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斋 > 穿越小说 > 天圣令 > 正文 第3章 初入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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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都城东京汴梁,始建于后周显德三年(956),太祖皇帝赵匡胤定都于此。

    从自然环境上看,开封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建都之地。自古以来,开封周围地势坦荡,不仅没有大山,就连丘阜也很难见到,不像长安、洛阳、北京等都有天然屏障,四塞险固而利于守。同时,开封一带地势低洼卑湿,古时就被称为“斥卤之地”。

    但开封与其他地方相比,却有着极为优越的水利网络设施,这里一马平川,河湖密布,交通便利。不但有人工开凿的运河鸿沟(汴河)可与黄河、淮河沟通,还有蔡河、五丈河等诸多河流,开封是这些河流的中枢和向外辐射的水上交通要道,这一点是历朝其他古都远远不能比拟的。

    京杭大运河沟通南北,而开封又恰巧处于通济渠(汴河)要冲,又是通往东都洛阳和唐都长安的重要门户,汴河南通江淮,大批江南的富饶物资可直达开封。而此时的关中由于连年战乱,经济凋零不堪,长安、洛阳更是屡遭战争破坏,亦非昔日旧观。虽然在本朝初年,太祖赵匡胤欲迁都洛阳或长安,但最终还是未能成行。

    而从文化地理角度看,开封地处中原腹地,自古就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说。战国时期的魏国之所以迁都这里,一方面是避开强秦侵扰,更重要的是为了进取中原而谋取霸业。自古以来天下人一直认为开封是王气极盛的城市,即所谓“夷门自古帝王州”。

    汴河自西水门入城,由东水门而出,流经城内,河上共架桥十余座。西北有金水河直入大内后苑,专供皇宫之用,为确保洁净,通过河道用木槽架过,并以夹墙形式引入宫中。

    在汴河中,每天都有大量的船只进进出出,这里是天下各处物资的汇聚处:江准、福建、两沙丘、荆湖,远及四川、两广的粗布、香药、金银及山泽百货,都要通过汴河运到京城,天下各处的商人,也乘着各色船只,将各种可以赚钱的货物运进运出。

    经过五代十国的战乱,天下已经从满目苍夷中慢慢恢复。汴京繁华,引天下人纷纷来到这天子脚下讨生活。到了太平兴国七年(982)时,才不过短短二三十年光景,已经有近三十万的人涌进汴京城中,好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

    刘娥站在汴京城的城门外面,抬起头看着眼前宏伟的城墙。

    城墙之高,高得她仰折了脖子,仍然看不到最高处,城墙之长,长到了她头扭到极至,都看不到尽头。

    气势磅礴,坚不可摧,竟不似人力所造,更似如同天地间亘古存在的天堑。

    护城河边垂柳依依,熙来攘往的人群在城门前排着长队,有挑担的,有赶车的,有骑着马的,甚至还有成队的车列赶着货物,赶着各种牲畜的。刘娥和龚美惊得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

    汴京的繁华在里头,而她在外头。

    自从离了广元之后,她和龚美跟着仍然还残留着的十几个难民,一起往山外走去。

    难民逃亡,总会发现走着走着,原来一起出发的那批人越来越少,又会遇上许多新的逃难人群,出于抱团自保的共同意愿,形成新的一群。人多了,固然会争夺资源,会恃强凌弱,甚至有可能会遇上一些不堪的情况。可是人多了,不管是野兽还是小股的抢匪,都还有一抗之力。

    她曾经在与一拨难民一起走的时候,半夜里忽然觉得有一双粗糙的手摸过来,那臭烘烘的嘴伸过来,轻声说些不堪的话。她没有声张,只咬着牙,把李顺送给她的匕首暗暗拔出来,趁那手去拉她衣带时,狠狠地朝那手砍了过去。一声惨叫,似乎有腥热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她在当时是很害怕的,害怕对方会反戈一击,她根本打不过一个成年人。但是她却紧紧地握着刀,如小兽般的眼睛警惕地瞪着,没有瘫软,也没有退后。她想的是,如果她活不了,那么她也将尽最大的努力,让对方得的伤害到最大。

    可是那人被砍了一下以后,抱着手惨叫着逃走了。第二天,那些原本看她像食物的人,眼光变了,变得有些逃避和畏缩。但是,谁也没有提起那晚上的事情。后来她看到了那个人的尸体,他浮在江面上,身上中了箭。他们是在去偷船的时候被官兵发现而死在混乱中的。她曾经想找机会杀了那个人,可是那个人没等到她的报复,就这么死了。

    抢船,是在他们离开了蜀道之后的事,在进入三门峡时,如果转水道可以过黄河入汴水直入汴京,比走路方便多了。这是头领想出的主意,这个聪明的主意让他们将近一半的人活着到了汴京。如果长途跋涉在路上走,很可能他们大多数的人,死在半途中。缺乏食物、没有体力,遭遇野兽土匪、官府设关和大户抓奴,都会成为他们走不到汴京的原因。

    他们有幸抢到一条破船,在船上,虽然有烈日炙烤,大雨倾盆,但至少大多数的人,不必用两只脚走路了。

    但在船上,不象在陆地上能找到食物,于是渴了就饮河水,饿了就吃河里的生鱼,偶尔也在黄昏时分,偷偷在无人地带靠岸,刨些根茎类的来吃。

    刚上船的时候,有人晕船,上吐下泻。后来又有人吃生鱼坏了肚子,实在受不了自己跳了河。还有一些在上岸之后就没按时回来,于是也就不见了。刘娥记得那最会讲故事说笑话的秃老四死了,那自称曾倾倒锦官城的名伎三娘子也死了……但大多数的人,熬过了这一关。

    到最后,从蜀中出来到汴京,此时还站在城墙下仰望这京城的,竟是只余她和龚美,其他人早已不知去向。他们或者还是活着吧,只是逃散了而已,刘娥这样想着。

    最后一次的分开,是快到京城的时候。京城是天子脚下,盘查得自然比别处更严密一些,水道卡口,都有巡查征税。众人看到官兵巡查,自己先害怕起来,四散而逃。

    龚美带上刘娥跳下水,此时离岸很近了,也不需游泳,只涉水而过,就逃到岸上,低头夺路狂奔。那拨官兵顺手抓了几个跑得慢的敢反抗的,其他人也就这么跑掉了。

    只是终究被这一次弄得胆寒了,两人好不容易摸近城门口,看那城楼里官兵肃杀,往来盘查,哪里敢上前去,只站在城门外,羡慕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

    像他们一样的人还有不少,那些四面八方汇过来的人,也有不少在城外搭建了些棚屋茅舍居住的。平日或种些菜,或跑到近郊替人种地,还有些就在等着大户人家来此买些奴役的。

    龚美建议:“要不,咱们也跟他们一样,先在这里住下吧。”

    刘娥却不肯,这一路行来,她越发黑瘦,眼睛却是越来越亮。如果说龚美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躲在婆婆身下的小狗儿,如今这一路打熬过来,她越发像只又凶狠又狡猾的小狼。她说:“咱们挨生挨死地到了这里,可不是为了在城门外看着的,”咬牙道,“我就算死,也要在死前看一看这汴京城,到底是什么样的。”

    龚美有些怵她,若说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够倚仗着身体强壮护住她,可后来一路逃难,见的人和事多了,他发现她远比他更凶狠更有主意,也更教人不敢欺负,竟是不由得听从她更多了。

    若说只有刘娥一人,她再有主意,在那样弱肉强食的难民中也早熬不过,但她有想法有主意,龚美身体强壮又听话,却成了最好的组合。

    龚美胆怯地看看城门:“可是我们这样……”他们明显是一副难民乞儿的模样,真的能进汴京城吗,会不会在城门口,就被人抓走或赶走。

    刘娥却观察了好一会儿,有了主意。她道:“你听我的,准能进去。”她不管心里发不发虚,说起话来,都是这样真的不能再真,让龚美不由得信服听从。

    她拉着龚美到河边两人洗了个澡,又洗了衣服。两人借着芦苇遮掩,把衣服晾干了,刘娥又跑到城郭的棚屋里头,寻了个抱小孩的妇人,刘娥帮着带了半日孩子又哄了孩子开心,方借得那妇人的针线,裁了衣服下半截,把衣服破损之处缝了补丁。次日便一脸坦荡地拉着龚美,绕了个圈,混在人群中,从南边的戴楼门进了城。

    今日在城门口等待进城的人极多,刘娥站在人群中,只觉得前后的人似乎格外兴奋,甚至还有近效的农人携妇牵幼,人群中小孩哭大家骂的,显出一派生机盎然来。

    刘娥这一路苦难死亡见得多了,听着耳边这样的声音,竟似不在同一个世间。她心中极是厌恶,尤其是在她饿了好几天之后,却见身后被妇人抱着的小孩在大口地啃着糕饼时,心中恶意简直要爆发出来,况那糕饼竟然中间还有甜馅,那若有若无的甜香传过来,简直让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那念头就在回头抢夺与勉强克制的两端拼命撕扯。

    那小孩还在兴奋地大叫:“驼背大马,驼背大马——”

    刘娥心中冷笑,这一路上她也是见过大马的,心中嫌弃那小孩子愚蠢,但却也不免顺眼看去,却见是一个胡人拉着一队极为奇怪的东西走过,瞧背上驼的似货物,但却比马高大多了,果然是驼背大马。刘娥顿时不觉得那孩子傻了,她现在比那孩子更傻,她瞪着这从来没见过的怪物,一时连肚子饿都忘记了片刻。方在傻傻地看着,就听得背后牵着孩子的妇人笑道:“那不是驼背大马,那是骆驼。”

    就见着这一队队乘车骑马携货进城的,都大摇大摆地走在正中,过卡验证纳税,而他们这些平民,则是靠右排成窄窄的一条慢慢进行。因着人多,今日盘查的官兵也十分不耐烦,只挑着有货物进城的商贩盘查了些以免夹带逃税,对那些两手空空或者只拿些工具进城讨生活的人就草草而过。

    刘娥与龚美茫然地随着人流进了城,又随着人流进入了一条街巷,顿时就呆住了。

    眼前似出现了一个她连做梦都没见过的世界,整整一条街上,全部都是各种各样的吃食,各式食物的香气如排山倒海般冲击着她的感官,眼前往来的人,更如神仙中人。没有人的衣服是有补丁的,甚至绝大多数人的衣服上都是五颜六色,甚至还有绣花的、镶边的、饰着金银珠宝的。

    更有无数的吆喝声传来:“荔枝汤咧——”“酥羊头咧——”“香喷喷的汤饼——”“刚出炉的泡螺——”

    龚美拉着刘娥在市集中神情恍惚地走着,两侧人流如织,食物的香气、店家的吆喝,更是让人恍若梦中。

    走得过近了,吆喝声更加清楚,但听得左一声“胡饼、环饼,两钱一个——”,右一声“乳糕、水团,三钱两个——”

    刘娥如同梦呓般对龚美说:“阿哥,我们是到了天堂吗?”

    婆婆曾对她说过,人如果一直做好事,将来会上天堂,天堂上人人都穿绫罗绸缎,有吃不完的美食,所以,他们到汴京只是在梦中,而实际上是到了天堂?

    龚美举起手,狠狠地咬了一下,感觉到了痛。再看眼前的人,那些人脸上带着笑容,没有死亡的恐惧,没有饥饿的阴影,不是天堂,胜似天堂。

    他用力捏了捏刘娥的手,沉声道:“小娥,这不是天堂,这是汴京。”他指了指人群,说:“你看,他们买东西吃,也一样是要用铜钱的。”

    刘娥被食欲冲昏了的头脑渐渐地冷静下来,当她意识到这是真实的世界时,肚子里顿时更咕咕作响了。他们从昨天离船逃走以后,就只能啃点草叶充饥。甚至更远一点来说,从他们踏上逃难之路,就几乎一直是处于极端饥饿中熬过来的。逃难路上,从来也没有这么多的食物摆在他们面前。

    可是他们口袋里已经没有一个铜钱了。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就是,天堂明明就在眼前,却离你万丈远。全天下的美食就在你的面前,可是你一口也吃不到。饿鬼地狱里最残忍的折磨就是面前明明摆上了一盆香喷喷的肉汤,却让你永远够不到。

    “阿哥——”刘娥站在御街上,面对无穷的美食,她对着龚美郑重立下了人生除了活命以外的第一个宏愿:“我们一定要留下来。我们将来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我们可以有钱把这条街从头吃到尾,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立下宏愿的刘娥依旧饿着肚子,可是她的眼睛却怎么也不够看了。

    西蜀与京城,恰是地狱与天堂。

    逃难路上,有人可以为了一块干粮而杀人,而在汴京,几岁的孩子可以把只咬了一口的雪白糕饼随手丢在地上。

    刘娥在这短短的一会儿时光,已经把平生未曾见过的、甚至连听都没说过的景致都收入眼底了。这一条街道的两旁,有各色店铺,有卖饮子的,各色蜜饯的,水果的,衣衫的,甚至有时候看到一个人群围着的地方,还能够还能看到里面有人在台上表演口技,有人在表演杂耍,有人在摆开台子相扑,相扑手们裸露着上身露出漂亮的纹身。

    两个乡下少年,被这一片繁华惊得目瞪口呆。刘娥因饥饿显得极大的一双眼张得大大的,连嘴边的口水流下来都没发觉,那是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繁华景色。

    她双手握拳,眼睛里尽是火光,对龚美低声道:“阿哥,怪不得人人都拼死拼活地要到汴京城来,怪不得人人说汴京城中满地是黄金。真是,真是这样的,那些人活得都跟我们不一样。”

    龚美有些脚软,他紧紧地拉住了刘娥的手,一遍遍叮嘱着:“小娥,这里这么多人,你要小心跟紧我,不要走丢了。这里这么大,走丢了,就找不到了。”

    刘娥的狂热渐渐退去,肚子饿得越发厉害了,只觉得鼻子里闻到的食物香气让原本已经饿到麻木的五脏六腑都复活了过来,顿时抽痛得站都站不住了。偏这时候更有阵阵香气飘来,引得人存站不住,抬头看去,却见一处铺面,那脚竟是重如千斤,再也提不动了。

    龚美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回过头来问:“小娥,你怎么不走了?”

    刘娥眼睛却已经盯在那一处地方,再也走不动了,她指着那边:“哥,你看,有吃的,不要钱的。”

    龚美也闻着香气,转眼看过,见路边有一间小小的铺面,招牌被烟薰了一半,上写着“孙大娘果子”。那铺子前面,有一个中年妇人拿一条布带子从身后环过来,将两边袖子系上,正在叫卖着:“桂花糕、茭实糕、十般糖、玉屑膏、栗子黄、橘红膏——尝一尝再买,不尝白不尝——”

    那妇人面前摆着数笼热腾腾刚蒸出来的糕点果子,花式极是漂亮,前面又有一个盘子,放着切成豌豆大的糕点碎屑,显见是让人免费品尝的。便有路过的小童见着眼馋,跑去拿了几粒吃了闹着还要,被母亲打骂着走了,果然是不用付钱的。

    只是龚美还有些胆怯,道:“我们衣服这么破,人家哪会给我们吃,要是打我们骂我们怎么办?”

    刘娥已经饿到发疯,见着这能够白吃的,脑子里的胆怯和理智都被烧得一点也不剩了,龚美的劝告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只道:“阿哥你怕什么,只要我们先吃到肚子里,就给她打几顿也是划得来的。”

    说着,便甩开龚美的手,跑到那妇人的铺子前,先是冲那妇人灿烂一笑,才道:“大娘,我可以尝尝这些吗?”

    那妇人摆出这些样品来,本就是吸引顾客的,她何等利眼,只一下就看出眼前这小姑娘绝对不是她的顾客,只是眼见着小姑娘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头大身子小,瞧着是饿久了的,偏还在努力挤出讨好的笑容来,听她口音、见她形状,就知道是外地逃难来的,不禁心肠软了一软,只白了她一眼,道:“别吃这个——”

    刘娥的心沉了一沉,却见那妇人只扭头对后面叫了一声:“四丫,把昨天剩的果子拿来。”

    就听“哎”的一声,从后头钻出个红衣女童来,约摸十一二岁,却比刘娥长得壮实多了,她端着一个小木盆,里头放着三四个模样做坏了的糕点,那妇人拿着夹食物的竹夹子,夹了一个来给刘娥,道:“你吃这个吧,我这零碎也是要花功夫切的,还不够你一口吃。”

    刘娥想伸手去接,但看到那糕点竟洁白如雪,顿时手就不敢伸出去了,两手在衣服上使劲搓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接过来,那糕点却是夹层的,上下俱是雪白,中间还有一股蜜糖之色,上面又撒了一层桂花,虽然已经冷了,但那股子甜香仍然直直钻入鼻子。

    刘娥把糕点放进嘴里,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从舌尖直冲头顶,像是在脑海中放了烟花一般炸裂开来,幸福得让她想流泪。她忍着泪,极为珍惜地一点点咬着,每次只敢咬小小一点,在口中慢慢地把这香甜化开。

    龚美没想到她居然得到了食物,怯怯地走近,走到她身边,警惕地想护住她,怕她受人伤害,自己的肚子却不由得咕咕叫了起来。

    刘娥珍惜地掰下手中的糕点,不舍地看了一会儿,毅然递到龚美面前:“哥,给你。”

    龚美看着糕点也就小小一块,连忙推了回去:“不,你吃,哥不饿。”

    两人推让了半天,那妇人瞧得有趣,笑道:“你们别推来推去啦,我这里还有,都给你们吃了吧。”

    说着就把那木盆也递了出去,那盆里还有两块不一样的糕点,俱都是做坏了的。

    龚美一怔,不知道如何应对,刘娥却已机灵地接了过来递给龚美:“哥,大娘好意,您就吃吧。”这边就要跪下向那妇人磕头:“大娘,谢谢您。”

    那妇人笑着去拉她:“你这傻孩子,咱汴京人可不兴这套,见了官家都不用下跪的。”

    那站在旁边叫四丫的女童却满脸不悦,说道:“大娘,这是你答应给我带回家的。我今天没有果子带回家,我爹会打我的。”

    孙大娘的好心情顿时给败坏了,不悦地道:“你放心,我自有给你带回家的果子。”

    龚美才接着那木盆,见状顿时不敢再拿,迟疑着想递回去。可刘娥哪里把那小姑娘言语放在眼中,生怕孙大娘反悔,迅速伸出手来将那木盆中剩下的两块糕点一手一块用力一捏,顿时就不能看了。她自己拿在手里先咬了一口,另一手已经递到龚美嘴边。龚美虽然有些犹豫,但终究抵不过食物的诱惑,是不由得也咬了一口下来,当下也只得接过来吃了。

    那女童恶狠狠地瞪着刘娥,她已经瞧出刚才刘娥的故意来了,刘娥却不理她,只一脸幸福地啃着糕点。

    或者是刘娥的吃相太陶醉,竟引得一个过路人来买了份糕点走。刘娥见着,就站在店边,学着刚才那孙大娘的叫卖:“桂花糕、茭实糕、十般糖、玉屑膏、栗子黄、橘红膏——尝一尝再买,不尝白不尝——”

    少女的声音清脆娇美,听着比孙大娘的叫声传得更远,也更招人注意,不由得让人驻足。刘娥卖力吆喝,这日孙大娘的糕饼竟卖得比平时要快些。

    孙大娘不想今日顺手做点好事,竟有这等效果,不由得想再加些来卖,就叫道:“四丫,你来给我看着门,我再去蒸几屉。”

    刘娥见状顿时灵机一动,忙道:“大娘,我来忙您看着吧。要不然,我来帮您烧火……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报答您。”

    孙大娘见这小姑娘如此机灵,遂有些意动。她这铺子本小利轻,只叫得四丫一个帮工,也不过是图对方年纪小工钱省,只是接下来从七夕到中元到地藏王节到中秋,一溜儿的节庆之日,汴京人在过了一个暑期之后,都喜欢趁这时节贴秋膘大吃特吃。她去年就因为忙不过来,错过许多生意。如今见这小姑娘比四丫更机灵更聪明,且显见是刚逃难出来的,心中已有了计较,却不明言,只道:“那好吧,你跟我进来。”又对龚美喝道:“你不许进来。”

    刘娥见龚美神情担忧,忙道:“阿哥,你先等着我,大娘是好人,她给我们吃的,我帮她做些事情。”

    龚美无奈,只得站在门外等着,心中却是忐忑不安。他听多了拐卖的故事,深恐刘娥这一进去,就被卖到不知名地方去,再也找不到。只是一直以来听惯了刘娥的安排,也不敢违了她,只站在门外,心中想着,若是她在里头有叫声,他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冲进去救她。

    刘娥却不知道龚美这复杂心思,她一向胆大,从不曾有什么畏惧之事,此时随孙大娘进了灶下,见孙大娘把早已经做好的糕点笼屉搬上蒸锅,她便听话洗了手洗了脸,在灶下烧火。刘娥未逃难之前,在家也帮着婆婆烧饭,这等事自不在话下,立刻上手,轻快利落。直闻到灶间糕点香气透出,又先问孙大娘是否可以收火了。待孙大娘端了蒸好的糕点下来,她又顺手帮着孙大娘揉肩捏手。一来这是她当年在家时,因婆婆年迈,她帮着揉捏已惯,二来自然也是蓄意讨好孙大娘以求收留。

    京城居大不易,她在那城外的草棚里早已经打听得明白,到了晚上就要净街,那些独自在街上行走的人会被当成犯夜抓起来的。许多人之所以还在城外,便是因到城里讨不着活计,没得住处,最终还是得灰溜溜地回到城外去住那草棚。城中虽然也有些桥洞河滩破庙巷尾的穷人住处,但汴京城如今已经有了几十万人,城内有数的几处早就被人占了地盘,想要在城里留下来,就得先找到一份工作。

    而孙大娘,是她想要争取的目标。

    孙大娘被刘娥揉肩捏手的,甚是舒服。她之前原是单人开个铺子,后来活计忙了,雇了个四丫,却也是只能随手给口饭吃,因她粗粗笨笨的用得甚不称意。如今见刘娥嘴甜眼活手脚勤快,不由抱怨道:“唉,还是你懂事,四丫在我这里做了大半年了,从来也不见给我揉揉肩问个好,也看不到我这般吃力。”

    刘娥正中下怀,忙道:“大娘您人这么好,我真想天天跟在大娘身边帮忙呢。”

    孙大娘便就问道:“你们是刚进城的吧,想找活干?”

    刘娥心中一喜,忙道:“大娘,我吃得不多的,一天就只一个窝头就行。真的,我很能干活的,力气也大,将来这些重活就给我干好了。”她努力睁大眼睛,挤出讨喜的笑容来,只是因早已经饿得面黄肌瘦,头大身小,倒显出一种滑稽和令人心酸的感觉来。

    孙大娘心中暗叹,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口中却道:“你休看我这里轻省,我这里是四更天要起来磨粉烧火,可不养闲人。你若是偷懒耍奸,就算嘴巴再甜,我也是不讲情面,立时把你赶出去的。”

    刘娥忙点头道:“好大娘,您只要给我一口饭吃,我不要工钱的,我若做得不好,您就把我赶出去。”

    孙大娘心中已是肯了,抬头却见着龚美站在门前,皱眉道:“我这里可不收男人,你那哥哥怎么办?”

    刘娥早前已想到此节,他二人进城里也打听过,一男一女,被同一家雇用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此也商量过,若是有机会,能留一个是一个。只消有一个着落了,另一个再找工也容易些。方才他们经过汴河边,就见着码头上有人要雇扛包拉纤的,刘娥挤进去问了,满心想让龚美留下,但一来龚美不放心把刘娥一个人留下,二来龚美一路逃难,饿得身材单薄,人家也看不上。

    此时刘娥听了这话,忽想到这孙大娘是本地人,她要肯帮忙可比自己两个人没头瞎问强,忙陪笑道:“好大娘,我哥比我强多了,刚才在码头时还有人拉他扛包呢,只是他不放心我,所以不肯。我哥力气很大的,做事也很细心,您可知道有什么地方要雇人的。他很便宜的,只要有口吃的有个地方住,不挑工钱。”

    她甚是有心计,自己是“不要工钱”,说到龚美时,便说了“不挑工钱”。那孙大娘也没听出来,闻言想了想,道:“说得是呢,前儿老王头还说他那码头上缺人,他要力气大,就去那码头扛包吧。能够给吃的,也有窝棚住,工钱还能每日结的。这样,你带他……算了,你也找不着地方。四丫……”她唤了那四丫过来,道:“你带那个哥哥去州桥下面,找老王头,说是孙大娘托他给安排个扛包的伙计。”

    见四丫点头,便又让四丫再复述一次,拿了两块糕用箬叶包了给她,方才叫四丫带着人去了:“你这去了就回去吧,下午便不用再来了。”

    四丫见能得半天假,又得了两块糕点,也是大喜,高高兴兴地去了。

    刘娥大喜,不想这大娘如此好心,不由千恩万谢起来。有着刘娥帮忙吆喝,糕点竟真的比往日卖得快了些,到傍晚时就卖光了。孙大娘关了铺子,对刘娥道:“这里还有澡豆,你且洗个澡,我家去给你拿几件衣服换了。”说着皱眉看刘娥:“你这衣服,好扔到沟里去了。”

    说着便拉着刘娥,把灶上剩下的热水舀进木桶里,又拿了澡豆教她怎么用,自己这头回家去,拿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过来给刘娥穿了。

    刘娥跳进木桶里,用澡豆洗了头发,又拿热水泡着,简直幸福到要哭出来了。别说这逃难的一年里,便是在家的时候,她也没洗过几次热水澡。她祖孙俩在村里相依为命,老的老小的小,便是每日提桶吃的水,也是万分吃力,哪里还有余力去烧洗澡水。刘娥从前只是天气不冷的时候在村边河里洗洗便罢,如今泡在这专门烧开的热水澡里,还有这没见过的澡豆,只觉得浑身都是暖洋洋软绵绵的,简直不想起来。

    其实她进城前,已经在河里洗过了,衣服也洗过,只不过衣服太破旧让人嫌弃罢了。因此洗了这一水,也就干净了。孙大娘倒是诧异,逃了一路的难,居然还晓得爱干净,于是心中更是满意。

    及至洗完了,孙大娘给她换上的衣服居然还是套裙装,上面是月白色上衣,下面是深青色长裙,外头还有一个浅红色外衫,上面居然还绣了几朵花。孙大娘又给她梳了头,用红头绳给她扎了双丫鬟。

    弄完之后,孙大娘拉着她看了看,满意地道:“这才像个女孩子的模样。”

    刘娥摸摸干净漂亮的衣服,闻闻身上还热乎乎的澡角香,哭着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好大娘,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孙大娘看着这小丫头哭得诚挚,便笑着拉她起来道:“好孩子,别哭了。回头你好好干活,别教我看错了人。”说着便拉了她到后房小间里,指着一张小铺道:“今天天晚了,你就睡四丫的铺吧,等明儿再给你弄一床铺盖去。”

    刘娥之前一声也不敢提,如今方敢怯怯地问:“好大娘,我想去看看我哥找下工了没有,可以吗?”

    孙大娘却摆手道:“天黑了,再出去就是犯夜了。四丫认得路,我寄托了老王头,他就算不收下你哥,也会留他一夜的。”

    刘娥无奈只得强忍不安,待孙大娘走了,方才上床睡觉。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这样温暖、这样齐整的床铺了,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一睡就着直到天明。