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李陵就在渠犁城里见到了第一批被送来的汉军战俘，大约千余人左右。</p>
基本都是轮台失陷后被俘的士兵。</p>
这些人，在匈奴骑兵的监管下，被集中到了城内的王宫里。</p>
尉黎王宫很小，塞进去这一千多战俘后，就人满为患了。</p>
李陵带着人，在王宫外面打量了一会，没有进去，只是吩咐道：“好生照看这些人，不得随意刁难、折辱！”</p>
“尤其是将官、贵族，不可怠慢！”</p>
“您的意志！”一个匈奴贵族低头领命，对此没有什么意见。</p>
汉匈交兵，已有数十年，数十年的大战，使得两国在如何处置战俘问题上，有了共识。</p>
汉俘得匈奴贵族，会好生照料，甚至给与高宅大院。</p>
若肯投降，更是愿以高官厚禄相待。</p>
匈奴这边也是一般。</p>
甚至更夸张！</p>
只要肯投降的汉家将官、贵族，统统是高规格对待。</p>
在汉只是校尉、都尉的人，到了匈奴，封王、娶四大氏族的高阶贵族乃至于单于女儿的人，数不胜数！</p>
就算是不肯投降，只要不作妖，不搞事，也能在匈奴国内，混一个贵族待遇，除了起居活动受限，其他方面甚至比一般的王庭贵族还潇洒。</p>
酒肉管够，穹庐宽敞，甚至还提供暖床女人——这些女人的地位还不低！通常都是贵族之女！</p>
这是两个巨人间的潜规则。</p>
打归打，但有底线。</p>
李陵却是松了松衣襟，回头看了一眼尉黎王宫内的情况。</p>
一千多战俘，被集中安置在王宫的花园和过道上，并在那些地方扎起穹庐。</p>
七八个人挤在一张破破烂烂的穹庐内，而贵族和军官，则享有单独一个穹庐的待遇。</p>
李陵看着这些人，神色复杂。</p>
“大王，丁零王的使者来了……”一个贵族走到李陵面前禀报道。</p>
李陵闻言，神色终于有了些亢奋。</p>
丁零王卫律，是他在匈奴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他目前最重要的盟友——没有之一！</p>
甚至可以这么说，现在，先贤惮和狐鹿姑都不如卫律重要。</p>
有卫律在，无论如何李陵都有着退路和腾挪的空间。</p>
更重要的是——卫律现在还在代替着他，控制着狐鹿姑交托给李陵的王庭骑兵。</p>
那是一支无比重要的力量！</p>
“去将使者请到我穹庐里，不要声张……”李陵低声说道。</p>
半个时辰后，李陵就在自己的穹庐里，见到了卫律派来的使者，同时也是他的熟人——王竟！</p>
此人曾是汉九原东部校尉，三年前犯事后逃亡匈奴，并成功的混到了高层。</p>
“大王！”王竞见到李陵，顿时激动了起来，他立刻上前拜道：“丁零王托我向大王问好！”</p>
“贤弟请起！”李陵上前扶起后者，将他带到穹庐内的一个屏风后，屏退左右，并命人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的穹庐。</p>
待到这穹庐安静下来，李陵就问道：“如今王庭情况如何？”</p>
“大王，丁零王此番特命我来此，就是要向大王交代王庭情况的……”王竞忽然用着陇右成纪的方言说了起来。</p>
听着王竞的诉说，李陵眼中闪现出复杂的情绪。</p>
王竞所言，目前王庭那边，简直是乱成了一锅粥。</p>
自李陵离开后，王庭内部，四大氏族就纷纷遣使来西域，与先贤惮交通。</p>
但是，在内部，彼此勾心斗角，一刻都没有停过。</p>
而那位屠奢萨满，则见缝插针，一会联合孪鞮氏打四大氏族，一会又联合四大氏族合怼孪鞮氏。</p>
单于狐鹿姑的身体情况，看似好转，实则只是表象。</p>
就上个月，狐鹿姑就卧榻十余日。</p>
只是这些事情都被瞒住了，连孪鞮氏的人也不知道详情，也就卫律清楚其中细节。</p>
听完王竞的介绍，李陵忍不住皱起眉头来，想了想，他用成纪话问道：“丁零王令贤弟来此，可有什么话要转达？”</p>
王竞闻言，看了看李陵，然后小心翼翼的凑到李陵耳畔，轻声低语：“丁零王命吾前来，问大王一句话……”</p>
“当年汉高见秦始皇车驾，曰：大丈夫当如是哉！”</p>
“大王……”王竞小心翼翼的说道：“可有雄心壮志？”</p>
李陵听着，猛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王竞。</p>
汉高见秦始皇车驾后，待其驾崩，便斩白蛇起义，底定汉家社稷基业。</p>
卫律的话，隐藏的信息已经足够明显了。</p>
而如今的匈奴局势，也确实存在这样的机会！</p>
随着狐鹿姑病情复杂，威望下降，控制力日渐减弱。</p>
屠奢萨满与母阏氏，联合四大氏族、孪鞮氏在漠北舞的飞起。</p>
所有势力，都在争夺着权力，彼此间隙和仇怨日增。</p>
而，作为狐鹿姑的继承人，左贤王先贤惮却又被汉军拖在西域。</p>
甚至面临着随时可能一败涂地的命运！</p>
于是，匈奴的命运，实际上掌握在了作为外来者的李陵、卫律集团手里。</p>
因为他们两个除了各自拥有着一支属于他们的军队外，还控制着一个庞大的汉朝降将、叛徒集团势力。</p>
这个集团，在过去数十年的汉匈战争中，稳步扩大，迄今已经差不多有上千人之多，这些人分布在匈奴各个势力中，熟悉匈奴上下，各部情况。</p>
换而言之，他们已经拥有了抢班夺权的能力！</p>
只要狐鹿姑一死，先贤惮再出点什么意外。</p>
单于庭内外，所有势力就都得巴结他们。</p>
更妙的是——狐鹿姑的继承人，其长子壶衍鞮与次子虚闾权渠都在两人的掌握中。</p>
这使得他们，完全可以挟单于以令天下！</p>
就像春秋早期的郑国和中期的晋国一样，将单于变成自己的傀儡。</p>
想到这里，李陵就低下头来。</p>
他不得不承认，卫律这次带来的口信，他真的动心了！</p>
给人当臣子，做的再好，也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时。</p>
哪里有自己掌握命运来的好？</p>
只是……</p>
李陵抬起头，看着王竟低声问道：“四大氏族与屠奢萨满、母阏氏怎么办？”</p>
“四大氏族是什么样的，大王还不清楚？”王竟笑着说道：“有奶就是娘，只要能保证其权益，并且给一个交代，大王以为，四大氏族会是什么忠臣？”</p>
匈奴的四大氏族，从来不是匈奴的忠臣！</p>
相反，他们是孪鞮氏的敌人！</p>
从冒顿至今，匈奴的王族与四大氏族的摩擦、分歧甚至争斗、搏杀从来没有少过。</p>
大部分王庭叛乱，皆是四大氏族的人搞起来的。</p>
只不过，那些家伙在失败后，就将失败者开除出氏族，然后拼命跪舔单于。</p>
而且，这些家伙还是相当聪明的识时务者！</p>
每次孪鞮氏内讧，谁打赢了，他们就跪舔谁。</p>
像尹稚斜单于政变，且鞮侯单于废先贤惮为日逐王，都有他们的影子。</p>
这些人是天生的骑墙派。</p>
若卫律和李陵想要取代孪鞮氏，他们可能会拼死反抗，但若只是扶持一个小孩子，那他们恐怕只会思考怎么占便宜的事情！</p>
这就是现实！</p>
“至于那屠奢萨满、母阏氏……”王竞忽然嘿嘿的笑了起来：“若是不识相，恐怕屠奢萨满就要蒙天神感召，母阏氏殉难喽！”</p>
手里连兵都没有，只靠一群牧民和几个小部族的残疾势力，假如不是狐鹿姑要利用他们，早就被铲除干净了。</p>
李陵听着，心里面自是动心不已。</p>
只是……</p>
“若是如此，吾等岂非有愧先单于？”李陵喃喃自语着。</p>
且鞮侯单于对他和卫律都是非常不错的，可以说的上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待之以国士。</p>
人家如今尸骨未寒，其子也还活着，就惦记别人子孙，李陵感觉有些愧疚。</p>
“怎么会？”王竞道：“吾等如此，正是为先单于报恩纳！”</p>
“如今，单于身体每况愈下，而先贤惮这个逆贼却可能登基为单于……”</p>
“其若登基，大王以为先单于的子孙还能活几个？”</p>
草原上，素来有规矩，若是旁支上位，必定会将其取代者的子孙赶尽杀绝！</p>
尹稚斜单于就将军臣的子孙，全部杀光，哪怕是怀孕的妇女也没有放过！</p>
只有一个余单逃亡汉朝，得以幸免！</p>
李陵这才终于点头，道：“既是如此，为了大义，吾等不得不如此行事！”</p>
而内心，却是忍不住的激动起来！</p>
匈奴之主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p>
而这个机会，更是千载难逢！</p>
他微微坐在位子上，挺直胸膛，道：“吾当为周公，卫兄当为召公！”</p>
武王早崩，周公、召公辅佐成王即位，开创成康盛世的基业。</p>
而对李陵来说，掌握匈奴大权的好处，可以使得他有机会将这个塞外夷狄之国汉化。</p>
让匈奴人用中国文字、服章、制度。</p>
到得功成之日，李氏家族说不定可以替孪鞮氏而为匈奴之主。</p>
如此，他的罪责，自然也可以轻松洗白。</p>
史书上的地位，更是可以直追泰伯。</p>
…………………………</p>
送走王竞，李陵轻轻的吁出一口气。</p>
然后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左右心腹们，问道：“使者来此的事情，屠奢知道吗？”</p>
“回禀大王，屠奢已知！”一个人上前答道。</p>
“哦……”李陵轻轻一笑，道：“我欲去拜会屠奢，请去通传一声！”</p>
李陵知道，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得去安抚先贤惮，至少让他消除疑虑。</p>
对此，他早已经打好了腹稿。</p>
只是……</p>
李陵抬起头来，看向远方。</p>
在今天以前，他内心还是忐忑不安的。</p>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赌的太大了？</p>
但现在……</p>
他充满信心！</p>
甚至，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加大力度！</p>
因为，无论输赢，他都是稳赚不赔的！</p>
赌赢了，报仇雪恨，更可以狠狠的打那个老皇帝的脸，让他后悔当年诛杀自己的全族。</p>
更可以向天下证明他自己的实力！</p>
赌输了，也没有关系。</p>
汉人是不可能在一时半会，就占有西域的。</p>
匈奴在西域经营日久，哪怕一时败退，只要缓过劲来，终究可以卷土重来！</p>
而他更是可以趁机，铲除一个夺权路上的对手！</p>
故而，李陵无比自信的带着自己的部下，走向先贤惮的穹庐。</p>
…………………………………………</p>
经过数日跋涉后，张越率领鹰扬旅，终于穿越了整个北地郡，抵达了安定郡境内。</p>
安定，本是北地郡的辖区。元鼎三年才与北地分家，但在实际上，人们约定俗成，依然将安定视为北地的一部分。</p>
而安定郡的析出，是汉家为了适应新时代的战争需要而做出的改变！</p>
盖，安定郡直接与联系汉家通向河西走廊的回中道相连。</p>
在骠骑将军霍去病夺取河西四郡后，汉家就在此投入重资，拓宽和加固回中道，尤其是固原-令居的通道。</p>
使得这条通道，成为了从内郡出发前往令居的最主要道路。</p>
虽然这条路在实际上，只是一条夯土路，而且道路崎岖，远不能与驰道相比。</p>
汉军走在其中，也很艰难。</p>
行军速度慢到有些无法接受，平均每天才能走六十里。</p>
张越索性便带着随行的贵族子弟和富商代表们，轻车简从，先期出发，赶往令居去与范明友汇合。</p>
一路北上，在秋九月十四，渡过黄河，从回中道转入河西地区。</p>
这条路也是当年张骞出塞走过的道路，沿途风景秀丽，山河壮观，崇山峻岭，高山涧谷，看的无数从长安而来的贵族子弟啧啧称奇。</p>
而偶尔发现的一些猛兽踪迹，更是让这些家伙玩心大起，于是，组织起了一场场狩猎。</p>
每天都有人带回猎杀的虎豹狼熊、麋鹿、野牛等猎物。</p>
甚至还有人抓到了野马！</p>
不得不说，西元前的河西的自然资源，真的是丰沛无比。</p>
这些人玩的自是开心无比，觉得比长安好玩多了。</p>
特别是那些猛兽，让这些长安来的公子哥纷纷表示够意思。</p>
毕竟，他们在长安可找不到这么凶猛的猛兽。</p>
兽圈里圈养的虎豹，与野外的野兽一比简直是弱鸡！</p>
而猎获这些猛兽，也足以让他们有一个吹牛逼的资本。</p>
于是，他们将这些猛兽的皮毛以及标志性的头骨、牙齿都保存下来，并准备未来挂到自己家里，成为炫耀的资本。</p>
对此，张越非常支持，甚至鼓励他们这样做。</p>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三天时间，前方的雪山已映入眼帘，令居快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