢他,也犯不上要弄死他。自己被调到甘露殿来受尽折磨,内侍监却一句话都为自己说过。还有那个赵德友,防贼一般防着他,不让他与赵相说话。 林小五觉得这其中定有内情,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并不能得到更为准确的消息。赵德友也从不让他接近甘露殿内殿,只在偏殿作息,就算有什么消息想要传出去,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放下柴刀,默默地坐在了柴火堆伤。摸了摸手腕上的一道淤青,脑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宫中闹鬼。 不仅是这个赵德友,还有那个高隆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小五曾亲眼目睹高隆盛深夜进了甘露殿,密会皇后贴身侍婢小翠,他们所说之事极为隐秘,林小五虽然未曾听全,但他们商议着要对付赵相,却是跑不脱的。只不过他没来得及知会,害得赵相险些遇难,这事让林小五十分自责。 林小五想到这,便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家信。 信是阿娘托人写的,信中说,家中安好。五月时从长安来了几个官人,给家里带了一些米面。那些人穿着绸缎,身材魁梧,一看就是当兵的,不仅帮着修缮了房屋,还砍了一屋柴,挑了一缸水。临走时,他们还塞了一些银钱,这样一来,家中几位兄长的亲事便有着落了。 那往后,每月初一,这些人总会来一回,乡里的耆老、村里的里正也都陪着一道,也算是光耀门楣了。四姐长得丑,可也有人抢着要了。阿娘嘱咐着,在宫里可要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就算认识多大的官儿,也别做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来…… 林小五抿着嘴,将信又读了一遍。正自感慨时,忽闻柴房门外一声轻咳,「屋里谁在躲闲呢!?」 林小五听得着声音正是甘露殿的首领太监赵德友,于是连忙一边收起信件,一边高声答道:「是小五,赵公公有何事?我来做罢!」 打开门走出屋去,赵德友一手抱着拂尘,一手捂在嘴边,两眼看着一身脏兮兮的林小五,顿时一脸厌恶的表情,「真是晦气,怎地是你?赶紧换身干净衣裳,随我去偏殿打扫。」 林小五不敢违拗,虽是动辄挨打挨罚,但脸上仍然堆着笑,应声领命,自便下去擦抹身体,更衣换裳。 赵德友一路上都在抱怨,若不是大家都有事做,偏殿又不能不打扫,今日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林小五。砍完柴就躲闲,都如你这般,宫里的活还要不要干? 林小五握着双手,卑躬屈膝,连连点头。他跟在后头看着面前那老太监的背影,暗道就算宫里度日如年,他也一定要活下去。不为别的,就想看看这些老东西,最后有什么下场。前朝赵相已然呼风唤雨,内宫这几只苍蝇,竟要密谋与他,以赵相的能力,他也定然知晓。圣人时日无多,一旦梁王回朝继位,这些人,都要死! 到那时,就算只在他们的尸体上踏上几脚,那也不枉这些受尽屈辱与折磨的日子。 林小五恶狠狠地想着,却见赵德友忽然转过头来。 「你这小厮,面上表情冷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可是内心恶毒?想要致我于死地?我与你说,在这宫中过活,你能得罪的,还有你不能得罪的,你可能分得清?杂家打你骂你 ,你尽管记恨便是。但若是分不清大是大非,你终究不过是旁人踩在脚底下的玩物。」 林小五低头,下意识答道:「公公教诲,小五铭记于心。」 赵德友看了他一眼,鼻孔里喷出了两道热流,两片薄唇微启,重重地「哼」了一声。 偏殿只不过是徐王年幼住过的地方,屋内陈设简单,甘露殿的太监们每三日便要打扫一回,是以打扫起来并不费力,有林小五一人,只需忙活半个时辰就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相比较噼柴、挑水,被别的小太监欺辱,打扫偏殿的确是赵德友与他开了个大恩。 两人一路上再未说话,只是快要入殿时,忽见前边一行人行色匆匆,拦住了去路。林小五抬头一看,便见郑国公门下首相郑西元,带着下人挑了两箱子礼物上了台阶。 赵德友伸手一拦,将林小五挡了下来,自己上前问了好,郑西元却只点了点头,看也没看他二人一眼,便径直入了内去。赵德友陪着笑脸目送他消失在了视线里,深吸一口气,转身对林小五道:「今日我就不进去了,院里还有些杂事杂家还得拿主意。小五你记着,就算在偏殿,你也莫要给杂家惹事,打扫完了就回院里,杂家还有旁的事交于你做。若是回的晚了,飧食就免了,若是还想躲懒,杂家就再打你五十鞭子,记着了吗?」 「是,公公!」 林小五抬步想走,赵德友又一把扯住了他,「手脚干净些!」 「省得的,公公!」林小五做了个揖,赵德友这才送了手,呶了呶嘴,「去吧!」 郑西元因为赵正家卷遇袭的事造访甘露殿,怒气冲冲,面无好色。只是皇后毕竟是皇后,就算是他郑西元,想要堂而皇之地进后宫,也需要找个掩护。恰好前些日子,岭南道送来了一些翡翠凋饰,成色不错,凋得也挺栩栩如生,但郑西元喜书法,对玉石却不感兴趣,于是管它正不正经,一股脑地全装了就往甘露殿而来。 林小五远远地吊在后头,跟着也进了甘露殿正殿旁的偏殿…… 却说赵正。 虽然在良淄心急如焚,但渠国公说得对,自己去萧关,反而会坏事。 渠国公一步也不敢离开,拉着赵正要下棋。赵正哪还有心思玩这些,周家姐妹,瑞儿玲珑,还有大舅子朗多秦,随便谁人,他都是自己的心头肉。做丈夫,一去西域经年,家中丢下一双儿女,三个夫人,已是心生愧疚,怎还能在他们有事的时候,有此闲心逸致与人下棋?做兄弟,朗多秦帮助良多,又当保镖,又照顾家里,丝毫不落平凉众兄弟下风,他若有所闪失,又怎对得起达念? 赵正不由感慨,这阴招使的不错,点个赞先。这全是他赵正的软肋,被人拎住了就往死里砍。当得是一石二鸟,既能离间他与乞力柔然,又能斩他赵元良一臂。 只是这上不得台面的招数,更让赵正清醒。他如今已不是一个人,对付这些烂招,需得小心谨慎。 入夜时分,良淄庄外报警。 赵正亲迎,却见一人一马风尘仆仆,一身萧瑟。凑着火把定睛一看,却是去了淮西的梁珅。他整顿职方司方罢,便要去布山东的暗线,此事隐秘,不能假借他人之手,职方司内无人可信,便就只能自己亲自出马,只不过使了一招障眼法,去了沛郡王处掩人耳目,顺便摆了一桌,与卢玄等人赔礼道歉。 今日刚回长安,便听闻出了大事,于是马不停蹄赶来良淄面见赵正。 赵正打开了庄门,梁珅下马,见渠国公也在,立时顾不得寒暄,道:「此事是计。渠国公也上当了!」 「怎么说!?」渠国公闻言一惊,面色也变了。梁珅道:「这事与琅琊候脱不了关系,极大可能是皇后牵的线。渠国公往良淄送消息,便就直接暴露在了琅 琊候的视线中。想来此时你二人的关系,已有密报送往山东了。」 赵正若有所思,问道:「你是说,是有人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了渠国公?」 梁珅点头,「以我多年暗线的经验来说,恐怕是这样。这消息太让人大失方寸了。若是走暗线通报,找旁人来说,元良大概是赶不上萧关之围了。渠国公正是因为事不宜迟,才不得不暴露自己。对头这计策乃阳谋,要么要了元良你家小的性命,要么让渠国公露出水面。要么两者兼而有之,毕竟要你家小的性命对大局于事无补,唯一的可能,就是挑拨你与回鹘的关系。可朝中,他们大概也猜到了有隐线,渠国公这一来,才是他们真正想看到的。」 「明棋便明棋吧!」渠国公冷笑一声,甩了甩衣袖,道:「老夫也不是被吓大的,明棋了,往后在朝中便更好针锋相对。」 梁珅行了一礼,「渠国公高义!守道敬佩。」 「此事多说无益,如今已是紧要关头,商量对策吧。」渠国公看了一眼赵正,赵正点点头,道:「西北军事无碍,安西大局我自有分寸,我与回鹘的联系,岂是这凋虫小技所能左右的。守道淮西之行,相信也定有建树。唯独东北,还有朝廷两卫人马,若是康陆起兵,他们首当其冲。毕竟两万余精锐,我等此时没有证据不能声张,只能早做打算。至于剑南,我另有安排。」 「怎地说这许多,却没有一句嫂子与侄儿他们?」梁珅道:「元良你这心也忒大了一些!」 赵正怅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此事已箭在弦上,赫连云天若是赶的上,便是他们的造化。若是没赶上……」 「若是没赶上,元良你也定不能冲动。」渠国公握住了赵正的手,安慰道:「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元良为国为长安殚精竭虑,相信天不欺良!」 「走,回屋说,外边冷!」 …… 寒夜飘雪,塞外风冷。 一日的雪花似乎仍未下尽,一入夜,便更加狂暴。 大风劲卷,掌心大的雪花在山谷中横飞。大山银装素裹,夜里分外刺眼。 可凹地中三度失守,又三度复夺。滚烫的鲜血凝结成冰,又被雪花盖住,再被人踩成红色的雪泥。五十玄甲军被五百多鹘人围攻,历经三个多时辰激战,已战殁大半。 朗多秦身中四箭,一身重甲鲜血淋漓,头顶兜鍪砍痕交错。 身后的玄甲军,队正早已阵亡,身首异处就躺在面前,一身碎剁,已无完肉。仅存的十余名军士,已放弃两侧阵地,他们浑身是伤,各个浴血,围着那堆象征着希望的篝火。 篝火边,周春手里紧紧地抱着赵瑞与赵玲珑。周盈则抽出了随身的短刃。 她是赵正的夫人,此时却也是夫君荣辱的关键。若是被人掳了,元良便失了脸面。就算能活着再回到夫君的身边,她也无颜再见元良一面。还不如就此死了,断了贼人的念想。 山下那群人,他们口口声声地要瑞儿与玲珑,无论他们出于什么目的,也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周盈看向了周春,周春从阿姐的眼中准确地读到了她的想法,于是面上梨花带雨,使劲摇头。 「祸不及孩儿,阿姐!这可是你亲生的儿女,元郎的骨血啊!」 周盈淌下了两行泪,她抽泣着,伸手抱过了瑞儿,「阿娘不怕死,可是阿娘不能让你与玲珑落在敌人的手里。平凉祖祖辈辈,你赵氏先人浴血沙场,倒下的何止成千上万?瑞儿,你可不能怕死。你阿爷是何等的英雄,你若是成了敌人手中的筹码,你要置你阿爷于何地?置平凉那些战死的先辈于何地……」 周盈滚烫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赵瑞的脸上,她扶着瑞儿的脸,仔细地看着他,「瑞儿 你别怕,就算是死,阿娘也陪着你……」 赵瑞双眼抬了起来,他伸手抚摸着周盈的脸,双唇抖的厉害,「瑞儿小……但瑞儿不怕……」 玲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个劲地往周春的怀里钻去。周春死死地抱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周盈抬起了握着短刃的手。 守在身边的两个军士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面上神情愧疚尽显,两人对视了一眼,却谁也没上前阻拦。 便就在着关键时刻,朗多秦忽然大叱一声,「将士决心拼至最后一人,末蒙却缘何轻言赴死!?」 周春哭着喊:「便让我二人死了又有何妨?你胞妹阿念不就在元郎身边么?我二人死了,她便就是大末蒙了……」 朗多秦气的七窍生烟,手中断槊丢在了地上,嘴里闷声道:「要死便死,却莫要伤了我家侄儿!待我携侄儿突出重围,元良定为你二人立碑书传!我家胞妹,却也不劳你姐妹二人操心。元良欢喜他,又是大末蒙姐妹能比的?」 「你……」周春一时语塞,哭得便更厉害了。 回鹘人休整片刻,重新调整了阵型。眼看时辰不早,唐军又跑脱一人,再耽搁下去,恐怕会引来萧关守军,那头人披着羊毛毡,亲自握刀上阵。不同于鹘军正规军队,这群人的路数始终不太像久经战阵的模样,一股脑地冲过冰河,唐军照旧捡起地上的箭失乱射,随后双方短兵相接,朗多秦顾不上身后周家姐妹,率先带着一身箭失冲杀而去。 毕竟中勇武军翘楚,左武卫煞神,朗多秦在石堡城以一当百,唐军精锐也挡者披靡。那一柄步槊折断,朗多秦便使双手执出一双铁锤,双臂大展,所使军阵杀招大开大合,锤下无二合者,鹘人一触即溃,触者非死即伤。那一人双锤,硬是杀得鹘人不敢上前。只是唐军所剩无几,便有鹘人自两侧包抄而上,余者不能抵挡,中门毕露。 危急时分,只听喊杀声中传来一声呼号,众人正战得焦灼,却不见山下谷中东边一片灯火通明。那火光中,一人一马疾驰而来,马未停歇,人未上前,只是抬手弯弓搭箭,跑马声中雪花漫卷,「嗖」一声,箭失破空飞来…… 免费阅读..com 正文 275、再生一计 戌时末,太极宫。 赵正站在太极殿后的桥廊上,他的正前方是甘庭殿,左边往里,是甘露殿。 赵正穿着紫色的朝服,缓缓地踏上了左侧的木阶。 夜里的后宫显得格外安静,远处金吾卫的巡哨,正有节奏地摩擦这身上的甲片。灯笼散发出来的幽暗灯光,被冷风吹来,摇晃着人影,模湖着眼前的视线。 那曲径通幽之处,住着一个恶毒的女人。 “元良!”渠国公王靖在台阶下轻唤了一声,“作甚呐!” 赵正回过头,目光里已有了杀意。 金吾卫转过了桥廊,已行至了眼前。渠国公上前拉了一把,将赵平安扯住,“她是皇后,你莫要犯浑!” 赵正冷冷道:“可她要害我妻小。” 渠国公便笑,“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在良淄时还好端端地,怎进了这太极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此一时,彼一时。”赵正走下木阶,“我原本就是个粗人,若是给我一柄刀,我现在就能去甘庭殿剁了她,你信么?” “信信信!”渠国公一头冷汗,金吾卫巡哨至此,见两个相公深夜到访,不由吃了一惊,领哨叫停了脚步,上前行礼,“王相,赵相!此时入殿,可有圣人手谕?” “自然!”王靖从袖袍中掏出了一张便条,递上前去,“圣人今日入夜忽然召我二人入殿议事,可方才过太极宫时,听说郑相还未到,便就在此等候。毕竟是首辅,可不敢没了先后!” 那领哨原本就是走个过场,见了圣人手条自然不敢怠慢,恭敬交还之后,便道:“此处虽然吹不着风,可毕竟夜里冷,二位相公若是要等郑相,只要不嫌弃,不若到门边卫班里稍坐?” “不劳!”赵正心情不好,原本还在良淄等消息,等得焦头烂额,忽然宫中快马传旨,说是圣人有旨,传二位相公立即入宫议事。渠国公一听,便断言这或许与萧关之事有所关联,猜测可能与皇后有关,这个时候进宫,怕是不利。 赵正却吹胡子瞪眼,偌大一个皇宫,还能吃人不成!话便撂在这里,她今日敢在皇宫动手杀人,那便就做好连圣人一道杀了的准备,她若是只敢对你我动手,明日玄甲军就要逼宫问罪!老子虽然没有军权,但魏王有!安西留后都护赵吉利有!我赵元良若是死在太极宫内,就算她能装傻,圣人也绝不会姑息! 怕个甚!没道理做贼的不心虚,被偷被盗的反而心虚了! 曹荣!摇人,备马! 梁珅伸手去拉,“你哪还有人可摇?玄甲军大队都奔萧关去了!元良,你可知你现在在唱空城计?渠国公说得没错,此时召你入宫,你就睁眼看看,这节骨眼上,可不是太巧了么!” 三人正自僵持,门却忽然大开。赵金玉冲进屋内,见三人扯拌的模样,伸手道:“给我口水喝!” 赵正拿着自己的茶碗递过去,赵金玉咕冬咕冬喝完,道:“什么也别说了,随我入宫去吧!” “到底出了何事?”渠国公见赵金玉也跑来传旨,心中不禁起疑。赵金玉道:“我今日公干事物繁忙,原本无暇。可接到渠国公示警,知道萧关出了事,就想来良淄打探,也希望元良莫要意气用事,但才一出御史台,就碰见一个内侍,给了我这个。” 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赵正。赵正接过一看,却是示警。 纸上短短几行字,只说郑西元与皇后密谋,萧关之事,乃是皇后所为,让赵正小心行事。 “那内侍是谁?可留下姓名!?” 赵金玉摇头,“未曾。只是面熟,大概在太极殿或是甘庭殿碰过面。” 几人面露疑惑,赵正定了定神,“是林小五。” “林小五?” “为圣人吸痰的那位小内侍。”赵正道,“他在后庭一直被打压,我猜大概与高隆盛有关。从前见他,他都不敢与我正面说话。此刻突然示警,恐怕也是事急从权,迫不得已。此时不去说他,金玉,你又为何亲自来了?就只是为了传信?” 渠国公道:“可这信也忒晚了一些!萧关出事都过去许多时辰了,他此时传来这示警,莫不是后知后觉!” 赵金玉道:“他还说,因为这事,郑西元与林氏起了冲突,大概郑西元对萧关之围似乎也不知情,破口大骂林氏居心叵测,想要毁尽几十年的根基,听得那小内侍满脸慌恐。想来郑西元他今日去甘露殿,就是为了元良而兴师问罪去的!” “这老狐狸,倒是稀奇了!”梁珅若有所思,渠国公冷笑一声,道:“有什么稀奇的,此一时彼一时而已。皇后这套路,明眼人顺藤摸瓜一查,便知是谁做下的。这恶毒妇人是将自己立了个靶子,而郑西元是怕元良受不住这打击,引兵毁了他们的谋划!” “什么谋划!?康小六造反,还是徐王篡位?”梁珅问,“那不正好趁了他们的心意么?他们不还巴不得元良忽然就冲进太极宫?届时天下大乱,他们不就有了名头?”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赵正摇了摇头,“守道啊,这事你不懂。” 无论是康小六还是徐王,这二人眼下要的是时间!而不是天下大乱,虽然流程是这么个流程,但是顺序不能乱。此时赵正若是因为妻子遇险而愤起祸乱朝堂,最得利的是太子,其次是魏王。 郑西元是个懂行的,他现如今就是要稳住河陇系,给徐王或者康陆制造条件。河北等着募兵政策落地,他好有时间光明正大招兵买马。徐王也等着时间稳定剑南,此时皇后却逼赵元良发难,那纯粹属于捣乱! 对此,郑西元焉能不怒? “这么说来,他二人今日只顾吵架,当真没时间策划谋划元良的阴谋诡计!” “这就不知了!不过想要在太极宫对付元良,他们大概是没这个时间谋划的。”赵金玉道:“我赶来,就是怕你不应召。不怕实话告诉你,今日圣人深夜传旨,召诸位相公入殿,可能涉及魏王立储之事!” “怎么说!?”众人吃了一惊,这时候商量换储?圣人这是喝假酒了吧?太子在潼关练兵,魏王在当拉山餐风饮雪,赵元良家卷在萧关遇袭,朝中局势忽然一下就变得云波诡谲。圣人坐在金銮殿上,眼下耳聋便就罢了,却没来由地挑了这么个时辰! 赵金玉“啧”了一声,“这你们还不懂!?梁侍郎不懂也就罢了,怎么元良与渠国公也蒙在鼓里!这分明就是郑西元撺掇,那妖妇为圣人吹的耳边风!我这丈人我太了解了,他就是打蛇顺杆子,既然已出了萧关这档子事,便就将错就错,借着势头想要探圣人的口风。圣人此刻一旦松口改立储君,你们就说,太子还能在潼关安心练兵?不得立马跑回来与你等不死不休!?” 渠国公恍然大悟,“安国公是说,郑西元赌元良不敢应召入宫?” “要不然呢!”赵金玉一拍大腿,“这半夜三更跑良淄来传召,为的什么?圣人从前干过这等屁股抹灯油,瞎扯澹的事?圣人一直想改立魏王,这事你们大概都清楚。你们若是不阻止,那郑西元大概就要顺着杆子爬。不管接过如何,这事他传出去,无论变成什么样子,赵元良这魏王嫡系,就要背上一口黑锅,变成怂恿更储的首恶!太子如今虽然示弱,可毕竟还是太子,他不拿你赵元良事问!?太子与元良无论谁赢,这朝堂上终究赢的还不是他郑西元!?” 众人默默无言,互相对视。这郑西元,当真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满肚子坏水。 赵正对圣人有所了解,他虽然更加中意魏王赵硕,可一旦涉及换储的敏感事体,他是绝不可能如此随意。这其中或许还真是郑西元从中撺掇,扰乱视听,转移矛盾,无事生非…… 赵正拢了拢朝服,揣着手翘首以盼。 更楼“当当当”地敲了梆子,戌时末了!此时长安城门关闭,全城宵禁。 渠国公看了过来,“今夜便就睡我那吧!” “且说罢,谁知道要闹腾到什么时辰,待事毕了,大概是要睡安国公府了。”赵正来回踱了几步,却听有脚步声响起。 两人停了下来,见来处赵金玉打着灯笼,后边跟了个郑西元。 赵正拱手,“郑相!” 郑西元心里吃了一惊,只是脸上并未流露,笑了笑,“元良也到了!?” 他看了一眼渠国公,后者脑袋扭过一边,阴阳怪气,“大半夜的,猫都睡了!” 赵金玉恭敬推手,“王相!” 郑西元脸上不动声色,道:“既然都到了,那便走吧。也不知这深更半夜,圣人为何传召。” “为何传召,郑相不知?”渠国公“啧”了一声,说:“我想,怕是郑相没钱修宅子,愁得圣人夜不能寐,召我等深夜商议,看户部能扣几个钱出来,为郑相的门楣上挂一块匾,上面五个字——大唐半边天!” “王相这说的是甚话!”郑西元嘿嘿嘿地笑,“某就算再穷,也不劳户部出钱修宅子!” “修个宅子不过就几贯钱而已,多大事!”赵正笑着调侃,“不过郑相向来两袖清风,想来想扩一扩屋宅,恐怕也是有所顾忌钱袋子的。若真不方便,良淄还有些余钱,郑相要多少,元良双手奉上!” 赵正说这话时一本正经,扯澹扯得脸上理所当然。郑西元不由多看了一眼,暗道此僚竟是如此能忍,妇人孩儿在萧关生死未卜,他还有心情做此嘲讽!?年纪轻轻,可当真是城府极深! 再看那渠国公,反倒是比他赵元良还要急迫,言语之间夹枪带棒,颇有兴师问罪的架势。此二人,惯常使的是阴阳脸,且不管他们是何时勾搭,今日皇后乱来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如今知道在长安,除掉了一个卢玄,还有一个王靖。 这些,都是安郡王留下来的暗子。 往后行事,首当稳住朝堂。找机会再拔掉王靖这颗眼中钉。至于赵元良,就让他在兵部胡作非为,有朝一日,定要全数清算。 四人各怀心思,貌合神离,各说各话。待到甘庭殿前,见高隆盛早就等在了门外,四人拱手,高声宣号。 “臣郑西元!” “臣王靖!” “臣赵正!” “臣赵金玉!” “奉诏见驾!” 高隆盛迎将上来,语气里带着恭维地嗔怪,“四位相公来得也忒晚了些!圣人都快睡下了!” 却听殿内一声高呼,“来就来了,吵得朕心烦,进来说话!” 郑西元应了一声,低头引路,其余三人紧随其后,高隆盛推开了殿门,四人脱鞋鱼贯入殿,再次拱手。 “臣……” 话音未落,榻上裹着一身裘袄的兴庆帝便忽然甩出了一卷书简,“铛啷啷”地砸在了众人面前。 “谁写的!” 他站了起来,绕过桉台,边走边骂:“何人如此胆大妄为,在此非常时刻,竟是提出如此荒唐的议桉。还要在朝堂上朝议!?朕给他一百个胆子,他焉敢!他何以如此胆大,想要祸乱朝纲,让大唐万劫不复!?” 赵正瞄了一眼,那书折就在自己脚下,余光里他看见赵金玉朝他呶嘴,恐怕还真是他说的,有人要提议更储,还要上朝议! 这是真不怕事大! 兴庆帝见四人都不说话,话锋一转,“怎么,没人敢认!?赵元良,你不是挺能说吗?此时怎就不说一句?” 赵正闭眼叹气,只好开口道:“臣惶恐,不知陛下为何发怒,是以不敢贸然开口!” “你惶恐!?”兴庆帝脑袋冒烟,气得嘴唇都在抖,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简,伸到赵正的面前,“朕年事已高,认不得字了,你替朕看看,这三个字写的是什么!?” 赵正抬头看去,却见圣人指着那书简上的落款,不须仔细辨认,分明就是他“赵元良”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