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斋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九百零一章 山巅问拳
    仙都山谪仙峰,扫花台。

    即将问拳的裴钱和薛怀,双方相隔十丈。

    陈平安身边,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随时准备给大师姐鼓掌喝彩,小陌没来,去落宝滩那边忙碌了,要在青衣河旁边搭建一座茅屋,问拳什么的,小陌不是特别感兴趣,只说了一句,来者是客,公子与裴姑娘出拳都轻些,免得伤了和气。

    反正拐弯抹角,都是些马屁。

    “这都下得去手?”

    陈平安双臂环胸,背靠栏杆,板着脸以心声说道:“说吧,回头打算怎么跟庾谨解释。”

    都喊上小陌一起出远门了,还能做些什么勾当?

    崔东山神色尴尬,没有用上心声,小声嘀咕道:“大师姐果然还是向着先生,真是一点都靠不住,半点都没有意外。”

    很好,大师姐根本就没听见。

    这意味着裴钱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这种武夫心态,便是所谓的“十大方向,我在中央,天地万物随拳走”。

    真正做到了“拳随我走”。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你冤枉裴钱了,跟她没关系,你要是不信,等到问拳结束,自己去问她到底有没有泄露风声。”

    崔东山立即说道:“先生,这件事,千万千万别跟大师姐说啊,我在那本‘辛’字账簿上边,好不容易才功过相抵!”

    陈平安咦了一声,确实是好奇万分,立即以心声问道:“东山,你都才是‘辛’字账本?仔细说说看,在你之前,分别有哪些人。老厨子,魏海量,他们几个肯定名列前茅,估计离开藕花福地后,她很早认识的钟魁,也一样逃不掉,再加上咱们那位魏大山君,石柔,陈灵均?”

    唯独那甲字账本,不用陈平安去猜,肯定是自己这个师父了。

    崔东山使劲摇头如拨浪鼓,“不说,打死不说,要是被大师姐知道了,估计都不是什么添一笔账,而是要新开一本账簿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强人所难。

    崔东山突然神采奕奕,打算与先生将功补过,侧过身,做贼一般,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就要开始翻册子读捷报,“先生,这趟出海访仙,学生与小陌……”

    陈平安立即抬起一只手,“打住,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你们下宗具体事务,我一律不掺和。”

    崔东山伸手捂住心口,双眼无神,嘴唇颤声道:“‘你们’?先生此语诛心至极,寒了下宗诸将士的心。”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别想把我拉下水,先生丢不起那个人。

    崔东山突然说道:“其中几件文运、水运法宝,适合单独摘出来,送给暖树和小米粒当礼物,反正学生已经打定主意,即便钟魁帮着庾谨讨债,其余宝物都好说,大不了物归原主,就当自己跟小陌无偿当了回镖师,唯独这些个,肯定打死不认账的,万一要是闹大了,钟魁胳膊肘往外拐,不惜搬出先生来吓唬人,学生至多就是花钱补偿,可这七斗,还是双脚站定搭个手啥的?”

    隋右边忍不住笑道:“少看点不靠谱的杂书,这类山巅问拳,不比山下武把式过招。”

    演武场中央,双方即将递拳,裴钱以眼角余光瞥向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这位开山大弟子,不用压境太多,以诚待人就是了。

    再悄悄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八的手势,再迅速翻掌一下。

    裴钱心领神会。

    八境,十拳。

    在裴钱这边,陈平安拢共才有过两次教拳喂拳,尤其是第一次教拳的经历,不管是过程还是结果,不提也罢。

    加上当惯了甩手掌柜,所以陈平安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裴钱的出手,要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陈平安只知道在皑皑洲雷公庙,裴钱曾与山巅境柳岁余问拳,之后在那金甲洲,裴钱还曾与曹慈和郁狷夫一起置身战场。

    而郁狷夫的武学资质、手段、心性,陈平安一清二楚。

    只说那招神人擂鼓式,生平第一次被人打断,就是郁狷夫。

    隋右边脸上有些笑意,实在是无法将眼中裴钱,与当年那个小黑炭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眼前这位年轻女子,扎丸子发髻,额头光洁,面容姣好,身材修长,尤其是她那份沉稳气势,当之无愧的宗师风范。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女子,在小时候,却是惫懒,狡黠,记仇,心眼多,最怕吃苦,最喜欢占小便宜,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乱七八糟的古怪言语……

    薛怀一手负后,一掌向前递出,“蒲山薛怀,请赐教。”

    裴钱拱手还礼,嗓音清脆,神色淡然,“落魄山裴钱,得罪了。”

    只是这句话,这份宗师气度,就让陈平安百感交集。

    想要喝酒。

    程朝露瞪大眼睛,心神摇曳,裴姐姐这才是传说中真正的宗师气度啊,自己之前在云窟福地,那一通王八拳,真是……不堪回首!他娘的,都是那个心术不正的尤期,害得自己出丑,以后等自己学拳小成了,再找机会去白龙洞找会一会他,嗯,做事情还是要学隐官大人,要稳重,既要能打,还要打完就能跑,那就喊上“单挑无敌”的白玄一起。

    薛怀突然笑问道:“此次问拳,裴宗师能否压个一境半境?”

    主动提出此事,老夫子倒是没什么难为情的。

    大骊陪都战场上的郑清明,郑撒钱,这两个绰号,声名远播别洲,是出了名的出拳凌厉,与敌速战速决分生死。

    尤其是等到薛怀先前亲眼所见,裴钱将那江中巨石连根拔起,再单凭一己之力,在云海之上,将其搬迁来仙都山这边,路途遥远,千里之远,薛怀自认万万做不成这桩壮举。

    若是对方完全不压境,自己极有可能难以撑过十拳,届时所谓问拳,不过是一边倒,无非是裴钱递拳,自己只能硬扛几拳,直到倒地不起,那就根本谈不上什么相互切磋、砥砺武道的初衷了。薛怀其实不怕输拳,只怕自己输得毫无意义。

    何况说是问拳,其实薛怀心知肚明,更多是一种类似棋盘上的“让先局”,虽然不算顶尖国手为低段棋手刻意喂棋,却也相差不多了。

    无形中,薛怀如今面对裴钱,是以半个武道晚辈自居了。

    叶芸芸很清楚这个嫡传弟子心路历程的微妙转变,她并不会对薛怀感到失望,一位纯粹武夫,

    原本打算压境在远游境的裴钱,立即转头望向师父,这种事情,还是要师父拿主意。

    要不是黄衣芸接下来就要与师父问拳,裴钱真正想要问拳之人,当然是未能在黄鹤矶那边“不打不相识”的叶芸芸,而非薛怀。

    她与这位观感不错的薛老夫子,又无半点过节。

    若是真能有机会与黄衣芸问拳,反正双方都是止境气盛一层,大可以放开手脚倾力递拳。

    武夫同境问拳,有点磕磕碰碰的,有何奇怪,谈不上什么公报私仇。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裴钱压一境即可。

    叶芸芸和薛怀,至今还不知道裴钱其实已经跻身止境。

    这也实属正常,上次双方在云窟福地一别,才过去多久?

    问拳开始。

    按照约定成俗的江湖规矩,不签生死状的擂台比武,只分高低的武夫切磋,拳高者让先。

    扫花台地面微微震颤,薛怀已经近身裴钱,一出手就毫不留力,所递一拳,拳意高涨,如一幅瀑布直泻图,不过是将一卷立轴画卷转为了横放。

    薛怀曾凭借自身资质和极高悟性,将蒲山祖传的六幅仙人图,融会贯通,自创一套拳法,从每一幅仙图当中取出最精妙处,炼为一拳,只要一拳率先递出,之后五招连绵不绝,拳法衔接紧密,有江河奔流到海之势。

    裴钱不退反进,竟是抬起手肘,直接就抵住了薛怀一拳。

    比起小时候就习惯了竹楼老人的那招铁骑凿阵式,眼前一拳,速度太慢,力道太轻,弹棉花呢。

    裴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抬起一手,五指张开,就要摔在老夫子的面门上。

    当年练拳,小黑炭就曾无数次被老人这一手,整个人被打得在竹制地板上“蹦跳”。

    再挨几句类似“喜欢趴在地上走桩”的刻薄言语,老人的喂拳,可不是就这么结束了,小黑炭会瞬间被脚尖踹中心口或是额头,撞在墙角后,疼得心肝肚肠打转一般,蜷缩起来,还要再得老人一番点评,“就这么喜欢当抹布啊,跟你师父一样习武资质太差,还练拳惫懒,好大出息,以后每天黏糊在小暖树身边就是了,不然跟你那个废物师父站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一人额头写废,一人额头写物,才不枉费你们俩师徒一场。”

    当然每次言语之时,老人都会不闲着,绝不给裴钱半点喘息机会,或踩中小黑炭的几根手指,或是踩住她的整个额头,不断加重力道。

    此时薛怀身体微微后仰,一臂横扫如劈木作琴身,势大力沉,拳罡大振,呼啸成风。

    与此同时,薛怀一脚凶狠踹出,脚尖如锋刃,快若箭矢,戳向裴钱腰肋部。

    裴钱一臂格挡在肩头,再猛然间抬腿,脚踝拧转,巧妙踹中薛怀,刚好同时拦住薛怀拳脚。

    终于不再站定,她横移数步,刹那之间,薛怀好像就在等待裴钱的挪动身形,老夫子脚步如仙人踩斗踏罡,契合天理,在方寸间缩地山河,一身拳意攀至顶点,一口纯粹真气比起先前流转速度,竟是快了将近一倍,只说在这一刻,薛怀气势已经不输九境武夫,身后涌现出一条条青紫拳罡,衬托得薛怀如同一位八臂神灵,一个大步前行,以一拳散开无数拳,无数乱拳同时砸向裴钱。

    扫花台上,薛怀拳意凝练若实质,罡气往四面八方急剧流散。

    崔东山便挥动雪白袖子,将其一一牵引到谪仙峰外,揉碎过路云海无数云。

    崔东山以心声笑道:“还是大师姐会做人。”如果不是裴钱不露痕迹地稍稍收手了,裴钱最早大可以随便硬扛薛怀的一手一脚,然后只管一巴掌重重摔下去,砸中后者额头后,薛怀恐怕就要躺在某个大坑里呼呼大睡了。

    崔东山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不会觉得大师姐一味托大吧?”

    陈平安摇头笑道:“怎么可能,她又不是跟叶山主问拳,与薛夫子压境问拳,还是要讲一讲礼数的。”

    其实陈平安已经看出来了,不单单是因为自己这个师父在旁观者的缘故,让裴钱束手束脚,还有一个更大原因,裴钱出拳,如果想要真正拳意圆满,就会习惯性下狠手,简单来说,裴钱更适合与人不留情面的拳分胜负,完全不适合这种需要点到即止的问拳切磋。

    所以说当年裴钱以八境,问拳山巅境的雷公庙柳岁余,还是后来在大端王朝的京城墙头,接连与曹慈问拳四场,才算是裴钱真正的出手。

    若是评价得刻薄点,蒲山薛怀还是境界太低,面对一个即便已经压境的裴钱,仍然当不了那块试金石。

    崔东山小心翼翼说道:“大师姐可能是想让薛怀多出几拳。”

    陈平安气笑道:“好,等我那场问拳结束,得与她好好道个谢。”

    叶芸芸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忍不住聚音成线,与陈平安好奇问道:“平时你是怎么教拳的?”

    陈平安总不能说我这个当师父的,其实就没为自己开山大弟子教过拳,只得用了个捣浆糊的措辞,“笨法子,多教拳,勤能补拙,帮忙喂拳的时候,强忍着不心疼弟子。”

    六招已过。

    薛怀依旧没有占到大便宜。

    六招拳意如一,其实可以只算一拳。

    薛怀当然不会傻乎乎主动开口说此事。

    裴钱站在白玉栏杆上,伸出大拇指,轻轻擦拭嘴角血迹。

    薛怀最后一招,有些古怪,对方拳脚明明已经悉数落空,竟然可以无中生有,裴钱差点就没能躲开,只能是临时一个脑袋偏转,可依旧被那道拳罡擦到了脸颊。

    如今还有个金身境武夫体魄底子的隋右边,她都需要凝神眯眼,才能看清楚双方招式。

    不算薛怀作弊。

    因为薛怀并没有用上练气士手段,看似有一尊八臂神灵庇护老人,更非金身法相。

    桐叶洲蒲山拳法,桩架法理出自仙人图,确实不俗,不是什么花架子。

    至于程朝露和于斜回两个剑仙胚子,其实就是看个热闹,眼前一花,薛怀就没人影了,再一眨眼,就看到儒衫老夫子拖拽出一连串虚无缥缈的青色身影,好像扫花台演武场内,同时站着众多薛怀,让两个剑修只觉得眼花缭乱。

    薛怀心中稍定,虽然看得出来,裴钱有意收手几分,但是最少双方同境问拳,不至于太过实力悬殊。

    看来别说是十拳,二十拳都有可能了。

    薛怀没有任何休歇,身形一闪,再次朝那裴钱欺身而近,体内一口纯粹真气,流转速度更快,

    这一次薛怀选择将那六招全部拆开,打乱出拳顺序。

    江湖把式,拳怕少壮。宗师切磋,拳最怕老。

    压箱底的拳路,一旦被对方逐渐熟悉,威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第七拳过后,薛怀突然用上了一招蒲山之外的拳法,学自一位年少时江湖偶遇的老前辈。

    只是裴钱接拳轻松,没有因此措手不及,薛怀第八拳,看似示弱,假装气力不济,要更换一口纯粹真气,裴钱也没有上钩,冒冒然近身搏杀。

    第九拳,薛怀汇集毕生所学于一拳,暂无命名,想要等到跻身九境后再说,被薛怀视为生平最得意之拳招。

    上次武圣吴殳做客蒲山,见到此拳,从不喜欢与人客套的桐叶洲武学第一人,对此评价颇高,给了一句“高出拳理近乎法”。

    拳出如龙,气势磅礴的绽放拳意,如大水淹没整座扫花台,以至于有了练气士的小天地气象。

    既然薛怀已经递出九拳。

    裴钱便不再辛苦压制自身拳意。

    年轻女子武夫,瞬间拉开拳架,行云流水,浑身拳意并未继续往身外天地肆意流泻,反而倏忽间好似收敛为一粒芥子,与此同时,扫花台那份好似遮天蔽日的浑厚拳意,如陆地蛟龙之属水裔,得见天上真龙,竟是自行退散,来如决堤洪水,去如退潮之水,反观裴钱那芥子拳意,却如海上生明月。

    此拳一出,宛如神灵敕令,唤起一天明月。

    裴钱一脚踩地,整座山巅扫花台并无丝毫异样,只是扫花台之外的谪仙峰下方,却是林鸟振翅离枝四散,山间处处尘土飞扬。

    一拳一人,笔直一线。

    薛怀如坠冰窟,强提一口心气,才能堪堪让自己不闭眼,不撤退,不躲避,反正注定避无可避。

    叶芸芸眯起眼,与陈平安问道:“此拳是落魄山不传之秘?”

    陈平安双手笼袖,懒洋洋背靠栏杆,摇头微笑道:“不是,没有谁教过,是裴钱自创的拳招。”

    一拳停在薛怀面门一尺外,裴钱骤然收拳,后退三步,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裴钱只是抱拳道:“承认。”

    薛怀等到眼前视线恢复清明,心有余悸,一瞬间便大汗淋漓,宛如走了趟鬼门关,深呼吸一口气,向后退出五步,抱拳还礼,沉声道:“受教!”

    崔东山急匆匆以心声问道:“大师姐,啥时候又偷偷自创拳招啦,都不打个招呼,吓了小师兄一大跳呢。”

    裴钱说道:“就在前不久。”

    是之前与师父一起,乘坐风鸢渡船来桐叶洲途中,一天夜幕中,独立船头,裴钱看着海上明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有感而发,便多出崭新一拳。

    叶芸芸稍稍挺直腰杆,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与陈平安问拳了。

    等到薛怀来到身边,叶芸芸问道:“等你来年破境跻身九境,还敢不敢与裴钱问第二场拳?”

    薛怀爽朗笑道:“有何不敢?!师父此问,好没道理。”

    叶芸芸点头赞许道:“很好!可以输拳不可以输人,蒲山武夫当有此心此境。”

    裴钱来到师父这边,神色腼腆,习惯性挠挠头。

    陈平安笑道:“尤其是最后一拳,气象相当不错了。”

    程朝露和于斜回愈发神采飞扬,终于轮到隐官大人出拳啦!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黄衣芸,笑问道:“叶山主,介不介意我用件趁手兵器?”

    叶芸芸笑着摇头,“无妨。”

    武夫切磋,从来不讲究个赤手空拳,就像武圣吴殳,就会习惯以佩剑、木枪对敌,如果一件都没有用,说明就是一场境界悬殊的教拳了,对手甚至不值得吴殳压一境。

    陈平安朝裴钱笑着伸手道:“师父得跟你借样东西,就是那件你在金甲洲战场的战利品,符箓于玄前辈送你的。”

    裴钱虽然心中讶异万分,但是脸色如常,因为她就从来没见过师父展现过什么枪术。

    裴钱依旧从小陌先生赠送的那件“小洞天”当中,取出一杆两端枪尖都已被她打断的长枪。

    倒是她近些年,偶尔会取出这杆长枪,偷偷演练一番脱胎于那套疯魔剑法的枪术,其实就是闲来无事,闹着玩的。

    陈平安伸手攥住长枪中部,缓缓走向扫花台中央地带,期间掂量了一下长枪的重量,再数次拧转手腕,骤起弧线,长枪画圆。

    再不趁手。

    也趁手了。

    一杆长枪,如臂指使。

    陈平安看了眼开山大弟子,忍住笑,好像在说等下看好了,能学到几成枪法精髓是几成。

    因为有个周首席的缘故,陈平安对那个能够在桐叶洲得个“武圣”尊号的吴殳,其实并不陌生。

    再者天下武学,浩荡百川流,归根结底,皆是万流归宗的唯一路数,练拳尚且是练剑,拳法如何不是枪术。

    裴钱何等聪慧,立即恍然,转头瞪眼怒道:“大白鹅,是不是你与师父说的,我有偷耍枪术?!”

    崔东山一脸呆滞,呆若木鸡,这也能被怀疑,咱俩的同门之谊就这么风吹即倒吗,崔东山赶紧伸出两根手指,眼神幽怨道:“我可以对天发誓,绝无此事!大师姐,真真冤死我了,天可怜见,小师兄就不是那种喜欢背后嚼舌头的人呐。”

    裴钱背靠栏杆,懒得跟大白鹅废话,开始聚精会神,想着一定要认真观摩师父的这场问拳,之前在正阳山,与那头搬山老猿过招,师父其实根本就没有用上全力。

    一袭青衫长褂,在场中站定。

    本就不是一杆正统意义上的长枪,故而无缨亦无纂。

    一身黄衣的叶芸芸,紧随其后,与之对峙而立。

    双方都是止境武夫,而且凑巧暂时都是气盛一层。

    按照礼数,各报名号。

    “蒲山云草堂,叶芸芸!”

    “落魄山竹楼,陈平安。”

    裴钱咧嘴一笑。

    黄衣芸要吃苦头了。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师父是第一次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加上“竹楼”一说。

    外人肯定不晓得其中玄妙,只有自家落魄山的纯粹武夫,才会清楚其中的分量。

    一瞬间。

    两位在各自一洲都算极为年轻的止境武夫,几乎同时移动身形。

    陈平安手持长枪尾端,枪扎一线,神化无穷,转瞬间便抖出个绚烂枪花。

    黄衣好似身影矫健快过青衫一线,已经避开那团好似暴雨的枪花,青衫挪步侧身,架起长枪,下压一磕,被淬炼得极其坚固的长枪竟是枪身依旧笔直,仅在枪尖前端附近弯出一个诡谲弧度,刚好砸向黄衣芸的肩头。

    叶芸芸一个弯腰,腰肢拧转,身形旋转,快若奔雷,一掌拍在长枪之上,同时身体微微前倾,便已来到青衫身前,一记膝撞。

    陈平安就只是以撼山拳谱的六步走桩,挪动身形,只是稍稍更改路线而已,双方好像极有默契地互换位置,陈平安回身一枪,依旧是直出直入,叶芸芸竟然就那么站在了枪尖之上,蜻蜓点水,踩在枪身之上,对着一袭青衫的头颅就是一脚斜挑而去。

    陈平安身形后仰,单手拖枪退出数丈,猛然间一个身形回旋,枪随人走,手中一杆长枪,就是朝那黄衣芸拦腰斩去。

    叶芸芸悬空身形凭空消失,长枪落空的那道雄浑罡气,透过枪身朝天撞去,竟是直接将高处云海一劈为二,犹有一阵闷雷震动的惊人声响。

    一枪当头砸下。

    叶芸芸侧过身,枪身几乎是从她眼前笔直落地,却在离着扫花台还有寸余高度,枪身突然停滞悬空,只是地面被充沛罡气波及,依旧当场崩裂出一条沟壑。

    双方奔走速度之快,风驰电掣,不光是隋右边穷尽目力,依旧已经捕捉不到任何画面,就连薛怀都是只能看个大概意思。

    薛怀自认要是挨上双方任何一拳,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招半式,其实问拳就可以结束了,他那远游境体魄,在这种分量的枪术、拳招之下,完全不堪一击。

    叶芸芸身姿曼妙,与青衫递拳,可谓神出鬼没,好似一幅高人行吟图,拳出如龙,龙如走水。

    她似乎开始占据上风。

    一拳原本应该砸中对方下巴,青衫只是横移一步,长枪在肩好似挑山。

    青衫肩头微微倾斜,枪身滚动些许,叶芸芸瞬间身形撤退出去十数丈,躲过一拳。

    陈平安收起并拢双指,差一点就要抵住叶芸芸的眉心,他重新转为双手持长枪,一次次画弧,好像要刻意发挥出距离优势。

    扫花台上由枪尖拖拽而出的流萤光彩,圆与圆或叠加或交错,璀璨夺目。

    叶芸芸依旧气定神闲,由六幅蒲山仙人图演变、衍生而出的六十余个桩架、拳招,在她手上纯熟使出,比起弟子薛怀倾力用来,师徒双方有云泥之别。

    而那一袭青衫,出手次数,大致是攻三守七,但是陈山主的每次攻势,尤其是几次崩枪式,都要让薛怀误以为是吴殳在此出枪。

    因为吴殳的那位唯一嫡传郭白箓,这个天资惊人的年轻武夫,与薛怀私底下有过一场问拳,薛怀虽说对比方高出一境,依旧只能算是小胜。

    而且薛怀心知肚明,对方藏拙了,未曾全力施展杀手锏,当然薛怀未曾压境,也同样没有倾力出拳就是了。

    通过与郭白箓的那场切磋,薛怀大致看出吴殳的一部分枪法脉络的精微独到处。

    今天再来看待陈山主的枪法,总觉得与那吴殳,双方招式截然不同,却是神意相近。

    山下江湖,一直有那月刀年棍久练枪的说法,若是撇开那几分枪术名家自吹自擂的嫌疑不谈,

    难怪陈山主先前与师父开口言语时,会说“趁手”二字。

    一枪迅猛戳向黄衣芸脖颈处。

    枪尖落空。

    之后数次枪尖直指面门,次次皆落空。

    黄衣芸从头到尾,脸色淡漠,气定神闲,最后竟然伸手攥住枪尖,一个往自己这边拖拽,再一脚踹出。

    简简单单的一拖一踹,却用上了蒲山历代山主之间口口相授的两种不传之秘,一拳名为“道祖牵牛”,一拳名为“水神靠山”。

    一脚如撞钟,踹得陈平安直接倒飞出去,不过枪尖也在叶芸芸手心割出深可见骨的血槽。

    如影随形,叶芸芸一脚横扫,踹向陈平安的一侧太阳穴。

    陈平安仓促间只能像是垫出一掌,挡在耳边,随后砰然一声,青衫身形横飞出去十数丈,陈平安以枪尖遥遥抵住扫花台栏杆,再一脚踩地,才堪堪止住身形。

    叶芸芸迅速更换一口武夫真气,她瞬间神意饱满,一身沛然拳意,甚至还有几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气象。

    如酒鬼痛饮一壶醇酒,犹不尽兴。

    一旁观战的薛怀,看着那个挨了两脚还能不倒地的陈山主。

    老夫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偷拳?

    同样一种蒲山拳法招式,甚至是同一种拳理,薛怀自己递出,与师父黄衣芸,只会差距极大。

    师父曾经说过武夫十境气盛一层的玄妙光景,而任何一位跻身止境的山巅宗师,似乎“看拳”就能“学拳”。

    只是薛怀再一想,远远不至于,定然是自己想岔了。

    这位陈山主,是正人君子。

    虽说与这位年轻隐官打交道不多,只是这点眼力和识人之明,薛怀自认还是有的。

    不然也教不出裴钱这样“拳法光明正大,待人礼数周到”的开山大弟子。

    再者天下拳法,境界一高,也不是随便拿来就能用的。

    拳理相悖,拳法对冲,都是习武大忌。

    世间那些个出自别家门户之手的精妙拳招,又不是金银,进了自家口袋,转手就能开销。

    有些拳招,好似铁骑冲杀,有些却是步卒结阵,此外拳法之刚柔,快慢,轻重,拳理之凶狠霸道、冲淡平和等等,都让一位武学宗师极难调和,不但贪多嚼不烂,甚至会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流转速度。

    就像自家桐叶洲的武圣吴殳,所谓的集百家之长,成功将天下枪术熔铸一炉,又岂会真的如传闻那般“天下只我一家,人间再无枪法”?

    没有先生在身边,崔东山就不讲什么下宗宗主的架子了,早就一屁股坐在了栏杆上,身体后仰,偷偷瞥了眼神情专注、一心观战的薛怀,偷偷告状道:“大师姐,我要是薛夫子,这会儿肯定怀疑我先生是不是偷学蒲山拳法了。”

    裴钱没好气道:“本就是人之常情的事情,你少在我这边煽风点火。”

    大白鹅一巴掌重重拍在栏杆上,“大师姐修心有成,胸襟如海气度似山,都要让小师兄自惭形秽了!”

    裴钱呵呵一笑,“差不多点就得了啊。”

    接下来的叶芸芸,更换过一口纯粹真气后,将那蒲山祖传拳法、以及一些自创拳招,在这扫花台上,倾力出拳,酣畅淋漓。

    便是同为女子的隋右边,都有几分目眩神摇,这位桐叶洲黄衣芸,确实是一位气质与姿容相得益彰的大美人。

    期间陈平安最占优的一招,是一枪抡圆,砸中黄衣芸的腹部,打得后者差点贴地倒滑出去,只是黄衣芸以手肘敲地,很快就站起身。

    很快就还以颜色,一拳击中枪身,枪身直接崩出一个半月弧度,再砸中陈平安胸口。

    这场问拳,大体上,还是一个未能真正分出胜负的结果。

    叶芸芸或拳如捣练,或如叠瀑。

    一手递拳,若仙人斫琴,暗中手指捻动,拳罡快如飞剑。

    她身形移动,罡气流溢,水雾弥漫,叶芸芸就像施展出练气士的缩地山河。

    最终陈平安以一拳,换来叶芸芸的一拳一脚。

    之后双方各自站定,互换一口纯粹真气。

    只是薛怀当下心情,却没有半点轻松。

    因为明明是师父多递出一脚,但是双方各自撤退的距离,大致相当。

    这就意味着陈山主的止境武夫体魄,其实要比自己师父高出一筹。

    裴钱有些愧疚,只是师父与人问拳期间,她又不好开口说什么。

    又是小时候看老魏跟小白下棋,锤儿的观棋不语真君子。

    武夫问拳,旁人言语。

    是大忌。

    陈平安将手中那杆长枪,轻轻抛还给裴钱。

    如围棋先手开局。

    练手,到此为止。

    陈平安好像看穿叶芸芸的心思,笑道:“曹慈没有叶山主想象得那么……弱。”

    叶芸芸笑道:“我知道你没有尽全力。”

    停顿片刻,叶芸芸不像之前只是报个名号就递拳,这一次她后撤一步,以蒲山立桩先手站定,“我何尝不是一样?”

    看到这一幕,薛怀神色凝重。

    再打下去,不管谁胜谁负,可就真就要有一方受伤不轻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轻轻卷起一只袖子。

    再以手心轻轻抹去手臂,好像在擦拭什么。

    左手臂之上,层层叠叠的某种符箓,被陈平安一手抹掉。

    换手卷起袖子,亦是如此。

    最后脚尖一捻,陈平安双腿膝盖往下自脚踝处,各有三张“真气半斤符”都被一震而碎。

    裴钱一脸震惊。

    这件事,她还真不知道。

    她一肘击中身边的大白鹅,大白鹅一个抬起双袖,气沉丹田,然后仍是瞬间破功,开始呲牙咧嘴,含糊不清道:“大师姐,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要是知道真相故意不说,以后就再不是你的小师兄了,你就直接喊我大师兄!”

    作为与陈平安面对面问拳之人,叶芸芸最能直观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最终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非人。

    虽然叶芸芸从未与吴殳正式问拳,但是几次见面,那位桐叶洲武圣,都会带给叶芸芸一种巨大的压力,在吴殳身上,会带给所有人一种天然的血气旺盛、筋骨雄健之感,甚至会让四周武夫不由自主生出一种矮人一头的错觉。

    之前面对吴殳的那种感觉,就已经让叶芸芸觉得糟糕至极,就像一位气力不济的柔弱少女,出门在外,单独夜行,在巷弄中遇到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不管对方有无歹意,都会让女子心生不安。

    但是这一刻,叶芸芸竟然有一种与自己心性相悖、愧对一身武学和云草堂姓氏的……莫大绝望。

    就像有一个心声不断回响在心扉间。

    不用问拳!不可问拳!会输,会死!

    而这种纯粹武夫绝对不该有、不可以有的窒息和绝望,让身为止境宗师的叶芸芸几乎要暴怒。

    难怪姜尚真会劝自己不要与此人问拳。

    自己如此心性,如何拳镇一洲?如何能够帮助云草堂跻身浩然宗门之列?

    陈平安敏锐察觉到叶芸芸的心境变化,突然以心声喊道:“叶芸芸!”

    叶芸芸原本涣散的眼神和心神,就像突然听闻一声春雷炸响,反而不由自主地聚拢几分。

    然后她下意识瞬间收敛心神,刹那之间,叶芸芸心境通明,仿佛身外大天地,与人身小天地,皆空无一物。

    陈平安放缓出拳,只是站在原地。

    片刻之后,叶芸芸才从那个玄妙境地当中退出所有心神,在空无一物后,是那山河万里,如画卷依次摊开。

    记忆深刻之人物事,便如彩色画卷,记忆相对模糊的人生画面,便如工笔精巧的白描画卷,而那些自以为早已忘记、其实仿佛被封山起来的事物,便如一幅幅大写意水墨画,不见骨肉,只得其意……

    那一瞬间,叶芸芸只觉得自己宛如一尊神明,悬空而立,高高在天,俯瞰大地山河。

    这就是止境第二层的归真?!

    陈平安继续以心声说道:“不着急问拳,可以稍等片刻。”

    叶芸芸眼神异常明亮,只见她收起那个蒲山古老拳架,后退一步,再次拱手,与眼前这个给她感觉依旧“非人”的青衫客,无声致谢,只是叶芸芸此刻心中再无半点绝望,她沉默片刻,笑颜如花,说道:“你要小心了!”

    陈平安问道:“确定?”

    本意是想问这位叶山主,确定不需要再稳固一下归真境?

    毕竟你当下只能算是小半个归真而已。

    不过叶芸芸已经拉开拳架,甚至有那……拳高让先的迹象?

    于是陈平安就在原地消失。

    既然这位黄衣芸,想要借助他陈平安的境界,来大致推断出曹慈的武学高低、境界深浅。

    没问题。

    陈平安依旧是选择留力两成,与在功德林跟曹慈问拳时,一模一样。

    当时曹慈亦是收力两成。

    黄衣芸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感知,就像那……人间已无青衫。

    她之后脑袋一歪,就被陈平安一巴掌按住脑袋一边,重重一推。

    叶芸芸身体就像突然被横放空中。

    一袭青衫随之脚步横移,高高抡起一臂,握拳直下。

    黄衣芸被一拳砸中腰肢,整个人轰然砸地。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转头不看那一幕光景。

    所幸陈平安以极快速度伸出脚背,稍微减缓对方坠地速度,再立即后退数步。

    扫花台这边,除了崔东山和弟子裴钱,应该没谁能够看到这个动作。

    叶芸芸依旧是重重“横卧”地上,而且整个人似乎有点……懵。

    陈平安重新摊开双手袖管,抱拳道:“承让。”

    叶芸芸踉跄起身,强压下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震动,还需要竭力平稳那份被殃及池鱼的紊乱灵气,她神色复杂,抱拳还礼,苦笑道:“承让。”

    同样是“承让”一说,意思岂会一般无二。

    一时间整座扫花台,随着问拳双方的各自沉默,其余人都跟着沉默起来。

    叶芸芸强行咽下一口鲜血,惨白脸色稍稍好转几分,才以心声问道:“是不是只要跟你和曹慈同境,就完全没得打?”

    陈平安说道:“跟我切磋还好说,但是跟曹慈问拳的话,肯定没得打。”

    叶芸芸又陷入沉默。

    陈平安就有点尴尬了。

    这会儿好像说什么客套话都不合适。

    崔东山瞧着有些揪心啊,这位叶山主原本还打算成为自家仙都山的记名客卿,可别因为先生的一场喂拳给打没了。

    叶芸芸最后问道:“我听说了那个皑皑洲刘氏的不输局,曹慈就真的那么无敌吗?”

    至于功德林那场名动天下的“青白之争”,叶芸芸通过山水邸报也知道了大致过程。

    陈平安说道:“曹慈当然很无敌,但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叶芸芸抱拳笑道:“告辞。”

    陈平安愣了愣。

    崔东山更是眼神哀怨,瞧瞧,先生你做的好事,叶山主不准备参加宗门庆典了。

    叶芸芸哭笑不得,无奈道:“养伤去。”

    叶芸芸只是带着薛怀去往密雪峰,一路脚步稳当,并未御风。

    只是走远了之后,等到离开了扫花台和谪仙峰,在一处两侧皆是崖壁的山路间,黄衣芸这才停下脚步,站在青石台阶上,一手扶住崖壁,再伸出一手扶住腰肢,只是稍稍揉了揉,就疼得一位女子止境武夫都要直皱眉头。

    弟子薛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目不斜视,假装什么都没有瞧见,老夫子善解人意地快步向前,默默走在了前头。

    薛怀放缓脚步,已经走出去十几级台阶,才站在原地,背对着师父。

    叶芸芸拾级而上,“一洲武学拳出蒲山,这话别当真,外人怎么说我管不着,但是以后云草堂弟子,谁敢当面跟我说这种话……”

    只是轻声言语,便牵扯到腰肢的伤口,叶芸芸额头渗出汗水,就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薛怀觉得自己一路假装闷葫芦也不像话,便硬着头皮说道:“这位陈剑仙的师兄左大剑仙,早年也曾将中土神洲的剑修,把那个本是最大褒奖的‘剑仙胚子’说法,好像变成了一句骂人言语。”

    叶芸芸气笑道:“还不如不说!”

    薛怀只得默默赶路。

    扫花台那边,裴钱神采奕奕,比自己赢拳还要得意洋洋。

    陈平安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看似与黄衣芸是一场山巅问拳,其实距离“某人的某一拳”,依旧只是在半山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